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甘冒千古骂名北上签约,舍命报效国恩死而后已(1 / 1)

张元济进门后,奉上刚出版的《天演论》和《原富》,及马建忠所著《马氏文通》。李鸿章爱不释手,说:“求富先求才,多出中西著作,启蒙民智,富强希望才不会落空。”

论几句西学,说起王闿运,李鸿章拿过他留下的字条,让两位过目。张元济道:“王国士真有意思,一心做帝师,成帝业,怎么想起劝人谋共和,做总统?”盛宣怀笑道:“汉阳铁厂濒临破产时,宣怀受张之洞急聘,前去了难,才知这位总督大人心眼多,不愧大清第一巧宦。不用说,定是受张亲家指使,王国士才远来上海,劝相国先吃螃蟹,事成张之洞可步后尘竞选总统,事败与他无关,只管高枕无忧,继续做他的大总督。”李鸿章大笑道:“张之洞居心不良,图谋不轨,欲诱老夫上当,没门儿!”

三人相谈甚欢,至晚盛张两人才离去。李鸿章送出寺外,想起交给赵凤昌的奏折,嘱盛宣怀问问,看发走没有。隔日赵凤昌来回,说早以电报形式发往北京,荣禄已转发西安行在。朝廷没再犹豫,复旨答应清剿拳民,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便宜行事,朕不为遥制。又派随驾的奕劻回京,主持议和,不用李鸿章唱独角戏。盛宣怀接到电旨,送至静安寺,说:“相国将作何打算?”李鸿章叹道:“两宫已做出让步,只能北上。”盛宣怀问道:“此番北行,不知洋人会提什么要求。”李鸿章道:“无非剿拳匪以示威,纠首祸以泄愤,索兵费以赔款。”

果不其然,李鸿章回到丁香花园后,南避上海诸国公使来见,一致要求,先灭拳民,继惩载漪、载澜、刚毅等首恶,再言其他。唯俄国已抢得先机,占领东北三省,爽快答应撤走驻扎北京的俄军,且愿为李鸿章提供军舰,护送入津。

李鸿章不稀罕俄舰,决定乘招商局轮船北航。盛宣怀摆席十桌,置酒饯行。张元济也在席上,李鸿章主动敬酒,嘱他多出好书,惠及中华。张元济满口应承,日后借主持商务印书馆,出版众多百年好书好刊,为引进西学,启迪民智,文化强国,奋斗一生,成为出版大家。其联语: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好事还是读书,亦广为流传,人人争诵。

挥别盛宣怀和张元济等门生故吏,李鸿章率李经迈和马建忠等随从,登船北行。到得山东烟台附近,遇上大风,轮船靠岸避险。正值袁世凯依旨追剿在逃拳民至海边,上船入舱,觐见恩师。施礼毕,袁世凯道:“师相复任直督,进京议和,无非惩治首恶,赔偿巨款,难免招嫉恨,背骂名。祸起清室亲贵,本非汉臣过错,师相借故拒不抛头露面,也不会有人怪罪于您。”李鸿章道:“我不抛头,你不露面,难道看着八国挥舞屠刀,将中国大卸八块,各取所需?”袁世凯道:“其实欲与西人结好,还有他法可行。”

知道袁世凯要说什么,李鸿章也不答话,只眯了老眼望定他。袁世凯起身关紧舱门,推上窗页,坐回原处,几分神秘道:“日前德英俄日驻烟领事找到世凯,明言表示,只要师相肯挺身而出,各国将鼎力相助,玉成大事。”李鸿章明知故问道:“玉成什么大事?”袁世凯道:“大清气数将尽,师相可应天命,顺时势,出任总统,拯救中华。”

李鸿章浩叹一声,道:“中法战争期间,戈登就曾专程来华,愿助老夫改朝换代,救中华于水火。出任总统,就能拯救中华,老夫何乐而不为?然事有如此乐观吗?中国羸弱久矣,岂是赶走皇帝,换个总统,就可大功告成的?关键还在启蒙民智,求富图强。而图强不可骤得,假以时日,积沙成塔,方见大功,至于谁做皇帝,谁任总统,只那么重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三尺坚冰,亦非一两日可融。袁世凯深明其理,陷入沉思。李鸿章又道:“再者大清建国后,蒙古、新疆、西藏、西南相继归附,一旦清室不存,蒙回藏维认清不认汉,各自为政,中华分崩离析,国将不国,做个总统,又有多少意思?老夫游历大半个地球,比较欧美,美国最强。然美国年轻,建国才一百多年,易总易统。中国三千年帝制,习惯成自然,遽弃皇帝,种种意外都会浮出水面。最佳途径乃先求富强,继开风气,效法英日做法,实行君主立宪,保留皇室,组建内阁,制约天下,或可走出条康庄大道。”

听恩师把话说透,袁世凯不便多言,起身告辞。李鸿章又道:“老夫老矣,已活不了几天,慰亭还年轻,中国未来得靠尔辈支撑。你手握新军,他日若执掌朝政,切勿急于求成,宁肯师法英国,借鉴日本,耐住性子,循序渐进,方可成大功。”

袁世凯诺诺下船。风浪过去,海面平静下来,轮船启航北上。到达大沽,由俄国军队护卫,赶往塘沽海防公所。兵燹过后的天津,处处残垣断壁,遍地瓦砾灰烬,路上车马,上插洋人旗帜。有居民留守破屋,门贴字条,以策安全,字曰:不晓语言,平心恭敬。眼见三十年惨淡经营,一朝**尽,李鸿章一时没法自控,痛哭失声。

收到裕禄留下的总督关防和北洋大臣印信,又遍访各国驻津领事,沟通感情,才动身西向,走水路进京。秋风萧瑟之中,抵达京城。去京未及一年,旧日繁华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还有弥漫在空中的硝烟味。李鸿章又情不自禁,洒下老泪数行。

此番进京,已非空头大学士,无须自掏腰包租用住屋,庆亲王奕劻早命人将贤良寺打扫干净,联军司令瓦德西还指派德国宪兵,负责值勤,保障李鸿章安全。一行人进得寺门,安顿停当,奕劻来晤,表示慰问。李鸿章抱拳相谢,问候过慈禧和光绪近况,论及此次清廷自招大祸,不免唏嘘不已,黯然神伤。又就谈判事宜,交换几句想法,奕劻起身,嘱李鸿章先好好歇息,恢复体力,再上谈判桌。李鸿章点点头,依杖起身,挪动老腿,送奕劻出门,望着他入轿起驾,晃晃悠悠,融入沉沉暮色。

返身回屋,李经迈已点好灯,送进近日洋报。李鸿章戴上老花镜,随便翻阅起来。没翻几下,忽报德璀琳来访。放下报纸,迎其入内,主客寒暄几句,德璀琳喝口茶水,望着灯影里的李鸿章,轻声道:“相国此番进京,除议和外,莫非别无所图?”李鸿章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除早日迎君复国,求富图强,还能作其他非分之想?”德璀琳道:“相国公忠体国,却屡遭清廷打压,难道非铁心迎君东归不可?”李鸿章道:“君是国之本,君久在外,国家危殆。”德璀琳道:“太后老迈昏聩,光绪意志消沉,清朝腐朽没落,相国若肯另起炉灶,本司愿说服各国君臣,扶您上位,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

李鸿章不声,手扶拐杖,斜倚椅背,抿紧须下嘴唇,做无语状。德璀琳自觉无趣,起身出屋,赶往总税务司,拜见赫德,大骂李鸿章冥顽不化,只知一味愚忠清朝,可悲可叹。尔后对赫德道:“赫司与李鸿章交往四十年,彼此知根知底,情深义重,您出面开导他几句,或许能说服他弃清朝如敝帚,改变政体,振兴中华。”赫德道:“李鸿章乃大清四朝老臣,忠心耿耿,岂是你我鼓动唇舌,就轻易背弃旧主,改弦易辙的?不过我还是可以老友身份,去看看李鸿章,叙叙旧,试一试他口风。”

翌日赫德到了贤良寺。李鸿章拄杖出迎,问长问短,热情有加。并肩入室坐定,赫德破口大骂清廷王公亲贵和身居要位之众满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惹出大祸,只知夹着尾巴逃跑,留下破碎山河,让平时又恨又嫉的汉大臣来收拾。李鸿章笑道:“满臣是臣,汉臣也是臣,皇上有难,身为臣子,自当舍身报君救国。”赫德道:“可惜清朝从外到里,已经烂透,早已无药可救,相国最好别存幻想。”

说得李鸿章哑口无言,满眼忧伤。赫德又道:“相国兴西学,创洋务,固海防,办外交,创造五百多个中国第一,两百多个亚洲第一,全力谋国,为何越谋越弱?原因简单,就是清朝已无法适应时代潮流,必须有强人出来,推倒旧体制,另建新秩序。”李鸿章黯然无语。赫德干脆挑明道:“这个强人,便是你李相国。”

李鸿章闭紧两眼,端坐如石佛,仿佛已沉睡过去。赫德得不到反应,悻悻出屋,离寺去往联军司令部驻地西班牙公使馆,觐见瓦德西,怂恿他拥立李鸿章为总统。

瓦德西倒也很热心,趁着夜色,轻车简从,来到贤良寺。待客人坐定,李鸿章先开言道:“感谢瓦司令安排宪兵执勤,本督无生命之虞,住得放心,睡得安稳。”瓦德西道:“作为联军司令,保卫相国安全,是我应尽职责。”

寒暄过后,瓦德西故作神秘道:“相国可知,本司令为何夜访贤良寺?”李鸿章玩笑道:“司令担心本督人老病弱,能否上得谈判桌,亲自前来打探虚实。”瓦德西道:“不不不,本司令早知相国人老体健,毫不担心贵体欠安。”李鸿章道:“那司令担心什么呢?”

瓦德西挪挪屁股下的椅子,凑近李鸿章,道:“当年相国访问欧美,本司令正出征非洲,没能为相国效力,深感遗憾。回国后拜访俾相,说起相国风采,俾相赞不绝口,本司令仰慕不已,通过俾相,谋得来华带兵差事,进驻胶州。曾入京觐见皇上,想拜访相国,相国已出任两广总督,又失之交臂,直到今日才当面呈教,倍感荣幸。”

李鸿章打几声哈哈,也不多话,等着对方下文。瓦德西又道:“相国可知本司令与俾相关系?”李鸿章道:“不得而知。”瓦德西道:“本司令乃俾相学生和战士,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李鸿章道:“怪不得,有其师,必有其弟。”瓦德西道:“本司令夜访相国,就是来转达俾相问候。”李鸿章道:“感谢俾相,有机会代向他老人家问好。”瓦德西道:“那当然。俾相还专门责成本司令,调四万联军及百余艘军舰,拥相国为总统,效法德国,振兴中华。”

李鸿章还能说啥?又搁脑袋于椅背,眯眼望着天花板,不再声言。瓦德西只好辞出。旋即吴永出现在寺里。李鸿章以为这小子也来游说自己做总统,拒不接见。吴永让李经迈递话,说是端王载漪特派前来,有要事相商,才勉强获准入内。

没待吴永行礼毕,李鸿章不客气道:“君逃国破,皆因载漪作祟,杀他千刀,都不足以解君臣之恨,渔川(吴永)怎么跟他扯到了一起?”吴永道:“若在平时,吴永小小怀来县令,自然不可能攀上王公亲贵,是两宫西狩,诸王随扈,途经怀来,吴永负责提供食宿,才与端王有了一面之缘。端王知我与师相有旧,西行前特嘱咐我,师相入京后,一定代他传话,请求原谅。”李鸿章咬牙道:“载漪罪大恶极,轻轻说句原谅,就万事大吉啦?”

“端王自知罪孽深重,才求助我这小小县令。”吴永说着,从身上掏出一纸发黄的文契,摊到李鸿章面前,说:“这是端王千恳万求,让我转呈师相,请师相笑纳。”李鸿章冷眼道:“这是什么?”吴永道:“端王府房契。”李鸿章道:“载漪让我给他保管房契,看守王府?”吴永道:“师相北京没有房产,今住贤良寺,明居善缘庵,终非长久之计,端王体谅师相艰辛,愿以房契为凭,无偿出让端王府,好让师相居有定所。”

李鸿章拿过端王府房契,认真瞧上几眼,道:“偌大王府,说让就让出来,载漪真够大方的。说说吧,什么条件?”吴永道:“条件不高不低,就是请师相阻止两宫回京。”李鸿章盯住吴永道:“不让两宫回京,让谁回京?让大阿哥溥儁回京,登基继位,好满足他载漪太上皇的痴心妄想?”吴永道:“载漪正是此意。”

李鸿章手一扬,扔房契于地,低声吼道:“老夫宁肯露宿街头,也不稀罕他端王府。”吴永解释道:“吴永也知师相不在乎王府,端王非逼着来求师相,我得罪不起他老人家,才勉强应承,来见师相。”李鸿章冷冷道:“你不是得罪不起王爷,是心存妄念,以为阻止两宫回京,助载漪逆谋得逞,溥儁成功上位,你凭拥立之功,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得吴永满脸通红,一时语塞。李鸿章又道:“你告诉载漪,他该死还是该活,得看洋大爷高不高兴,老夫说了不算。他若非做太上皇不可,就赶紧回京,亲自去找洋大爷,洋大爷看中他富丽堂皇的端王府,愿扶他儿子上位,老夫无话可说。”

吴永弯腰捡起房契,悻然而出。李鸿章转怒为哀,老泪长流。李经迈忍不住道:“国已破,种将亡,载漪还在做太上皇美梦,可笑不可笑?可怜太后和皇上身边尽是载漪、刚毅、徐桐等蠢猪样的王公亲贵,能不坏事?”

李鸿章不愿多说载漪,弄脏嘴巴,让李经迈执笔,记录电折:联军准备进攻保定,朝廷务必拿出诚意,尽快促成开议。一是感谢俄国答应撤兵,二是优恤各国遇难使臣和官民,三是处置载漪、载澜、刚毅等首祸。

电稿送交奕劻过目,奕劻签字同意,发往西安行在。慈禧见稿,复旨恩准。载漪听说要处置自己,很不服气,派人四处散发传单,要求李鸿章议和时维护大清权益:洋人给中国赔银四万万两;洋舰不准离开中国;收回租界;增加关税;不准日本和各国洋人入境。

慈禧向十一国宣战,战败求和,要战胜国赔偿让利,不可笑么?看来载漪癔症已无可救药,怪不得自己小命难保,还念着做太上皇。李鸿章没工夫搭理载漪之流,拿着电旨,带上马建忠,走进西班牙公使馆,回访瓦德西。

瓦德西知李鸿章无意总统大位,不便逼他,又见清廷还算有诚意,答应开议。李鸿章谢过,道:“有一点须言明,联军并非与本大臣谈判。”瓦德西疑惑道:“不与相国谈判,又与谁谈判?”李鸿章道:“与清廷谈判。”瓦德西道:“相国是朝廷全权代表,与你谈判不就是与清廷谈判么?”李鸿章道:“老夫并非朝廷,只是朝廷代表,太后和光绪才是朝廷。”

瓦德西还是没反应过来。李鸿章挑明道:“瓦司令得承诺,联军不追究太后和光绪,否则朝廷无主,谈判也会失去意义。”瓦德西道:“本司令没话说,只要其他各国不反对,毕竟太后是向十一国宣的战。”李鸿章道:“太后并没向十一国宣战。”

瓦德西颇为惊讶,盯李鸿章半天,拿出清廷宣战诏书,说:“宣战诏书在此,白纸黑字,难道仅凭相国红口白牙便可否定?”李鸿章指叩诏书,说:“此乃矫诏也。”

瓦德西不懂矫诏为何物,经马建忠解释,才似懂非懂,晃着脑袋道:“宣战也可矫诏,本司令闻所未闻也。谁胆大包天,敢如此胡作非为?”李鸿章道:“载漪和刚毅。”瓦德西又问道:“他俩干吗要矫诏宣战?”李鸿章道:“载漪做梦都想当太上皇,因洋人反对废立,耿耿于怀,撺掇一贯痛恨洋人的刚毅,联手制造联军登岸西进逼后归政假情报,再矫诏宣战,与多国为敌,企图借义和拳赶走洋兵,阴谋得逞。”瓦德西道:“真是咄咄怪事。”

“清国地大人众,无奇不有,怪事层出不穷。”李鸿章振振有词道,“正因宣战书纯属矫诏,本大臣根本不认可,才与江南各地督抚联名抗议,实行东南互保,未悍然领兵北上勤王,否则全国军队一齐出动,胜者到底是联军,还是清军,谁也说不准。”

瓦德西脑袋摇得更夸张,不知该不该认可李鸿章说法。李鸿章又道:“瓦司令同意不追究两宫,本督再让赫德出面,说服各国。”

告别瓦德西,李鸿章直奔总税务司,去见赫德。毕竟数十年交情,李鸿章也不拐弯抹角,上场就道:“要想议和成功,还得赫司出面,给予支持。”赫德道:“赫德最希望中国和平,不然我找谁收关税去?相国说吧,只要赫德能做到,一定尽力而为。”李鸿章道:“老夫请求瓦司令免予追究两宫,他已默认,还请赫司动步游说各国,放过两宫,不然国中无君,谈判无主,一切虚玄,日后无人兑现谈判条件。”

赫德也知道,李鸿章不肯出任总统,只能认可两宫。当即游走各国使臣,呼吁宽大大清朝廷,不必仓促改朝换代,更不可瓜分中国,应给清廷以时间,徐图富强,以免人民遭殃,华人聪明勤劳,大有希望。然各国没把赫德的话当回事,谈判日期则一天天迫近,前景如何,实在不容乐观。

时值初冬十月,北国早已转冷,逆风呼啸,寒气逼人。李鸿章大早起来,吃过早餐,率领随从,出门赶往谈判地西班牙公使馆。入馆出轿,正好奕劻赶至,彼此作过揖,一前一后,走进议事厅。联军司令瓦德西已到场,见两人入厅,上前握过手,打过招呼,坐回谈判主席位置。各国将军陆续进来,落座瓦德西两旁。奕劻和李鸿章也坐到主宾位置,留京办差满大臣那桐、顺天府尹陈夔龙及翻译分坐左右。

开议伊始,联军首席代表瓦德西介绍各国将军,中方首席代表奕劻介绍在座清国官员。尔后瓦德西拿出联军所拟议和草约,交给奕劻,请他发表看法。草约主要内容有三:惩办以慈禧为头的首祸分子,赔偿各国军费共一亿六千万英镑,划分各国在华势力范围。草约末尾声明,中方接受条件前,各国均不会撤退驻京军队。

平时奕劻能说会道,不想上得谈判桌,竟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言不及义。没说两句,便侧首去瞧李鸿章,似怕他临时开溜,留下自己,任洋人宰割。奕劻如此紧张,也情有可原。毕竟城下之盟,主动权在人家手里。否决草约不是,和议破裂,洋军不撤,利剑高悬,难免亡国亡种。认可草约也不是,灭后杀王,赔款让利,君臣不满,自身性命难保。

见奕劻支吾半天,不知所云,瓦德西和各国军官眉头直皱,桌上气氛尴尬无比。为掩盖难堪,奕劻只好把草约交给李鸿章,附他耳边道:“洋人只服少荃,还是你来谈吧。除惩办太后,其余倒也不太苛严,包括一亿六千万赔款,比甲午两个多亿还少。”李鸿章指着草约赔款数后“英镑”二字,轻声道:“庆王看清啰,此处写的可是英镑,并非白银,一亿六千万英镑,相当于白银十个亿。”

奕劻明白过来,脸上一红,再不敢吱声。李鸿章撇开奕劻,望向瓦德西,道:“本大臣先向联军表示歉意,朝廷放任拳匪杀教民,毁教堂,攻击领事馆和公使馆,误害各国使臣和商民,违反国际公法,理应承担相应责任。”各国将军表示赞许,瓦德西也认可道:“相国有诚意,谈判成功不在话下。”李鸿章又道:“本大臣还要代表朝廷,感谢联军出兵助剿拳匪,恢复东北、直隶和京师平安,也避免别有用心之徒,借拳匪祸乱,倒行逆施,实现废立企图。可以想见,若让缺德无能之辈做上皇帝,国家必将陷入万劫不复深渊。”

洋将们鼓起掌来,嘴里嚷嚷道:“联军出兵出力,出枪出炮,替清廷消灾弭祸,清廷自应痛痛快快,无条件赔偿联军损失,以维护公平正义。”李鸿章摆摆手,道:“本大臣还没说完,各位将军先别着急,有话稍后慢慢发表不迟。”

瓦德西也抬起双手,向下压压。议事厅安静下来。李鸿章话锋一转,道:“可各位知否,拳民为何风起云涌,一夜间席卷鲁直和东北,疯狂杀教灭洋?”

洋将们瞪大眼睛,紧盯李鸿章,不知如何作答。李鸿章接着道:“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各国见中国贫弱,以种种理由欺上门来,占我地盘,侵我水域,来华洋人则借自国军威,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民众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哪怕鱼死网破,也在所不辞。”

各位结舌语塞。李鸿章悠悠道:“不过本大臣无意为拳民辩驳,太后命我和庆王来谈判,只想议和成功,各国尽快撤兵,恢复清国秩序,再图富强。”又指指桌前草约,口气坚决道:“不过如此霸王条款,本大臣绝不能答应!”

惊得满座眼目圆睁,怒向李鸿章。没等各位发作,李鸿章又道:“就算本大臣口头答应草约,过后无法履约,又有何意义呢?”瓦德西道:“请相国说说理由?”李鸿章道:“理由不复杂,首先国不可一日无君。把太后列入首恶,说明联军不懂大清国情,纯系胡搞蛮干。”有军官道:“惩办太后,不正好让光绪执掌朝政,实行新政,求富图强么?”李鸿章道:“两宫西狩,皇上受太后控制,列太后为首祸,岂不致皇上于危境?”

帝后关系太复杂,洋将们不明就里,还是瓦德西不愧为联军司令,脑袋转得快,道:“相国是说太后活不成,会先对皇帝下手?”李鸿章道:“太后会不会对皇上下手,本大臣说不准。可以肯定的是太后若有啥差错,皇上绝对回不了京。”瓦德西道:“光绪回不了京有啥关系?可另立皇帝,甚至推举总统,实行共和。”李鸿章道:“推举何人做皇帝或总统?难道寄希望于载漪与溥儁父子,任其高举灭洋复国旗帜,与联军血拼到底?”

各将似有所悟的样子。李鸿章指指自己,又指指奕劻,道:“本大臣和庆王都是太后安排,来与各位谈判议和的,各位列太后于首恶,把她杀掉,我俩代表谁跟你们谈判?谈完以后,谁认可且付诸实施?执意要惩办太后也行,先拿枪来,把我俩毙掉再说!”

这下奕劻来了底气,提提嗓门道:“本王敢留下来谈判,早已抱定必死决心,刀削脖子,不过碗口大疤。至于李相国,几年前已被日本浪人枪击过,子弹还留在颧骨里,更不在乎多死一回。”那桐和陈夔龙也道:“为国而死,死得其所,万死不辞。”

洋将们略感震动,没再持异议。李鸿章继而道:“一亿六千万英镑赔款,也没法答应。清国财源短缺,道咸期间年入库银不到两千万,同光中兴以来,洋务兴盛,产销两旺,才渐至七八千万。可收得多,花得也多,加之甲午等战争赔款,每年支出过亿,不得不靠洋债度日。一亿六千万英镑,折合库银十亿,清国官民不吃不喝,也得十年以上才赔偿得起。本大臣要问的是,各位将军见过何人不吃不喝,能活十年以上的?”

瓦德西摊摊两手,道:“如何赔款是大清的事,与咱们无关。”李鸿章道:“与你们无关?本大臣另问个题外话,各位将军漂洋过海,远来中国,目的何在?”瓦德西道:“为国家服役。”李鸿章又问:“为何派你们来中国服役?”瓦德西道:“保护来华官民。”李鸿章再问:“各国官民来华干吗?”瓦德西道:“来华从事外交以及经商贸易。”李鸿章继续追问:“各国商民来华经商贸易,又是为甚?”

“不对吧,八国与中国,到底谁是战胜国,谁是战败国?”瓦德西意识到已处于下风,指指奕李两人,又指指自己鼻子,“怎么战败国神气活现,咄咄逼人,咱战胜国相反步步后退,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其他洋将也道:“战胜国比战败国还威风,太不像话!”李鸿章道:“谈判桌上无所谓谁败谁胜,不可以势压人,只能以理服人?”瓦德西道:“势都到了相国一边,咱还有什么势?”李鸿章叹道:“本大臣早已失势,大清国失势亦久,不然何至于自取其辱?”停停又道:“言归正传,还是本大臣替瓦司令作答:各国官民来华,无非一个利字。中国话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国有利可图,各国官民来往不断,兵将亦尾随而至,保护官民利益。换言之,各国兵将来华,无非也是一个利字。图得没有错,然联军索要赔款过巨,陷清国于绝境,无力还款,必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这里,李鸿章顿住,伸手端过杯子,慢慢喝起茶来,良久无语。瓦德西急不可待,问道:“清国那么容易陷入绝境么?”李鸿章道:“国家如人体,财货似血脉,一旦血水抽干,人死国亡,以后各国还怎么来华谋利发财?再说逼人太甚,百姓活不下去,满街都是花子,难道能从花子手上索回巨额赔款?”

也许翻译译得不够准确,瓦德西问道:“花子是啥?”李鸿章道:“花子就是乞丐。乞丐可偿还各国巨款,本大臣也愿上街乞讨还债,保清国平安。”

桌上又出现短暂沉默。李鸿章伸出指头,敲敲面前草约,道:“各国已在草约上划好在华势力范围,就等议和成功,把中国大卸八块。大清国破,两宫西逃,本大臣无力阻止你们各取所需,只有话提醒各位三思而行,别自取其咎。”瓦德西道:“相国有话只管说。”李鸿章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同理,洋逼民反,后果亦然。就是说各国逼人太甚,谁也难保百姓揭竿而起,杀教灭洋,就如义和拳一样。”

瓦德西撇撇嘴角,道:“事实摆在眼前,暴民不可怕,枪炮必胜拳头。”李鸿章冷冷道:“直鲁数十万拳民,洋枪洋炮还能对付,全国四亿五千万民众都成拳民,自四面八方洪水般涌过来,请问瓦司令,你的洋枪洋炮还管得了用?”瓦德西道:“难道中国人不怕死?”李鸿章道:“世无不怕死之人,然存活无望,还会怕死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瓦德西一惊,半日无语。其他洋将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该说的话,本大臣已经说过,请瓦司令和各将军权衡利弊,慎重考虑。”李鸿章拿过草约,推到桌对面瓦德西眼前,“联军唯有同意维护清廷,及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再在此基础上确定惩恶、补偿、通商等内容,议和方有望成功。”瓦德西道:“若不同意呢?”李鸿章道:“无非以西安为陪都,收集全国军队,化亿万民众为拳民,与联军血战到底。”

说毕李鸿章站起身,挪动老迈步伐,朝门口走去。出门到得轿前,奕劻还有那桐、陈夔龙几位跟过来,满脸喜色道:“姜还是老的辣,相国软硬兼施,便喷得洋将们服服帖帖,无言以对。”李鸿章叹息道:“老夫不过虚张声势,自己给自己壮胆。京破国败,回天无力,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尽量争取保全太后和主权,留下余地,再图自强。”

首轮谈判,李鸿章竭尽心力,劳累过度,病倒在床。但还是强撑病体,分头与各国公使会晤,争取宽容,请求优待。各国公使与瓦德西等洋将会聚西班牙公使馆,根据李鸿章要求,放弃草约惩办慈禧和割地内容,另商议出“议和大纲十二条”,通知中方照会。

李鸿章再也爬不起来,奕劻不得不单独牵头,率那桐和陈夔龙,再赴西班牙公使馆谈判。双方坐定后,西班牙公使领衔,宣读议和大纲十二条,内容包括优恤各国被害使臣、严惩首祸、修改通商条约、改革各国使节觐见中国皇帝礼节等。

照会结束,奕劻辞出。一时拿不定主意,递大纲文本于陈夔龙,说:“你与那大臣一起跑趟贤良寺,请李鸿章过目审定,立即会衔电奏西安行在,望能获准允。今日必须办妥,电稿不必送本王酌定,发电后再抄送可耳。”

陈夔龙手执大纲文本,请那桐上轿,一起去会李鸿章。谁知那桐连日接触洋人,担惊受怕,又被寒风一吹,骤然发病,浑身筛糠样,颤抖不已,再没法行动。陈夔龙不便勉强,只得钻进自己轿子,单独赶往贤良寺。

此时李鸿章正昏沉不醒,眼睛都睁不开,如何审阅大纲?可迷糊间,隐约听到外间陈夔龙与马建忠说话声音,还是动动嘴唇,似有话要说。李经迈就在床边,赶紧蹲下身子,把耳朵凑到父亲嘴边。屏住呼吸,凝神静气,才闻到游丝般字音:“拿议和大纲来。”

李经迈出去,朝陈夔龙要过大纲,回屋念给父亲听。没等念完,李鸿章便使出全身力气,吐出十二个字:军机迅急,存亡一线,须用重笔。李经迈会意,出到外间,还大纲给陈夔龙,道:“家君嘱咐,奏件重要,须用重笔。”陈夔龙沉吟道:“重笔重笔,何谓重笔呢?”马建忠道:“只有请出宗庙社稷,才算重笔。”

照此意思,两人一商量,当场拟成一稿,声明:宗社陵寝均在他人掌握,稍一置词,即将决裂,存亡之机,间不容发。稿成交李经迈送入卧内,扶父亲坐起来,撑开眼皮,勉强阅定,即画押认可,让李经迈交还陈夔龙,连夜电发西安。

慈禧见电,责怪李鸿章与奕劻,不肯向洋人据理力争。可她心里清楚,既然清廷宣战在先,战败求和,强兵于侧,哪里还有讨价还价资格?偏偏张之洞窥知慈禧心思,站着说话不腰疼,屡屡进言说,不可接受大纲,愿在武汉设立行都,恭迎两宫前往,以图大举。

李鸿章愤然回电,指责张之洞外任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居京书生习气,局外论事,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又用讥讽口气,说他如此英明,可亲自进京议和,或待两宫到达武汉后,再携天子以令诸侯,挥师北上,剿灭联军,自命魏王。

魏王就是曹操。张之洞无曹操之胆量,不得不闭上臭嘴,没再胡说八道。因张之洞搅局,慈禧犹豫再三,拖到年底,才颁发谕旨,忍痛接受大纲十二条,表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欣。李鸿章接旨,口里说:“结与国之欢欣,自然没错,可不是非到挑起事端,失君失国才结,要结该在中外无事,彼此和平共处时结,让中华在与洋人往来通商过程中,互利互惠,逐步实现求富图强宏愿。”

大纲十二条得到慈禧认可后,进入第二轮谈判,具体讨论惩办首祸内容。首祸多系王公亲贵,无一不是野心勃勃的狂徒,李鸿章恨不得借洋人之手,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可考虑首祸们与奕劻瓜葛深,尽量让他拿主意,自己少说话。

奕劻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向联军求情说好话。在联军坚持下,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正月布谕宣明:毓贤饬即行正法;定载漪、载澜为斩监候,发配新疆,永远监禁;废溥儁皇储身份,赔罪父载漪远徙新疆;处刚毅斩立决,此君逃难途中业已病故,免其置议;徐承煜逃出徐府后被洋人抓获在监,即行正法;徐桐、李秉衡斩立决,因已自尽,免于再议。董福祥也在首祸名单内,因陕西为甘军地盘,慈禧不敢逼狗入穷巷,命李鸿章和奕劻向联军言明利害关系,从轻给予革职留任处分。

接下来商议赔款事宜。这是场艰难的拉锯战,各国凭借胜势,依然咬定草约所拟数字,不肯让步。奕李体谅国家多灾多难,旧债未去,新款又来,只得厚着脸皮,央求各国能发慈悲,少索赔款。各国认为不惩慈禧,不割土地,已是最大慈悲,再减赔偿,说不过去。双方你来我往,从春到夏,从夏到秋,耗尽心力和体力,一直未能达成协议。

其间,李鸿章早出晚归,与俄国交涉退还东三省事宜。俄国条件非常苛刻,包括中国和他国不能在东北三省练兵及运输军火,各处矿藏和水路利益尽归俄国,另铁路支线由俄军控管。李鸿章自然不能答应,英美日诸国也不满俄国独占东北利益,愿出面给俄国施压。张之洞和刘坤一以为又可借合纵连横手段,借力打力,联衔电奏,建议利用各国矛盾,联英联日,力拒俄国,语气慷慨,言辞激昂。慈禧转电李鸿章,命依张刘意思办。

张之洞与刘坤一远在南方,隔空遥控,脑袋怎么想,嘴里怎么说,说的比唱的好听,李鸿章身处局中,哪敢如此乐观?无利不起早,洋人帮你,过后总得还回去。当年俄法德逼日还辽,事后加倍索取好处,强租中国海港要地,李鸿章耿耿于怀,心知请十国出面出力,给俄国施压成功,日后势必群狼扑羊,把中国啃个精光。当即回电慈禧,请先问问张刘二人,若中俄在满洲发生冲突,英国和日本会否出兵助我?英日不出兵,张刘有无胜俄把握?慈禧原电转发张刘,两人回说不能保证,顿时收声。

排除张刘干扰后,李鸿章再拼老命,就赔偿事宜,据理力争,争得一分是一分。瓦德西和洋将们仍坚持一亿六千万英镑亦即十亿白银赔偿,一两都不能少。赔偿减不下来,议和难成,各国军队留驻京城,横冲直闯。国不成国,两宫逃亡在外,东望难归,万分心焦,一天一封电报,催逼奕劻和李鸿章快做了结。

人非铁造,况李鸿章老迈,与联军周旋年余,早疲惫不堪,再一次病倒,高烧不退。急得奕劻眼睛冲血,慌忙跑到贤良寺,恨不得以病榻为轿,把李鸿章抬往西班牙公使馆,摁到谈判桌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联军让步,早日签下和约。

昏沉中李鸿章意识到有人进屋,用力睁开眼睛,嘟嚷道:“谁来啦?”经迈正要作答,奕劻几步上前,握牢李鸿章发烫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道:“是我奕劻,少荃你没事吧?你可得给我挺住,两宫不能没有你,大清不能没有你啊,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扔下我一人,怎么对付狮口大开的联军?”

李鸿章想说什么,终因太虚弱,嘴巴张张,语不成句。经迈心疼父亲,把奕劻拉开,小声道:“父亲梦里说胡话,都是太后和大清,醒后则问庆王与联军谈得如何。”奕劻顿足道:“没令尊出面,我能谈得出什么名堂?请过医生没有?”经迈说:“请过两位土郎中,抓回几副草药,效果都不太明显。若马根济在就好了,他最了解父亲身体状况,往往药到病除,可惜拳匪作恶,人已不知去向。”

“宫中有几位老御医手段不错,无奈也已四散,不知踪影。”奕劻说着,掉头要出门。忽闻李鸿章蠕动一下身子,嘴里似咕噜有声。奕劻止步返回来,配合经迈,扶起李鸿章。李鸿章喝口经迈送到嘴边的水,喘口粗气,对奕劻道:“老夫只怕挺不过来了,和议只能指望庆王您啦?”奕劻哭丧着脸,哀哀道:“少荃千万别弃我而去,和议难成,无法面对两宫,本王只能一根绳子结果自己。”

李鸿章还想说啥,已毫无力气,微微合上眼睛。奕劻嘱咐经迈好好照看父亲,一步一回头,出了房门。电发西安,禀报李鸿章病情,慈禧复电,不把人救活过来,就拿奕劻是问,褫爵去职,贬为庶民。

李鸿章死掉,没法复国,王侯贱于庶民,谁还稀罕爵不爵,职不职的?奕劻上蹿下跳,打听到有位老御医流落怀来老家,亲自出城请入贤良寺,给李鸿章把脉开单方。无奈京城药铺大都倒闭,找到城西一处偏僻药店,缺药少引,抓回熬服,并不管大用。

和议搁置,大清君臣心焦,其实联军也着急。瓦德西听说李鸿章病倒,多方诊治,不怎么见效,带上随军西医,来到贤良寺。也是李鸿章信中医,更信西医,配合军医打几针,吃几把西药,病情得到控制,渐渐好转起来。奕劻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天天往贤良寺跑,守在李鸿章身边,问寒问暖,递药端粥。又拿出银子,往洋医怀里塞,尽快拯救李鸿章,拯救大清天下。洋人也爱银子,自然肯花工夫,李鸿章终于可离开病床,下地走动。

没等李鸿章完全恢复,奕劻把他请上桥子,赶往西班牙公使馆,坐到谈判桌前。李鸿章感谢瓦德西安排军医给自己诊病,瓦德西也客气几句,气氛轻松友好。可一进入正式议题,瓦德西和各洋将脸色便拉下来,以战胜国自居,不肯稍减赔款数字。李鸿章别无他法,只得施展辩才,笑笑道:“本大臣有问,到底谁是战胜国,谁是战败国?”

“这还用问吗?咱们都是战胜国。”瓦德西朝在座英法美日诸国将军摆摆,再指向李鸿章和奕劻,“大清是战败国。”洋将们纷纷附和道:“对对对,联军成员是战胜国,大清是战败国。”李鸿章大摇其头道:“不不不,此处无战胜国,也无战败国。”

众洋将先是愕然,继而七嘴八舌道:“联军都已攻占清国首都,还说清国不是战败国,联军不是战胜国,好不好笑?”李鸿章徐徐道:“联军攻占北京没错,可清军并没参战,你们并非攻进来的,是清廷敞开城门放进来的。”各洋将不服道:“明明是咱们开枪放炮,才好不容易攻入城里,相国竟矢口否认,实在不讲理。”李鸿章道:“联军确实开过枪,放过炮,然抵抗者是拳匪,并非清军,否则联军也不那么容易得手。”

说得各洋将发起懵来,说:“拳匪与清军有何区别,不都是中国人吗?”李鸿章道:“拳匪是拳匪,清军是清军。也是拳匪人多势众,清军剿不过来,全靠联军枪炮威猛,帮大清击垮拳匪,维护京津安宁。”

这话洋将们爱听,觉得李鸿章说得有理。瓦德西道:“联军交战对象多为拳匪不假,可聂士成毅军袭击联军,也属不争事实。”李鸿章道:“拳匪袭击联军,聂军剿讨拳匪,三军混战,彼此误伤,不足为奇。”瓦德西道:“甘军进京,联手拳匪,与联军作斗,相国作何解释?”李鸿章道:“朝廷并没旨令甘军参战,是董福祥受载漪刚毅挑拨,擅自出兵作乱。”

瓦德西哪知清廷旨没旨令过甘军?一时不好吱声。其他洋将提出:“就算甘军受载漪、刚毅利用,纠合拳匪与联军作对,可慈禧颁诏向各国宣战,总能代表清廷吧?否则甘军也好,拳匪也罢,都不可能与联军为敌。”

“本大臣曾跟瓦司令解释过,所谓宣战书,纯属乱命矫诏,系载漪刚毅妄为,并非出自太后和朝廷,不能作数。”李鸿章说罢,望向瓦德西,请他帮忙解释。瓦德西已被李鸿章说服,将载漪刚毅造假情报和矫诏宣战说法灌输给洋将们。各位信以为真,不再质疑。李鸿章趁机道:“正因如此,清廷和联军无所谓谁胜谁负,自然不存在赔款之说。”

洋将们怒不可遏,齐声道:“联军驶舰出兵,付出惨重代价,好不容易剿灭拳匪,维护京畿不乱,清国不作赔偿,怎么能行?”李鸿章道:“联军助剿拳匪,说明清廷与联军为盟友,盟友之间何来赔偿?当然联军耗费粮饷,付出生命代价,补偿军费和恤银,理所应当。”

洋将们才松下一口气。会谈告一段落,李鸿章又游说各国公使,反复陈述联军与清廷为盟友,盟友间不论战争赔款,只谈军费补偿。各国公使倒也认可,与联军形成共识。在此基础上,再经一轮又一轮艰苦谈判,议定七千多万英镑补偿,合库银四亿五千万两,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担保,分三十九年还清。

补偿款确定下来,再议贸易通商与航海航江诸条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渐渐统一看法,只等形成文字,确认签字。文字量不小,除总约《北京议定书》(此值辛丑年,又叫《辛丑条约》)外,另有中国分别与十一国之间的分约,皆需以中文和多国文字固定下来,文字翻译成为当务之急。好在马建忠精通多国语言,由他负责翻译,足可信任。无奈任务重,时间紧,马建忠哪里忙得过来?正发愁之际,毕德格出现在贤良寺。

原来李鸿章赴任两广时,毕德格没有同往,准备返回美国,将在华经历见闻写成书,让世界认识中国和李鸿章。谁知带上几箱资料包括多年所留日记赶往天津途中,得知义和团运动爆发,不得不掉头西返,躲进美国驻华公使馆。不久拳民大举进京,冲击各国公使馆,数箱珍贵资料被毁。后联军赶走拳民,李鸿章回京议和,毕德格从中斡旋,没少出力气。和议初成,毕德格来贤良寺看望旧主。李鸿章正好抓住他,替马建忠分摊些翻译任务。毕德格二话不说,配合马建忠,冒着炎炎酷暑,埋头苦干起来。

经马毕等人昼夜不停工作,总约和各分约陆续翻译成文。大功即将告成,李鸿章也耗去全部心血,元气大伤,不得不遵医嘱,在屋里养病。却没法静下心来,由李经迈扶着,颤颤巍巍走出房门,去后院看望马建忠和毕德格,以示慰问。

不料没挪几步,毕德格匆匆走来,说马建忠不行了。李鸿章吓一跳,问怎么回事。毕德格说为赶时间,马建忠已连续好几个昼夜没上床,直到翻译完最后一份文本,搁下笔管,未及起身,突然头一栽,伏倒在桌,不省人事。

也不知李鸿章哪来的力气,甩开儿子双手,身子前趋,直奔后院。走进马建忠房门,见他垂着脑袋,静静靠在桌边,伸手去他鼻底试试,已经没有气息。李鸿章心上大恸,口喷鲜血,往下一缩,昏死在李经迈怀里。

但李鸿章不是马建忠。翻译任务完成,马建忠自可放心而去。然《北京议定书》没正式签署生效,联军仍驻扎在城里,两宫无法返京,即使李鸿章想走,阎王也不肯收留他。隔日李鸿章苏醒过来,想起马建忠累死在自己眼皮底下,又伤心不已。正好奕劻派人送信来寺,告知签约日期已定,即两天后的农历七月二十五日。

两天后李鸿章不顾医嘱,强行从病**爬起来,坐轿赶往西班牙公使馆。奕劻已先到,过来扶住李鸿章,走进门里,与英国、美国、日本、俄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奥匈、比利时、西班牙和荷兰十一国代表面对面坐下,举行《北京议定书》签署仪式。

十一国代表签完名后,庆亲王奕劻代表清廷签字。奕劻五味杂陈,一时手足无措。先端过条约文本,看上两眼,轻轻放下,再取笔于手。望着笔尖出会儿神,才伸到砚台里,醮醮墨,收回来,朝条约上落去。笔尖快触着纸面时,手腕开始不听使唤,剧烈颤抖起来。

奕劻才识平平,却写得一手好字,受慈禧赏识,常代其起草懿旨,笔拟私信。君臣关系因而渐密,奕劻受恩深重,晋升迅捷,成为堂堂亲王,主理朝政。至维新变法失败,载漪怂恿慈禧废立,奕劻配合不力,才靠边站。拳祸事发,两宫外逃,命李鸿章北上议和,李鸿章身为汉臣,难独立应命,要求亲贵参与,慈禧将一起西逃的奕劻打发回京。也许慈禧觉得奕劻字好,签署条约时字写得漂亮,可给大清挽回点颜面,才降大任于斯人。

谁知事到临头,奕劻手腕战栗不止,没法落墨于纸上。可他不甘心,努力镇住自己,抓牢笔管,再次伸向砚台。一边探墨,一边自我提醒,一定得稳住,不能显得太窝囊,出大清的丑。探上一阵,探得笔毛里墨水尽去,又戳到砚堂里,饱醮墨汁,重新放砚边探起来。如此反复多次,手腕依然不停抖动,难以自控。人也开始虚脱,脸上汗如雨下,背上已经湿透。各国代表不知奕劻要干什么,投过好奇目光,像说莫非堂堂亲王,连名字也不会写?李鸿章就坐在旁边,见奕劻情形有异,无头无尾问道:“庆王今年贵庚几何?”

值此非常时刻,谁还提得起兴致问年龄,真有你李鸿章的。奕劻心下不满,抬抬左手,用衣袖抹抹脸上汗水,侧首瞪眼李鸿章,苦大仇深的样子。李鸿章面无表情,又不紧不慢道:“老夫没记错的话,庆王应该小老夫十五岁。”

奕劻吱声不得,回过头去,目光痴痴停留在笔管上。李鸿章仰仰脑袋,望向天花板,嘴里道:“老夫已满七十八,进七十九,算来庆王仅六十三,比张之洞还小一岁。老夫若是庆王这个年龄,该有多好?记得老夫六十多岁时,正大力引西学,办制造,建海军,多么得意!只是人生有多少得意,便会有多少失意等着,天命如此,没谁能独善其身。”

因两人属于私语,在场通事没义务翻译,各国代表望望奕劻,又瞧瞧李鸿章,极为不解,觉得清廷官员真烦人,签个字也这么磨蹭。谈判谈了一年多,该议的议尽,该论的论够,还有啥可拖延的?十一国代表急躁起来,说:“庆王动笔吧,天气炎热,久待难受。”

奕劻手腕仍在不停地抖动着,不得不搁笔于砚边,努力平静一下自己。好一阵,深吸口气,犹豫着抬臂向笔管伸去。刚碰到笔管,手指一弹,马上收回,仿佛触着热铁似的。又过去半天,似觉热铁已散完热,才再次鼓起勇气,终于把笔拿到手上。可没有用,手腕又开始莫名地颤抖起来,依然无法落笔。

“世间最难写的字,不是其他字,是自己名字。”李鸿章实在过意不去,幽幽感叹道,“庆王还年轻,未来路还很长,老夫已土埋到脖子上,什么都不再在乎。让老夫来签这个字吧。反正签完字,四脚一伸,黄土封顶,骂名再响,也听不见了。”

说毕,李鸿章抬抬手臂,拿走奕劻指间笔,醮上墨水,定定神,几下在条约文本里签下名字。签得很奇怪,看去像一个字。字很复杂,木字为首脑,肃字为肚腹,腹中似还藏着一个十字。洋人自然看不懂,只奕劻心知肚明,木为李字头,十乃章之尾,代表李鸿章姓名,肃则指肃毅伯,连起来便是肃毅伯李鸿章。

看眼签字,李鸿章扔笔于案,一时老泪纵横,不出声道,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

回到贤良寺,李鸿章虚弱得连坐都坐不稳,只好躺倒在床,几乎已死过去。幸联军还算遵约,陆续撤出北京,亡国危机过去。李鸿章略觉安慰,强行坐起来,背靠床头,执管上折,泣血悲啼:臣伏查近数十年,每有一次构衅,必多吃一次亏。上年事变尤为仓促,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稍定,希望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重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

两宫见折,百感交集。慈禧特嘱明发王公大臣和各地督抚,引以为戒。尔后率光绪与文武百官,自西安起驾,望东而行,同时旨令奕劻赴开封迎銮。奕劻想起李鸿章甘愿受过,代签条约,不免心存感激,行前专门入贤良寺,问有何需要代奏,好当两宫面,邀功请赏。

殊不知李鸿章为清廷效命五十年,该立的功已立,该得的赏已得,还有何功何赏引得起兴趣?若仅为功赏,岂甘离粤北上,来与洋人议和,自污其身?无非不愿眼睁睁看着江山被多国瓜分,亡国灭种,才宁做替罪羊,背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李鸿章摇摇头,淡然道:“老夫老病,不能久跪,若侥幸活到两宫回銮之日,召对时还请破格赐座。”

在场众人闻言,不觉心酸。李鸿章为大清呕心沥血,奉献一生,临头别无所请,只求面圣时免跪有座。要怪只怪清廷瞎眼,无视汉臣耿耿忠心,却倚重载漪等蠢妄亲贵,以至自取其辱,京破君逃。然李鸿章不只在乎满汉有别,心情似更复杂。犹记出访欧美,各国君臣虽分尊卑,却能平起平坐,不用跪拜。跪在地上的民族目光短浅,无以远视,缺乏自信,又如何战胜昂首挺胸高高在上的洋人?李鸿章让奕劻转达此请,其实不无深意。

奕劻口里答应,起身告辞。到得屋外,又返身回来,似有所思道:“本王老在想,当初若非裕禄尸位素餐,由相国回任直隶,义和团又哪兴得起风浪,让载漪心生妄念,怂恿太后,借拳民扶清灭洋,终致引来八国联军,遭此大难?”

奕劻话说半句,便闭上嘴巴,只拿眼睛去瞅李鸿章。李鸿章知他后半句欲说什么,挑明道:“庆王是觉得直隶事关京师安危,担心老夫年高体病,一命呜呼,后继无人吧?”奕劻闪烁其词道:“相国有大德于清,将长命百岁,哪那么容易呜呼?”李鸿章道:“老夫已活得够长,早不想苟延残喘下去,天天被臣民唾骂。王爷觉得谁适合继任直隶,只管奏请太后,老夫断不会阻拦。”奕劻道:“难道相国没合适人选吗?”李鸿章笑笑,对侍奉在侧的李经迈道:“准备笔墨纸片,我与王爷各写一人名字,再拿到一起,看看会是谁人。”

李经迈遵命。先在外室桌上放上纸笔,请奕劻出去,拈毫落墨。又折回内室,取块小木板,置于父亲膝上,再铺张小纸,递过毛笔。李鸿章书毕,奕劻亦进来,互相交换墨汁未干的纸片。就着窗外天光一瞧,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两人都没提名,只各在纸上写下一句成语。李鸿章写的“狐媚猿攀”,奕劻写的“易辙改辕”。

李经迈不懂何意,待奕劻走后,向父亲讨教。李鸿章道:“不见两纸成语里皆隐含‘袁’字吗?”李经迈明白过来,道:“原来父亲与庆亲王都看好袁世凯,觉得日后可由他继任直隶和北洋大臣。”李鸿章道:“直隶和北洋关系大清存亡,交给口水爱国或自不量力以洋为敌者,肯定不靠谱,唯袁世凯既明中外大势,又善练兵办饷,精于外交,足可担当大任。”

“父亲说得有道理。”李经迈点点头,瞧瞧奕劻留下的纸片,“只是庆亲王此四字似有不祥。”李鸿章道:“有何不祥?”李经迈道:“经此大劫,大清元气大伤,一旦袁世凯得势,改天下为袁姓,更换国体,也很难说。”

李鸿章合上两眼,未置一词。朝管朝,代管代,谁有能耐,管得了身后事?眼下最当紧的是奕劻离京,自己还得一人面对俄国纠缠。俄国已答应交还东三省及山海关至牛庄铁路,但满洲铁路、矿产需由道胜银行建筑和开采。道胜银行其实是俄国财政部控股银行,李鸿章自然不愿东三省置于其控制之下,不顾医生劝阻,由刚从上海赶来的俩儿经方和经述陪同,亲往俄国公使馆,据理力争。

俄公使气势汹汹,大声恫吓,逼其就范,李鸿章寸步不让,谈判没能取得共识,只好暂时搁置,走出俄使馆。时至深秋,万物萧琶,寒意逼人。李鸿章仰首而叹,悲从中来。迎面冷风忽至,不觉一个冷战,周身寒彻。经方经述兄弟忙扶父亲上轿,速往贤良寺赶。进入寺门,李鸿章出得轿子,一阵咳嗽,吐血不止,死去活来。

一夜昏睡,直至隔日午后才醒。由经述扶起,喘着粗气,喝匙米粥,正待下咽,喉头一鼓,喷出大口鲜血。病情再转沉重,连续昏迷两天两夜。第三天醒来,让经述代笔,向行在禀报病情毕,又口吟绝命诗一首: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乱,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命将绝,诗伤情。遥想当年离皖北上赶考,李鸿章豪情万丈,作诗曰: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此后征太平军,剿东西二捻,引西学,兴洋务,办外交,建海军,虽说著了史,封了侯,到头来却只能伤国乱,吊民残,留下满眼孤臣泪,悲矣哉,悲矣哉!

诗吟罢,喘咳良久,吐血碗余。稍稍消停,正要躺下,俄国公使来到贤良寺,推开经述经迈,硬闯入内,逼李鸿章在中俄协议上签字。李鸿章以协议尚未谈定,拒不认签。俄公使穷凶极恶,去捞李鸿章手腕,非逼他落字不可,被经述和经迈一左一右架出卧房。

俄公使还在门外哇啦哇啦大叫,李鸿章切齿痛恨,呼道:“可恨载漪、裕禄、毓贤之辈,误国至此!”喘息良久,自知大限已至,让经述兄弟给自己换上寿衣,平躺于床,渐至弥留。

直隶藩司周馥得知李鸿章病危,已自保定任所星速赶至,匆匆来到病床前。李家兄弟哽咽无声,赶忙让开。周馥伏到床边,口里呼道:“我是周馥周玉山,老夫子您听得见吗?”李鸿章喉中咕噜有声,已不成语。周馥默然垂泪,一直陪在一旁,给主公守气。

延至次日午刻,李鸿章已气若游丝,几尽于无,然目犹瞠视不瞑。周馥失声痛哭道:“老夫子到底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

李鸿章似有所闻,嘴动欲语,眼睛张得更大,渗出两行老泪。周馥伸出手掌,轻抹李鸿章双目,嘴里呼道:“老夫子所经手未了事,吾辈可以接办,不必牵挂。况两宫已至开封,不日即可入京复国,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您老只管放心去吧。”

说完,周馥松开手掌,见李鸿章两眼仍然鼓着,只得挪到一旁,让李经述跪过来,伸手覆住父亲眉眼,泣不成声道:“莫非父亲担心代庆亲王签署条约,留下骂名,永远洗不清?父亲大人大量,大可不用在意。纵使近人嫉妒父亲功高盖世,极尽诋毁之能事,但假以时日,国人总会明白,父亲不顾生前身后名,以生命为代价,挺身而出,与列强一争长短,无非为保全国家不被瓜分,迎两宫回銮,尽快复国。历史不可欺,父亲公忠体国,无私无欲,总有一天会得到合理评判,赢取公正定论。”

哭诉良久,李经述松开手,只见父亲两眼仍然张得大大的。接着李经迈跪到前面,哭道:“父亲是担心咱们兄弟没出息吧?咱们虽科考无望,却也饱读诗书,精通多国语言,日后从文或经商,皆能养活自己。再不济,合肥还有田土和山场,可南归旧籍,半耕半读,总不至于挨饿。想太后也会念父亲急公好义,有功于清,不会亏待忠臣之后,您足可放心。”

见李经迈也没能合上父亲眼睛,李经方赶紧上前,边哭边道:“父亲一辈子创洋务,办外交,固海防,开创三千年未有之大业,只因君臣颟顸,才功亏一篑。然父亲留下的商船、制造、矿山、铁路、电报、银行仍在,又有盛宣怀唐廷枢等人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前景可喜。海陆防军前赴后继,新人辈出,袁世凯凭父亲所留八百万库银,训练北洋新军,渐渐崛起,堪当大任。换言之,父亲富国强军理想绝不会落空,您用不着担忧,足可安心上路。”

可依然没能让父亲瞑目。李鸿章到底意欲何为?周馥百思不得其解,捧着脑袋,嘴里嘀咕道:“难道没得到太后恩准,老夫子不肯就此撒手西去?”起身出门,赶往总理衙门,发电行在,说李鸿章已快断气,却两眼大睁,不愿合上,恳请太后谕示,准其上路。

慈禧见电,仿佛天塌将下来,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好不容易被随行御医救醒,仍没法自控,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痛心疾首道:“少荃忧国忧君忧民,死不瞑目啊。”命李莲英传唤刚至开封的奕劻,有话要说。奕劻入见,闻李鸿章死不合眼,心里一酸,悲泪夺眶而出。倒是慈禧已平静下来,道:“电旨李鸿章,就说本宫记着他遗折,回銮京师后,即召集君臣,变法改制,施行新政,外修和好,内图富强,完成其未竟大业,重振大清山河。”

奕劻记下慈禧口谕,电发北京。慈禧又召见荣禄等随扈大臣,正式宣布实行新政,即刻着手经济、军事、教育、官制等方面重大改革。

周馥一直守候在总理衙门,得到电旨,赶忙返回贤良寺,来到李鸿章床前,道:“太后有旨,李鸿章听宣!”然后一字不漏,将电文宣示一遍。也许得到慈禧懿旨,李鸿章这才头一歪,落下最后一口气,静静合上双眼,走完七十九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