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离开法国时,已是六月下旬。到达英国南安普敦,轮船泊岸,一行人转登火车,直驶伦敦。水陆兼程,跨越欧亚大陆,历时三个多月,但李鸿章依然情绪饱满,精力充沛,又做起诗来:飘然海外一浮鸥,南北东西遍地球,万绿丛中两条路,飙轮电掣不稍留。
抵达伦敦,坐上马车,由皇家侍卫开道,徐徐穿越绿荫如盖的御道,穿越市民沉静温煦的目光,来到皇家豪华御苑。御苑不设门禁,市民随意进出,仿佛自家后花园似的。走进皇宫,晋见维多利亚女皇,恭递国书,李鸿章提笔,将刚做的诗录于留言簿上。
见过女皇,与首相罗伯特坐到一起,争取照镑加税。英国乃世界商务领袖,能在伦敦打开缺口,加税成功,其他各国自会跟进。可李鸿章舌灿莲花,好话说尽,罗伯特就是不松口。英方用意,无非利用加税之机,谋取其他利益。不过人家没明说,李鸿章也不便主动承诺,讨论半天,都是虚词废言,最后不了了之。
建军固防,兴办洋务,李鸿章受英国影响最深,而今进入这个世界头号强国,自然得多走多看。遍游英伦三岛,处处留心,不懂就问,问得多,问得细,求知欲之盛,无人能比。参观缝纫机厂时,亲自上前试机,见针动线随,细密美观,不禁爱不释手,问价欲买台回去送慈禧。厂方倒也慷慨,赠送两台,却死活不肯收钱。
听说格拉斯有家造机厂,能造中国人说的母机,李鸿章欣然前往,口问心记,成本几何,利润几许,周咨博访,不容一物之不知。来到铸造车间,铁炉里正在熔铁,六万七千多斤的铁汁浇入铸型中,顷刻遇冷而凝,圆璧方珪,悉成大器。李鸿章赞叹不已,却对厂主道:“百年之后,此厂必废。”厂主愕然道:“本厂技术一流,举世无双,哪能说废便废?”李鸿章故作认真道:“无足怪,良工心苦,日臻进境,机车坚凝密栗,永无损坏之时,不必重新铸造,俟需求饱和,此厂能不废乎!”众人明白过来,大笑不止。
回到伦敦,天色已晚,李鸿章兴犹未了,走进电报局,亲拟一份八十五字电报,拍发上海轮船招商总局盛宣怀,中转十一次,十二分半钟送达沪上。盛宣怀即复九十四字,七分钟至伦敦。李鸿章高兴道:“上海与伦敦相距四万里,电报往返,多次中转,依然如此快捷,日后两地一线相连,四万里岂不瞬息可至!”
次日来到皇家海军军港,但见铁甲舰分列两旁,如山之立,李鸿章抬手指点,多达四十七艘,不禁感慨万千。当年组建北洋海军,竭尽心思,糜尽财力,好不容易筹银三百多万两,购得两艘铁甲舰,视若珍宝,只想密藏不宣,免惹盗心。想不到人家这里,铁甲舰仿佛寻常水鸭,司空见惯,毫不为奇。国家拥有如此强大海上实力,谁还敢妄存觊觎之心?
逗留英国近月,李鸿章不停不歇,遍观各类厂局,大开眼界,慨然叹道:“天下不可端倪之物,尽在英伦!”又知议会制度源自英国,走进上下议院,与议员交流。
伦敦有个“中国会”,由到过中国的商人和传教士组成,专门设宴招待李鸿章一行。李鸿章在会上致辞,赞赏英国工业成就,表示华人正在向西方学习,虽不能一蹴而成,亦不会停止进步。不过作为古国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百事急不得,须循序渐进,一步步来,就如玻璃杯,若遽然放入沸水中,定会碎裂,事与愿违。
虽说外事活动频繁,李鸿章没忘至戈登墓前,祭奠老战友。当年征讨太平军,两人并肩作战,结下深厚友情。战争结束,戈登西归,直至中俄伊犁争端,重返中国,动员李鸿章做总统,自愿效犬马,率数千洋兵,攻克北京城。李鸿章不为所动,戈登悻然离华,被英国政府任命为苏丹总督。后苏丹爆发内乱,戈登死于战火,尸骨无存,伦敦之墓实为衣冠冢。李鸿章献上花圈,上书:李鸿章敬赠中国良友英国名将戈登。
含泪离开墓园,英国行程接近尾声。一行人来到码头,登上赴美邮轮。李鸿章坐于舱室,扭头回望英伦冉冉逝去,口里嘀咕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李经方陪护旁边,听得真切,明白父亲话里意思。三十多年前李鸿章初建淮军,征发上海,始与英人接触,后又听毕德格遍读西书,早知英国工业发达,民富国强。踏上英伦,实地考察,才知名不虚传,且比想象之中更胜一筹。反思中国地广人众,却君昏臣昧,夜郎自大,谁都不放在眼里。后被洋枪洋炮洞开国门,时时挨打,仍文恬武嬉,得过且过,不仅不思进取,你李鸿章苦心孤诣,尚西学,创洋务,办外交,建海军,还要从中作梗,百般刁难,非把国家拖入万劫不复深渊而后快。
这么想着,李鸿章像自言自语,又像问李经方道:“英国为何强大,中国为何落后?”李经方想想道:“英国人聪明,掌握先进技术。”李鸿章反问道:“中国人傻吗?”于式枚插话道:“中国人不傻,耍权谋,窝里斗,洋人望尘莫及。”李鸿章浩叹一声,道:“还记得咱们刚到伦敦,经由御道,进入御苑时的情形吗?”
几个点点头,不知李鸿章此问何意。李鸿章道:“照咱理解,御道只能跑御车,御苑乃皇室亲贵专属区,外人不得入内,可英国人竟可以自由行走御道,出入御苑,仿佛自家廊道和菜园子一样。”于式枚道:“咱北京皇城甬道,还有紫禁城和颐和园,谁敢涉足,可是要坐牢杀头的。”李鸿章道:“这就是中国远远落后于英国原因之所在。”
几位望望李鸿章,一时明白不过来。李鸿章又道:“中国人的聪明才智都用到了一个字上。”几位问:“什么字?”李鸿章道:“一个防字。满防汉,君防臣,官防民,文防武,督防抚,内防外,上防下,北防南。你防我防人人防,谁还有心思和精力干事业?英国人恰恰相反,彼此不设防,不添堵,才一门心思钻技术,图发展。国家大事拿到议院,公开讨论,照议执行,不搞暗箱操作。个人纠纷请法院裁判,怎么判怎么执行,不肆意胡来。”
真是一语中的。于式枚道:“怪不得英国报纸说,中国一暗室也,相国一明眼人也。可怜相国身处暗室,心明眼亮,什么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却没法打开天窗,让暗室里的人睁开失明的眼睛,看清外面世界的鲜亮,还有自身丑陋。”
邮轮如梭,不日到达美国。美国总统克利夫兰正在度假,忙赶往纽约,接受李鸿章所呈国书。客气话说得动听,可论及关税事宜,总统表示各国同意,美国一定跟进,依然没落到实处。考虑美国并非中国主要进口国,李鸿章也不愿多费口舌,就此打住。
中美间无冲突需处理,投资往来也不多,此行无明确目的,李鸿章自可在这方自由土地上自由行走。走马观花,看过学校、医院、教堂,接受美国基督教会邀请,坐而论道。李鸿章发表演说道:“本大臣恒谓基督福音,实近于吾儒家圣道。唯儒教推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基督正好相反,己之所欲,必施于人。贵国论道,人可分为三:人身,人性,人灵。身以医院救,性以学校救,灵以教会救。中国以中医救身,以私塾和官学救性,唯救灵一说,奉孔圣训为圭臬:未知生,焉知死,故存而不论。本大臣感谢贵教会,设医办学于华,施医施教,救身救性,实与救灵相辅而行也。”
李鸿章话里意思,华人重身重性不重灵,美国教会赴华传教,办医办学,自然颇受欢迎,若强逼中国人信仰基督,费力不讨好,还是勿施于人为佳。美国教会登报评论,承认儒教与基督区别,一者不欲勿施,一者所欲必施。却又认为基督上通神,下格物,中交人,非他教之偏颇可比。推究儒教,勿施者,不为也,主静;基督必施者,有为也,主动。言外之意,中国静而无为,暮气沉沉,美国动而有为,生机勃勃。
宗教各异,人种有别,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李鸿章申明存而不论,没再辩解。他最关注的还是美国排华问题。五十年前,美国内华达发现金矿,世界各色人种怀揣发财梦,纷至沓来,中国广东淘金者也蜂拥而至,渐渐增至十万之众。美国趁机开发西部,修筑横贯东西的中央太平洋铁路,数不胜数的华人成为廉价劳力,逢山劈石,遇水架桥,付出大量血汗和无数生命代价。毋庸置疑,没华人劳工做出牺牲,就没有美西之崛起和美国经济之腾飞。然美国竟忘恩负义,推出《格利法》法案,公然排斥华工,让爱尔兰移民独霸加州劳工市场。一时间,排华浪潮汹涌澎湃,给华工生命财产造成巨大损失。
趁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李鸿章严词痛斥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法案,质疑道:“美国自诩代表世界最高现代文明,常以民主和自由引以为自豪。且问排华法案出台,华人还有自由吗?把廉价的华工逐出美国,无价廉物美产品出售,到底于美国有何益处?贵国人很有创造力,发明专利比世界各国总和还多,工艺技术和产品质量领先欧洲,但不幸的是你们竞争不过欧洲,原因是你们产品比他们贵。贵就贵在你们排斥华工,劳动力太贵。这是你们重大失误。贵国唯一出路,便是让劳动力自由竞争,获得廉价劳力,降低产品成本。本大臣相信贵报能阻止国会两院继续愚蠢下去,及早取消排华法案,也让贵国在与欧洲自由竞争中,能够后来居上,青出于蓝。”
一个来自封建古国的老年高官,对自由市场理解如此透彻,寥寥数语便将排华法案对华工及美国自身利益的损害揭露无遗,令记者们惊愕不已,顿生敬意。记者又问:“阁下觉得美国报纸如何?愿介绍到中国去吗?”李鸿章道:“清国也有报纸,遗憾的是编辑不愿或不敢告诉读者真相,不像贵国报纸讲真话,且只讲真话。不讲真话,不道真相,便失去新闻本身高贵价值,清国报纸也就很难取信于读者,发行量非常小,未能广泛传播现代文明。”
李鸿章游历欧美时,有一个人也到了美国,那便是毕德格。毕德格在中国一待二十多年,自始至终跟随李鸿章左右,直到甲午战败,议和结束,主子去职赋闲,才得以抽空回国度假探亲。李鸿章到访纽约后,每天占据美国报纸头版,毕德格见报,赶紧前来拜会。两人相见甚欢,无话不说。论及美国前总统格兰特,已故去十多年,幸夫人朱莉娅仍然健在,居住纽约近郊。李鸿章便由毕德格带路,还有经方和经述陪侍,坐车出城,造访夫人。
离格兰特夫妇到访中国,一晃过去十七年,夫人已近八十高龄,却雍容华贵,耳聪目明,一眼认出李鸿章,惊喜异常,把客人请入室内,摆上果品,热情招待。李经方拿出中国特产,递给李鸿章,李鸿章转赠夫人,夫人谢过,道:“早已从报上看到先生来访美国,本欲入城拜访,又怕先生行程紧张,不便打扰,想不到先生亲自登门,实在不好意思。”李鸿章说:“格兰特先生是吾老友,鸿章到了纽约,拜望夫人,理所应当。”夫人道:“先生真是有情有义之人,漫长的十七年过去,还念念不忘老朋友。”
毕德格给李鸿章作过翻译,对夫人道:“格总统与李相国、俾斯麦并称世界三大伟人,相国赴德时造访过俾相,好不容易到得美国,自会登门看望夫人,就如访问格总统一样。”
夫人感激不尽,嘱令一旁作陪的儿子,赶紧预定酒店,宴请中国客人。李鸿章说:“夫人年高,行动不便,美意鸿章心领,宴请还是免了。”夫人笑道:“不能免,不能免。当年我与格兰特到访天津,先生热情有加,盛宴款待,而今先生到了纽约,不好好招待您,心里过意不去不说,格兰特在天之灵有知,也坚决不会答应。”李鸿章还要说啥,夫人道:“先生别推辞了,席上我还要代表格兰特,敬赠特殊礼物。”
说得李鸿章好奇心起,点头答应下来。宴会安排在市中心最大酒店,豪华气派,工商各界大佬名流都到了场。酒过三巡,主宾相互致敬毕,夫人看看儿子,儿子拿出一只条型锦盒,置于母亲面前。夫人慢慢站起身来,眼睛望望身旁主宾位置的李鸿章,用满是皱褶的手打开锦盒,取出一只美到极致的手杖,双手举起,问在座众人道:“各位认识此杖么?”
众人自然认识,说是格兰特总统生前爱物。夫人点头道:“正是格兰特手杖,生前曾拄着它周游列国。到访中国天津时,也拿在手上,深受李先生喜爱。因系卸任总统时工商界制赠,格兰特不好擅自处置,答应归国后征得赠者同意,再邮寄李先生。谁知踏入美国国土,格兰特忙于事务,直到去世也没实现诺言,留下小小遗憾。今李先生来到纽约,我欲代格兰特将手杖交给他,不知在座工商界同仁同意与否?”
话没落音,全场响起热烈掌声,众人齐声欢呼,表示同意。李鸿章却怔坐着,似乎没完全反应过来。当年在天津接待格兰特夫妇时,因客人手杖太别致,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惹得格兰特承诺日后寄赠。不想十七年过去,夫人还记得此事,实在令人感动。李鸿章起身抱拳,谢过各位,回首对女主人道:“此系格总统留给夫人的宝物,鸿章岂敢横刀夺爱!”
夫人把手杖放回锦盒,轻轻关上,扣好盒扣,然后双手托着,转身呈到李鸿章面前。李鸿章心潮起伏,搓着双手,欲伸还缩。夫人道:“李先生务必收下,以了却格兰特遗愿,不然他日地下与他相会,问起手杖,还不知如何回话呢。”
话说到如此份上,李鸿章不好再客气,伸长双手,接过锦盒,再退后一步,向夫人深深一鞠躬。全场又响起热烈掌声,将宴会推向**。
宴会结束,李鸿章离开酒店,来到格兰特墓地,献上鲜花,垂首肃立,默然祷告。又在墓前亲手栽下两棵银杏,托中国驻美大使铸制铜牌,安放树前,实名记之。天色渐晚,李鸿章久久舍不得离开,拄着墓主遗赠手杖,绕墓三匝,才向墓园门口走去。到得门外,又立住步子,回望暮色中闪着夕晖的墓顶,用低沉声音道:“别了,我的兄弟!”
在场人深受震撼,一个个眼里洇满热泪,为墓主拥有李鸿章这样的异国朋友倍感荣幸。
隔日李鸿章一行离开纽约,访问费城,接着乘火车来到华盛顿。《纽约时报》已大幅连版登出李鸿章访谈录,引起广泛关注。恰恰火车站警长是位爱尔兰籍人,看过报纸,对李鸿章批评《格利法》,心怀不满,以种种借口,制止车站人员为客人提供服务。接站官员欲请人抬轿子,也遭阻拦。李鸿章被困车厢多时,得知原委后,起身挪动老腿,准备自己下车出站。接站官员过意不去,雇用站外铁路工人,才把老人接出车站。
与英国一样,美国也由议员议政,李鸿章来到国会,试图弄清其运作方式。可惜正值国会夏季休会期,议员们在外地度假,无以旁听,只能作罢。其他政府机关也大门深锁,没人当值,不得不止步门外。李鸿章感叹道:“老夫到美国后,总统休假,议员休会,官员休工,可美国却治理得如此好,国泰民安,生活富足,真有意思。”陪同美国官员道:“美国讲民主和自由,官员包括总统必须在法律许可范围内行政,唯法律允许之事才可作为,故官员事少人闲。与此相反,民众自由度大,凡法律没明文禁止之事,自可大胆作为,故民众事多人忙,创造力得以充分发挥。”李鸿章笑道:“这叫无为而治,故此官闲民忙。中国相反,民闲官忙,以至天上龙多不治水,地上官多不太平。”
离开华盛顿,乘火车北往英属加拿大。在美加交界处,一行人游览尼亚加拉大瀑布。瀑流喷珠溅玉,注壑奔岩,如悬天长虹,令人叹为观止。李鸿章被深深吸引,徘徊良久,才恋恋不舍离去。重登火车,先至多伦多,再奔三千英里外的温哥华。三千英里约为一万华里,六天时间便到,李鸿章又发感慨,中国非大修铁路不可。
八月上旬,李鸿章告别加拿大官员,登上美国太平洋轮船公司轮船,长笛一响,离岸出海。海湾驻泊英舰鸣炮恭送,炮声直达云霄,久久在耳。于苍茫海上颠簸十八天,八月底抵达日本横滨。日本外务省官员登船入仓,拜见李鸿章,说外相陆奥宗光已摆好盛宴,要给他接风洗尘。李鸿章淡然道:“老夫游历欧美大半年,归心似箭,只想早日回国面圣,就不叨扰陆奥先生了。”掉头问李经方道:“不说广利号轮船已等在横滨港么?命赶紧开过来,咱们好换乘回国。”李经方道:“广利号已到港多时,父亲若不愿逗留横滨,上岸后转登广利号就是。轿子都已备好在甲板上,父亲出舱登轿吧。”李鸿章坐着不动,道:“坐轿上岸,岂不等于踏入日本土地?去年离开马关时,为父发誓此生再不涉足日本,怎可出尔反尔?”
怪不得父亲不肯接受陆奥宴请。李经方有些为难,对于式枚道:“父亲不愿上岸,只好雇请小艇,载至广利号。”于式枚道:“式枚这就联系小艇。”转背出舱。
小艇很快开过来,李鸿章起身弯腰,低头步出船舱门。一眼望见小艇舷边日文,又掉头缩回舱内,坐到原来位置上。李经方觉得奇怪,跟进舱里,小声问道:“父亲为何不下船坐艇?”李鸿章道:“坐日本小艇,与履日本土地,有何区别?”李经方道:“横滨港没中国小艇,又怎么办呢?”李鸿章道:“好办得很,告知广利号在哪里,我脱掉衣服,凫水过去。”
李经方无奈,只得再跟于式枚商量办法。于式枚道:“办法倒也有,就是怕危险。”李经方道:“先说办法听听。”于式枚道:“让广利号开过来,靠近美国轮船,再在中间搭块木板,扶相国过去。只是相国腿脚不便,千万得小心。”
除此别无他法,李经方请于式枚下船登岸,去与广利号接洽。不久广利号出现在附近水面,慢慢向美国轮船靠过来。直至两船并拢,于式枚来到广利号舷边,指挥船员,扛块木板,搭在两船之间。木板搭稳后,李经方又踏上去,来回试走两遍。毕竟在水上,两船虽停得很稳,多少还是有些晃**。可李鸿章不在乎,没等李经方走下木板,便步出舱门,抬步要往木板上踏。李经方赶忙伸手来拉,李经述则在后面小心扶送。李鸿章振臂甩开兄弟俩,道:“为父此生没少经大风大浪,还怕过独木桥不成!”
兄弟俩只好撒手,望着父亲颤颤巍巍踏上木板,迈动蹒跚步态,向广利号缓缓挪过去。头次见客人如此中转换船,中美两船上的船员倍觉好奇,纷纷站到舷边,注目观看,不知倔老头唱的哪一出。偏偏微浪拍过,美轮与广利号轻轻一**,李鸿章高大身影晃了晃,往水边倾去。经方经述兄弟魂魄都已吓飞,欲扑上去救护,脚下却僵住,动弹不得。随从们个个张大嘴巴,几乎叫出声来,又闭紧双唇,别过脸去,不愿看到可怕的一幕。
好在有惊无险,李鸿章抖抖衫袖,立定脚跟,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美轮与广利号渐归平静。李鸿章低头看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又扭扭脑袋,望望两边船上众人,抬臂挥两下,微微一笑,像在说,小小惊险,还吓不住老夫。
笑过,挺挺胸,从容举步,迈向广利号。
回到北京,已属金秋九月。此番出行,历时两百天,往返三大洋,水陆行程九万里,遍访欧美大国强国,李鸿章感触分外强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西人上下一心,齐力合作,得以创乎夷原,成乎乔岳。清国政杂言庞,形如散沙,君臣以相互拆台为能事,以至羸弱如此。果能效仿西人,破除积习,上下同心,力图振作,积富为强,又有何难哉!圣人言,祸福无不自己求者,恃人终难持久也。事实是洋人不肯为我祸,又岂肯为我福?折冲樽俎,以夷制夷,实为国家弱势,不得已而为之。求人不如求己,根本之计,尤在变法图强。
满怀重振河山之**,李鸿章兴冲冲入宫复命。趴到地上,磕过头,请过安,正要开言禀呈心中宏愿,展望大清未来,光绪眉一横,冷冷道:“李大人周游列国,所到之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好吃好喝,好游好乐,朕以为你乐不思蜀,一去不返,想不到还记得回国。”
一定有人见你游历欧美,广受欢迎,心生妒恨,到光绪耳边进馋言,光绪故意给你难堪。李鸿章一个激灵,意识到已置身乌烟瘴气的大清朝堂,不再是生机勃勃的欧美诸国,这才沮丧道:“老臣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不会弃尸异国他乡。”光绪咬牙切齿道:“说得真动听!口口声声大清人大清鬼,你到底为大清做出什么好事!”
一般朝臣,受到皇帝训斥,定然屁滚尿流,大气都不敢出。李鸿章毕竟见多生死,经多磨难,且七十四岁高龄,已至随心所欲境界,岂是二十出头幼稚皇帝镇得住的?光绪话甫落音,便反驳道:“老臣历经四朝,受恩深重,为大清效力五十年,没有功劳,唯有苦劳,没做过好事,亦绝无私心杂念,所作所为无愧于大清。”光绪哼哼道:“三百万卢布到手,便敢签署《中俄密约》,不惜置大清于俄国铁蹄之下,还说无愧于大清!”
因借地修路,俄国承诺拿出三百万卢布,设‘李鸿章基金’,作为中东铁路租让权费用。密约生效后到账一百万,另两百万还没影儿,只因英日不满中俄结盟,造谣说李鸿章受贿三百万,光绪也信,真可笑。李鸿章道:“老臣收没收俄国三百万卢布,皇上可派人严查。查有实据,老臣愿拿脑袋谢罪。至于《中俄密约》,总署早与俄使定下基本框架,老臣也向两宫讨得底线,赴俄后不过在细枝末节方面尽力争取,文字上把关矫正,期间又数电总署和两宫恩准,才签字画押。若说置大清于俄国铁蹄之下,也决非老臣一人所置。”
光绪无言以对,只觉虚火直腾,嚯的一声站起来,恨不得冲上前,对着匍匐于地的李鸿章脑门,狠狠踢上几脚。又怕他经不起踢,死在殿前,慈禧追究,没法解释。只好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寻找发泄理由。忽偏头见案上有样东西,过去抓到手上,往李鸿章面前一掷,吼道:“满朝文武,就你嘴巴厉害,凡事过你唇舌,死蛇变活龙,唱腔更动听!”
是份中文报纸,上面登载着有关李鸿章游历欧美的大幅文章。其中有段描述巴黎之行,陪同法总统观赏国庆阅兵,军民齐唱国歌《马赛曲》,李鸿章一时心血**,擅拿庐戏当大清国歌,破开老嗓,高歌一曲。文章旁批着几行毛笔字:今天以庐戏为国歌,明天便可以庐州为国都,后天再以李氏为国姓。字体刁钻,不用说出自翁同龢手笔。原来你在洋人面前出风头,翁同龢羡慕嫉妒,向光绪进谗,光绪生恨,小题大做。
从前手握海陆劲旅,毫无异心,如今无兵无将,无船无炮,莫非唱几句庐戏,就能把大清江山唱垮不成!李鸿章没再吱声,知道光绪耳里装满翁同龢坏话,你说啥都没用。光绪借翁同龢批字,训李鸿章没经朝廷恩准,信口开河,拿鸡毛当令箭,拿野戏作国歌,简直罪不容诛。训够了,训得口干舌燥,才放过李鸿章,命他滚出养心殿。
李鸿章心灰意冷,出宫回到贤良寺,独坐静室,叹息半天。可他并不死心,隔日去颐和园觐见慈禧。进得园子,由李莲英引领,来到乐寿堂。行过大礼,慈禧踢座,李鸿章谢恩,弯腰坐到一旁。寒暄两句,开始介绍欧美见闻。慈禧对洋器洋物感兴趣,若愿效法欧美,铁心变法图强,大清多少总会有些希望。谁知李鸿章越说欧美好,越显得大清落后寒碜,慈禧心里越不是滋味,脸上越阴沉难看。还是李莲英见状,忙插话道:“李相国送的缝纫机,已搬入颐和园数天,老佛爷挺喜欢的。”
“缝纫机还不错。”慈禧顺口道,把话题岔开,“鸿章出国大半年里,北京多少有些变化,你还没见识过吧。”李鸿章只得道:“还没见识过。”慈禧说:“比如圆明园,全靠翁同龢等大臣操持,修复工程进展顺利,已初见成效。有空你去园里走走,提点建议,把工程做得更完善,以免留下遗憾。大清不富,银子来之不易,需用在该用的地方才是。”
李鸿章附和几句,心下已经凉透。拜辞出园,一路哀叹,叹自己七老八十,还如此天真,大清是爱新觉罗的大清,主子无意进取,你臣子咸吃萝卜淡操心,怪不得讨人嫌。
回到贤良寺,闷声不响,生两天气,又无别事可为,想起慈禧吩咐,让李经述作陪,坐轿赶往圆明园,去看修复工程做得如何。来到园门外,下轿要往里走,被守园太监拦住,讨要银子。李鸿章道:“老夫尊太后之命视察园子,公事公办,哪来银子给你?”
“没银子别进去。”太监叉开两腿,挡在门口,要钱不要命的样子。李鸿章不可能从太监身上踩过去,想一走了之,又怕日后见着慈禧,问及到没到过圆明园,无言以对,只得忍气吞声,掏出三两碎银,递向太监。太监嫌少,说:“你掌管直隶和北洋二三十年,富得流油,三两碎银也想进皇家园子,太瞧不起人了!”
李经述火起,伸手将太监往旁一扒,父子俩昂首入园。圆明园比颐和园还大,大得不着边际,父子俩游走小半圈,看过数处正在修葺中的亭台殿阁,复身出来。刚才那位太监还在门口,指着李鸿章道:“你擅闯圆明园,我告到皇上那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圆明园修复工程启动以来,朝臣无所事事,给太监塞几个银子,入园游**闲逛,属稀松平常事,且自己遵慈禧懿令前来视察,还怕太监告御状不成?李鸿章也就没当回事,对太监说:“你爱告只管告去,老夫不阻你。”
谁知光绪正恼恨李鸿章,得到太监举报,又有翁同龢从旁怂恿,竟借题发挥,旨令都察院从严议处。于式枚甚是过意不去,劝李鸿章找找翁同龢,只要翁同龢肯在光绪面前说句好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察院也省些麻烦,免得启动议处程序。要李鸿章向翁同龢低头,不是盼黄河倒流么?李鸿章笑道:“都察院该怎么议处怎么议处就是,老夫不在乎。”
于式枚没法逼迫李鸿章,想起袁世凯脚踩两只船,常在李翁两人间走动,动员他代向翁同龢求情,或许管些用。经翁同龢力荐,光绪有意让袁世凯训练新军,圣旨都已拟好,不想有人弹劾他监理朝鲜时,胡作非为,制造事端,招致日军入朝,清军甲午惨败,奏请锁拿治罪,以儆效尤。光绪不得不收回成命,袁世凯很泄气,又别无他法,只有苦等时机。
于式枚来到蒿云草堂,见着袁世凯,也不转弯,直接道明来意。虽说李鸿章无异于拔毛凤凰,毕竟余威还在,若能化解李翁两人隔阂,两头都可讨好,袁世凯二话不说,跑进翁府,对翁同龢道:“皇上执意处罚李鸿章,翁师傅能说说好话,免去其处罚,李鸿章心存感激,您俩一笑泯恩仇,于两人也好,于大清也罢,都是莫大福分啊。”
翁同龢又怎肯轻易放过李鸿章?只不愿拂袁世凯之意,笑道:“李鸿章名声太臭,君臣共愤,人见人厌,鬼见鬼愁,还老念着东山再起,也不想想自己七十四岁高龄,仍厚着脸皮跟朝廷死磕,能磕得几天?真是不识好歹,自不量力。慰亭(袁世凯)若能说服他,知趣引退,自娱晚景,老夫倒愿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让他免受惩处,善始善终。”
袁世凯得话,走出翁府,赶往贤良寺。
甲午惨败,马关签约,欧美游历回国又倍受冷落,李鸿章犹如失群孤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谁见谁躲,袁世凯不避嫌,公然来访,倒也令人欣慰。且左一声鸿帅,右一句师相,唤得李鸿章如蜜入腹,浑身清爽。两人礼毕,李鸿章道:“慰亭啊,老夫无职无权,不能助你崛起,你还是少浪费光阴,往贤良寺跑,应多去翁府走动。翁师傅以帝师当国,又欣赏你,将你扶上马,再送一程,前景定然光明。再说你年富力强,又有助韩练兵经验,大清也需要你练成新军,振作国势。老夫访欧时拜会俾斯麦,畅谈国家大政,皆认为练兵才是强盛基本。可惜廉颇老矣,臣恨君怨,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希望只能寄托在你身上。”
听得出李鸿章此言,完全出自真心。袁世凯感激不尽,道:“师相出访欧美,载誉而归,诸国皆冀您重执权柄,主理军政外交,变法图强,让大清早日振作,民富国安,也好扩大中外贸易,互利互惠。无奈甲午阴影不去,朝野昏沉未醒,官民浑浑噩噩,师相徒存报国心,空怀强国志,英雄无用武之地,实在令人扼腕。”李鸿章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位居显要数十年,为朝臣和日军联手击败,也该收手,见阎王去啦。”
“师相真大度。”袁世凯笑笑道,“大清沦落至此,皆因时势使然。师相再造元勋,功高汗马,德望智识,无人能及,才难容于朝,屡遭攻讦。连小太监都无事生非,上告御状,皇上竟不问青红皂白,旨令都察院议处,确实匪夷所思。”李鸿章笑道:“老夫此生,何时不被误解,何处不受冤枉,何事不遭弹劾?还在乎太监告状,都察院严惩不成?”
袁世凯身子往前凑凑,放低声音道:“学生初闻此事,也是义愤填膺。世风混浊,人心不古,师相一时恐怕难展拳脚,依学生陋见,朝廷待遇如此凉薄,师相以首辅空名,随班朝请,迹同旅寄,未免过于不合。不如抽身而隐,躲开都察院追究,以退为进,待时而动。”
李鸿章阴着老脸道:“怎么退,怎么动?”袁世凯道:“可暂时告归,养望林下,俟朝廷有事,闻鼓鼙而思良帅,不能不倚重老臣,届时羽檄征驰,安车就道,方足见老成声价耳。”
话音未落,李鸿章心头火起,点着袁世凯鼻子,厉声呵斥道:“止止止!慰亭是来为翁同龢当说客吗?他当国有时,汲汲想得协办(大学士),深恨我占着茅坑,他没地方拉屎,日夜盼我开缺,以次推升,腾出位置,由他安然顶补。你传我话,教他休想!其他大学士留缺,他得协办,不干我事,想补我之缺,万不可能。武侯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语我还当得起。只要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奏请休致,熬也要跟他翁同龢熬到底。至于臣对君上,哪计较得那么多?又何谓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你愚也!”
喷得袁世凯面红耳赤,巴动嘴皮,却吱声不得。李鸿章指着门外道:“慰亭你走吧,侍奉你主子翁同龢去,让他扶你平步青云。老夫该进该退,是老夫自己的事,无需旁人置喙。即使翁同龢唆使都察院,下我大狱,要人送饭捎衣,也不劳你帝师红人动步。”
袁世凯俯首谢过,诺诺而退。直至吴永入内,李鸿章依然愤愤,道:“刚才那人,你认识吗?”吴永道:“好像是袁世凯,知其人,不甚熟。”李鸿章道:“正是袁世凯,小人一个。他巴结翁同龢,来此为其做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空出文华殿大学士,为姓翁的做成协办大学士。老夫偏不告退,教翁同龢想死!我老师曾夫子秘授我‘挺经’,此时正用得着,我就挺在这里,岿然不动,看谁敢把我怎么样。老夫混迹官场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难道会受此等小人捉弄吗?”
李鸿章死硬,不肯开缺腾位,翁同龢恼羞成怒,命都察院速速按旨议处,非把死对头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可。都察院不敢得罪光绪和翁同龢,议来议去,定李鸿章革职处分,着即离京回籍,接受地方府县监视。这正合翁同龢意愿,只等李鸿章滚蛋,空出大学士席位,自己进补协办。奕?实在看不过去,带病入宫面圣,替李鸿章说情。光绪不为所动,执意照院议处。奕?只好联合奕劻向慈禧求助,经慈禧出面干预,光绪才不得不让步,改处李鸿章罚俸一年,不准抵销。李鸿章还能说什么,只有低头认栽。
见赶不走死对头,翁同龢又生歪念,让都察院出面,动员李鸿章捐银五百万两,用于修复圆明园,则可顶罪。盛宣怀等僚属故交闻知,纷纷表示愿捐银子,为老上司消灾,被李鸿章一口拒绝。翁同龢一次又一次发动亲信,弹劾李鸿章贪腐,皆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此番真出五百万两银子,岂不不打自招,正好让其做成铁案么?李鸿章看穿翁同龢险恶用心,让都察院传话说,北洋衙署地下正好埋了五百万两银子,翁同龢自己扛着铁锨起去。
奕?带病为自己奔走,才免去革职回籍下场,李鸿章心存感激,上门面谢。奕?道:“不用谢我,要谢还是谢太后,没她发话,皇上也不会改口。”李鸿章道:“太后那里少去为佳,不然翁同龢又以为老夫居心不良,跟他争权夺利。”奕?叹道:“翁同龢除会读书写字,别无所长,竟以帝师身份,掌管户部,入主军机,还觉不够,又当值总理衙门,满朝文武,谁还争得过他,夺得他赢?”李鸿章笑道:“翁同龢大权在握,当国多时,连协办都不是,才往死里整我,好给他挪位。他爱整整去,北洋海陆两军被他整没,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务被他整掉,老夫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他还能整出啥名堂。”
逗得奕?笑起来,道:“翁同龢常以清官自居,不咒张三贪墨,就骂李四腐败,其实他才是大清头号贪官,不过他不贪金贪银,只贪权贪位,连大学士虚衔都虎视眈眈,急于贪到头上。听说他还以免除都察院议处为条件,唆使袁世凯上门游说,诱你开缺让位,腾出协办?”李鸿章道:“可不是?袁世凯跑到贤良寺,稻草说成金条,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逃掉。”
“袁世凯真滑头。”奕?感慨道,“少荃有大恩于他,他竟另投翁门,太没节操。”李鸿章道:“鸿章其实并不怪袁世凯。他是个能干人,又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鸿章失势,百无一用,翁同龢能助其一展大志,于大清倒也不是坏事。”奕?道:“众所周知,袁世凯脑袋好使,能耐不错。然甲午中日起衅,悉由其鼓**而生,不过因朝廷连年多事,暂未找他算账而已。”
李鸿章静默良久,才声音低沉道:“事已过去,不必追究,横竖都是鸿章的错,要算账,都算鸿章头上吧。袁世凯人才难得,正当盛年,还是留着他,为朝廷办点实事。”
奕?颔首道:“少荃真不计较袁世凯背叛自己?”李鸿章道:“也许鸿章年老,往事易上心头,想起当年李元度丢失徽州,久不归营,我老师执意弹劾他,鸿章阻拦不住,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后老师不计前嫌,多次寄函安抚,召唤回营,奏创淮军,鸿章才有长进,一步步走到今天。鸿章不才,不敢与我老师比,慰亭亦非鸿章,然大清羸弱至此,靠翁同龢公器私用,胡乱折腾,前途渺茫得很,还需年轻有为之士,力挽狂澜,重振河山。”
奕?倒也认同,道:“少荃如此推崇袁世凯,本王似可考虑起用他,操练新军,固我国防。”李鸿章道:“若起用袁世凯,最好擢拔为直隶按察使,命去天津小站练兵。小站原系盛军屯兵处,有现成营房和大片粮田,拿起枪可操练,放下枪可耕种。且鸿章离津入京时,留下八百万库银存在王文韶处,正好拿来招兵买马,购枪置炮。”
奕?连声叫好,道:“满朝文武,恐怕也只少荃,丢官去职,受尽屈辱,还想着大清未来。只是周馥已回任直隶按察使,让位给袁世凯,周馥怎么办?”李鸿章道:“周馥带兵不如袁世凯,可胆大心细,让他筹粮办饷,行政治河,是把好手。且在按察使任上多年,也该上半个台阶,好为清廷效命。”奕?道:“少荃想让周馥任直隶布政使?”李鸿章道:“王爷看得起,周馥肯定不会辜负您厚望。”
李鸿章离开恭王府后,奕?当即写信给王文韶,道出重用袁世凯与周馥两人用意。王文韶正愁直隶北洋摊子大,力不从心,见信大喜,赶紧具折附片,奏请委任直隶臬藩二司给袁世凯和周馥,替自己练兵理政。光绪见折阅片,犹豫着要不要下旨恩准,又有奕?折子呈入,力陈复振京畿,巩固国防,势在必行。光绪心有所动,请求慈禧首肯,旨命袁世凯以直隶按察使编练新军,周馥以直隶布政使筹银办粮,助王文韶治事军政。
袁世凯接旨,自是欢喜。饮水思源,赶紧来到贤良寺,面谢李鸿章知遇大恩。
见袁世凯还算识好歹,李鸿章让吴永倒上茶水,关紧房门,又翻出曾国藩旧事,语重心长道:“当年老夫入幕曾府,太平军击溃朝廷精心打造的南北两大营,咸丰不得不采用肃顺建议,委我老师两江总督,后又晋协办大学士,节制江南四省军政。我老师感激不尽,欲写信致谢肃顺举荐,我力劝大可不必,要感谢就感谢自己好了。我老师以为我故作惊人语,我说若非老师训练出湘军劲旅,取得两湖赣皖骄人战绩,成为光复江南唯一有生力量,咸丰又哪会轻易听信肃顺举荐,托付灭贼大任给老师?我老师翻然而悟,不再理会肃顺,陷入复杂人际关系泥潭,而一心一意谋划江南,最后攻取金陵,再造大清。”
袁世凯何等聪明,听出李鸿章借题发挥,敲打自己,跟翁同龢等朝臣走得太近,耗费光阴精力不说,还易落进是非圈,无法自拔,不如抽身而出,专心专意练成新军,掌握铁师,才可伸展拳脚,干出惊天大业。觉出李鸿章良苦用心,袁世凯扑通拜倒在地,口里道:“大恩不言谢!学生唯谨记师相教诲,尽快成行,赴津练成能攻能守新军,报效国家。”
李鸿章连声说好,扶袁世凯起来,送出门外,一边道:“为师老也,复兴大清,只能指望尔辈矣。”袁世凯道:“师相门生故旧遍布津沽,学生赴津练兵,定能左右逢源,事半功倍。倒是师相寄寓京师,面对明里暗里的攻击,孤身难敌啊。”李鸿章笑道:“枪打出头岛,老夫不出头,谁能把我怎么样?”袁世凯道:“只怕师相想不出头都难。师相出访期间,深为欧美诸国所景仰,企盼您重振大清雄风。谁知师相回国后倍受冷遇,屡遭打压,大清军政毫无起色。各国深感失望,陆续调换驻华公使,大清外交将越发艰难,恐怕还得师相出面斡旋。”
也是袁世凯驻朝十二年,没白跟欧美各国公使打交道,一眼看出列强对中国态度的微妙变化。果如其言,李鸿章游历欧美时,受到空前欢迎,归国后为清廷所忌,弃之不用,各国倍感羞辱之余,更是大失所望,陆续召回原使,调派驻非公使来华。非洲多系欧美殖民国,让驻非公使转驻中国,无疑把中国当非洲小国对待,殖民中国意图昭然若揭。朝臣包括翁同龢等总署大臣蒙昧,看不出各国险恶用心,还以为李鸿章与各国原使有旧,旧去新来,外事他插不上手,说不上话,还少些干扰。
李袁两人的担忧很快成为现实。各国新任驻华公使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对奕劻、翁同龢、张荫桓等总署大臣还算客气。时间一长,摸清王公大臣们底细,见这些人能耐不大,甚至比非洲小国官员还差劲,也就不放在眼里,变得蛮横起来。
首先向总署发难的是德国公使海靖。海靖原为军人,在非洲打过几个胜仗,留驻多国公使。德国政府派他改驻中国,正是要他用军人野蛮手段,获取在华利益。海靖以其军人目光,一眼看出胶州湾乃泊舰驻军好地方,动起歪脑筋来。他先跑到总署,找到翁同龢,提出租借胶州湾。总署领班大臣原为奕劻,奕?复出后,奕劻自得让贤,可奕?病魔缠身,几乎足不出户,仍归奕劻领班。可奕劻忙书法,忙古玩,忙陪慈禧打麻将,没几天到堂,衙门里的事基本翁同龢说了算。也就是说翁同龢才是真正领班,人称汉领班。翁同龢自然求之不得。他最听不得人说李鸿章是外交能手,觉得外交无非磨磨嘴皮,李鸿章有两张嘴皮,自己也有嘴皮两张,磨嘴皮谁不会?直到与洋人正面交锋,遇事皆关涉国家利益,才意识跟洋人磨嘴皮,不同于给光绪念经史,背诗词,常常话到嘴边,说出来不是,咽回去也不是,纠结得很。
这日海靖又跑到总署来,死缠烂打,重提租借胶州湾的事,扬言再不答应,就开着军舰硬闯。翁同龢支支吾吾,借口内急,出门溜走,留下张荫桓,独自面对海靖。张荫桓办外交多年,知道无充足理由,派军舰硬闯他国海湾,不容于国际舆论,海靖不过口里喊喊,不可能真采取实际行动。可也不好得罪人家,唯有温言敷衍。
翁同龢躲得不知去向,张荫桓东拉西扯,海靖只得暂时告退,另找岔子,再来要挟总理衙门。岔子找起来也不难。不久朝廷接到王文韶给小站新军购置枪炮的奏请,翁同龢怕袁世凯吃回扣,提出由总署代办,否则不予批准。王文韶拗不过翁同龢,不得不同意,不过要求购买德国货,因德国枪炮质量最优。翁同龢便委托得意门生张謇,与德商洽谈。张謇与德商谈妥后,交给翁同龢清单,言明照单付款,三月内货可发到天津。翁同龢一向以清廉自诩,担心自己插手枪炮购置,别人怀疑有啥猫腻,请奕劻审核清单,好多道挡箭牌。奕劻拿不准,找张荫桓商量。张荫桓觉得价格太贵,说英美枪炮质量也不错,若价格便宜,可另行考虑。奕劻顺手把任务交给张荫桓。张荫桓经与英美军火商接触,觉得英国枪炮价格合理,质量上乘,可作优选。奕劻认可张荫桓所请,翁同龢不好与奕劻唱反调,事情初定下来。
煮熟的鸭子飞掉,德商心有不甘,跑到德国驻华公使馆,请海靖帮忙,要回生意。海靖正愁找不到总署岔子,岔子不送上门来了吗?当即往总署跑,准备闹上一场,把事情闹大,再提胶州湾租借,到时不怕总署不乖乖就犯。
谁知跑到总署,却铁将军把门,不见人影。原来时逢年关,诸大臣都在宫里陪光绪和慈禧看戏贺年,没人当班。海靖也不急,盘算着年后开班再说。
翻过年头,进入光绪二十三年(1897)。总署刚升堂,海靖就昂首挺胸走进来,以军火事为由,指手画脚,大吼大叫,屋瓦都快给震了下来。奕劻、翁同龢、张荫桓等大小堂官见来者不善,吓得脸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吼够叫够,海靖留下狠话,扬长而去。过两天再上门,又一番吵闹。如是数次,诸臣烦不胜烦,只好答应海靖,退掉英国生意,改购德国枪炮。海靖又提出大额赔偿,理由是总署食言,德商预付定金被枪炮制造厂家当违约金扣掉,损失惨重。几位听出海靖别有用心,却又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被海靖逼得实在无法,奕劻想起李鸿章停俸后闲居贤良寺,只好请他出面了难。派张荫桓上门恭请,李鸿章道:“老夫脚长鸡眼,行动不便,无法去衙门当值。”张荫桓道:“腿脚不便,可坐轿出行。”李鸿章道:“老夫停俸,请不起轿夫。”
张荫桓于是回禀奕劻道:“李鸿章说走不动路,又无薪请轿夫,王爷和翁师傅是否奏请皇上,恢复其薪俸?”奕劻望望翁同龢,道:“罚李鸿章停俸主意出自翁师傅,还是翁师傅面奏皇上,收回成命吧。”翁同龢道:“君无戏言,皇上成命哪是说收回就可收回的?不过总有办法,让李鸿章出班。”奕劻道:“翁师傅有何良法?”翁同龢道:“请皇上下旨,命李鸿章总理衙门当值。”奕劻道:“那麻烦翁师傅,赶紧进趟宫吧。”
隔日翁同龢来到宫中,刚说到要召回李鸿章,光绪打断他,道:“师傅不嫌李鸿章碍手碍脚,才让朕罚他停俸赋闲,你好大干一场吗?”翁同龢苦着老脸,说了海靖咆哮衙门事,提出唯李鸿章到堂,或可转圜,否则还有大麻烦在后头。
光绪只好同意翁同龢拟旨,召李鸿章复出。当日下午,传旨官就到了贤良寺,命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所谓行走,就是跟班和见习之意。于式枚愤愤不平道:“相国办了大半辈子外交事务,到头来竟成总署跟班,简直岂有此理。翁同龢太卑鄙,要相国给他了难,还不忘做小动作,羞辱相国。”李鸿章笑道:“不仅仅是羞辱,主要提醒老夫,他翁同龢是总署当家人,你最好识趣点,有事多担当,没事靠边站,别与他抢功。”
虽说君命如山,可翁同龢想凭一纸圣旨,召李鸿章去总署做他跟班,自然没那么容易。李鸿章依然安居贤良寺,足不出户,没踏进总署半步。气得翁同龢直骂娘,恨不得把李鸿章参进大狱。可参朝臣入狱易,据洋人于门外难,这天海靖又气势汹汹跑进总署,后面还跟着参赞,以及翻译兼秘书,皆武高武大一个,仿佛来干架似的。翁同龢胆战心惊,忙点头哈腰,把人请到椅子上。又吩咐衙役端进茶水,亲自接住,恭恭敬敬呈于海靖手上。张荫桓几位堂官也学样子,分头动作,递茶给参赞和秘书。
海靖喝口茶,高声道:“庆王哪去啦?怎么不出来见本使?”翁同龢诺诺道:“庆王宫中面圣去了,有什么好事,跟本官说也一样。”海靖道:“还能有啥好事?贵国到底赔不赔偿德商损失?不赔拉倒,咱一封电报,敝国驻沪舰队就离港北上,进攻胶州湾。”
真让德舰侵占胶州,自己岂不成千古罪人?翁同龢身上冷汗直冒,侧脸去瞧张荫桓,希望他帮忙挡挡驾。张荫桓清清嗓门,端出万国公法,说德国乃文明之邦,不会侵犯他国领土,行此无法行径。海靖冷笑道,公法母法,不如枪法炮法,老子驻非多年,都是用枪炮说话,枪炮所指,无不服服帖帖,乖乖听命。说得到意处,海靖越发激昂,不禁站起身来,颐指气使,狂笑不止。论到胶州,又说看中国面子,先提出租借,依驻非做法,根本不用照会总署大臣,舰到炮到,数小时就可拿下。
在座堂官神色尴尬,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吱一声。翁同龢觉得颜面扫地,又拿眼去瞧张荫桓。张荫桓已被海靖呛过一回,不愿再讨没趣,僵着老脸,无动于衷。翁同龢又瞟其他人,几位装没看见,低首无语。实在没法,翁同龢只好鼓足勇气,开口辩驳。却声细如丝,仿佛蚊子找不到蚊帐入口,绕帐而泣。
海靖尖了耳朵,没听清翁同龢嘤嘤什么,正要发作,忽传王爷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