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虎落平阳威犹在,维新变法起风云(1 / 1)

王爷不是别人,正是庆亲王奕劻。奕劻身服团龙大褂,身后跟着十数名随从官弁,气势烜赫,一拥而入。翁同龢等众臣赶紧起身,肃立致敬。三位德人却端坐椅上,视若无睹。

见有洋人在,奕劻高昂的脑袋蔫下来,先碎步移到海靖座前,鞠躬打拱,脸贴到了对方膝盖上。海靖傲然如故,屁股都不肯抬一下,仰着脖子,伸出右手。奕劻双手并举,紧紧握住海靖毛茸茸的手,重重摇几摇。又跟参赞和秘书见过面,行过礼,才向自己座位走去。

等不及奕劻落座,海靖又摇唇鼓舌,哇啦哇啦,开始大放厥词。奕劻笑意一直留在脸上,显得极为恭顺。忽发现海靖面前杯子见底,忙给翁同龢使眼色,要他过去续茶,生怕渴着人家,喷不出污言秽语。

翁同龢自然照办。趁着海靖喝茶之际,奕劻才哭丧着老脸,小声诉说清廷困难,无以满足德国要求,还请多多包涵。话没落音,海靖拍案而起,指天画地,厉声训斥。奕劻语塞,翁同龢几位面面相觑,赧然汗下,唇舌嗫嚅,不敢帮半句腔。海靖喷够,参赞和秘书接着上阵,又是一番信口开河,声震屋宇,全无众堂官置喙余地。

张荫桓实在看不下去,不知何时,悄悄离座,出了衙门。来到贤良寺,李鸿章正微合双眼,听刚返中国的毕德格念洋书,李经述一旁茶果伺候。张荫桓顾不得许多,说奕劻和翁同龢脑袋都快被海靖扭下来,当皮球踢,实在有失国体,有丧国格,央求相国无论如何动动步,维护大清颜面。李鸿章没开眼,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清君暗臣昏,太不争气,颜面早已扫地,还有啥可维护的?张荫桓又叙述几句海靖大闹总署原因,说奕劻堂堂亲王,翁同龢两朝帝师,竟被洋人当崽骂,当孙喝,实在可怜,相国再不出面,洋人都要上房揭瓦了。

李鸿章这才睁开眼,站起来,背着双手朝门外迈去。李经述忙取来翎顶,托于手上,紧随其后,毕德格也放下洋书,提只洋皮箱,大步跟进。

轿子已停在门外槐树下。李鸿章钻入轿里,由张荫桓引道,直奔总署。李经述和毕德格一左一右,一步不落。不一会儿,轿至总署门口停下,张荫桓上前掀开轿帘,扶李鸿章出来,李经述与毕德格贴上前,几位穿过门廊,登堂入室。

海靖还在咆哮,忽见门外晃进一个长长身影,扭头睁眼,望将过去。长影背对天光,海靖看不清其面目,只觉有股英气直逼而至,心里一怔,快出口的污言恶语被舌头卷了回去。

长影移入大堂,缓挪数步,即止不前。也不出声,只杵在那里,横眉扫扫海靖三人。海靖终于认清,来者便是李鸿章。未成年时,海靖就从爷爷嘴里,惊闻过李鸿章大名。来华后又由德国前使陪同,代爷爷和俾斯麦,至贤良寺拜访,领教过李鸿章非凡气质和如簧辩才,深为叹服。想想海靖不过赳赳武夫,读书不多,年纪也轻,在文韬武略于身叱咤风云数十年的李鸿章面前,底气不足,心生敬畏,自然一点也不奇怪。

此刻李鸿章出现在面前,海靖有些猝不及防,难免暗自惊异。只知李鸿章受同僚排斥,不理朝政,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海靖变得谨饬,趋步而前,先鞠躬致意,再双手握住李鸿章,笑语问安。参赞和秘书来中国多年,最慕李鸿章,也过来行礼。

李鸿章依然沉默不语,只抬手往外摆摆,示意三人归座,自己仍立在地上,岿然不动。张荫桓搬来太师椅,用袖子掸掸,扶李鸿章坐下。李鸿章坐正身子,望向海靖,才启开双唇,冷冷道:“听说海使近段火气蛮大,动不动就来总署吼叫?”

没等海靖搭腔,李鸿章又问道:“海使今年多大啦?”海靖不知对方为何对年龄感兴趣,实话道:“已二十九岁。”李鸿章道:“二十九不大也不小,正好与老夫孙子同龄。上年老夫出访贵国,受到德皇盛情款待,后又会晤前首相俾斯麦,相谈甚欢。俾相高兴之余,曾让老仆现磨咖啡请我享用。老仆与老夫年龄相仿,咖啡磨得好,老夫问他儿孙何干,他骄傲地告知,由于俾相关照,孙子正在非洲做公使,名叫海靖。想不到老夫回国不久,海使就到了中国,还登门拜访,真给老夫面子。”海靖忙道:“是相国给面子,肯接见本使。”

李鸿章没接话,只用老眼望定海靖。海靖惶恐无言,奕劻、翁同龢及众堂官也愣怔着,没有吭声。屋里静极,如无人境地。少顷,李鸿章抬抬手,摸摸头上瓜皮小帽,李经述会意,前挪半步,将手中翎顶戴到父亲头上。李鸿章扶正翎顶,手臂一展,搭在椅子扶手上。李经述忙上前,来脱父亲身上便袍。毕德格见状,打开皮箱,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五爪蟒袍。李经述很快脱掉父亲身上便袍,毕德格几下抖开蟒袍,降低身段,往李鸿章臂上套去。套到肘部,李鸿章咳一声,毕德格停下手里动作,只是仍俯身太师椅旁,不进不退,木偶一般。

只听李鸿章慢条斯理道:“海使瞧清楚,在座各位大臣,不是你爷爷辈,便是你父亲辈,你怎能如此没教养,放肆失礼呢?”海靖红着脸辩道:“不是本使失礼,是总署失信,承诺进购德造枪炮,后又悔约,另找他国,致使德商损失惨重,托本使与总署评理。外交和商贸以诚信为本,总署不遵契约,如何取信各国?”李鸿章道:“遵守契约没错。请问总署与德商所签契约在哪里?海使把契约拿出来,总署不愿履约,老夫自掏腰包,赔偿损失。”

海靖这才想起,总署不过嘴上承诺德商进购德造枪炮,并无文字依据,确实算不上真正契约。无理也气壮的海靖哑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作答。奕劻与翁同龢诸臣也恍然明白,被海靖穷追不舍两个月,竟没意识到海靖空口无凭,完全可义正词严把他顶回去。

见海靖气焰顿消,李鸿章浅浅一笑,抬高手臂,配合毕德格,穿好蟒袍,然后长身玉立,拉拉袍领,甩甩宽袖,在地上来回踱两步,嘴里厉声道:“德国要租借胶州湾,总署不答应,海使扬言调舰运兵北上,以枪炮强租。且问德国能运兵多少?俾相与老夫论兵,说一国兵不在多,五万足够。德国地小人少,只招得到养得起五万兵,吾国地大人众,招养三五百万,不在话下。德国能把五万兵都运到中国来吗?即使都运来,老夫不信以数百万清兵,对付不了五万德军。海使也许要问,北洋覆灭,中国哪来数百万兵?告诉你吧,北洋仅为中国庞大军队之一,还有多军驻扎各地,总数何止百万。目下朝廷又在创建武卫军,以荣禄皇家军为武卫中军,聂士成武毅军为武卫前军,董福祥甘军为武卫后军,宋庆毅军为武卫左军,袁世凯新军为武卫右军。各军装备先进,战力超强,出征也许不足,守土绝对有余。”

海靖三人再不敢争执,只是低头听训。奕劻与翁同龢等列座堂官则重负尽释,扬眉吐气,开言嘻笑。李鸿章坐回椅子,又作沉默状。张荫桓命茶房送茶进来,双手接住,呈到李鸿章面前。李鸿章喝口茶水,放低声音道:“海使可能不服,中国甲午惨败给日本,怎能与德国抗衡?你这么想也有道理。不过老夫要告诉你甲午大战,并非中国败给日本,是老夫一人败给日本。老夫为何败给日本?因为好手不敌两双,老夫一人战两国,能不败是不是?海使也许很诧异,甲午大战除日军入侵朝鲜和中国,他国并没参与,一人怎么战两国?只怪你是德国人,中国事情看不懂。跟你明说吧,甲午大战时老夫不仅要战日本,还要战中国,这就叫一人战两国。当然准确说,不是战中国军队,是战大清朝臣,朝臣战斗力可非同凡响,远比中国军队强大。甲午开战前,老夫极力主和,俟中国强盛后,有取胜把握,再与日本决战。可朝臣不同意,非得借日军之力,把北洋军和老夫整垮不可。为确保日本战胜北洋,击败老夫,朝臣明招暗招阴招使尽,开战前停购船炮,阻止和议,开战后压粮扣饷,参帅劾将,唯恐北洋与老夫不能败给日军。试想不是中日两国联手,共同对付老夫,而假老夫以时日,先富民,继强国,再兴军,区区日本一国,能是老夫对手吗?”

说得满堂喝彩,唯翁同龢无地自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低下脑袋,回避着众堂官目光。海靖则似懂非懂,只觉李鸿章说得太有道理,虽说德国船坚炮利,真远征中国,中国文武齐心,军民协力,根本占不到便宜。毕竟中国不是非洲小国,如果中国学日本脱亚入欧,变法图强,别说德国,欧美诸国联合发力,也不一定啃得下来。

不过“如果”仅仅是“如果”,中国何时能富强,外国人说不准,中国人自己心里只怕也没数。海靖肚里这么寻思着,李鸿章已缓缓起身,掉转头,由毕德格和李经述左右拱护,迈开长腿,朝门外走去。三位洋人不自觉站起来,移步恭送出门。奕劻诸公也离开座位,来到堂外,望着李鸿章钻入轿里,恍然远去。

只翁同龢独居堂内,心灰暗,意茫然,坐不是,站不是,自忖老夫我怎么也算总署副领班,李鸿章一个小小跟班,竟敢目中无人,自顾信口开河,大放厥词,真不知天高地厚。海靖也不中用,平时趾高气扬,眼睛长在额头上,一见李鸿章,便夹紧尾巴,大气不敢出。也不知李鸿章身上煞气从何而来,能镇住不可一世的洋人。不行不行,咱既协同庆王主持总署,总署就是咱的地盘,让李鸿章随便撒野,洋人与堂官眼里只有姓李的,咱岂不菩萨样,成了摆设?总署又不是供奉菩萨的地方,到总署大堂来当菩萨,岂不贻笑柄于人?

翁同龢铁了心,一定说服光绪,非撸去李鸿章总理衙门行走职不可。

几日后,翁同龢趁给光绪讲经时机,说洋人都恨李鸿章,留李鸿章在总署碍眼,不易与各国交好。光绪也想赶走李鸿章,可又知凭一己之力,无奈其何。原因简单,慈禧不点头,只能白费劲。翁同龢便出主意,可动员奕?和奕劻联手,迫使慈禧把李鸿章开掉。

光绪便宣奕?和奕劻入宫,说了肚里想法。让李鸿章总理衙门行走,本就有些欺人太甚,还不能容忍他,实在说不过去,二王都闭紧嘴巴,不肯表态。光绪没法,回头又问翁同龢,有无其他良策。翁同龢阴笑道:“贤良寺系外官入京请训临时落脚点,李鸿章身为京官,长期留居不去,有违循例,也不是句话。只有把他逐出贤良寺,逐得远远的,没法干预外务,总署堂官章京才可无拘无束,大胆替皇上办差。”

光绪自然照准。诏令送达贤良寺,李鸿章自嘲道:“老夫面子大啊,住哪不住哪,皇上都得操心,满朝文武,大小臣工,谁享有如此隆高待遇!”于式枚不平道:“真是虎落平川遭犬欺,见相国失势,翁同龢想咬就咬。”李经述道:“那天父亲借教训海靖,说自己一人敌两国,孩儿见翁同龢满脸尴尬,就知他会报复父亲。”李鸿章道:“我不说一人敌两国,翁同龢也会赶我出贤良寺。述儿到附近访访,看有无合适房屋出租,咱总不能露宿街头是吧?”

李经述在贤良寺附近寻访起来。租屋倒不缺,价格也合算,可一听说大卖国贼租住,屋主就大摇其头,不肯出租。李经述无奈,回报父亲。李鸿章长叹一声,道:“看来咱还真只有露宿街头了。定是翁同龢做过手脚,屋主才不敢租屋给卖国贼。”李经述道:“不是张荫桓请父亲上总署教训海靖,冒犯翁同龢,咱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孩儿这就去找张荫桓,要他给咱们找住屋,不然就搬到他府上去。”李鸿章答应道:“那就找找张荫桓吧。”

李经述找到张荫桓,张荫桓得知李家居无所居,实在于心不忍,赶紧动身,四处打听租屋。果如李经述所言,紫禁城周边屋主得过翁同龢的话,都不敢出租给李家,只得往远处访。好不容易才通过熟人,访得圆明园旁边的善缘庵,庵主心慈,答应李家暂栖。

李家于是离开贤良寺,迁居善缘庵。善缘庵离城三十里,跑趟总署不易,李鸿章便以老病为由,告假在庵,读书写字,等待阎王召唤,好让儿子运尸南归。这正是翁同龢最想看到的。李鸿章不出来晃**,加之奕劻不在颐和园陪慈禧,就在庆王府写字听戏宴宾客,轻易不肯露面,翁同龢便成总署主角,凡事他一张嘴说了算。

见李鸿章遭受排挤,难得现身于总署,海靖比翁同龢还高兴。大清四万万官民,洋使仅畏李鸿章一人,其余都不放在他眼里。趁着李鸿章靠边站,海靖双眼又盯上胶州湾,决定早把这块肥肉啃下来。也是天遂人愿,曹州出现匪股,洗劫官府民房,连德国教堂也不放过,杀死两名传教士。海靖借机发难,逼清廷免去鲁抚李秉衡,另赔偿大额银子。还不作罢,又以剿匪为名,调舰派兵,登陆青岛,占领炮台和港口,再提租借胶州湾无理要求。

消息传到善缘庵,李鸿章坐不住,登上两人抬肩舆,赶往总署。翁同龢爱理不理,说已跟海靖谈好条件,两邸(奕?与奕劻)原则同意,不用他人插手。李鸿章转问当值章京,想瞧瞧总署与海靖的照会记录,章京赶紧捂住抽屉,不让触碰。李鸿章无奈,回了善缘庵。

德国带头,租取胶州湾,俄法英诸国正好学样,纷纷上总署无理取闹。翁同龢敌不过洋使轮番轰炸,只得一一答应洋人非分要求。拟好条约草稿,才想起李鸿章躲在善缘庵享清福,派人叫他出来,陪同谈判,修改条款,一起签字。就这样,俄国拿下旅顺和大连,法国占去广州湾,英国租走威海卫、九龙和香港。

日本割据台湾,毕竟付出不小代价,德俄法英不放一枪,不施一炮,轻松进占中国领地,不显得清廷更加窝囊?从前翁同龢骂李鸿章卖国,骂得比谁都响,尔今他以帝师当国,主持军机与总署,卖起国来,竟如此大方利索,不自掌嘴巴么?只是御史言官皆为翁门学生,不会说老师不是,一个个缄嘴不声,不然早跳起天高,劾章雪片般飞入宫中。

毕竟也有未进过翁门的官员,见总署无用,忍不住呈折,参劾翁同龢。光绪执折于手,还能说什么呢?各国条约都经自己签字加玺,才最后生效,并非翁同龢一人之责。可不满情绪已悄然埋进光绪心底,原来翁师傅遇洋人使横,也只能割地求和,破财消灾。

倒是李鸿章得知有人弹劾翁同龢,说了句公道话:形势比人强。也就是说,中国势弱如此,换谁当国,都没法与列强争高下,只能忍气吞声,任其宰割。被人宰割,血肉模糊,可不是好受的,痛定思痛,朝野自觉不自觉,开始寻求救国良策。良策何在?人们想起变法图强四字。穷则思变,中国已至穷路末路,再不求变,只有亡国亡种。

这日于式枚几位正围绕李鸿章旁边,议论如何变法图强,礼部侍郎徐致靖走进善缘庵,拜望年家父。李鸿章悠悠道:“不是翁师傅派你来的吧?”徐致靖道:“也可以这么说。翁师傅被德俄法英四国逼得毫无退路,主持签订租借条约,君臣共愤,唯相国肯说公道话,翁师傅深受感动,叫我代来向您老致谢。”李鸿章道:“君臣共愤?夸张了吧。君是弟子,言官御史多为门生,师傅卖国,谁会较真?又非李鸿章卖国。”

徐致靖叹道:“翁师傅有恩于门生故吏,弟子自然不好说他不是。可皇上心疼割出去的要地,好像有些不满,没给好脸色,翁师傅担惊受怕,老想着如何改变皇上对自己的看法。”李鸿章道:“要皇上改变看法也不难。”徐致靖问道:“还请年家父明示,回头致靖转告翁师傅。”李鸿章道:“要翁同龢把让给四国的租地拿回来。”

听出李鸿章在开玩笑,徐致靖苦笑笑,道:“租期未到,拿回租地自不可能。”又说:“翁师傅思前想后,觉得国家羸弱至此,唯有求变图强。若能通过变革,振兴大清,改变落后挨宰命运,皇上定能对他刮目相看。”李鸿章道:“原来翁同龢担心失宠,绞尽脑汁,想着做些成效出来,重获皇上欢心。”徐致靖道:“不管翁师傅动机如何,真能变法图强,于国于民毕竟不是坏事。”李鸿章道:“从前老夫兴制造,开矿产,修铁路,办电报,建银行,购舰艇,置枪炮,筹军饷,翁同龢处处设阻,事事刁难,现在终于梦醒过来,叫嚷变法图强,振兴大清,只怕为时晚矣。”徐致靖道:“只要上下齐心,劲往一处使,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李鸿章叹息一声,道:“老夫已七十五,翁同龢也至奔七高龄,垂垂老矣,还如何补牢?”徐致靖道:“年家父与翁师傅年事虽高,可精气神正旺盛,再活十年八年没问题。您俩能尽释前嫌,携起手来,共同辅佐皇上,求变图强,何事不能成?”李鸿章摇头道:“老夫老不中用,仅为小小总署跟班,早已心灰意冷,还能有何作为?”徐致靖道:“年家父经办洋务数十年,又周游列国,耳闻目睹欧美各国强盛,于大清变法图强最有发言权。”

李鸿章沉思良久,才缓缓道:“老夫说过,形势比人强。然事在人为,势在人造,只有人强,才可能扭转形势。人才何出?出在教育。可惜大清有举而无教,所学非所用,以致实用人才奇缺。三十年前老夫和曾夫子送幼童赴美留学,后办洋务,固海防,又陆续送年轻才俊赴欧求学,都是人才难求,花钱托他国培育。然派人出国留学,不过权宜之举,根本之计还在于改变学制,废除科举,辍春秋两试,裁天下书院,改作新式学堂,分门分年以课其功,学成即授以官,或充实各实业和各行当。照此设想,从现在做起,招资性聪颖儿童进新学堂,精习西文西学,不到二十年,风气变而人才出,国家振兴始有希望。”

李鸿章话里意思,图强在于变法,变法在于求才,求才在于变学制。可七十多年生命,阅遍人间,看尽兴衰,已让他变得非常悲观,继而怅然叹道:“欧美各国富强之策,饪然胸中,而清国管轴漠然,无可施厝,老夫此论亦不过托之空言耳!”

“年家父句句在行,绝非空言。”徐致靖说着,袖出一把报纸,呈到李鸿章手上。原来强学会查封后,梁启超南走上海,结识黄遵宪等有志之士,创办《时务报》,一时洛阳纸贵。李鸿章早有所闻,今日始获,赶紧戴上老花镜,翻阅起来。上有梁启超亲自撰写的《变法通议》,疾呼变革官制、学制和科举制,颇有见地。

徐致靖又拿出一份条陈,乃康有为所作《救国三策》,提出练兵、课税、学制变革设想,也不无道理。李鸿章粗粗览过,道:“康有为乃新进工部主事,无专折奏事权,他会交谁代奏呢?”徐致靖道:“康有为找到我,想请我代奏。我是礼部侍郎,代奏工部主事条陈,不合成例,特来找年家父,您系堂堂首席阁揆,若能代奏皇上,效果会更佳。”

李鸿章几分无奈,道:“老夫这首席阁揆啊,不过徒有空名而已。皇上又听信翁同龢唆使,对我怀恨在心,代人奏事,岂不适得其反?康有为的进士都是翁同龢取录的,何不找翁老师出面?”徐致靖道:“康有为写好三策后,首先找的就是翁师傅。因德俄法英租借事,皇上恼羞成怒,翁师傅不敢无事生非,再惹皇上不乐,不便接收条陈。”李鸿章道:“看来还只能康有为自己找工部堂官呈递,既顺理成章,又不易引起皇上反感。”

徐致靖想想也是,离开善缘庵,回城找到康有为,叫他还是请工部堂官代呈条陈。康有为只恨自己官小,没法直达天听,不得不低头求助于部里堂官。各堂官看过条陈,觉得出语伉直,议论放肆,谁也不肯代奏。康有为心灰意冷,卷好铺盖,搬到马车上,准备打道南归,像梁启超样办报著文,或许还能弄出点动静来。徐致靖苦苦劝阻不住,跑到翁府禀告翁同龢。翁同龢速速赶来挽留,说:“广厦(康有为)不能走!老夫正要托人递折附片举荐你,只要能引起皇上注意,还怕在京无用武之地?”

康有为这才把铺盖从车上搬下来,耐心等候光绪召唤。翁同龢与徐致靖连夜拟折,转由兵部代递入宫,呈到光绪手里,说康有为学问淹长,才气豪迈,谙熟西法,具有肝胆,眼下时局艰难,皇上正宜破格召对,用其所长,共振清室。光绪见折,问翁同龢道:“早闻康有为乃翁门得意弟子,其人才能如何?”翁同龢忙道:“康有为才能,强老臣百倍。”

要说翁同龢可非凡辈,咸丰状元,同光帝师,又主持户部、军机和总署,一向自视甚高,觉得普天之下,才学也好,能力也罢,无人可出其右。连李鸿章文武双全,功高元勋,都不放在眼里,常讽其不学无术。也正因此,师生相处二十多年,光绪只见过翁师傅贬低人家抬高自己,从没听他贬低自己抬高人家。想不到康有为初出茅庐,寸功未见,翁同龢竟如此高看厚爱,亲口说强自己百倍,要光绪不惊讶也难。惊讶之余,光绪顿生好奇,当即表态道:“那就麻烦师傅,尽快安排召对康有为。”

翁同龢喜出望外,赶紧着手康有为面圣准备。没能挡住德俄法英诸国强租国土,为光绪所恼,翁同龢战战兢兢,生怕大位不保,一心想物色帮手为自己挽回颓势,重获皇上欢心。恰好康有为抛出《救国三策》,翁同龢赞赏不已,觉得不仅是救国之策,更是自己救命稻草,非抓牢不可,才把人强留下来,以共佐皇上,变法图强,复兴大清。

听翁同龢说光绪欲召见自己,康有为觉得很长脸,暗笑工部堂官少见多怪,交条陈给他们,生怕惹麻烦,拒不代奏,俟皇上召对,自己直接进呈,效果岂不更佳?

不想工部众堂官闻讯,纷纷提出抗议,说是清廷旧例,四品以下官员不得入宫面圣,康有为小小六品主事,跑到皇上面前指手画脚,成何体统。光绪不理不睬,说非常时期,必行非常之举,决心破例出格,也要召见康有为。工部堂官不服,跑到恭王府,向奕?申诉。奕?觉得光绪随意召对主事小官,扰乱朝纲,岂不因小失大?抱病入宫,加以制止。光绪没法,只好让步,命荣禄、翁同龢等大臣与康有为面谈,先听听他求变图强良策再说。

面谈地址定在总署大堂。荣禄觉得李鸿章军政、洋务、外交经验最丰富,提出让他参加会谈。翁同龢担心李鸿章看好康有为,横刀夺爱,生死不肯。荣禄看不惯翁同龢公器私用,借光绪近臣便利压制同僚,道:“不让李鸿章参加,本大臣也只好回避,翁师傅一个人接见康有为得了。”翁同龢拗不过荣禄,才勉强同意李鸿章露面。

会谈时间定在戊戌年即光绪二十四年(1898)初。天没亮,李鸿章就裹紧棉袍,登上肩舆,离开善缘庵,冒着漫天大雪,往城里赶。到得总署,步入大堂,堂上炭火正旺。荣禄、翁同龢、张荫桓诸大臣皆已到场,背东面西而座。李鸿章一出现,张荫桓便上前,迎至翁同龢下手,又让茶房送上热茶。李鸿章坐定,端杯浅抿一口,抬首扫眼大堂。对面坐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额高脸圆,鼻平嘴方,唇边留着两撇小胡子,不用说便是康有为无疑。康有为也正睁大眼睛,向李鸿章望过来。那眼光透露着自信和傲慢,又隐含焦虑和迫切,仿佛低阴处的小树,渴望伸到高处,接受阳光青睐。

不知缘何,李鸿章突然想起康有为广东老乡洪秀全,一心盼着出人头地,却四次童试未中,一怒之下,揭竿而起,发动太平军,席卷大半个中国,震得大清摇摇欲坠。康有为童试和乡试也屡屡受挫,假设像洪秀全一样,弃笔聚众,会不会闹出惊天动地的大举来?假设只是假设,毕竟康有为比洪秀全有毅力,咬紧牙关,熬到年近不惑,终于如愿以偿,考中进士,投入翁门,觅得一展抱负机会。难能可贵的是康有为脑袋灵光,不仅中学厚实,又广泛涉猎西学,通晓古今,学贯中西。这也是康有为最大本钱,虽身处下僚,职卑人微,却敢小视堂上位高权重诸大臣,包括恩师翁同龢。也是李鸿章久历宦海,阅人无数,一眼看出康有为目光里掩饰不住的狂傲,及急于扬名立万的迫切,意识到年轻激进的光绪仅凭康有为等新进末僚满腔热血,便企图求变图强,振作国运,只怕难上加难。世事往往知易行难,说起来好听,做起来不一定得手。康有为与梁启超才学超群,变法策论写得头头是道,令人神往,然要落到实处,见出实效,则是另外一码事。

正在李鸿章心猿意马之际,翁同龢打完开场白,把各位介绍给康有为,又将康有为吹捧一番,尔后请荣禄发话。荣禄不愿啰唆,要康有为先说。康有为也不客气,就变法图强话题,侃侃而谈起来,仿佛在老家广东讲学,当荣翁李张诸大臣为自己学生。内容并不新鲜,无非效仿西法,变革学制、官制、兵制。可李鸿章听得还是很认真,心想光绪若有心求变,发挥康有为等新锐积极性,同时争取慈禧和大小臣工支持,上下齐心,稳中推进,再假以时日,持之以恒,或能见出成效。然听康有为口气,变法似乎简单易行,只要写几个策论,订几项章程,颁几道诏令,便大功告成。至于谁来实施变法,六部靠不住,唯有撤销,另设机构。

因自我感觉良好,康有为也不管诸臣反应如何,不停不歇,只自顾自一路滔滔往下说去。越说越来劲,越说语速越快,声调越高,把诸大臣当成聋子,生怕他们听不清楚似的。李鸿章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张荫桓觉得耳朵难受,皱了皱眉。荣禄阴着老脸,不瞧康有为,低首盯着面前茶杯,不知听没听进去。只翁同龢面带微笑,不时点点头,表示赞许。

最后荣禄不耐烦起来,打断康有为道:“什么都可变,唯祖宗之法不可变。”康有为反驳道:“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也,今祖宗之地不能守,祖宗之法何用?因时制宜,诚非得已,该变得变。”张荫桓问道:“六部尽撤,则例尽弃乎?”康有为道:“今列国并立,已非一统之世,中国法律官制,仍系一统之法,弱亡至此,皆此物也,诚宜尽撤。”翁同龢道:“变法为图强,图强先求富,何以为富?”康有为道:“日本纸币,法国印花,印度田税,皆为生财上佳制度,以中国之大,制度既变,富可比今十倍。”

唯李鸿章始终作旁观状,坐佛一般,纹丝不动,不置可否。荣禄问道:“李相国最通西学和洋务,有何疑问,还请开口。”李鸿章伸手摸摸喉头,意思喉疾复发,出不得声。接着扯扯左耳,再摸摸右耳,表示今天带来两只耳朵,专心洗耳恭听,无须多言。

李鸿章无话可说,荣禄没法逼迫他,宣布会谈结束。翁同龢入觐光绪,如实禀报会谈内容,光绪兴奋不已,又起意召对康有为。奕?觉得还是不妥,让康有为先上条陈,若可用,再召见不迟。康有为进呈《日本变政考》和《大彼德变政记》两书,建议于内廷设立制度局,凡关乎新政者,发制度局议行,再照西法,设法律、税计、学校、农商、工务、矿政、铁路、邮政、造币、游历、社会、武备二十局,负责新政推行。

光绪见书而喜,对康有为倍加称赞。康有为深受鼓舞,又接连上书,大声疾呼:宗社存亡之机,在于今日;皇上图存与否,在于此时。伏唯皇上乾键独断,宣示天下,以维新更始,上下一心,尽革旧弊,采臣民之舆论,取万国之良法,或可图强,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说得光绪热血沸腾,暗下决心,非进行一场颠覆性变革不可。康有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正好以光绪为幌子,大造舆论,鼓吹变法。年轻皇上锐意变革,得志新宠康有为推波助澜,各地于是纷纷作出反应,议论时政,蔚然成风。瞬息之间,全国冒出以变法为宗旨的学会、学堂和报馆多达三百多个。其中上海梁启超主笔的《时务报》,天津严复创办的《国闻报》,长沙谭嗣同、唐才常刊行的《湘学报》,倡导西学,推崇变法,调门最高,影响也最广。

报纸无脚走千里,一份份传入京都部院大堂,摆上各地督抚案头。大员们看不准风向,不便置喙,刻意保持沉默,静观事态发展。只有湖广总督张之洞阅毕报纸,自觉落伍,心存不甘,想有所作为,赶紧召集幕僚,分析形势,商议采取什么应对措施才好。却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张三说,头次强学会风生水起,朝野震动,结果没多久,被朝廷禁止,草草收场,所幸圣恩浩**,没追究入会督抚,如今康有为卷土重来,能否有成,实难预料,还是悠着点为佳。李四说,光绪太年轻,嘴巴没毛,做事不牢,估计难成气候,不如以静侍动,以不变应万变,待形势明朗,再作决断。王五说,国家到了非变革不可之时,光绪应时而动,又有康有为操盘,事情肯定能成,若湖广动作迟钝,等到变法成功,朝廷重新洗牌,香帅作为局外人,十有八九会被洗掉。赵六说,光绪力主变革,决心大,热情高,值得期许,可自始至终,没见太后影子,太后到底什么态度?是支持皇上变革,还是另有图谋?仅凭康有为等新进下僚奔走呼吁,没有太后认可,皇上能有大作为吗?

幕僚们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张之洞最不敢忽略的,就是太后对变法的态度,在没弄明白太后想法前,盲目跟进,万一变法失败,自己岂不跟着倒霉?然变法初始没有行动,事后再放马后炮,不仅会被朝野小瞧,弄不好丢掉翎顶,却亏大了。

好事不在忙中取,张之洞决定还是给杨锐去封密信,让他先摸摸太后动静再说。

杨锐早就跟康有为打成一片,极力主张变法,接到张之洞密信,无意打听慈禧态度,立即复函,说皇上亲政有时,锐意进取,变法图强,太后定然支持,张之洞身为封疆大吏,理应挺身而出,声援变法,切不可瞻前顾后,失信于皇上,亦有愧于千古难遇之时势。

张之洞见函,怦然心动,把辜鸿铭召入书房,递上《湘学报》,叫着其字号道:“汤生啊,谭嗣同和唐才常都是土包子,竟然敢办报纸,大谈西学和变法。你在欧洲待过十四年,会九国语言,满肚子洋墨水,给我办份《鄂学报》,说说西学西器,议议变法革新,羞羞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也让他们长长见识,你意下如何呀?”

有意思的是,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他们足不出国门,觉得月亮外国的好,迷信西学西器,视为大清救命稻草,辜鸿章生在南洋,学在西洋,见多西学和洋物,相反觉得没啥可稀奇的。尤其经马建忠点拨,恶补中学,认为孔孟儒学比西学强百倍,国人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自己瞧自己不起。也就格外鄙视康梁之流,骂他们是“艺者”,并无真才实学,只知拾人牙慧,兜售西洋假货。这下张之洞提出学《湘学报》,创办《鄂学报》,附和“艺者”,辜鸿铭老大不高兴,毫不客气道:“鸿铭追随香帅,给您办文跑差,理所当然,要我模仿康梁谭,狐假虎威,借西学吓唬国人,断难从命,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也是收到杨锐信函,一时兴起,只道辜鸿铭学贯中西,请他出面办报,定能办出高水平,讨皇上欢心,给自己长脸,偏偏忘记这小子自接触国学后,格外鄙视西学,要他步言必西学的康梁谭后尘,跟着宣扬西学,不要他小命么?张之洞知道白丢了句话,哈哈笑道:“老夫早知汤生不屑于西学,不过开句玩笑,快别当真。”

辜鸿铭哼哼两声,拔腿要走,张之洞忙打拱手道:“汤生再坐会儿嘛,怪老夫嘴贱,惹你不乐。咱不说西学,只道家常,可不可以?”

辜鸿铭就有这么牛皮,人家才高八斗,他起码三五十斗,人家学富五车,他至少十车二十车,也就谁都不放在眼里,心高气傲如张之洞,都得矮下身段,赔笑脸,说软话。说得辜鸿铭脸上怒气渐消,才坐回椅上,陪主子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拉扯得正带劲,赵凤昌进门,来向张之洞辞行。张之洞赶紧起身,挪过墙边椅子,塞到赵凤昌屁股下,说:“不急不急,没谁赶竹君走,再在武汉待几天,还怕老夫供不起饭食?”

赵凤昌乃江苏常州武进人,字号竹君。早在张之洞总督两广时,就入幕充任文案,当差理事。后随赴武昌,参预机要,愈见信任。赵凤昌读书不多,却记忆力强,聪明好学,多谋善断。特别擅长揣摩张之洞,最懂其心性,悉其癖好,居然能摹仿张体书法,代拟公牍私函,甚得主子欢心。以至主宾片刻难离,半天没见赵凤昌,张之洞就心里发慌,茶饭不思,无力公办。于是有人戏谑道:湖广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足见两人关系之密切。

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御史看不惯张之洞得势,参其言语张狂,行事铺张,顺便把赵凤昌也带进去,骂他是恶幕,助纣为虐。朝廷旨派两江总督刘坤一就近纠察张之洞,刘坤一有意为张之洞开脱,又不好不给御史面子,只有把板子打在赵凤昌屁股上,说他有揽权招摇情事,奏请将其革职除名,永不叙用,朝廷自然准奏。张之洞甚是过意不去,乞求盛宣怀,给赵凤昌谋得薪金丰厚的武昌电报局差事,派驻上海,替湖广督府办理通讯、运输和各项机密事务。赵凤昌前来辞行,便是准备离开武汉,赴上海应差。张之洞正为要不要响应光绪变法主张发愁,赵凤昌到了跟前,自然想听听他高见。

赵凤昌坐定后,张之洞亲自倒上热茶,送到他手上,再出示杨锐信笺,请其过目。试想赵凤昌何等聪明,拿信看上几眼,便知张之洞欲声援西学和变法,讨好光绪,又担心变数太大,弄巧成拙。要说张之洞担心并非多余,朝中两宫并存,光绪虽早已亲政,大事却依然决于慈禧,令臣仆左右不是人,迎合光绪吧,慈禧那里没法交代,对光绪主张不理不睬吧,慈禧年事已高,哪天不幸殂落,光绪媳妇熬成婆,还能有你好果子吃?

见赵凤昌眼盯信笺,只是不语,张之洞用讨好口气,小声问道:“竹君觉得,可否照杨锐信上所言,遵皇上圣意,公然声援西学和变法?”

赵凤昌依然没出声。张之洞急起来,一时顾不得总督身份,脱口道:“是黑是白,你好歹放个屁呀!莫非嘴里舌头被你当成下饭菜,嚼碎咽进了肚子里?”赵凤昌这才放下信笺,慢慢抬起头,指指张之洞,又指指辜鸿铭,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这小子笑什么?莫非你脸上有污点,或身上袍褂穿得不端正?张之洞抬起双臂,搓搓脸颊,捋捋胡须,又扯扯领口襟袖,局促不安的样子。辜鸿铭也有几分不自在,却一动不动,只拿眼睛去瞧赵凤昌,一脸不屑。

赵凤昌依然嬉笑不止,玩世不恭地指点着张之洞和辜鸿铭。

张之洞不尴不尬,干脆掉过头,去望窗外古槐。辜鸿铭则嚯的一声站起来,甩甩衣袖,愤愤然朝门口走去。赵凤昌忙起身,扯住辜鸿铭,把他按回座椅上,笑笑道:“汤生别生气,我有话没出口呢。”辜鸿铭哼道:“有屁就放嘛,故弄玄虚干吗?”

赵凤昌这才敛住脸上笑容,对张之洞道:“香帅可否记得,江苏候补道吴之榛曾给你写过一信?”张之洞闻言,扭头道:“吴之榛热衷教学,曾就此函商于老夫。”赵凤昌道:“香帅信任凤昌,特拿出吴函,咨询我意见。我记得吴函里说,拟于苏州设中西学堂,创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教吴人子弟。”张之洞道:“吴之榛确实说过此言,老夫还有印象。”

笑意又浮上赵凤昌眼脸,只听他倏然道:“香帅饱读诗书,以儒学立身,可谓中学为体。又逢国门洞开,西风东渐,汤生等众多才俊纷纷来投,仿佛前臂后肢,依附香帅躯体,倡导洋学,效法西技,开矿炼铁,办厂制器,可谓西学为用也。”

原来赵凤昌喻张为体,譬辜为用,确也有些意思。张之洞反应过来,道:“莫非竹君在提醒我,将中学和西学拼到一处,做篇文章出来?”赵凤昌道:“不止做文章,还应写成书,大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既呼应皇上效仿西学,变法图强,又留伏笔于此,万一日后朝中有变,香帅事先倡导中学,根本仍在,自有转圜之机。”

张之洞大悦,送走赵凤昌后,让辜鸿铭召集众僚,分工合作,围绕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个字,大做特做起文章来。一做便做成四万余字,强调以三纲五常为中学本原,适当借鉴西学,多修铁路,大办矿冶,广设局厂,练兵强军。既然三句不离学字,便美其名曰《劝学篇》。先传输长沙《湘学报》连载,再送交印刷厂印制数百本,广为赠阅。另留出百多本,派专人运往京师,交由杨锐等人,敬呈两宫,散布部院。大臣们读后,不置一词,只是一个个尖着耳朵,探听两宫看法。不忘中学根本,又可顺手牵羊,拿来西学,徐图富强,光绪和慈禧还能说啥?自然赞扬几句,以资鼓励。

听说《劝学篇》得到两宫肯定,吴永出于好奇,也弄到一部,赶往善缘庵,献给李鸿章。伴食宰相无所事事,李鸿章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阅读起来。待李鸿章读得差不多,吴永问有何感想。李鸿章答非所问道:“老夫听人说起,张之洞写作《劝学篇》,还是赵凤昌出的主意,不知是真是假。”吴永道:“应该没假。赵凤昌把张之洞比作体,把辜鸿铭比作附于张体的用,张之洞茅塞顿开,才召集幕僚,著成此书。”

李鸿章笑起来,道:“假设张之洞是中学牛,辜鸿铭是西学马,将辜鸿铭马腿卸下来,安放于张之洞牛身,不知牛体马用能否使得上劲。”

逗得吴永哈哈大笑,笑得泪水盈出眼眶,道:“只怕是非牛非马,牛马不如。”

两位笑得正开心,恭亲王府传来噩耗,奕?走完六十六年大起大落人生,撒手西去。李鸿章跌坐椅上,无语泪流。尔后出庵入轿,匆匆进城,赶往恭王府,捶棺痛哭一番。

李鸿章一生不群不党,没进过圈子,没入过团伙,只知埋头苦干,为而不争,犹如荒原雄狮,特立独行。可生命中却有三个最重要的女人:母亲大人、继室小莲,慈禧太后;还有三个最重要的男人:父亲李文安,恩师曾国藩,恭亲王奕?。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此六人,就没有李鸿章辉煌灿烂的人生,包括宝贵生命和丰功伟业。母妻父师先后故去,唯余太后和恭亲王,足可依靠,否则自己项上长着一千颗脑袋,也不够光绪和翁同龢砍削。不想恭亲王久病难愈,终至崩殆,置老迈的李鸿章和多灾多难的大清于不顾,叫人情何以堪!

幸两宫加恩,谥奕?以忠,进祀贤良寺,入皇家太庙,由其嫡孙袭恭亲王爵。

奕?故去,光绪少了顾忌,抖擞起精神,加快变法步伐。徐致靖立即进呈《请明定国是折》,康有为敬上《请告天祖誓群臣以变法定国是折》。

正值初夏四月,千树发花,万象更新。光绪**澎湃,召集军机全堂,决然下诏,宣布变法,推行新政。依据定国是诏书,朝廷设立京师大学堂为示范,在全国广办大小学堂,推进西学,培养实用人才。受徐致靖推举,梁启超北上京师,执笔草拟《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提出高等教育学制纲领。此举意图明显,先通过学制改革,撕道缺口,拉开维新变法大幕。时逢戊戌年,史称戊戌维新变法。

自上年胶澳旅大不战而割,朝野便已形成共识:求变图强,势在必行。固维新之始,朝臣人人心向往之,蠢蠢欲动,渴望能参与其中,贡献自己一分力量。只是光绪目无旧臣,觉得老人靠不住,新事非新人来办不可。徐致靖见机行事,折保主事康有为、盐法道黄遵宪、候补中书谭嗣同、翰林张元济、举人梁启超等名宦新秀,运作变法。光绪要的正是此折,立即召见康有为和张元济,命两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梁启超察看具奏,又嘱吏部引见黄遵宪、谭嗣同。维新班子搭建而成,变法由造势进入操作层面。

见自己所保一揽子人才,无一不受光绪重用,徐致靖几分得意,乘坐马车,出城去善缘庵拜见李鸿章,一者表功,二者请其支持。到得圆明园门口,展腿下车,有人上前打招呼,一看竟是张元济。徐致靖笑道:“皇上今日没召对筱斋(张元济),跑圆明园兜风来啦?”张元济道:“皇上君临天下,哪可能日日召对微臣?元济到城外来走走,顺便见识见识圆明园。”徐致靖道:“圆明园以后见识不迟,随老夫拜访年家父如何?”

徐致靖已五十四,大张元济十五岁,又是其贵人,在他面前自称老夫,当然够格。张元济道:“徐大人年家父是谁?”徐致靖道:“先别问,见着便知。”

善缘庵就在圆明园旁边,徐致靖拿出名刺,通报进去。不大一会儿,吴永出来,引两位入庵,穿过回廊,直达庵后小园。园内有小石山,山间流泉潺潺,泉边石榴花开得正艳。山前花畔,凉亭峭立,李鸿章就坐在亭内石桌旁,耳听毕德格口操华语,念诵西书,不时伸手拿过桌上茶杯,举到唇边啜上一小口。杯为玻璃杯,茶为石榴花茶。原来亭廊旁还有只小火炉,火势旺盛,于式枚刚接来石泉,烧水煮茶,旁听西书。

三人到得亭前,吴永先入亭禀报道:“徐大人到。”

“毕先生也念累了,先歇歇,老朽陪客人说几句话。”李鸿章侧首,望眼徐致靖,“进来喝茶吧。”两人步入凉亭,行过礼,坐到石桌旁。吴永端上两只玻璃杯,摆到两位面前,搁几颗鲜红的石榴花到里面。炉上铜壶正冒气,于式枚提壶于手,过来往杯里慢慢注水。杯中艳红**漾,浮升而上,舒瓣吐蕊,美轮美奂。

李鸿章看着杯里石榴花,笑笑道:“石榴花茶鲜泉鲜花,非用玻璃杯冲泡,才足以养眼,养舌,养心。”徐致靖端过玻璃杯,举到眼前,痴痴瞧上一阵,道:“如此美妙花茶,看都看不够,谁还舍得往嘴里喝?”于式枚道:“看够再喝。”徐致靖喝上一口,咂巴嘴唇道:“浅喝味似无,深品韵幽远,妙妙妙。”又问:“谁别出心裁,创造如此佳饮?”李鸿章道:“自然只有闲人,闲极无聊,才以花为茶,打发闲愁。”

徐致靖懂得李鸿章心境。城里维新,紧锣密鼓,热闹非凡,城外庵静,门前冷落,车马罕至,庵里人落寞自知,唯有借水泡花,滋润愁绪。李鸿章喝着石榴花茶,瞥眼张元济,淡淡道:“皇上正指望尔等维新变法,筱斋竟优哉游哉,跑到城外来闲逛,不怕辜负圣恩么?”张元济道:“皇上年轻,热情高,劲头足,天天派太监至总理衙门,催讨各项新政制定情形,恨不得一口吃成胖子。今因赴颐和园向太后请训,众同仁才舒口气,咱干脆出城放松,恰巧碰上徐大人,入庵拜访相国。”

徐致靖接过话头,赞扬张元济几句,又说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器识如何宏阔,见解如何高深,才干如何卓绝,此番维新变法,定能大有所成。徐致靖夸耀维新人士,无非为自己识人荐人得意,想讨李鸿章几句嘉言。李鸿章偏偏不以为然,半天才道:“两位担水走错码头,该多往翁门跑动才是。”徐致靖道:“年家父精通军政、洋务和外交,变法维新乃千古大举,您老该多指点指点。”张元济也道:“晚辈随徐大人入庵觐见,就想听相国批评批评新政。”

李鸿章端过杯子,喝口石榴花茶,顾左右而言他。徐致靖不甘心,又将话题拉回来,恳请李鸿章发表高见。正好杯子喝干,于式枚提壶过来添水,李鸿章伸手抓住壶把,后抬前倾,只见壶嘴一栽,轻轻往杯里啄去。顿时,杯底花瓣如蝶,悠悠浮升上来。快至杯沿,壶嘴一缩,收住水线,花瓣微微一振,消停下来,静若处子。

几位眼观杯里红,心下寻思,相国赋闲日子应该不太难受,总过得下去。见徐致靖面前玻璃杯已空,于式枚伸臂来接铜壶。李鸿章不给,手腕一旋,陡然举壶,点向空杯。滚烫开水自壶嘴里喷涌而出,直射杯底。开水急且足,瞬间便已冲满。就在李鸿章收住壶嘴时,只听啪一声脆响,玻璃杯爆裂,开水泼满石桌,热气直冒。

在座各位惊一跳,奇怪李鸿章七老八十,一向稳重,今天为何毛手毛脚,像个愣头青似的。斜眼去瞧李鸿章,只见他不惊不讶,只盯住四散的玻璃块出神。

还是吴永手脚快,几下收拾干净石桌,重新拿出只玻璃杯,让于式枚给徐致靖另泡一杯花茶。徐致靖喝几口,觉得话不投机,正欲告退,李鸿章忽问道:“记得子静(徐致靖)小时患有耳疾,令尊还曾托老朽物色郎中诊治,效果该不错吧?”徐致靖道:“经年家父所请郎中诊治痊愈,至今再没复发过。”李鸿章道:“该郎中告诉我,你耳疾顽固,不易根除,难保不复发。尤其五十岁后,更须特别谨慎。”徐致靖道:“致靖好像没听郎中说过这话。”李鸿章道:“那时你小,不怎么记事。如今年过天命,该长些记性才是。”

此言听去,怎么别有意味?徐致靖心下疑惑,又不便多问。见时候不早,看眼张元济,告辞出亭。李鸿章安坐亭内,只立了手掌,朝于式枚摆摆,让他代送客人。于式枚陪两位出得庵门,张元济去叫马车,徐致靖无话找话道:“今天来向年家父讨教维新变法大政,他老人家怎么三缄其口,不置一词?”于式枚道:“其实相国该说的,已跟你说得很明白。”徐致靖不解道:“年家父说了些啥?致靖耳疾又没复发,怎么没听到过?”于式枚道:“没听到过,可也该看到过。”徐致靖说:“看到什么?”

于式枚笑道:“相国不亲自提壶,给你冲泡过花茶么?要知道式枚跟随他多年,他从没给我冲泡过半杯茶水。”徐致靖笑道:“年家父冲得好,把玻璃杯冲爆,吓我一跳。”于式枚道:“知玻璃杯为何会爆么?”徐致靖反问道:“为何会爆?”

于式枚不轻不重道:“冲得太猛太急。”

徐致靖毕竟不傻,似有所悟道:“年家父是在告诉我,君臣操之过急,维新变法容易坏事?”于式枚道:“相国有无此意,式枚也说不准。”徐致靖道:“年家父又没头没脑问及我耳疾,莫非也在暗示什么?”于式枚道:“你觉得他暗示什么?”徐致靖道:“要我装聋卖傻?”

张元济已叫车过来,徐致靖朝于式枚拱拱手,登车而去。于式枚转回庵后,只见李鸿章仍一动不动坐在亭里,眼里满是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