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并非杞人忧天,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皇帝,一帮从底层突窜及顶的暴发官僚,企图一夜间把大清改造过来,又谈何容易?其结果恐怕只能适得其反。
不好消息很快从宫中传来,翁同龢被光绪撤差,驱逐出京。也是年轻的维新党人出现后,光绪觉得翁同龢老迈昏庸,横竖看不顺眼,开始疏远他,转而与康有为等人打得火热。康有为暗自得意,以帝师自居,凭渊博知识和非凡谈吐获取光绪欢心。光绪崇拜康有为,就想让他入值毓庆宫,以便随召随到。翁同龢肚里明白,身上光环,手中权力,皆出自帝师身份,一旦帝师地位不存,自己狗屁都不是。只怪康有为太可恶,你好心好意,把他举荐给光绪,他一朝小人得志,竟恩将仇报,企图鸠占鹊巢。翁同龢恨得咬牙切齿,到光绪面前告御状,说康有为勾搭南海老乡张荫桓,与李鸿章暗通款曲,用心险恶。目的很明显,就是企图拿李鸿章刺激光绪,疏远张荫桓,赶走康有为。光绪不为所惑,翁同龢又呈上康有为《孔子改制考》一书,当光绪面点点戳戳,说此著玷污千年孔教,妖言惑众,必乱朝纲,必毁人伦。
原来康有为认为维新变法重在改教,改教无非改儒教,只有重新定论甚至颠覆孔儒教义,才可能彻底改变教制,培养出适合时代发展需求之新人,以达到维新变法目的。想想翁同龢吃了一辈子孔教饭,靠孔教两榜高中,做上帝师,占尽风光,若依康有为胡来,把孔教改得面目全非,自己手上饭碗岂不砸个粉碎?
讵料翁同龢不仅没能离间光绪与康有为,相反把自己学生给彻底激怒。翁同龢当国多年,先花言巧语,蛊惑朝廷,逼迫北洋防军与日决战,兵败如山,割地赔款。趁李鸿章罢官去职,一手把持总署,外交连连失守,德踞胶澳,俄租旅大,法贳广州湾,英索威海与九龙,弄得天怒人怨。为挽回面子,力推康有为,欲借变法东风,为自己脸上贴金,重树权威。康梁诸新人大刀阔斧,干得正欢,翁同龢却忽然大泼冷水,说康有为坏话,不是出尔反尔,自掌嘴巴么?新恼旧恨叠加一处,光绪终于失控,夺过《孔子改制考》,直扇翁同龢老脸。旋即下旨革职,逐回原籍,永不叙用。还觉不够,又责成地方官府,严加管束,不让乱说乱动。
可怜那李鸿章,功高盖世,名震中外,位显权大,拥兵自重,翁同龢手无寸铁,仅凭笔头一支,舌刀一把,先灭其数万海陆防军,继夺其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要职,仅给他留个文华殿大学士空衔,夹尾入京,伴食总署,想想多么解气,何等明快!谁知半路冒出个康有为,你好心举荐,全力扶持,此君呈数篇谬论,发几番空言,光绪便被逗得团团转,再也瞧不上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师傅,竟恩断情绝,将你扫地出门,打回原形。翁同龢实在想不通,郁郁寡欢,没几年便含悲而逝,挺尸常熟祖屋。朝廷得报,装傻卖痴,没任何表示,连谥号都不给。直到宣统年间,大清灭亡前夕才诏复原官,追谥文恭。
击败翁同龢,康有为自是欢天喜地,觉得自己帝师位置坐稳,做梦都笑出声来。其他维新党人也看不惯翁同龢倚老卖老,被光绪赶走,没人碍眼,正好大显身手,无不拍手称快。倒是李鸿章得闻,猛摇脑袋,意识到翁同龢遭罢,绝非好兆头,麻烦恐怕还在后面。朝臣颇觉奇怪,李翁两人斗了一辈子,翁同龢罪有应得,最该高兴的就是李鸿章,他怎么还忧心忡忡,是不是有些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要说李鸿章不恨翁同龢,自然是假话。翁同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身败名裂,你再怀恨于心,有多大意思呢?李鸿章其实在为光绪和维新党人捏一把汗。把朝臣统统撇到一边,光凭几个年轻维新党人满腔**,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做成惊世大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翁同龢空出位置,慈禧正好命王文韶入京,授户部尚书,入值总理衙门。同时让荣禄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全力经营武卫军,就近统督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宋庆毅军及袁世凯新军。满身锐气的年轻维新党人也因翁同龢出局,倍受鼓舞,信心更足,劲头更猛,没日没夜集合一起,摸着脑袋炮制变法新政,再经由光绪之手,以圣旨形式颁布下去。几乎三五天出台一道上谕,纷至沓来,目不暇接。内容包罗万象,诸如文教方面:改革科举制,废除八股,改试策论;开办学堂,提倡西学,派人出国留学游历;准创报馆和学会,开启民智。政治方面:实行君主立宪,设立议会,允许大小臣民上书言事。经济方面:修筑铁路,开采矿产;改革税政,编制国家预算;鼓励开垦荒地,提倡私人办实业;奖励新发明、新创造。军事方面:严查保甲,实行团练,裁减旧军,督练新军。
毋庸置疑,诸般变法新政,出发点都不错,构想也不无道理。然构想仅停留于上谕,远远不够,还得有人推行,落到实处,否则无异于废纸一堆。谁来推行和实施呢?要么依靠朝廷内外臣工,一件件贯彻下去,要么打破现有官僚体系,重建新机构,重选新官吏,责任到官到吏。一句话,事在人为,没人则一事无成。若照李鸿章设想,先推行新学,经二十年新式教育,新人辈出,始可推新政,行新学。光绪和维新党人无此耐心,以为新政行诸于文,以上谕颁发出来,便万事大吉,至于可不可行,由何人实行,似乎与他们无关。
殊不知世间事,知易行难,嘴里说,纸上写,谁都会,真正落到实处,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朝臣渐渐看穿,这帮维新党人,一无官场历练,二无谋事经验,纸上谈兵,笔底生花,没太大问题,欲真正成就事功,恐怕指望不上。嘲笑,批评,反对,各种声音开始出现,流播部院,传入宫中。光绪不乐,隔空大骂朝臣,不肯响应和拥护新政不说,还指手画脚,大放厥词,不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么?扬言谁反对新政,摘谁顶戴,办谁重罪。气氛越发紧张,以至人人自危,从庙堂至地方,不满情绪越来越浓,明里暗里的抵制愈来愈厉害。
以往制度制订、执行和监督,皆交礼部负责,新政撇开礼部,任由康梁诸维新人物捣鼓,礼部官员自然不爽,憋了一肚子气,只不过敢怒不敢言而已。偏偏礼部年轻主事王照与康梁新党走得近,也凑热闹拟了条陈,奏请光绪游历日本及欧美各国,以增长见识,有效行使新政。主事无权面圣,只能由尚书或侍郎等堂官代递。礼部满尚书怀塔布和汉尚书许应骙看不惯康党得势,拒不接收王照条陈,其他满汉侍郎也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不睬。
王照拂袖而去,赶往广东会馆,向康有为一番控诉。康有为入宫面禀光绪,大骂礼部。惹得光绪怒不可遏,愤然革去礼部满汉尚书和左右侍郎共六堂官职务。忽想起李鸿章纯属多余人物,干脆也一罢了之,毋庸在总理衙门行走,免得有事没事入衙晃悠。还不解恨,又一口气裁掉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湖北、广东和云南三省抚衙也被撤去,巡抚职能移并同城督府。然后赐王照三品顶戴,赏谭嗣同及内阁侍读杨锐、候补主事刘光第、候补中书林旭四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有关新政诏书,皆由四章京代拟颁发。四人名为章京,实为宰相,自然志得意满,盛极一时。
人事一乱套,局势开始失控。大小臣工战战兢兢,能不出门不出门,能不见人不见人,万不得已出门见人,也大气不敢出,装聋作哑,生怕哪句话说错,引火上身。各部院关门落锁,人影依稀,落叶满阶。种种谣言不胫而走,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最凶最离谱者,莫过于光绪易衣冠,剪辫发,废礼乐,改纪年,全盘西化,大清指日即亡。
虽说慈禧远居颐和园,城里乱象仍没法逃过她灵敏的耳朵。她也清楚,大清羸弱,非变法不可,才放手让光绪主持新政,岂料光绪太过激进,大打出手,今天革这个,明天罢那个,竟至头脑发热,将礼部六堂官全部扫地出门,一家伙裁去十数部门,砸掉多少人赖以活命的饭碗。没人愿意坐以待毙,礼部满尚书怀塔布去职后,让夫人赶往颐和园,凭借慈禧太后亲戚关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痛快。慈禧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已意识到,再让光绪胡闹下去,说不定大清真会亡掉,决定采取必要措施。
偏偏御史杨崇伊再次浮出水面。他早不满康党做派,只因光绪主持维新变法,不便胡说八道,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李鸿章被罢,他实在看不下去,赶往善缘庵,替他抱不平。李鸿章经历太多浮沉,还在乎总理衙门行走不成?大度笑笑,不置可否。杨崇伊不可能逼李鸿章出手,又不愿坐视天下大乱,只好自己拟折,奏请慈禧训政。
光绪心思全在新政上面,并没意识到多股暗流正向自己涌来。经康有为建议,他还盘算开懋勤殿,以代替军机处,试图把军权握在自己手里,以强力推行新政。
开懋勤殿大事,非慈禧恩准不可,光绪起驾出城,西行往颐和园赶去。
到得颐和园,走进乐寿堂,慈禧正在挥毫泼墨写大字。光绪行过礼,问过安,上前欣赏书法。慈禧平时喜欢写福寿之类吉字,用以赏赐臣子,这回却是四个字:止定静安。
光绪饱读经书,自然知道四字来自《大学》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太后为何在你到来前书写此四字?也许是告诉你,她知止卷帘,定居颐和园,乐山乐水,日子清静和安,称心如意,完全不用你为她担心。
这只是光绪的理解。母子坐定后,慈禧借题发挥道:“凡事贵在适可而止。皇帝推行新政,务必讲究策略,恰到好处,止于至善,致虚守静,安定人心,方可收取大功。否则急于求成,一味蛮干,弄得文武惶惶,众叛亲离,难免好事变成坏事。”
光绪心里不服,嘴上道:“推行新政,须起用通达英勇之新秀,不可避免会触犯荒谬昏庸老臣益权,引起不满,百般阻挠。”慈禧质疑道:“老臣就一定荒谬昏庸吗?”光绪道:“不是老臣荒谬昏庸,国家又何至糜烂于此?要想复振大清,非得依靠新人,开创新气象。”
推行新政没几天,就想一棍子打死为大清出过大力的老人,不是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么!慈禧颇不以为然,却还得维护年轻皇帝面子,道:“新政不是召集几名新秀和新进章京,拍拍脑袋,出几个点子,匆匆拟成诏书,颁至部院和各地,就大功告成,万事大吉,还须朝臣和督抚齐心协力,共同推进,才能见出实效。”
毕竟光绪年轻,哪能体会出慈禧苦衷?只顾顺着自己思路,继续往下说道:“人事有更替,往来成古今。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老臣走惯老路,新政唯有依靠新人。儿皇准备开懋勤殿,重用新人,以为顾问官,取代军机处,共议新政,号令天下,恳请太后恩准。”
听说要撤销军机处,慈禧火气直往上升,瞪大眼睛道:“军机处也是想取代就可取代的?皇帝知道它怎么来的吗?”光绪道:“世宗皇帝始设于雍正六年。”慈禧道:“雍正六年至今已多少年?”光绪掰着指头算算,道:“已一百七十年。”
慈禧声音大起来:“军机处设立一百七十年,历经五代明主,一直运转正常,效能显著,为何到你手上非撤去不可?”光绪道:“照李鸿章说法,时逢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自然须行三千年未有之举措,才可能挽救大清,复振中华。故而很有必要撤军机处,开懋勤殿,排除荒谬昏庸老臣干扰,起用通达英勇新人,尽快打开局面,把新政推行下去,改天换地。”
“不可!老臣不能随意开缺,新人起用千万得谨慎。”慈禧斩钉截铁道,拿出御史杨崇伊所呈劾折,扔给光绪,“自己看看吧,看你所说新人惹下多少乱子!任凭这批暴发新宠胡闹下去,没有老成谋国旧臣维护局面,大清顷刻就会颠覆。”
光绪这才意识到确实操之过急了点,再固执己见,慈禧依杨崇伊所奏,离园回城,重新训政,赶走杨锐谭嗣同他们,新政必将胎死腹中,前功尽弃。只好委曲求全,同意保留军机处,暂弃开懋勤殿设想。老臣能用尽量使用,以维护现状,共推新政。
见光绪已有悔意,慈禧脸色由阴转晴,谆谆道:“事在人为,没有老成持重大臣张本,仅起用几个徒有满腔热情却毫无历练的新秀,欲一夜间维新成功,开创千古大业,哪有如此容易?好事不在忙中取,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
光绪低下脑袋,无言以对。慈禧又道:“本宫所书止定静安四字,其实后面还有‘虑得’俩字没写,意即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皇帝回宫后,先静处安心,三省吾身,待有所感悟,境界渐出,虑得良谋,再言新政,必将事半而功倍。”
光绪诺诺而退,出园返城,回宫闭门反思。从夜里反思至天亮,才似乎明白过来,得罪朝中老臣,失去太后支持,维新绝不可能成事。痛定思痛,拟成密谕,派人传进杨锐,命他联络军机章京,遵照旨意,共谋良策,以尽快挽回目前被动局面。
杨锐接过密谕,藏于怀中。尔后跪别光绪,匆匆出殿,回到张之洞出资给自己租借的湖北会馆住所,关门落牖,展谕奉读。谕曰:近仰观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亦不赞同罢黜荒谬昏庸老臣,起用通达英勇之士,以为恐失人心。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老谬旧臣所误?急欲痛切降旨,尽变旧法,尽黜此辈昏庸,然则朕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太后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阅毕密谕,杨锐浩叹一声,倒也颇能理解光绪苦衷。维新说来容易,却会触犯各方利益,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幸经太后垂训,光绪意识到旧法尽变,人心尽失,不仅事与愿违,适得其反,还会危及自己皇位,弄不好便全盘皆输,还不如借助太后威势,巧为布局,循序渐进,步步展开变法,或许有望成功,亦未可知。
杨锐决定上军机处找林旭、刘光第和谭嗣同三章京,出示密谕,一起谋划万全之策。走出会馆,发现天色已晚,只好次日再说。次日来到军机处,却只有一位老臣当值,其余堂官和章京都不见踪影,说有位军机堂官过生日,众人一起上门喝酒看戏去了。
喝酒看戏,没三五个时辰,哪得消停?杨锐无奈,只得回到会馆,拿出密谕,誊抄两份,改日再联系三位。改日刚吃过早饭,宫里来人,说皇上有召。杨锐把密谕底稿交儿子杨庆昶藏好,自留手抄稿,打算见过光绪,再会林刘谭三章京。
换好官服,没待出门,康有为来见,杨锐把他迎入室内,说:“广厦兄没上总署当值,来湖北会馆有何见教?”康有为返身把门关紧,神秘兮兮道:“听说近日皇上有重大举措,叔峤兄进出宫中,总该有所知晓吧?”杨锐道:“这两天我没进宫,不得而知。皇上有何重大举措?”康有为道:“直隶按察使袁世凯终于奉旨到京。”
杨锐哂笑起来,道:“外官奉旨进出京师,有啥稀奇的?”康有为道:“袁世凯可不是普通外官。”杨锐问:“不普通在哪里?”康有为道:“袁世凯手握刚练成的小站新军。”杨锐认可道:“这确属袁世凯区别于其他外官之处。”康有为道:“还有更不寻常的,这两天皇上已连续两次召对袁世凯。”杨锐道:“皇上召对袁世凯干吗?”康有为道:“具体不得而知,只知皇上听信有为建议,已升任袁世凯为工部右侍郎,仍负责操演新军。”
杨锐沉吟道:“维新以来,皇上连续罢免十数昏庸老臣,却突然提拔袁世凯,只怕深意存焉!”康有为道:“这是毋庸置疑的。想想看,力主维新诸同志,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和章京,皇上底气也不足啊,提拔重用袁世凯,明显是欲借其手里新军,支持变法,以抵抗荒谬昏庸老臣。”杨锐道:“不好排除皇上有此意图,只是袁世凯狡狯成性,靠得住吗?”
康有为乐观道:“士为知己者死,皇上如此器重袁世凯,他能不肝脑涂地,报答圣恩?”杨锐道:“就算袁世凯靠得住,又手握虎狼新军,可京畿直隶还有荣禄的武卫军、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宋庆的毅军,都不是吃素的。”康有为笑道:“将不在众,兵不在多,在于关键时刻能派得上大用场。”
说得杨锐激昂起来,心想袁世凯若肯为皇上用命,维新变法便有恃无恐,定能取得预期良效。当即拿出密谕抄稿,在康有为面前晃晃,道:“皇上嘱锐召集维新同志筹商变法大计,锐得马上入宫面圣,只好请广厦兄代为联络林刘谭等军机章京,先出谋划策,俟我出宫后,再一起修改完善,形成定稿,密缮封奏。”
康有为接住密谕抄稿,杨锐又嘱咐道:“皇上已然明谕,可将老谬昏庸大臣尽行罢黜,登进通达英勇之人,而不致有拂太后圣意,否则万难成事。广厦兄见到林、刘、谭诸章京后,务必申明此理,所筹大计才可能真正付诸实施。”
康有为自然答应,藏好密谕抄稿,告辞走出湖北会馆。
本来出门后,康有为打算直接去军机处会林刘谭三位,忽想起同父异母弟康广仁到了北京,何不带他一起去见见军机堂官和章京,若留京求职,也多些人脉?绕道回到租屋,康广仁还赖在**,蒙头大睡。叫醒弟弟,趁他洗漱出恭时,康有为拿出密谕,仔细读起来。读到“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处,康有为心里不禁有些酸酸的,暗忖自己乃维新变法第一干将,出谋最多,腿脚最勤,可在皇上眼里不过忝于“诸同志”之列,要筹商大计,连名字都不屑提及。看来总署章京,还真没法与军机章京比,皇上天天眼里所见,嘴里所唤,都是军机章京,你这个总署章京,难免容易被其忽略。
这么想着,康有为就动起歪念来,欲把自己名字列到杨林刘谭面前去。又不可能进宫请光绪重颁密谕,只好亲自动手。反正密谕系杨锐手抄搞,自己再抄一遍,又有何妨?抄上几字,又觉光绪少不更事,对慈禧存有幻想,欲借其雌威,促成变法,岂不太过天真?变法阻力来自旧臣,旧臣又多为慈禧心腹,期望慈禧尽黜老谬昏庸旧臣,不是企盼太阳从西边出来么?看来当务之急还是搬开慈禧这块绊脚石,慈禧一去,老臣便不在话下。所幸袁世凯已归顺光绪,若借袁世凯新军,拿下慈禧,变法成功便不再是句空话。
想到这里,康有为重新铺纸,另外起头,篡改起密谕来。比起光绪,康有为文笔更老到精练,不多一会儿工夫,伪诏便大胆出笼,几可乱真:朕唯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极谏,太后更怒,今朕位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虑,不胜企盼之至,特谕。
光绪原诏说得明白,担心有拂太后圣意,导致朕位不保,特嘱军机章京筹商顺应圣意大计,以求两全。康氏伪诏则危言耸听,编造说太后更怒,朕位不保,仿佛煞有介事,非章京设法相救不可。还把康有为三字列于杨林谭刘四人前面,以示自己最受光绪倚重和信任,变法成功,自己乃第一功臣,万一变法失败,青史留名也最显著。
伪诏稿成,康有为再读一遍,竟被自己笔头制造出来的危情吓住,顾不得康广仁还在吃早餐,收好伪诏,匆匆出了租屋。快至军机处,迎面碰上监察御史杨深秀,康有为拟制住激动心情,若无其事道:“杨大人来军机处办差?”
杨深秀也属维新同志,数月间连上十七道奏折,大言炎炎,倡议变法,与康梁和军机四章京过从甚密。见着康有为,知道也是找杨林谭刘的,说:“我来会四章京,商议变法事宜。听说杨锐在宫里,林谭刘三位则刚走,不知去了哪里。”康有为摸摸脑门道:“三人中,林旭与刘光第都是福建人,咱们一起去福建会馆找找他们如何?”
两人来到福建会馆,没见三人,转奔浏阳会馆而去。谭嗣同是湖南浏阳人,进京时间不长,别无住处,浏阳会馆是其临时栖身之所。赶往浏阳会馆,果然谭、林、刘三人都在。见面互道问候,林旭说:“两位大兄咋知咱们行踪?”康有为笑道:“咱俩到过福建会馆,没你仨影子,直接追到浏阳会馆来了。”刘光第道:“二兄莫非有事?”康有为道:“不仅有事,还是要紧事。”谭嗣同问道:“什么要紧事,还请快快道来。”
康有为没再吱声,伸手在身上掏起来。掏到一半,又停住,扭动脑袋,四处望望。谭嗣同会意,马上起身闩紧门,关好窗户,扯下窗帘。康有为这才拿出伪诏,递给谭嗣同,道:“此乃皇上写给咱们的密诏,原稿有为已藏好,带了抄件在此,给各位过目。”
屋里光线太暗,谭嗣同点亮油灯,展开康抄密诏,埋首桌前,开始逐字细读。读到“太后更怒,朕位不保”,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闷响,差点炸裂。光绪皇位不保,意味着维新变法夭折,围绕光绪施行变法诸君项上脑袋岂不危哉!谭嗣同吓得不轻,满脸惊骇,瞳孔睁大,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见谭嗣同情态有异,林旭和刘光第惊惧道:“密诏所言何事?”
谭嗣同已说不出话,只是手还能动弹,移伪诏至林旭面前。林旭与刘光第两人同时凑过脑袋,从头读起伪诏来。还没读完,林旭便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口里哆哆嗦嗦,话不成句。刘光第则抬手在大腿上猛拍几下,嘴里悲号道:“完啦完啦,一切完啦!”
杨深秀虽已跟康有为待了半天,却未曾见过伪诏,忙趴到桌边,粗粗读上一遍,也觉大事不妙。幸而康抄密诏里并没有自己名字,最多算是维新诸同志,若事败追究下来,罢官充军难免,总不至于掉脑袋。
杨深秀动着心思时,谭嗣同、林旭和刘光第三人已泪流满面,哭得不成人形。又不敢放声大嚎,生怕惊动来往会馆的杂人,只能忍气吞声,咽进流到嘴边的泪水和鼻涕。
唯康有为不动声色,背着双手,在屋里走几步,然后立住,指指三人鼻子,低声骂道:“真没出息!见密诏里写着你们名字,就像死了爹娘似的,拿眼泪鼻涕不当数。皇上还活得好好的,刑部捕快也没追杀过来,犯得着大啼小叫,提前号丧么?就算捕快到了门外,咱康有为名字排在最前,要杀要砍,也会先拿咱脑袋试刀,你们怕什么怕!”
三人这才收住泪水,眼巴巴望着康有为,看他有无免祸逃生手段。康有为沉吟片刻,道:“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总还有转圜之机。”几位齐声问道:“转圜之机在哪里?”康有为道:“经有为建议,皇上命袁世凯进京,两次召对,又火速提拔为工部右侍郎,继续操练小站新军。这说明什么?说明袁世凯已成皇上心腹。因维新变法,皇上大位难保,袁世凯难道不应挺身而出,维护皇上,确保维新变法大业成功吗?”
说得几位破涕为笑,欣喜道:“皇上主持变法,因无军队支持,底气不足,举步维艰,今倚袁世凯为干城,看谁还敢与皇上作对。”康有为道:“其他人自然不敢与皇上作对,只是身后有个太后,皇上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担心大位不保。”
提到太后,几个又泄了气。康有为道:“皇上大位能否保住,咱们能否绝处逢生,变法能否取得最后成功,关键就看打不打得过太后手掌心。”谭嗣同道:“袁世凯乃当世之英雄,既已成皇上心腹,就该为皇上及其所倡维新变法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林旭、刘光第和杨深秀三人觉得颇有道理,点头表示赞同。康有为道:“既然各位认可袁世凯,咱们不妨在他身上做做文章。”谭嗣同问:“做什么文章?”
康有为压低声音,用浓重的广式官话说出四个字:“诛荣围园。”
“诛荣围园?诛何荣,围何园?”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齐声问道。康有为拈拈颏下稀疏胡须,阴笑道:“有为早已定下妙计:游说袁世凯,速回天津,调动小站新军,先诛荣禄,再提兵入京,一半拱卫紫禁城,确保皇上安危,一半围攻颐和园,击杀太后,归权于皇上。还可顺便开掘太后设在园内的秘密金库,为变法大举提供足额资金支持。”
谭、林、刘三位兴奋地鼓起掌来。杨深秀质疑道:“诛荣围园,杀后掘金,妙确实妙,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同意这么做。可否先入宫,禀奏皇上,密召袁世凯,面授机宜,再行大举?”康有为道:“皇上长于深宫,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且与太后母子情深,试图请皇上出面,谕令袁世凯诛荣杀后,他肯定做不出来。唯一办法只能咱们背后秘密出手,待木已成舟,米已成饭,皇上自会认可,封赏各位,力推新政。”
林旭赞同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拿着皇上密诏,赶紧去法华寺面见袁世凯,促其潜回天津,依计而行,以图大举。”谭嗣同道:“事涉机密,众人出面,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注目,只能派人单线行动。”康有为道:“复生(谭嗣同)兄言之有理。此事不宜兴师动众,只可做小动作,人越少越好。”刘光第道:“又派谁游说袁世凯呢?”
“欲说动袁世凯,没别的办法,只能以利害诱导之,以大义感化之。”康有为分析道,“座中唯有复生兄豪迈善辩,可晓以利害,又有春秋大著,可明以大义。”林旭笑道:“复生兄豪迈善辩,众所周知,说可凭春秋大著明袁世凯以大义,又从何说起?”康有为笑道:“复生兄所著《仁学》,妙论公罪,颇令人信服,若带此著前往法华寺,赠送袁世凯,定能让他大长见识,甘冒‘公罪’,从‘仁’如流。”
谭嗣同倒也爽快,二话不说,满口答应去会袁世凯。当晚就拿出康有为留下的所谓“密诏”,夹入刚写就未及成印的《仁学》手稿本中,往胸衣里一塞,若无其事走出浏阳会馆,趁着浓浓夜色,悄悄去了法华寺。
到得法华寺,才发现里面很热闹。袁世凯新晋侍郎,荣列二品,在京亲朋故旧,纷纷前来祝贺,献媚讨好。何况不是普通二品大员,还手握小站新军,文武兼备,俨然大清支柱,谁不想靠紧点,为自己备条后路?没办法,趋炎附势,人之天性,若如李鸿章罢官去职,再无任何利用价值,自然人见人躲,不可能吃饱撑的,去触霉头。
一时没法走近袁世凯,只能先在寺外转悠,听乌啼凉夜。直到寺前车马渐稀,夜深人静,才悄悄闪入寺里,去叩袁世凯室门。应酬半宿,袁世凯已疲惫不堪,正要上床休息,听到叩门声,不客气道:“什么人呐?本侍郎已经躺下,先回吧,有事改日再说不迟。”谭嗣同压低声音道:“谭嗣同,我是谭嗣同。”袁世凯听得不太真切,道:“什么铜?红铜黄铜还是青铜?”谭嗣同稍提嗓门道:“军机章京谭嗣同。”
这下袁世凯已听清楚,不觉有些吃惊,暗忖军机章京夜访,莫非有紧急情况不成?赶忙开门,放入不速之客。也是操练新军需要,在京这几日袁世凯曾去军机处办事,与谭嗣同正面打过交道,算是熟人,自然得客气点,又是让座,又是看茶。问候几句,袁世凯笑道:“谭章京不辞疲劳,夤夜突访,定有要事吧?”
“要事谈不上,是欣闻袁大人新晋侍郎,特来祝贺,顺便敬赠拙著,恳请斧正。”谭嗣同说着,从身上摸出《仁学》,双手呈到对方手上,“拙著初成,未及付印,仅存抄本,还望侍郎大人抽空赏读,批评教正。”
袁世凯抬抬屁股,弯弯腰身,接过谭著随便翻翻,心想为本书稿,深夜上门骚扰,恐怕也只这些不谙世事的暴发章京才做得出来。嘴上却道:“难得谭章京登门赐书,世凯一定好好拜读。”合上册页,望望客人,等着对方起身告辞。谭嗣同没有走人意思,拿回《仁学》,道:“嗣同走时匆匆,未及签署拙名,可否借袁大人笔墨,落款以示纪念?”
真是难缠!袁世凯肚里嘀咕道,招过值宿亲兵,拿来砚台,接水磨墨。墨磨好,又取笔请谭嗣同在扉页上留名。签毕名字,谭嗣同啜啜嘴巴,吹干纸上墨汁,还稿给袁世凯。袁世凯看两眼签名,说声好字,正要合上书稿,忽从里面掉出一纸,也没细看,只道:“莫非大著装订匆忙,竟漏纸页出来。”谭嗣同道:“袁大人看看掉的那页,或可找米糊粘上去。”
袁世凯展纸一瞧,才发觉不是漏页,是纸圣谕抄件。睁眼细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谭嗣同道:“此乃康有为所抄皇上密诏。”袁世凯道:“原来谭章京赠书是假,传密诏是真。”谭嗣同道:“密诏写得明白,皇上已危。能救皇上者,唯侍郎大人也。”袁世凯道:“怎么个救法?”谭嗣同道:“请侍郎大人速返天津,先诛荣禄,再提兵入京,围园杀后,归政皇上,全力推进新政。”
“诛荣杀后!”袁世凯如闻响雷,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来,“真吃了豹子胆!谁出的好主意?”谭嗣同道:“皇上给维新党人出的主意。”袁世凯道:“计出皇上?皇上有此胆量吗?”谭嗣同道:“皇上没胆量,又怎会传密诏给康有为,命我来找侍郎大人?”袁世凯质疑道:“真是皇上让你来找我的?”谭嗣同道:“不是真,难道是假?皇上传侍郎大人进京,两度召对,委以侍郎练兵大任,莫非毫无意图?”
袁世凯还是不敢轻信,道:“皇上既然有大举,为何召对时不直接跟我说,却转弯抹角托付康有为与尔等来劝我?”谭嗣同道:“难道侍郎大人没听说过隔墙有耳之说?太后虽避居颐和园,却没少在宫中安插眼线,皇上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握中,才不得不偷偷写了密诏,趁单独接见康有为,塞他手上,嘱他捎带出宫。”
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袁世凯重新拿起康抄密诏,反反复复看过几遍,道:“皇上只说朕位不保,设法相救,并无诛荣杀后之语。”谭嗣同道:“皇上当然不便在密诏上把话挑明,怕泄漏出去,祸及自身,只得口谕康有为,密谋大举。”袁世凯摇头道:“大清以孝治天下,且太后与皇上母子情深,皇上怎会轻易做出这种不孝之事?八成是康有为擅自矫诏,扇动尔等,犯上作乱。”谭嗣同道:“康有为饱读圣贤书,胆敢大逆不道,假造密诏,欺世盗名!”
袁世凯拿过《仁学》,一边翻动,一边道:“谋反者,公罪也。谭章京大著名之以仁,仁乃儒学核心,总该秉承孔孟儒学,弘扬君臣大伦,竟欲打着皇上幌子,挑唆世凯,诛灭重臣,捕杀太后,岂不是陷皇上于不仁不义,置臣下于不忠不孝吗?”
问得谭嗣同一时血气冲顶,嚯的一声站起来,抖着指头,点点袁世凯鼻子,又忙缩回手腕,强行控制住自己,苦口婆心道:“谋反属公罪没错。殊不知清皇室残害我中华数百年,才是天下最大公罪,可谓罄竹难书,与仁义忠孝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硬说仁义,也属假仁假义,算不得真仁真义;强说忠孝,也只是小忠小孝,并非大忠大孝。协同不仁不义之朝廷,以不仁不义手段危害中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别说大忠大孝,连小忠小孝都不是,只能算大不忠和大不孝。此理嗣同已在拙著《仁学》里阐明,侍郎大人自可赏读,恕不赘述。”
原来谭嗣同不止欲行变法,还企图灭清复汉,改朝换代。袁世凯心惊肉跳,呆坐椅上,半天没有出声。谭嗣同拿眼望望袁世凯,以为他已被说服,拿过桌上康抄密诏,强行塞入对方怀里,说:“还请侍郎大人收好密诏,调兵遣将时更有号召力。”停停又道:“侍郎大人不愿背负叛臣逆将恶名,嗣同颇能理解,也不好逼您就范,可适当做出调整,侍郎大人拘荣围园,对付太后的事由维新党人负责。”袁世凯问:“维新党人手无寸铁,如何负责?”谭嗣同道:“此事不用侍郎大人操心,嗣同自有安排。”
原来谭嗣同虽系一介书生,却自幼习武,广交江湖,与哥老会头目长沙人许永年和人称大刀王五的沧州武士王正谊称兄道弟,许王两人纠合会党,组建镖局,潜伏京畿一带,只要谭嗣同发句话,便可密遣死士,潜入颐和园,擒太后,掘金库,大干一场。袁世凯也略闻谭嗣同江湖背景,只是不便多言,听他继续往下说道:“大清积贫积弱,内忧外患,唯一手段就是拘禁太后,归政皇上,维新变法。变法成功,复振大清,造福于民,才是大仁大义,大忠大孝啊。行大仁大义大忠大孝机会就在眼前,难道侍郎大人愿轻易放弃吗?”
不答应围园拘后,谭嗣同赖着不肯走,招惹是非,岂不祸及自身?袁世凯只得道:“谭章京义薄云天,冒死维护变法,实在令人敬仰。世凯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又岂对得起皇上栽培?于义于情于理,世凯也要挺身而出,配合维新党人,搏上一把。”
谭嗣同大喜,上前握住袁世凯双手,道:“嗣同先代皇上和维新党人谢过侍郎大人!皇上自身难保,维新变法便会落空,唯有侍郎大人与维新党人联手,灭荣围园,劫持太后,才能确保皇上不倒,推进变法。事成之后,咱们一定荐保侍郎大人填补荣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重位,为变法保驾护航。变法成功,实行君主立宪,还可推举侍郎大人出任首相,就像伊藤博文一样,执掌军政大权,振兴中华,泽被万世。”
说毕谭嗣同松开袁世凯的手,昂首挺胸,朝门边走去。袁世凯叫声且慢,拿过康抄密诏,上前塞到谭嗣同手里,道:“密诏内容已牢牢记在本人脑中,还是谭章京拿着为妥,否则留在我处,万一不小心落入人手,坏皇上大事不好。”
谭嗣同觉得也是,接过康抄密诏,收藏妥帖,出门离开法华寺,返报康有为、林旭诸同志,准备配合新军,采取果断行动。此刻法华寺静如止水,袁世凯倚窗而立,见初月如蚕,闻夜虫唧唧,胸中波涛汹涌,无以平静。直到两腿站麻,躺到**,仰望黑暗里的天花板,依然毫无睡意,谭嗣同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着,拂之不去。真能像谭嗣同所说,先维新变法,再行君主立宪,由自己做中国伊藤博文,强军富国,再造中华,又何乐而不为呢?
痴想得远了,越发没有睡意。忽又念及善缘庵里的李鸿章,没少经大风大浪,何不上门拜访拜访他老人家,试试其口风,此事可行还是不可行?
袁世凯没有犹豫,从**跃起,穿身便服,带领两名卫士,推开法华寺大门,打马出城,直奔善缘庵而去。
其时李鸿章正在梦乡,恍惚觉得床前人影晃动,继听儿子经述唤声父亲,说是有人急于求见。李鸿章合着双眼,道:“深更半夜的,不是紫禁城或颐和园有事,派来御差吧?”李经述道:“不是御差,是袁世凯。”李鸿章诧异道:“袁世凯?他不在小站练兵吗?”李经述道:“他入京接受皇上召对,新授工部侍郎,有事求见父亲。”李鸿章睁眼道:“掌灯吧。”
灯光驱走黑暗,李经述扶父亲起来,给他披上外衣,又递上一杯温水,转身出了门。待袁世凯进屋,李鸿章已端坐书桌旁,不轻不重道:“为振兴大清,老夫废寝忘食,忙了一辈子,如今啥都不是,慰亭还不让睡个安稳觉,是何居心!”
袁世凯赶紧趴到地上,边磕头边道:“惊扰师相,世凯该死!”李鸿章道:“没这么严重。起来说话吧。”袁世凯撑地立身,坐到书桌对面椅子上,接住李经述送上的热茶,咕噜咕噜喝一大口,抬袖抹抹嘴巴,道:“此事紧急,还须师相给学生拿主意。”
昏黄的灯影里,李鸿章老眼如炷,盯住袁世凯涨红的胖脸,心想这小子肯定碰到什么大好事,不然不会如此急不可待。偏偏袁世凯话说半句,扭着粗脖,左观右察起来,生怕屋壁漏风,话出嘴泄露出去,进入他人耳朵。恰巧夜风掠过,鼓动门板,袁世凯嚯地站起,过去上好门栓,再坐回椅上,前倾了身子,望向李鸿章道:“皇上大位难保矣。”
光绪失去理智,弄得人人自危,最后危及自己,倒也不足为奇。令李鸿章稀奇的是袁世凯正在操练新军,又不是没事可做,为何会对此产生兴趣。袁世凯明白李鸿章心里所想,继而道:“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求我灭荣围园,劫持太后,归政皇上。”
光绪皇位来自太后,太后可予也可夺,你跟谭嗣同起什么哄呢?李鸿章面无表情,仍不吭气。袁世凯又道:“只要能保住皇上,维新成功,实行君主立宪,就非得伊藤博文式人物挺身而出,辅助皇上求富图强,复兴大清。”
不用猜,也知维新党人看中袁世凯手里新军,向他承诺,只要他领军勤王,保住皇上,就让他做中国伊藤博文。然中国不是日本,光绪亦非日本天皇,是谁头脑发热,想做伊藤博文,就做得成的么?李鸿章肚里暗笑,依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袁世凯不愿白跑善缘庵,继而又道:“世凯愚昧,不知深浅,还请师相点拨。”
一阵秋风过去,刮得窗棂悉悉作响。李鸿章透过窗玻璃,望望墙边竹影摇曳,忽然无头无尾道:“慰亭(袁世凯)往来京津,见识过近畿武卫各军军容否?”
一个说保皇,一个言武卫军,真是前言不答后语。袁世凯一时未能转过弯来,还以为李鸿章故意搪塞自己。只听李鸿章又道:“太后让荣禄总督直隶,兼署北洋,意在统督武卫各军,慰亭武卫右军归其领辖,他到津后有何新举措?”
毕竟袁世凯不痴,终于听出言外之意。前后左右中五支武卫新军里,袁世凯所建武卫右军成军最迟,人数最少,暂时还没法跟其他任何一支抗衡。荣禄又系慈禧心腹,袁世凯胆敢轻举妄动,他一声令下,其余四军蜂拥而上,不费大力就可吃掉右军。
想到此处,袁世凯不觉冷汗直冒,背膛发凉。怪只怪自己欲做中国伊藤博文,头脑发热,异想天开,却忘记其他四军驻扎近畿,真领军西来,京门都拢不了。
心里感激李鸿章及时点卤,袁世凯离开座位,五体投地,行过跪拜大礼,起身出门,上马离庵。回到法华寺,天已大亮,匆匆换上朝服,赶紧入宫,赴养心殿向光绪辞行。行过君臣大礼,论到变法,袁世凯旁敲侧击,试探光绪口气,到底有无杀荣围园计划。光绪一脸茫然,只嘱袁世凯回津后,好好操练新军,徐图自强,振兴大清。袁世凯意识到谭嗣同所示康抄密诏定然有假,若懵懵懂懂踏上维新党人贼船,必会船翻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北京非久留之地,出得皇宫,袁世凯就由亲兵簇拥,直奔朝阳门,恨不能身生双翼,即刻飞回天津。忽又多个心眼,万一维新党人冒冒失失,前来送行,敦促杀荣围园之事,岂不授人以柄?当即勒转马头,绕道东直门,出城东奔。到得天津,访过荣禄,并不急于回小站,干脆住进北洋衙署附近馆驿,看书写字,喝酒品茶,仿佛没事人样。用意明显,谁爱入京勤王,只管勤去,咱右军兵将分离,毫无觊觎京师企图。
袁世凯离京前,谭嗣同与康有为果然赶往朝阳门,准备为其饯行,坚定其杀荣围园决心。左等右等,没见人影,找人打听,才知袁世凯出东直门而去。康有为意识到不妙,详问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经过,得知袁世凯没拿走密诏抄件,就知他靠不住,问:“密诏呢,现在何处?”谭嗣同说:“就在胸衣里。”康有为说:“拿出来瞧瞧。”
谭嗣同抬手自搜起来。可搜遍全身,不见片纸,甚觉诧异。康有为问:“是不是落在了法华寺?”谭嗣同道:“不会不会,揖别袁世凯,回到浏阳会馆,密诏还在身上。”康有为问:“回浏阳会馆后呢?”谭嗣同道:“回会馆后倒头便睡,直到广厦(康有为)兄来访,一起赶往朝阳门。”康有为道:“弄不好密诏掉落在你浏阳会馆住处。”
两人急急赶往浏阳会馆,翻遍角角落落,也没翻出康抄密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所措起来。康抄密诏不会从地里冒出来,滞留浏阳会馆无用,康有为起身,准备离去。临行小声叮嘱谭嗣同:“别傻等袁军入京,可先联系许永年和大刀王五,采取果断行动。”
与谭嗣同分手,赶回自家寓所不久,梁启超来探杀荣围园计划落实情况,康有为直摇脑袋说:“袁世凯只怕指望不上,咱俩还是尽快离京,保命要紧。”梁启超道:“咱俩走掉,其他维新党人怎么办?”康有为道:“其他党人有其他党人事情。”梁启超说:“什么事情?”康有为道:“谭嗣同准备联络会党头目许永年和大刀王五,提前行动。”
梁启超仍有些犹豫,道:“维新始作俑者主要是咱师生俩,眼见危机来临,咱俩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日后如何面对维新同志?”康有为道:“这好办得很,找个奉旨外出办差名义离京,维新同志自然无话可说。”梁启超道:“老师打算进宫讨旨?”康有为道:“此时进宫,已来不及,还得另想办法。”梁启超问:“想什么办法?”
这自然难不倒康有为,拿出纸墨,笔走龙蛇,拟起诏稿来。着墨不多,无非命康有为与梁启超出京南下,赴沪粤办差之类。片刻稿成,梁启超拿起瞧瞧,道:“可惜并非皇上笔迹,又没加盖玉玺,难以令人置信?”康有为道:“你信我信,维新同志信,已经足够。再说密旨抄件,又哪来玉玺?”梁启超道:“再怎么说也属矫诏,日后皇上追究起来,如何解释?”康有为叹道:“皇上还有追究咱们那一天,倒是维新同志之福,中华四万万民众之福。”
梁启超说不过老师,还稿于他。正好康广仁从外面回来,康有为将所谓密诏抄件装封,交他手上,说:“我与卓如(梁启超)奉旨出京办差,今晚就得走,麻烦贤弟明天将此密诏送交谭嗣同等维新党人,也好知道我俩奉诏南下,免得担忧。”
康广仁接住密诏,走进内室,藏到壁缝里。梁启超问康有为:“老师不带令弟一起走?”康有为道:“吾弟没参与维新,不必随我流亡吃苦。”
说着康有为简单收拾几件行李,用皮箱装好,提到手上,与梁启超出了门。天气渐凉,梁启超得回住处带几件寒衣,两人说好朝阳门会合,暂时分开。康有为跳上马车,来到朝阳门下,命车夫停车,等候梁启超。却总觉耳边马蹄声声,由远而近,担心捕快追过来,等上没几分钟,便命马夫扬鞭打马,匆匆出城,“奉旨”逃命去也。
待梁启超带着行李赶至,早不见老师,踯躅片刻,只好踅返城里。回到寓所,疲惫已极,正想上床睡会儿,维新党人来报,说谭嗣同那道不翼而飞的康抄密诏,不知怎么竟然到了杨崇伊手上。杨崇伊如获至宝,连夜西奔颐和园,敬呈于慈禧。
梁启超吓一大跳,睡也不睡了,拿着行李,直奔日本公使馆。正好张元济从日本公使馆门口经过,见梁启超慌慌张张走过来,上前拦住他,问怎么回事。梁启超支支吾吾,不愿道出实情,只说天要塌下来了,扭头迈入日本公使馆大门。
张元济意识到将有大变,愣怔片刻,出城来到善缘庵,求见李鸿章,道:“有人怂恿太后训政,皇上岌岌可危,朝野臣工无所适从,相国乃国家重臣,该出面调和,保护维新成果才是。”李鸿章叹口气道:“你们小孩子,只知瞎闹,懂什么维新咯?”
张元济红着脸,起身准备告退。李鸿章叫住他,吩咐道:“抓紧离开京都是非之地吧。上海是个好去处,老夫可给盛宣怀打招呼,给你安排份事做。”又拿出严复所译《天演论》和《原富》,塞到张元济手上,道:“盛宣怀系南洋公学出资人,南洋公学有个译书局,你可到那里去,先把严复这两本译著印出来,定有大赚头。”
还不放心,又让于式枚备车,送张元济进城,顺便给盛宣怀拍电报,转达李鸿章意思。盛宣怀当即回电应承。于式枚把盛电交给张元济,催他离京。张元济开始有些犹豫,忽闻光绪被慈禧软禁,才仓皇南逃,赶往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