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脱险(1 / 1)

民国 蔡东藩 2298 字 2个月前

听说郑汝成被刺死,蒋士立受伤,袁总统不禁愤愤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是要实行帝制,看这帮乱党能奈我何?”正说着,忽见袁乃宽进来,对他悄声低语道:“侄儿特来报告一件要事。”老袁听不清楚,厉声道:“大声说来又有何妨?”袁乃宽仍低声道:“各省筹办投票都已有复电,唯独云南省还没有确实复电。听说蔡锷与唐继尧、任可澄二人暗通,准备反抗帝制,此事不可不防呀!”老袁道:“你有什么真凭实据?”袁乃宽道:“实据倒还没有。”老袁不禁失笑道:“糊涂东西,你又没有证据,乱说什么!”袁乃宽嗫嚅道:“蔡锷的寓所应有证据藏着,何不派人一搜?”老袁道:“若搜不出来,怎么办?”袁乃宽道:“就算搜不出什么结果,他一个蔡锷能向政府问罪吗?”老袁被他一激,便道:“既然如此,就让军警走一趟吧。”当下命令袁乃宽传达电话,向步军统领及警察总厅两处传令,派得力军警前往蔡寓搜查密件。

步军统领江朝宗和警察总厅长吴炳湘怎么敢怠慢,立即选派干将,会同两方军警连夜搜查。正巧当天蔡锷寄宿云吉班,蔡寓中只留着仆役,听到敲门声,仆役还以为是蔡锷回来,赶紧去开门。谁知门一开,只见两个手执指挥刀的头目,一言不发地率领部众闯进来,吓得仆役缩做一团,不敢吱声,更别说问明来人的身份了。

这些军警进门后,并没有问及主人,而是大踏步走进室内,专门在桌屉箱橱中任意翻弄。他们最注意的是片纸只字,断简残篇,可搜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并没有什么收获,只将箱橱内小凤仙的摄影和桌屉内几张请客单拿了去,一哄而出。

仆役这时才敢出头,哄议道:“京都里面应该没有强盗,假如是强盗的话,为什么没有把值钱的什物劫去?这究竟是些什么人?”有一个老家人道:“你们瞎了眼,难道没看见来人衣服上面都留着的符号吗?他们一半是步军,一半是警察!”大家又说道:“我家大人又没犯罪,为何来此查抄?”老家人道:“休得胡说,我去通报大人。”说完便飞步出门,前往云吉班。当时,蔡锷已经就寝,听到老家人的报告立即翻身起床,问明情由。经老家人略略说明,他才放下心来,想了片刻问道:“寓中有没有东西被他拿去?”老家人回答说:“没有,只有一张相片被他取去,想来便是这里的凤……”说到“凤”字,已被蔡锷阻住道:“我晓得了,你去吧。不必大惊小怪,我明天就回来。”老家人退出,小凤仙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儿?”蔡锷微笑道:“想是有人说我的坏话,所以派人搜查来了。”小凤仙焦急地问道:“你寓内有违禁文件吗?”蔡锷道:“不要担忧!我寓中只有几张《亚细亚报》,其他的都没有。”小凤仙道:“朋友往来的书信,难道也没有?”蔡锷低声道:“早都毁掉了。”小凤仙又问道:“你家人说有照片被拿走,莫非就是我的?”蔡锷道:“应该是吧。如果取了去,我倒为你贺喜,此番要选入皇宫,去做花元春第二了。”小凤仙“啐”了一声,随即就寝,蔡锷也安睡了。

第二天,蔡锷起身回寓,那桌屉箱橱中已翻得不成样儿,除了小凤仙的照片外,没有别的东西丢失。蔡锷正想去军警衙门理论,内务总长朱启钤竟派人邀请,于是蔡锷乘车直达内务部。朱启钤慌忙出迎,二人进入内厅,寒暄数语,便说起昨夜搜查的事情。朱启钤解释说实际上是忙中弄错,大总统已诘责江朝宗、吴炳汀二人,并派自己代为道歉。蔡锷冷笑道:“难得大总统厚恩。只是锷性情粗莽,生平没有什么秘密举动,还请诸公原谅!”朱启钤又劝慰了数语,并将小凤仙的照片还给他,说道:“这姑娘面目秀雅,怪不得蔡兄珍藏她的照片。”蔡锷道:“这是锷的坏习,行为不够检点,有玷官威,应该惩戒处分。”朱启钤笑道:“现在已成了习惯,若为了此事而受惩戒,恐怕内外几千名官吏都应该惩戒了。”说完后,又闲谈了一会儿,蔡锷才告辞。只是,袁乃宽为何要进谗呢?其实,这件事还与小凤仙有些关系。小凤仙经蔡锷赏识,名盛一时。袁乃宽也想一睹芳容,谁知去了三次,小凤仙都托词不见,袁乃宽很是不服,心想:“这个婆娘简直不识抬举,以为蔡锷年少多才,哪知他是个乱党!”当下越想越气,竟跑到袁氏面前陷害蔡锷,不料落了个空,反被老袁训斥一顿。蔡锷经此搜查后,极想摆脱樊笼,于是跑去与小凤仙密商。小凤仙此时正坐在卧室,手中拿着一书静心阅读,等蔡锷入房才将书放下,立起身来问及搜查事情。蔡锷略述一遍,从案上取下书一看,原来是一本《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便问小凤仙道:“此书的内容,你认为好吗?”小凤仙道:“好得很,好得很,只有这样的文笔才有资格来描写这样的伟人。”蔡锷道:“作书的人便是前司法总长梁启超。”小凤仙道:“我也知道他,可惜我不能一见。”蔡锷道:“他是我的老师。”小凤仙不禁大喜道:“他现在哪里?既与你是师徒,求你介绍,带我一见。”蔡锷道:“老师前天抵达天津,说我若去津门,应过去叙谈一番。”小凤仙道:“那简直太好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吧。”蔡锷本想跟小凤仙说些事情,但又怕漏泄机密导致行动受阻,所以打算到了天津再说明。于是对小凤仙说道:“好吧!但老师正反对帝制,此行可不能让外人知道。”小凤仙点头答应。当天晚上,蔡锷回到寓所,略略收拾好行李,也不与家人说明,仍往云吉班住宿。

第二天中午前,蔡锷雇了一辆摩托车,与小凤仙上车同坐,招摇过市。到了前门外看见一家京菜馆,便与小凤仙下车,到馆中午餐。吃完饭后,二人出门,走到市中买了些食物,慢慢走到车站。当时,车站正在卖票,蔡锷挤入人群中,买了两张票,与小凤仙一起走进月台,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

那时,虽有侦探在旁,但是奉令密查,不便出来拦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蔡锷走了。袁总统接报后,又派遣密探到天津,监视蔡锷的行动。蔡锷到天津后,先去拜访梁启超,但梁任公已南下,于是投宿旅社,晚上才与小凤仙说明此行的目的。小凤仙对着蔡锷,痴痴地望了一会儿,不由得情肠陡转,眼眶生红,好半天才说道:“我要与你同生共死,你去,我也要随你同行。”蔡锷道:“我是要去督兵打仗!”小凤仙忙接口道:“你以为我是个弱女子,不能随你杀贼吗?”蔡锷道:“卿虽具有壮志,但此行颇险,若与卿同行,不但对卿不好,对我也有害;不但对我有害,而且会阻碍共和前途。卿何必贪爱虚名,致受实祸。”小凤仙忍不住泪水纷涌而出,连哭带说道:“照你这么说,是要抛弃我吗?”蔡锷道:“卿何必自苦,他日战胜回来,我们相聚的日子还长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小凤仙道:“我虽是女子,也知爱国,怎能忍心让英雄志士溺迹床帏?但此去要保重,免得让我担心。想你即日就要动身,我便借此客馆备着小酌,与你饯别。”说着,便叫了几样可口的菜肴和一壶佳酿,二人对饮起来。酒酣耳热的时候,小凤仙道:“本打算为你唱歌饯行,但担心旁有耳目,不便明歌,你可带有纸笔?”蔡锷从袋中取出铅笔和一本日记簿递给小凤仙,小凤仙握笔书词,词云:

(柳摇金)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着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帝子花)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

(学士巾)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呵,休说你自愧生前,就是依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

小凤仙写着,蔡锷目不转睛地看着,口中不停地赞美,看到最后两阕,自己眼圈也红了起来。直到写完,纸上已湿透泪痕。小凤仙低着头,沉默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已似泪人儿一般,勉强说道:“班门弄斧,幸勿见笑。”蔡锷此时心如芒刺,一面拿着手巾替小凤仙拭泪,一面说道:“字字沉痛,语语回环。没想到卿有此捷才,真不枉我蔡锷结识一场!”小凤仙道:“我早知会有今日。这数阕俚词已预备了很久,将来连续下去,为君谱一传奇,倒也是一番佳话。但自愧才疏,等君成功后,同续如何?”蔡锷道:“太好了,但我认为意旨该雄壮一些,莫再颓唐。”小凤仙接着道:“英雄语自然不同。但我作为女子,笔底下要想雄壮,也很难啊!”蔡锷道:“你第一阕也雄壮得很,第二、三阕前半俱佳,后半结语似嫌萧飒,难道你我竟无相见之期吗?”小凤仙道:“功成名立,偕老林泉,这是我的夙愿。若真能如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说到这里,外面的报时钟已接连敲了三下。蔡锷说道:“夜已深了,快收拾,睡吧!”

第二天起来刚盥洗完毕,就见窗棂外面已有人前来探听。蔡锷开门出去,那探听的人已经走了。回转屋来,蔡锷小声对小凤仙道:“探子又来了。”小凤仙道:“这该怎么办?”蔡锷道:“不要紧,我自有妙计。”当下吃过点心,取出纸笔,写了一篇因病请假的呈文,由邮局寄往京城。蔡锷本来就有失眠喉痛的症状,他索性借此机会,在日本医院医治,每天除了去一次医院外,别的时间便带着小凤仙到处游玩。各侦探依然暗中监视,虽不见他有什么异常,但仍不肯放松。蔡锷假装不知,背地里却与小凤仙谋定,实行那金蝉脱壳的妙计。一天晚上,蔡锷与小凤仙对坐狂饮,偶尔有拍案声、痛骂声远达户外。各侦探忙去窃听,前一套说话是评论花丛,后一套说话是痛骂正室。忽喜忽怒,仿佛是醉后胡言。最后竟叫腹痛,喊着要上厕所。侦探急忙避开。在馆佣的引导下,蔡锷一手撩起衣服,一手捧腹,向厕所去了。侦探没有尾随,而且厕所中也没有什么机密,侦探自然散开了。

第二天早晨,侦探前去查看,只见门窗紧闭,蔡锷尚未起床。到了中午,才听见里面有人走动,只见小凤仙起床,头发散乱还没有梳洗。等到用过午餐,又过了一两小时,小凤仙整妆出门,带着皮夹,关上门自己出去了。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也不见返回旅馆。侦探去问账房,账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动了疑心,开门一看,早已人去楼空,只桌上留着一函。账房展开一看,原来是几张钞票,并附有一条,说是付房钱和饭钱。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账房虽然惊诧,但只要钱财到手,也不细究。只是各位探子奉命前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忙赶到车站探问,好不容易才查出小凤仙的消息,已于昨晚返京,但不知道蔡锷的去向。

蔡锷知道有探子尾随,无法南行,只好先到日本,再绕道至云南。当天,打听到一艘日本邮船晚上出航,他便以腹痛为名,入厕后让馆佣退出,乘人不备从后门逃出,一人前往港口,登舟买票,人不知,鬼不觉,安安稳稳地到了东瀛。接着又写了一份呈文,电达北京。那时,之前请病假的呈文已批,给假两个月。这次呈文到京,老袁未免着急,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批令调治就愈,早日回国。过了几天,蔡锷又写了一封信给袁总统,说海外侨民不知道祖国国情,恐怕会反对帝制,他现在身在日本,正好可以替总统设法开导,以获得大家的赞同。

老袁看完,忍不住气愤道:“瞒着我潜往东洋,还要来调侃我,真是可恨!这竖子原是刁狡极了,但要逃出老夫的手心,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随后,一面致电驻日公使陆宗舆,叫他就近稽查,随时报告;一面密派心腹爪牙,暗命道:“我看蔡锷东渡,托词赴日就医,其实将迂道赴云南召集旧部,与我抗争。你等可潜往蒙自,留心邀截。他从海道到云南,非经蒙自不可,刺杀了他,免贻后患!”

这时,杨度、阮忠枢等人听说小凤仙返京,立即前去探访,详问蔡锷病况,及归国日期。小凤仙却淡淡答道:“蔡公赴日养病,早一日好,早一日归国,并没有一定期限。”阮忠枢道:“听说你曾同他一起前往天津,为何不一起去日本?”小凤仙道:“他的结发妻子都被遣归,何况是我呢?”阮忠枢无词可答,便与杨度回去,转报老袁,老袁道:“同去不同来,分明有别的文章,我已布置妥当,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