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听说密诏到了慈禧手里,吓得魂飞魄丧,不知如何是好。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离宫,欲去颐和园请安,乞求慈禧原谅。
还没出城,便闻慈禧摆驾西来,走间道过西直门,入紫禁城,直闯养心殿,把近期奏章和上谕悉数卷去。光绪匆忙返宫,急奔长春殿,跪地请罪。慈禧拿出康抄密诏,往地上一甩,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本宫抚养你二十多年,视为心肝宝贝,你竟听小人之言谋我乎!”
光绪拾起康抄密诏一瞧,却与自己交给杨锐那封大相径庭。定是杨锐狗胆包天,擅自矫诏,挑唆维新党人作乱。细看又属康有为笔迹,莫非是这小子干的好事?光绪忙趴到地上,磕着响头:“太后开恩,此系矫诏,并非儿皇所颁。”
慈禧鼻子哼哼几声,冷笑道:“不是你所颁,莫非杨锐、康有为他们敢矫诏不成?”光绪忙道:“确系杨锐、康有为所拟矫诏,还请太后明鉴。”慈禧喝道:“还要编故事!以为本宫是三岁小孩,让杨锐和康有为将密诏誊抄一遍,就可骗过本宫眼睛!”
光绪百口莫辩,唯有磕头哀声,泣血求饶。可一切为时已晚,慈禧怒不可遏,喝令幽禁光绪于瀛台,宣布垂帘听政。一场惊天动地的维新变法,以宫廷政变告终。事发戊戌年,时间起自四月二十三日光绪诏告维新,至八月六日慈禧再度听政,变法前后经历一百零三天,史称戊戌变法,或百日维新。
宫变消息传到天津,袁世凯惊出一身冷汗,离开馆驿,跑进北洋衙署,将谭嗣同持康抄密诏请求杀荣围园经过禀告荣禄。荣禄吓得不轻,不自觉伸出双手,捧捧脑袋,以为已被袁世凯取走。当即电发慈禧,奏报康谭杀荣围园阴谋。慈禧越发震怒,懿令搜捕维新党人及相关官吏。一时缇骑四驰,鸡飞狗跳,维新党人作鸟兽散。
康有为早已奉“旨”南奔,经香港出逃海外。梁启超逃往日本使馆后,剪辫易服,装扮成倭人,赶往天津,乘日舰东渡日本。谭嗣同也跑进日本使馆,准备步梁启超后尘,赴日避难,日本翻译多句嘴:“康有为可跑,梁启超可跑,你谭嗣同也可跑,皇帝能跑吗?大清能跑吗?”谭嗣同怔怔道:“革命需流血送命,就从我开始吧。”毅然离开日本使馆,回到浏阳会馆,坐等捕快上门。谭嗣同被捕后,其他三位军机章京杨锐、林旭、刘光第相继落网。监察御史杨深秀听说光绪被禁,还昂着脑袋,入宫质问慈禧,被当场逮捕。
最冤枉者还是康广仁,在老家待得好好的,听说光绪赏识哥哥,想着赴京混个美差,荣耀一番。正值梁启超受徐致靖举荐,离粤北上,便让康广仁作伴,一起来到北京。康有为正忙维新,没时间搭理弟弟,康广仁便躲在哥哥寓所睡大觉,偶尔去广东会馆听曲喝茶剥瓜子,打发无聊时光。康有为出逃前,假拟密诏,让他交给谭嗣同,制造自己奉旨南逃假象。康广仁与维新党人毫无瓜葛,懵懵懂懂赶往浏阳会馆,刚出手所谓密诏,捕快突然冲入,先控制住谭嗣同,再把他拎起来,一并扔上囚车。问捕快为何抓人,捕快说哥哥逃匿,不抓弟弟抓谁?康广仁大悲,用脑袋猛撞车壁,痛哭失声道:“天哪,哥哥之事,要弟弟来承担!”
维新党人捕得差不多,捕快又去抓徐致靖与张荫桓等相关大臣。冲进徐府,恰好徐致靖外出不在,捕快出府急驰张家,把张荫桓绑走。张荫桓办理外交多年,各国驻华公使不愿看他掉脑袋,推举日本公使赴善缘庵,请李鸿章出手救援。
李鸿章知道,要救张荫桓,唯有求助荣禄。慈禧重新听政伊始,便调荣禄入京,晋为文渊阁大学士,授军机大臣,掌管兵部,节制各军。李鸿章写好给荣禄的信,交与日本公使,日本公使打马回城,转递荣禄。荣禄自然得买李鸿章面子,又经慈禧点头,颁旨时以张荫桓并非康党,命交刑部看管,免予一死。
再说徐致靖,外出躲过捕快,完全可暂避风头,或干脆学康梁两人,一逃了之。却不知哪根筋出了差错,硬要返回京城,自投罗网。李鸿章闻知,不禁破口大骂:“这个书呆子,已五六十岁的人,还不知好歹,不识时务,拿小命开玩笑。”
然骂归骂,毕竟是同年子,岂可见死不救?李鸿章拍着脑门,思忖良久,最后击掌道:“此事,仍只能去找荣禄。”当即命人牵马套车,连夜进城,赶往荣府,求见荣禄。
此时荣禄已宽衣解带,准备上床歇息。听说李鸿章来见,不得不重新穿好衣服,出去会客。李鸿章赶紧打拱手,道:“荣中堂身负重任,操持国政,老夫不知深浅,夤夜上门打搅,实在有愧,还请谅解。”荣禄先让座,再看茶,道:“相国功高元勋,国之瑰宝,不辞辛苦,光临寒舍,是看得起荣禄,荣禄乐都乐不过来,何言打搅?”
李鸿章打几声哈哈,朗声道:“荣中堂不喝令家仆,赶老夫走,还赐座赏茶,老夫受宠若惊,元不元勋,瑰不瑰宝,已一点都不重要。”
荣禄脑袋灵光得很,李鸿章未曾开口,便知其来意,道:“前时相国具函为张荫桓说好话,我已遵办,莫非今日降临,又有李荫桓陶荫桓或牛荫桓马荫桓需您搭救?”李鸿章笑道:“知吾者,荣中堂也。”荣禄冷脸道:“都说相国大人属后党,没少遭帝党排挤,今帝党人士犯事,您老忙里忙外,给他们求情干吗呢?”李鸿章乐道:“谁请老夫加入后党的?老夫确实也有党,却不是后党,亦非帝党,更非康党。”荣禄道:“那相国是什么党?”李鸿章道:“老夫是无党,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独往独来,没与任何人有牵连,有瓜葛。”
此言倒也不虚,李鸿章一生只知埋头干活,不搞结党营私,还真没见他与谁勾肩搭背,过从密切。荣禄道:“无党好,无党一身轻。相国非狼非狈,不需结伙抱团,狼狈为奸。”李鸿章笑道:“不是狼不是狈,又是什么?”荣禄道:“是虎是狮,独立官场,轻轻一声吼,地皮抖三抖。”李鸿章摇头道:“哪里是虎是狮,不过一只落水狗,人人叫打,个个喊杀。”
“相国快别自轻,有太后在,谁敢动你一根指头?”荣禄笑笑道,“想替谁说情,直言吧。”李鸿章道:“徐致靖。”荣禄几乎跳起来,道:“给谁说情不是说,相国干吗对徐致靖感兴趣?您难道不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杨锐等维新骨干都是徐致靖举荐上位的吗?若非他把康梁谭杨诸逆拉进总署和军机,能闹出后来的祸乱?跟您明说吧,太后已排好名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徐致靖,而后才轮得到康梁谭杨他们。”
想不到慈禧如此痛恨徐致靖,竟视其为康党首恶。李鸿章暗里吃惊,仍力争道:“徐致靖书生意气重,只会写字唱曲,根本不知新政为何物,还以为一伙文臣闲极无聊,以新政为名寻开心,才凑热闹,赶时髦,上折推荐康梁谭杨他们,务必请荣中堂说服太后,免其一死。”荣禄道:“太后那么容易说服么?要说您自己找太后说去。”
“太后肯听老夫的,老夫还来麻烦荣中堂干啥?”李鸿章只得拉下老脸,“据老夫所知,康梁谭杨嫌徐致靖人傻智弱,不懂新政,每每与皇上密商维新机要时,尽量避开他,不让他参与其中。故说徐致靖是康党局外人,一点不假。也不用荣中堂免罪,保住其小命就行。”
被逼无奈,荣禄只得答应李鸿章,到慈禧面前试试。隔日入宫,慈禧正好戴着老花眼镜,审批在捕维新党人榜单,徐致靖名列榜首,被判斩立决。荣禄麻着胆子道:“太后英明,这些人罪大恶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唯徐致靖是个书呆子,天天在家读古书,写大字,唱昆曲,吹笛子,于新政一窍不通,多少有些冤枉。”慈禧怒道:“徐致靖不是好东西,力荐康党人士,离间我母子俩,你干吗还袒护他?”
荣禄忙趴地上道:“奴才不敢。不过据奴才所知,皇上召维新党人商量机密,都没让徐致靖参加。尤其近三个月,姓徐的压根儿没进过宫。”
大清规定,皇帝召见臣下,都得记录在案。慈禧命太监翻出档案一查,果然光绪已连续三个月没召对徐致靖。原来四月下旬光绪诏告维新变法后,徐致靖去了趟善缘庵,受李鸿章暗示,再会维新党人时,耳疾复发,声音稍小便听不清楚。试想光绪四周皆慈禧耳目,跟聋子密商机要,讨论维新,你大呼,我小叫,岂不坏事?故召对康梁谭杨时,没再传徐致靖。
慈禧这才改判徐致靖绞监候,即永远监禁,拣回一条小命。其余在押案犯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被判斩立决。谭嗣同早抱定必死决心,闻判咬破手指,留下《题壁狱中》诗: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题毕即被绑赴菜市口,与其他五人一起开刀问斩,史称戊戌六君子。其中康广仁最冤,枉陪脑袋,却忝列诸君之后,青史留名,白捡便宜。
至此,轰轰烈烈的戊戌维新变法烟消云散,清廷渐渐回归往日秩序。冷清的善缘庵热闹起来,朝臣纷纷前往拜会李鸿章,口气里满是喜庆。翁同龢倒台,光绪幽禁于瀛台,慈禧重新听政,要众人不看好李鸿章也难,觉得又到该他大显身手之时。李鸿章却晃着脑袋道:“老夫老矣,还有啥身手可显?勉强活命,喝喝茶,写写字,足矣!”
众人都视李鸿章为后党,帝党败落,后党执政,他能不沾光?唯李鸿章心里清楚,自己什么党都不是,无论帝党得势,还是后党行时,都没自己的事,除非又遭大乱,需人出来了难。果然慈禧召王公大臣会议时,有意让李鸿章出山主持总理衙门,受到荣禄和军机大臣刚毅等一致反对。没办法,李鸿章能力太强,功勋太著,资格太老,没人镇得住。可这话摆不到桌面上来,荣禄找借口道,李鸿章臭名在外,恐各国干涉。刚毅也是满人,说得更加理直气壮:汉人一强,满人必亡。
慈禧只好作罢。可总得给李鸿章安排些差事,让他老在眼前晃悠,荣禄与刚毅他们也不自在。想来想去,想起李鸿章访欧时见识过荷兰海滨排水防坡工程,干脆命他履勘黄河,拟订治河办法,改善民生。李鸿章借口体弱多病,极力推辞。慈禧不允,非逼走他不可。也是迫于无奈,李鸿章只得道:“老臣年事已高,需有助手帮忙,才能完成大任。”慈禧道:“要什么助手,只管开口。”李鸿章道:“于式枚自然少不了。只是他入幕多年,跟老臣处理中法战争、甲午大战、马关订约、欧美出访,费力不讨好,至今仍为小小兵部主事。让他随勘黄河,再不有所表示,实在说不过去。”慈禧道:“礼部有员外郎实缺,就让于式枚替补吧。”
能让于式枚上个台阶,跑趟黄河也值得。十月中旬,李鸿章召于式枚、周馥诸故吏,外加绘图生和荷兰水利工程师,冒着寒风,登车出京。李经述要求随父同行,李鸿章没同意,让他留京温习诗书,以备会试。前次会试本已入围,且欲拟高魁,被翁同龢强行拿下,李经述一直心有不甘,还想再度参试,以遂夙愿。
一行人赶到济南,小雪已去,大雪到来,满天银絮飘飞。席不暇暖,踏雪直奔黄河岸边,描绘地貌形势,勘查河床宽窄,测量水势大小,探究河沙来龙去脉,再以此为基础,研究治河之法。一忙忙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正月,初五乃李鸿章七十七岁生日,身边没有子女,没有亲人,周馥与于式枚商量,准备联系附近州县衙门,办桌生日酒。办酒自然是个借口,一行人忍饥挨饿,也想解解馋,暖暖身。可李鸿章不同意,说大过年的,不可惊扰地方。周馥只得作罢,敲开近岸乡民家门,购得几枚鸡蛋煮熟,聊以果腹。
依据勘测数据,荷兰工程师估算,若参照西方国家技术,筹银三千二百万两,花五年时间,黄河中下游河患始可根治。朝廷哪拿得出如此大钱?李鸿章让众人另做预算,提出九百万应急治标方案。办法易行,在河床主堤种草,栽柳,植藤,培养堤岸,固筑险坡,疏浚尾闾。至二月中旬,历时四个月,勘察完成,几位离开山东,西行返京。
半个多月后踏入京门,回到善缘庵,李鸿章便将草拟奏折连同治本治标两套方案,呈递入宫。可没人理会,治河方案泥牛入海,杳无消息。李鸿章也不追问,自己徒有文华殿大学士空名,无任何实职,养闲伴食,谁会把你的话当回事?也没人再往善缘庵跑,门前清寂,室内空落,唯有诗书不弃。世间多势利人,无势则无利,无利谁还来踏你门槛?
赋闲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亦短。夏暑过去,白露如珠,忽从合肥传来消息,大哥李瀚章在家仙逝,享年七十九岁。四个弟弟鹤章、蕴章、凤章、昭庆早已故去,而今大哥也魂归道山,唯余自己一人,独向黄昏。又想起四年前甲午惨败,大哥诚邀回乡,息影林泉,共娱晚景,自己念及项羽,志为鬼雄,没回合肥聚首,至今思之,不免略觉后悔,暗添伤感。好在大哥晚得悠闲,寿登耄耋,人称全福,亦奚足悲!
其时,吴汝纶所辑李鸿章奏章书信定稿,刊印成册。李鸿章甚喜,分赠朋僚。还经李莲英,敬呈慈禧一套。慈禧见书思人,有意让李鸿章复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跟荣禄商量,荣禄坚决反对,只得作罢。倒是端王载漪跑到善缘庵,暗示李鸿章,愿说服荣禄,让他复出。
载漪何许人也?还得从道光皇帝说起。当年道光登基后,连生三位阿哥,皆不幸早夭,所喜祥妃和全妃争气,陆续受孕,怀上龙种。受孕有先后,先孕先产,后孕后生,若两人所怀皆为皇子,后产皇子定会失去立太子继大统机会。全妃自知怀孕在后,不占先机,悄悄拿出重金,向御医讨得打胎药喝下,先祥妃产下儿子奕(左讠右?),成为四阿哥,后继位做上咸丰皇帝。祥妃儿子奕(左讠右宗)却先孕后产,退居五阿哥,与皇位擦肩而过。载漪便是奕(左讠右宗)儿子,亦即五阿哥奕(左讠右?)儿子载淳(同治)和七阿哥奕(左讠右睘)儿子载湉(光绪)堂哥。也就是说,当年不是咸丰奕(左讠右?)捷足先登降临世上,奕(左讠右宗)成为皇帝,再由载漪继位,哪轮得到载淳和载湉称帝?
载漪与载淳同年,大载湉十五岁,却因父亲奕(左讠右宗)早早过继出宫,寄人篱下,父子俩皆不读书,不学礼,只会喝酒抽烟,打牌遛鸟,与其他八旗混混不无二异。然毕竟有皇族血统,载漪讨得慈禧弟弟桂祥欢心,娶其女为妻,获慈禧关照,承嗣端郡王,成为御前大臣。人一得势,最不缺逢迎者,满员刚毅和帝师翁同龢有事没事就往端王府跑,巴结献媚,讨好卖乖。此二公最恨李鸿章,载漪自然也视其为仇敌。仇敌突然登门,笑脸示好,难免令人生疑。
原来自光绪被慈禧幽禁于瀛台后,载漪便开始头脑发热,动起心思来。同是道光孙子,为何载淳和载湉可做皇帝,自己却不能占份?载漪把想法悄悄透露给刚毅,刚毅分析说:“光绪不争气,太后肯定会把他废掉,另扶小皇帝上位。”
载漪已四十三岁,听刚毅如此说,失望得很,几分不满道:“为何只扶小皇帝,不扶大皇帝?”刚毅笑笑道:“你想想看,扶大皇帝上位,太后还怎么听政?”
当年同治驾崩,慈禧扶亲妹儿子载湉继位,就因他年龄小,便于自己垂帘听政。载漪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被慈禧看中,难免有些泄气。刚毅又道:“王爷这个年纪,确实已无优势,可令郎并不大,多少应该有些希望。”
刚毅一句话又让载漪兴奋起来。别看载漪长于宫外,不读诗书,不通礼仪,毕竟是道光亲孙子,与同治帝载淳和光绪帝载湉属堂兄弟,身份尊贵。其父奕(左讠右宗)少小出宫,远离中枢,没法参与皇权竞争,相反从不遭忌,与那拉氏家族走得近。慈禧于是做主将弟弟桂祥女儿嫁给奕(左讠右宗)儿子即载漪做福晋,生下溥儁。只是溥儁已十四岁,载漪不无担心道:“犬子不大也不小,比当年载湉继位大了十岁。十四岁继位,太后听政三四年就得归政,只怕她老人家没这个动力。”刚毅笑道:“若倒回去十年八年,太后自然无此动力。可人生七十古来稀,她老人家已年高六十五,能听政四五年,再训政三四年,已属天大奇迹。”
载漪大喜。若凭太后亲侄孙关系,设法把溥儁运作上位,自己不做皇帝,做皇帝他爹,再学当年醇亲王,代儿执掌朝中大权,不也够风光么?于是带着溥儁还有半车礼物,赶往位于东城方家园桂公府,拜见岳丈桂祥。
公府听去不似王府响亮,可桂公府却比普通王府还有名气。原来桂祥不仅是慈禧亲弟,还系皇后父亲。就是说他既有女嫁给载漪,还有女嫁给光绪,亦即隆裕皇后。正是凭借太后亲弟和皇后父亲双重尊荣,桂祥虽无所作为,却受封三等承恩公,晋满洲镶黄旗副都统,门庭显赫无比。桂公府因系慈禧太后娘家以及隆裕皇后生长地,被人誉为凤凰窝。
载漪父子进府后,桂祥非常高兴,命人铺排宴席,款待女婿和外孙。虽说爷爷奕(左讠右宗)带坏头,祖孙三代不思笔墨,只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毕竟溥儁长得高大英俊,正应了那句话,马屎皮上光,里面一包糠。皮上光也是光,照样养眼。且隔代最亲,桂祥视溥儁为心肝宝贝,把他拉到身旁,问喜欢吃啥,亲自给他布菜。溥儁胸无点墨,却很会讨人欢心,又行礼又称谢,端杯去敬外公酒,好话一套套,说得溜溜顺顺,入耳中听。桂祥很满意,夸赞外孙几句,还要在座各位孙辈,多向溥儁学着点。
酒后载漪支开溥儁,陪岳父去书房说话。翁婿坐定,喝口茶水,载漪叹道:“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维新就维新,变法就变法,干吗唱出围园杀后一出,真不可理喻!”桂祥道:“都是康党太坏,唯恐天下不乱。皇上为太后一手养大,母子情深,决不会起此歹意。”
光绪是桂祥女婿,桂祥维护他,自在情理之中。载漪暗怀私心,巴不得慈禧尽快把光绪废掉,道:“我也这么想,太后于皇上,恩同再造,皇上若受康党蒙蔽,欲害太后,那就太没天良。还是太后宽大为怀,只不过暂禁皇上,没动他一根毫毛。”桂祥道:“昨日皇后回府,论及维新变法,说皇上毫无害母之意,皆因识人不察,好心办错事,正恨没后悔药可吃。”载漪借风吹火道:“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皇上自作自受,即使太后大度原谅,还想继续在皇位上待下去,只怕已难树立君威,号令天下。”
桂祥摇摇头,一脸无奈。载漪试探道:“万一宫中有啥变故,也不知太后会选何人承继大统。”桂祥道:“同治帝与光绪帝都没儿子,假若另选新君,还真有些难为太后。”载漪道:“我倒有个人选,不知岳丈看不看得中。”桂祥笑道:“我非太后,看不看得中,又有啥用?”载漪道:“可岳丈是太后亲弟。”桂祥道:“亲弟也一样。太后以国家为重,国家大事,不可能听弟弟的。”载漪道:“不见得吧,举贤不避亲,弟弟有好人选,太后为何不认可呢?”桂祥道:“此处没外人,你倒说说看,此人到底是谁?”载漪道:“溥儁,您老亲外孙啊。”
这小子,带着儿子和礼物上门,原来有大企图。桂祥望眼女婿,半天没语。载漪怂恿道:“若皇上被废,最冤者并非别人,还是皇后。”桂祥道:“皇后有啥冤的?”载漪道:“皇后贤淑,没有任何过错,一旦皇上被废,只能黯然离宫,难道还不冤?”桂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有这一天,也怪皇后命不好,别人无能为力。”载漪道:“皇上被废,皇后遭殃,岳丈宫中无人,威势只怕会受影响。”桂祥道:“太后是吾亲姐,能说宫中没人?”载漪道:“太后是岳丈亲姐没错,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来日不多,岳丈可得未雨绸缪啊。”
毕竟血浓于水,皇后难保,太后来日不多,能把亲外孙扶上位,自己尊荣和桂公府地位才可能继续维持下去。桂祥心里开始松动,答应入宫找姐姐试试。
寻个机会,桂祥入宫拜望慈禧,说溥儁已变得很懂事,天天在家读书写字,不再像以往样只知瞎混。慈禧早有废立之意,听出弟弟来意,心想载字辈已出过两位皇帝,若另择新君,只能从溥字辈里甄选,无奈同光二帝无子,溥儁系最亲晚辈,又有那拉血脉,自比外人靠得住,似可考虑迎溥儁入宫,过继给已故的同治帝,先以大阿哥名义请师傅授教,再承大统。
谁知风声放出去,众臣不以为然,欧美各国驻华公使也表示质疑,一心看好光绪开明,期待他韬光养晦,一旦慈禧老死,便可重整旗鼓,率领群臣,变法图强。
载漪气急败坏,却无奈群臣和洋人何,只能干瞪眼。刚毅又出主意,说可争取李鸿章支持。洋人最听李鸿章的话,李鸿章肯出面,洋人不反对废立,王公大臣自没屁放,溥儁上位便水到渠成。载漪道:“咱与李鸿章向无瓜葛,他会这个帮忙吗?”刚毅道:“太后几次有意起用李鸿章,皆因荣禄反对泡汤,你告诉他能促成废立,咱们自有办法让他重新出山。”
载漪就这样到了善缘庵。明白载漪来意,李鸿章心里几分不屑。凭载漪德行,也妄想学醇亲王,过回帝父瘾,真是光着屁股撵狼,胆大不要脸。醇亲王奕(左讠右睘)有贤王之誉,代儿载湉理政,乃君臣之幸,大清之幸。相反载漪要德缺德,要才缺才,真行废立,由其代政,大清唯有早亡。且溥儁也不是好东西,犹如马屎皮上光,里面一包糠,人品坏,口碑臭,只怕没等他继位,列强不满,文武抗议,竟致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想到这里,李鸿章一阵惊惧,暗叹皇家暗弱,国家不幸。只是载漪贵为郡王,当着他的面,李鸿章拉不下脸来,含糊其辞道:“皇上虽有过错,毕竟正当盛年,智毅圣明,太后系念母子情深,还不至于说废就废吧。”载漪道:“太后系念母子情深,可皇上寡情少义,竟密使康谭劝袁,围园杀后,也太狠心了点。”李鸿章道:“老夫听说杨崇伊所获所谓密诏,并非皇上原诏,八成系康有为篡改,岂可作为废帝依据?”
载漪也搞不清密诏真假,只得诱之以利,道:“太后有意让溥儁继位,相国若顺从太后旨意,说服洋人,支持废立,太后不可能亏待相国,刚毅和荣禄也会看太后脸色,促成相国复出。”李鸿章笑道:“老夫这把年纪,已老不中用,早绝复出之念。”载漪道:“正值国家多事之秋,相国不复出,谁挺身服膺,力挽狂澜!”
也是实在推脱不掉,李鸿章只得勉强道:“废立乃皇族家事,老夫不便置喙,料洋人也不至于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载漪道:“洋人最服相国,相国发句话,他们自会顾全大局。”
李鸿章打起哈哈来,不再多言。载漪离去,一遍遍回想李鸿章的话,他敢说洋人不至于狗咬耗子,看来已有心阻止各国公使反对废立,以换取复出机会。次日载漪跑到宫中,谎称李鸿章深明天下大势,认为废立之事可行。
慈禧半信半疑,传李鸿章入宫召对。来到养心殿,李鸿章刚趴到地上,慈禧便对李莲英道:“小李子拿凳来,给少荃坐。”李鸿章谢恩起身,坐到凳上。慈禧关切问道:“少荃已七十七了吧,身体还好不?”李鸿章道:“托太后洪福,老臣勉强还能饮食坐卧,读书写字。只是德薄年高,仍苟延残喘,存活于世,浪费口粮,实在问心有愧。”慈禧道:“你大本宫一轮,本宫六十五,也已老不中用。”李鸿章道:“太后人中龙凤,越活越精神。老臣每读唐史,总不免感慨高宗正值壮年,便身心俱损,五十五而崩,武后则恰好相反,年纪越大,越发强健精明,年过八旬,依然不聋不瞽不昧。”
慈禧叹一声,道:“武则天福气大,子侄孝贤,哪像本宫,为大清操碎了心,还遭人憎恨,只想着要本宫老命。”李鸿章道:“太后子更孝,侄更贤。”慈禧道:“真孝就不天天盼我早死,盼不来便传诏谋害于我。”李鸿章道:“前天老臣还跟端王说起,太后所见密诏属矫诏,不足为凭。”慈禧不满道:“皇帝对少荃如此刻薄,恨不得请出祖庙青龙刀,取你项上脑袋,以谢天下,因本宫干扰,不得不作罢,后又趁变法之机,将你仅存总理衙门行走罢去,你干吗还老维护他?”李鸿章道:“老臣不维护皇上,也不维护太后,只维护大清。”
说得慈禧笑起来,道:“都说大清是满人的大清,汉人巴不得大清早亡,好恢复汉天汉地。少荃身为汉人,干吗要维护大清?”李鸿章道:“没有大清,就没有老臣的一切,老臣自然得维护大清。”慈禧说:“仅余大学士虚名,你的一切又在哪里?”
李鸿章动起情来,含泪道:“老臣此生有三个最重要的男人:父亲、曾老师和恭亲王,还有三个最重要的女人:母亲、继室小莲和太后。父亲、曾老师、恭亲王、母亲、小莲都已弃我而去,唯余太后,便是老臣的一切。或者说太后即大清,大清就是老臣的一切。”
整个大清官场,文武大臣不上千,也成百,唯李鸿章会在自己面前掏心掏肺,要慈禧不感动也难。她泪眼模糊道:“既然本宫是少荃的一切,为何还阻止本宫实行废立?我看皇帝才是你的一切吧?”李鸿章道:“皇上有错在先,太后欲废之,无可厚非,可立要立得在人。”慈禧道:“溥儁是溥字辈里佼佼者,为何立不得?”
李鸿章干脆把话挑明道:“端王上蹿下跳,欲扶儿子上位,无非不服当年全妃早产文宗皇帝(咸丰帝奕(左讠右?)),一直耿耿于其父奕(左讠右宗)与皇位失之交臂,才异想天开,以为儿子溥儁与太后有血缘关系,可巧取皇权,像醇亲王样过回帝父瘾。”
慈禧半日无语。载漪如此活跃,原来动因在此。李鸿章该说的话说过,告退出殿。回善缘庵后,心里仍不踏实,不惜开罪载漪等当国亲贵,又毅然呈递密折,告诫慈禧,时局如此艰难,大清再折腾不起,贸然废立,失威天下,开罪洋人,有百害无一益。
折子递出,又觉自己位虚言轻,另给张之洞、刘坤一、盛宣怀等权臣大吏去函,言明载漪父子野心,请他们共同发声,阻止慈禧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刘坤一见函,致电北京,声言君臣之分已定,举国之心难平。盛宣怀电称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唯张之洞怕得罪慈禧和载漪,借口皇室家事,外臣不便插嘴,保持沉默。
听到动静,载漪入宫拜见慈禧,探其口风。慈禧拿出李鸿章密折,还有刘坤一与盛宣怀等人电报,扔到载漪面前,要他自己瞧。载漪肺都气炸,恨不得纠集街头混混,踏平善缘庵,扭断李鸿章脑袋。又觉自己已是御前大臣,就等着做太上皇,岂能像从前样,仍与街痞流氓搅在一起?只好先忍他一忍,以后另想妙法,再修理李鸿章。
别看李鸿章今非昔比,手无兵,顶无翎,可背后有太后罩着,仓促间想修理他,还真不是说的那么容易。载漪又找刚毅,请他帮着想法子。刚毅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鸿章虽已属行尸走肉,还不是你想拿掉就拿得掉的。”载漪道:“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姓李的在眼面晃**,坏咱好事?”刚毅道:“可换种方式,说动太后,放他外任。”载漪道:“放他去哪里?”刚毅道:“当然越远越好,要他鞭长莫及,没法干预朝中大事。”载漪道:“让他去云南四川?”刚毅道:“云南四川无缺,只两广总督正好空出,可把他赶到广州去。”
“两广总督可是大肥缺,岂不好了李鸿章?”载漪恨恨道,“两广天高皇帝远,广州则是南国大都会,一旦放虎归山,李鸿章在那边组建个什么粤军之类,朝廷更没法驾驭他。”刚毅道:“王爷过虑了。李鸿章土埋半截,已非组建淮军时之李鸿章,不用担心他还翻得了天。且广州属平川,不是什么山,王爷总闻过虎落平川遭犬欺一语吧?”
载漪嘴快,应声道:“莫非广州人喜欢养狗?”刚毅略显不耐烦道:“不是说广州人喜欢养狗,是广州赌毒盛行,会党肆虐,李鸿章置身其间,群狗扑咬,只怕难有善终。近有消息说,康有为和梁启超流亡海外后,募得重金,密遣心腹,携金潜回老家广东,大肆发展革命党,试图卷土重来,以雪变法失败之耻。恰巧在康梁眼里,李鸿章受太后恩宠,属后党分子,他只身南下广州,不是伸出脑袋,往康梁枪口上送么?”
说得载漪连声叫好,道:“此招实在高妙。外放李鸿章去两广,既可讨太后欢心,又可借康梁之手,搬掉阻止废立之拦路虎,真可谓两全其美。”
可又由谁到慈禧面前举荐李鸿章呢?载漪与刚毅都不能出面,不然易被慈禧窥破其用心。几经权衡,觉得可让荣禄代劳。慈禧重新听政后,两次提议起用李鸿章,先是想委以总理衙门大臣,继欲让其官复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都因荣禄反对告吹。其实荣禄与李鸿章关系还不错,不然也不会领他情,冒险营救张荫桓和徐致靖。只是担心李鸿章功高威重太能干,不怎么好驾驭,才极力阻其出山。远放广州则不同,不仅不会对荣禄构成威胁,还可省得慈禧一见李鸿章,又想着委以显位,荣禄肯定乐意送此顺水人情。
刚毅找到荣禄时,荣禄也接到密报,说广州革命党猖獗异常,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听到李鸿章三字,觉得留此勋臣在京,碍手碍脚还碍眼,不如远派广州,镇压康党余孽,给朝廷了难。当即赶往宫中,力荐李鸿章出山。慈禧道:“本宫见李鸿章闲着也是闲着,早想让他复出,给朝廷办差,你说他名声太臭,难以服众,莫非他突然香了起来?”荣禄道:“甲午大战已过去四五年,李鸿章身上臭气也散发得差不多,也该让他出来起起作用啦。”慈禧道:“总理衙门和直隶北洋已没缺,让他干啥好呢?”荣禄道:“康梁派人潜入广东,大肆发展革命党,隐患不小,可命李鸿章出任两广总督,清除康党余孽,以保南国平安。”
慈禧心情有些复杂。李鸿章虽已老迈,毕竟非普通枢臣可比,留在身旁,无非备个后手,召之即来,以应急需。外放千里南国,哪天朝廷有事,朝臣靠不住,其人远在广州,又请谁出面了难?然欲废光绪,迎溥儁入继,又不得不把李鸿章赶走,以免坏事。
思来想去,慈禧决定还是先放李鸿章外任,待废立结束,再召他回京就是。当即颁旨,任李鸿章为两广总督,坐镇广州,捉拿康党余孽,防备洋人兴风作浪。
能远离京都是非之地,不用与载漪、刚毅等满臣纠缠,李鸿章自然高兴。可接到任命,还是循例上表辞谢,说自己年事已高,难当大任。慈禧再颁懿旨,赞扬李鸿章几句,不容另辞,命赶紧进宫请训,早日成行。
李鸿章无话可说,来到紫禁城,入殿辞陛。行过大礼,慈禧赐座,交给他总督两广三大任务:整顿税收,操练水师,缉拿康梁余孽。李鸿章应承道:“税政和军事乃国家之本,微臣定当勉力为之。”慈禧叮嘱道:“康党可恶,不能轻饶,少荃得花些工夫,给我铲除干净。”李鸿章道:“康党皆书院经生和市井讼师之徒,不必太当回事。”慈禧道:“何以洋人又都庇护他们,与我为难?”李鸿章道:“洋人不懂华情,以国士待之,日久明白真相,驱逐唯恐不及。”慈禧道:“少荃就知袒护康梁,怪不得有人谗你为康党。”
换作其他大臣,慈禧当面斥为康党,早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李鸿章到底是李鸿章,人诬卖国贼,都不介意,还怕背康党恶名?不慌不忙道:“百日维新期间,老臣冷眼旁观,静室思忖,祖宗旧法果能富民强国,大清之强久矣,何恃今日?若主张变法图强,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何也?臣崇西学,办洋务,大半辈子所为,正是康党所倡。”
慈禧默然良久,道:“就算少荃不是康党,为何康党维护皇帝,你也随声附和,与本宫作斗?”李鸿章道:“老臣岂敢与太后作斗?前次召对,老臣已言明观点,太后欲废皇上,无可厚非,可立要立得在人。何况太后既已听政,大权独操,无须亟亟于废立。”
慈禧只好又拿康党说事:“康梁唯恐天下不乱,洋人居心不良,朝臣各怀鬼胎,一门心思盼本宫早死,让皇帝执政,好浑水摸鱼,各取所需。少荃不同于他人,深为皇帝忌恨,不行废立,哪天本宫老死,你还有好下场不成?”
这已不像君臣召对,倒有些老友私下聊天味道。李鸿章几分感动,笑道:“老臣活一天算一天,待太后老死,老臣骨头已可做鼓槌,供人击鼓传花。至于皇上忌恨,老臣岂敢心存怨愤?要怨也只能怨翁同龢借帝师便利,屡进谗言,误君误臣,误国误民。说到老臣反对废立,还是那句话,非为皇上计,亦非为太后计,乃为大清计,为天下苍生计也。”
即将离京南下,日后有话没法当面奏请,李鸿章顾不得那么多,干脆一吐为快:“太后若执意废掉皇上,让溥儁入继,端王代政,又有刚毅等狂徒跟着起哄瞎闹,今天抗洋,明天排外,大清还有安宁?国无宁日,变法改制也好,求富图强也罢,必将成为空话。”
也是李鸿章无私无畏,敢在慈禧面前说这种逆耳忠言。所幸慈禧还没老糊涂,心知满朝文武,唯此四十年老臣肯放下君臣恩怨,忧大清之所忧,换作他人,光绪如此罪辱,巴不得早些废掉他,以一解心头之恨。也正因此,慈禧才对李鸿章刮目相看,尽管他公然反对废立,与自己过不去,也不会轻易加罪于他。且心里有所松动,似欲放弃废立之念。
尽臣子职分,该进的言进过,慈禧听不听得进去,已非李鸿章力所能及。自己毕竟是汉员,载漪、刚毅身为皇家亲贵和满臣,天天进出宫门,慈禧再英明,一时迷糊,受其蛊惑,铸下大错,亦无人能阻。只怪光绪糊涂,视康谭为救命稻草,唱出围园杀后一出,要慈禧放下深仇大恨,又谈何容易?回善缘庵后,李鸿章嘱自老家赶来照顾自己的小儿经迈,打理行装,准备带上少数侍从,离京南下。
临近出发,荣禄才忽然意识到,听信刚毅怂恿,赶李鸿章出京,并非高明之举。于是专门设宴,为其饯行。酒至半酣,荣禄道:“南海虽偏远,实一大都会,得君往,朝廷无南顾之忧。君将高举远引,跳出是非圈外,福诚无量。留下荣禄,受恩至渥,责备亦最严。近数日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将何以教我?”
原来荣禄有话要说。李鸿章问何事犯愁?荣禄摒开左右,悄声道:“非常之变,恐在眼前。”李鸿章明知故问道:“有何非常之变?”荣禄道:“自然是废立之事。”
李鸿章双眼圆睁,声色俱厉道:“此何等事,讵可行之!试问兄有几许头颅,敢于尝试!果行废立,国家必危险万状,兄能不知!各国不容,出面干涉;疆臣不满,离心离德;更有仗义声讨者,兴风作浪,如何是好?无端动天下之兵,为害曷可胜言?皇上圣明,更事已久,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在兄造膝之际,当委曲密陈成败利钝,岂能只顾个人荣辱生死?”
荣禄悚然若失,再不敢吱声。只心里暗暗后悔,不该阻止李鸿章复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朝堂上下,满汉臣工,能以天下为己任者,也就李鸿章一人,诸如载漪、刚毅之辈,虽为皇族满员,肚里所装,全是私念,何曾真心忧患过国家安危?若李鸿章主持直隶,守护京畿,国家有急,自可挺身而出,排忧解难。今南派两广,天远地僻,一旦君国遇险,咱找谁去?荣禄真想入宫,恳求慈圣收回成命,让李鸿章留任直隶原职,又知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何况载漪和刚毅一心排除异己,怂恿慈禧赶走李鸿章,又哪是你荣禄能扳得转来的?
见荣禄默然不响,李鸿章唯有叹息。叹毕起身,在李经迈搀扶下,出得酒馆,启程东行,经天津,绕上海,继续南航。途中聊及康党,李鸿章故作正经道:“此番总督两广,奉懿旨追捕康梁,如获此二人,功劳甚大,大过平发剿捻矣,吾当晋爵。”又问随僚:“你们是不是康党?”答曰:“也许是。”李鸿章道:“不怕捉么?”答曰:“不怕。相国奉旨捕康党,先捉咱们可也。”李鸿章道:“老夫不能捉你们,老夫也是康党。陛辞前,就有人以康党劾我。”
说着,大笑起来。笑过,又难免大摇其头,唉声叹气。船行沿海,十二月中旬抵达广州,上岸登轿,直入督署,接篆视事。想起大哥李瀚章曾在督署待过六年,睹物思人,音容宛在,不免黯然神伤。然李鸿章没时间缅怀大哥,上任伊始,便大刀阔斧,整顿地方税政,操练水陆两师,还与各国驻粤领事频繁接触,改善华洋关系。
朝廷并不关心李鸿章所办实事,一遍遍催问捉拿康党余孽多少。朝会上载漪与刚毅还一唱一和,怂恿慈禧下旨,逼李鸿章派人东潜日本,追杀康梁二逆。康有为与梁启超已被日本政府保护起来,哪是想追杀就追杀得了的?李鸿章复折说,若杀康梁,只有先派军队征服日本,将两人引渡回国,届时朝廷别说斩杀,就是一寸寸剜割,剁成碎肉包饺子都可以。
没法征服日本,拿回康梁,载漪与刚毅又通过慈禧下旨:逆党康有为梁启超罪大恶极,神人共愤,逃往外洋,日久未能弋获,着李鸿章查实其广东本籍祖坟,即行刨毁,以儆凶邪。
朝局已岌岌可危,载漪、刚毅等当政大臣不思力挽国势,却利欲熏心,仇恨满腔,一门心思杀洋排汉,想着除康梁,泄私愤,国家能不早亡?可李鸿章还不能说得如此明白,只好找借口推托,说香港衣局正为新党承制勇衣战裙,名为勤王,实欲袭城起事,已密商港督查禁,广州山雨欲来,唯虑激则生变,平毁康梁祖坟,似宜稍缓。
朝廷仍不肯放过康党,严斥李鸿章身膺疆寄,当平毁康梁祖坟,力遏乱萌,傥或瞻顾彷徨,反张逆焰,唯其是问。李鸿章又找借口,一拖再拖,直到两个多月后的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仲春,看看再也没法拖下去,才把幕僚刘学询叫入签押房,商量道:“朝廷盯紧康梁祖坟不放,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刘学询乃广东香山人,两榜出身,因仕途不顺,弃官从商,成为巨富。李家大哥李瀚章总督两广时,便是督署常客,李鸿章入主两广,需本地能手办差,招其入幕,棘手事务都交他办理。刘学询当即道:“相国不必发愁,学询叫几个壮汉,找到康梁祖坟地,花上半天时间即可刨平。”李鸿章道:“老夫与康梁一无冤,二无仇,去刨人家祖坟,又何必呢?”
听出李鸿章话外意思,刘学询道:“带人去康梁老家,不过刨几个坑做做样子,朝廷远在数千里之外,不可能派钦差来实地查验。”李鸿章道:“你看着办吧。”
刘学询得令,领着数十衙役,先赶往南海,找到康家坟山,砸烂墓碑数块,再在附近坡地掘几个土洞,扬长而去。梁启超老家新会比南海远,次日一伙人赶过去,见天色已晚,连镐锄都没动,便下山连夜回了广州。怕不好交差,一番围追堵截,拿住两名保皇党人,投入大狱,以便李鸿章复折朝廷时,多几个说词。
消息传往日本,康梁不明真相,只知李鸿章派人到过自家祖坟,不禁怒火中烧,拿出募捐所获巨款,收买杀手,登舟西渡,暗杀李鸿章。李鸿章闻讯,倒也坦然,对刘学询道:“当年老夫赴日和谈,被日本浪人击中面部,幸免于死,才苟活至今。康梁毕竟属中国人,能死在他们杀手枪下,总比丧命于日本人之手光彩得多。然老夫一死,朝廷另派新督来粤,不仅康梁祖坟难保,只怕连其九族都会受到株连,无人有好下场。”
此语传到日本,康梁稍感愧疚,立即终止暗杀行动,放过李鸿章。梁启超还饱含深情,开始动笔撰写《李鸿章传》,对传主大加褒扬。
李鸿章的话也传入京师,引起载漪和刚毅强烈不满。正欲怂恿慈禧下旨严惩,一时朝局剧变,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对付李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