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共四十四章,多为品评当世的政治人物。有一些篇章谈及士人的职业道德。
14-1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译文
原宪问什么是羞耻。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拿俸禄是可以的。国家政治昏暗,吃国家俸禄便是羞耻”。
原宪又问:“克服怨恨、伐除贪欲(使之)没有了,可以是仁吧?”孔子说:“可以说难能可贵,要说(达到)仁,我就不知道了”。
◆解字
谷。“谷”(穀)是形声字,从禾殻声,禾为类旁,表示与禾谷有关;殻为声义旁,表声且表皮壳义。“谷”便是有皮壳的禾谷,此处用为俸禄,古代俸禄付的是谷米。
耻。“耻”是“扯”的假借字。“扯”字从手从止,本义是拉着他人行走。“耻”借“扯”的形、音、义,以耳置换本字的手,表示耻辱。从耳从止,构意源自揪住一个人的耳朵往前行走,这种行为通常是母亲对待小孩的,一个人被他人扯着耳朵走,便是一种耻辱。
伐。“伐“的本义为杀伐。“克伐怨欲”即“克怨伐欲”,也就是克制怨恨,伐除欲望。
◆探微
以往学者,将“克伐怨欲”译为人的四种坏毛病:克是好胜,伐是自吹,怨是牢骚,欲是贪婪。似乎不妥,“伐”尚且可释为自夸,“克”决不能译为好胜。
◆群言
杨伯峻:原宪问如何叫耻辱。孔子道:“国家政治清明,做官领薪俸;国家政治黑暗,做官领薪俸,这就是耻辱。”原宪又道:好胜、自夸、怨恨和贪心四种毛病都不曾表现过,这可以说是仁人了吗?”孔子道:“可以说是难能可贵的了,若说是仁,那我不能同意。”
14-2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译文
孔子说:“身为士人却贪婪居家生活,便不配作为士人”。
◆探微
士是春秋时代涌现出来的一类特殊人群,这些人的特点便是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和专业训练,可充任中下级军官或乡镇的缙绅先生,少数人则成为国家和地方政府的管理人员。
士人是职业化的知识分子阶层。因此,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需要哪里安家。士人若是贪恋家庭,留恋老婆儿女,便损害了士为知己者全心全意服务的职业道德。《里仁篇之十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与此意大体相近。
14-3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译文
孔子说:“国家奉行正义之道时,可以直言直行。国家实行不正义之道时,则要行为正直,言语谨慎”。
◆解字
危。“危”是会意字,从人从厄,构意源自用手扼住一个人的脖子。“危”的本义为危殆。“危”与“色”为同源分化字(“色”字的构意源自扼住脖子后脸色青紫)。“危”在此特指使人脸色挂不住的直言直行。
孙。此处“孙”字作“逊”讲(孙是逊的初文),即像孙子侍奉爷爷一般谨慎行事。
◆探微
孔子出身于社会最底层,一生又屡遭变故,沉沉浮浮,深知世态炎凉。因此,在“克己复礼为仁”的总纲下,孔子既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毅力恒心,又有一套乱世保全的应对之策。
14-4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译文
孔子说:“有仁德者必有(警世)名言,有名言者不一定有仁德。仁义之人一定具有勇气,有勇气者不一定仁义”。
◆探微
孔子的学说以“仁”为纲,以“仁”为道德诉求。所以有仁者必有勇、必有言,仁是内,勇、言是外。内仁外勇,内仁外言,有内必有外。但是,有外者未必有内。
14-5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译文
南宫适问于孔子说:“羿善于射箭,奡能在陆地上行船,他们都没有得到善终。大禹和后稷亲自耕田却得到了天下”。孔子听到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去后。孔子说:“君子啊就像这种人!崇尚仁德啊就是这种人”。
◆群言
羿、奡是传说中的夏代人物。“羿”是有穷国(有穷氏)的国君,以善射名;“奡”是过国的国君,据说孔武有力,能陆地行舟。他们联手篡夏,被少康消灭。禹是夏代的开国之君,稷是禹的农官。南宫适话中的意思是,羿、奡都是强梁但不得好死,不像禹、稷默默耕耘,反而得到天下。
14-6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译文
孔子说:“君子有时候会做出不仁义的事,但没有小人能具有仁德。
◆探微
君子,小人与“仁者”的关系,取决于如何给三者定义。也就是说,找到三个概念各自的内涵和外延。
君子与小人原本是阶级概念:上层统治阶级是君子,下层被统治阶级便是小人。例如“樊迟请学稼”中的小人便指社会下层的民众。按此意释解。孔子的话语是,统治阶层中有不仁者,小人阶层中没有仁者。
君子与小人又是一组道德伦理概念:上层统治阶级中拥有仁德品质者,则为君子;剩余者与社会下层民众皆为小人。君子具有“仁德”,小人不具有“仁德”。按此释意,孔子的原话是,君子有时会做出不具仁德的事,但没有小人能具有仁德。
仁者,通常指具有仁德品质的统治阶层中的精华们。从较广泛的意义讲,仁者与道德伦理概念中的君子可相互置换,即仁者等同于上层统治阶层中的君子。
◆群言
杨伯峻:君子之中不仁的人有的罢,小人之中却不会有仁人。
14-7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无诲乎?”
◆译文
孔子说:“热爱他们,能够不辛劳吗?忠于他们,能够不教诲吗?”
◆探微
这一章可以从两个方面解读:一是从教育学角度,即孔子对弟子们的关爱来解读;二是从政治学角度,即士大夫对君王(或下级对上级)的忠诚来解读。
◆群言
杨伯峻:爱他,能不叫他劳苦吗?忠于他,能够不教诲他吗?
钱穆: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忠于他,能勿把正道来规诲他吗?
14-8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译文
孔子说:“(郑国)发布命令时,由裨谌打好草稿,与世叔等人一起讨论,让外交官子羽修饰词语,再由子产给予润色(然后定稿)”。
◆探微
裨谌、世叔、子羽、子产皆春秋时郑国的大夫。此章旨在言说颁布命令要慎之又慎。
14-9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译文
有人问子产是怎样一个人。孔子说:“子产是给郑国带来实惠的人。”有人问子西是怎样一个人。孔子说:“那人呀!那人呀!”没了下文。有人问管仲是怎样一个人。孔子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管仲剥夺了伯氏三百户的骈邑,使他只能吃粗粮,但他牙齿掉光了也不敢有怨恨的话。”
◆探微
子产,郑国大夫,公元前543年至公元前522年当政。
子西,楚昭王的令尹公子申。吴兵入楚,子西辅佐昭王复国,负有盛名。后因不听叶公之劝,引发白公之乱,死于混乱之中。
管仲,齐国执政大夫。初事齐公子纠,公子纠败后,由鲍叔牙举荐,被齐桓公任命为相。管仲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
14-10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译文
孔子说:“贫穷时没有怨恨很难,富贵时不骄傲要容易一些”。
◆探微
孔子又说了一句大实话,只有过来人才能说此等真话。
14-11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译文
孔子说:“孟公绰这个人,让他去做(晋国公卿)赵氏或魏氏的总管,会非常优秀。但他做不了滕国、薛国(这种小国)的执政大夫。”
◆探微
孟公绰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在大国当小官比较轻松,胜任有余,但不适合在小国当大官,那样他会很累。
14-12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译文
子路请教什么是“完人”。孔子说:“要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般没有贪欲,卞庄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艺,再加上用礼乐培养出来的风度,差不多就是一个完人了。”子路听后说:“今天的完人何必如此苛求。只要见到利益能想到义理,见到危难能挺身而出,久经贫困不忘诺言,也就可以称为完人了。”
◆探微
杨伯峻认为,两段话都是孔子所说。李零则认为:“从语气看,我认为是子路的话。孔子说的,主要是前辈(冉求是例外)。子路喜欢顶嘴抬杠,他是以‘今之成人’修正孔子的标准。子路的标准,只有三条:一是‘见利思义’,这是‘不欲’;二是‘见危授命’,这是‘勇’;三是‘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要’读‘约’,则是虽处困境而不改其志,仍恪守诺言。这三条,都符合子路的性格。其中没有‘智’‘艺’,也没有‘礼乐’”。
14-13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译文
孔子向公明贾打听公叔文子时说:“听说老人家不爱说话、也不笑、不收取别人的财物,真有这种事吗?”公明贾回答说:“这是传话给你的人搞错了。老人家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人们不会厌烦他的话;在快乐的时候笑,人们不会厌烦他的笑;在合乎义的前提下获取财物,人们不会厌烦他获取。”孔子听后说:“原来是这样?难道是这样啊!”
14-14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译文
孔子说:“臧武仲凭借防城(自己的封邑),请求为他的子孙在鲁国朝廷中谋求官职。虽然有人说这不是要挟君主,我是不相信的”。
◆探微
臧武仲的封邑防城在鲁国边界,与齐国接壤。聪明过人的臧武仲为了堵住他人之口,不让他人诋毁自己有异心,与齐国有勾搭。因此为儿孙在鲁国朝廷中谋求官职,实际上是将儿孙作为人质,质押在鲁国都城。你说,臧武仲此举聪明吗?
孔子认为,凭借防城的地理位置,臧武仲给儿孙谋求官职,乃是一种要挟:你不给我的儿子一官半职,我便携同防城一同归顺齐国。
14-15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译文
孔子说:“晋文公诡诈而不正派,齐桓公正派而不诡诈”。
◆解字
谲。“谲”是形声字,从言矞声:言为类旁,表示与言语有关;矞为声义旁,表声且表从隐蔽处捅出尖矛义。“谲”便是暗藏玄机的话语,即诡谲。
◆探微
晋文公、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中的两霸。孔子欣赏齐桓公,因为齐桓公尊王攘夷。孔子不欣赏晋文公,因为晋文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讲,城濮之战后,他把周天子召到河阳,并大会诸侯,举行践土之盟。
14-16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译文
子路说:“齐桓公射杀公子纠,(公子纠的两个老师中)召忽为此而死,管仲却没有死。”他接着问:“(管仲这样做)不合乎仁道吧?”孔子说:“齐桓公多次会合诸侯主持盟约,各国不再互相发动战争,这都是管仲努力的结果呀!这就是他的仁!这就是他的仁!”
◆探微
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为“如其仁,如其仁!”这是非常少见的。
14-17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译文
子贡说:“管仲不是一个有仁德的人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他非但不能赴义去死,反而又去辅佐齐桓公。”孔子说:“管仲辅佐齐桓公,雄霸诸侯,尊王攘夷号召天下,人民一直到今天还享受着这种恩赐。没有管仲,我们今天大概要与夷狄一样披散着头发,穿着从左边系扣的衣服吧?怎么能像普通的农夫村妇那样计较承诺,自经于偏僻的山沟水边没有人知道。”
◆解字
衽。“衽”是形声字,从衣壬声:衣为类旁,表示与衣服有关;壬为声义旁,表声且表穿通义。“衽”便是衣襟可缠绕前胸的上衣。披头散发,衣襟向左是夷狄的服饰特点,华夏民族则是束发右衽。
14-18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译文
公叔文子的家臣僎,(经公叔文子推荐)做了卫国的大夫,常常与公叔文子并肩走在一起去上朝。孔子听了这件事说:“公叔文子可以配上‘文’这个号了。”
14-19
◆译文
◆探微
孔子的言外之意是,即便是昏君,只要有了像孔子这样的人辅佐,也可以长治久安,又怎会灭亡?
孔子是这样认识问题的,因此有了“卫君待子而为政”这样的事。也因此有了“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有了“佛肸召,子欲往”,有了“子见南子”。孔子想当官,四处求官不成后更想当官,更想施展自己的治国理念。因此,孔子缺失了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仕的明智。
况且,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对待君主唯有“忠恕”二字而已(参见《里仁篇之十五》)。孔子认为,君主的过错和邪恶可以为之“隐”,可以视而不见。
14-20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译文
孔子说:“说起话来不知愧疚,让他去做就难了”。
◆解字
怍。“怍”是“作”的假借字。“作”是形声字,从人乍声,本义为一个人猛然站起,引申泛指兴起、发作。“怍”借“作”的形、音、义,以心置换本字的人旁,表示心中兴起的愧疚感。
14-21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译文
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沐浴后去朝见鲁哀公,说:“陈恒弑杀国君,请您出兵讨伐。”哀公说:“你去告诉那三个公卿吧。”孔子说:“凭借着我做过下大夫不敢不来报告。”哀公说:“去告诉孟孙、季孙、叔孙吧。”
孔子前往孟孙、季孙、叔孙处报告,都没有答应出兵。孔子说:“凭借着我做过下大夫,不敢不来报告啊。”
◆探微
明知白说,也要去说。“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孔子的“迂”。因为自己当过官,依照礼制应当过问国事,依照礼制,弑君之贼,人人有权讨伐,但鲁国国君根本不想管齐国之事。事实上,大权旁落,国势衰败的鲁国也管不了齐国的事。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
14-22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译文
子路问如何侍奉国君。孔子说:“不可以欺瞒,但可以犯颜谏争。”
14-23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译文
孔子说:“君子向上边显摆,小人对下边显摆。”
◆解字
达。此处用其本义,即显达。可意译为显摆。
◆探微
此章注疏解说者甚多。关键是如何解说“达”字,关键是如何理解君子、小人都会“达”。区别仅在于:一个上达,一个下达。
“达”的本义为显达,引申义为通达。由显达可以分化出显摆、显赫义;由通达可以分化出通达、抵达义。其次,便是“上”“下”二字的理解。有人把上下理解为人生的方向,“上达者,达于仁义也;下达者,达于财利”。本人认为,此处“上”“下”同《阳货篇》“唯上知下愚不移”中的“上”“下”,乃是一组社会等级概念。
此章可与下一章连通而读。
◆群言
李泽厚:君子向上走,小人向下走。
杨伯峻:君子通达于仁义,小人通达于财利。
钱穆:君子日日长进向上,小人日日沉沦向下。
14-24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译文
孔子说:“古时候的学习者是为了(充实)自己,现今的学习者是为了(向)别人(显摆)。”
◆探微
此章可参见上一章。
14-25
遽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译文
蘧伯玉派使者看望孔子。孔子请使者坐下后问道:“老先生在做什么呢?”使者回答说:“老先生想减少自己的过错,但还未能做到呢!”使者走后,孔子说:“好个使者,好个使者!”
14-26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译文
孔子说:“不在这个位置上,不去谋划这个职位要管的政事。”
曾子说:“君子的考虑不越出职务范围。”
◆探微
孔子所言又见于《泰伯篇之十四》。
14-27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译文
孔子说:“君子羞耻于他所讲的超过他所能做的”。
14-28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译文
孔子说:“君子的主张有三项,我没有能力做到:仁义的人不忧虑,智慧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畏惧。”子贡听后说:“这是老师自己引导自己。”
◆解字
道。此章两个“道”字,前一处用为主张,后一处“道”字用为“导”,即引导。“道”是“导”字的初文,此时“导”字尚未创设出来。
◆探微
李零把“夫子自道也”译为“老师说的正是老师自己。”本人认为,《论语》一书的“道”字,没有用为“言说”者,此处“道”的用法同《季氏篇五》“乐道人之善”,都用为“导”,即引导(《论语》一书中,“道”字用为“导”者共七处)。
14-29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译文
子贡攻击他人。孔子说:“子贡啊,你比别人贤良吗?要是我就没有闲暇(说别人)。”
◆解字
◆群言
李零:子贡喜欢与人攀比。孔子说:“你真比人家强吗?要是我,我才没工夫操这个心。”
14-30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译文
孔子说:“不要忧患别人不了解你,应该忧患(自己)没有能力。”
14-31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译文
孔子说:“不逆料(他人)诈欺,不臆测(他人的)不诚信。抑或事先有察觉,乃是贤者呀!”
◆解字
亿。“亿”(億)是形声字,从人意声,人为类旁,表示与人有关;意为声义旁,表声且表语音义(即从心底发出的呼声)。“亿”便是说同一语音的所有人。古人以十万为亿,后来又以万万为亿。此处“亿”字乃是“臆”字的通假,用为臆测。
14-32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译文
微生亩对孔子说:“孔丘,你为什么这样忙碌奔波呢?该不是靠口舌混饭吃吧?”孔子说:“我不是卖弄口舌,只是这个毛病顽固罢了。”
◆解字
佞。“佞”有奸佞义,又有巧言令色义,此处用为巧言,即靠口舌混饭吃。
◆探微
微生亩对孔子直呼其名,应是孔子的长辈或老相识。孔子周游列国,四处说项,想要光复“周礼”。这是一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人们不理解,微生亩也不理解。
对微生亩的质问,孔子的回答简单明确:“老毛病罢了。”
孔子好说话,好说直言,可参见《述而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群言
杨伯峻:微生亩对孔子道:“你为什么这样忙忙碌碌的呢?不是要逞你的口才吗?”孔子道:“我不是敢逞口才,而是讨厌那种顽固不通的人。”
钱穆:微生亩对孔子说:“丘呀!你为何如此栖栖惶惶的,真要像一佞人,专以口辩取信吗?”孔子对道:“我不敢要做一佞人,只厌恶做一固执人而已。”
14-33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译文
孔子说:“骏马不是评价它的力量,而是评价它的品德。”
◆探微
孔子在《八佾篇》说:“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主旨类似。
14-34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译文
有人问孔子:“用恩德回报怨恨,可以吗?”孔子说:“那又用什么回报恩德呢?应该用怨恨直接回报怨恨,用恩德回报恩德。”
◆探微
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应该再伸出你的右脸,这便是所谓的“以德报怨”。孔子则认为,应该以怨恨报还怨恨,以恩德报还恩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符合社会公理,这才符合礼制的规定。对于孔子的这一论点,老子持批判态度,因此《道德经》六十三章有“大小多少,以德报怨”的记述,甚至认为“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显而易见,老子的观点更具有慈悲情怀,孔子的观点更具有实践理性。二人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区别?
孔子出身并成长于社会最底层,靠一己之力打拼向上,亲身体会了人间世态炎凉,秉持义理相报乃是自然而然的事。老子成长于奴隶主贵族之家,因而有慈悲的情怀。
14-35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译文
孔子说:“没有人(君王)知道我了!”子贡说:“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夫子呢?”孔子说:“不埋怨上天,不怪罪他人,下学人事而上达真理,知道我的难道只有上天吗”。
◆探微
此章描绘了一个真实的孔子,一个人终生奋斗却没有出头之日,老之将至仍抱负不展,又怎能不感叹于天?
14-36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译文
公伯寮在执政大夫季孙面前诋毁子路,子服景伯把这件事告诉孔子说:“季孙固然已经被公伯寮迷惑了,但是我仍有办法把公伯寮的头砍下来在街市示众。”孔子说:“如果大道将要实行,这是天命呀!如果大道将要废弃,这还是天命。公伯寮能改变天命吗?”
◆解字
愬。“愬”是形声字,从心朔声:心为类旁,表示与内心有关;朔为声义旁,表声且表月亮藏而不见义。“愬”的词义为诋毁,即把光明的一面说成黑暗。
14-37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译文
孔子说:“有德行的人要避开乱世,其次避开是非之地,再次是避开他人的脸色,最其次也要避开闲言碎语。”孔子又说:“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解字
辟。“辟”是会意字,从尸从口从辛,构意源自女人躲避起来生孩子。“辟”的本义之一由转注后的“避”字所承继。因而,此处“辟”字作“避”讲。
◆探微
孔子非常现实,同流合污,与时俯仰,他不肯。挺身而出,赌气争锋,他绝对不做。天下无道则独善其身,乃是孔子的处世之道。
《论语》一书载孔子所遇隐士,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狂接舆,适得七人之数。
14-38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译文
子路宿于石门,早晨进城时守门人问:“从哪来?”子路说:“从孔家来。”守门人说:“就是那个明知道行不通却偏要去做的人吧?”
◆探微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普通民众对孔子的看法。知其不可的是哪些事呢?比如让大家“克己复礼”,“继绝世,兴灭国,举逸民”,比如周游列国请诸侯以礼乐治国,比如请求鲁哀公出兵讨伐齐国陈恒。孔子认为该做的就一定要做,尽管这事压根就做不成。
孔子为什么明明“知其不可”却偏偏要“为之”?因为这个犟老头一生的专长是祭祀礼仪,祭祀礼仪不仅仅是饭碗,更是安身立命所在。从旧礼制的角度,他把社会的前进视作后退,把变革视作礼崩乐坏,把古代的、过去的视作美好和永恒。一个人执意不改,要做“反动”之事,这不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
14-39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译文
孔子在卫国,一天正在击磬,有一个背着草捆的人从门前经过,(听到磬声后)说:“有心思哩,在击磬啊!”过了一会又说:“真粗俗呀!磬声铿铿锵锵的,他在说没有人知晓他,没有就没有罢了。《诗经》说,水深游过河,水浅就提着衣摆趟过去。”
孔子知道后说:“果然如此呀!以后行走难啊”。
◆解字
蒉。“蒉”是形声字,从艸贵声,艸为类旁,表示与草有关;贵为声义旁,表声且表使之壮大义。“蒉”便是体积很大的草捆。
鄙。“鄙”是会意字,从啚从邑,构意源自郊野有禾垛的村邑。“鄙”的本义为边鄙之地,引申后又有鄙陋、粗野义。此处用为粗俗。
厉。“厉”(厲)是会意字,从反转字根厂从表示蝎子的万。构意源自蝎子摆出攻击之姿,即停下来将尾针弯过来。“厉”的本义为严厉,“厉”在此处指狗刨式游泳(双脚要在水面打水,手要划动,犹如蝎子状)。
“深则厉,浅则揭”一句,乃《诗·邶风·匏有苦叶》的第一节:“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厉”和“揭”是人们涉水的行为,厉是游过去,揭是撩起衣服蹚过河。此言涉世如涉水,弄潮儿当知深浅,采用不同的方式渡河。荷蒉者以《诗》劝孔子识时务而为俊杰。
揭。“揭”是形声字,从手曷声:手为类旁,表示与手的动作有关;曷为声义旁,表声且表吆喝阻止(他人逃亡)义。“揭”便是双手伸出,阻止他人逃亡。引申后,又有高举(双手)义,又引申为掀起物品义。此处意谓用双手撩起衣摆。
◆探微
由于缺失了对每一个文字形、音、义的追溯,对这一节的解读,大多数的释家只能从文句上揣摩,或者吠影吠声,以讹传讹。此章主旨,再一次表白了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心。
◆群言
李泽厚:孔子在卫国敲磬,有一个背着草箧经过孔子门口的人说:“有心思哩!在敲磬!”一会儿又说:“何必硁硁作响!既然没人知道,自己知道就行了。水深的时候,穿着衣裳过河;水浅的时候,撩起衣襟过河。”孔子说:“真坚决呀!我可没话反驳他了。”
杨伯峻:孔子在卫国,一天正敲着磬,有一个挑着草筐子的汉子恰在门前走过。便说道:“这个敲磬是有深意呀!”等一会又说道:“磬声硁硁的,可鄙呀(他好像在说,没有人知道我呀)。没有人知道自己,这就罢休好了。水深,索性连衣裳走过去;水浅无妨撩起衣裳走过去。”孔子道:“好坚决,没有办法说服他了。”
14-40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译文
子张问道:“《尚书》说:‘殷高宗守丧,三年不言’,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何必一定是高宗,古人都这样。君王死了,所有官员要约束自己听命于宰相,(继任国君)守丧三年”。
◆解字
谅。“谅阴”是说继任君王什么都不干,一心一意服丧守孝。
总。“总”(總)是形声字,从纟悤声:纟为类旁,表示与丝绳有关;悤为声义旁,表声且表儿童囟门义。“总”的本义有二:一是指儿童头上扎成的发鬓,即总角;二是捆束头发使之聚合义,即约束。此处用其约束义。
◆探微
谅阴三年源自上古,个中原因,还须探究。直到清末,中国仍然承袭着“丁忧三年”的制度。一种礼仪顽固如此,值得深思。
14-41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译文
孔子说:“君主喜好礼制,老百姓便容易使唤”。
◆探微
这便是封建社会倡导臣民学习《论语》一书的目的!这便是封建帝王把孔子奉为“至圣先师”的原因。此话同《子路篇之四》“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
14-42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
子路问怎样做一个君子?孔子说:“修养自己,恭敬于事。”子路说:“这样就可以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人们安定。”子路说:“这样就可以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百姓安定!修养自己使百姓安定!尧和舜一直都为这事发愁呢!”
◆解字
安。“安”是会意字,从宀从女,构意源自王权母系制时代女人的住屋。女人有了屋室,走婚的男子便有了去处(不再处于野合的境地),孩子有了家后也不再乱跑。“安”的本义为安宁,引伸泛指安静。此处用为安定。
14-43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译文
原壤直挺挺躺着(接待孔子)。孔子说:“小时候不谦逊不友恭,长大后没有值得述说的(作为)。已经老了还不死,这叫作祸害。”说着用手杖敲了敲他的小腿。
◆解字
俟。“俟”是形声字。从人矣声;人为类旁,表示与人有关;矣为声义旁,表声且表手执绳套准备抛甩出去。“俟”的本义为等待时机(甩出绳套)。在此用为等待。
孙。“孙”又是“逊”字的初文。“逊”的构意为要像孙子辈那样恭让有礼。引申泛指谦逊。
弟。此处可译为友恭。
◆探微
原壤与孔子是一对发小。此时的原壤和孔子已是老迈之人,二人相见,互相打趣,返老还童的情景犹如眼前。
人老了,会出现三种状态:一是返老还童。也就是理智消退,情感依然勃发。二是老而不尊,此谓理智丧失过多,倚老卖老,便会生出许多让人鄙视的事。三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当然,这已不是孔子的玩笑语了,历史上的独夫民贼,老而失德之人,皆为“老贼”。
14-44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译文
里巷有一个少年替人向孔子传话。有人问孔子:“(这小孩)是个求上进的人吗?”孔子说:“我见他坐在主人的位置,看见他和年长的人并排行走,他不是一个求上进的人,是一个求速成的人。”
◆解字
阙。此处用其里弄巷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