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太后受骗悍然宣战,八国联手进攻京师(1 / 1)

起因仍离不开载漪和刚毅等人不停聒噪,慈禧犹豫再三,置李鸿章肺腑忠言于脑后,悍然颁发懿旨,命溥儁嗣继同治,赏头品顶戴,以大阿哥身份入弘德殿读书,聘旗人状元崇绮和大学士徐桐为师傅,专职授课。父以子贵,载漪也自郡王晋为亲王,直追当年醇亲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朝野鼎沸,波谲云诡。上海一千二百多位士绅名流联名致电北京王大臣,恳请禀奏光绪,勿存退位之思,力疾临御。刘坤一、袁世凯、盛宣怀等疆臣上书坚决反对。国际反响也异常强烈。日本公然表示,若光绪被废,一定出兵干涉。欧美诸国公使则联合起来,要求依例觐见光绪皇帝。一时人心大乱,危机四伏。

慈禧这才意识到废立之事过于草率,暗暗后悔起来。载漪生怕煮熟的鸭子飞走,到手的帝父泡汤,窜通刚毅、徐桐、崇绮,给慈禧施加影响,说康梁逃亡日本,蛊惑倭人,粗暴干涉我朝内政,又有康党潜伏苏沪,鼓动上海士绅闹事,只有督促李鸿章派人赴日暗杀康梁,同时率领粤军,开拔上海,拿办肇事者,铲除逆党势力,事态即可平息。

懿旨发出后,载漪仍不满足,又想着如何惩治洋人,出气解恨。无奈洋人不是华人,岂是想出气就有出,想解恨就有解?不过载漪不愁,只要境内有洋人,总会找到下手机会。

机会说来就来。山东有平原县,县内有李庄,庄上有教堂,教民偶起冲突,教堂被庄人捣毁。县丞出面镇压,惹怒民众,近聚远结,云集响应,号称义和拳,见洋人杀洋人,见洋物毁洋物,反官反教反洋。轮船、火车、电线自然不能幸免,谁抽纸烟,打洋伞,戴小眼镜,穿洋袜子,接触洋式洋字,皆毁物杀人,唯洋钱不弃。旗人毓贤时任山东巡抚,一向仇汉恨洋,不仅不设法保境安民,还支持义和拳杀教袭洋,鲁省全境失控。此时慈禧还没完全昏头,改派毓贤为山西巡抚,让袁世凯接任,平息事端。袁世凯毫不客气,铁腕镇压,义和拳抵挡不住,逃出山东,向直隶发展。直隶总督裕禄学袁世凯样,出兵力剿,后受载漪和刚毅指使,改剿为抚,致使拳民声势越来越大,一路向山西发展,一路向东北蔓延,所到之处,拆铁路,剪电线,烧教堂,诛教士,杀教民,闹得天翻地覆。

刚到任晋抚的毓贤正嫌没事可做,闻义和拳入晋,大喜过望,唆使拳民大肆袭击教士和教民。教士是洋人,教民是汉人,毓贤恨不得把洋人和汉人全杀光,仅留满人存世,也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出于此目的,毓贤将义和拳大师兄和小师兄请进抚衙,奉若上宾,再将山西各地教士集中起来,押至抚衙门前,集中屠戮,一次杀掉五十多名主教、教士和修士。仍觉不解恨,又亲自操刀,手刃天主教山西教区正主教,接下满满一碗鲜血,趁热喝下。

暴行震惊世界,英美法德意诸国愤慨不已,照会总理衙门,责成中国政府立即拿办毓贤,剿平义和拳,否则派兵代拿代剿。慈禧不知如何是好,召集王公大臣会商对策。载漪异想天开,以为把洋人赶尽杀绝,便无人能阻废立大计,俟儿子继位,自己便是帝父,可代操皇权,号令天下,于是奏曰:“义和拳扶清灭洋,赤心可见,民气可用,洋人欺我中国久矣,正可借拳民灭洋兴清。”慈禧举棋不定,不能决断。刚毅又跳出来,唾沫四溅说:“拳民个个身怀绝技,刀枪不入,其术足恃,只需稍加武装,即可作正规军,剿灭洋人。”

洋人割我土地,索我钱财,还要干涉我内政,阻止废立,令慈禧切齿痛恨,听载漪和刚毅说拳民如此厉害,信以为真,命大开城门,放拳民入城,痴想借力驱洋。拳民进得京城,聚众设坛,舞刀弄枪,烧杀抢掠,还切断电线,捣毁各处火车站,京津与芦保(卢沟桥至保定)铁路瘫痪。载漪又怂恿慈禧调董福祥甘军进京,与拳民联手,护卫京师,抗击洋军。两股力量汇集一起,越发猖狂,见神灭神,见佛捣佛,长街短巷,犬吠人叫,鸡飞鸭跳,乌烟瘴气。董福祥还指使甘军杀死日本使臣,日本借机发难,遣兵两万,西渡而来。欧美各国也宣称将采取行动,派军队入津进京,保护各自领事馆和公使馆。

吓得慈禧心惊肉跳,意欲收手作罢,跟洋人议和。载漪生怕灭洋大举中止,帝父梦想破灭,夜访刚府,商量对策。刚毅受宠若惊,把载漪请入密室,施大礼,献香茶。不宠不惊都难,载漪已从郡王摇身一变而为亲王,就等溥儁登基,做帝父,主朝政,以令天下。客气几句,刚毅殷勤道:“王爷有事,派手下仆人过来传呼一声,刚毅上王府请教可矣,何劳您老亲自动步,光临寒舍?”载漪道:“事情紧急,仆人来来去去,岂不耽误时间?”

刚毅忙点头道:“也是,王爷有话只管吩咐。”载漪道:“太后年高胆小,听说洋兵要入京,便害怕起来,准备打退堂鼓。刚中堂快快想个办法,该如何是好。”

戊戌变法失败后,刚毅力主废立,受到慈禧青睐,晋协办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故载漪以中堂相称。刚毅说:“太后害怕也不无道理,以往每次洋人构衅,大清总会吃亏,日本和欧美各国真派兵入京,结局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载漪不以为然道:“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以往京畿卫戍单薄,洋兵乘虚而入,占得了便宜。如今京津一带不仅驻有兵强马壮的武卫军,还有数十万义和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还惧怕区区三五万洋兵不成?”

毕竟刚毅已活到六十多岁,大载漪近二十,多少有些见识,深知废立属清廷内部事务,怎么折腾都没关系,与洋人闹翻可不同,弄不好就会亡国亡种。一时低首沉吟,不知如何回答载漪好。载漪瞪刚毅一眼,道:“刚中堂想没想过,太后畏洋如虎,谈虎色变,洋人得寸进尺,继而干预废立之事,会是什么后果?”刚毅道:“刚毅愿闻其详。”

载漪端杯喝口茶水,润润有些发焦的喉咙,起身来回走上几步,然后立定,眼望檐外灰暗夜色,再伸出食指,指指刚毅,又点点自己鼻子,道:“废立之事缘起于你我,一旦洋人干涉,半途而废,光绪继续留居皇位,哪天太后归政,或不幸驾崩,咱俩能有好下场?”

刚毅心里一惊,脱口道:“可不是,咱俩一唱一和,天天催促太后非废光绪不可,最后该废废不了,该立立不成,光绪离开瀛台,重回养心殿,还不先拿咱俩开刀?”

见刚毅已经开窍,载漪暗自乐呵,道:“看来刚中堂还算是明白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咱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其实黑暗不可怕,黑暗过去是光明,只要促使太后下决心,调动武卫新军和义和拳,众志成城,击溃汹汹洋兵,赶尽杀绝,从此天下太平,再无人在大清面前指手画脚,废立岂不水到渠成?到时大清就是大阿哥的,也是你我兄弟的。”

“能赶走洋人,废立成功,内无忧,外无患,光复大清基业,也就指日可待。”刚毅情绪激昂道。载漪并不关心大清基业,只关心早做帝父,早掌朝政,早逞威风,道:“大清基业慢慢光复不迟,眼下最当紧的还是说服太后,灭掉在京洋人,抵挡东来洋兵。”刚毅沉吟道:“太后担心洋兵进犯北京,更害怕手中大权旁落,只有让她知道怕字,才可能改变主意。”载漪赶紧问道:“那又怎么让太后怕起来呢?”

也是刚毅奸猾,很快想出一计,放低声音道:“可制造一份情报,说洋人强烈要求太后离开紫禁城,恢复光绪自由,让其重掌朝政,否则进军北京,捉拿太后。”载漪道:“好好好,此计甚好。只要太后相信洋人跟她誓不两立,不共戴天,她定会被激怒,非教训洋人不可。本王马上回府,连夜编造情报,明天进宫敬呈太后。”

刚毅忙摇手,说:“不可不可。”载漪道:“不是刚中堂说造情报的吗?怎么又说不可?”刚毅道:“不是说造情报不可,是说情报不能由王爷呈递。”载漪道:“为何不能由我呈递?”刚毅道:“洋兵还在各国海港军舰上,并没正式登陆,王爷身为御前大臣,天天进出宫中,情报从何而来?”载漪恍然而悟,道:“刚中堂是要我另外找人进呈情报,太后才会信以为真?”刚毅道:“可不是,情报不能取信于太后,王爷不白忙乎了吗?”载漪道:“那又找谁呈情报呢?”刚毅道:“依老夫看,非令弟不可。”载漪道:“刚中堂是说舍弟载澜?”

载澜系载漪胞弟,以总兵身份掌神机营洋枪队。总兵得时刻关注军情,由他截获情报,送交入宫,不容慈禧不信。载漪大喜,道:“今夜就召载澜见面。”

告别刚毅,回到端王府,载漪便命近侍,去神机营传唤载澜。待载澜闻唤赶到,载漪所拟假情报已成稿,称各国军舰云集大沽口后,洋兵登陆待发,除非清廷答应:一让光绪离开瀛台,重获自由;二驱慈禧出宫离京,永不干政;三由各国代收诸省钱粮,执掌天下兵权。

翌日一早,载漪就让载澜拿着假情报,入宫呈到慈禧面前。

假情报在手,慈禧大受刺激,方寸大乱,赶紧召开御前会议,流泪道:“洋人开战在即,大清亡在目前,各位说说该咋办吧?”

见假情报起到预期效果,载漪暗暗得意,斜眼看看旁边载澜。载澜会意,当即高呼道:“要太后出宫离京,简直岂有此理!太后下令吧,微臣愿率神机营洋枪队杀出城去,痛击洋兵,壮我国威!”刚毅与徐桐呼应:“洋人欺人太甚,唯有绝地反击,再不可任其宰割!”

兵部汉尚书徐用仪赶紧出列,恳奏道:“太后先冷静冷静,千万不可意气用事,毁大清于一旦。”慈禧扬着手里假情报,恶狠狠道:“洋人不仅逼我出宫离京,还要控制大清钱谷和兵权,本宫冷静得了吗!难道非等着人家打进京都,冲入紫禁城,才起来反抗!”徐用任道:“据兵部所知,洋舰仍留驻沿海各国军港,并没集中于大沽口,太后所获情报真假如何,可咨询各国公使,落实是否实有其事,再作决断不迟。”

慈禧觉得似有道理,看看手里情报,正要说啥,载漪生怕诡计戳穿,指着徐用任鼻子大喝道:“姓徐的你好大胆,视军情为儿戏!此系洋兵专程送达北京,为神机营所获,载澜亲自呈入宫中的,难道有假不成?”慈禧问载澜道:“真是从洋兵手里所获?”载澜拍着胸脯道:“千真万确,若有半点假,太后拿微臣是问。”

徐用任越听越蹊跷,质问道:“洋人最讲效率,遇事喜欢电报往来,为何放着现成电报不用,费力费时派洋兵送情报?就算情报为洋兵所送,洋兵系哪国人,操何种语言?”载澜语塞,不知说啥好。载漪瞪眼载澜,启发他道:“你不说洋兵会华语,自称美国人吗?”载澜赶紧点头道:“对对对,洋兵确属美国人,在中国做过几年生意,说一口流利华语。”

徐用任心里已认定情报为假,对慈禧道:“禀太后,就算王爷和载澜所说属实,情报不假,微臣仍建议派人去各国公使馆证实一下。反正东交民巷不远,要不了多少时间。”吏部侍郎许景澄也附和道:“徐尚书言之有理,微臣愿意出宫,去会各国公使,求证情报。”

气得载漪载澜兄弟恨不得冲上前,撕烂徐许两人嘴巴。无奈朝堂之上,不便胡来,只心里暗暗着急。还是刚毅急中生智,插言道:“无须找各国公使证实,入宫前兵部收到直隶总督裕禄电文,说洋兵登岸后,已陆续西进,形势万分危急。”

“我是兵部尚书,刚从兵部来,怎么没见裕禄电报?”徐用任直视刚毅,大声驳斥道。刚毅躲避着徐用任目光,阴阳怪气道:“你是兵部尚书没错,可老夫也是兵部尚书。只不过你是汉尚书,我是满尚书,祖制大事由满尚书把关决断,裕禄不傻,懂此规矩,只发电报给我,没有理睬你,你心里不舒服了吧?”

撑得徐用任两口张着,哑在那里,出声不得。刚毅哼哼两声,又煞有介事道:“裕禄电报里还说,洋人此番派兵西进,目的很明确,主要有三条:一是消灭京畿义和拳,保护洋使洋商;二是入京捉拿太后,迎皇上复位;三是瓜分大清领土,各取所需。”

慈禧最恨洋人与自己作对,维护光绪,被刚毅一激,头脑冲血,大声哭喊道:“战亦亡,不战亦亡,坐等亡国,还不如大张挞伐,一战而亡,亡个痛快!”

荣禄吓一跳,赶忙制止道:“战不得,战不得,千万战不得。以一弱国衅开十数强国,无异以卵击石,还请太后三思。”载漪喝道:“荣禄你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怎么屁股坐到汉人那边,帮着徐用任和许景澄一伙说话!朝廷让你耗费国库巨款,训练数万武卫新军,本指望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你却临阵退缩,脑袋往裤裆里埋,像不像话!”

慈禧问荣禄道:“武卫军到底能不能战?”荣禄实话道:“武卫军兵源参差不齐,成军时间不长,训练不充分,枪炮也不如洋兵,没把握取胜。”刚毅道:“武卫军不中用,只管往边上靠,咱有数十万义和拳,足以抵挡洋兵。”荣禄道:“拳民不过乌合之众,更不是洋兵对手。”载漪道:“放狗屁!拳民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何惧洋兵!”

也是没法跟载漪和刚毅讲理,荣禄只好讲故事:“义和拳几位师兄得知袁世凯入抚山东,赴衙求见,愿与鲁军联手作战,驱赶洋人。袁世凯不好拒绝,提出先看看诸师兄功夫。诸师兄自夸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在衙前坪里耍起棍棒和拳脚来,耍得呼呼生风。袁世凯击节叫好,唤入衙役,举枪点射。诸师兄竟然毫发无损,志得意满。袁世凯故作惊讶,说真是大开眼界,提出可否亲自试枪。诸师兄毫无畏惧,请衙役递枪给袁世凯。袁世凯没接,掏出腰间短枪,手一抬,连扣数下扳机,诸师兄应声中弹,倒地身亡。”

故事并不生动,却逗起慈禧好奇心,道:“莫非袁世凯法术比拳民还高?”荣禄道:“袁世凯什么法术都没有。”慈禧道:“那为何侍卫伤不着诸师兄,袁世凯竟能击毙之?”荣禄道:“诸师兄为糊弄袁世凯,早买通衙役,衙役提前卸掉子弹,开空枪做样子,自然无伤诸师兄。却瞒不过袁世凯火眼金睛,诸师兄聪明反被聪明误,死有余辜。正是袁世凯不信邪,才指挥鲁军,操持真枪真炮,击溃拳民,逸出山东,流窜直隶和东北。”

生怕慈禧听信荣禄所说故事,载漪忙道:“太后别听荣禄胡说八道,袁世凯真有如此厉害,早灭拳民于境内,哪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山东打到直隶,气势日盛?”荣禄道:“民间仇教恨洋情绪高涨,拳匪一呼百应,犹如蝗虫,越聚越多,仓促间如何消灭殆尽?”载漪道:“拳民人多势众,正好为我所用,击杀洋人。”

慈禧左右为难,问奕劻道:“庆亲王怎么不发话?你说可否借拳民之势,向洋人宣战?”奕劻不愿得罪载漪,含糊道:“拳民可用,不妨一战,怕就怕难敌洋兵真枪真炮。”

这话说了等于不说。载漪担心慈禧临时改变主意,望向刚毅,道:“刚中堂乃兵部满尚书,战与不战,最有发言权,太后还是以他意见为是吧。”

没待慈禧发话,刚毅便道:“荣禄刚才说过,拳民如蝗虫。老臣活了六十多岁,没别的见识,倒是见过几回蝗灾。每次蝗虫云集,蜂拥过境,树木庄稼都被席卷一空,甚至连地皮都会刮去一层。试想拳民层出不穷,若集结如蝗虫,铺天盖地,訇訇而至,数万洋兵岂不成地上草叶,转瞬之间被啃食一光,连渣滓都难留?”

拳民如蝗,蝗过如火!慈禧肚里嘀咕道,顿时来了劲,咬紧牙根道:“战战战,与洋人一战到底!”当即颁诏,向英法美日俄意德等十一国宣战,向全世界宣战。同时谕令各军及各省督抚,调兵遣将,入京勤王,共抗洋兵,共卫京师!

电旨先发上海,由电报总局转传各地。盛宣怀见旨,脸色都吓白了,惊呼道:“坏啦坏啦!太后糊涂,不想想中国连东洋日本都打不过,同时跟十一国开战,不自取灭亡吗!”

呼声甫落,赵凤昌进来问事,见盛宣怀脸色不对,道:“少卿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因办铁路、银行和邮政有功,朝廷新授盛宣怀为大理寺少卿衔,故赵凤昌有此称呼。盛宣怀没做解释,拿出电旨,递给赵凤昌。赵凤昌也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朝廷竟如此丧心病狂,干出疯狗都不会干的事。可电旨摆在面前,又不容不信。

见赵凤昌眼盯电旨,半日没出声,盛宣怀道:“都说竹君脑袋灵光,给宣怀出出主意,怎么处理电旨好。”赵凤昌忽然笑起来,道:“电旨说得明白,电令各省,发兵入京勤王,少卿遵旨转发就是。”盛宣怀道:“遵旨转发何难,哪用开口向你讨教?”赵凤昌反问道:“莫非少卿胆敢违抗朝廷,扣压电旨不成?”

从赵凤昌口气里,盛宣怀似已听出些别样意味,道:“不扣压电旨,照发各省,各省调兵入京,与多国混战,待兵败国破,一起做亡国奴?”赵凤昌道:“想不做亡国奴,只能指望一个人。”盛宣怀道:“指望谁?”赵凤昌道:“李相国。”盛宣怀道:“李相国?”

赵凤昌解释道:“李相国很反感废立,南下两广前,曾警告太后和荣禄,废立若行,大祸必致。为达废立目的,载漪与刚毅诱使太后向十一国开战,大祸已然临头,李相国不出手,亡国在即也。”

事到如今,也只有李鸿章才能力挽狂澜。盛宣怀问:“可李相国出不出手,咱俩说了不算数。”赵凤昌道:“可压住电旨,只发李相国一人,看他作何反应。”

盛宣怀拿着电旨,去了电报房。旨发广州,刘学询接电,飞奔签押房,呈到李鸿章手上。

虽说李鸿章早有预感,京师会出大事,见到电旨,还是颇感惊讶,想不到朝廷不仅不剿拳民,还公然向西国开战,且不是一国两国,竟多达十一国,国国都系当今列强。也不知大清当国者丧心病狂到了何种程度,才做得出此种亡国亡种之举动!

见李鸿章眼盯电旨,只是发痴,半天无语,刘学询小声问道:“战争在所难免,相国要不要遵旨调动粤军,北上勤王?”李鸿章瞪刘学询一眼,骂道:“勤王勤王,把中国勤得四分五裂才甘心!”刘学询道:“不管如何,相国总得有个态度。”

李鸿章几下撕掉电旨,恨恨一团,扔到地上,大声道:“老夫态度简单,乱命矫诏,粤不奉旨。”刘学询道:“视圣旨为乱命矫诏,不怕朝廷追究?”李鸿章吼道:“载漪刚毅发昏,是该老夫追究他们,还是他们追究老夫!”刘学询道:“京师遥远,一时追究不上,还是说说如何复旨吧?”李鸿章道:“老夫已说过:乱命矫诏,粤不奉旨!”刘学询道:“如此回复朝廷,不太妥吧?”李鸿章道:“不回复朝廷,就回复盛宣怀。”

复电发往上海,盛宣怀见是“乱命矫诏粤不奉旨”八字,忙召赵凤昌,递上电文,问他有何看法。赵凤昌眼盯电稿,不觉点头道:“有此八字,少卿可行大举也。”盛宣怀道:“行何大举?”赵凤昌道:“东南互保。”盛宣怀疑惑道:“东南互保?”

赵凤昌道:“对对对,东南互保。既然李相国已复电表明,两广不奉旨勤王,正好打他牌子,撮合刘坤一和张之洞,由三督联衔通电各省,声明出兵只会祸延全国,毫无益处,不如按兵不动,以守境安民,维持秩序,保护洋人,为日后复国留一后手。”

亏赵凤昌想得出,竟怂恿东南诸省与朝廷对着干。可细细思量,却不失为救亡图存可行方案,甚至是唯一可行方案。盛宣怀点头道:“竹君意思,中外战事一开,北方必乱,京城必破,早做安排,或可与洋人谈判议和,保住国家不亡?”赵凤昌道:“凤昌正是此意。李、刘、张威望最高,三人肯出面,再游说各省督抚,签订盟约,保全东南。东南保住,哪怕京陷帝崩,也可另起炉灶,另拥总统,定都南京,收拾残局。”

盛宣怀觉得可行,让赵凤昌拟电,发往广州、金陵和武汉。刘坤一与李鸿章先后回电,无条件支持东南互保,只张之洞毫无动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盛宣怀道:“张督也是的,国难当头,咱们急得团团转,他身为封疆大吏,竟无动于衷,真沉得住气。”赵凤昌笑道:“凤昌充幕张府多年,知张督性情,遇事喜欢绕弯,不像李相国有啥说啥,说干便干。几年前少卿曾受张督诚邀,西行救活行将破产的汉阳铁厂,对其人应该也有所了解。”

“了解不多,只知张督素有巧宦盛誉。”盛宣怀笑道,“与巧宦周旋,看来不可直来直去,只能兜兜弯子,施以巧法,才能引其入彀。”赵凤昌道:“那又施何巧法呢?”盛宣怀道:“咱俩一起动动脑筋,总想得出巧法来。”

可没等两人想出巧法,说服张之洞参与东南互保,北方已经大乱。原来慈禧宣战诏书下达后,载漪乐不可支,下令开仓放粮,敞库发饷,犒赏拳民,让其配合官军,施展法术,围攻东交民巷各国使馆,务必把洋人杀光灭绝。载澜热血沸腾,率领神机营洋枪队,耀武扬威,横冲直闯,击毙德国公使等使臣和洋人。拳民大受鼓舞,协同旗军,袭洋击汉,杀官劫民,血洗京城。徐用仪、许景澄等人实在看不下去,冒死进谏,反对灭洋,主剿拳民,被载漪、载澜、刚毅、徐桐等满臣所劾。慈禧一怒之下,命徐桐儿子刑部满侍郎徐承煜逮捕徐用仪和许景澄等五人,押赴菜市口斩杀,血染屠刀,人称庚子被祸五大臣。

各国很快做出反应,组成八国联军,以德军元帅瓦德西为司令,调兵四万,乘舰集中于大沽口,攻占岸上炮台,进犯天津。直隶提督聂士成率武卫前军奋勇抵御洋兵,却受到大股拳民偷袭,母亲和妻儿惨遭杀害。拳民口喊扶清杀洋,其实没杀几个洋兵,所杀除教士和教民外,大多属手无寸铁的普通乡民。乡民不甘受戮,自发组织起来,伏击拳民,或与洋兵配合,围而歼之。“天下第一团”首领张德成在天津城里一番烧杀抢掠,出城来到附近王家口,强抢恶要,搜粮逼款。乡民惹不起,也躲不起,把张德成请入祠堂,待以酒肉。张德成吃上几口,说饭菜不合胃口,推席而起,意欲发作。乡民愤甚,纵身向前,将其扑倒。张德成叩头求饶,乡民怒道:试其能避刀剑否!众刀齐下,斫成血糜,再合力击溃从匪。

武卫前军前迎联军,后战拳民,两面受敌,苦苦鏖战数日,主将聂士成身受多伤,中炮而亡。直隶总督裕禄欲借拳民抗洋,反受其害,兵败自杀。李秉衡三年前处理曹州教案失当,丢鲁抚显位,一直心有不甘,趁直鲁战乱,巧借张之洞刀笔,奏请恩准起复,以巡阅长江水师大臣名义,纠集拳民,以卵击石,伏击联军,以致一败涂地,服毒自尽。

不日天津失陷。联军稍作休整,便浩**出发,沿运河两岸西进,击拳民,战清军,所向披靡,直逼京畿。与此同时,南满铁路长春、沈阳、辽阳等车站为拳民所据,俄国借口保护铁路,发兵攻占黑龙江、吉林、奉天各省。

联军战无不胜,很快攻陷通州,向北京挺进。多军搅和一起,战场混乱不堪:官军抗联军,拳民击官军,联军战拳民,联军、官军与拳民相互混战,分不清谁敌谁友,谁洋谁华,谁满谁汉,杀成一堆,乱作一团。眼见京师城破在即,拳民携清廷所发粮饷,逃遁罄尽,踪影全无。满蒙旗绿各军兵败如山,丢铠弃甲,抛戈扔枪,哄然溃散。联军鸣枪开炮,汹涌入城,市民呼啼号哭,扶老携幼,你踩我,我踏你,纷纷夺命逃窜。

此时载漪、载澜、刚毅等满蒙大臣闭紧嘴巴,再不言灭洋杀汉,悄悄脱下顶戴官袍,换成便服,混入难民队伍,偷逃出城。唯徐桐看到满城降幡,以为奇耻大辱,本君羞臣死之义,回到徐府,让老仆爬上大厅正梁,系下两个绳套,再拉过准备外逃的徐承煜,命与自己一同殉国。徐承煜不愿,徐桐道:“父为首辅,君国蒙难,理当殉节。你是侍郎,捕斩五大臣,汉人恨,洋贼忌,苟活于世,能有什么好下场?不如随父赴死,留个忠君死国美名。”徐承煜拗不过老父,只得乖乖爬上骨牌凳,装模作样,去扯绳套。徐桐很满意,让老仆扶上凳子,踮起脚尖,伸脖于套。又侧首去瞧旁边儿子,欲看他先死,才放得心。徐承煜明白父亲意思,道:“父亲不用怀疑,儿子一定陪你上路,共赴黄泉,成全大节。”话没落音,伸过腿,踢掉父亲脚下骨牌凳。看到父亲鼓大双眼,吐出长舌,渐渐落气,徐承煜心下暗喜,扯掉脖子上绳套,跃身下凳,脱去二品官服和顶戴,从后门逸走,逃之夭夭。

慈禧不比载漪、载澜、刚毅、徐承煜诸满臣傻,携同光绪,身着布服,扮成平民,匆匆爬上骡车,仓皇逃出西直门,美其名曰“西狩”。路上以光绪口吻,下罪己诏,指责臣工未能公忠体国,误国误君,名为罪己,实为罪臣。又专电李鸿章,离粤北上,力挽狂澜。

李鸿章正督促两广辖内官吏,划明牧师与教民权限,不得藉教为护符,鱼肉乡民。凡涉及教堂、教士、教民案件,务必小心谨慎,公允持平,不得胡来。由于整治得力,广州及两广地面还算平静,没出现拳民骚乱。

刚松下口气,电旨送到,李鸿章不禁仰天长叹。叹只叹慈禧老来昏聩,受载漪、刚毅等人愚弄,真以为拳民刀枪不入,足御洋军,悍然对外宣战。掰指计算,自拳民肇乱起事至京师失陷,不及百日,古来叛乱,亡家失国,未有如此之速,宁非天数乎!

京中无主,一地鸡毛,无人收拾残局,各国自然会趁乱作祟,宰割国土,瓜分利益,数千年大国必将四分五裂,国将不国。可凭自己一己之力,又能挽回清廷亡运吗?李鸿章心下大恸,不觉老泪纵横,恨不得撞墙而死,免得看到国破君崩。

正在李鸿章痛心疾首之际,刘学询进来,说:“有位客人,相国不妨一见。”李鸿章问:“什么客人?”刘学询道:“学询香山老乡孙文孙医生。”李鸿章道:“哦,是孙文,甲午那年曾至天津呈书献策,老夫因朝鲜事急,没能接见他。他不正组织兴中会,高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到处闹革命吗?老夫是鞑虏臣子,他想把老夫赶出两广?”刘学询道:“孙文仅几个兴中会成员,哪赶得走相国?”李鸿章道:“那他来干啥?”刘学询道:“还是来建言献策,说相国能采纳他意见,国家幸甚,国民幸甚。”

李鸿章什么人没见过?自然不怕孙文闹革命闹到自己头上,让刘学询带人进来。孙文很快出现在签押房门口。刘学询介绍几句,孙文先作个揖,再上前几步,向主人伸出手来。李鸿章抬眼望过去,见来人三十四五的样子,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倒也不觉讨厌,伸手跟对方握握,道:“孙医生坐吧。从香山过来?”

孙文坐到刘学询旁边椅子上,道:“孙文四处行医,居无定所,很少在老家停留。”李鸿章道:“你到底是四处行医呢,还是四处闹革命?”孙文笑道:“行医革命两不误。”李鸿章道:“原来是以行医为掩护,到处闹革命。”孙文道:“可以这么说。行医只能医人,革命才能医国。中国已病入膏肓,须把大清这颗毒瘤割掉,施以猛药,才可能彻底治愈。”

若在常人耳里,如此大逆不道言论,自然没法容忍。李鸿章并非常人,只是笑笑,问道:“主要在哪些地方闹革命?”孙文说:“四海五洲,哪里有人,孙文就将革命闹到哪里。甲午年还曾闹到天津,给相国上书,畅谈革命理想,可惜未获接见,只好灰溜溜回了南方。”李鸿章道:“甲午事多,然收到罗丰禄转递的贵意见书,老夫还是挤出时间,仔细阅读过,诸如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至今还有印象。”孙文道:“相国记性真好,过去多年还没忘记。”李鸿章道:“忘得了吗?老夫聚集人才,引西学,办矿务,造机器,修铁路,架电线,兴运输,干的不就是这些勾当吗?”

逗得旁边的刘学询笑起来,道:“多些人像相国样,都来干这些勾当,大清早已富强。”孙文也笑道:“孙文也知大清全靠相国支撑,不然早已轰然倒塌。”李鸿章笑道:“你不要驱除鞑虏吗,不希望大清倒塌?”孙文道:“洋兵已占领北京,鞑虏还用咱驱除?”李鸿章叹道:“是啊,太后昏聩,满臣愚昧,把国家弄成这样,真是罪过啊。”孙文道:“京陷君逃,北方大乱,相国准备作何打算?”李鸿章摇头道:“老夫这把年纪,能作何打算?不过暂守两广,维护秩序,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待和尚死了,钟也就不响了。”

孙文跟着叹息两声,道:“相国不必太过悲观。孙文离开日本时,专门会晤康有为和梁启超,研究出应对拳祸三策,可供相国参考。”李鸿章开心道:“欢迎献策!原以为你是受康梁指派,前来刺杀我的。”孙文道:“康梁都认为相国是弥祸救国唯一人选,孙文就是想刺杀您,他们也不答应。”李鸿章笑道:“老夫不怕刺杀。反正已被日本人刺杀过一回,为何不可以让中国人快意恩仇,在老夫身上试刀验枪?”

说得孙文乐起来,道:“人言相国喜欢开玩笑,果然不假。孙文有复国三策,相国愿否一听?”李鸿章道:“愿闻其详。”孙文道:“上策是凭相国崇高威望,出任总统,脱离清朝,建立共和政府,再借洋人之手,杀后废帝,徐图北方光复。”

李鸿章盯住对方道:“这不就叫谋反吗?”孙文道:“清朝气数已尽,自取灭亡,何反可谋?”李鸿章沉吟道:“是啊,清朝即亡,欲反无反。中策呢?”孙文道:“趁北上议和,入宫称帝,追杀君臣亲贵,斩草除根。”李鸿章道:“称帝与出任总统不一回事吗?”

“不是一回事。”孙文从椅上站起来,慷慨道:“称帝不过取代清朝,重复秦始皇所建三千年帝制。总统乃创立共和民主政体,就像美国人一样,民众当家作主,共同治理国家。集全民智慧共同治国,比之君臣少数人当国,孰优孰劣,不是不言而喻么?相国常言,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孙文以为,仅引西学,办洋务,不过舍本逐末,唯推翻旧制,建立共和国体,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中国贫弱局面,属于真正的奇业啊!”

李鸿章可没孙文激动,冷冷道:“不引西学,办洋务,你们哪见过铁路电报和机器制造,哪知道总统共和是何玩意?”孙文也承认道:“正是相国数十年不断努力,洋务兴盛,西风东渐,才让国人包括孙文大开眼界。”李鸿章道:“下策是什么,你不开口,老夫也已明白,就是应诏议和成功后,迎两宫回銮,恢复清朝。”孙忙追问道:“相国会用何策?”

李鸿章没再答话,将脑袋靠到椅背上,做假寐状。刘学询附到孙文耳边道:“走吧,相国说了太多话,该休息了。”孙文走到门边,仍有不甘,又回头道:“相国难道非行下策不可?”

泪水从李鸿章眼角慢慢渗出,流经颧骨,漫过那道已不太明显的疤痕,向下淌去。疤痕下面的子弹仍在,深嵌在骨头里,让李鸿章觉得隐隐作痛。他紧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盛宣怀的东南互保进展若何,莫非张之洞心眼多,怕丢命,不愿合作?

不出李鸿章所料,正是张之洞毫无反应,东南互保大计受阻,迟迟没能往前推进。幸赵凤昌脑袋好使,琢磨出巧计,对盛宣怀道:“香帅最听太后的话,咱就说太后有旨,命督抚各自守土,他定会配合咱们,参与东南互保。”

盛宣怀一脸狐疑,道:“太后旨在哪里?”赵凤昌笑道:“太后没旨,可自行编旨嘛。”盛宣怀道:“不就是假传圣旨么?”赵凤昌道:“不用假传圣旨。”盛宣怀道:“本无圣旨,又不假传,你到底要干啥呢?”赵凤昌道:“传假圣旨。”

弄得盛宣怀脑袋发懵,道:“假传圣旨与传假圣旨有何不同?”赵凤昌道:“假传圣旨在假,传假圣旨在传。”盛宣怀道:“怎么个传法?”

赵凤昌拿出一纸,呈给盛宣怀。盛宣怀一瞧,见纸上写着:洋电称,两宫西幸,有旨饬各督抚力保疆土,援庚申例,令亲贵留京与各国会议。盛宣怀笑起来,道:“你哪是传假圣旨,明明是传洋圣旨。洋圣旨能说动张之洞,不妨传他一传。”

得到盛宣怀同意,赵凤昌要过纸稿,跑到电报房,发往武昌。张之洞接阅,心想两宫有旨,自然不可违抗。又总觉不够踏实,复电询问:电从何来?

无中生有的事,谁知从何而来?赵凤昌对盛宣怀道:“香帅咨询洋电出处,该怎么回复为妥?”盛宣怀道:“你出的好点子,宣怀又哪知怎么回复?”赵凤昌道:“拿出发给香帅的电文,以少卿名义通电各地督抚如何?”

要借自己的名,盛宣怀后怕起来,道:“无论假传圣旨,还是传假圣旨,说白了都是捏旨,弄不好要掉脑袋的。”赵凤昌道:“就算捏旨吧,捏旨亡国则不可,捏旨救国又何碍?况称洋电,无法查实,吾辈得闻,传达而已,算不得捏旨。”

原来“洋电”二字简单,却奥妙无穷,既可号令东南,还能做挡箭牌,万一日后朝廷追究,可拿出来抵挡几下。盛宣怀依计而行,赵凤昌方复电张之洞,说盛少卿亦得洋电,已传电各地督抚,望香帅打消顾虑,赶紧行动,以安地方,免出意外。

张之洞这才附和李鸿章及刘坤一,联衔通电各省,实施东南互保。三大总督一号召,各地督抚纷纷响应,谴责义和团,申明乱民不可用,邪术不可信,兵衅不可开,自愿结成盟友,签订互保条约。条约共九条,核心内容有二:一是长江及苏杭内地各国商民教士产业,均归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切实保护,并移知各省督抚,严饬文武官员认真履行;二是长江内地中国兵力足使地方安静,各口岸已有外国兵轮仍可照常运行和停泊。

与此同时,盛宣怀奔走于各国驻沪领事和南逃公使之间,商谈中外互保措施。洋人需保护在华利益,公使和领事们无不积极响应,踊跃参与。盛宣怀又电请各地督抚派员至沪,与相关国家签署协议,付诸实施。这场东南和中外互保运动,使直奉以外地区免遭拳民和联军破坏,国家因而免去灭顶之灾,也为复国留出后路:东南幸存,可向行在提供钱粮援助,确保战争结束后两宫返京;万一京陷帝崩,则以东南为基地,另选总统,收拾残局,保全国土。

两宫离京,已没法遥制东南,唯一能做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电令李鸿章北上,效仿咸丰末年庚申旧例,与洋人金帛议和。李鸿章不得不打起精神,移交两广总督关防、盐政印信和王命旗牌,由儿子李经迈扶上轮船,挥别刘学询等文僚武官,吹着盛夏沉闷海风,沿逶迤航道,望上海方向徐徐进发。

四天后的傍晚,船抵黄浦江畔,盛宣怀、马建忠及上海道府官员已等在码头,迎住李鸿章父子,登岸上轿,进城入住丁香花园。几年前陪父游历欧美回国后,李经方便离京南来,将丁香花园修葺一新,赋闲其间,读书写字,过起清静日子来。北方大乱,李经述又携家人南逃,亦落脚于此。尔今老父到沪,一家老小正好齐聚园内,享受几日天伦之乐。

李经方已安排好简单晚宴,请父亲和各位入席。席上人多嘴杂,只能说些场面话,无非国破民忧之类。宴罢各位散去,李鸿章由三个儿子陪同,来到房中。还没落座,李经方便愤然道:“父亲殚精竭虑,建成北洋海陆防军,君忌臣妒,逼迫出战,败给日军。国破京危之际,全靠父亲赴日,以血为代价,换取停战与和议,却被朝野视为卖国贼,罢官免职,高声喊杀。此番拳祸,父亲远离是非,毫无干涉,没必要入京给朝廷揩屁股。”

李经述接话道:“老大说得是,朝廷寡恩薄情,父亲又已这把年纪,犯不着再出面为大清卖命。议和无非赔款让利,只要父亲落墨签字,就会留下千古骂名。况跟八国议和,不是赔小款,让小利,罪过更重,骂名更盛,又何苦来着?”

三兄弟里,李经迈最小,不敢随便出声。李鸿章望望他,说:“三儿什么看法?”李经迈摇头道:“军国大事,孩儿不敢乱说。”李鸿章道:“你今年已二十四岁,也不小了,有啥说啥吧,说错为父不会怪你。”李经迈这才道:“父亲公忠体国,为使国家不被列强瓜分,甘愿给两宫分忧,挺身而出,孩儿不好阻拦父亲。”

李鸿章颔首而笑,道:“看看,还是三儿理解为父。”李经述不满道:“父亲哪是为两宫分忧?明明是给太后和载漪刚毅做替罪羊嘛。若非太后受载漪刚毅糊弄,悍然向十一国宣战,以至于此吗?”李经方道:“父亲北去,不仅做替罪羊,更是端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啊。”

说得正起劲,马建忠与盛宣怀进来看望老上司。三兄弟让开,把两位请到父亲旁边。盛宣怀道:“维新失败之初,太后欲让师相复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因荣禄等人反对,才起用庸碌无为的满员裕禄。若师相坐镇直隶,守护京畿,君国哪会蒙此大难?”马建忠道:“朝廷视中国为满清天下,最妒汉臣,王公亲贵充斥部院和京畿要害部位,否则师相执掌直隶,与袁世凯双管齐下,早将拳民消灭于直鲁之间,也不至于星火燎原,酿成巨祸。直至君逃国破,朝廷才想起诏令师相入京了难,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李鸿章能说什么?唯有叹息。马建忠又道:“师相为清廷效力一生,忠心耿耿,毫无异志,仍遭猜忌,受尽排挤。清室不争气,满员不中用,师相大可不必应诏北行,委曲求全。求也求不来,就如师相所说,纸糊破屋,裱得一时只一时,糊得一阵只一阵,稍经风雨,又会百孔千疮,不堪入目。”盛宣怀也道:“大清君昏臣聩,文愚武弱,师相仓促北上,只怕费力不讨好,干脆待在上海,维持东南局面,也为国家留一后着。”

李鸿章摇头道:“老夫不止效力清廷,也是效力我中华啊。没有清廷,一国无主,就如一庙无僧,外人随便进出,壁瓦门窗,菩萨香案,岂不被洗劫一空?老夫这把年纪,活一天是一天,既然还活着,就得敲钟,告知他人,别来打破庙主意。哪天和尚死,钟不鸣,谁来收拾破庙,则是另外一回事。”语未竟,老泪婆娑而下。

两人唏嘘不已,久不能言。李鸿章继而道:“当然暂时老夫还不能北上,道理简单,一是朝廷仍心存侥幸,等待义和团卷土而来,驱洋复国,没明确表态予以镇压;二是王公亲贵全都逃离京师,无人肯站出来,老夫一人如何面对八国,决断大事?”

马建忠进入角色快,依李鸿章所言,拟成电稿,发给留守北京的荣禄。数日后,朝廷再度颁旨,授李鸿章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准许便宜行事,电商各国,先行停战,再谈判议和,却避而不论李鸿章电稿请求。迫于无奈,李鸿章只好上折请辞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让朝廷另选高明。朝廷急迫起来,又连下数道诏令,逼其成行。还嘱刘坤一电催李鸿章:洋兵驻京,生灵涂炭,望公速航海北归,设法议款,挽救危局,大清存亡,唯公是赖。

李鸿章不为所动。事已至此,清廷还忸忸怩怩,寄望于拳民,真是脑袋进了水。莫非让咱学李秉衡,纠集拳民,去找联军送死?再说事为载漪、刚毅等王公亲贵挑起,惹下大祸,一个个躲得不知去向,让你李鸿章一人前去卖国,你卖得起吗?

迫于无奈,李鸿章只得称病移居静安寺,暂避红尘,喝茶抄经,静养衰躯。

早不病,迟不病,值此节骨眼上,忽然生病,滞留上海,不再北行,李鸿章到底要干什么?莫非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举国都在猜测,李鸿章称病留沪,动机何在。

连远在武昌的张之洞也心下生疑,把辜鸿铭叫到后衙凉亭里纳凉叙话,有意无意道:“李鸿章倡导东南互保,以图日后复国,各地督抚胸怀大局,配合他互保成功,他正好应诏北上议和,岂料赶往上海后,不再挪窝,也不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辜鸿铭懒洋洋道:“上海是李鸿章发祥地,淮军旧部遍布,他留沪不去,谁知打什么鬼主意?”张之洞狐疑道:“莫非李鸿章想谋反不成!”辜鸿铭道:“不好说。只闻李鸿章离粤前,有个神秘人物到过广州。”张之洞问:“什么神秘人物?”

辜鸿铭没说神秘人物,撩衣当扇,往胸前猛扇几下,口里抱怨道:“怪不得武汉素有火炉美誉,一到暑天,热气如蒸,鸿铭都快中暑成痧了。”

张之洞笑笑,唤衙役端上西瓜,亲自拿过一块,送到辜鸿铭手上。辜鸿铭狼吞虎咽,连吃四五块,吃得肚皮鼓得老高,才拣回刚才话题,道:“鸿铭旅居广州时,与刘学询有过短暂接触,至今还有书信往来。昨日接刘函,说孙文专程自日本潜回国内,密访李鸿章,两人相谈甚洽。”张之洞睁大眼睛道:“是那个到处闹革命的孙文吗?”

辜鸿铭点点头,道:“正是革命家孙文。”张之洞问:“据说康、梁、孙三个广东佬齐聚日本后,打得火热,狼狈为奸,图谋不轨。时值北方大乱,两宫西逃,东南互保成功,孙文突然回国,密会李鸿章,只怕不安好心。”辜鸿铭道:“孙文给李鸿章贡献了上中下三策。”张之洞道:“上中下三策?”辜鸿铭道:“上策出任总统,建立共和;中策借洋灭清,自立为帝;下策北上议和,迎帝回京,恢复清朝。”

张之洞吃惊不小,忙追问道:“李鸿章会采用哪策呢?”辜鸿铭道:“若李鸿章及时离沪北上,自然是采用下策无疑。”张之洞道:“可他逗留上海,迟迟没有动静。”辜鸿铭道:“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做总统,要么当皇帝。”

“做总统,当皇帝?”张之洞站起身,手拍阑干,嘴里不停嘀咕道,“李鸿章已七十七岁高龄,想做总统也做不了几天,岂不为人作嫁,白忙一场么?”辜鸿铭也起身靠到张之洞旁边,道:“难道李鸿章想当皇帝?”张之洞道:“皇帝不是总统,可传位给儿子,李鸿章动此私念,也颇能理解。”辜鸿铭建议道:“香帅可派人东赴上海,面见李鸿章,探明真相,再采取应对措施。”张之洞道:“这也是办法。可派谁去好呢?”辜鸿铭道:“若无更好人选,鸿铭愿往。”张之洞道:“督衙事务繁巨,老夫哪离得开汤生?”

话没落音,门卫进来禀报,说有客求见,递上名刺。张之洞一瞧,哈哈笑道:“有了有了,有赴上海之人选了。”迈开两条短腿,离开后衙,迎出大门。

来人不是别人,乃湖南湘潭老名士王闿运,以及形影不离的周妈。王闿运一生钻研帝王术,早年曾跑到安徽,欲兜售给曾国藩,曾国藩觉得此公好为大言,毫无实用,没买他账。离开曾府,赴会左宗棠,左宗棠也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还不肯作罢,多年后又拿着《湘军志》,去李鸿章那里试深浅,再碰软钉子。这才死心,夹着尾巴回到湖南,开馆授徒,贱卖平生所学,希望通过学生实现未遂夙愿。一晃多年过去,学生中不乏才俊,有大作为者却寥寥无几。正在王闿运心灰意冷之际,忽闻八国犯京,两宫西狩,不觉心潮澎湃,暗想再不抓住这最后机会,售出满腹帝王术,便只能带进棺材,拱手交给阎王爷了。于是拖着近古稀之病躯,匆匆离湘,北上入鄂,走进湖广督衙,来见声名显赫的张之洞。

好在张之洞不同于曾左李三人,对王闿运热情有加,亲自迎出门外,拉着对方的手,亲家长亲家短,叫得亲切。王闿运目无权贵,却两脚乒乓走,专踏权贵门。踏不进也难不倒他,他有好几个女儿,可与权贵结成儿女亲家。先嫁女给川督丁宝桢儿子,不仅获取丁督每年四百金接济,还谋得成都教职,吃香喝辣不愁。丁宝桢死后,财源枯竭,又托人嫁小女给张之洞过继出去的儿子。张之洞效仿丁宝桢,每年出资四百金,安抚亲家,又嘱湖南官场多加关照,王闿运大名士日子依然过得不赖。

俩亲家互相问候几句,王闿运又让周妈见过张之洞,一起来到后衙。正属午饭时间,张之洞命衙役置办酒肉,又嘱辜鸿铭和儿子儿媳共餐,主客推杯换盏,相叙甚洽。酒后留下儿子儿媳陪同周妈,将王闿运和辜鸿铭带到书房品茶说话。王闿运不是来喝酒品茶的,有意把话题往京变上拉,道:“此番拳祸可不比四十年前庚申之乱,当年只英法两国之兵犯京,眼下引来八国虎狼之师,想把他们请出京门,恐怕难上加难。”

张之洞自然知道王闿运来意,故意面呈悲容道:“国家不幸,两宫蒙尘,咱做臣子的欲效死命,却远隔千里,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亲家来鄂,有何高见,还请赐教。”王闿运道:“亲家当朝重臣,身膺疆寄,吾等乡野小民,国家大事,岂敢置喙?”辜鸿铭一旁道:“王老先生过谦,香帅常在晚生面前夸赞,说当今天下第一名士非您老莫属。况又有亲家之谊,香帅面前,您老大可放言畅论,不必拘泥。”

辜鸿铭高帽一送,王闿运更加来劲,唾沫四溅道:“依老夫陋见,当今能拯救天下者,唯亲家一人也。”张之洞故作惊讶道:“亲家何来此言?快别吓着之洞。”王闿运喝口茶水,嘴巴一抹,微笑道:“老夫并非空口发空论,自有其道理在,不知亲家愿听否?”

张之洞赶紧抬身,给王闿运杯里添上茶水,道:“之洞愿闻其详。”王闿运不再客气,侃侃而谈道:“清朝立国两百多年,气数渐尽,否则太后也不会听信亲贵妄言,借拳匪扶清灭洋,悍然向十一国宣战。联军浩**进京,以太后为首恶,太后欲返京城,希望渺茫得很。洋人看好皇上,拿到赔偿,也许会允其回銮归位,然太后绝对不会轻易放皇上走人。至于载漪溥儁父子,乃拳祸根子,洋人喊杀,汉人也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卷土重来已绝无可能。那么谁来收拾破碎河山?自然只能依靠坐镇东南之汉臣。”

张之洞频频点头,道:“亲家言之有理。清廷亲贵防汉如防贼,可紧急关头,又只能指望汉臣出面了难。”王闿运掰着指头道:“眼下举国最有实力和威望者,莫过四大汉臣:李鸿章、刘坤一、袁世凯和亲家大人。可惜李鸿章八旬老翁,臭名昭著,失信于官民,难有大作为。刘坤一年过七十,且湘军零落殆尽,欲行大举,心有余而力不足。袁世凯属少壮派,又手握新军,来势汹汹,然毕竟太嫩,基础薄弱,短期内兴不起风,作不起浪。唯亲家年富力强,雄居武汉三镇,德高望重,人脉广大。经营实业多年,不缺饷银,不乏粮草。操练鄂军有日,陆军能攻,水师可进。加之洋舰往来长江,洋人朋友多,亦可为我所用。亲家若抓住此国破君逃良机,崛起湖广,坐镇东南,号令天下,定能成千秋帝业。”

说得张之洞热血沸腾,却故作惊恐道:“亲家高看,之洞哪担当得起!”王闿运正色道:“大清无道,生灵涂炭,天降大任于斯人,亲家岂能推卸责任,退缩不前?”张之洞道:“不是退缩,是之洞食君禄,受君恩,不敢做叛臣贼子,犯上作乱,留下千古骂名。”

兜售帝王术的最后机会眼看溜走,王闿运颇感失望,没再多话。茶毕张之洞邀登黄鹤楼观光,王闿运兴趣索然,拉上周妈,执意要走。张之洞挽留不住,叫过辜鸿铭,给张两万大额银票,指指王闿运略显落寞的背影。辜鸿铭会意,赶紧追出门外,把银票塞到王闿运手上,道:“香帅所给小小意思,望老先生笑纳。”

虽说王闿运每年都要从张之洞手上拿走四百金,两万大银还是头次遇到,不禁受宠若惊,脱口道:“如此重金,捐个知府都已足够,闿运岂敢无功受禄?”辜鸿铭笑道:“老先生名震天下,哪会将小小知府放在眼里?别看香帅以清廉著称,可为公事和朋友‘屠财’,从不手软。老先生出门在外,动步是银,赠几个盘缠,小意思而已。”

光绪年间,清廷官场曾有著名的“三屠”之说:一是广东布政使岑春煊,颇受两宫器重,参倒过不少官员,人称官屠;二是山东巡抚袁世凯,力剿拳民,杀人无数,有民屠之誉;三是张之洞一向大手大脚,不把公款当钱,挥金如土,享财屠大名。

正是张之洞出手阔绰,王闿运才主动送女上门,喜结亲家,不时来武汉揩揩油。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但像此次一接就是两万两银票,毕竟绝无仅有,王闿运两眼大睁道:“武汉离湘潭不远,跑上一百个来回,都要不了这么多盘缠。”辜鸿铭道:“香帅并非要老先生回湘潭,是请您帮忙跑趟上海。”王闿运道:“跑上海干吗?跑上海也花不了这么多钱。”

辜鸿铭把王闿运拉到墙角,放低声音道:“香帅请老先生去上海见见李鸿章。”王闿运道:“见李鸿章干啥?”辜鸿铭道:“游说他坐镇东南,号令天下。”王闿运道:“劝李鸿章称帝?”辜鸿铭道:“不是劝李鸿章称帝,劝他做总统。”

王闿运几分不解,冷笑道:“我这亲家真有意思,老夫好心规劝他成就帝业,他不肯做叛臣贼子,反过来让我去游说李鸿章做总统。总统是洋把戏,不适合千年帝国,为何不让我劝李鸿章当皇帝?”辜鸿铭道:“劝李鸿章做皇帝,跟香帅有何关系?他为何操这个闲心?”王闿运道:“莫非李鸿章做总统,对亲家有好处?”辜鸿铭道:“老先生想想看,皇帝与总统有何区别?”王闿运不假思索道:“皇帝可由儿孙继承,总统只能选举产生。”辜鸿铭道:“是呀,李鸿章做了皇帝,死后传给李家儿孙,关香帅何事?”

别看王闿运古稀在即,脑袋却还算灵光,当即明白过来,道:“李鸿章年近八旬,即使侥幸当上总统,估计要不了几天便会眼闭人亡,亲家正好顺势而为,捷足继任。”

辜鸿铭眼望王闿运,笑而不语。王闿运继续道:“最主要者,是冒此天下之大不韪,风险太大,李鸿章事成,亲家可拣落地桃子,万一事败呢,与己亦无关,继续做湖广总督就是。如此可进可退妙计,只怕也只亲家想得出来。”辜鸿铭道:“香帅可没说过此话喔。”

本来王闿运对洋人把戏不感兴趣,一心只想兜售帝王术,可两万两银票倒手,又实在舍不得还回去,不得不携同周妈,登上辜鸿铭安排的客轮,顺江东下,去会李鸿章。

无奈李鸿章仍躲在静安寺禅房里,品茶读书,吟诗写字,谁也不见。却难不倒王闿运,他多次进出湖广总督府,没少接触赵凤昌,彼此有些交情,听说李鸿章不肯露脸,便辗转找到赵凤昌,说明奔沪目的。赵凤昌看张之洞面子,随盛宣怀赴静安寺看望李鸿章时,顺便说了说王闿运名字。跟老师曾国藩一样,李鸿章对王闿运素无好感,却念赵凤昌运作东南互保有功,不好拂其意,才勉强答应王闿运所请。

在赵凤昌引领下,这天王闿运带着周妈,来到静安寺。周妈见佛拜佛,见神求神,王赵两位正好穿过旁门,绕出偏殿,来到住持安排给李鸿章的静室外面。静室不大,却窗明几净,清凉宜人。李鸿章正在桌前拟折,禀奏居寺静养心得,只字不提北上议和之事。拟得差不多,赵凤昌轻手轻脚进来,悄声道:“王闿运已到。”

“立即电发荣禄。”李鸿章拿过奏折,递给赵凤昌,“让王大名士进来吧。”赵凤昌答应着出去,随即王闿运进来,拱手道:“湖南湘潭乡民王闿运拜见相国。”李鸿章还过礼,笑道:“壬秋(王闿运)兄过谦,您可是满腹经纶的国士,名重朝野,何谓乡民?”

听到国士二字,王闿运心里受用,忙道:“相国谬夸,闿运担当不起。”李鸿章道:“非鸿章谬夸,国士实至名归。不说别的,只言国士吃人嘴硬,所撰《湘军志》,堪比今世《史记》和《汉书》。可惜曾国荃不识货,竟说国士拿起筷子呷饭,放下筷子骂娘,再花大银请人另作《湘军记》,给自己辩诬。却越描越黑,一身污秽,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听出李鸿章话里讥讽意味,王闿运脸上红了红,岔开话题道:“人说相国贵体欠安,僻居静安寺静养,可闿运观之,相国气色上佳,精神饱满,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李鸿章叹道:“老夫不是身有病,是心有病啊。”王闿运道:“解铃还得系铃人,心病终须心药医。乡民倒有副心药,或可医治相国心病。”

“是吗?”李鸿章笑望王闿运,拿过纸笔,推到王闿运前面几上,“还请国士开具药方吧,若对老夫心病,愿以重金酬谢。”王闿运也不客气,拈毫于手,略作沉吟,写下十二个字:弘扬民主,构建共和,总统天下。

李鸿章一见,稍感意外,道:“国士精研帝王术,四处兜售,怎么突然改土归洋,热衷起西人把戏来了?莫非囤积居奇,却售不出好价,才另起炉灶?”王闿运道:“闿运花费毕生精力钻研帝王术不假,无奈时移世易,人心不古,诚如相国所言,恰逢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帝王术已成背时术,闿运所学无所用,才四处碰壁,潦倒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闿运算不得俊杰,却也知形势比人强,唯有顺应潮流,才可能有所作为。当今潮流便是民主共和,相国愿忍痛放弃腐朽没落的大清,站立潮头,因势而为,定能造就时势,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

像是不认识王闿运似的,李鸿章将他一番打量,道:“本以为国士来劝老夫称帝,想不到你一反常态,给我兜售民主共和。老夫若不倡民主,不谋共和呢?”王闿运道:“不谋共和,便执鼎称帝,无奈又非相国意愿,唯有北上京师,金帛议和,迎两宫回銮。过不久祸乱再起,引狼入室,又破财消灾,掏银弥祸。如此往复,没完没了,直至亡国亡种。”

要说王闿运此语,倒也不无深刻之处。李鸿章道:“国士言之成理,老夫颇能认同。让人费解的是,两湖比邻,国士为何不就近去武汉游说你亲家,谋共和,做总统,却舍近求远,辛辛苦苦跑到上海来策动老夫干吗?”王闿运道:“香帅也属人中龙凤,然毕竟不比相国威重名显,华洋敬仰,只要登高而呼,便万方响应,万民臣服,万国拥戴,容易成事。”

既倡民主,谋共和,又念念不忘凌驾于万方万民万国之上,哪有此等好事?李鸿章觉得王闿运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渐渐不耐烦起来。正要端茶送客,盛宣怀进来道:“张元济求见相国。”李鸿章道:“张元济也知老夫住在静安寺里?”盛宣怀道:“戌戊事变那年,经相国推荐,张元济南来上海,先入南洋公学译书局,后主持商务印书馆,出了不少好书。商务印书馆近在静安寺旁,张元济不知从何得知相国踪迹,专门找到宣怀,非来拜见相国不可,相国见与不见?”李鸿章忙道:“见见见。”

王闿运不好赖着不走,只得起身告辞。他早知没法说动李鸿章,只因要给张之洞那两万银票一个交代,不得不勉强来沪跑上一趟。盛宣怀送客出门,顺便叫进张元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