湖南将军汤芗铭与四川将军陈宦本来都是袁氏心腹,只因云、贵义师直逼境内,不得已变计求安。陈于五月二十二日宣布独立时,汤还在观望。当时,零陵镇守使望云亭早与桂军联合,在永州宣告独立,自称湘南护国军总司令,并致电汤芗铭,劝他速定大计。汤正焦急万分,宣慰使熊希龄刚好到来。二人商议半天,联名通电中央,要求撤退北军,免延战祸。老袁回复照准,既而又有悔心,仍令北军驻湘,并调倪毓棻军回防湘境,另派雷震春赴陕。倪到岳州,汤手执老袁的电文力争,倪只好率兵退去。五月二十四日,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又在凤凰独立,自称湘西护国军总司令。于是,汤芗铭为势所迫,不得已宣布独立,劝老袁退位。
陈宦、汤芗铭二人受老袁之恩深重,现在恩将仇报,老袁怎能不生气?郁愤下,老袁的尿毒症已演变成屎毒症,每次饭后腹痛剧烈,起初下浊物如泥,后来开始便血。这天,老袁请西医诊视,说是脏腑有毒,给他配了点西药,情况似乎有所好转。第二天,腹痛又开始发作,腹如刀刺,老袁痛不可耐,连喊西医耽误了他,连忙另聘中医入治。中医说是尿毒症蔓延所致,仍应从治尿毒症入手,老袁颇以为然,命开方煎服。服完药后,肚里怪叫声不停,老袁说是要大解,忙令人扶着到厕所。刚刚蹲坐,忽然一阵头晕,支持不住,老袁一个倒栽葱,堕入厕中。侍役连忙将他扶起,已是满身污秽,臭不可近。各姬妾得知后前来探视,只闻着一阵阵的臭气,掩鼻都不来及,哪里还敢靠近?唯独第八妾叶氏不嫌弃,急忙替老袁换衣裤,并用热水擦洗。老袁抚着叶氏的手臂,叹息道:“你平时沉默寡言,如今却能独任劳苦,不怕臭秽,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心啊!”叶氏不禁泪如雨下,老袁也洒了几点泪。
等扶入寝室后,老袁仍精神委靡不堪,闭目静卧,似睡非睡。一会儿觉得光绪帝与隆裕太后立在面前,怒视着他;一会儿变作戊戌六君子;一会儿变作宋教仁、应桂馨、武士英、赵秉钧;一会儿变作林述庆、徐宝山、陈其美;后来又有无数鬼魂,血肉模糊,都向他索命。老袁不觉大叫一声,吓得冷汗遍体,睁开眼一看,四周并没有别人,只有叶氏在旁侍着,并低声问他哪里不舒服。老袁当即答道:“我不过精神恍惚,此外还没有什么痛楚,你也很困乏了,怎么不去休息?她们为何不来?”叶氏道:“姊妹们都来过了,但见陛下安睡,不敢惊动,所以退去了。”老袁道:“你为什么没跟她们一道退去?”叶氏忍着泪道:“天下可以没有妾,但不能没有公,妾怎么能退去呢?”老袁不禁哀叹道:“可惜我平日待卿太薄,今日自觉愧悔呀!”
话没说完,只见大姨太闵姨进来。老袁自思,众姬妾中闵氏资格最老,而且性情浑厚,从没听说过她与人争执。倒是自己得了新欢,往往忘却旧爱,此时回溯生平也觉万分抱歉。闵姨走近后婉言问候,很是殷勤,反惹起老袁更多的怅触:“你随我多年,也算是患难夫妻,今日我已病重,恐怕要长别了。”闵姨道:“陛下何出此言?疾病是人生常事,静养数日,自然康复,何必过虑!”老袁道:“我年近六十,死不足惜,回忆从前诸多错误,就是对卿等,也觉厚薄不均。我死后,卿等不要抱怨。”闵姨呜咽道:“妾到此已二十多年,一衣一食无不蒙陛下恩赐,怎敢有别的想法?但愿陛下逐渐安康,妾才能继续享受陛下的庇护。万一不幸,妾……妾也不愿再生。”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满面泪水。老袁顿时悲从中来,痰喘交作,经叶、闵两姨替他抚胸捶背,他才略略舒服,蒙眬睡去。
接着老袁的儿子们陆续入室请安,见老袁一副萎靡的样子,多半掩面哭泣。闵、叶两姨担心惊扰老袁,让诸子退到外寝静心等待。诸子退去后,袁克文见大哥袁克定似乎对父亲的病不以为然,并且脸上也无泪容,不由得懊恼道:“大哥!你知道父亲的病从何而起吗?”克定道:“无非寒热相侵。”克文摇头道:“论起病源,大哥是祸首。”克定沉着脸道:“我有什么过错?”克文道:“父亲热心帝制,都由阿兄怂恿而来。今日帝制失败,西南各省纷纷独立,父亲连日接到的电报都是冷嘲热讽,令人难堪。你想父亲年近花甲,怎能受此侮辱?古语有云:‘忧劳所以致疾’,更何况父亲现在是郁愤交集,怎能不病?”克定道:“我曾禀告父亲,切勿取消帝制,他不肯听,以致西南革命党得寸进尺,前日反对我父为帝,今日反对我父为总统,他日恐怕还要抄我家,覆我族。父亲自己不明,与我有什么关系?”克文冷笑道:“大哥非但不引咎自责,反要埋怨老父,真是太狠心了!父亲曾有誓言,决不为帝,大哥想做太子,竭力怂恿,于是父亲顾子情深,竟背弃从前的誓言。弟前日尝谏阻此事,不敢表示赞同,今日父亲抱病,大哥又怎么忍心非议父亲,不顾念亲恩?”此时克端在旁座,他与克定素有芥蒂,也勃然大怒道:“大哥素无骨肉亲情,二哥还说他干什么?”克定被两个弟弟讥讽,顿时恼羞成怒,大声道:“你二人算是孝子,我却是个不孝的罪人,你等何不进去请命父亲杀了我?将来,袁氏门楣由你等支撑,袁氏家产也由你等处分,这样你等才快意了。”克文还没来得及回答,克端已嚷道:“皇天有眼,帝制未成,假使父亲做了皇帝,大哥做了太子,恐怕我等早就被处死了。”克定不等他把话说完,竟恶狠狠地反驳道:“你是什么人,配来讲话?”克端也不肯忍让,几乎要动起武来。猛然听见内室有声音,指名让克定入内。克定听是父亲的声音,这才进去。只见里面怒骂道:“我还没死,你兄弟几个便吵闹不休!你已经害死了我,还要害死你兄弟吗?”说着喘咳不止。克定见状,只好伏地认罪。老袁喘咳稍微平缓了些,又指斥了数语,随即召诸子入室,约略训责,挥手让诸子都退了出去。
之后,老袁病势逐日加重,起初还传谕秘书厅,遇有紧要文件,必呈送亲阅,到六月二、三日,老袁已病得连文件也不能看了。急得袁氏全家一个个泪眼愁眉,就是向来与老袁不和的于夫人也念着多年夫妻的情谊,整日求神拜佛,虔诚祷告,并愿减损自己的寿数,只求丈夫多活几年。各房姨太太与诸公子商量,不是请中医,就是请西医,结果是神佛不显灵,医药也无效。老袁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像失去知觉一样,昏睡了一两天。六月五日早晨,老袁忽然清醒,命克定速请徐世昌入宫。不一会儿,徐世昌入宫来到病榻前,老袁握住他的手,哽咽道:“老徐!我将与你永别了。”徐世昌仍强词慰藉,老袁长叹道:“人总有一死,不过我死在今日太不合时宜了。国事一误再误,将来全仗老友维持,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我的家事,也想尽托老友,愿老友勿辞!”徐答道:“我与元首虽属异姓,但不亚于同胞,怎么敢不效劳。”老袁道:“我死在旦夕,只是儿辈才识浅薄,将来全赖老友指导,才可免辱门楣。”徐又答道:“诸公子多属大器,他们若有事咨询老朽,我自当竭尽愚忱,以报知己。”老袁听后,命侍从召诸子齐集,一律嘱咐道:“我要死了。我死后,你等大小事最好都向徐伯父请教,然后再行。须知徐伯父与我是至交,请训徐伯父,就像请训我一样,休得违背我的遗嘱!”诸子都哭着答应。老袁又对徐世昌道:“老友承你不弃,视死如生,应受儿辈们一拜。”徐欲出言推让,克定等人已遵着父命,长跪在徐面前。徐急忙挽起克定,并请其他侄儿都起来。老袁道:“一诺千金,一言百系,想老友古道照人,定不负所托。”
说到这里,老袁开始气喘起来,好长时间不发一声。徐世昌起身打算退出去,老袁阻拦道:“老友请坐!我还有许多事情要托付老友,千万别走!”徐又坐下。袁让诸子退了出去,传召各姬妾入室,各姬妾依次进入室内。老袁指着徐世昌对众姬妾说道:“这是我平生好友,我死后,你们有疑难事情,尽可请命老友,酌夺施行。如果你们不守规矩,我老友可以代为干涉。诸子中有人欺负你们,你们也可禀告我友,静待解决,千万不要争执,惹人笑谈!”各姬妾听了此话号啕大哭,老袁也哽咽起来,连老徐也凄切起来。约摸过了半个小时,老袁命诸妾退出,悄悄地对徐世昌说道:“你看她们怎么样?”徐随口恭维道:“都是幽娴贞重的福相。”老袁微笑道:“老友太过奖了。这十数姬妾中,有三种区别,周、洪二氏最为聪明,但性格太阴,不足载福;闵氏、黄氏、何氏、柳氏随我多年,应当不致有他变,但性格庸柔,免不了受人欺侮,我颇为深虑;范氏、贵儿及尹氏姊妹仍不脱小家气象,所幸各有所出,将来或依子终身,不致中途改节;至于阿香、翠媛,两人年纪尚轻,前途难恃,她两人是否肯守节,这倒是一桩大难事。我看诸姬中,只有第八妾叶氏秉性纯良,得天独厚,而且子嗣也多,他日应该能享受厚福。”徐答道:“元首已仔细分类,当然不会有错。”老袁又道:“老友!我死后,各姬妾能相安无事,就不说了。万一周、洪两妾兴风作浪,凌逼其他姬妾,还请老友顾念旧情,代为裁处,以老友的威望,不怕她不慑服。”说着又牵住徐世昌的衣服,哭着说道:“老友!我死后,我的儿子必将分家产,说不定有一场绝大的争斗,我宗族中没人能排难解纷,此事非老友不可。抑强扶弱,全仗大力。”徐嗫嚅道:“这……这事却不便从命!”老袁道:“老友!你的意思我也晓得,我立一遗嘱,先令儿辈与老友面证,将来自然不致有异言。”说到这里,立即命侍从取过纸笔。老袁靠在枕头上,边写边歇,好不容易才写完,递交给徐世昌,只见上面写着:
……万一他日分家产,除克定你的母亲与你当然分别享受优异之份不计外,其余约分三种:一、随我多年而生有子女者;二、随我多年而无子女者;三、服侍我不久而有所出及无所出者,当酌量分给。大体以我财产百之十之八之六依次递减。至于我的女儿,已经出嫁者,各给以百之一;未接受聘礼者,各给百之三。仆从婢女,谨愿者留之,狡黠者去之。然而无论或去或留,都提百之一,分别摊派之,也以侍奉我年份的多少,定酬资之多寡。只是分析类别时,必须以礼貌敦请徐伯父为中证。而家产分定后的证明书,亦必经徐伯父审定,方可发生效力。如有敢持异议者,违背徐伯父,就是违背我。则你将戴大不孝之罪,上通于天。今草此遗训,并使我诸子知之!
徐世昌读完后,便对老袁道:“很好很好。”老袁召入克定等人,让徐宣读遗嘱。遗嘱随后装在信封里,封固,暂放枕边,等弥留时再拿出来。此时,老袁已有倦容,于是徐世昌告退,约第二天清晨再会。正好国务卿段祺瑞入内问病,老袁不愿多谈,由克定代述病状,老袁点头示意。徐、段一起退去。之后,老袁一直鼾睡到晚上,昏迷不醒。这天晚上,于夫人及众妾全部陪坐。半夜时,老袁苏醒过来,见于夫人在旁边,便对于夫人说道:“此后家事,全靠你主持。我因你生平忠厚,担心你不能驾驭全家,所以已将大事托付给徐世昌了。”说完,对众姬妾道:“你等一定要自爱!”接着,对诸子道:“我想要说的都已写在遗嘱中。只是我身后大殓不必过丰,惟祭天礼服不应废除。治丧以后,应带领全眷扶柩回籍,葬我于洹上。大家和睦度日,不宜再入政界,余事悉照遗嘱履行。”诸子均伏地受命。老袁略饮汤水,沉沉睡去。很快鸡声报晓,老袁又开始呻吟起来,忽然瞪目呼道:“快!快!”说了两个“快”字,舌头已经僵硬,再也说不下去。克定听了,知道老父已经垂危,急忙命左右请徐世昌、段祺瑞入宫。不一会儿,段已到来,老袁挣出最简单的声音,连喘带说道:“可……可照新约法请黎元洪代任,你快去拟遗令。”段慌忙出去。徐刚赶到,只见老袁脸上大放红光,睁着眼,嘘着口,动了好一会儿嘴唇,才叫出“老友”二字。又歇了好久,才作拱手的模样,说了“重重拜托”四字。徐不禁流泪道:“元首放心吧!”随后听见老袁直声叫道:“杨度,杨度,误我!误我!”说完这两句,又张了两次嘴,没有说出一个字,便撒手去了。这一天是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老袁终年五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