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蔡锷又乘着夜色再次探访小凤仙。小凤仙见了他,故作嗔容道:“你怎么不去做华歆、荀彧,又到这里来干什么?”蔡锷道:“华歆、荀彧自有他人去做,恐怕还轮不到我。”小凤仙又道:“并不是轮不到你,恐怕是你不屑去做。你也不用瞒我。”蔡锷笑道:“我也曾请过愿,恐怕你又要讥笑我为华歆、荀彧呢!”小凤仙道:“英雄做事令人难以揣测,今日为华歆、荀彧,怎知他日不会为陈琳?”蔡锷一听,不由得发怔起来。小凤仙还他一笑道:“奴性粗直,如有顶撞,还请贵人不要见怪。”蔡锷道:“我不怪你,但怪老天既生了你,又生你这般慧眼,这般慧舌,这般慧心,为何让你坠入这风尘之地,在此卖笑生涯?”说到这里,只见英宇轩爽的女张仪,忽然变成了玉容寂寞的杨玉环,转瞬间垂眉低首,珠泪莹莹。蔡锷见此情形,不禁叹息道:“好个梁红玉,恨乏韩蕲王。”小凤仙哽噎道:“蕲王尚有,只恨奴不及梁红玉。”说到“玉”字已是泣不成声,竟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了。蔡锷被她一哭,也觉得无限感慨,不禁陪着流了几点英雄泪。凑巧鸨母送茶进来,还以为凤仙又发脾气,与客斗嘴。她连忙放开笑脸,向蔡锷说道:“我家凤儿就是这副脾气,还望贵客包涵。”口里说着,那双白果眼睛骨碌碌地不停打量蔡锷。蔡锷知道她的意思,便说道:“你不要来管我们。”一边说,一边从袋中取出一个皮夹,掏出几张钞票递给鸨母道:“总共是一百元,今天劳你费心,随便办几个小碟儿搬进来,我就在此夜餐。明天我要请客,你替我办一盛席,这钱都归你了。”鸨母见了钱,就像蚊子叮上血一般,更何况客人初次出手便是百元大钞,真是个极好的主顾,她忙接连道谢,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此时,小凤仙已停住不哭了,她一边用手帕揩干眼泪,一边对蔡锷说道:“你明天要请何人?”蔡锷约略说了几个,小凤仙道:“好几个有名的阔佬,可惜!可惜!”蔡锷道:“可惜什么?”小凤仙道:“可惜我不配当家奴。”蔡锷道:“我有我的用意,你若是我的知己,就不要使性子了。”小凤仙不等他说完,便道:“这便是我们该死,无论什么人都要出去招呼接待。”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蔡锷道:“不要说了,我若得志,一定会为你想办法的。”小凤仙用手帕拭泪道:“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我只能日夜祷祝。”蔡锷正想问她履历,鸨母却搬进酒肴,又涎皮赖脸地叮嘱凤仙:“你也有十六七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与人怄气。”小凤仙听到此话,就溜了蔡锷两眼。蔡锷便对鸨母说道:“你不要替她担忧。有事你尽管忙去,不必在此费神。”鸨母担心惹烦蔡锷,不敢多嘴,转身出去了。到了门外,又叮嘱小凤仙道:“你要殷勤些才好,不要怠慢了贵客,若缺少什么菜,只管招呼。”
小凤仙应了数声。等鸨母走远后,蔡锷屏退侍从,立起身来把门窗关上。小凤仙道:“关上门成什么样?”蔡锷随口答道:“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于是两人对酌,蔡锷这才又问及小凤仙的履历。凤仙说,自己本是良家女子,因父亲遭仇人陷害,家破人亡,只好卖身为奴,辗转又被卖入妓院。刚开始不肯接客,但经鸨母再三胁迫,她才与鸨母订约,由自己选客,每月以若干金奉母。鸨母拗不过她,只好任她所为。不过随时监督,有时候月金不足,才与她唠叨数语。小凤仙边说边流泪,并问蔡锷有何打算。蔡锷道:“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说明。”小凤仙懊恼起来,竟勃然大怒道:“你仍然怀疑我吗?”话一出,竟忍痛一咬,将舌咬出血喷在席上说道:“我如果将秘密泄露出去,就不要这舌头了!”蔡锷道:“这又是何苦呢?我已知你的真诚,但隔墙有耳,容以后再说。”小凤仙这才徐徐点头。等酒兴已阑,小凤仙将门打开,叫进两碗稀饭,蔡锷喝了几口便放下,接过侍从递给的手巾搽完脸后,掏出随身携带的计时表仔细一看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小凤仙慨然道:“儿女情肠容易消磨壮志,我也不留你了。”蔡锷道:“明日还要相见呢!”小凤仙向他点头,蔡锷便出门而去。
第二天傍晚,蔡锷又到云吉班。一进门,便问小凤仙将酒席备好没有。小凤仙道:“已预备妥当。但贵客是否邀齐了?”蔡锷道:“即刻就来。”小凤仙随即令鸨奴整设桌椅,就在这时,外面车马声蹴踏而来。蔡锷知道客人已经到了,正要出迎,只听得一人朗声道:“蔡兄,你果然实践诺言,今天设宴啊!”蔡锷望过去,原来是参政同僚顾鳌,便答道:“顾兄,你第一个到,也是个守信的人啊!”说着,便将顾引入室内。小凤仙也出来应酬,顾鳌正要称赞,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枢、夏寿田等数人也陆续到来,蔡锷将他们一一引入。杨度见了小凤仙,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弄得小凤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站到蔡锷身边。蔡锷也感觉到了,笑对杨度道:“杨兄肯定是认错了,这是小凤仙,不是小赛花。”阮忠枢插嘴道:“人家已吃醋了,杨兄还贼视眈眈地做什么?”杨度这才转向阮忠枢道:“不信这个俏女郎,能笼络大蔡,做一个臧文仲?真是匪夷所思。”蔡锷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何时被小赛花所迷,演一出《穆柯寨》?”胡瑛道:“我们是来吃喜酒的,不是来讨便宜的,大家少说几句,还是言归正传的好。”于是相继入座。蔡锷问道:“梁公为了何事,到现在还不见来?”杨度笑道:“想是赴海龙王处借宝去了。”话还没说完,梁大财神就已到了。蔡锷忙出去迎接,大家也一律起座。只见梁财神大摇大摆地踱进来,脸上已带着三分酒意,对着众人说到:“我与好友谈心,多饮了几杯,让诸君久等,非常抱歉。”大家忙谦词相答。因台面已经摆齐,于是大家推梁士诒坐了首席。待坐定后,龟奴呈上局票。于是,大家将熟识的名妓写入票中,唯独杨度握住笔,想了好一会儿,大家都道:“看来杨兄怕羞,为何不写小赛花?”杨度不睬,随即下笔写一“花”字,大家又道:“写错了,写错了,‘花’字在下,为何翻转头来?”正说着,杨度已接着写下“元春”二字。大家又道:“这是袁大公子的女人,花界请愿团的首领,她怎么肯轻易到来?”杨度道:“我叫她来,她自然就来。”蔡锷也凑趣道:“元春不来,怎么能显出这位杨大人呢?”等都写完了,龟奴便按票征召去了。
小凤仙拿着酒壶,给在座的每位斟了一杯状元红。梁财神发言道:“我们在这里吃喜酒,估计蔡夫人在家吃冷醋,我倒要请教蔡兄,如何调停?”杨度道:“这又是蔡兄的故事了,我也很想知道一二。”蔡锷道:“男儿做事怎么能畏惧妇人?”梁财神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蔡兄对着外面如此硬朗,一入闺中,听了狮吼便没了主张,反而当床前矮人呢!”蔡锷愤然道:“梁公!我不是这种懦夫,已准备与她离婚了。”顾鳌道:“你们是结发夫妻,怎么无缘无故说起‘离婚’二字来?若让我判,绝对不准。”胡瑛忙插嘴道:“诸位同来贺喜,为什么说这扫兴话?而且蔡君新得美人,正是燕尔的时候,我们应猜拳吃酒,贺他数杯。”孙毓筠、夏寿田等人齐声赞成,于是由胡瑛开手,与蔡锷猜了数拳。其他人也都挨次轮流与蔡锷猜拳,互有输赢。
刚刚轮完一圈,只听门帘一响,走进了好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真是目不胜接,鼻不胜闻。各粉头都依着相识的后面坐下,唯独杨度叫的花元春未到。蔡锷笑道:“这花姑娘估计又请愿去了,杨兄今日可能要吃亏了!”杨度道:“还不至于。”胡瑛道:“不如再来猜一次拳,既然贺了蔡兄,也该贺凤姑娘了。更何况她的姊妹们来此不少,何不叫她敬酒?”小凤仙连忙推辞,胡瑛不从,并摆好台杯让各粉头猜拳。顿时呼五喝六,一片清脆声震彻耳鼓。小凤仙连输了几拳,喝得两颊生红,盈盈春色。蔡锷担心她不胜酒力,便对她说道:“你向来不善饮酒,我代你饮几杯吧。”梁财神接口道:“不准,不准。”正说着,外面已报“花小姐到了。”杨度欢喜异常,几乎要出座欢迎,大家也注目门外,只见一位很时髦的美女大踏步跨进门槛,见首席坐着梁财神,便先走到梁座旁,微微弯了一下柳腰,淡淡一笑道:“有事来迟,幸勿见罪。”梁拈须一笑,她才慢慢走到杨度身旁倚肩坐下。杨度笑问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元春接口道:“无非为请愿一事正与姐妹们开会,若不是你召我,我简直要告假了。”杨度听了此话,觉得格外荣宠,顿时神采奕奕。大家听了“请愿”二字,自然又讲到帝制上去,如何推戴,如何筹备,谈得津津有味。蔡锷也附和了几声。孙毓筠对杨度说道:“我们猜拳已经轮遍,只有花小姐未曾轮过。”杨度道:“哎哟,我都要忘记了。”花元春立即伸出玉手,与全席猜了一个通关,又与小凤仙猜了数拳,休息片刻后便起身告辞,径直而去。梁财神目送道:“怪不得她这样身价,将来要备选青宫。今日到此,想还是杨兄乞求来的。”杨度脸一红,假装喝醉了。蔡锷随即招呼上饭,又令小凤仙再给各位斟一杯酒,算是最后的敬礼。大家饮干了酒,饭也搬入,彼此随意吃了半碗,当即散座。
蔡锷将众人一一送走后,便返回小凤仙室中。小凤仙道:“这些大人物们,有几个含着国家思想?真是让我也不胜杞忧啊!”蔡锷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与你何干?”小凤仙正色道:“我辈与你辈有什么区别?你莫非存着男女界限,贵贱等级?我听说,现在世界人人讲平等、说大同,既说平等,还有什么男女界限?既说大同,还有什么贵贱等级?你曾做过民国都督,仍不明白此理,真是可笑。”蔡锷笑道:“算我又说错了,又遭你指斥。”说完便打算回去,小凤仙道:“夜已深了,不如在此留宿。”蔡锷道:“我还是回去的好。”正要出房,那鸨母已抢入道:“我有眼无珠,不识蔡大人,刚才问明蔡大人的车夫才知道。我现已将车夫打发回去,还请蔡大人委屈一夜吧。”于是,蔡锷返身入房,鸨母也跟着进去,对小凤仙说道:“你也瞒得真好,今日贵客到临,我才知道这位大人不在人下,幸亏问明车夫才知来历。凤仙,我今年正月替你算命,说你今年会遇到贵人,没想到竟应着这位蔡大人身上了。”蔡锷对她一笑,她又是大人长、大人短说个不停,惹得蔡锷生厌道:“我就在此借宿,劳你费心。现在差不多两点钟了,请去安睡吧!”鸨母这才出去。等龟奴等人都退出后,小凤仙将门窗全部关严实。这一夜,二人密叙志愿,共倾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