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舍命换得和议成,回身满耳皆杀声(1 / 1)

光绪见电,觉得日方条件似能接受,恨不得一口答应下来,速成和局,息事宁人。无奈众臣意见不一。孙毓汶认为速和为上,翁同龢依然叫嚷只能赔款,不能割地,庆亲王奕劻诸位一会儿言战,一会儿言和,没个定准。光绪命众臣去恭王府向奕?讨主意,奕?正卧病在床,喉疼不能言,只是握住孙毓汶的手,点头称善。

君臣聚讼半天,全是虚词废话,没一句管用。李鸿章等不到答复,只得交代扈从,拟份说帖,对赔款、割地、通商三顶,给予辩驳。说帖词气纵横,有理有据,陆奥深为钦佩,说文章虽妙,但中方只能有两项选择,要么接受,要么拒绝,多辩无益。言多必失,日方担心出语不慎,露出破绽,影响国际对日本之观感,尽量少说为佳。

李鸿章不愿放弃,继续反驳日方无理要求。伊藤火起,约见李经方,威胁道:“若谈判破裂,本大臣一声令下,便会有六十艘运兵船搭载援军,开往战地,直隶京畿必危,届时中方代表西渡回国,能否进入北京城门,恐怕都难说。”

数天后陆奥又至引接寺,探过病情,试问何时可重开谈判。李鸿章毫不犹豫道:“日方看着办吧,老夫随时应召。”陆奥回禀伊藤,商定翌日开谈。

此系第四次正式会谈。望着李鸿章左边眼脸蒙着厚厚纱布,毅然回到谈判桌旁,伊藤又敬又畏,心下暗忖,中国若学英国与日本,实行君轻相重之君主立宪,由睿智坚毅的李鸿章任首相,主掌军国大计,肯定早已富强兴旺,日本又哪是对手?幸亏大清君愚臣昧,处处掣肘李鸿章,让他伸不开手脚,没法尽情发挥才干,率领中国走上富国强军道路,才给日本留下破绽,侥幸取得朝鲜和奉鲁各战场胜利,手握足够筹码,狠狠敲上一笔。

这边伊藤动着心思时,对面李鸿章睁大右眼望过来,道:“老夫没记错的话,伊藤先生就是紧挨马关的山口县人士?”伊藤点头道:“正如相国所言,本大臣确属山口人。”李鸿章道:“令尊令堂该八十高龄了吧,还健旺么?”伊藤道:“家父家母已八十多,皆很健旺。”李鸿章道:“山口水土好,地灵人杰,英才辈出。”伊藤道:“不比贵国安徽,人文荟萃。”李鸿章道:“安徽确实出了些人物,可比之山口,相去甚远。”

伊藤明白对方意思,道:“相国过谦。此次败在中国,非安徽也。”李鸿章道:“老夫若生在贵国,居首相之位,恐不能如贵大臣卓有成效。”伊藤道:“日本维新以来,君臣守责,官民同心,若使相国异地而处,则政绩更为可观。”李鸿章喟然道:“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之所愿为。若易地而处,贵大臣便知我国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也。”

“使本大臣处贵国,更不能悦君服臣也。”伊藤早把中国研究透彻,叹道,“凡在高位者,都有难办之事。”李鸿章道:“贵国上下交孚,易于办事。”伊藤道:“间或亦有难为之事。如相国遇刺受伤,天皇有意停战,内阁和军界极力反对,本大臣颇费周章,才勉强而成。”李鸿章道:“大臣不易对付,赖天皇善听嘉言,贵大臣心想事成。”伊藤道:“天皇圣明,登基即变易从前习尚,故日本才有今日局面。”李鸿章道:“如是贵臣之志得舒,贵国之业得兴矣。”

闲话过后,陆奥出示日方议和节略,伊藤特别强调道:“相国见我节略,但有允与不允两句话而已,多言无用。”李鸿章驳道:“不言不语,又辩不论,何谓和谈?”伊藤道:“相国欲辩欲论,本大臣不会阻拦,但条件不能稍减。”

日方节略与此前陆奥所给条件差不多:赔款三亿,割让台湾与辽东,外加通商航海款项。李鸿章道:“几天前已与陆相议过,此条件太苛刻,本大臣无法接受,还请贵大臣减免。”伊藤道:“不是相国来日和谈,又不幸中枪,决非此数,故不能减。”李鸿章道:“本大臣已与朝廷沟通,贵国条件太高,敝国赔不起,也割不起,只能迁都苦战。”伊藤道:“再战费款更巨也。”李鸿章道:“再战敝国费款更巨,然贵国亦无益处。请贵大臣取消割地,减至一亿两赔偿,扩大通商航海,和局可成。”伊藤摇头道:“照办,固好,不能照办,即算驳还。”

李鸿章轻易不言弃,继续辩驳,另提出台湾不割让,营口排除在割地之外,赔偿一点五亿。伊藤干脆合上眼睛,不再吱声。李鸿章又道:“还有一个法子,发布贵国条件,请欧美各国公论。众国认可,本大臣一定说服朝廷接受。”

伊藤闻言,睁开双眼,望望李鸿章。见伊藤目光有些复杂,李鸿章以内急为由,让李经方扶起来,上了卫生间。伊藤呆坐片刻,跟陆奥交换一下眼色,两人起身去了隔壁休息室。

待双方重回会谈室,伊藤再作让步,赔款减为两亿,将辽阳划出奉天割地范围。

会谈结束,李鸿章命李经方致电朝廷,请旨定夺。隔日朝廷复电,同意两亿赔款,割地以一处为妥。于大清来说,东北比台湾重要,所谓割地一处,无非割台湾。然让日方放弃辽东,又谈何容易?李鸿章只能电禀朝廷,表示争回一分是一分,争不回也没办法。

第五次即亦最后一次坐到春帆楼会谈室时,李鸿章仍不肯放弃,继续赔着笑脸,说服日方再作让步。伊藤不容置疑道:“已让到尽头,万不能再让。”李鸿章道:“昨晚敝国朝廷电旨,务必减赔免割,否则老夫罪不可恕,无脸回国面圣,还请贵大臣设身处地,酌量稍减。”伊藤道:“本大臣之处境,与相国相似。”李鸿章道:“贵大臣德隆威重,所论各事,无人敢驳。”伊藤道:“亦有被驳之时。”李鸿章道:“总不若老夫在中国,被人驳斥之甚。”伊藤道:“相国在中国地位无人可撼动,本国议院权重,本大臣一有闪失,必致纠参。”李鸿章道:“哪有敝国满朝言路,动不动喊杀喊砍。贵国如此凶猛条款,老夫一旦签押,必遭参劾唾骂,死有余辜。还望贵大臣替老夫细想,赔款割地若能少让,即可定议,老夫回国,亦不至于身首异处。”伊藤道:“初时已说明,万难少让。双方会议四五次,该让皆让到。盖议和非市井买卖,争斤论两,讨价还价,不成事体。”

李鸿章还是不愿作罢,道:“再让五千万,全约可成。”伊藤道:“如能少让,不必再提,业已让矣。”李鸿章道:“五千万不能,让两千万可乎?贵国报纸载,此战兵费仅耗八千万,索赔如此之高,不合情理。”伊藤道:“新闻一味与国家作对,不可信。”李鸿章涎着半边老脸道:“赔款不肯减,地可稍减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伊藤道:“两件皆不能稍减。屡次言明,此系尽头地步,不能更改。”李鸿章低声下气道:“揖别之际,贵大臣能略让,权作老夫路费,定当常记心中,不敢稍忘。”伊藤道:“已减之数即为揖别之情。初衷本不愿改,因念相国多年交情,故减一亿。”李鸿章道:“如此口紧手辣,老夫只能讨米回国矣。”

伊藤没再吱声。李鸿章不厌其烦,好话气话,硬话软话,重话轻话,该说的说尽,该道的道绝,伊藤依然守口如瓶,关键处分毫不让,只细枝末节略作修改,算送李鸿章人情。李鸿章口干舌蔽,筋疲力尽,几乎虚脱过去。无奈之下,只得签字画押,以成和局。

起身作别,伊藤送出楼外,道:“中日争战,赔款割地,贵国君臣一定恨死本大臣吧?”李鸿章摇头道:“不会不会。敝国君臣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哪里会恨死贵大臣?”伊藤以为李鸿章正话反说,道:“相国真会开玩笑。”李鸿章一本正经道:“老夫可没开玩笑的意思。蔽国君臣最希望见到的是两件事,一是北洋海陆两军覆灭,二是老夫人头落地。贵大臣调兵遣将,击溃北洋海陆两军,又逼老夫赔款割地,签下丧权辱国条约,正好授之以柄,斩杀老夫。两件大事,全赖贵大臣玉成,想要敝国君臣不感激您都难啊。”

伊藤不寒而栗道:“相国此言夸张了吧?”李鸿章道:“毫不夸张。老夫只要西渡回国,君臣官民喊杀声定会此起彼伏,响彻云霄。相反哪天贵大臣再访敝国,必将广受欢迎,敬为上宾。”伊藤笑道:“果如此,本大臣卸任后,定当出访贵国,验证验证相国预言。”

数年后伊藤下野,去往中国游历,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被君臣奉若上宾,轮番款待,不出声感谢他调动日军,消灭北洋海陆防军,使李鸿章成为拔毛凤凰,不如落汤鸡。甚至动议,请伊藤主持大清军政,把中国改造成日本属国。张之洞远在武汉,也心里痒痒,数电日本驻华公使,盛邀伊藤南下欢叙,在总督衙署大摆宴席三天,吃得客人满嘴是油,觉得无功受禄,内疚不已。张之洞还嫌不够,欲跟伊藤义结金兰,伊藤装聋卖傻,敷衍过去。回国后逢人便道,李鸿章哪是败给日本,完全是败给自国君臣,心里对李鸿章又多份敬意。

此是后话。且说李鸿章一行回到引接寺,不愿多留,赶紧清点行装,次日天刚亮就动身离寺,出城往海边奔去。时逢春夏之交,正值日本南国樱花过季,地上满是落红,惨遭凄风苦雨摧残,仿佛屠戮后的战场,鲜血横流。李鸿章呆坐轿中,望眼轿外惨景,倍感苍凉,觉得自己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士,已无力止血裹伤,重新站起来投入战斗。不免暗暗恨起小山丰太郎来,恨他枪法太差,咫尺之间,竟没能击中要害,一枪要掉自己老命。也恨日本护警动作太快,制止小山丰太郎,若让他再补上一枪,自己以命殉国,已成鬼雄,也用不着回到国内,被朝廷斩杀,成为鬼奸鬼贼,千古骂名难洗。

月余时间的日本之行,至此结束。数日后回到天津,正是薄暮时分,李鸿章顾不得伤痛和疲惫,连夜具疏,奏报和约已成。接着泣血呼吁:臣昏耄无能,辜负圣恩,深盼吾皇振励于上,内外臣工齐心协力,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天下幸甚!

继借枪伤未复,血气日衰,力竭神疲,奏请准假留津休养,多苟活几天。又拿出和约文本,交付伍廷芳,携带入京,呈光绪加玺生效。

伍廷芳还在路上,和约内容已传出去,朝野哗然,群情汹涌,杀李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时逢春闱始毕,各省举人参加完会试,滞留北京,等待放榜。等待让人焦虑,举子们四处活动,渴望高中皇榜。皇榜在翁同龢等重臣手上,翁府也就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其中广东举子康有为和梁启超跑得最勤,会试前两个月便经广东老乡张荫桓和翁门学子礼部侍郎徐致靖引荐,成为翁府座上宾。康梁识见宏博,才学斐然,翁同龢甚为喜爱,有心招到门下,加以精心栽培。无奈正处中日和谈期间,不时被光绪传入宫中问询,没能尽兴与两位攀谈。直至会试结束,和议已成,光绪高兴之余,恩准翁同龢回家歇息几天,轻松轻松。

可翁同龢见不得光绪高兴,轻松不起来。原因简单,和议已成,李鸿章成为有功之臣,于咱姓翁的可大为不利,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天正好康梁来访,见翁同龢愁眉苦脸,小声问道:“老师何故不乐?”翁同龢唉声叹气,只是不语。两人道:“老师有何难处,只要学生能使得上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说你俩,就是老夫身任军机,也无能为力啊。”翁同龢说了说还没送达北京的中日马关和约大体内容。康梁问:“老师不愿看到和约成为事实?”翁同龢道:“如此丧权辱国和约,也只李鸿章能接受,老夫身为枢臣,真无颜面对先帝和天下臣民啊!”

两位心领神会,出得翁府,便将中日和议内容悄悄透露出去。举人们闻风而动,起草公呈,呼吁朝廷,撕毁和约,迁都苦战。一时间,各路举子纷纷公车上书,都察院门前车马阗溢,冠衽杂沓,言论滂积,殆无虚晷。

举人们反应如此强烈,文廷式等翁门弟子也不甘示弱,背后纠合御史言官,上书光绪,吁请杀掉李鸿章,毁约再战,争回大清颜面。

本来和议已成,战火熄灭,光绪觉得万事大吉,心情大好,被举子们和朝臣一闹,又心烦意乱起来。待伍廷芳至京,呈入和议文本,也就变得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签批加玺。咨问枢译各大臣,众位也一时没了主张,说的说圆,道的道扁,莫衷一是。翁同龢趁机启奏道:“不能让李鸿章在天津歇着,败战是他打的,卖国条约是他签的,回国后竟借口养伤,不屑入京面圣,仅派伍廷芳敷衍了事,不公然藐视皇上么?”

光绪这才想起李鸿章领旨东渡议和,西返回国,也不来京复命,简直大不敬,太可恶。正要发火,李鸿藻阴阳怪气道:“李鸿章卖国有功,自然得摆摆架子。皇上还是礼贤下士,派八抬大轿把他抬到京城来,听他言明和谈经过及利害关系,再论和战亦不为迟。”翁同龢道:“别说八抬大轿,就是十六抬大轿,三十二抬大轿,也别想抬动他。”李鸿藻道:“李鸿章吃了豹子胆,皇上旨令也敢抗拒不成?”翁同龢道:“若说抗旨,李鸿章还没此胆量,他是担心离开天津,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位置旁落,自己再也回不去。”

翁李两人一唱一和,终于煽燃光绪心头火气,大怒道:“立即实授王文韶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职,以断掉李鸿章念想,令其速速入京复命,否则遣枪兵赴津,捉拿归案,严惩不贷。”

翁同龢要的正是光绪此言,赶紧草拟旨稿。稿成交给光绪,光绪拿去请求慈禧。朝野大哗,反对和议之声高涨,慈禧不好替李鸿章说硬话,只得同意罢去其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实职,只保留文华殿大学士和三眼花翎空衔虚饰。

旨发天津,众僚愤愤不平,连王文韶都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李鸿章以七十三岁高龄,漂洋过海,与日交涉,拿老命换取停战,议和成功,刚回到天津,朝廷便罢去其赴日前才恢复的实职,太过无情。李鸿章却很坦然,道:“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北洋海陆两军覆灭,中日和谈结束,老夫已百无一用,去职降罪,不足为奇。”当即召入周馥,命他与王文韶衔接,办妥移交,以便尽快离津,赴京受死。

周馥赶紧安排人手,清点家底,登记列册。其他好办,只银钱局和粮饷局尚有库银千余万两,周馥不知要不要尽行移交,来问李鸿章。李鸿章道:“这有啥可犹豫的?自然得移交。”周馥道:“除头上文华殿大学士虚荣和不值钱的三眼花翎,相国已一无所有,不留点银子养老吗?”李鸿章道:“我还能有几年可活,留银子干啥?”周馥又道:“另有北洋海陆防军三万死伤将士,也等着抚恤,总该留几百万吧?”

说得李鸿章老泪纵横,凄然道:“老夫最对不起的,就是三万不死即伤的安徽子弟兵啊,跟随老夫南征北战,保家卫国,却败给日军,落得如此下场。好吧,留两百万安抚死伤将士和家属,其余八百万都交王文韶,以资大用。”

周馥遵命照办。事毕王文韶来见李鸿章,不无感慨道:“八百万两库银,未入户部账册,换了我王文韶,会不会拿出来都难说。”李鸿章道:“老夫积数十年之结余,攒下这点家底,原欲参照西法,编练新军,待海防坚固,再与日决战。谁知朝鲜事发,朝廷硬逼老夫仓促出兵,故有此败。老夫老矣,又已去职,只能让夔石(王文韶)兄完成未遂夙愿。”

王文韶大为感动,道:“文韶一介书生,缺乏带兵经验,只怕会辜负相国殷切期望。相国能否推荐知兵善战能人,替吾编练新军?”李鸿章感喟道:“朝廷上下,文恬武嬉,纸上谈兵,喊打喊杀之口汹汹,真懂练兵实战之有用人才则寥寥无几,实乃大清之悲哀啊。”王文韶道:“相国统兵数十年,手下总有良将可用。”李鸿章摇头道:“老夫手下良将勇士战的战死,病的病殁,已没几人存世可用。唯袁世凯驻扎朝鲜十二年,没少替朝鲜练兵,颇有手腕,咱俩可联名保举,召其出山。”

王文韶甚喜,赶紧草拟奏折,与李鸿章联名保荐袁世凯。正值议和初成,刘坤一自关外回来,途经天津,造访李王,又让他也署上大名,装封发往北京。

有王文韶主持直隶,又联奏保荐过袁世凯,李鸿章别无所求,让周馥召入于式枚、马建忠、罗丰禄等幕僚,几分伤感道:“朝野舆论如潮,君臣恨死老夫,此次挂冠入京,必然凶多吉少。无职无权,自然也无事可忙,众位还是各奔前程吧。”

真所谓树倒猢狲散啊。各位心酸不已,哽咽无声。李鸿章又含泪道:“各位入幕以来,正值多事之秋,老夫疲于奔命,没能为你们谋得显位要职,深感愧疚。玉山(周馥)能干,已升直隶按察使,我已跟王文韶打过招呼,他会继续重用你。晦若(于式枚)本系兵部主事,老夫给恭亲王去过函,他答应让你官复原职,容后升迁。眉叔(马建忠)学问好,盛宣怀已在上海招商局给你挂了名,可领份薄薪,整理手头《文通》。稷臣(罗丰禄)懂多国语言,又会办过天津水师学堂,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正需要干才,欢迎你去任事。”

其他文武随僚也都安排妥当,李鸿章回到后衙,走进环水楼,叫过经方、经述、经迈兄弟,嘱他们护送家人回合肥老家,老家有田庄数百亩,糊嘴该没问题。经方与经迈倒也乐意,只经述没吭声。经述也是本届春闱举子,科场发挥不错,正盼金榜题名,不愿远离津京。殊不知翁同龢主持会试,哪有李家子弟便宜可占?早有人告知李鸿章,翁同龢见阅卷大臣看好李经述试卷,强行抽开,理由是卖国贼儿子不配做天子门生。李鸿章倒也无所谓,靠功名吃饭的时代已然过去,自己身边文武随僚如盛宣怀、唐廷枢、薛福成、伍廷芳、马建忠等没正经功名,事业也干得风生水起,比满朝两榜出身的翰林要强多少有多少。只怜惜经述十年寒窗,才华横溢,诗文一流,欲借功名谋取出路,竟受父辈恩怨牵连,实在冤枉。担心经述没法面对残酷现实,才有意打发他远离是非之地,南归故里,耕读传家,不亦善哉!

得知李鸿章要把儿子们支开,莫夫人不同意,说他年高体弱,身边无儿无女,一旦病倒在床,侍奉汤药的人都没有。正好周馥绝意官场,只想致仕回皖,息影林泉,李鸿章便把家眷托付给他,遵莫夫人意思,留下经方和经述,随侍左右。

送走家眷后,李鸿章让李经方设宴置酒,款待各国驻津领事,答谢他们多年对自己的支持。与朝中君臣态度正好相反,洋领事们觉得李鸿章凭一己之力,单刀赴会,争取停战,以低于日方期望之代价议和成功,真乃大英雄和大伟人,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俄法德诸国领事还主动提出,李鸿章有何难处,只管开口,定效犬马之劳。李鸿章以酒相酬,道:“老夫别无所求,只请领事大人们救老夫一命。”

众领事不解,以为李鸿章危言耸听。俄领事道:“相国东渡,退兵议和,有大功于国,朝廷该重重奖赏,怎会要您性命?”法领事接着道:“日本起初要求四亿赔款,因相国遇刺,自动减至三亿,最后议定两亿,换作其他大臣,谁有本事,取得如此效果?”德领事也道:“各国包括日本政府,都对相国交口称赞,清廷能不识好歹,冤枉相国么?”

李鸿章默然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苦笑道:“都怪日本贪婪,索要巨额赔偿,仍不满足,坚持北割辽东,南占台湾。辽东乃大清龙兴之地,老夫据理力争,仍未能保住,故为清廷所恨,项上脑袋只怕难留。还请各领事大人说服自国政府,给日本施压,若能替中国索回辽东,老夫脑袋或可在脖子上多待几日。”

听李鸿章说得可怜,众领事诚恳表示,愿传话达意,对付日本。

宴会结束,送走各国领事,李鸿章回到后衙,宽衣上床,安然入睡。翌日早起,由经方和经述陪同,望西而行。到得京城,仍住贤良寺。贤良寺紧挨皇宫,可随时应召入对。然左等右等,没等到光绪召唤,却等来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原来翁同龢怂恿光绪,罢去李鸿章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催逼入京,目的无非痛打死老虎,索其老命。李鸿章命硬,索之不易,翁同龢才唆使在京举子与言官御史,大造舆论,逼迫朝廷撕毁和约。毁约好办,再战万难,翁同龢又密电李秉衡和张之洞,上疏请战。

日军进攻烟台和威海时,李秉衡见死不救,率师西逃,遭到君臣谴责,正想挽回面子,接到密电,顾不得与翁同龢的隔阂,当即具折,慷慨陈词,请缨与日决战,虽说决战早已结束。张之洞恨死翁同龢使坏,自己没能做成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可一说到修理李鸿章,就像吃错了药,亢奋不已,连夜上书,请求先斩李鸿章,再惩小日本。一口气提出三个惩日妙计,一是拿出日索赔款,收买英国和俄国,助我剿日;二是把台湾押给英美两国,借款与日鏖战;三是以割让新疆和后藏(日喀则地区)为酬,乞援俄英两国,发兵日本,灭此朝食。连刚回任两江的刘坤一,因愁没法洗刷数败海城与辽阳之辱,闻听李张舍命求战,也不甘落后,赶紧致电朝廷,声称各军器械略富,兵勇可用,愿再度出战,效命疆场。

李张刘三人高喊抗战,无非口水成本低,喊得唇干舌焦,喝口水润润喉,又可鼓起腮帮,继续喊下去。反正和议早成,只等光绪盖玺生效,光绪早被吓破胆,量也不敢毁约苦战。假设光绪有心再战,北洋海陆防军已不复存在,真要李张刘拿命出阵,只怕早用针线缝紧嘴皮,一声不吭,躲一边歇凉去了。至于翁同龢,要的正是廉价的喊战声,喊得光绪理智丧尽,心血**,下旨毁约言战,必借李鸿章脑袋,以壮胆增勇,鼓舞士气。

仅几位外臣大呼小叫,还不足以鼓动光绪,翁同龢又唆使候榜举人另呈公车,呼吁绝地反击,保我河山。又让文廷式等翁门弟子串联御史言官,再度递折,奏请采纳李张刘等外臣忠言,先杀李鸿章,血祭天地,继调全国兵勇,以排山倒海之势,摧毁敌军,杀向日本。

就这样,杀李再战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整个北京城几成沸腾大鼎,热浪滚滚,汹涌澎湃。渐渐喊战声小下去,喊杀声越发高涨,最后战与不战,已无人关注,只等着斩杀李鸿章,快意恩仇,大慰人心。仿佛只等李鸿章脑袋落地,日本良心发现,不再索款割地,陈兵奉鲁的日军也乖乖退去,从此乾坤朗朗,天下太平,万事大吉。

李鸿章枯居贤良寺里,外面喊杀声如群狗扑门,清晰可闻。他已无兵无将,无职无权,徒有文学殿大学士空衔和三眼翎顶虚饰,孑然一身,赤手空拳,只能任人宰割。然毕竟仍属大清臣子,上折叫屈,总还有此便利,于是拈笔于手,开始拟稿。忽闻宫中有旨传来,还以为皇上想起自己赋闲贤良寺,召唤入对,不禁心头一喜,趴到地上,恭听旨意。谁知旨上说,李鸿章丧权辱国,辜负圣恩,举国愤慨,特剥去其专折权,以示惩戒。

也是翁同龢深知李鸿章口齿伶俐,文笔了得,生怕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和手里笔头,开脱自己,获免罪过,以致死里逃生,故千方百计阻其入宫觐见,又说服光绪罢去其专折权。如此一来,李鸿章没法直达天听,有话无处说,有冤无处申,只能坐在贤良寺里等死。

事情还没完,又有成百朝臣联名呈折,请斩李鸿章。恰巧慈禧凤体染恙,翁同龢和李鸿藻三番四次催促光绪,再不下手,错失良机,无后悔药可吃。光绪道:“下手容易,日后传至太后耳里,如何交代?”翁同龢道:“先密令都察院,拿下李鸿章,做成铁案,还怕日后太后过问?”光绪道:“做成什么铁案?”李鸿藻献计道:“没得日本巨额贿赂,李鸿章岂肯答应割让辽东和台湾?只要都察院肯下狠手,施以重刑,拿到李鸿章口供,便可定案正法,过后太后病愈问起来,有据可查,有典可依,也翻不了案。”

光绪终于痛下决心,让翁同龢起草密旨,传令都察院采取行动。

自专折权被剥夺,李鸿章似乎感觉到危险正在迫近,不再傻等光绪召见,转而给慈禧写信,称从日本带回两份薄礼,欲敬献太后和皇上,所惜入京日久,未达天听,徒叹奈何。可怜罪臣衰朽病弱,又身负重伤,来日无多,生愿未遂,死不瞑目矣。

信写就,让李经方悄悄出寺,连夜送往孙毓汶府上。都察院准备采取行动,孙毓汶有所耳闻,正替李鸿章着急,更为大清命运忧心,接信于手,片刻不敢耽误,拔腿往宫里跑。到得紫禁城外,往禁卫怀里塞把银子,传话给李莲英。李莲英很快出面,迎孙毓汶至长春宫外。

此时慈禧刚服过汤药躺下,不愿见人,李莲英跪地请求道:“太后不见孙毓汶,李鸿章危殆,国家灭亡亦为期不远矣。”慈禧一惊,道:“传孙毓汶吧。”

孙毓汶走进暖阁,慈禧已端坐于上,强打精神道:“孙毓汶深夜进宫,难道不知本宫身体欠佳,正要歇息吗?”孙毓汶道:“微臣该死,不应此时入宫打扰。然事情紧急,不得不惊动太后。”拿出李鸿章信函,让李莲英奉至慈禧面前。

慈禧拿过老花镜戴上,看眼信函,道:“李鸿章小题大做了吧,不就两份礼物吗,至于死不瞑目么?”孙毓汶道:“太后有所不知,趁您生病,翁同龢和李鸿藻怂恿皇上,密令都察院捉拿李鸿章,欲办成铁案,定罪问斩。李鸿章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又从日本拣回一条老命,自然不惧死,只想死前见太后最后一面,呈上礼物,了却心愿,也就死不足惜。”慈禧质疑道:“皇帝真要杀李鸿章?”孙毓汶道:“此事外廷已经传开,不过瞒着太后而已。”

当着臣子面,慈禧不好说光绪什么,只道:“李鸿章如此煞有介事,也不知其所言薄礼,系何稀罕之物。”孙毓汶道:“定然非同凡响,否则李鸿章也不好托微臣深夜传信入宫。”慈禧侧脸对李莲英道:“明上午你去贤良寺一趟,传李鸿章来长春宫见吧。”

孙毓汶跪谢而出,归府告知仍在座等消息的李经方。李经方长吁口气,返回贤良寺。李鸿章正在灯下看书,见李经方一脸喜色,便知事有转机,道:“孙大人接信没有?”李经方道:“孙大人不仅接了信,还连夜入宫呈给太后,太后答应明天召见父亲。”

只要慈禧召见,就没人能拿走自己老命。李鸿章热泪盈眶道:“天佑老夫也!”

然翌日早上,李家父子还没起床,便听人喧马叫,数十名捕快直奔贤良寺而来。李经方吃惊不小,忙穿衣下床,出去探个究竟。只见捕头一把推开门人,闯入寺中,嚷道:“谁是李鸿章,快出来受缚!”李经方喝道:“你是何人,敢来贤良寺撒野!”捕头拿出腰牌晃晃,道:“咱乃都察院巡捕房捕头,前来捉拿李鸿章。速速传人,免得老子动手。”

翁同龢动作真快啊!李经方倒抽一口冷气,嘴里大声道:“李相国堂堂一品大员,岂是你都察院巡捕房想捉想拿,就可捉可拿的!”捕头道:“少废话!此乃皇上旨意。”李经方道:“既是皇上旨意,圣旨在哪,请先出示。”

捕头只知依令捕人,哪来圣旨?道:“先交出李鸿章,去到都察院,自有圣旨给他瞧。”

“既然圣旨到了都察院,我这就进屋,看父亲起床没有。”李经方不敢与捕头硬顶,望望门外,转身回屋。李经述已扶父亲起来,正在给他左颧骨伤口敷药。听到李经方脚步声,李鸿章道:“是都察院来人要捕老夫吧?”李经方道:“正是都察院捕快。”

数十年大风大浪里闯过来,李鸿章还怕小小都察院捕快?悠悠道:“出去告诉捕头,老夫正在敷药,若怕老夫逃掉,可进屋守着,待药敷毕,便跟他走。”李经方道:“真跟捕快走?”李鸿章道:“咱父子三人,手无寸铁,哪敌得过数十真枪实弹的捕快?让他进来吧。”

李经方出屋,传达父亲原话。捕头招过几名捕快,手把腰间短枪,走进室内。李经述已给父亲敷好药,李鸿章正襟危坐,不动声色,许久才斜斜右眼,望一眼捕头,指指蒙着纱布的左颧,道:“知道里面有啥物吗?”

见李鸿章神态自若,语气从容,捕头相反被镇住,竖在地上,不知如何对答才好。李鸿章又道:“里面有颗子弹,是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留下的。晓得这颗子弹值多少钱吗?”捕头摇摇头,仍没声。李鸿章继而道:“中国有四亿人,日本本欲索赔四亿两银子,后因这颗子弹,减为两亿赔款。”捕头不觉惊讶道:“一颗子弹值两亿?定是世上最昂贵子弹。”

李鸿章莞尔而笑,道:“昂贵是吧?老夫还要告诉你,小山行刺时近在轿边,举枪对着老夫胸膛点射,因老夫瞧了他一眼,他身一颤,手一抖,枪眼往上稍抬,子弹射着老夫眼镜,再钻入颧骨,才留下老夫老命。小山已被日本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再不可能出来刺杀老夫,你完全可代他朝老夫胸口补上一枪,以遂其愿。”

捕头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退,道:“不敢不敢,本捕头不敢。”李鸿章道:“有何不敢?担心老夫反击你不成?即使反击,残身病躯,哪斗得过你?不过老夫有一请求,就是你开枪时,得看着老夫眼睛,就像日本浪人小山一样。小山与我对视,子弹射偏,你若直视我眼睛,还能击中目标,一枪置我于死地,说明你比小山厉害,中国人比日本人厉害,日后皇上派你领兵奔赴前线,抗击日军,一定能大获全胜,灭掉日本,如此老夫死亦瞑目矣。”

说得捕头满脸愧疚,朝随从抬抬下巴,躬身退将出去。正好李莲英赶到,手持懿旨,高声呼道:“李鸿章领旨!”

李鸿章浅浅一笑,大步出屋,伏地听宣。听宣毕,起身上轿,随李莲英来到宫门外。下得轿子,拿个包裹出来,递李莲英手上,道:“烦家门大太监暂代保管,入宫后再呈太后。”李莲英双手接住,道:“什么吉物?”李鸿章笑道:“面圣后,一展便知。”

两人步入宫禁,来到长春宫,慈禧已坐在暖阁里,旁边还有光绪。光绪大早便离开养心殿,去了毓庆宫,埋头佯装读书,等候翁同龢进宫,传递都察院消息。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翁同龢影子,忽闻慈禧有传,不得不赶往长春宫。至暖阁行过大礼,小心坐到慈禧旁边,李莲英领着李鸿章进来,光绪暗吃一惊,心里嘟嚷道,都察院那帮吃干饭的哪里挺尸去啦,连个风都吹得倒的老头也摁不住,竟让他溜之大吉,进了宫中?

光绪正在纳闷,李鸿章已趴到地上,连磕数个响头,哀声道:“罪臣领罪来了!”慈禧道:“先别领罪,坐下说话吧。”李莲英闻言,搬个杌子,塞到李鸿章屁股下面。李鸿章谢过恩,矮身坐下,用独眼望着自己脚尖,认真听训。慈禧瞧瞧李鸿章蒙着纱布的左脸,道:“你入京几时啦?”李鸿章道:“一旬有余。”慈禧道:“这么长时间,怎么没入宫觐见?”

没得到召唤,连专折权也被取消,想入宫也没法入啊?光绪在场,李鸿章不便实话实说,只道:“罪臣体弱多病,脸上枪伤未愈,没法入宫觐见太后和皇上。”慈禧道:“你脸上枪伤快两个月了吧,还拆不得纱布?”李鸿章道:“日医医术高明,在马关时枪伤便已好得差不得。无奈回国后杀李之声四起,罪臣自知罪责难逃,生怕再见不着太后和皇上,心里头一急,火气上升,伤口复又皲裂,只得重敷膏药,蒙上纱布。”

光绪一直没吱声,听到这里,实在忍无可忍,冷嘲热讽道:“故意蒙上纱布,装样子给太后和朕看的吧?”李鸿章道:“罪臣不是装样子,皇上可唤御医,揭开纱布验伤。”光绪大声喝道:“还要犟嘴!你知不知道,你伤的是老脸,朕伤的是心呐!割去辽东,出让台湾,赔款两亿,失国体,愧祖宗,乱民心,要朕如何承受得了?”李鸿章道:“罪臣该死!差事没办好,对不起大清江山,对不起天下臣民,请皇上治罪。”光绪咬牙道:“以为朕不敢治你罪吗?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消朕心头之恨!”

待光绪发完火,慈禧才叹息一声,对李鸿章道:“你与伊藤数次会谈笔录,本宫和皇帝都曾认真御览,召枢臣反复讨论,知你虎口夺食,确属不易。两亿巨额赔款,还要割让辽东和台湾,如此丧权辱国,谁甘愿甘受?群臣激愤,满朝杀声,也不奇怪啊。”

出国前君臣就曾预判过,日本会乘屡胜之势,提出赔款和割地,得到马关,唇枪舌剑,每次讨价还价经过,都记录在案,电告朝廷,征得君臣复议同意,才最后签字画押,事至如今,还有啥不甘愿甘受的?李鸿章语轻言重道:“若不愿丧权辱国,别无他法,真只能如朝臣所呼吁的,取下罪臣脑袋,迁都再战。”

光绪火气又窜上脑门,怒道:“要你脑袋,能击退日军,还怕朕舍不得?”李鸿章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君父需要罪臣脑袋,拿去退敌,罪臣在所不辞。可惜数万北洋海陆防军都已覆灭,罪臣一颗脑袋岂能吓住日军?”光绪道:“你还好意思说海陆防军,不被两军迷惑,朕也不会征伐朝鲜,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光绪意思,都是李鸿章练兵固防之错,好像没有海军和陆防,大清便可高枕无忧,安然无事,也不反思自己听信翁同龢唆使,硬逼装备老化宜防不宜攻的北洋海陆两军出击朝鲜,才引狼入室,赔款割地。可李鸿章没法跟光绪辩驳,只自嘲道:“都是罪臣不好,辛苦练兵,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勤练嘴皮,无以挑动俄英法诸国逼日停战,战败更没法说服日本放弃赔款割地。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天下,好让翁同龢大仇得报,率领翁门弟子和言官御史,冲向直奉鲁前线,大喷唾沫,淹没日军,然后呼啸东进,震傻天皇和伊藤,灭此朝食。”

气得光绪浑身发抖,还想发作,慈禧先开口道:“实在难为少荃了。自朝鲜事发以来,外交斡旋阻战,由你出面;筹粮办饷备战,需你操持;调兵遣将参战,靠你运筹;战败东渡求和,依然离不开你。瞧我满朝文武,口水爱国,笔头灭敌,个个都会,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救苦救难者,又有几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李鸿章血染马关,剧痛难耐,哼都没哼过一声,慈禧轻轻数言,便感动得老泪长流,泣不成声道:“罪臣无能,辜负太后和皇上,虽九死无以报答圣恩矣!”

慈禧要的正是这个效果,悠悠道:“你不是有两份礼物要敬献吗,带来没有?”

李鸿章知道危机已然过去,心下窃喜,扭头对李莲英道:“烦请家门大太监拿包裹来。”包裹就在李莲英身后,他抓到手里,上前几步,递向李鸿章。李鸿章接住,解开包裹,里面有层防水油纸。揭去油纸,还有一层绸布。直到发开绸布,才是所谓的礼物。

这份礼物很特别,不是珍珠玛瑙,亦非人参燕窝,更非金银宝器,而是件宽大的一品官袍。袍服上满是血痂,因已干结,呈现暗红色,却仍散发着淡淡血腥味。

李鸿章将血袍递还李莲英,由他转呈慈禧。慈禧双手接过去,低头瞧瞧,两眼已开始发潮。李鸿章低声说明道:“罪臣被日本浪人击中左脸后,血流如注,袍服尽染。幸经紧急抢救,大难不死。身上血袍也被医生脱下,让随僚拿走扔掉,罪臣不准,嘱用油纸包好,特带回国内,作为礼物敬献给太后和皇上。”

慈禧已泪流满面。光绪觉得奇怪,慈禧平时心硬如铁,天塌下来,眼皮都不眨一下,李鸿章故弄玄虚,呈献血袍,竟动了真情,实在不可思议。只见慈禧抹把眼泪,又对李鸿章道:“你不是有两份礼物吗,还有一份呢?”李鸿章道:“还有一份在罪臣身上,须唤御医帮忙,才拿得出来。”慈禧怪异道:“什么礼物,藏在哪里,还得劳动御医?”

李鸿章撕下左脸上的纱布,指着左眼下面伤疤,道:“就是罪臣颧骨里面的子弹。当时医生止住血,验过伤后,决定开刀把卡在骨头里的子弹取出来,罪臣考虑手术难度大,术后一时痊愈不了,而前线战事正紧,伤亡重大,太后和皇上正盼和议早成,也就没让医生做手术,留着子弹在骨头里,简单清创缝合,休息数天,又裹伤回到谈判桌上,签下和约。今伤口已结痂,得御医割开皮肉,取出子弹,才能敬献太后和皇上惠存。”

慈禧无语凝噎,轻轻摆了摆手,像说如此礼物,本宫和皇帝消受不起,还是你自己留着做纪念吧。李莲英见状,上前扯扯李鸿章衣脚。李鸿章会意,趴到地下,磕完响头,慢慢退出去。慈禧睁开泪眼,望着李鸿章腰背佝偻,步履蹒跚,颤颤巍巍走出暖阁外,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抱紧怀里血袍,号啕大哭起来。

光绪越发不解,不知慈禧有啥好哭的。还以为李鸿章风烛残年,白挨枪子,险些魂丢异国,惹得慈禧心生慈悲,觉得好哭。又暗怪日本浪人不中用,没能一枪结果李鸿章。若李鸿章死掉,没签署《马关条约》,清廷不省事得多?

足不出宫的年轻光绪,每天能接触得到的,一是满腹怨恨的宫女,二是不阴不阳的太监,三是比宫女和太监强不到哪里去的翁师傅,又怎能理解慈禧悲哭声里的真正含义!殊不知,慈禧并非哭李鸿章,是哭大清羸弱,强敌环伺,自己天天担惊受怕,没过个安宁日子。更哭君臣颟顸,不识好歹,有个李鸿章替国家排忧解难,竟然也不能容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国家积贫积弱,真把李鸿章杀掉,一旦天下有事,咱孤家寡人,依谁靠谁去!

老半天慈禧哭声才渐渐小下去。光绪又痴痴侍坐一会儿,跪辞出来。垂着双手回到毓庆宫,翁同龢气急败坏赶至,嘴里骂骂咧咧,说都察院不中用,坏了皇上大事。见光绪脸色难看,知道又在慈禧那里沤了气,小声道:“是不是太后给李鸿章支了保护伞?”

光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叹气道:“朕这皇帝当得太窝囊,连个李鸿章都收拾不了。”翁同龢道:“皇上不用灰心,咱们奈何不了李鸿章,还有民气可用。”光绪道:“官气不可用,士气也不可用,民气有何用?”翁同龢道:“老臣前天傍晚从琉璃厂购书回来,见胡同里有人搭台唱昆剧,观者如云,挤进去一瞧,台上正演《丑表功》。皇上知道啥叫‘丑表功’吗?”

光绪摇头,不知何意。翁同龢笑道:“就是专门揭李鸿章丑的昆剧。”光绪讶然道:“还有专丑李鸿章的昆剧?”翁同龢道:“可不是?老臣犹记丑李鸿章的丑角唱过这么几句词:我败给日本军,我签订卖国约,我有汗马功劳,奈何夺我三眼翎,褫我黄马褂,免我总督职!”

逗得光绪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道:“此戏好,此戏好!哪天师傅带我出宫,看场丑表功,好好赏赐赏赐丑角。”翁同龢道:“皇上哪是想出宫就出得的?”光绪道:“那就把戏班子请到宫里来演出。”翁同龢道:“请戏班子进宫,动静不小,只怕瞒不住太后。”

光绪有些泄气,只得作罢。师徒俩又骂几句李鸿章,翁同龢悻然出宫,回了翁府。归府刚至书房坐下,门人入报,说有个叫李护国的人求见。李姓熟人不少,叫李护国的还从没听说过,翁同龢回绝道:“不见不见。”门人道:“李护国说是山东巡抚李秉衡派来的。”

翁同龢这才同意带人进来。李护国很快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李秉衡亲笔信。信里说李护国是李秉衡侄儿,专程入京,报杀兄之仇。

李护国乃李守国亲弟弟。去年李守国为日军带路登陆花园口后,被捅死推入海里喂了鱼,李护国发誓要为兄长报仇雪恨。李守国死在日军手里,为兄报仇,该找日本人报去,可李护国不,他要杀李鸿章。理由是北洋防军不跟日军作战,日军不登陆花园口,李守国用不着带路,也不至于惨死鬼子之手。冤有头,债有主,事起于北洋防军,北洋防军系李鸿章亲自练出来的,自然得找李鸿章寻仇。李护国于是离开老家庄河,辗转来到山东,走进抚巡衙门,向伯父李秉衡求助。李秉衡也觉得李鸿章该杀,且理由足够充分:包括庄河在内的辽南失陷,李鸿章罪不可恕,还要与日签约割让辽东,更不可轻饶。当即送李护国手枪一把,子弹若干,还有一大包银子。又考虑李护国从没到过北京,人生地不熟,不知上哪儿寻李鸿章去,又亲笔具函,让他来找翁同龢帮忙。

刚在光绪面前说过民气可用,这不正是民气吗?翁同龢点火烧掉李函,心里琢磨着怎么助李护国一臂之力。李护国以为翁同龢不愿帮忙,拿出李秉衡所送银子,放到桌上,豪爽道:“银子不多,不成敬意,还请翁师傅笑纳。”

有银子还不好办事?翁同龢心生一计,道:“你嫌银子没地方花,先拿着上街看场戏,消遣消遣,老夫这里慢慢物色强手,好助你去寻仇,保证马到成功。”把银子塞回李护国怀里,叫过家丁,带人出府,去找戏场。

到得戏场,台上又在演《丑表功》。看得李护国大呼过瘾,说李鸿章真正该杀。问旁边观众,台上丑角何人,答曰杨三。细瞧杨三台上功夫,确实了得,不正好配合自己杀仇么?戏快演完,李护国跑到后台,把杨三拉到僻静处,拿出银子,往他身上一砸,道:“这是你的啦。”杨三诧异道:“你是何人,为何给我大包银子?”李护国道:“你不恨李鸿章吗?嘴巴恨有卵用!帮兄弟找到李鸿章,一枪崩掉他,才解心头之恨。”

杨三恨李鸿章恨到骨子里,又有大包银子,自然二话不说,带着李护国,直奔贤良寺而来。杨三乃北京本地人,京城角角落落,了如指掌,疆臣入京必住的贤良寺更不待说。到得寺外,见有皇宫侍卫值哨,一时近前不得。原来慈禧觉得李鸿章还有大用,特嘱步兵统领兼内务府大臣荣禄,安排得力侍卫,确保李鸿章生命安全。

近不了贤良寺,两人只得蹲守附近,静待时机。蹲了两天两晚,李鸿章没现身,也不见侍卫撤走,无从下手。直到第三天上午,贤良寺起了动静,但见李鸿章出得寺门,钻入轿内,由侍卫及毕德格等人簇拥,往东交民巷驰去。外国公使馆汇聚于东交民巷,看来李鸿章要去见洋大人。李杨两人尾随其后,远远望见轿子停泊于一处戒备森严的楼房前,门牌写着俄国公使馆字样。李鸿章很快从轿里出来,进了公使馆大门。两人不敢贸然行动,悄悄绕到公使馆后面,看能否靠近目标。公使馆后墙边有棵高大古槐,杨三一个鹞子翻身,眨眼间到了树上。李护国正叹杨三轻功厉害,杨三已扔下绳子,示意他抓住,往树上攀。墙内正好无人,李护国上树后,又随杨三跳入院内,贴住墙根,猫腰前行。到得一处窗下,里面似有人说话,驻足谛听,好像正是李鸿章有些苍老的声音:“喀使久违啦!”

喀使就是俄国驻华公使喀希尼。只闻喀希尼道:“相国马关遇刺,裹伤谈判,迫使日本无条件停战,少索两亿赔款,欧美各国视你为大英雄,赞赏有加。李鸿章道:各国赞赏无用,大清又不是洋国。”喀希尼道:“有你这样的大英雄,难道贵国皇帝不感到骄傲吗?”李鸿章道:“没错,敝国皇上确实感到很骄傲,正准备给老夫封王。”喀希尼道:“可喜可贺!只是清廷规定,异姓不王,莫非相国功劳巨大,才破例封王?准备封什么王?”李鸿章道:“平肩王。”喀希尼道:“平肩王是什么王?”李鸿章道:“就是把老夫摁到铡刀下,平肩削去脑袋,故称平肩王。”

喀希尼听出对方在开玩笑,讶然道:“为什么呀?相国有大功,贵国皇上为何要如此待你?”李鸿章道:“不都是俄英法三国害的么?日本侵占朝鲜之初,三国答应干涉,过后袖手旁观,纵容日军得寸进尺,犯我奉鲁,老夫丢掉北洋海陆两军不说,还得东渡议和,差点死在日本浪人手里。日本浪人手下留情,敝国君臣却不肯放过老夫,老夫只好逃往贵公使馆避难保命。”喀希尼道:“避难不是长久之计,本使能为相国做些什么呢?”李鸿章道:“老夫不知贵使能做什么,只知日本强索辽东,俄英法德在华利益,尤其散布于直奉鲁之军商两界,必将严重受损,难道贵使能继续装聋作哑吗?”喀希尼道:“本使也知日本割占辽东,各国利益受威胁,再不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管,有必要采取适当措施。”

窗外的杨三好像听出点意思来,把李护国拉开,道:“看来李鸿章杀不得。”李护国嚷道:“李鸿章害死我哥,为何杀不得?”杨三道:“你没听出来吗?李鸿章想借俄英法诸国之力,干涉日本索辽行径。留下李鸿章,游说各国成功,辽东或许能避免割让命运。”李护国道:“我不管这些,只要李鸿章老命,不能让我哥白死。”杨三道:“你非要李鸿章老命也行,但不是现在。”李护国道:“不是现在,又待何时?”杨三道:“自然得看李鸿章能耐,辽东要得回,饶他不死,若最后割让给了日本,再取他命不迟。”

杨三好说歹说,李护国才勉强答应,缓缓再杀李报仇。接下来数日,两人又悄悄跟踪李鸿章,到过英法德诸国公使馆,偷听其与各公使交涉还辽事宜。经李鸿章鼓**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公使与本国政府沟通,反复权衡利弊,意识到日本占领辽东,各国吃亏在眼前,遂下决心出面干涉。尤其俄法德三国政府,通过驻日公使,正式向日本外务省递交备忘录,声称日本一旦割占辽东,既有危害中国首都之虞,亦让朝鲜独立名存实亡,有碍远东和平,奉劝放弃占领辽东半岛企图。发文奉劝还不够,三国又组成联合舰队,耀武扬威,驶向中国东北,直逼日本驻军。与此同时,英国也电告日本,提醒三国联合舰队可不是做样子的。日本见势不妙,只得接纳三国劝告,宣布放弃辽东,然中国须付五千万两赎银。

日本就这样将吞进嘴里的辽东吐了出来。杨三由恨李鸿章卖国,转而敬他曲线救国,拿出李护国给的那包银子,还他手上,说:“日军就要撤离辽东,你还是回庄河陪伴父母去吧。”李护国道:“杀兄之仇未报,我怎么回去见父母?你不愿合作,我手里有枪,也能击杀李鸿章。”杨三道:“这几日跟踪李鸿章,你没看出他有大功于国,并非讹传的卖国贼吗?你要杀他,我不同意。”李护国道:“你干吗袒护李鸿章,他给了你啥好处?”杨三道:“做人得讲良心,你哥给日本人带路,死有余辜,怎能把账算到李鸿章头上?”

“你说谁死有余辜?”李护国火起,掏出手枪,指向杨三,“原来李鸿章是大卖国贼,你是小卖国贼,老子不能放过你,祸国殃民!”

杨三一惊,想不到李护国会动枪,手臂一甩,放出袖里暗针,直击对方脑门。几乎是同时,李护国扣动扳机,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子弹从枪眼里射出来。两人一个中针,一个中枪,晃晃身子,倒地而亡。

杨三原本是个普通戏子,靠扮丑卖艺,养家糊口,却肯舍身维护李鸿章,无不令人稀奇。一时之间,京城大街小巷,是嘴都在说道杨三,有赞他爱国,死得其所的,也有骂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死也白死的。朝堂上下,大官小员,也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毕竟日本归还辽东,和议已成定局,君臣欢天喜地,弹冠相庆。喜庆之余,实在没正经事可干,便拿杨三和李鸿章取乐,做成对联,曰:杨三已死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

李二就是李鸿章,他在家排行老二,故有此称。对联虽系大白话,却做得很工整,杨对李,三对二,死对生,昆对汉,丑对奸,可谓巧对妙对。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大清臣子,文字功夫格外了得,能化腐朽为神奇,作出如此高明绝对。

辽东失而复得,大清龙兴之地无损,光绪痛痛快快拿出《马关条约》文本,画押盖印,一边大声称赞李爱卿办差得力。翁同龢生怕李鸿章受光绪青睐恩宠,泼冷水道:“日本可非白还辽东,又提出五千万两赎银要求。”泼得光绪吱不得声,只好闭上嘴巴。翁同龢又道:“五千万并非小数,日本索取易,大清给付难。李鸿章不嘴皮子厉害吗?皇上可责令他,继续与日交涉,争取少出两三千万,大清子民也减些负担,多些生机。”

光绪便照师傅提议,颁旨给李鸿章。李鸿章知是翁同龢故意给自己出难题,题目做成,他建言有功,题目做不来,正好有借口收拾你。可李鸿章就是李鸿章,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重新给左脸蒙上厚厚纱布,躬起腰背,走出贤良寺,坐轿来到日本驻华公使馆,造访日本公使林董,请求减轻辽东赎金。李鸿章毕竟不是翁同龢,无意个人恩怨,心里想着时局艰难,民生不易,能尽臣子职责,争得一分是一分。

摇唇鼓舌,好话说了万万千,丑话说了千千万,林董眼望李鸿章脸上纱布,终于松口,愿与国内电商,看能否适当减免辽东赎金。李鸿章谢过林董,出门赶往其他诸国公使馆,请帮忙给日本施压,少强索恶要,让大清能喘口气,以重新振作。看李鸿章面子,各国公使立刻采取行动,奔走呼吁,为中国使劲。在各种力量作用下,日本政府终于答应减少两千万两,并让林董与李鸿章签署正式协议,中方交出三千万两赎金,日军撤离辽东。

撤出辽东后,日军乘船南下,转驻台湾。翁同龢指使门生奏请光绪,让李鸿章卖国卖到底,亲赴台湾办理移交。李鸿章知道翁同龢故意羞辱自己,以枪伤未愈推辞。光绪不允,最后闹到长春宫,慈禧发话,才免了李鸿章卖国大差。翁门弟子又上折,要求李经方代父卖国。李经方生死不干,请父亲代求慈禧免差。慈禧不好再干预,李经方不得不忍辱南行,去与日方办理台湾交接,成为千古卖国贼,录入史册。

至此,中日甲午大战落下帷幕。不用说,此战最大赢家便是日本,占领朝鲜,割走台湾,还强索两亿三千万两赔款和赎金。最大输家为李鸿章,所创北洋海陆两军覆没,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实职丢失,仅留文华殿大学士虚衔和中看不中用的三眼翎顶。

翁同龢也是最大赢家。他巧借日本之力,成功消灭北洋海陆防军,把李鸿章踩到脚底,一遂平生夙愿。李鸿章与日议和成功,离不开孙毓汶和徐用仪支持,翁同龢指使光绪把两人开掉,自己一手控制军机处。海军衙门撤销,相关职责并入总署,光绪让翁同龢与李鸿藻兼任总署大臣。从此翁同龢军政和外交全抓到手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人乃慈禧,并非光绪。光绪唯师傅之言是听,翁同龢不难拿捏,唯忌惮慈禧一人。事实也正因有慈禧在,没能如期取下李鸿章脑袋,不然这家伙早已身首异处,成了阎王殿里小鬼。

做成甲午战争,心想事成,翁同龢要大位得大位,要实权获实权,要爱国美名有爱国美名,唯一遗憾是身为朝廷第一重臣,手眼通天,一言九鼎,头上却还少顶大学士帽子。状元出身,两朝帝师,学问一流,还写得一手刁蛮无比的书法,竟连大学士都不是,简直天理难容。按大清惯例,大学士名额有限,通常满汉各四名,遇缺才能递补。偏偏李鸿章诸位汉员大学士活得长,多年没留出缺位,翁同龢一直被挡在大学士名额外,连协办大学士也没捞到。只好指望李鸿章死掉,其他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循序渐进,自己先晋协办大学士,日后再做大学士,直至揆首文华殿大学士,就如李鸿章一样。让翁同龢郁闷的是中日和局已成,杀李图谋成为泡影,唯有另找借口,把李鸿章整下去,虚出位置。

那又该找啥借口好呢?李鸿章位居肥缺数十年,固海防,练陆军,办洋务,理外交,手握军权事权财权,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坊间早有谑语: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合肥一语双关,既以籍贯代指李鸿章,又喻其以公肥私,形象而贴切。倒是翁同龢这个常熟人,虽替皇上掌管钱谷,自觉不过徒有虚名,从不占国家便宜,最多收些疆臣和门生所送宋版书什么的,哪能与李鸿章相提并论?

正是受此谑联刺激,翁同龢觉得非拿出非常手段踩死李鸿章不可。他拍拍脑门,传翁门弟子入府,谋划新动作。弟子们自然踊跃得很,赶紧呈折入宫,弹劾李鸿章主持两江和直隶期间,贪赃枉法,公饱私囊,奏请核实定罪,以平民愤。光绪见折,问翁同龢咋办。翁同龢出点子,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王文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刘坤一,详查李鸿章主事两地劣迹,发现贪腐行为,如实禀报,不得隐瞒。还有安徽庐州,早有传言说,李家牛百里不踩外姓田,李家马千里不踏外姓山,子孙叔侄挥金如土,为害乡里,着皖抚据实查证,不可有误。

翁同龢想法,李鸿章贪腐成姓,臭名昭著,只要揪住他尾巴,纵使不能拿掉他老命,也可取走其文华殿大学士头衔,把他轰出京城,回合肥老家去丢人现眼。谁知事与愿违,不久王文韶复旨,李鸿章驻守直隶天津二十五年,公私分明,账目清楚,款项入出毫不含糊,有来龙,有去脉,没发现有何损公肥私行为。且理财有方,多年积存下库银八百万两,毫无保留,全部移交给继任。刘坤一也电称,上海金陵等地轮船、制造、矿业、电报皆为白手起家,资金缺乏,李鸿章常带头入股,吸引富商投资,事成赢利分红,业亏本钱打水漂亦不在少数。安徽巡抚回报,庐州合肥一带,确有不少李姓田庄、山场、商铺,大多系拉大旗做虎皮,冒姓顶替,部分属于李姓本家和李家兄弟子侄,可归到李鸿章本人名下者极少。安徽人会做生意,徽商名声在外,李家几位弟弟也颇善经营,生前确实积累下万贯家财,不过从无为害乡里劣迹,相反做过不少善事,诸如救灾赈济办学,有口皆碑。

翁同龢万万没想到,本欲揪个大贪官出来,竟查出个大清官,把李鸿章数十年贪腐污名洗得干干净净。细思李鸿章身居高位三十多年,公事公办,不须自掏腰包,加之参股办洋务,时有利息进账,薪俸也算丰厚,家里儿女不多,花不了他多少,实在犯不着贪占公款。

翁同龢仍不甘心,你李鸿章劣迹难觅,不少亲友在北洋海陆两军里管器械,办粮饷,浑水摸鱼之事定没少干。近如甲午大战,北洋防军经常枪打不响,炸弹引不爆,据说多系李家亲属采办,揪几个出来,再顺藤摸瓜,摸到李鸿章身上,看他怎么推脱。谁知布置下去,反馈回来说任职北洋防军的李家亲属诸如外甥张文宣等,大都身死殉国,尸骨难寻,查无对证。

当初李鸿章大权在握,拥兵自重,无人能把他怎么样,想不到如今手无寸铁,无职无权,仍没法修理他,能不令人沮丧?翁同龢觉得自己白做帝师,枉执朝政,徒有光绪皇威可借,数度出手,竟没能把李鸿章整趴下,实在太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