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帝制(1 / 1)

民国 蔡东藩 2403 字 2个月前

这天晚上,袁世凯满腹心思,眼巴巴地望着徐世昌替他解决一切。等到第二天,仍不见袁克定回来,这时外面呈入一封信,看了第一句,已是万分惊讶。信中第一句写着“慰庭总统老弟大鉴”,袁世凯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称呼?”正要往下看,忽然见袁克定进来道:“徐伯伯来了!”袁世凯把书信放下,连忙道一“请”字。徐世昌向前施礼,袁世凯赶紧拦阻,随口说道:“老友何必客气,快请坐吧!”徐世昌入座,袁世凯坐了主席,说道:“你在天津享福,我在这里受苦,所以命克定前去邀请,想烦老友你替我想个万全之策。”徐世昌道:“不瞒总统说,世昌年事已高,既没有财力,又没有权势,只好做个废民罢了,哪还有心思关心时政?今因大公子苦口相邀,世昌不忍拂情,所以来此一行,顺便请安。若为政局起见,还请总统转询他人,世昌不敢参与此中。”袁世凯笑答道:“菊人[13],你我是患难故交,今天既然肯来,足见你我情深,还说什么套话?好歹替我想个法子,凡事都好商量。”徐世昌说道:“先不说别的,现在财政如何?”袁世凯皱着眉道:“不必说了。现在各省的款项多半拖延,所订外国借款又被乱党煽惑,停止交付。总之是我做错,眼下只仗老友挽回了。”徐世昌不便急着回复,往案上一望,见有一叠信纸摊着,大约有十多张,便问道:“这是谁的书信?”袁世凯道:“我倒忘记了。刚刚只看过一句,叫我总统老弟,想是有点来历。”说着,便起身取下,与徐世昌一起看了起来。徐世昌看了第一句也是惊异,再看内容,竟洋洋洒洒揭袁世凯行事的错处,并为老袁指了三条道:第一是避位高蹈,第二是去号践盟,第三就是王莽的下场。最后说“以前同在强学会时,彼此饮酒高谈,坐以齿序,我为兄,你为弟,交情俱在,因此忠告。”总篇约有一万字,好像苏东坡、王荆公的万言书,署名是康有为。两人看完后,徐世昌偷瞧老袁,见老袁面上似有愠色,便道:“这等书呆子,总统也不必去理他。但世昌却有一言相告,究竟总统是仍行帝制呢,还是取消帝制?”袁世凯过了好久才答道:“只要能天下太平,我也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徐世昌道:“总统如果随缘,平乱也容易,但必须邀段祺瑞出来帮忙,他是北洋军的领袖,或许还能镇得住局势。”袁世凯摇头道:“我已请过他了,他不肯来,怎么办?”徐世昌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反对帝制,总统若真把帝制取消,我料他并非全然无情。”袁世凯道:“别人去请,恐怕请不动他,我又不便亲邀,若老友能代我一行,那是最好不过了。”徐世昌想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去走一趟吧!”老袁道:“全仗老友偏劳。”

徐世昌走后,袁克定又进来,对老袁道:“徐老伯怎么说?”老袁道:“他要我取消帝制,现在去邀请段祺瑞了。”克定道:“帝制似乎不便取消。”老袁道:“楚歌四面,还能怎么办?”克定道:“不如用武力解决。”老袁“哼”了一声道:“靠你几个模范军,有什么用?我自有主张,不必多言!”克定退出。不久,徐世昌过来,说是段祺瑞已同意,但必须撤销帝制,才肯出来效力。老袁沉着脸道:“罢!罢!我就取消帝制吧!明日要祺瑞前来商议,我依他便是。”徐世昌应了一声,告辞而去。第二天开会时,徐世昌先到,段祺瑞接踵而至,其余人也都到齐,只是六君子、十三太保却有一大半请假。老袁也不想再召他们,只把取消帝制的理由约略说明。徐世昌道:“大总统改过不吝,众所共仰,似乎不容疑议了。”大家都俯首无词,老袁道:“世昌、祺瑞都是我的老友,往事休提,此后仍需借着你们的大力共挽时局。”段祺瑞道:“大总统尚肯斡旋,祺瑞怎敢固执。善后事宜,祺瑞一定竭尽全力。”老袁命秘书长草拟撤销帝制的命令,一面散会;一面邀徐、段两人及王式通、阮忠枢留着,等命令已经拟定,再令四人进行润色。段本是个武夫,阮又是个帝制派中的健将,两人不来多嘴,全凭徐世昌和王式通悉心研究,哪一句不妥,哪一字还需修改,彼此评议了好长时间才酌定。随后将草稿呈给老袁检阅,只见稿中写着:

……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本大总统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位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

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今承认之案,也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嗣后文武百官务必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勿托空言,勿存私见。本大总统惟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

老袁看完,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明日就颁发吧。”等徐、段等人退出。老袁把底稿瞧了又瞧,暗想把这种文字宣布出去,岂不表明自己已经坍台?但若按捺不发,将来大众离心,恐怕连总统都做不成。眼下火烧眉毛,只好暂顾眼前,再从长计议。于是老袁咬了咬牙,将这一纸命令交给秘书,去印铸局排印。忽然有一书呈入,打开一看,原来是袁克定手笔,信中说:

自筹安会创建至今,已历时七个月。这七个月中,呕几许心血,绞几许脑力,牺牲几许生命,耗费几许金钱,千回百折,才达到实行帝制之目的。我以为只因西南数省称兵,就取消帝制,这正好长反对者要挟之心。且陛下不为帝制,必仍为总统,今日西南各省,因不满陛下为帝,而以独立要挟取消帝制,怎知他日会不会因不满父亲为总统,而又以独立要挟取消总统?我担心他们得步进步,没完没了。所以今为陛下计,不如仍积极行帝制。且西南各省虽先后反抗,但北方军民却相安无事。即使西南革党兴兵北犯,然地隔万里,纵旷日持久,他们未必能直捣幽燕。况且军力之强弱各殊,主客之劳逸迥别,胜败之结果尚不可预测。就算他们不肯归化,亦不过以长江或黄河南北为鸿沟而已,则陛下纵使不能统一万方,偏安半壁又有什么不可?较今日自行取消帝制,孰得孰失,何去何从,愿陛下熟思之。

老袁看到此信,又不禁动了疑心,便独自一人踱入内厅,背着两手,在厅室中走来走去。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道:“万岁爷,有人请!”回头一看,原来是女官长安静生,便道:“你不要叫我万岁爷,仍叫我大总统。”安静生道:“万岁是万岁,总统是总统,为什么做了万岁,又做总统?”老袁道:“你晓得什么?你传谁的命令,敢来请我?”安静生道:“皇后娘娘及妃子都请皇上入内,有事禀报。”老袁随她进去。一入内室,只见一后十四妃聚集一堂,黑压压地立着。洪姨抢前一步,娇滴滴地对老袁道:“陛下为什么要取消帝制?须知妾等朝盼夕望,刚刚有些盼头,陛下却半途拆桥……”说着眼泪已淌了下来。老袁看了不由得心中一酸,好似万把钢刀穿入心房,说不出的苦楚。周姨又上前道:“取消帝制的命令已宣布了吗?”老袁这才逼出一句话:“已交印铸局了。”洪姨连哭带呼道:“安女官长,你快去传令,叫侍卫收回成命。”安静生口中答应着,却不敢擅自乱动。这时,于夫人也开口道:“前日我曾说过,皇帝是不容易做的,你等都想做什么妃嫔,反说我是黄脸婆,不中抬举。今日我这黄脸婆已被你等抬举得够了,这个叫我国母,那个叫我皇娘。忽然又要取消这名目,我这黄脸却没处藏躲呢!”于夫人曾反对帝制,怎么这会儿也想做皇后娘娘?原来,徐世昌的夫人和孙宝琦夫人曾寄寓京师,与于夫人经常来往。这年阴历正月初一入宫贺年,两夫人居然行叩安礼,于氏也觉得光荣无比,渐渐地对帝制热衷起来。今天听说要取消帝制,自然不满,所以有夹七夹八的话。洪姨听了,更有了胆量,催安静生去取回撤销帝制的命令。安静生仍呆呆站着,老袁也拿不定主意,便嘱咐安静生道:“你叫侍卫去取回来,只说是篇中文字尚有误处,必须再加改正,才好排印。”安静生这才奉命离去。不一会儿,已将原稿取到,呈给老袁,老袁藏在袋中默默坐着。各姬妾破涕为笑,又在老袁面前说长论短,老袁也无心听及,只是呆呆地坐着。姬妾陪他吃夜膳,他也食不甘味,只胡乱吃了些。

吃完饭后,老袁又去过烟瘾,才吸了几口,忽然安静生报告道:“外面徐世昌求见。”老袁赶紧出来,见了徐世昌,只听他开口道:“世昌特来辞行,明天早晨要去天津。”老袁道:“你已答应帮忙,为何又要离去?”世昌道:“总统喜欢变卦,难道不准世昌变卦吗?”老袁知他话中有因,便道:“我明日一定颁发取消帝制令,老友不必多疑。”世昌道:“听说山东、浙江、湖南等省都有独立消息,总统若坚持帝制,恐怕不到两天,全国各省都要发生变端了。”老袁愈加着急,忙从袋中掏出稿纸,交给左右,命印铸局连夜排印,一面对世昌道:“这国务卿一职仍请老友担任。”世昌道:“陆征祥也不会误事,要不改用段祺瑞?”老袁不等他说完,便道:“我意已决,请你勿辞。芝泉呢,任他做参谋总长便是了。”世昌起座道:“那我明日再来商议。”老袁点头,世昌告辞。

老袁退入内室,各姬妾又来问讯,老袁凄然道:“到手的帝位不料竟成泡影,我是德薄能鲜,无话可说。你等也福命不齐,只做了几十天的皇帝家眷,殊不值得。但我虽然不能为帝,总还好做大总统,倘若有机会,将来仍可以恢复帝制。只可惜我年老了,恐怕此生都不能如愿了。”说完竟泪流满面。各姬妾见他如此颓丧,语言凄楚,无不掩面哭泣,就是能言善辩的洪、周两姨也不便再劝,只能不停地哭泣。大家哭了一场,陆续回到房中,各自归寝。老袁也随便选了一室,做总统梦去了。

第二天是三月二十二日,袁政府颁布取消帝制命令,废止洪宪年号,仍称中华民国五年,收回洪宪公债,改为五年公债,谕禁各省官吏不得再称皇帝、圣上,也不要自称臣仆、奴才。同时撤去陆征祥兼任的国务卿一职,仍令徐世昌复任,并在政事堂中再开联席会议。徐世昌、段祺瑞等均来列席,筹议了小半日,订立善后办法三条:

一、电知驻外各公使,将帝制撤销事件转告各国政府﹔驻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当面传达。

二、责令警厅谕示国民。

三、通令各省大吏,销毁推戴书及代表名册,并征求其最后意见,限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除订立三条外,又召集代行立法院开临时会。代行立法院中的参政员本有三派:帝制派、非帝制派和中立派。自帝制派得势,非帝制派多挂冠而辞,院中人数已去了三分之一。到帝制撤销,帝制派又不便出席,所以二十三日开会,到场不过寥寥数人,会议因人数不足,只好散去。延到二十五日再行召集,帝制派大半不到,非帝制派却有好几人到会,勉强凑成半数。徐世昌代表老袁出席演述,说:“时局危急,务请各参政为国效劳,筹议善后。”说到这里,忽起一片喧嚷声,不是骂洪宪功臣,就是说共和蟊贼,大家瞎闹一场,经院长溥伦及梁士诒竭力维持,总算静了小半日,议了三案:

一、咨请政府撤销国民代表大会公决的君主立宪案。

二、取消参政院为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名义案。

三、咨请政府恢复帝制中修改的民国法令案。

三案议定后,徐世昌报知老袁,并请退还推戴书。老袁命朱启钤照行,将推戴书缴还代行立法院,自己十分懊闷,找出宫中帝制文件共有八百四十通,一股脑儿塞入炉中,又令袁乃宽检出各项御用品也一并销毁。最后烧到新制的万岁牌时,被乃宽双手抢住,才算保全。此外,如价值五六十万元的衮龙袍,价值四十万元的檀香宝座,价值六十元的登基御袜等都留贮后宫,作为袁皇帝的纪念品。

从民国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起,到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止,总共八十三日,却闹了一场屋里皇帝的大梦。

这八十三日的皇帝梦中,所有费用核算起来极为惊人。筹备帝制的费用原定额数是六千万元,大典筹备处约两千万元,登基犒军约一千万元,其余如收买国民代表、津贴请愿代表、贿嘱各地报馆、补助各处机关以及各处联络、动员等费用,为三千万。这些钱的来源,无非是内外借款、救国储金、各项税收以及中国、交通两银行的资本金,总之是民脂民膏。到了帝制失败,大典筹备处已将两千万元报销用尽,就是三千万元的杂费也差不多要花完了。只有犒军费一千万,拨作四川、湖南、广西军饷,总算是改了用途。由此看来,老袁撤销帝制,大半是因为财政困难,无法维持,不得不忍痛中断,并非全为五将军警告及徐、段二人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