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与小凤仙(1 / 1)

民国 蔡东藩 1702 字 2个月前

前云南都督蔡锷,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大人物。他侧身参政,通变达权,不料引起袁氏的疑忌,险些埋没英雄,枉死在北京。蔡锷从云南卸任后,奉召入京,袁总统对他优礼有加,每日必召入府中,托言磋商要政,其实是防他谋变,有意约束。蔡锷也担心遭袁猜忌,于是自敛锋芒,每当与老袁晤谈都假装呆钝,还说自己年轻,阅历太浅,除军学上略知一二外,余均茫昧,不识大体。不料,老袁早已窥出他的心思,暗地笑着,常对左右道:“蔡锷真是用心良苦呀!古人说得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想照此行事,自作愚拙,别人或许被他瞒过,但想蒙蔽我就没那么容易。”左右附和道:“谁不愿富贵,只要大总统给他宠荣,哪一个不知恩报恩?”老袁点头无言。随后更是格外优待蔡锷,屡次委以重任,初任高等军事顾问,又兼政治会议议员及约法议员,接着担任将军府将军,继而又为陆海军统率处办事员,又充全国经界局督办,并选为参政院参政。蔡锷不动声色,来者不拒,弄得袁总统莫名其妙。

一天,袁总统又召蔡锷入府,问及帝制,蔡锷立即避座起立道:“锷初意是赞成共和,但经历南方二次革命后,锷发现我国是不能没有皇帝的。锷已打算倡言君主,变更国体,今总统有此志,那真是太好了,锷将首表赞成。”老袁听到此话,好像服了一颗清凉丸般满身爽快,但转念一想,蔡锷是革命要人,未必心口如一。于是又问道:“你的话可信吗?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为什么江西、南京起事,你却居中调停,替他们排解呢?”蔡锷随口答道:“彼一时,此一时,那时锷僻处南方,离京很远,长江一带多是国民党势力范围,锷投鼠忌器,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总统原谅!”老袁听了拈须微笑,又与他说了数语才谢客。而这聪明绝顶的蔡锷,面对老袁的诘问也捏着一把冷汗,幸亏随机答应遮掩过去。但羁身虎口,总是不能安如泰山,回家后蔡锷满腹踌躇,自悔当时入京有些鲁莽,完全是自投罗网,而且还带来了家眷,如果要微服脱逃,那家眷又该如何是好呢?左思右想,无可奈何,蔡锷自言自语道:“呆了,呆了,孙膑刖足,尚能脱身而去,我堂堂七尺壮躯,难道就无法避害吗?”又想了一会儿,打定主意,他才安然入睡。

从此以后,遇着那帮帝制派人物,蔡锷往往屈身俯就。起初与六君子、十三太保等人难以融合,后来逐渐亲昵。连六君子、十三太保也觉得自己先前错怪好人,于是自释前嫌,组织了一个消闲会,每当公务闲暇便凑合拢来,饮酒谈心。一天晚上,酒后耳热,大家乘着余兴又谈起帝制来,蔡锷附和道:“‘共和’二字并非不良,不过我国人情却不适于共和。”说到这里,有一人接口道:“蔡兄!你今日才知‘共和’二字的利害吗?”蔡锷循着声音注视过去,并非别人,正是筹安会六君子的大头目杨度,便回答道:“俗语说,‘事非经过不知难’。蘧伯玉年至五十,才觉知非,而锷仅踰壮年已知从前的过错,自认为不比古人弱,杨兄何不见谅?”杨度又道:“你是梁启超的得意门生,他近日做成一篇大作力驳帝制,你却来赞成皇帝,这岂不是违背师训吗?”蔡锷笑应道:“师友都一样,从前杨兄与梁先生都是保皇会中人,为什么他驳帝制,你偏筹安?今日杨兄反将我诘责,我先要诘问老兄,谁是谁非?”

杨度还是不服,他慢慢地拿出一张纸递给蔡锷道:“你既赞成帝制,应该向上头请愿,何不签个大名?”蔡锷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请愿书,便道:“我在总统面前已请愿过了,你要我在这上面签个名有何不可?”于是走到文案旁,提起湖南毛笔,信手一挥,写了“蔡锷”二字,又签好了押,交还杨度。大家见他如此直爽,争推他是识时俊杰,将他夸奖一番。蔡锷又说道:“锷是一介武夫,性情粗鲁,做到哪里便是哪里。不像诸君子思深虑远,一方面歌功颂德,一方面忧谗畏讥,反被人家笑做女儿腔,有些扭扭捏捏呢。”杨度道:“你何苦学那刘四无故骂人,你既然不喜欢女儿腔,为何也眷恋小凤仙呢?”大家听了“小凤仙”三字,多有些惊异起来,正打算问杨度,只听蔡锷回应道:“小凤仙吗?我也不必讳言,现在京中的八大胡同车马喧闹,昼夜不绝,名公巨卿都借它为消遣地,就是今日在座诸公恐怕也没有一个没去过。但我赏识小凤仙也是与众不同的,小凤仙的脾气,人家说她不合时宜,其实她也是呆头呆脑,不习惯作妓女腔,所以与人不合,但她与我却性情相投,故我独爱她。”杨度笑着道:“这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大家齐声说道:“看不出蔡兄也去管领花丛,领略那温柔滋味。”蔡锷也微笑道:“人情毕竟相同,譬如诸公赞成帝制,我也自然从众。古圣有言:‘好德如好色。’难道诸公好去猎艳,独不许我蔡锷结识一妓吗?”大家笑道:“准你,准你,但你既赏识名姝,应该做一回东道主请一杯喜酒。”话还没说完,杨度又接口道:“应设两席,一是喜酒,一是罚酒。”蔡锷道:“为什么要设罚酒?”杨度道:“行动秘密,竟瞒着大家偷偷进行,该罚不该罚?”蔡锷道:“‘秘密’二字,太言重了,难道我去狎妓,也要向尊处请训?更何况你已经得知,这怎么算得上秘密?不如缓一两天,请大家吃一席吧。”大家拍手赞成,此时酒兴已阑,杯盘狼藉,便陆续离席散去。

小凤仙是浙江钱塘县人,流寓北京,堕入风尘成了妓女。她隶属陕西巷云吉班,相貌不过中姿,性情却是孤傲,粗通翰墨,喜缀歌词,而且有一双慧眼,能辨别狎客才华,京中人士多称她为侠妓。蔡锷软禁京都,正在想计策破掉袁政府的疑心,听到小凤仙的侠名,他便改扮成商人的模样,到云吉班探访。小凤仙出来相见,觉得他并非常人,略略应酬几句,就询及职业。蔡锷说从事商业,小凤仙嫣然道:“休得相欺,奴自坠入火坑接客也有些年月了,但未曾遇到有先生这样风采的人。”蔡锷道:“都门繁盛,游客众多,王公大臣、公子王孙、名士才子不知有多少。不管是论贵、美还是才,我都不及他们,怎么能说仅我一人有这样的风采呢?”小凤仙摇头道:“奴的意思是,举国委靡,国将不国,贵有什么用?美有什么用?才又有什么用?奴独看重君,因君面目中有英雄气,不像那寻常人士,醉生梦死。”蔡锷听后,暗暗称奇,但担心小凤仙受袁氏指使,没有以实相告,只好支吾对付。小凤仙竟叹息道:“细观君的神态,外似欢娱,内怀郁结。奴虽女流,如果不嫌弃,或许能为君解忧,还望君不要视奴为青楼贱物。”蔡锷非常赞赏,只因初次相见,始终不敢表示真相。接着,小凤仙安排小酌,蔡锷陪饮数杯,起座参观起小凤仙的香闺。只见妆台古雅,绮阁清华,所有的装饰纯朴自然,再看小凤仙,虽不是那么妩媚动人,却另具一种慧秀姿态。这一看刚巧被小凤仙瞧着,迎眸一笑,蔡锷颇有些难为情,于是掉转头来,只见旁边箱子上面堆满了卷轴,多是文士赠联。蔡锷指着卷轴对小凤仙说道:“这么多对联,你最喜欢哪一个?”小凤仙道:“奴只是略懂文字,认为赠联中多是泛词,不怎么切合。君是当世英雄,不知能不能赏我一联?”蔡锷爽快地答应下来。小凤仙取出宣纸,在旁研磨,蔡锷挥染云烟,只见联语上写道:

不信美人终薄命,古来侠女出风尘。

小凤仙看了,很是喜慰,连声赞“好”,只是“美人侠女”四字有些过誉。蔡锷也不多说,上款写着“凤仙女史粲正”六字,刚要署下款,凤仙忙摇手道:“且慢!奴有话说。”蔡锷停住了笔,静听小凤仙说话。

小凤仙从容说道:“上款承蒙君署及贱名,下款应实署君尊号。彼此混迹都门,虽贵贱悬殊,但并非朝廷钦犯,君何必隐姓埋名?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君若担心奴有歹心,天日在上,必遭天谴。”蔡锷这才署名松坡8。小凤仙想了一会儿,竟触悟道:“公莫非就是蔡都督?”蔡锷默然。小凤仙道:“奴的眼力还不错,要不就被公骗了。但都门是龌龊地方,公为何轻身到此?”蔡锷惊异道:“这话错了,现在袁总统要做皇帝,哪一个不想攀龙附凤,图些功名?就是女界也组织请愿团,什么安静生、花元春,都想趁势出点儿风头。我为你着想,不如也加入请愿团,借沐光荣?”小凤仙“嗤”的一笑,退到旁边,坐在凳子上。蔡锷又道:“我说得怎么样?”小凤仙正色道:“你们这些大人物应该攀龙附凤,像奴这样的薄命,才不想什么意外光荣,免得肉麻。”蔡锷又道:“你难道不赞成帝制?”小凤仙道:“帝制不帝制与奴无关,但问公一言,三国时候的曹阿瞒[9]人品怎么样?”蔡锷道:“是个乱世英雄。”小凤仙瞅了他一眼道:“你去做那华歆、荀彧吧,我的妆阁中不配你立足。”蔡锷道:“逐客令已下,我也不便多留。”说完,就走了出去。小凤仙也不挽留,任他自去。蔡锷回到家中,默思烟花队中还有如此懂得大是大非的人,真是让人钦服,我此次入京,总算不虚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