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生奉召入觐,偷眼一瞧,见袁皇帝面带怒容,慌忙屈下双膝,俯伏座前。老袁掷下御用报,叫她自己看。安静生一看新闻栏的标题,心里就已明白,不等看完内容,就磕头道:“臣妾正想来请罪。日前周妃想看新剧,臣妾随着同去,却不曾奏闻圣上,还请圣上恕罪!”老袁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这样荒唐?须知宫府内外防范宜严,我任你为女官长,正因你年龄较长,见识较多,不致这么轻率!即使周姨要你同去,你也应代为谏阻,谏阻不从,可来告诉我。为什么不顾名誉,竟尔妄行?你自己想想该是该不该?”安静生被他一诘,无可答辩,只好不停地磕头。老袁又道:“看来你也不配做女官长,给我滚出去吧!”安静生不敢多嘴,只称谢恩,慢慢地立起来,转身走了。
周姨料定老袁要来责问,忙找来洪姨,在房等着。果然,老袁发放了安静生,便立即走到周姨卧室中。周姨起身相迎,洪姨也起身迎驾。等老袁坐定,二人左右侍立,只见老袁目视周姨道:“你好呀!”周姨假装不解,低着头不说话。老袁又哼道:“梅兰芳的戏剧究竟如何?想你眼帘中还留着吧!”洪姨马上在旁接口道:“她正为了此事与妾商量,怕惹皇上生气,想去请罪。妾以为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周姨太行为稍稍失检,也未必会触怒天威。”说到“威”字,已听老袁接口道:“你看得这般轻松,须知宫眷轻率出门会损害名誉。现在各报已传为笑柄了,还说是小小的行为失检吗?”洪姨道:“今日失检,仍属无妨。”老袁寻部缘由,洪姨道:“陛下若已登基,妾等都沐封为妃,那时宫禁森严,才不能自由出入。”老袁道:“你又来强辩了。我想这事情肯定缘于安静生巴结讨好,我先把她撵出去,省得你们被哄,闺誉受损。”说到这里,周姨已扑地跪下,呜咽道:“妾情愿受罪,若说是安静生怂恿妾,未免冤枉了她。”洪姨也随即跪下道:“妾愿为周妹乞恩,并愿为安女士乞恩。求皇上看在周妹初犯的分上,饶了她,若再出现这种事,妾也愿连坐受罚。”老袁见她两人哀求,心也就软了,随即转嘱周姨道:“以后休要如此!我今日看在洪姨面上,饶了你。”周姨又吁请道:“妾蒙陛下赦罪,感激万分,只是安女士已被撵出去了。”说着,将头枕在老袁膝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老袁俯首一看,见她乌云般的灵蛇髻光滑得很,一阵阵香气扑鼻,顿时将胸中的余怒都熏得不知去向。当下伸开两手把两姨太扶起,口中连声说道:“算了,算了。”洪姨又道:“现在女学尚未发达,所有当选的女官都毫无学问。自从宫中开设女校,任命安女士为校长,各女官才稍有进步。今日若把安女士撵走,各女官不仅没人督率,而且也没人教导,所以求陛下格外优容。当然陛下必须下一禁令,此后自女官长以下不准私出,有犯必惩,这样便能惩前毖后了。”老袁点点头,随即踱出房外,自行申禁去了。
周姨致谢洪姨,正在彼此谦逊,安女士已跑了进来,磕头称谢。两姨太将她扶住,又谈了半小时,安才告退。当日,宫中颁出一道禁令:“宫中执役女官,无故不准自由外出,犯者严惩不贷,女官长一同坐罪。”各女官出入不便,未免怨恨安女士,但因安女士有内援,势力雄厚,大家无计可施,也只能暗地骂骂而已。安女士经此小挫,格外谨慎,每日传集女官,并挨次分派,晚上十二点后,亲自率各女官归寝。寝室的筑造特点为蟹形,东西对峙,门户相望,外面护着铁栅栏。安女士亲自编号,各女官不得乱居。逼近铁栅的居室,安女士居于此,亲自掌管钥匙。老袁偶尔前去巡察,见她布置周密,井井有条,对她很是满意,并温语嘉奖。从此,安女士的权位比以前更加牢固了。
袁皇帝天天想着登基,原定于阴历正月初一,或正月初四日举行大典,偏偏西南警报络绎到京,不得已顺延过去。之后听说湖南西境如晃州、沅州一带都被贵州军攻入,老袁不禁惊愕道:“刘显世真是反了!”随即命第八师长李长泰抽调劲旅,自津门南下迎击。同时令湖南将军汤芗铭立即派军队,协同马继增一军,伺机行动。又命唐尔锟督理贵州军务,撤去刘显世官职,听候查办。之后特任龙觐光为临武将军兼云南查办使,火速由广西进入云南,除带领所部外,还需立即在南宁招兵十营,借扩军额。并命广西将军陆荣廷赶紧募兵二十营,帮助龙觐光攻打云南,饷械均由中央接济。
云南、广西本来就毗连,就连云南省护国第二军也从广西进发。袁皇帝既然想分道夹攻云南,就应该将广西一路责成陆荣廷,而龙觐光则应备作后援。可是,袁皇帝为什么前后倒置,舍近求远呢?原来,陆荣廷刚进入军队时,不过一寻常士官,岑春煊担任广东都督后,才将他提拔起来。民国刚建立时,陆任广西都督。癸丑一役,岑春煊曾为大元帅,与袁反抗。老袁与岑春煊有隙,于是忌及陆荣廷,只因广西省僻处西南,关系不大,所以仍命陆荣廷镇守,没有调动。不料云南爆发护国运动,四川、湖南、贵州三路变作要塞,假如陆荣廷与云南通谋,岂不是又增一敌?为此老袁特任龙觐光攻打云南,命陆荣廷募兵协助。另外,龙觐光的儿子龙运乾,是陆荣廷的女婿,既然二人是儿女亲家,就不会龃龉。老袁此举既可借龙制陆,又可借龙劝陆。
龙觐光准备调集全部粤军,奋力进攻云南,无奈国民党人因云南、贵州起义而相率遥应。前广东都督陈炯明邀同柏文蔚、林虎、钮永建、熊克武、龚振鹏、谭人凤、李根源、冷遹、耿毅等人,在南洋新加坡设一总机关部,派军进入广东,进攻惠州。广东这边自顾无暇,怎么可能调拨?不过广东将军龙济光是龙觐光的兄弟,不得不极力腾挪,派陆军第二旅第三团长李文富为先锋,虎门要塞司令黄恩锡为前敌司令,率军四千人,陆续出发。龙觐光自带卫队数十名,潜乘广利兵轮从北海登岸,经过廉州,直抵南宁。南宁为广西省会,陆荣廷将军就驻扎在此。龙觐光进入省城,不见陆荣廷出来迎接,便前往陆荣廷的寓所。在客厅等了好久,才看到主人缓步进来,一副重病的模样。当下行过常礼,略叙寒暄,只听陆荣廷低声道:“兄弟近日患了心疾,寝食难安,害得精神疲惫,几乎难以支持。亲翁此来有失远迎,幸勿见罪!”觐光问道:“有没有请名医诊治?”荣廷道:“医生也诊过数次,无奈效果不佳。”觐光道:“眼下云南、贵州谋变,广西地理位置关键,兄弟奉命西行,全仗亲翁协助,偏偏尊体欠佳,如何是好?”荣廷答道:“弟正为此事烦躁,更觉寝食不安,不意加重了病情,医生说需静心调养,才可渐渐痊愈。亲翁来得正好,一切军事都靠龙兄你调度,弟这下可向中央请假了。”觐光道:“广东也有乱事,粤军只能自顾,所以兄弟带来的兵士不过三四千名,奉中央命令,在此处招添十营。听说亲翁也奉令招募,想必亲翁正在筹划呢。”荣廷半天才答道:“命令是接到了,只因有病在身不能亲募,现已托王巡按使代理,亲翁若有什么建议,请直接与他面谈吧。”说着用手扪心,皱着两眉,好像有无限的痛苦。觐光不便多谈,只好起座告别道:“亲翁请保重,兄弟到王巡按处商议军情。”荣廷也不挽留,随送出厅。觐光用手相拦,请他不必远送,荣廷当即止步,只道了“慢走”二字。
龙觐光前往巡按使署,巡按使王祖同忙出来迎接,两下晤谈,述及募兵办法。王祖同道:“广西贫穷,公所深知,欲要募兵,先需军费。前日,陆将军召弟商议,委托筹款垫发,并令弟代行招募,弟正为此事犯愁呢!”觐光见他支吾情状,不由得急躁道:“救兵如救火,不容迟缓。况且政府已有明令,饷械由中央接济,尊处如能筹款垫付,不消几日中央汇款到了,便能一律给还。”祖同道:“兄弟也这么想,但现在确实没有现款,昨日已驰电达京,催汇款去了。”觐光道:“募兵地点订了吗?”祖同道:“已借军械局开办。”觐光道:“我去看一看怎么样?”祖同说了“奉陪”二字,便与觐光一同出署,至局所巡视一周。此时,临武将军的寓所已经设好,觐光便就此寄居,祖同随即返回署中。
这陆荣廷和王祖同究竟演的哪出戏呢?陆氏宗旨,是完全保障共和,反对帝制,而岑春煊和梁启超也已发来密函,劝他联络云南、贵州,宣布独立。陆荣廷早已蠢蠢欲动,只因饷械不足,不便冒昧举事,并且长子陆裕勋在京为官,未免投鼠忌器,所以托词心疾,请假养病。王祖同则是个骑墙人物,袁氏曾命他会办军务,监察老陆,他却持中立态度,两面敷衍,此次对付龙觐光也是这番手段。龙觐光在局募兵,起初是京款未到,只好静坐以待。等款已汇到,二人赶紧招募,偏偏广西人不怎么踊跃,每天来局报名的多不过百人,少仅数十人,任龙将军如何劝导,也一时无法组成军队。
一天,广东忽然发来电报,说龙济光已击退乱党,惠州解围,中央加封龙济光为郡王。龙觐光也很高兴,当即发电道贺,并商令酌拨粤军,由海道来南宁,以便即日赴滇。不料得到复电,说:“惠州虽然获捷,乱党仍然蔓延,需要随时提防,故无兵可拨,赴滇军请自行募足。”龙觐光无援可恃,又不便久留,只好把新募各兵检点起来,约有四千名,加入前时带去的粤军,共计八千人,新旧合组共得二十营,对外号称一万二千,分作五路进发。龙觐光则仍驻扎南宁,满心期待着旗开得胜,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