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方低首翻译给父亲。李鸿章往椅背仰仰,哈哈笑道:“舒服舒服。本大臣长年案牍繁巨,腰背劳损,坐高椅难受,惯喜低座矮椅。”
主席主宾坐定,其他扈从人员相继落座。初次会谈,不急于进入正题,双方交换完国书后,伊藤博文道:“若没记错的话,相国大本大臣十八岁,该七十有三了。如此高龄,还远渡重洋,东来和谈,真让本大臣过意不去。”李鸿章笑道:“中国有句老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本大臣本该去见阎王老爷,因贵大臣想念老友,拒张荫桓与邵友濂于门外,我只好改道东渡贵国,待替皇上办完差事,再去见阎王不迟。”
说得双方代表乐起来。伊藤又道:“时光如水,匆匆而逝。十年前西赴天津,本大臣才三十大几,如今已臻老境。记得相国当年雄心万丈,又是办洋务,又是固海防,干得颇为欢畅,一应轮船、制造、铁路、煤矿、电报诸般事业,皆风生水起。所憾仅限直隶一隅,国家成法毫无改变,至今依然君慵臣殆,文恬武嬉,将不敢战,兵不用命。”
李鸿章颇有同感,叹道:“当时贵大臣相劝云,中国地广人众,变革诸政,应由渐而来。本大臣也知不痛改成法,难有出路。然我国囿于习俗,事事难办,本大臣自惭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转瞬十年,依然故我,令人抱憾。反观贵国,经贵大臣励精图治,悉照西法改革,政治日新月盛,兵将训练甚精,始有大成。东渡前本大臣入京与君臣相论,亦认为必宜变革,效法欧美和贵国,方能自立。”伊藤道:“天道无亲,唯德是亲。盖天之待下民也,无所偏倚,在各国自为耳。贵国奋力振作,皇天在上,必能扶持贵国如愿以偿。”
李鸿章称善,嘱咐于式枚、马建忠详细记录伊相良言,晚上发回国内。然后往主题方向过渡:“纵观亚细亚洲,中日两国地缘相近,唇齿相依,同文同俗,讵可寻仇争战?总该以永好为是。寻仇不已,有害于华,未必有益于日也。试观欧洲各国,练兵虽强,不轻易起衅,中日既同洲相处,亦当效法欧洲,力维亚洲大局,庶我亚洲黄种之民,不为欧洲白种之民所侵蚀也。”伊藤道:“相国之言甚惬我心。今两国和谈,正为早熄战火,永结和好。”
融融气氛中,首轮会谈渐至尾声,李鸿章拿出《停战节略》,请求先停战,再和谈,容易促成和议。伊藤道:“日军屡胜,相国来日乞和,必以日方条件为基础,不可由中方主导。”李鸿章欲做解释,伊藤又道:“今天相国说话不少,早回引接寺歇息,后天双方再议如何?”
“客随主便,后天再会。”李鸿章告辞,走出春帆楼,钻入轿里。回到引接寺,于式枚愤然道:“小日本欺人太甚,竟如此对待相国。”马建忠也道:“小日本心眼真多,就知做小动作,耍小名堂。”李鸿章讶然道:“日方够客气,伊藤说话也句句在理,哪来的小动作和小名堂?”伍廷芳笑道:“是日方让相国坐矮椅,晦若与眉叔愤愤不平。”
李鸿章大度笑笑,道:“坐矮椅有何不可?伊藤个矮,老夫个高,咱坐高椅,高高在上,彼此怎么对话?”李经方道:“父亲说得轻巧,日方可是有意羞辱咱们。”
李鸿章慨然道:“这点羞辱算什么?北洋海陆防军覆灭,才是大羞大辱,老夫都已承受下来,还在乎此小羞小辱不成?清廷自高自大,自诩天朝上国,谁都不放在眼里,冥顽不化,固步自封,不肯效法西学西技,西法西制,落到今天可怜地步,与其说是为人所辱,不如说自取其辱。曾几何时,老夫也自觉了不起,以为练成海陆防军,足可拒敌于国门之外,确保大清平安,对日本未能引起足够警觉。而今战败乞和,日方赏坐矮椅,正好警醒咱们,再继续盲目自信,自欺欺人,无以振兴中国,唯有放低姿态,多向欧美和日本好好学习,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脚踏实地,变革改制。如此大清才能绝处逢生,实现富强目标,君臣才能真正挺直腰杆,不再跑到人家国土上来坐矮椅,做小人,说软话,赔款割地,乞求和平。”
说得几位脑袋低垂,五味杂陈,不再声言。
有意思的是李鸿章认定了矮椅,可两天后再次走进春帆楼,中方客座中间矮椅已经不见,换成与日方一般高的座椅。李鸿章扭头四处瞧瞧,发现矮椅被挪到了墙边,瞥了李经方一眼。李经方会意,把矮椅搬回来,塞到父亲屁股低下。
伊藤看在眼里,表情有些复杂,只是不置可否。寒暄几句,进入会谈议题。伊藤先道:“阅过相国所交《停战节略》,本大臣不能完全认同。贵国要求停战,可以理解,但日方得有条件。”李鸿章问:“贵大臣有何条件?”伊藤道:“由日军占领大沽、天津、山海关为质押,接管三处军需和铁路,中方负责停战期间日军费用。”李鸿章愕然道:“目下日军并未至大沽、天津和山海关,何以中方须让出三处为质押?太说不过去了吧?”伊藤从容道:“既议停战,两国均应占益。华军以停战为益,日军以据大沽、天津和山海关为益。”
这不是无理要挟么?李鸿章愤然道:“中日系兄弟之邦,双方已坐到一起会商停战,争取和议,为何凌逼过甚!且本大臣为直隶总督,三处皆系直隶所辖,平白无故被日军索去,本大臣有何面目向敝国君臣交代?首相大人设身处地替老夫着想,情何以堪!”伊藤道:“相国以中国计,故议停战;本大臣为日本计,与贵国交换停战条件,非如此不可。”李鸿章道:“此条件太过苛刻,万难接受,还请贵大臣另想一法。”
伊藤寸步不让,道:“本大臣别无他法,只能如此。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国事与交情,两不相涉。”李鸿章道:“津沽和山海关为北京门户,恳请贵国不要往攻,否则京师震动,中国难堪,本大臣亦难以为情。且此次争端,实为朝鲜起见,今华兵已退至奉天,贵国之兵尚未到达直隶,竟然质押三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清军海城屡败,转战辽阳,又被日军打得溃不成军,伊藤手握好牌,言语也来得重:“中方不出让津沽和山海关,本大臣只好命日军武力攻取之。”李鸿章难免气馁,唯有暗叹。仅凭一手烂牌,如何斗得过人家手里好牌?又不可能扔了牌走人,只得迂回绕圈,道:“贵大臣若答应不攻津沽和山海关等直隶地面,可搁置停战之议,直接进入和谈。”
甲午大战,日本代价惨重,继续战下去,后劲已明显不足。伊藤有意做出让步,口上却道:“攻不攻津沽和山海关,本大臣做不得主,还须讨得天皇谕示。”李鸿章道:“贵大臣威高言重,天皇定会恩准。”伊藤道:“天皇圣明,自会酌情善处。中方愿搁置停战之议,须交出书面承诺,本大臣在国人面前也好说话。”
李鸿章点头认可,会谈结束,回到引接寺。两天后承诺书拟就,一行人重返春帆楼,交到伊藤手上。伊藤边阅边故意道:“未知相国心里所想,是否系书里所写?”李鸿章道:“莫非贵大臣怀疑本大臣诚意不成?”伊藤道:“军国大事,不敢儿戏,该说的话先摆桌面上说明,不会有坏处。”李鸿章道:“咱合肥风俗,老年人出门,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本大臣年事已高,轻易不敢远行,何况漂洋过海,远离家国。无奈清廷目睹时艰,知我与贵大臣有旧,特遣东来,足证诚心议和,别无他图。”伊藤道:“相国既已明言,本大臣足可放心也。”
李鸿章点头道:“停战之议已然搁置,请贵大臣出示和约条件,早商早成约。”伊藤道:“和约条款还在拟订之中,明天上午拿出来如何?”李鸿章道:“本大臣听便。”
议过正事,时间还早,两人又说些闲话。李鸿章道:“去岁战端伊始,本大臣便苦口劝和,谁知事与愿违,以至如此,多么可惜。”伊藤道:“战非幸事,可有时亦难幸免。”李鸿章道:“能免不更妙平?此次中日起衅,贵大臣该知非我本意。”伊藤道:“兵者,凶事也,伤人实多。两国时势交逼,不得已而用之。”李鸿章道:“战非仁人所为,况当今器械锐利,杀戮更众。老夫年迈矣,不忍见此,贵大臣年岁富强,尚有雄心。”
“争端初起时,议和本很容易,可惜贵国君臣不依相国计,错过好几次机会。”伊藤也不无感慨道,“争战双方好比两人相背走路,开战之初相距数里耳,今则相距数百迈,回头难矣!”李鸿章斩钉截铁道:“终须回头,不可能老战下去。”伊藤道:“相距数百迈,回走又须数百迈矣。”李鸿章双目圆睁道:“少走几迈,不亦可乎!纵令再走数千里,不可能回到从前,友好如初,非继续战下去不可,难道日本能将中华四万万人民尽灭乎!”
伊藤良久无语,只心下暗想,你有四万万人民,咱叫你一人赔一两银子,赔款四万万如何?只听李鸿章又道:“本大臣东来前,朝廷呼战声高涨,文武力主迁都,与贵国苦战。贵国人少,中国人多,敝国君臣真痛下决心,让出半个中国,与贵国持久鏖战,贵国兵源战费能支撑多久?一年两年,也许能勉强维持,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熬得起吗?”
扔过这么几句话,李鸿章掸掸身上袍服,起立告辞,留下李经方,与陆奥商量明天谈判安排。到得楼前,正要上轿,李经方追出来,递上老花镜,道:“父亲说话多,情绪激动,桌上花镜也忘了拿走。给您送来,回馆看书方便。”
李鸿章接过花镜,低头钻入轿里。落座起轿,日方警察簇拥而上,开的开道,护的护驾,往引接寺方向驰去。李鸿章戴上花镜,拉开轿帘,从身上搜出份稿纸,认真读起来。是马建忠从日文报上翻译过来的文章,内容与此次和谈有关,来春帆楼路上随便浏览过几行,此刻正好细阅一遍。原来日本效法西制,言论自由,报纸什么都敢说,文章批评日本政府消耗无数将士生命和八千多万两银费,连中国山海关和天津都没打倒,却坐下来和谈,简直岂有此理。李鸿章心下寻思,若日报所载属实,日军已消耗八千多万两军费,和约少于万万(亿)两,只怕签不下来。赔款倒也好说,未知割地要求多高,太苛刻的话,就为难老夫了。
如此想着,李鸿章放下稿纸,偏偏脑袋,透过镜片看向轿窗外。街边路人不少,一个个驻足引颈,好奇观望,估计是中日开谈,自己坐轿经过,招致关注。樱花依然灿烂,在众人头上火热地绽放着。说是火热,是这一带樱花多为红色,红得像朱砂,像落霞,像鲜血。对对对,就是刚从人身上喷出来的鲜血,殷红殷红,还冒着热气。李鸿章征太平军,剿东西二捻,没少上战场,见过太多敌我士兵中弹流出的鲜血,与朱红樱花毫无二异。
李鸿章满眼全是鲜血般的红樱花时,有位青年挤出人群,往轿子方向走过来。右手插在衣兜里,左手打着响指,像无事闲逛的路人。护警毫无反应,只顾紧随轿夫,昂首往前。青年突然加速,箭步冲到轿边。几乎是同时,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手上有一样东西,是把手枪。青年手臂一抬,枪眼便森森指向轿里的李鸿章。李鸿章看得真切,脑袋闪过一个疑问:这是谁呢?是太平军旧将,还是捻军老兵?不不不,这人太年轻,一点不像。那只可能是日兵。日兵不在奉天和山东作战吗?跑回马关来击杀我这不中用的老头,有何意义呢?
容不得李鸿章多想,枪眼喷出一颗子弹,向轿窗直射过来。距离近,速度快,弹头瞬息而至。李鸿章愣怔着,不躲也不闪。或者说躲不及,也闪不过来。随着砰一声脆响,左边眼镜片碎裂,弹头钻入老人颧骨。钻得不深不浅,似乎被什么抵挡住,没能往纵深进击。李鸿章顿时瘫倒在座位上,觉得自己像一缕青烟,从身体里脱离出来,冉冉而升,浮上轿顶。这缕青烟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灵魂?李鸿章不敢肯定,只静静地回望着低处的自己,半歪半仰,像尊倒下神坛的菩萨。血液从颧颊皮下缓缓渗出,冒着热气,仿佛朱红樱花,透露出暮春气息。很快鲜血染得满脸都是,然后顺着耳后根,淌向宽大的一品袍服。
眼观自己血溅袍服,李鸿章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只有油然而生之感激。感激青年适时适地放上一枪,成全自己。犹记三十岁投笔从戎,办团练,建淮军,数十年亲历和指挥过上百场战斗,汗毛未伤,不知鲜血是何滋味,实属侥幸。战争结束,筹办海防,为朝鲜出战,一败涂地,被迫负疚东渡,商议和约,赔款割地,必背千古骂名,幸挨此一枪,血荐轩辕,正好报君国,谢天下。且不用签署卖国条约,生保英名,死做鬼雄,如此两全其美大好事,若非运气好,又怎么轮得到自己头上?真该拦住开枪人,给他作个大揖,感谢他好枪法,让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其时,罪愆尽为血水洗去。
遗憾的是,待青烟飘出轿外,开枪青年竟被护警制服扭走。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已然惊散,余下满街樱花,似乎被鲜血浸染过,愈加红艳,散发着温热的血腥味。众僚慌作一团,纷纷围到轿边,想掀轿帘,看轿里人伤势如何。还是于式枚冷静,大声喊道:“引接寺就在前面,赶紧回馆,传医救治!”
众人镇定下来,分头行动。青烟仍浮在空中,将地上情形看个真切,不出声咒道:好你个于式枚,谁要你传医救治?想要老夫醒过来,签订卖国条约?你到底居心何在?还没骂完,浓重的黑暗宛若无边巨翅,淹没过来,覆住天空,以及整个世界。
青烟很快消失于无形。李鸿章脖子一歪,昏厥过去。
开枪人叫小山丰太郎,系日本浪人社团神刀馆会员。日本军界和民间有不少战争狂,公然反对中日议和,以为干掉李鸿章,和局难成,日军就可打到北京,灭掉中国,称霸亚洲。在战争狂鼓动下,小山备了手枪,从东京赶往马关,潜伏于引接寺附近,俟李鸿章乘轿而归,冲上前来,抬臂举枪,指向目标。时值夕阳西下,李鸿章正抬了头,望向窗外,悠闲地观赏着街旁朱红樱花。小山忽然紧张起来,觉得已被轿里目光发现。最要命的是李鸿章鼻梁上老花镜,反射着夕阳晖光,在小山眼前一晃,本来瞄准目标的枪眼往上略略一抬,子弹射出后稍稍偏离,击到李鸿章镜片上,然后钻入眼窝下的颧骨。
李鸿章拣回一条老命,被匆匆抬到寺里,送入住室。随行医生做过止血处理,李鸿章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还以为进了阎王殿,看到床前马建忠、伍廷芳几位,才意识到被阎王赶了回来。心里不免哀叹:老夫命真苦,想做鬼雄都做不成,只能日后做鬼奸鬼贼。
见李鸿章已醒,医生脱去他身上血袍,交给一旁的于式枚。于式枚哽咽道:“此血可以报国矣!”李鸿章闻言,潸然泪下,道:“舍予命而有利于国,予亦不之靳(吝惜)也!”正好李经方赶至,老人又用微弱声音道:“大儿收起来,带回国。”李经方不知何意,眼含迷茫。李鸿章指指于式枚手里血袍,道:“不能洗涤,原样保存好。”
李经方接过于式枚手上血袍,心想父亲也是,命都差点丢掉,还在乎这血袍。不过还是照父亲意思,叠得整整齐齐,用油纸裹好,收藏起来。李鸿章这才忍着剧痛,对各位道:“立即电告欧美各国驻日公使和记者,通报老夫被刺经过。同时启禀总理衙门,速与驻俄德法英美诸国中国公使联络,分赴各国外部,声讨日本。”
李鸿章意图明显,要抓住此次被刺事件,做足文章,为停战与和谈争取筹码。这就是李鸿章,顾不上自己还没脱离危险,先考虑起国家利益来。几位心里感慨着,应声而出,分头落实。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浅笑,脸上疼痛似乎也轻了不少。
其时日医亦匆匆赶到,来抢救李鸿章。自然是伊藤和陆奥派来的。李鸿章离开春帆楼后,陆奥与李经方重新坐下来,商谈翌日和议事宜。还没谈完,有人跑来说李鸿章遇刺,陆奥吓一大跳,让李经方赶紧回寺,自己跑去休息室见伊藤。伊藤大惊失色,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今唯有留住李相国老命,始能保中东大局,否则一切都会乱套。”陆奥道:“首相所言甚是,微臣马上传医赴寺,非挽救李相国不可。”伊藤道:“你速传医,传马关最好医生。本相电禀天皇及内阁各大臣,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医生找好到位后,陆奥回复伊藤,伊藤也让人发走电禀,两人赶紧来到引接寺。日医正在给李鸿章清洗伤口。清创不难,只是颧骨里的子弹取出不易,非伤筋动骨不可。日医让中方拿主意,李鸿章慨道:“奉鲁战火正炙,生灵涂炭,国步艰难,和局之成,刻不容缓,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死生有命,我宁死无割。”拒绝取出子弹,宁愿留弹缝合。
说得日医肃然起敬,尊重伤者,没触碰子弹,缝好伤口,施了药粉,蒙上纱布。夜幕已然降临,日医忙完出来,禀告伊藤和陆奥。得知李鸿章生命无虞,伊藤悬着的心落回肚里,道:“天助我也。”欲与陆奥进屋探视。医生说老人需要休息,两人只得继续在会客室静候。
李鸿章服过药,沉沉睡去。左脸打上厚厚纱布,只能仰躺或侧右睡。睡上个多时辰,忽觉唇干舌燥,迷糊中听于式枚跟李经方说,伊藤与陆奥已到寺里多时,便努力睁开右眼,道:“请伊相与陆相进来吧。”李经方道:“父亲疗伤要紧,儿子出去感谢两位,要他们明天再来如何?”李鸿章吃力道:“不不,现在就让人进来。”
李经方出屋,请进两位。闻得动静,李鸿章让于式枚扶自己坐起来。伊藤赶忙致歉,表示遗憾。李鸿章玩笑道:“听说刺客已被抓住,叫什么小山丰太郎。可惜枪法欠准,若击中要害,老夫也用不着再爬起来签约卖国,留下千古骂名。”
伊藤几分尴尬,道:“没保护好相国安全,是本大臣严重失职。相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鸿章微摇脑袋道:“本大臣这把年纪,来日不多,后福于我何用?若能死于小山之手,以身殉国,那才是大福啊。可惜命不该绝,阎王还要留我于世间,继续蒙辱遭罪,受苦受难。”
伊藤与陆奥唏嘘几声,怕影响李鸿章休息,告退出来。返回春帆楼,时间已晚,两人决定天亮再聚,商量应对李鸿章被刺事件措施。翌日早上,伊藤未及召见陆奥,陆奥急急来见,呈上一把电文。原来得知李鸿章马关遇刺,欧美各国非常愤慨,纷纷发来电报,谴责日本野蛮行径,连和议大臣也敢刺杀,简直世所罕见,骇人听闻,日方如不做出妥善处理,将发兵日本,武力干涉。伊藤叹道:“洋人动作真迅速,如此快就有了反响。”陆奥道:“李鸿章苏醒后伤口未及处理完,就忍痛传令随员,分头行动,把消息传给清廷及各国驻日公使,一夜间全世界都知道李鸿章马关遇刺。还有早就进驻马关的各国记者,闻风而动,连夜赶往引接寺,采访撰稿,发回各国,各国报纸近日头版头条,定然少不了李鸿章大名。”
“这个小山丰太郎,剥其皮,食其肉,吸其髓,都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伊藤咬牙切齿道,“看来只能请天皇开恩,准许无条件停战,补偿李鸿章所挨这一枪。”陆奥非常认可,赶紧派人给天皇发电报。天皇见电,一时拿不准,咨询军政各界。各界表示不能停战,否则失去要挟中国的筹码,成千上万日兵白死在了战场上。
伊藤没法,准备亲自赶往广岛,召集内阁和军界重臣,争取达成停战共识,以避免各国干涉。临行嘱咐陆奥,尽量稳住李鸿章,别再节外生枝。伊藤一走,陆奥来到引接寺,慰问客人。李鸿章精神略有好转,陆奥也挺高兴,道:“相国受伤,好在未致命,真该感谢上天保佑。相国不幸,大清国大幸啊!”
陆奥离去,各国驻日公使陆续来到马关,走进引接寺,求见李鸿章,表示慰问。李鸿章不顾重伤在身,有求必见。特别是俄英法德美几国公使,每人见面皆不下一小时。这几个国家在华利益最多,最关注中日和谈进展。李鸿章也需他们给日本施压,和谈时中国能尽量少些损失。见李鸿章半边脸蒙着纱布,睡不好,吃不下,还要强撑身体,坐起来接见客人,公使们非常感动,油然而生敬意。这可是七十多岁的风烛老人,以战败国代表身份,远渡东洋,来跟战胜国讨价还价,不幸挨枪中弹,却像战场上中枪倒地的战士,包扎好伤口,又咬牙爬起来,继续战斗。因这份敬仰,公使们离开引接寺后,便发电回国,盛赞李鸿章不仅智慧超群,且意志坚强,说有这样的大臣,是中国之幸,中国竟不能崛起,又是大不幸。
因各国推波助澜,伊藤到达广岛后,摇唇鼓舌,晓以利害,终于说服内阁和军界重臣,同意无条件停战。天皇停战命令很快下达,陆奥又跑到李鸿章病榻前,如实奉告。停战不仅可减轻伤亡,议和也从容些,李鸿章欣然道:“老夫负伤未愈,暂不能躬赴会所谈判,然就病榻前会商停战议和事宜,随时皆可。”
两人于是议定中日同时休战,双方军队于现有位置停止前进,各不添派援兵,以一月为期。停战命令经两国朝廷下达奉鲁前线后,伊藤也回到马关,与陆奥一起着手议和准备。议和条件其实早已开好,主要为:承认朝鲜独立;中国赔银四万万(即四亿)两;割让辽东半岛和台湾给日本;外加通商航海诸条款。伊藤盯着手里文本,沉吟道:“本大臣原意,中国四万万人,每人赔一两银子,也好让他们长长记忆,改制自新,不想小山冒出来唱上这么一曲,咱总不让李鸿章白挨一枪,得为他颧骨里的弹头付出点代价。”陆奥说:“停战不是代价么?”伊藤说:“停战是停战,该减赔款还得减。”陆奥问:“减多少?”伊藤道:“就减一万万两吧。”陆奥道:“减去一万,只赔三万万两,是不是太便宜中国了?”伊藤叹道:“李鸿章英雄一世,到老至马关议和,竟遭此一劫,咱得给足他面子。”
次日陆奥来到引接寺,递上议和条款。李鸿章无法接受,道:“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历次对外赔款加起来才五千万两银子,割让仅香港一地,此次贵国张口就是三万万两,还要割去辽东和台湾,本大臣怎敢答应?”陆奥道:“相国可知,张荫桓与邵友濂来日乞和时,咱们条件是五万万两赔偿,割让台湾和整个东北。因相国西来和谈,又不幸中弹,赔款才一降至四万万两,再降至三万万两,割地也仅局限于辽东和台湾。”
李鸿章不容置疑道:“贵国此条件,中国无法接受,只有迁都西安,做长期苦战打算,贵国必不能征服中国,而中国可抵抗日本至无尽期,最后贵国必败。”
陆奥离去后,李鸿章生会儿气,命于式枚几位,记录自己口述电稿:日本所索兵费过奢,中国万不能从。纵使勉强应允,将至公私交困,所有善后事宜,势必无力筹办。奉天为满洲腹地,亦万不能让。日方如不减削所索兵费,放弃拟索奉天南边各地条款,和局必不能成,两国唯有硬着头皮,苦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