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忍辱负重东渡和谈,惨遭刺杀血浸袍服(1 / 1)

且说伍廷芳随张荫桓和邵友濂返京后,立即进宫复命。听说日本政府嫌张邵位卑言轻,资格不够,断然拒绝和谈,光绪顿时跳将起来,大骂道:“日本鬼子真可恶,嫌总理衙门大臣官小,莫非要朕亲自东渡跟他们和谈,才够格?”

皇上少不更事,又急又躁,在朝堂上鼓眼睛,发脾气,训斥大臣,威严得很,真离开皇宫,跟洋人过招,讨价还价,只怕还嫩了点。伍廷芳肚里这么嘀咕着,只听张荫桓道:“皇上息怒。虽说和谈遭拒,不过还是有一个小收获。”光绪问:“什么小收获?”张荫桓道:“伍廷芳以私人名义拜访过伊藤,伊藤表示若让恭亲王出面和谈,还算够格。”光绪又吼道:“恭亲王卧床不起,说话都困难,怎么去日本和谈?伊藤不故意与朕过不去吗?过不去就过不去,无非硬起心肠,跟日军战到底,凭咱四万万国民,还怕战不过小日本?”

没待光绪发完火,军机处传进快报,说刘坤一再攻海城失利,日军正欲反攻,西取山海关。光绪火气顿消,可怜巴巴道:“难道恭亲王之外,再无人能替朕分忧,赴日和谈?”伍廷芳这才道:“启禀皇上,微臣私会伊藤时,提到过李鸿章名字。虽说伊藤不置可否,没有明言,可据微臣察言观色,他似有默许之意。”

像身处滔天洪水之中,猛然抓到根救命稻草,光绪大喜道:“朕怎么偏偏忘了李鸿章?听说十年前伊藤到过天津,与李鸿章相谈甚欢,彼此也算老朋友。让李鸿章赴日和谈,伊藤肯定买他账。马上拟旨,着李鸿章即刻启程,代朕赴日和谈。”张荫桓忙提醒道:“李鸿章顶戴花翎已去,无职无权,光身赴日,只怕没法开谈。”

光绪想想也是,道:“派李鸿章赴日议和,事关重大,还得请太后出面,召集枢(军机处)译(总理衙门)大臣,会商妥善法子才行,不然李鸿章再白跑趟日本,时间耽误,日军只怕已攻破山海关,进入京畿地区了。”

翌日上午,慈禧与光绪齐至养心殿,召对枢译各大臣。命李鸿章赴日和谈,没人有异议,毕竟北洋海陆防军败给日军,李鸿章责无旁贷,由其出面揩屁股,似也应该。只是代表朝廷出国,得有像样身份,张荫桓、孙毓汶、徐用仪都建议,开复李鸿章原有顶戴花翎及其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务。翁同龢一听来了火,愤然道:“李鸿章督师不力,畏敌保船,致使日军得寸进尺,大清国门危殆,朝廷示以薄惩,没拿掉他脖子上脑袋,对他已够客气,怎能轻易赏还顶戴花翎,让他狐假虎威,再逞凶狂!”

要说翁同龢并不颟顸,也知李鸿章无职无权,没法与日本和谈。只因费尽心机,借日军之力,消灭北洋海陆防军,致使李鸿章身败名裂,虚荣和实职尽失,转眼间一切重又回到他身上,自己岂不白忙大半年?翁同龢实在想不通,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一派胡言。光绪一向敬重师傅,此刻见翁同龢太不像话,也顾不得师道尊严,愠怒道:“师傅有异议,只好把李鸿章顶戴花翎及一应职务,加诸师傅之身,由师傅代朕去日本议和。”

翁同龢这才老实起来,闭嘴噤声。其他大臣皆推崇李鸿章,光绪于是颁发圣旨: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议和成功与否,关系国家生死存亡,此全权之任,非该大臣莫属。著赏还李鸿章顶翎,开复革留处分,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商定和约。着即速速来京请训,一切筹办事宜,均于召对之时,详细面陈。该大臣既受逾格之恩,当念时势阽危,宜尽匪躬之义,不可别存顾虑,贻误转阛之机。

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转又抬至九天云霄,李鸿章跪接圣旨,不禁五味杂陈。北洋海陆两军败亡,手中本钱尽失,项上脑袋难保,若非和议需要,勉强还有些用处,此生哪里还有咸鱼翻身之可能?然和谈并非什么美差,说得好听点,可救大清于既倒,说得不好听,那是往坑里跳啊。跳的不是火坑,是污浊不堪臭不可闻的粪坑。跳入火坑,化成灰烬,还可图个干净。跳进粪坑,死有余辜不说,还会遗臭万年。自己已七十三岁高龄,油快尽,灯将灭,犯得着惹一身污粪,再赴黄泉吗?

李鸿章无处言说,满心苦涩只能自个儿独尝。众僚都觉得日本去不得,大清姓爱新觉罗,又不姓李,没必要为光绪做替罪羊。先是于式枚入见,愤慨道:“朝鲜起衅之初,相国苦口婆心,反复强调,北洋海陆两军重在防务,不可草率出击,给敌军留下破绽。可叹光绪懵懂,朝臣使坏,非逼相国发兵朝鲜不可,以致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战逼相国去战,和又逼相国去和,朝廷岂可如此混账?相国不必当回事,不应命就是。”

李鸿章看于式枚一眼,没吱声,拿笔在纸上划起来。于式枚瞥了瞥,是李清照《夏日绝句》首句:“生当作人杰”。也亏李鸿章有定力,众人都为他忧心忡忡,他还有闲情写书法。于式枚无心欣赏书法,出门而去。旋即马建忠觐见,道:“中日开战以来,相国几度斡旋,争取和议,日本也有和意,索款不多,都被朝廷一次次否定。招致敌军**,枪炮声震京师,一发不可收拾,朝廷才想起派员赴日和谈,结果水泼不进,又来打相国主意。莫非以为相国好摆布,可呼来唤去,随意支使?相国完全有理由推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鸿章充耳不闻,看都没看马建忠一眼,只顾握管在纸上划拉着。写的是《夏日绝句》次句:“死亦为鬼雄”。马建忠心下寻思,真赴日议和的话,又割地,又赔款,不仅生被骂汉奸,死亦会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谈何鬼雄?鬼奸鬼贼还差不多。

北洋各军打散后,周馥无粮可转,无饷可运,返回关内,得知旨令李鸿章赴日议和,也赶紧来劝,道:“四十多年来,相国转战安徽,收复苏沪,清剿捻匪,继而办洋务,主外交,固海防,创造同光中兴,无愧于君国,颇对得起大清。只因君臣自不量力,引火烧身,败给日本,责不在相国,实无必要拼着老命,东渡舌战,一争长短。议和无非赔款割地,会遭千夫所指,万民唾弃,连子孙都做不起人,相国还是别去背黑锅好。”

李鸿章无言,低头写下“至今羡项羽”五字。《夏日绝句》第三句为“至今思项羽”,为何改“思”为“羡”?项羽有什么可羡的,羡他有勇无谋,败给刘邦,走投无路,自刎乌江?周馥不解,掉头出门。正碰上袁世凯,手拿辞呈,前来叩见李鸿章。袁世凯是与周馥同时从关外回来的,知李鸿章已然失势,待在他身边,难有出路,想着暂离此是非之地,回河南乡下看望妻儿去。周馥拉住他,道:“相国不顾生前身后名,意欲领旨与日议和,众人力阻不住,慰亭能说会道,你劝他几句,他老人家或许听得进去。”

“世凯试试吧。”袁世凯答应着,走进签押房。未曾张口,见李鸿章正端着架子写书法,便伸伸脖子,多瞧了几眼。自然是李清照《夏日绝句》。前两句为原诗,一字不改,第三句的“思”字成了“羡”字。第四句本该是“不敢过江东”,竟又写成:“死亦为鬼雄。”如此连起来便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羡项羽,死亦为鬼雄。

袁世凯何等聪明之人,一瞧便知李鸿章用意,没说什么,放下辞呈,转身出了门。周馥几位还在外面等着,见袁世凯出来,上前问道:“相国有何表示?”

“什么表示也没有,只煞有介事,改书李清照诗句。”袁世凯说着,将李鸿章改过的《夏日绝句》念上一遍。周馥道:“相国为何改《夏日绝句》呢?是好玩吗?”于式枚道:“好像不是为好玩。李家大哥劝相国同归合肥养老,相国就曾复以《夏日绝句》,只不过是原诗,一字不改,表明欲学项羽,不过江东。”马建忠道:“不过江东好理解,合肥子弟兵有去无回,相国实在不好见江东父老。然项羽死为鬼雄,又有啥好羡慕的呢?”袁世凯道:“项羽不过江东,还可为鬼雄,相国不回合肥,却得与日议和,连鬼雄都做不成,只能做鬼奸鬼贼。”

各位明白过来。赴日议和,割地赔款,生前替光绪背黑锅,死后还会留下骂名,做鬼都抬不起头,会被官民视为汉奸和国贼。为何不效仿项羽,不做汉奸,不为国贼呢?也许别人可效仿,李鸿章效仿不来。项羽成也好,败也好,只是个人的事,无非江山易主,换个皇帝而已。日军毕竟不是刘邦的汉军,若趁着汹汹来势,入关过津,攻下北京,将国破山河碎,君父臣民都得做亡国奴。李鸿章也就只能徒羡项羽,无所顾忌,死为鬼雄。

抱定死为鬼奸鬼贼的悲凉,李鸿章离开天冿,一路冰天雪地,西赴北京请训。进得城门,放眼望去,大街小巷铺满厚厚白雪,人少车稀,一片死寂。入住宫旁贤良寺,刚安顿下来,风霾忽起,呼呼大叫。入夜风止,雪花又飞,落在窗台上,悄无声息。

翌日放晴,地上积雪放射出刺眼光芒,李鸿章眯眯老眼,出寺上轿,逶迤入宫。召对地点在乾清宫,八面寒风,气氛悲沉。慈禧与光绪坐于殿上,面无表情,目光凝重。军机处和总署各大臣列于殿前,屏气静声,纹丝不动。闻李鸿章进来,众臣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瞟过去,像看怪兽一般。见李鸿章身披黄马褂,顶戴上晃着三眼花翎,不紧不慢走上前,翁同龢暗暗咬了咬后牙床。好不容易把这小子翎顶和黄马褂褫去,皇上一句话,开恩赏还,又让他抖擞起来。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咱会再把你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甚至取下你顶翎时,顺便拿掉顶翎下面的狗脑袋。

慈禧也在瞧李鸿章。发现他腰身已弯,脖子已缩,满脸憔悴,须发干枯,一下子老去许多,难免有些心酸。李鸿章威风一生,英雄一世,老了老了,本该在家安度晚年,含饴弄孙,只等着盖棺论定,讨个好谥号,青史留美名,不期然遇上日本挑事,亲手所创北洋海陆防军一夜间毁灭于无形,剩下他一个孤寡老头,独对君臣责难,官民攻讦,也确实不易。换作他人,只怕早已饮弹自尽,一了百了,哪还有勇气存活于世?莫非国难当头,不忍撇下大清,才苟延残喘至今,好出面收拾残局?也怪大清多灾多难,君臣又不争气,除口水爱国,别无能耐,全靠李鸿章独力支撑,暂保江山不倒。李鸿章老矣,活一天算一天,待他撒手西去,大清再遇不测,谁替本宫分担了难?想到此处,慈禧不禁鼻子一酸,悲从中来,差点流下老泪,只是当着众臣面,不愿失态,才强行忍住。

光绪一心指望李鸿章胜日军,树皇威,不想北洋海陆防军不中用,一败再败,致使江山动摇,国势颓危,连累自己这个皇上跟着颜面尽失,威风扫地,无法向子民交代。也就一辈子不想看到李鸿章,无非有求于他,才不得不传入宫中,当面召对。本想心平气和,安抚几句,让他高高兴兴赴日完成使命,谁知一见其人,心头便腾地升起一股怒火,恨不得冲过去,甩他几个大耳光,以解心头之恨。却还是强压火气,待李鸿章行过大礼,便皮笑肉不笑道:“李爱卿辛苦,咱君臣已静待多时,就等着听你赴日和谈想法。”

难得光绪以爱卿相称。若不指望你议和,只怕早将你碎尸万段,哪还爱得起来?李鸿章不无声哼哼,先自我检讨道:“罪臣治军不严,用兵不当,让国家蒙难,君父蒙羞,真恨不得自沉渤海,以谢天下。无奈死不足以抵滔天大罪,更不能挡日军于国门之外,只得留着口气息,活到现在,以替君国分忧,看能否通过和议,熄灭兵燹。所幸左宝贵惨死,马玉昆伤残,叶志超和卫汝贵被缚,北洋陆军溃败四散;丁汝昌自裁,林泰曾蹈海,刘步蟾殉舰,连罪臣亲外甥张文宣都已自我了断,海军覆没灭亡。海陆不复存在,罪臣再不可能拥兵自重,顾盼自雄,觊觎朝廷,威胁君臣,天下从此安宁,权臣柄臣,勋臣豪臣,能臣干臣,谋臣计臣,直臣忠臣,宠臣幸臣,侍臣弄臣,谏臣词臣,都可当上太平官,睡上安稳觉,做上黄粱美梦。雅兴来时,还可喝喝酒,听听戏,写写诗,吟吟词,练练字,作作画,多么开怀,何等惬意。罪臣也无所事事,再用不着劳心费力,厚颜办洋务,固海防,乞粮饷,置枪炮,惹人嫉妒,讨人怨恨,昨天被御史告,今天为言官参,明天受翰林劾,后天遭清流骂,正好乐得耳根清净,身心安泰,延年益寿,活到地老天荒,气死阎王老子。人人袖手享清福,谁也不招事揽事,于是朝野上下,长城内外,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官民齐贺,普天同乐。”

本来李鸿章辩才就颇了得,朝中无人能比,又活到这个份上,已无欲无求,无畏无惧,好不容易逮住君臣在场,也就一顿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将积压心头的愤懑恨恨喷洒出来。光绪张张嘴想阻止,又需李鸿章东渡和议,万一他有话不出口,心里不痛快,使气不肯应命,也不好宰杀他,烹煮吃肉。一个七十老翁,也没几块好肉,就是敲骨吸髓,只怕骨空髓干,费上半天力气,也敲不出什么名堂,吸不到什么内容矣。也就苦了翁同龢,明知李鸿章字字句句都冲着自己而来,却只能怪耳朵没长盖,无法弃耳不闻。欲捂紧耳朵,又身处朝堂,不敢乱动手脚。想喝住李鸿章,慈禧和光绪在堂,都不吱声,臣下更不便造次。只得任由李鸿章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一旁假装大度,故作镇定。

直到李鸿章口水说干,自动停下来,才听光绪道:“李爱卿要说的说完了吧,也该回答回答朕刚才问话,如何与日议和。”李鸿章道:“罪臣入京请训,就等着皇上训示。当然还有众臣,尤其翁师傅,襟怀坦**,光明磊落,高瞻远瞩,深谋久虑,有何见教,尽管先提出来,鸿章认真领会,勉力执行就是。”光绪道:“那就众臣先说吧。”

庆亲王奕劻先发言道:“微臣猜测,日本肯定会乘连胜之势,在三方面做文章,一是朝鲜归属,二是赔偿银两,三是割让土地。乞求和议,此三条恐怕绕不开。”孙毓汶道:“大清自身难保,朝鲜属谁不属谁,已管不了那么多。赔款免不了,哪次华洋开衅,不以赔款了结?余下割地一项,恐怕会成为和议焦点。”徐用仪也道:“不割地,日本只怕不干。”翁同龢马上表示:“让出朝鲜可,赔偿银两可,唯割地绝不可。”

堂上顿时一片嗡嗡声,有说家国天下,岂有割让给小日本之理?有说不割地,乞和不成,战争难停。也有说看割地割哪儿,至少辽东龙兴之地,绝不能割让。光绪望向李鸿章,问道:“李爱卿觉得呢,要不要割地?”李鸿章道:“翁师傅说不可割地,就不割地。”

几时李鸿章跟自己唱起一个调来了?翁同龢颇觉奇怪,斜眼望望一侧的李鸿章。别看翁同龢深居宫中,却身为枢臣,对日本多少有些研究,知道日本鬼子贪得无厌,十年前趁法国作乱,悍然出兵台湾,就是明证。故此次仅出让朝鲜归属权,赔些银两,想轻松过关,绝不可能。之所以反对割地,就是给李鸿章添堵,要他议和时,割地不是,不割地也不是。割地会遭千古骂名,无以面对四万万中国人;不割地议和难成,没法向光绪交差。李鸿章是当事人,该知此中利害,为何也表示不割地,不自己给自己下套么?

光绪也知割地难免,又问李鸿章道:“不割地,和议难成,又该怎么办?”李鸿章道:“和议不成,只好迁都,与日本打持久战。日本国小,兵源短,饷源缺,速胜可以,长久征战,难以为继。中国幅员辽阔,人多势广,一时灭不了日军,拖也可把他们拖垮。”

迁都又迁往何处?清廷入关两百多年,君臣早已习惯北京优渥生活,岂肯轻易迁走?光绪不知所措,问慈禧:“太后觉得呢,割地议和,还是迁都再战?”慈禧道:“割地也好,迁都也罢,事关重大,自当慎之。先征求一下各地督抚意见,再下决断也不迟。”光绪道:“太后圣明。军机处立即电询各地督抚,听听他们说法。”慈禧又道:“电来电往,总得一两天,孙毓汶和徐用仪勤快点,陪李鸿章到各国公使馆走走,看洋人有何高见。”

孙徐李自然应诺。退堂出宫后,李鸿章回贤良寺,孙毓汶尾随而至,道:“割地议和,在所难免,至于迁都,不过说说而已,相国怎能附和翁同龢,答应不割地呢?不割地,和议能成吗?”李鸿章笑道:“割地是卖国,孙大人想让鸿章卖国么?”孙毓汶急道:“不卖国,就亡国。此理又不深奥,相国还能不懂?”李鸿章道:“孙大人想卖国不难啊,劳驾你到日本卖去,也好免鸿章颠簸之苦。”孙毓汶道:“毓汶无相国德望,难当大任,不敢代赴日本。日本人也不会接纳毓汶,想卖国也卖不成咯。”

李鸿章摇头叹道:“只怕没谁想卖国。可事已至此,不卖也得卖啊,总不能像翁同龢样,天天高喊爱国,爱得国破家亡,他依然可舒舒服服待在毓庆宫里,只管拨动嘴皮,继续做他的帝师。”孙毓汶道:“那你怎不反驳翁同龢,言明不割地,和议难成,危害更大?”李鸿章笑道:“别急嘛,咱们不要去见各国公使吗?”孙毓汶道:“行行行,明日早些动身。”

翌日孙毓汶与徐用仪陪同李鸿章,先来到英国公使馆。主客坐定,欧格讷道:“李相国不坐镇天津,督师拒敌,跑京城来干啥?”李鸿章道:“北洋陆军打散,海军灭亡,老夫还拿什么拒敌?都怪贵国袖手旁观,日军击沉高升舰,竟忍气吞声,屁都不放一个,致使日本得陇望蜀,海陆进逼,侵入中国境内。”欧格讷道:“英国也尽过力,无奈日军嚣张,政府干预过甚,反对党横加干涉,也不好办。”李鸿章道:“过去的事已然过去,暂且不提。眼下日军横行中国沿海,贵国在华利益严重受损,总不可能再坐视不管吧。”欧格讷道:“怎么个管法?清廷若派相国与日议和,英国可敦促日本坐到谈判桌上,中日早日握手言和。只不过日本连胜,要价恐怕不会低。”李鸿章道:“欧使觉得日本会要啥价?”欧格讷道:“索赔外只怕还有割地要求。”孙毓汶追问:“若不答应割地呢?”欧格讷道:“不割地,和不成。”

告别欧格讷,三人来到俄国公使馆。见着喀希尼,李鸿章就气呼呼道:“中日启衅之初,俄国答应派舰出兵,震慑日军,怎么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上楼?本督算看透啦,贵使不叫喀希尼,叫和稀泥。”喀希尼不懂和稀泥啥意思,去望孙毓汶。孙毓汶略作解释,喀希尼尴尬道:“不是本使和稀泥,是见英日签订新约,狼狈为奸,只怕掺和进去,触犯英国利益,关系弄得太复杂,不好处置。”李鸿章道:“日军今日敢以朝鲜为跳板,跨过鸭绿江,入侵中国,明日就敢以中国东北为后盾,北犯俄国。俄国再不采取行动,总有后悔的一天。”喀希尼道:“相国言之在理,本使一定禀报本国大帝,不能放任日本猖獗。听说清廷欲遣相国与日和谈,相国打算怎么个谈法?”李鸿章道:“老夫正要听喀使高见。”喀希尼道:“赔偿割地皆难免。”徐用仪道:“如果不割地呢?”喀希尼道:“不割地就硬着头皮,与日本打到底。”

三人再去见法德公使,把在英俄两国公使馆里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俩使也觉得非赔款割地不可,若不愿忍痛割地,唯有再战。李鸿章提出北洋海陆两军覆灭,中国沿海不保,刘坤一所统各路清军连败,日军大有西进入关之势,再战能胜吗?俩使建议清廷迁出北京,操练新兵,与日军打持久战,日本财力人力拼光,自会撤走。

李鸿章三人进出各国公使馆时,各地督抚意见也汇总到军机处。慈禧称病不出,光绪再召枢臣,讨论议和事宜。翁同龢乃首席军机大臣,先说道:“全国八位总督里的五人,十六位巡抚里的七人,二十一位布政使里的六人,皆认为赔款没话说,割地断然不可。”孙毓汶道:“微臣与李徐两位大人造访英俄法德等国公使馆,各使都觉得只赔款,不割地,议和难成。”光绪问道:“众卿觉得呢?割地还是不割地?”

大臣们众说纷纭,你主张割地,我赞成迁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孙毓汶与徐用仪坚持割地求和,待战端平息,再发奋图强,不愁大清无以振兴。翁同龢叫嚣道:“割地出去,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差,向天下子民解释?千万不能割地,割地在座都会成千古罪人。”孙毓汶问:“不割地,和议不成,只有迁都再战。”翁同龢道:“迁都又不是过家家,哪是说迁就可迁的?”徐用仪道:“既不割地,又不迁都,难道等着日军打进北京,做亡国奴?”翁同龢道:“放屁!大清四万万臣民,小日本兴风作浪,就甘做亡国奴,没出息!”

争上大半天,也没争出名堂,争得光绪头都大了,双手往下压压,叫道:“停停停停,有话好好说,争什么争!争能管用吗?”众臣赶紧闭上嘴巴,低头去瞧鞋尖,看沾了多少口水。光绪沉思半晌,意识到李鸿章一直没吭声,眼巴巴望向他道:“李爱卿咋不发言?你主意高,说句话吧。”李鸿章慢吞吞道:“割地心疼,迁都不易,只有一个法子,应该可行。”光绪两眼放亮,迫不及待道:“什么好法子,李爱卿快快道来。”

李鸿章瞥眼翁同龢,似笑非笑道:“皇上谕令翁同龢随臣赴日,不用割地,也能议和成功。”顿时吓得翁同龢脸都白了,猛摆双手,忙不迭声道:“微臣不行,微臣不行!皇上不可听信李鸿章,派微臣赴日。”李鸿章道:“翁师傅别谦虚,鸿章说你行,你一定行。”翁同龢脑袋摇成拨浪鼓,道:“同龢除读圣贤书,替皇上料理钱谷外,从没涉及过洋务和外交。若有外交经验,必不推辞大任。以生手办重事,贻误军国,不可不可。”

李鸿章讥笑道:“有何不可?日本人与翁师傅灵犀相通,心照不宣,翁师傅要战,日本人不敢不力战;翁师傅要灭北洋海军,日本人不敢不发狠灭北洋海军;翁师傅要剿北洋陆军,日本人不敢不过境追剿北洋陆军。日本人于翁师傅恩重如山,翁师傅总不好知恩不报,不亲自上门,当面谢恩吧?你一露面,一谢恩,日本人看你面子,不割一寸地,就会痛痛快快把和约签下,鸿章也不用背负千古骂名,日后躺进棺材,也睡得安稳。不仅如此,日本高兴之余,不仅不要求割地,说不定连赔款也拒收,到时咱俩拿着赔款,平分秋色,就地存入日本银行,子孙十八代袖着两手,都有吃有喝,又何乐而不为呢?”

众臣忍俊不禁,一个个窃笑起来。朝堂重地,平时君臣总一本正经,板着脸孔,像吃多泻药,屁眼不净,好不自在。谁知这几天李鸿章到堂,口若悬河,嬉笑怒骂,一扫朝堂沉沉死气,始觉上朝不算难受,多少也有点意思。早知如此,就该奏调李鸿章离津入朝,同堂为官,面圣议事时也可活跃活跃气氛,君臣一团和气,欢欢喜喜,延年益寿,该有多好。

众臣正偷着乐,翁同龢已气得吐血,恨不得冲到李鸿章面前,施以老拳。无奈李鸿章身高臂长,恐怕你还没来得及出手,已被对方制服。只得忍气吞声,咬牙暗道,好你个李老二,老夫嘴巴和拳头没你厉害,当面奈你不何,背后总有办法整治你。

光绪也被逗乐,却不便像朝臣那样放肆,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把笑憋回去,才苦着脸道:“割地难,迁都亦难,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怕还得割地议和了局。然太后正在病中,朕岂敢遽断?今天朝会至此结束吧,俟太后大安,再禀商酌定。”

听光绪口气,割地意向已经明朗。正好日本让美国驻华公使田贝转话给清廷,日方已敲定本州西南港口城市下关亦即马关为谈判地点,中国如有意和谈,尽快派代表东渡。光绪跑到长春宫看望慈禧,转达日本意思,请其宸决。慈禧以头晕为由,不吱一声。光绪转而让孙毓汶去见奕劻,看有何办法,促使慈禧痛下割地求和决心。奕劻联络众枢臣,公奏慈禧:日本愿意和谈,若驳斥不允,则都城之危即在指颐。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徼为轻,利害相悬,无烦数计,大有必要授李鸿章商让土地之权,尽快赴日和谈成功,早熄兵燹。

李鸿章也递折曰:日本乘屡胜之机,逞无厌之求,坚持非割地不可,唯有将割地列入谈判范围,到时桌上再相机迎拒,能争回一分,即少一分之害。臣受恩深重,具有天良,苟有利于国家,何暇更避怨谤!唯事机之迫,关系之重,转圜之难,臣自应竭尽心力以图之。倘彼要挟过甚,固不能曲为迁就,以贻后日之忧,亦不敢稍有游移,以速目前之祸。

见过枢臣公奏和李鸿章折子,慈禧老泪纵横,答应李鸿章代君赴日,割地求和。光绪又单独召对李鸿章,颁下敕谕。敕曰:特授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东渡日本,便宜行事,商定和约条款。该大臣公忠体国,夙著勋劳,定能详慎将事,缔结邦交,不负朕之委任。所定条款,朕再亲加审阅,果为妥善,便行批准。

接过敕谕,李鸿章忍不住多嘴,痛陈因循守旧,毫无出路,务必尽快改制变革,求富图强,绝地奋起。光绪深以为然,含泪应允。又殷殷嘱托一番,送李鸿章至养心殿外。望着李鸿章佝偻着走远,才抬起如铅脚步,低首回殿。恰值翁同龢入觐,说:“李鸿章此行,任重道远,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国。”光绪叹道:“师傅担心日本人羁李为质,要挟大清?”翁同龢道:“老臣不担心日本人羁押李鸿章,只担心日军如虎,海陆环伺,直隶和北洋无人坐镇,万一和谈破裂,谁替皇上抵挡劲敌?”光绪道:“莫非师傅想撤掉李鸿章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不成?人家前脚领命东去,朝廷后脚撤其职务,也不厚道吧?何况无直督和北洋实职,引起日本误会,定然影响和谈。”翁同龢道:“老臣也知李鸿章职务撤不得,但可另选能臣,暂时署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万一渤海有事,津沽危急,也有人替皇上抵挡一阵子。”

此理倒说得过去,光绪请示慈禧,慈禧也同意找人代署直隶和北洋,待李鸿章归国后再撤走。光绪回头与翁同龢商议人选,翁同龢道:“皇上圣明,觉得谁行就是谁。”光绪道:“日本已同意议和,东北战事趋缓,就调刘坤一西归,署理直隶和北洋吧。”翁同龢道:“日本只答应议和,没说立即停战,东北战事虽有所缓和,随时都会再度爆发,刘坤一现还不可西返。”光绪道:“不召刘坤一,又选谁好呢?”翁同龢道:“可在张之洞与李秉衡两人中选取。”光绪道:“李秉衡不过二品巡抚,资历太浅,还是张之洞合适。当年李鸿章就是从湖广总督任上,接替曾国藩署理直隶和北洋的,有例可循。”翁同龢道:“张之洞资历够,不过李秉衡手握两万多鲁军,正可驻防直隶,万一和谈破裂,直隶沿海有警,也使得上劲。”

光绪举棋不定,不知该用谁好。翁同龢提出先听听吏部意见,不必急于决断。光绪点头认可。没待光绪召问吏部,翁同龢暗给张之洞去电,说已在皇上面前推荐其署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再电告李秉衡,将发给张之洞的电文重复一遍。翁同龢这么做,意在一女嫁二夫,以便张李都领自己的情。两人都知翁同龢恨死李鸿章,早想找人取而代之,让你署理直隶和北洋,只是暂时过渡,改为实授乃迟早的事。

然一女只可能嫁一夫,得知互为竞争对手后,张李顾不得多年共整李鸿章结下的利益联盟,互掐起来。张之洞说李秉衡资历浅,能力差,做山东巡抚勉为其难,署理直隶和北洋,绝对不能胜任。李秉衡反击说直隶北洋系京畿门户,张之洞手无一兵一卒,如何守护国门,卫戍皇城?反观自己手上两万多铁血鲁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正可担当大任。张之洞控告日军围困威海时,李秉衡见死不救,抗旨抽走威海和烟台鲁军,避走莱州,眼睁睁看着海军覆没。又告十年前中法之战期间,李秉衡仅在后方运了几天粮草,未放一枪,未施一炮,却冒领军功,谋求上位。此系两人合谋打压潘鼎新和淮军旧事,也被张之洞披露出来,李秉衡气急败坏,把中日开战以来张之洞所发密电全部张扬出去。密电显示,张之洞多次出重金,交李秉衡雇员潜伏北洋海陆防军,搜集和编造丁汝昌、方伯谦、叶志超、卫汝贵等人畏敌不前和投敌叛国罪证,递交朝廷,扰乱决策。李秉衡只顾揭发张之洞,忘记每次收到密电,自己都有回复,张之洞也拿出对方复电,统统公之于众。数年后李秉衡死去,张之洞仍无法释怀,将其复电编入个人文集,题为《李抚台来电》,以示后人。张李斗红眼,从此反目成仇。又知祸出翁同龢一女嫁二夫伎俩,也视同路人,不再往来。

张李丑态百出,光绪用谁不用谁都觉不妥,干脆撇开两人,征得慈禧同意,任命云贵总督王文韶署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

转眼已近暮春,李鸿章稍做准备,头戴红珊瑚顶戴,身着一品袍服,率李经方、于式枚、马建忠、伍廷芳、罗丰禄、毕德格等僚属及翻译、医官诸人,登上德国商船,离开天津,望东行驶。六天后抵达日本马关,亦即本州西南港口城市下关。日方早派人候在码头,俟李鸿章赶到,客气着把他请入轿子,前往中方行馆引接寺。一路上李鸿章忍不住掀开轿帘,往外瞧瞧,但见樱树满街,竞相绽放,红花艳,白花亮,格外抢眼。街上行人不多,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身着和服,穿度于花树之下,行色匆匆的样子。日本人个头普遍不高,却颇有精神,步履坚定,不像中国人面带菜色,无精打采,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这是不是大清败给日本的背后原因?李鸿章寻思着,放下窗帘,合上双目,暗叹一声,心里灰灰的。

到得引接寺,日本外相陆奥宗光已站在门口,迎住李鸿章一行,客气一番。李经方从中翻译,李鸿章点着头,谢过陆奥。陆奥请客人进入饭厅,以接风洗尘。李鸿章毫无胃口,抿两口酒,吃几口饭,与陆奥商定翌日开谈,便由李经方陪同,回房歇息。小睡醒来,喝口茶水,忽闻箫声自远处传来,婉转凄丽,如诉如泣。李经方做过驻日公使,还娶了位日本妻子回国,常唱此曲,李鸿章耳熟能详,也能哼上几句。此乃日本著名民谣《樱花》。曲调本就低回哀怨,又用箫管吹奏,更显悲凉,让人心惊。

为照看父亲,李经方就住在外间。听到里间动静,悄悄推门进来。见父亲望着窗外发痴,眼里满是泪水,李经方着实吓了一跳。正要安慰几句,闻箫声自窗外传入,便明白父亲被触动心头伤痛,以至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李经方走过去,坐到父亲旁边,和着箫声,轻轻哼道: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明净,如同彩霞入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快来吧,快来吧,快来看樱花。

李鸿章随儿子唱起来。唱上几句,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止住眼中泪水,叹道:“日本人看去冷血无情,打仗心狠手辣,怎么口里歌谣竟如此忧伤悲情?”李经方道:“日本是个岛国,资源匮乏,四面海浪汹涌,缺乏安全感,日本人也就天生忧患意识强。正是这种忧患意识,让日本上下齐心,放弃旧制,效法西人,行君主立宪,求富图强。也因这份忧患,日本人谦卑,服从,忠诚,团结。这自然是对内,一旦走出国门,则变得格外疯狂,以屠杀和掠夺释放压抑,满足兽性。民谣最能体现人性,《樱花》歌词描绘樱花烂漫,曲调却悲凉伤感,仿佛满目樱花装点的不只是春天,还在追悼不灭的亡灵。”

李鸿章深以为然,道:“比起日本人内外有别,中国人则畏洋如虎,内斗内行,外交外行。比如翁同龢,凭帝师殊荣和军机大臣显位,怂恿皇上,借日军整垮北洋海陆两师,觉得不解恨,还欲置我于死地。轮到皇上召对,我开玩笑说要拉他一起来日本和谈,吓得他腿股打颤,赶紧推辞,生怕日本人喝他血,吃他肉,啃他骨头。”李经方道:“还有张之洞与李秉衡,也没少伙同翁同龢,与父亲作斗。为争署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位,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出尽洋相。清廷荒诞,这些人最吃得开,若到日本来做臣子,只怕早已出局。”李鸿章道:“这正是清廷软肋,底气不足,才希望汉臣相互掐,好像掐得越厉害,越能维持平衡。”

闲话间,远处箫声已悄然停止。于式枚、马建忠、伍廷芳诸位入见,商议明日会谈事宜。李鸿章让几位草拟份《停战节略》,说:“若先停战,再议和,也就更为从容。若日方不同意,只能相机为事。”众位也觉得日本人精明,以屡胜要挟中国,只怕轻易不会答应停战。李鸿章道:“咱尽力而为吧。此次和谈关系重大,各位做好详细笔录,及时电告朝廷,重要议题皆呈皇上和太后宸断。要卖国,君臣一起卖,老夫与各位卖不起。”

几位答应着,领命而去。日本对和谈也格外重视,翌日中方人员离开引接寺,来到日方指定的春帆楼,陆奥早已毕恭毕敬,候于楼前。待李鸿章钻出轿子,便碎步过来,问安道好,延入楼里。伊藤博文已到会谈室,闻得动静,赶紧起身,笑迎上前。客套几句,陆奥扶扶客方座位中间主宾椅,恭请道:“李相国入座吧。”

见主宾椅明显矮于桌对面日方座椅,李鸿章略略迟疑,却还是满脸微笑,弯弯腿脚,低身坐了下去。不用说,这是日方耍的小把戏,故意弄把矮椅,羞辱李鸿章。伊藤已坐到正对面主席位置上,抬眼望望李鸿章,笑道:“相国个高,本大臣才特意备把略低的座椅,好让相国坐着舒服,双方容易达成和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