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强学会犯忌遭查禁,李相国起复游列国(1 / 1)

翁同龢这里绞尽脑汁,欲拿掉李鸿章而不能,李鸿章却气定神闲,每天安居贤良寺,写写字,读读书,倒也自在。见风使舵者自然不会理睬失势人,倒是门生故吏仍念旧情,环绕不去。比如毕德格,李鸿章失势离津后,他怅然若失,美国政府让他返任驻津领事,也不接受,追到北京,重归旧主身边,继续给他读西书。且拒领工资,理由有些奇怪,说并非相国需要他,是他没法离开相国,若想赚钱,可给美国公使馆笔译资料,换取润笔。又如于式枚,因非翁门弟子,回任兵部后,不受待见,无所事事,一时又没地方可去,也常往贤良寺跑,来守恩师。再如直隶怀来县令吴永,本系李鸿章旧属,又是曾纪泽女婿,即曾国藩孙婿,一向敬重李鸿章,亦常来常往,陪侍左右。

这日清闲,几位来到李鸿章住地,一起听毕德格读西书。听上个把时辰,毕德格读累,几位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聊到翁同龢不择手段,落井下石,一个个咬牙切齿,李鸿章却笑道:“心底无私天地宽。老夫为大清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皆出于公心,翁同龢公报私仇,尽人皆知,还怕他把老夫撕烂嚼碎,咽进肚里?”吴永道:“相国无惧无畏,可翁同龢占据大位,不图振奋,只思报私怨,泄私愤,看着大清继续沉沦,亡国亡种,为期不远矣。”于式枚道:“翁同龢除会几句古文,别无所长,不做点小动作,如何打发日子?”吴永道:“也怪皇上少不更事,忠奸不辨,贤愚不识,才倚翁同龢为干城,坏国家大事。若换相国当国,又何至于此?”于式枚道:“皇上听信翁师傅唆使,恨死相国,哪会让相国当国?”

李鸿章摆摆手,道:“功计于预定而上不行,过出于难言而人不谅,让老夫当国,也当不好。”吴永道:“相国贤明睿智,练达老成,皇上若明白事理,真由您当国,大清情形将大不同。”李鸿章叹道:“国体如此,谁都无回天之力。老夫虽没入朝当国,却经办洋务海防数十年,如今想来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久之必漏洞百出。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小小风雨,打出几个窟窿,随时补葺,尚可支吾对付。若被爽手扯破,又无上等修葺材料,良好改造方式,难免真相破露,不可收拾。”

吴永与于式枚皆以为然。毕德格插言道:“相国自比裱糊匠,多少有些道理,大清纸屋百孔千疮,实难再糊下去。然相国兴航运,办制造,开煤矿,修铁路,建电报,件件桩桩,摆在那里,终将泽惠子孙。试想西器如此便利,人们已尝到甜头,还会轻易放弃吗?不用说,不管日后大清纸屋存不存在,相国一手开创的矿业、铁路、电报、制造等好东西,仍会保存下来,发扬光大。包括必不可少的海防,北洋海军虽已覆灭,毕竟相国做出榜样在先,他日重建,有经验可借鉴,也会少走不少弯路。”

甲午一战而败,前功尽弃,李鸿章从大清头号英雄,一夜间沦落为天下最大罪人,一无是处,君恨臣咒,连普通百姓无不唾弃之。相反洋人旁观者清,充分肯定李鸿章所作所为,认为大清不愿亡国,中国不愿亡种,唯一办法就是打起精神,沿着李鸿章开辟的洋务,求富图强。于式枚道:“只怪相国位高权重,动辄得咎,朝臣怀恨在心,参劾都参劾不过来,自然不会像毕将军样,以客观角度,看待相国所建功勋。”吴永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据不完全累计,几十年以来,相国挨参遭劾高达八百多次,蔚为壮观。”

于式枚笑笑道:“渔川(吴永)只知相国被参劾八百多次,可知相国引西学,师西技,兴军工,办洋务,主持首创五百多个中国第一,两百多个亚洲第一,加起来也是八百之数。”吴永道:“相国所创三千年未有之大业,遍布神州大地,有目共睹,末学能不知道?末学还知相国通过毕将军巧嘴,用耳朵‘读’过英法德俄等各种西语著作,多达八百余种。毕将军说说,有无此事?”毕德格点头道:“有有有,末将为相国读过的书早超过八百种。”

于式枚总结道:“几位看看,相国用耳朵‘读’过八百种西语著作,眼界大开,求富图强,引进首创八百项中国和亚洲第一,可谓惊天动地,振聋发聩,才惹怒朝臣,遭弹劾八百多次。看来世间之事,没哪件是孤立的,有前必有后,有因必有果。”

“细思量,倒也不假,老夫无时不被纠,无事不被参。命该如此吧,先前老夫征发剿捻,屡败屡战,继办洋务海防,屡参屡办。”李鸿章叹道,“都怪老夫看不惯朝野上下,文恬武嬉,安位取容,苟求无事,只知动嘴不动手,平时讲求武备,辄以铺张糜费为疑,厉禁购械购船,一旦有警,方知兵力不敌,淆于群哄,轻于一掷。事机万紧,战绌言和,兵事甫解,谤书又腾,伐我罪我,纵有千嘴,亦难辩驳。可见言官制度,最足坏事。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与国家利害,随便寻个题目,则信口开河,畅发议论,以出露头角。殊不知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有些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放外任,负到实在事责,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迨升任封疆,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制度如此,后来者仍踵其故步,国无振兴之可冀矣!”

几位感叹数声,于式枚问毕德格道:“美国政府有无言官制度?”李鸿章道:“美国没言官制度,只有‘言民’制度。”于式枚道:“何谓‘言民’制度?”李鸿章笑道:“所谓‘言民’制度,其实就是新闻监督,美国新闻都是民办性质,代表民意发声。”毕德格道:“相国所言甚是,美国宪法规定,官方不能办新闻,只能民间来办,用以监督官方。”吴永问道:“咱言官制度与美国‘言民’制度,区别又在哪里呢?”

李鸿章感慨道:“美国新闻站在民间立场,监督政府所作所为,凡危害民众利益者,必公之于报端,逼迫政府改善服务,促进社会进步。清廷言官制度属官场内部牵制手段,无非怂恿群臣窝里斗,斗得你死我活,再分头寻求皇上保护,皇上正好控制臣下。”

于式枚举例道:“比如翁同龢,正是利用言官制度,纠合翁门弟子,围攻相国,以公报私仇。数十年来,不论相国开煤矿,修铁路,还是建电报,办制造,或是练海军,固海防,每一件利国利民大好事,都会被言官拿去当作借口,安上莫须有之罪名,横加指责,大肆攻击,非逼得什么事都砸掉,眼睁睁看着民穷国弱,落后挨打,才觉得畅快。”

说话间,天色不觉暗下来。李经述进来掌灯,背后跟着一人,李鸿章一见,不觉笑起来,朗声对来人道:“咱们正在说你老师翁同龢坏话呢,你来旁听旁听,好传回翁师傅耳里,让他纠合众弟子,再狠狠参老夫一本。”

来人不是别人,乃翁门六弟子之一徐致靖。徐致靖既是翁同龢门生,又系李鸿章年家子,才两头来回跑,翁门李门都不落下。这日徐致靖去礼部办完差,上翁府看望老师,翁同龢旁边围着不少人,近不得身,只好悻然走开,转而来贤良寺拜会李鸿章。

徐致靖坐定后,李鸿章道:“老夫已无职无权,名声又臭,渔川(徐致靖)少来走动。翁师傅如日中天,要多往他面前蹭,于仕进有好处。”于式枚道:“正因翁同龢炙手可热,往他前面蹭的人太多,徐大人不费点劲,不一定蹭得进去吧。”徐致靖实话道:“可不是么?刚到过翁府,翁师傅左簇右拥,致靖根本没法近前。”李鸿章道:“翁师傅左右都是些什么人物?”

徐致靖掰着指头道:“康有为、梁启超、文廷式、汪鸣銮、志锐、沈鹏、袁世凯等人,都是翁府座上客。”于式枚问:“袁世凯也投到了翁同龢门下?”徐致靖道:“相国离职前,曾与王文韶、刘坤一联奏皇上,请求起用无事返回河南项城老家的袁世凯,皇上以为然,诏其北上候宣。袁世凯入京伊始,聘幕友数人,避居宣武门外嵩云草堂,即河南会馆,闭门用功,翻译洋人兵书十二卷,再结合朝鲜带兵经验,自拟西法训练新军计划,以为敲门砖,奔走于翁师傅与荣禄门下。也是皇上痛感朝中暮气沉沉,亟欲舍旧图新,振兴庶政,看过翁荣两人所荐袁世凯西法练兵计划及其译稿,赞赏不已,令其至督办军务处差委。”

袁世凯到京日久,定然知你闲居贤良寺,却不闻不问,竟转入翁同龢门下,要李鸿章心里多么舒服,自然不可能。然转而思之,翁同龢执掌朝政,又是天子近臣,袁世凯欲有所作为,投靠翁门,也没啥错。放眼朝中文武,只知口水爱国,也就袁世凯有胆有识有谋,能通过翁同龢,引起皇上重视,借用西法,练成新军,保清卫国,确也不是坏事。

李鸿章心里原谅着袁世凯,吴永抱不平起来:“盖项城出相国门下,颇受奖植。而今相国投闲置散,常熟(翁同龢)方得权用事,袁世凯趋炎附势,另投新主,令人不耻。”

“没如此严重。”李鸿章哈哈一笑,转向徐致靖,“康有为诸士积聚翁门,都干些什么勾当?”徐致靖道:“无非纵论中西,畅谈古今。”李鸿章道:“文人嘴上功夫好,不论不谈,嘴巴也难受。”徐致靖道:“相国也许有所耳闻,康有为、梁启超、文廷式、杨锐等人还弄出个什么强学会来。”李鸿章问:“杨锐何许人也?”徐致靖道:“四川绵竹人,内阁侍读。”李鸿章道:“张之洞总督两广时,也有个叫杨锐的幕僚,此杨乃彼杨否?”徐致靖道:“张幕杨锐正是内阁侍读杨锐。”李鸿章道:“从张幕至内阁,门槛迈得蛮大嘛。”

吴永又插话进来:“张之洞不有巧宦之称吗?巧就巧在心眼多。也许觉得身处南国,天高皇帝远,与宫廷声气难通,才一番运作,把得意门生杨锐推举至朝中,先做内阁中书,再升内阁侍读,一步步往皇上身边靠。如此一来,无异于在宫中埋了根眼线,皇上和朝廷有何动静,可经由杨锐,及时传达给自己。”

李鸿章不屑多言张之洞,转问徐致靖道:“听说强学会热闹得很,康梁文杨外还有些什么人?”徐致靖道:“强学会列名会员者甚众,除康梁文杨等新锐主干,还有翁同龢、李鸿藻、袁世凯、张荫桓、孙家鼐、宋庆、聂士成等,可谓声势浩**。”吴永道:“相国足不出户,不知如今京官见面,三句不离强学会。还创办了会刊《万国公报》,刊发西著,广为流传。”

惹得李鸿章兴致大发,道:“渔川哪天见到《万国公报》,给老夫弄几份,没事也好翻翻,长些见识。”徐致靖道:“致靖轿里就有几份,正好拿来给相国瞧瞧。”

说罢徐致靖起身出门,返回时手上多了把报刊。李鸿章接过去,戴上老花镜,翻阅起来,诸如《地球万国说》《地球万国兵制》《通商情形考》《万国矿务考》《各国学校考》《铁路情形考》《铁路通商说》《农学略论》《西国兵制考》等,都是西方新兴文明著作。不过李鸿章并不陌生,其中不少文章都听毕德格读过,可谓耳熟能详。

翻阅得差不多,转手递给毕德格。毕德格瞧几眼,笑笑道:“报上所译诸务,相国已实打实办了几十年,迟至今日,康有为他们才翻译到纸上,衮衮诸公竟少见多怪,耳目一新。”李鸿章道:“此时翻译出来,登报传播,亦不为迟。看来康梁文杨所办强学会还确是好东西,老夫愿省吃俭用,出银三五千两,予以声援。”

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鸿章不过半开玩笑,信口而言,徐致靖却很当回事,跑到嵩云草堂,把话递入袁世凯耳里,让他转达康有为。徐致靖想法是,若能通过强学会,把李鸿章与翁同龢绑到一起,消除两人夙怨,日后自己左右逢源,也好为人做官。别看李鸿章暂时落魄,手无寸权,说不定哪天慈禧一句话,又会再度出山,重掌大政。恰巧袁世凯也有此想法,康有为来嵩云草堂聚会时,极力怂恿他,吸纳李鸿章入会。

康有为大喜,准备上贤良寺见人纳银。岂料被翁同龢闻知,把他叫去,一番训斥,毫不含糊道:“李鸿章若入强学会,老夫知趣退出,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毕竟李鸿章已属去皮老虎,康有为不愿因小失大,开罪如日中天的翁同龢,就此作罢。却由李鸿章联想起王文韶、刘坤一、张之洞等实权疆臣,赶紧寄去《万国公报》,希望他们加入强学会。王文韶和刘坤一立即作出反应,派人奉上银子,成为强学会会员。只张之洞迟迟没有动静,康有为颇为不满,见着杨锐时,不客气道:“还说叔峤(杨锐)是香帅(张之洞)得意门生,门生与同仁创办强学会,老师怎么不理不睬,毫无表示?还不如王文韶和刘坤一,与强学会诸君没啥瓜葛,见报后不折不扣,输银入会,多么爽快。”

杨锐也甚觉奇怪,张师傅天天高喊引西学,兴洋务,强学会所倡,正是其主张之翻版,学生又是学会骨干分子之一,他怎能无动于衷呢?当即给张之洞去函,将京都强学会盛况描述一番,希望老师能参加进来。末了还透露说皇上读过《万国公报》,兴奋不已,表示也要入会,皆因身份特殊,不敢孟浪,只嘱臣下,每期报纸出来,务必尽快呈送入宫。

函达武昌湖广总督衙署,张之洞桌上就摆着《万国公报》,正跟幕僚讨论报上文章,商量要不要加入强学会。其实张之洞早有入会意愿,只因手下幕僚意见不一,说啥的都有,才一时下不了决心。其中有位叫辜鸿铭的幕僚,最瞧不起强学会,说康有为不过兜售肤浅西学的“艺者”,只知咀嚼洋人吃剩的现馍馍,不足为奇,要张之洞另创一个学派,让北京那帮艺者长长见识。正是辜鸿铭一句话,让张之洞变得犹豫起来,暂时放弃加入强学会的念头。

那辜鸿铭是谁,为何一向自命不凡的张之洞如此在乎他的话?

辜鸿铭祖籍福建惠安,爷爷辈便离开中国,去了南洋,在马来西亚看管英国人的橡胶园。爷爷死后,父亲接任橡胶园总管,不仅会汉语,还会马来语和英语,母亲则是金发碧眼的白人,一口英语和葡萄牙语。恰好橡胶园园主没有子女,便收辜鸿铭为义子,自幼教他阅读培根和莎士比亚等英国作家著作。十岁那年,义父回国,辜鸿铭跟着到了欧洲,辗转求学于英德诸国名牌大学,获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可用九国语言会话、作诗和著书立说。十四年后返回马来西亚,偶遇马建忠奉李鸿章之命,来与英国人谈判鸦片专售事宜,两人一见如故,倾谈三日。马建忠不仅精通西语,且国学深厚,正在写作《马氏文通》,辜鸿铭深受感染,放弃殖民政府职务,专心研习中国文化,以期日后回国效力。待装下一肚子国学后,毅然来到广州,电告马建忠,准备北上投奔李鸿章。又刚纳了日本女人为妾,于是对外宣称: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娶妻东洋,即任北洋。

“四洋”之语一出,顷刻传遍广州士林,时任两广总督张之洞得闻,心想辜鸿铭如此大才,怎能让其自眼皮底下溜走,好了狗日的李鸿章?赶紧丢下手头急务,亲自跑到辜鸿铭寓所,许以高价聘用。辜家富可敌国,辜鸿铭哪在乎张之洞所出高价?皆因感其真诚所致,决定先留两广督府试试,北不北上,日后另说。也是张之洞有心洋务,对满腹洋墨水的特殊人才看得千金重,辜鸿铭一入幕府,便委以重任,放手让他去干。英雄有用武之地,辜鸿铭也就跟定张之洞,再无二心。后又随赴武昌,湖广范围西学、制造和矿冶诸务,皆决于辜鸿铭。

自受马建忠影响,致力国学后,辜鸿铭便一反常态,觉得中国什么都好,相反西学西器屁都不是。然张之洞要兴洋务,有求于他,他又士为知己者死,不折不扣,尽己所能,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属典型的知行不一。中国读书人包括张之洞在内,不崇尚知行合一么?遇着辜鸿铭如此另类,倒觉得新鲜,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只因习惯对辜鸿铭的依赖,张之洞本来要入强学会,遭辜鸿铭反对,便三心二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好。都说李鸿章拼命做官,其实他做官为干事,张之洞则相反,干事为做官。正因如此,张之洞每办一事,动手前都会反复权衡,看看利不利于自己保官和晋升。若照辜鸿铭所言,趁西风东渐,另创学派,与强学会南北对峙,弄出大响动,引起皇上与太后关注和好感,岂不妙哉!中日大战后期,刘坤一曾离开金陵,北上统兵抗敌,张之洞受命署理两江,一心等着署上数月,理上半年,便甩掉署理两字,正式总督两江,待资历足够,再顺理成章,入主直隶。谁知李鸿章议和成功,刘坤一重回金陵,张之洞不得不夹着尾巴,西归原任。所幸刘坤一年高,王文韶平庸,自己能在湖广另创学派,崇西学,倡西器,为皇上和太后所认可,征召北上,入主直隶和北洋,接管李鸿章所遗洋务,自然不在话下。

偏偏杨锐信函送达,张之洞展阅之下,眼里表情复杂起来。辜鸿铭就在一旁,瞟瞟张之洞,还有他手上信函,疑问道:“香帅怎么啦?”张之洞没说啥,递过杨信,让辜鸿铭自己看。辜鸿铭低头还没看上两眼,门房通报进来,说有伙西洋妇女驾车而至,聚集衙署前,叫着辜鸿铭名字,要他出去答话,否则打进衙门,割掉他舌头。辜鸿铭觉得有趣,扔掉手里信函,掉头出了门。张之洞一向高看辜鸿铭,也没阻止,只是笑笑,任由他去。

署外洋妇为欧美各国驻鄂领事夫人,一个个来头不小。之所以骂上门来,并非什么正经事,皆因辜鸿铭开了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伤及她们自尊,特意坐着四轮马车,前来兴师问罪,讨要说法。见辜鸿铭很快出现在门口,一个个跳下马车,围拢过来,操着半生不熟华语,指指点点,骂辜鸿铭是大流氓,大**棍。

等洋妇们骂个够,辜鸿铭才似笑非笑道:“中国有句古话,叫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们说本幕大流氓和大**棍,依据在哪儿?没有依据,我要反告你们诬谄罪。”

洋妇们一下子被问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出声不得。还是有位胖妇,抖动身上肥肉,高耸巍巍胸脯,上前半步,嚷道:“咱们欧美文明国家,讲究男女平等和一夫一妻制,你却散布谬论,说一个男人可娶多个女人,逗得驻华领事一个个蠢蠢欲动,都想学你样子,也娶上三妻四妾,过回中国男人瘾。眼见咱们夫妻感情破裂,你要为自己言论负责,给予赔偿。”

辜鸿铭忍俊不禁,笑道:“你们洋人真不要脸,动不动就拿赔偿说事,有理要赔偿,无理也要赔偿。你说说,我到底散布什么言论,害得你们夫妻感情破裂?”胖女人说:“你是不是说过,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应配多个茶杯?”

逗得围观路人哄然而笑。辜鸿铭也笑笑,道:“我确实说过此话。你回答我,一个茶壶不配数个茶杯,难道每个茶杯都配一把茶壶,甚至一个茶杯配多把茶壶?”胖女人说:“我不管茶杯茶壶如何配置,只恨你说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害得我家领事先生自视为茶壶,有事没事,到处寻找茶杯上茶。”

其他洋妇也大声附和,说自家男人也俨然成了茶壶,总想多配茶杯。自然又引来一阵笑声,围观人群越来越多。辜鸿铭看看人群,又对洋妇们道:“既然你们不认可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我也拿你们没法。只是你们得告诉我,男人是什么,女人又是什么?”

洋妇们张嘴结舌,不知说啥好。辜鸿铭又问道:“今天你们是怎么到督衙来的?”洋妇们指指身后马车道:“坐马车来的。”辜鸿铭再问道:“马车轮子要不要打气?”洋妇道:“当然要打气,不打气,轮胎怎么滚得动?”辜鸿铭继问道:“你们马车有几个轮子?”答曰:“四个车轮。”辜鸿铭道:“一部马车有四个轮子,你们车上是不是备了四个打气筒?”洋妇道:“当然不用,一个打气筒足可给四个轮子打气。”

辜鸿铭坏坏笑道:“一个打气筒可管四个车轮,一个男人至少也可负责四个女人嘛。”

逗得围观人群大笑。洋妇们见说不过辜鸿铭,只好各自跳上马车,落荒而逃。望着马车绝尘而去,辜鸿铭开心笑笑,转身进了督衙大门。来到签押房,已不见张之洞,道是回后衙睡觉去啦。都说张之洞是猫变的,喜欢昼伏夜出,辜鸿铭没啥可说,也回房躺到**,做起白日梦来。也是在欧洲生活过十多年,辜鸿铭东归后,时差老倒不过来,白天昏昏沉沉,夜里则精力充沛,容易来事。师徒都有此共同爱好,想要两人合不来都难。

一觉睡醒,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辜鸿铭赶往签押房,张之洞已在办公,精力旺盛的样子。辜鸿铭讨要杨锐信函续读,张之洞说:“不用啦,我已决定参加强学会,会费都已汇走。”辜鸿铭吃惊道:“香帅不自创学派啦?”张之洞道:“怪你没细看杨锐信函,里面说皇上对强学会很感兴趣,本督自创学派,岂不是与皇上闹别扭么?”

张之洞就这样成为强学会会员。让张之洞意想不到的是,随着强学会影响越来越广,奕?与奕劻等王公贵族不安起来,生怕大清天下受到威胁,密使御史杨崇伊,以贩卖西学、植党营私和蛊惑民心为由,奏禁强学会,捉拿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都察院奉旨调动捕快,四处追拿强党人士,一时之间,京中鸡飞狗走。

康梁大骇,逃往翁府求救。翁同龢摇着手,极力推脱,说两邸(奕?与奕劻)禁强,无人能阻。驱走两位,赶紧入宫去见光绪,大声痛斥强学会及其党人,以撇清与强党的关系。还说:“皇上可知强党幕后推手为谁?”光绪摇头:“不得而知。”翁同龢道:“就是李鸿章。”光绪讶道:“李鸿章也与强党有涉?”翁同龢道:“李鸿章丢官去职,闲极无聊,正好与强党勾肩搭背,打成一片。《万国公报》所登译文,便大都由李鸿章洋秘书毕德格提供,不然强党上哪弄西著去?再说强党多为闲官寒士,自给都困难,哪有钱办刊?李鸿章便带头捐银三千两,又号召门生故吏掏钱,为强学会推波助澜,不然强党也不可能迅速壮大,渐成威势。”

光绪闻言大怒,即命翁同龢拟旨,着都察院拿办李鸿章。都察院派遣十多名捕快,急赴贤良寺,竟扑了个空,没逮着人。原来奕?病重,李鸿章大早出门,上了恭王府。捕快们纵马赶到恭王府门外,欲入内捉拿钦犯,毕竟王府重地,不敢贸然行动,只得守住前后大门,再着人返报都察院。都察院做不得主,入宫禀报光绪。

不巧的是,此刻光绪正在养心殿召对奕劻和翁同龢,商议派人赴俄参加新皇登基大典事宜,一时没法搭理都察院的人。

不久前俄国老沙皇去世,由尼古拉二世继位,湖北布政使王之春受命赴俄,吊唁旧皇,向新皇致意。俄国已确定来年初夏举办尼古拉二世加冕大典,清廷电嘱王之春,参加完吊唁仪式后,别急着回国,留下代表朝廷参加庆典。这有些敷衍了事,俄国颇感不快,电令驻华公使喀希尼觐见奕劻,声称王之春位卑言轻,难当大任,望改派王公大臣入俄致庆,密商中俄铁路连接与两国军事同盟事宜。言下之意,非具有国际威望的李鸿章不足以取信于人。

正要借强学会事件,拿下李鸿章,俄国鬼子又插上一手,不故意搅局么?光绪恼火得很,大发雷霆,恨不得冲进俄国公使馆,揪下喀希尼脑袋,再撒上一泡尿。翁同龢也大骂李鸿章误国,企图阻其赴俄。幸奕劻明智,待两人发完火,使过气,才耐心劝道:“俄国联合法德两国,压服日本,归还辽东,有恩于清,要求派德高望重大臣参加新皇庆典,也不为过,还请皇上酌情考虑。”翁同龢道:“朝中德高望重大臣多的是,红毛(俄国人)鬼子为何死死盯住李鸿章,他们到底得过姓李的什么好处?”

见翁同龢不肯放过任何攻击李鸿章的机会,奕劻有些不满,含沙射影道:“微臣受命主持总署以来,才意识到吾朝所谓德望大臣,坐而论道,空谈爱国,嘴巴利索得很,一旦到得洋人面前,一个个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圆,仿佛老鼠见到猫一样,出尽洋相。也就李鸿章跟洋人打过一辈子交道,不怵洋人,洋人也服他,乐意跟他交往。”

噎得翁同龢两眼直翻,只好闭上嘴巴。光绪又骂朝中无人,害自己看不惯李鸿章,遇事还得有求于他,好像没他李鸿章,清廷就得关门歇业似的。奕劻苦口婆心道:“怪只怪大清羸弱,连小日本都对付不了,不得不联俄抗日。俄国肯帮大清,又愿两国衔接铁路,结盟军事,派李鸿章赴俄参加庆典,议成密约,确保大清江山稳固,又何乐而不为呢?”

迫于无奈,光绪只好暂饶李鸿章,同意他代表清廷赴俄。事关重大,又跑到长春宫,恭请慈禧。慈禧道:“李鸿章名响位轻,不过总理衙门行走,闲着也是闲着,就命他为钦差大臣,出使俄国,兜兜风,长长见识吧。”

光绪于是让奕劻通知李鸿章,年后出使俄国。土已埋到脖子,还漂洋过海,万一客死异域,谁给收尸?李鸿章以年事已高,不便远行,上折请辞。光绪恨不得撕掉折子,定李鸿章抗旨不从罪,无奈赴俄非他莫属,不得不忍气吞声,复旨不允。李鸿章重又上折,旧话重提,说年老多病,已实在走不动,请皇上放过自己。光绪只得再次下旨哄劝,说尽好话,给足面子,李鸿章这才不得不勉强答应下来,着手出使俄国准备。

君臣折来旨往,传到欧美各国公使耳里,纷纷走进总署,要求李鸿章访毕俄国,顺访自己国家。奕劻做不得主,请示光绪和慈禧,两宫不好得罪各国,只有答应。几经商量,初定李鸿章访俄结束后,再绕访德、法、英、美、荷兰、比利时诸国,随员包括兵部主事于式枚、海关道罗丰禄、升用道联芳、副税务司俄人柯乐德、税务司德人德璀琳、税务司英人赫政(赫德之弟)等中外人士。李鸿章要求派经方、经述二儿随行照顾衣食起居,翁同龢公然反对,称因公出访,非私家旅游,怎可破费公帑,带上儿子,周游列国?还说李经方丧权辱国,割让台湾,名声极差,不宜代表清廷出访。

台湾是光绪签署加玺才割让日本的,李经方不过被迫办理交接手续而已,翁同龢故意借题发挥,实在无耻。李鸿章不辩不驳,只上折请求两宫,赐翁同龢李姓。慈禧与光绪不明何意,李鸿章复折道,翁同龢改姓李,好过继李家门下,代经方经述服侍老父。慈禧见折,笑得前仰后合,骂李鸿章活得不耐烦,也不怕折寿,翁师傅便宜也敢占。又体谅李家父子有大功于国,恩准李鸿章两儿随行,并赏李经述三品衔,以示优待。翁同龢气急败坏,本想阻止李经方与李经述随行,巴不得李鸿章无人照料,客死海外,烧纸招魂的人都没有,变成孤魂野鬼,谁知闹到慈禧那里,相反让李家得了大福利。

转眼进入光绪二十二年(1896)新春。元宵那天,颐和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各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南书房和上书房诸大臣,入园陪侍两宫游船、宴饮、听戏、赏灯,欢庆佳节。庆毕,李鸿章被传入乐寿堂,接受慈禧与光绪召对。行过跪拜大礼,慈禧正欲张嘴赐座,光绪先道:“甲午战败,割地赔款,李鸿章知不知罪!”

光绪非把甲午之辱搁到李鸿章一人头上,李鸿章不愿争辩,磕头承受。慈禧得维护光绪皇威,不好打断他,赐座给李鸿章,李鸿章只能老老实实,继续跪着。光绪又道:“知罪就好。你罪不可恕,本该严惩,太后仁慈,放你一马,还委以大任,让你代表朝廷出使俄国,你懂不懂感恩?”李鸿章道:“皇上和太后信任,罪臣定当勉力而为,决不辜负圣恩。”

召对李鸿章,自然不是为兴师问罪,光绪出过气,君臣开始讨论中俄军事结盟议题。李鸿章入京以来,无职无权,仅挂总理衙门行走虚衔,最多算伴食宰相,军国大事插不上嘴,朝廷也不让他插嘴,中俄军事联盟事宜经总署与喀希尼密商,早定下基本框架,不过等着李鸿章赴俄后把关细节,签字画押而已,出国前务必得到两宫明谕,确定底线何在。

召对半天,慈禧与光绪明确表态,同意俄在东北建筑铁路,租用不冻港一个,作为密约基础,建立两国军事联盟,其他细枝末节,届时李鸿章可视具体情形,随机应变。李鸿章领命,谢过恩,磕过头,意欲起立。却因跪伏太久,全身麻木,腰僵腿硬,动弹不得。光绪以为李鸿章跪着舒服,赖着不肯起身,喝道:“还不走干吗,想把堂砖跪个洞出来!”

还是慈禧见状,关切道:“不是哪里不舒服吧?”李鸿章痛苦地摇摇头,道:“罪臣怕是起不来啦。”慈禧指使李莲英道:“扶李鸿章起身。”李莲英给侍茶太监使个眼色,两人急步上前,一左一右,把李鸿章掺起来。谁知挪动如铅双腿,移上没几步,李鸿章眼前一黑,昏倒过去。慈禧大惊,忙唤太医,光绪则嘴里嘀咕:“不是演戏吧,演得还蛮像的。”

一下赶来几位太医,七手八脚,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李鸿章才悠悠醒转来。好在并无大碍,回贤良寺休息一晚,便恢复如常。第三天访问过俄德法三国公使,第四天便以钦差大臣身份,率员出京,东至天津,会晤各国领事,接受王文韶等官员及旧吏宴请,其喜洋洋,一团和气。数日后登上招商局轮船,迎风南驶。抵达上海,各国军舰齐列吴淞口,鸣炮致敬,南洋防军跪列岸边,向天施放排枪,场面格外壮观。只见李鸿章身穿黄马褂,冠飘三眼花翎,雍容登岸,在盛宣怀、马建忠等松沪官商要员簇拥下,乘坐紫缰大轿,进城入住丁香花园。

上海是李鸿章发祥地,诸般事业肇始于此,至今招商、电报、纺织、造纸各局依然红红火火,生机盎然,旧主故地重游,自然倍感亲切。连日接见门生故旧,接触各国驻沪领事,又忙碌,又快乐,人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正好大哥李瀚章到沪就医,兄弟相见甚欢。欣喜之余,李瀚章题吟东坡任职徐州时寄赠子由的诗句以娱:误喜对床联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彭城就是徐州,东坡做过两年徐州太守。逗留旬日,时至春分,到了登船出洋时候。临别之际,盛宣怀告知,刚收到安徽抚衙电报,刘铭传已于数日前溘然长逝。坊间传言,作为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闻知台湾割让日本,不禁悲愤交加,口吐鲜血,病势转重,竟至不起,终年六十岁。李鸿章悲从中来,感叹淮军老将相继辞世,凋零殆尽,剩下他孤寡老头一个,还得面对大清残破河山,落寞自知。当即命笔,为刘铭传请功追谥。朝廷倒也大方,赠太子太保,谥壮肃,刘铭传也算功德圆满,年轻时立下的生封死谥大愿得以实现。

发走折子,李鸿章一行登上法国邮轮,离开上海,途经香港、越南、新加坡,到达红海口,再改乘俄国轮船,走苏伊士运河,由地中海入黑海,到达埃及,转登俄军舰,赶往敖德萨港。俄国举行隆重仪式,迎中国使团入都城彼德堡。李鸿章年事已高,腿脚不便,需坐自备轿子行动,接待官员和护警以替大清名臣服务为荣,个个争先恐后,主动上前帮着抬举轿子。记者亦蜂拥而至,问长问短,李鸿章有问必答,口若悬河。

这已是三月下旬,沙皇命财政大臣维特,请李氏父子乘坐五马金车,入宫觐见。宾主礼毕,李鸿章致辞晋颂,代呈光绪所赠礼物,诸如双龙金宝星、千年古铜瓶、大红毯之类。接下来维特与李鸿章坐到一起,讨论中俄军事联盟事宜。几经磋商,达成基本共识,中方同意俄方修筑中东铁路,若日本进攻中俄领土,两国联动互保。只是维持提出,中东铁路满洲支线亦由俄政府承揽,李鸿章拒不答应,理由是中国百姓视白人为敌,俄政府插手满洲铁路,易引起骚乱。至于李鸿章提出满洲铁路支线采用窄轨,不能用中东铁路宽轨,维持也不同意,认为干支两线铁轨宽窄不一,战时兵源与军需运不进去,不利于两国互保。

俄方依此起草密约文本,交给中方。李鸿章致电总署,请求定夺。奕?、奕劻、翁同龢见电,毫无主见,面呈慈禧和光绪,两宫也举棋不定。直至四月上旬,中方使团离开彼德堡,赶赴莫斯科,准备参加沙皇登基庆典,还没见只言片语回复。李鸿章发电催促,好不容易等来复电,说同意两国互保,松花江可共同行船,不提铁路二字。李鸿章再致电强调:俄愿与中国结好,密约无甚悖谬,若不同意修建中东铁路,实现两国互保,清廷无以抵挡日军,后患无穷。且俄方承诺,铁路公司资本限于中俄两国,不论营利如何,中国年得银二十五万两,铁路建成五十年后归还中国。如奉旨准许,即可画押。

总署接电,呈送两宫,两宫召集王公大臣,足足商议三天,才决定修筑中东铁路,两国互保。李鸿章接到电旨,又与俄方讨价还价,议成密约六款,明确双方益权和责任。密约文本里,李鸿章与维特都做出让步,铁路交由中俄法三国合资银行道胜银行承办,俄政府不经手,满洲铁路轨道采取中东铁路宽轨。虽说合资银行中方股份借的俄法两国外资,中方好歹也算个股东。密约文本送回中国,光绪很满意,当着翁同龢等人,破天荒称赞起李鸿章来,说是大清最有能耐大臣。听得翁同龢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抓过密约,撕个粉碎,心里说李鸿章你逞能,别再回国,回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密约初成,俄财政部与道胜银行签订协议,设立李鸿章基金,清廷正式批复修筑中东铁路,便往基金账户注入一百万卢布,铁路投建后另付一百万,俟建成竣工再付一百万,共计三百万。基金性质为中东铁路租让权费用,支出需经沙皇与俄财政部特许,否则不能动用。四个月后,中俄密约由喀希尼与翁同龢、奕劻互换,正式生效,首付一百万卢布到账,另两个一百万则再无下文。英日等国不满中俄签署密约,借基金大做文章,说俄国为修筑中东铁路,贿赂李鸿章三百万卢布,企图搅局。其实基金掌握在俄国人手里,李鸿章不过挂名而已,一个卢布好处都没得过。

签署密约,无非中国有求于俄国,欲借俄制日。作为军事联盟,密约本身还算合理,李鸿章很乐观,说可保中东二十年无事。然俄国攫取中东铁路权益后,违约侵夺旅顺口和大连湾,引发日俄战争,有人责备李鸿章签订密约,开门揖盗。密约始作俑者为总署,经两宫与王公大臣反复商议批准,李鸿章最多算画押人,就如《马关条约》一样。怪只怪中国羸弱,不得不让利寻求俄国保护,偏偏俄国野蛮贪婪,比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是后话。再说密约谈得差不多,李鸿章受邀参加沙皇加冕大典。大典盛况空前,人山人海,估计不下五十万众。也是乐极生悲,有人忽被挤倒,顿时秩序大乱,人浪汹涌,全场**。只见人踩人,人叠人,唤的唤爹,喊的喊娘,尖啸声,哭叫声,声声凄厉,响成一片,撕心裂肺,仿佛天已崩,地已裂,惨不忍睹。

好在加冕台高高在上,没殃及沙皇与外国使臣。悲剧往往不会加诸导演悲剧的人。大典匆匆结束,事后清点,惨祸造成两千余人死亡,另有不下十万人受伤。李鸿章心有余悸,告别晚宴上,还向维特求证死伤人数。维特如实奉告。李鸿章道:“死伤如此严重,是否需禀报皇上详知?”维特道:“调查出结果后,便已禀奏给皇上。”

李鸿章摇头道:“怎能如此死心眼,据实禀奏呢?我总督直隶二十五年,治下瘟疫、鼠疫和洪涝灾害没少发,死人属常事,每次奏报皇上,尽量往好里说,死人之事能回避最好回避。皇上也不关心死人多少,只要不出乱子,无人造反,天下太平,便万事大吉。这叫报喜不报忧。试想皇上君临天下,劳心费神,身为臣子,得多替皇上分忧,不可随便报忧,让皇上苦恼是不是?当然事情闹得太大,实在瞒不住,无以替皇上解忧,也得拣轻的说,多奏报官员如何牢记皇上训诫,焦劳宵旰,救民于水火,百姓如何心存感激,谨记浩**皇恩。”

宴罢李鸿章一行离开俄国,乘火车西访德国。维特送走客人,脑袋里还回响着李鸿章的话,对身边人感叹道:“毕竟俄国已走在中国前头。”

五月初,李鸿章来到德国首都柏林,入住凯撒大旅馆。次日拜谒德皇威廉二世,感谢德国配合俄法两国,迫使日本归还辽东。又呈递国书,传赠光绪礼品,致辞敬颂德皇,表达访德诚意,以冀两国永结和好。翻译用德语复述一遍,德皇致答,由德璀琳译为中文,称赞李鸿章为老大臣,有大才能,大名望,都是中听好话。

两日后,德皇夫妇主持茶会,接待李鸿章,尔后陪同检阅御林军。御林军操练得法,射击精准,李鸿章不禁失声羡叹:“使我有此兵十营,岂容日军入大清国境半步!”阅军毕,告别德皇夫妇,专门拜访外交大臣马沙尔,拿出赫德所拟《照镑价加税办法节略》,希望德国增加进出口关税。马沙尔表示,只要其他国家愿意,德国没话说。

德国为军工大国,接下来的时间,一行人天天往工厂跑,几乎将德国重要工厂跑个遍。虽说李鸿章已七十有四,心依然没老,梦想着回国后振兴工业,富国强军。先是参观来复枪厂。李鸿章好奇心强,看得仔细,问得具体,仿佛孩童发现心仪玩具,爱不释手,久久徘徊不去。隔日走进克虏伯制造厂。北洋海军购置过不少克虏伯大炮,厂方为表谢意,送李鸿章银制大炮模型,赠清廷值银十八万八千两的新炮六台。继而参观伏尔铿造船厂。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就出产于此厂。两舰服役北洋海军时,何等威武,何等雄壮!甲午战败,定远被管带刘步蟾炸沉,镇远为日军掳去,编入日本海军。此刻置身伏尔铿造船厂,想着镇远与定远之前世今生,李鸿章难免心酸不已,差点忍不住流下老泪来。

西人崇尚李鸿章,誉之为东方俾斯麦,外加美国前任总统格兰特,合称为世界三大伟人。俾斯麦曾三任德国宰相,主持普丹、普奥、普法三大战役,化邦为国,实现统一大业,有铁血宰相之称。李鸿章创建淮军,南战太平军,北剿东西二捻,在军为帅,入朝为相,驭民为总督,交邻为通商大臣,足足影响中国三十年。俾李一西一东,遥遥相对,堪称双璧,令人瞩目。既享东方俾斯麦赞誉,到了俾相家门口,自然得登门造访,见识见识久仰的大英雄。

俾斯麦大李鸿章八岁,已八十二岁高龄,离任后住在汉堡近郊私宅里。得知李鸿章来访,俾斯麦非常高兴,穿上威廉一世所赐冠冕,佩上十字勋章,盛情出迎。进到屋里,宾主坐定,俾斯麦道:“相国雅称东方俾斯麦,然在德国人眼里,这可不是好词。”李鸿章问道:“何以见得?”俾斯麦道:“德国人讨厌俾斯麦。”

俾斯麦嘴里德国人,所指乃威廉二世。威廉一世时代,俾斯麦功高盖世,俟威廉二世继任,担心功臣不好驾驭,借故让俾斯麦离职回了家。李鸿章略知德皇与俾斯麦过节,故意问道:“鸿章登门拜访,主要请教俾相,怎么处理好与皇上关系?”俾斯麦叹道:“为人臣子,总不可能与政府争高低,双方发生分歧,臣非俯命政府不可。”

问皇上,说政府,确也巧妙。看来君臣龃龉,中西亦然。李鸿章道:“以政府言,何以图治?”俾斯麦道:“练兵为立国之基,舍此别无长策。兵不在多,具备五万,练成精锐,所向无不利矣。且不必分驻全国,但择扼要屯扎,一闻军令,召之即来,足可卫国。”

德国面积小,五万精兵,已完全够用。若如中国,幅员辽阔,别说五万,五十万都不够调度。加之强邻环伺,不可能不分驻四方,分头把守。看来英明如俾斯麦,身处小国,没法想象中国地域人口十数倍于己,区区五万兵员,如何护疆守土?李鸿章肚里暗忖,却不好把话说破,道:“俾相所言不差,当年鸿章初创淮军,进驻上海,以不足万兵,数度击退十万敌军。后慢慢发展,也不过五万左右,南扫长毛,北剿捻匪,连战连捷,威震华夏。”

李鸿章拿兵数敷衍,不过迎合俾斯麦而已,不想对方回过一句:“本相以抗击异族为己任,不以同胞相残为能事。”呛得李鸿章嘴巴张着,半天不知说啥好。这正是李鸿章可悲之处,当年有曾国藩掌舵,湘楚淮三军联动,征剿太平军和东西二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等到甲午大战,翁同龢当国,借刀杀人,百般使坏,以至陆军溃散,海军覆没,自己忍辱赴日乞和,还吃日本浪人一枪,弹头至今还留在颧骨里。李鸿章下意识摸摸左脸,感觉隐隐作痛,嘴里道:“敝国不缺兵员,唯缺训练良法,及充足粮饷,故鸿章带兵三十年,仍弱不可支。唯异日回华,仿照贵国兵制,练成新军,固我国防。”

听到恭维,俾斯麦颇高兴,客气几句。不觉午饭时间到,宾主来到餐厅。李鸿章常跟洋人接触,没少吃西餐,执叉使刀,并不生疏。俾斯麦见客人吃得高兴,也胃口大开。李鸿章重拾君臣关系话题道:“俾相刚才说为人臣子,不可与政府争高低,臣必须俯命政府。然据鸿章所知,俾相在位时,常固执己见,跟威廉一世国王争吵,给他气受。”俾斯麦道:“君臣相处,争执在所难免。”李鸿章道:“就不怕惹怒国王,下您大狱,甚至喝令左右,把您推出斩首?”俾斯麦摇首笑道:“不会不会,为办好国家大事,国王怎会随便惩治臣子?”

外交大臣马沙尔叨陪在侧,接过话头道:“威廉一世国王宽宏大量,每逢君臣争执,吵不过俾相,便拂袖而出,怒冲冲回到宫中,见啥摔啥,连珍贵器皿都被摔坏不少。摔得皇后心疼,大为不满道,又跟俾老头发生争吵了吧?亏你还是堂堂国王,老受臣下的气。国王道,你不懂,俾老头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下面那么多人发他气,他都得承受,只好往我身上发泄。我当国王的上头再没人,受气找谁发去,只好拿宫里器皿出气。”俾斯麦哈哈大笑道:“受不得气,哪成得了事?只是委屈了宫里器皿。”

李鸿章却笑不出来,陷入沉思。

与中国不同,德国相权有宪法保障,君臣平等相待,为图富强,宰相可向国王发火使气。中国正好相反,君重臣轻,皇上就是法,大臣身家性命,升降去留,不过皇上一句话的事。也就傍君如傍虎,到得朝堂上,从来只能伏地磕头,唯唯诺诺,任凭惩处。不小心惹皇上不乐,轻则受气挨训,重则脑袋不保,更不用说倒过来,向皇上发气动怒。说得难听点,国家可亡,皇权不可旁落,君威不可冒犯。盖德强中弱,德兴中衰,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哪天中国废弃家天下旧制,实行君主立宪,君臣平等相处,军国大事有宪可循,有法可依,不再皇上一张嘴巴说了算,国家兴旺,为期不远矣。

餐毕合影留念,就此揖别。回到行馆,李经方关切道:“与俾相交谈时,父亲手摸左脸,莫非旧伤发作?”李鸿章道:“没碍事的。”李经方道:“听德璀琳说,德国物理学家伦琴发明X光透视法,可照见骨肉里面东西,父亲不妨去照一个,看看是何情形。德国医术发达,或可把子弹取出来,免留后患。”

“不用不用,我得留着日本人所赠大礼,一直带进棺材里面去。”李鸿章苦笑笑,抚着左脸,“不过德璀琳所说什么透视法,倒可见识见识。拜日本人所赐,送大礼给我,至今连啥样子都不曾验看过,也有些不恭不敬。”

李经方出去,走进德璀琳房间,说了父亲意思。德璀琳乃德籍人,很快通过亲友,联系上一家可照X光的新型医院。X光发明才半年,便有中国大人物上门试用,医院院长非常高兴,把李鸿章请进X光透视室,亲手给他拍片。片子拍好洗出来,院长又出面,送往凯撒大旅馆,交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高举片子,对着明亮电灯,左看右看,连声说妙,道:“厉害厉害,德国人厉害,发明这么好的照骨术。”

德璀琳翻译给院长,院长乐道:“照骨术一词好,一听就懂,不像X光,解释老半天,病人也不明白是啥玩意儿。”又据片子说明文字,解释弹头多长多大,入骨多深,若动手术,大体需花时多少。李鸿章笑道:“手术就免了。老夫不怕枪杀,不怕刀砍,就怕火烧,听说贵国时兴火葬,万一死在手术台上,拉出去用火焚烧,老夫皮肉受不了。”

在场记者觉得有趣,哄然大笑。当即写成大块文章,登在报纸头版头条,对李鸿章大加赞赏,说他七十多岁老人,好奇心胜过年轻人,敢为人先,成为第一个拍X光的中国人。看来李鸿章天生与“第一”有关。建军固防兴洋务,主持创造五百多个中国第一,两百多个亚洲第一,跑到欧洲来,不小心拍个X光,又成第一。

至此访德结束,一行人离境,抵达荷兰首都海牙。荷兰政府举行盛宴和歌舞晚会,热情接待李鸿章。荷兰之行无谈判任务,纯属感情联络,自然一身轻松,李鸿章赋诗曰:出入承明四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毕筵盛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

忙完必要的应酬,听说荷兰海滨排水防坡工程牢固,想起治理永定河多年,不甚得法,屡治屡决,特意去往海边,考察筑堤技术,又增见识。

走出荷兰国门,来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晋见国王利奥波尔德二世。利奥波尔德热情有加,双方就卢汉铁路建筑事宜,进行细致商谈。当年李鸿章主办关东铁路,遭君臣反对,甲午开战,因路轨出关不远,运兵受阻,清廷才意识到铁路重要,重新提上议事日程,不仅着手展筑关东铁路,卢汉铁路也列于筹建规划。列强得知,都想插手,经俄国出面,中方同意由法比两国承修。卢汉铁路合作谈得差不多,参观军械厂。厂家赠送新造大炮,李鸿章满心欢喜,转思以个人名义弄尊大炮回国,没地方安放不说,弄不好又授朝臣以话柄,弹劾你别有用心,企图推着大炮去轰紫禁城。可要李鸿章放弃大炮,又百般不舍,希望转赠清廷。厂家倒也好说话,赶紧安排人,把大炮搬上轮船,运往中国。

离开比利时,来到法国巴黎,已是六月初。先往爱丽舍宫晋见法国总统,呈递国书,感谢迫日还辽之义。甲午战败,背负巨额赔款,需向俄法举债,又赴巴黎大银行,洽谈货款事项。银行经理自然乐意,还说利息低,很合算。李鸿章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银子借易还难,他日不能如期归还,贵国不会发兵索债吧?”

列强有恃无恐,有事喜欢拿枪炮说话。遇民间冲突或商务纠纷,动辄以武力威胁,凶相毕露。银行经理明白李鸿章话里意思,却装聋卖傻道:“寻常贸易,金融往来,岂能遽请皇家发兵?”李鸿章又讥讽几句,离开银行,赶赴法外交部,商议照镑价加税事。法方表示赞同,不过提出不少附加条件,李鸿章很生气,批评对方迹近要挟,颇碍交情。

恰逢法国国庆日,李鸿章应总统之邀,一起观赏军事表演。军演开始,乐队演奏国歌《马赛曲》,全场起立,跟随哼唱,场面壮观,气势如虹。歌毕坐下,总统问身边李鸿章道:“都说贵国属礼仪之邦,应该也有国歌吧?”

李鸿章想说没有,话出口竟成:“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怎么会没国歌呢?”总统道:“国歌国歌,国人皆歌,法国可是人人能唱马赛曲。总督先生会唱贵国国歌吗?”李鸿章道:“中国也一样,人人能唱国歌,敝总督更不例外。”

经方经述兄弟和于式枚、罗丰禄几位就在一旁,听李鸿章如此说,颇觉讶异。国歌始自荷兰,渐盛于欧洲,还未传至亚洲,中国根本没国歌一说,怎么能凭空夸海口呢?几位正替李鸿章着急,总统又道:“总督先生会国歌,可否代表贵国唱一曲,让敝国军民开开眼界?”

李鸿章颇感为难,却还是朗声道:“谨遵总统之命!”总统掉头吩咐礼仪官几句,礼仪官手举麦克风,大声号令肃静,倾听中国国歌。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万众仰首望向观礼台。一时紧张得中方随行人员大气不敢出,纷纷抬起眼皮,瞟向李鸿章,不知他如何收场。

倒是李鸿章很是从容,端过座前水杯,喝上半口,润润喉,然后缓缓起身,接住礼仪官送上的麦克风,低首瞧两眼,然后对准嘴巴,大声唱起来:三河街十字路开了门面,东边卖瓜子,西边卖香烟,中间卖的酒和面,针脑线头样样全。到春天绸缎子苏州乌眉,到夏天茶叶子六安瓜片,到秋天骡马客湖广福建,到冬天皮货客西口北边……

这是颇具穿透力的颗粒状声音,深沉而又悲壮,悠扬而又辽阔,婉转而又苍凉,经由西人发明不久的麦克风传送,久久回**在广场上空,萦绕不去。

唱毕放下麦克风,李鸿章竟莫名地心酸起来,一时思绪难平,不知是想起九泉之下的母亲,还是遥远东方多灾多难的母国。母国人民勤劳善良,所求不多,有吃有穿,有买有卖,有安宁日子可过,便已知足。可君臣无能,只知吃百姓,花百姓,驱使百姓,压榨百姓,却不知爱民如子,不能保家卫国,以至备受洋人欺凌,连小日本都打上门去,为非作歹。李鸿章百感交集,似乎被自己声音所打动,眼中不觉噙满热泪。

李经方与李经述兄弟听得真切,这哪是什么国歌,分明是奶奶在世时常挂嘴边的庐州倒七戏,父亲竟拿来滥竽充数,想不到还能震住洋人,在场法国军民都听得入了迷。其实兄弟俩不懂,父亲视祖国为母国,以母歌当国歌,最贴切,自然也感人至深。

音乐无国界。法国总统几分惊讶,万万想不到中国国歌如此优美动听,扣人心弦,尽管听不懂李鸿章唱的什么。在场军民也深受感染,李鸿章唱完后,仍痴在那里,竖耳捕捉那具有东方特殊神韵的妙音。

广场万籁俱静。良久,掌声雷鸣而起,响彻云霄,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