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军进逼津海危急,六十万寿草草收场(1 / 1)

于式枚没猜错,恭亲王也无能为力,没法制止光绪弃上策不用,竟行下策,押赌注于鸭绿江。翁同龢回京没过几天,圣旨下达,拜七十五岁老将宋庆为帅,率旅顺防军,北上会合刘盛休部,收集渡江归国的叶志超诸部残兵,协同依克唐阿绿营,驻防鸭绿江北岸。

无帅可用,强行派遣衰病昏聩老人统兵出征,与劲敌作战,令人大惑,不知是光绪弱智,还是翁同龢故意拿大清江山开玩笑。可怜宋庆,明知此征凶多吉少,不过拿将士性命开玩笑,还是强打精神,踉踉跄跄,出得营来,由亲兵扶上马背,率师踯躅北进。途中给北京发电:风高云急,天冷地冻,将士仓促应征,衣单被薄,粮短食缺,饥寒征战,露宿御敌,苦不堪言,恳请朝廷速调一应布棉帐篷等军需物资,以供急用。

电至军机处,孙毓汶心急如焚,匆匆进宫,求见光绪,呈上电文。光绪看几眼,惊奇道:“打仗无非放枪施炮,又不是大姑娘出嫁,要布呀绵呀的干啥?宋庆不老糊涂了吧?”

也许在光绪想象里,将士们应**睡觉,光身上阵,不该浪费布绵。最好连饭食也省下,反正迟早会战死沙场,省一顿是一顿。孙毓汶暗恨光绪少不更事,口气有些陡:“征战可非儿戏,缺穿少吃,不用与敌对阵,先会冻死饿毙。反观日军出战,吃喝穿戴,开销用度,包括救护、医药、通讯等设施,政府考虑周周全全,安排妥妥帖帖,一样不落。”

没等孙毓汶说完,翁同龢大声喝道:“孙毓汶给我闭嘴,有你这么跟皇上说话的吗?谁不知战士要穿要吃?仓促之间,要皇上怎么变得出来?就是变得出来,调拨运转,也得假以时日,是你一句话就可送达前线的?”

要说翁孙两位,渊源还不浅。都是咸丰六年(1856)进士,翁同龢高中一甲一名状元,孙毓汶斩获一甲二名榜眼,皆为人中龙凤。翁同龢凭借帝师身份,步步升到吏部尚书,入值军机处,权倾朝野。孙毓汶无缘帝师显位,只好与李莲英义结兰谱,成为慈禧宠臣,递升至兵部尚书,顺理成章做了军机大臣。翁同龢自觉受皇帝宠信,全靠真才实学,比孙毓汶做小动作拉拢李莲英光明磊落,底气足得多。尤其孙毓汶倚仗慈禧势力,视皇上如虚器,更令翁同龢齿冷,每每逮住机会,就要借题发挥,敲打敲打他。

见孙毓汶被敲得哑在那里,出不得声,翁同龢颇为得意,又继续道:“宋庆身为老将,打过长毛,剿过捻匪,平过陕甘回乱,自知大清规矩,哪次作战不是主帅自己筹粮劝饷,置衣办被,何曾为难过皇上?当年曾国藩克武昌,复安庆,收金陵,一应军需皆系自行解决,从没向上伸过手。一定是宋庆年老胆劫,不敢拒敌,故意找借口搪塞,糊弄朝廷。”

孙毓汶不敢苟同,道:“曾国藩与李鸿章战长毛,灭捻匪,自筹粮饷,确属实情。可左宗棠西征新疆,不是朝廷筹措巨资么?”翁同龢道:“西北不毛之地,左宗棠无处觅食,自然只能朝廷帮忙。何况面对阿尔泰异族,征讨不易。”孙毓汶反问道:“日军不是异族,莫非属我族类?比之阿匪,日军强大得多,朝廷没有后勤军需供应,宋庆怎么作战?”

光绪不耐烦起来,喝道:“别争啦,争有何用?既然宋庆有请求,朝廷能否办到,总得有答复吧?”翁同龢道:“答复好办,照从前讨伐长毛和捻匪惯例,下达圣旨,特许宋庆诸将,自己动手,解决困难。”光绪道:“就请师傅拟旨,电令宋庆吧。”

做文章是翁同龢拿手好戏,立等拟成:前方诸军冒寒远征,忍饥挨饿,深为悯念。鉴于道远路阻,一应衣布棉被,窝棚稭料,准由诸军自拿措施,就近筹办。

宋庆接旨,哭笑不得。咱可就近筹办,还奏请朝廷干啥?关外茫茫林海,渺无人烟,找谁筹办去?只得向李鸿章诉苦。朝廷抽调宋庆陆军,并没征求过李鸿章意见,甫见宋电,不禁大惊失色。旅顺陆防全靠宋庆与刘盛休两部,刘部已调走北援,再把宋部挪走,仅余周边数营守军,几乎已成空港,若日军乘虚而入,必将唾手可得。迫于无奈,李鸿章只得急派还没练成的近万小站新兵,开赴旅顺充数。同时电令周馥与袁世凯,尽力支持宋庆诸军。周袁正在关外筹措粮饷军需,接到电令,尽己所能,调拨转运。

正在忙碌,丁汝昌来电,说朝廷征调威海戴宗骞所领陆军,北援鸭绿江防线。旅顺已虚,又掏空威海,两处岸炮一旦失守,海军舰艇必成敌军移动炮靶。朝廷此举意图明显,无非将北洋海陆两军完全拆散,彼此没法照应,再借日军之手分而歼之。翁同龢手段真毒,也不知谁教他的。也许不用教,居心不良之徒欲做恶事,往往无师自通。

李鸿章不愿坐以待毙,密令戴宗骞借故拖延,暂不出兵,然后上折抗议,声明调动威海陆防可以,除非山东巡抚李秉衡所统鲁军移驻威海荣成方向。这回朝廷倒也爽快,下旨命李秉衡调兵遣将,确保威海海军基地安全。李鸿章也写信给李秉衡,提醒荣成乃威海后路,日军若东来入侵,定会自荣成登陆,不可掉以轻心。谁知李秉衡见信后,竟率领两万鲁军,拍拍屁股,后撤数百里,龟缩莱州,躲起迷藏来。

李秉衡此举明属抗旨不从,朝廷竟无一字责备,实在悖谬。说不定正是翁同龢捣乱,明令鲁军增援威海,阴嘱李秉衡移师他处,让北洋海军独自面对来敌。更有甚者,朝廷干脆撇开李鸿章,另命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负责统领南北洋海陆防军,节制关内外各军,对日作战,也不管刘坤一应不应旨,发不发兵。

至此李鸿章手里兵权已被完全剥夺。众僚抱不平,李鸿章无奈道:“不怪朝廷,只怪老夫出言不慎,说了不该说的话。”马建忠道:“相国说了啥,朝廷竟如此无情无义,夺走相国三眼花翎和黄马褂还觉不够,又把兵权拿走?”于式枚道:“相国与翁同龢辩论时,曾说其罪大恶极,聚九州之铁,无以铸之。”马建忠道:“翁同龢不是公报私仇么?他难道想看着日军攻占奉天,突破渤海,直逼京畿?”于式枚道:“也许翁同龢以为厚积兵力于鸭绿江北岸,足以挡住日军,先把相国兵权收走,日后论功行赏,以免分他功劳。”

“能击退日军,有功可分,翁同龢他们尽管分去,老夫不稀罕。”李鸿章愁眉苦脸,满心忧患,“怕只怕事与愿违,鸭绿江防线一破,清军兵败如山倒,奉天弃守,渤海难保,京畿危急,以至一地鸡毛,不可收拾。”

李鸿章的担心很快成为事实。宋庆诸军到达鸭绿江北岸后,依克唐阿部也已赶到,粗粗一算,共计兵力近三万。三万说来不少,可江岸绵延,不知敌军自何处渡江,只得沿江筑下百里防线,以备不测。隔江日军侦知九连城上游一处河口,属宋依两军分驻交界处,兵力薄弱,正好抢渡过江。清军奋勇狙击,却抗不住日军手榴弹和榴霰弹轰击,被迫撤退。防线缺口撕开,再也没法合缝,四万多日军陆续渡江登岸,直扑九连城和丹东。宋庆、依克唐阿及叶志超诸部各自为战,稍加抵抗,纷纷溃逃。

唯聂士成仍在死守阵地,浴血奋战。眼见伤亡越来越大,各位营官斗志丧失,请求后撤。聂士成还要坚持,营官们不满道:“军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毫不足惜。可死也要看为谁而死,死不死得有价值。”聂士成道:“为国家捐躯,为朝廷送命,就是价值。”营官们道:“国家是谁的国家?朝廷是谁的朝廷?咱们都是淮军旧人,随鸿帅南征北战,立功邀赏,在所不辞。朝廷已褫去鸿帅黄马褂和三眼花翎,又剥夺其兵权,他老人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咱们还在这里拼命,战死沙场倒是痛快,可谁出马革,为咱裹尸还?”

聂士成无言以对,只得默许营官们,丢下阵地,望西而逃。就这样,清军以三万重兵布置的鸭绿江防线,三天内全线崩溃。很快九连城各城相继失守,宋庆诸军丢下辎重炮械,击鞭锤镫,一路狂奔至凤凰城。没几天,凤凰城破,再退至辽阳,关外连连告急。

清军盲目应战,疲于奔命,日军则讲策略,有计划,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北路军抢渡鸭绿江时,南路三万劲旅直指旅顺北洋海军基地。偏偏刘盛休部先离金州,宋庆部继舍旅顺,日军大喜过望,乘船西来,寻找登陆点。船上有位中国人,就是李秉衡侄儿李守国。李守国原在平壤走动,给李秉衡发完电报,落入日军之手。日军觉得他有用处,重金聘为军事顾问。李守国觉得比做生意划得来,欣然应允,随船回国。李守国是庄河人,常在金州、大连、旅顺一带走动,熟悉地形海貌,认定庄河以南一百六十里的花园口最适合登陆。李守国在控,日军不怕他说假,北路军渡江当日,亦即农历九月二十六凌晨,摸黑上岸,未遇任何阻力。李守国使命由此完成,被日军一刀捅死,拿走其随身银子,扔海里以果鱼腹。

黑暗过去,海雾继至,日军不声不响,开始向金州和旅顺方向挺进。刘盛休与宋庆两部撤走后,两地留有不到五千守军,少部分为北洋陆军,大部分为绿营兵。绿营为盛京将军所统,职责并非防御外侵,主要堤防北洋防军反清,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另有李鸿章临时所募一万新兵,连枪都不会放,兵无斗志,将不用命,不过做做样子,吓唬日军。偏偏日军不怕吓,不怕唬,直扑金州。清军形如散沙,一触即溃。

金州告急,旅顺危殆,李鸿章虽已无职无权,还是急电宋庆,收拢鸭绿江退下来的败兵,与刘盛休部汇合,南援旅顺。宋庆明知李鸿章啥都不是,却仍看在老上司份上,客气回电,说尽力而为。李鸿章想起刘坤一身为钦差,受命节制关内外清军抗日,且手握南洋海陆数万防军,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忙去电哀求,请速速北上救急。刘坤一回电说:队不齐,械不备,没法出兵。李鸿章不出声道:完了完了,却还是不甘心,给军机处和兵部发去电报,恳求旨令刘坤一和宋庆,速救旅顺和威海。

军机处安静得很,各大臣都进了宫,与六部堂官会商慈禧万寿事宜。礼部早有预案,寿庆活动主要放颐和园举办。翁同龢看出光绪有意讨好慈禧,背后出点子,寿庆前可再弄个劝寿仪式。光绪问怎么个劝法,翁同龢说由皇上带领百官,赴颐和园膜拜慈禧,恳请颐和园寿庆活动办完后,再浩**东移紫禁城宁寿宫吃肉看戏。光绪拿不准,召集众臣,想听听意见。军机大臣闻召而动,倾巢入宫,仅留徐用仪当值,防火防盗。

接到李鸿章电报,徐用仪不知要不要禀报皇上,还有翁同龢和孙毓汶。皇上正操心慈禧万寿大事,跑去添乱,难道不怕讨骂挨训?正不知如何是好,兵部也接到李电,部里无要臣做主,只得往军机处送,因徐用仪就是兵部侍郎,有权处理军务。

李鸿章接连给军机处和兵部来电,此事看来耽误不得。徐用仪不再迟疑,手持电文,飞快进了宫。光绪见电,气愤难当,大骂李鸿章无能,却忘记李鸿章早已被自己一撸到底,代之以刘坤一。其他人也诅咒北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满脸兴奋,幸灾乐祸,暗忖这么一折腾,出自淮军的北洋陆军应该消耗得差不多。陆军灭亡,海军失去照应,自然来日无多,看你李鸿章还逞什么能。也许光绪太年轻,不明白清军战败,为何众臣还高兴得起来。正待发火,翁同龢劝道:“皇上息怒。北洋落败,不足为虑,咱不还有南洋和各地军队吗?过几天太后寿庆告成,再调兵遣将,一切来得及。”

听到南洋二字,光绪想起刘坤一,问道:“南洋海陆两军出关没?”孙毓汶正要实话实说,翁同龢抢先答道:“皇上命刘坤一为钦差,手握虎符,节制关内外清军,他敢不乖乖北进,拼命为朝廷当差?朝会后老臣再电催刘坤一,他会舍命效力的,咱们还是继续商议太后万寿大事,早些入园劝寿,以遂太后大愿。”

李鸿章不中用,老牌湘军宿将刘坤一总靠得住吧?光绪转怒为喜,重回原来议题。众臣想着北洋海陆两军即将灭亡,李鸿章死期将至,不禁心情大好,你一言我一语,定下西驰颐和园劝寿时间,及各项繁缛程式。

隔日百官再聚紫禁城,蠢蠢欲动。翁同龢代光绪告诫众位,千万不能在慈禧面前提及鸭绿江与金州消息,败坏老佛爷心情,小心脑袋。众臣应诺,随扈光绪,出宫西奔。来到颐和园,进入乐寿宫,齐刷刷跪倒在慈禧前,行使劝寿大礼。慈禧懿颜大悦,让君臣平身听训。君臣一个个面带微笑,心悦诚服的样子。唯有孙毓汶与徐用仪两人笑得有些难看,像吃错药拉肚子,裆下不清不楚。慈禧心里老大不乐,问道:“我说孙毓汶与徐用仪,你俩莫非见本宫寿庆将至,耗费国帑,心里不痛快呀?”

两人趴到地上,磕头求饶,声称不敢不痛快。慈禧道:“有话就说,说错免罪。”孙毓汶这才大胆道:“太后万寿将至,普天同庆,罪臣岂能无事生非?无奈鸭绿江失守,金州危急,咱作为兵部堂官和军机大臣,罪该万死,恳请太后和皇上治罪。”

慈禧嚯的一声站起来,喝道:“此事当真!”徐用仪应道:“千真万确。李鸿章虽已罢职,却还是冒昧给兵部和军机处拍了电报。”慈禧横眼扫向光绪和翁同龢,厉声道:“皇帝和翁师傅不满有把握,只要布防到位,足可阻日军于境外,怎么鸭绿江失守,金州又急?”

光绪嗫嚅着,去瞧翁同龢。翁同龢心里正骂孙毓汶和徐用仪多事,咱本想讨好慈禧,她老人家一高兴,趁万寿在即,给咱赏个协办大学士啥的,你俩存心与咱过不去,看今后怎么收拾你俩。又逃不过光绪逼视,只好咚一声跪到地上,先自责两句,继而振振有词道:“拒敌于国门外,本非难事,无奈李鸿章留有一手,北洋防军不肯用命,放任日军越境逞凶。”慈禧道:“你们不嫌李鸿章不中用,让刘坤一取而代之,节制关内外清军拒日吗?怎么还拿李鸿章搪塞?”翁同龢道:“北洋防军多系李鸿章淮军旧部,他人指挥不动?”慈禧反诘道:“北洋防军为淮军旧部,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何还要剥去李鸿章兵权,委以刘坤一节制?刘坤一的南洋海陆防军哪去啦,还在江南喝花酒,抽大烟?”

吓得翁同龢满头大汗,半天说不出话来。慈禧知道责骂翁同龢,没法阻止日军进犯,无奈道:“都散了吧。日本人已打到家门口,本宫哪还有心情听你们劝寿?越劝本宫越烦。寿庆也干脆免掉,省得各国公使笑话大清,连小日本都对付不了,还好意思弹冠相庆。”

为慈禧六十万寿,礼部做了两年准备,光礼仪程式就设计了几大本,尚书徐桐自然不甘不愿,上前禀奏道:“鸭绿江和金州远在千里之外,徒手走路也得一两个月,量小日本一下子打不过来,太后万寿照常进行无妨。不然被洋人看扁,日本鬼子过境放上几枪,施上几炮,咱们便服了输,连万寿庆典都悄然取消。”

光绪与其他大臣也请求,太后圣明,造就同光盛世,大清幸甚,万民幸甚,好不容易盼来六十万寿喜庆,临时取消,实在令人失望。

四十万寿,日本侵台,五十万寿,法国乱越,都没好好热闹过,好不容易迎来六十万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正要大庆大贺一番,朝鲜又出事,日军得寸进尺,又打上门来。慈禧好不闹心,照预案大庆特庆吧,实在不合时宜,放弃庆典吧,又心有不甘,大臣们也不答应。左权衡,右思量,只得叹道:“就到紫禁城宁寿宫办个简单祝嘏(祝寿)仪式吧,至于颐和园庆典,还有各处点景、经坛、戏台项目,统统取消。”

徐桐等人还要说什么,慈禧制止道:“别说了,就这么办,省些银两下来,支持前线吧。本宫名下有撙节银三百万两及制钱万贯,都拿出来充作军饷。”

众臣无语,黯然告退。慈禧留下光绪,苦着眉脸道:“荣禄已从西安回京,准备参加庆典,就让他复任步军统领,加强京都防御,万一京畿危急,也好有人保卫城里百姓,还有咱娘俩两条贱命。恭亲王重掌朝政,然身体虚弱,天天待家养病,本宫意思还是晋庆郡王奕劻为亲王,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多替朝廷担当点。”

光绪自然允诺。慈禧又道:“战事无常,多找恭亲王和奕劻商量,别只听翁同龢一面之词。他与李鸿章积怨太深,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李鸿章公忠体国,可毕竟拥北洋自重,又非我族类,平时有人帮着盯紧点,大有必要。可眼下日军猖獗,国门告破,翁同龢该以国家为重,暂时放弃夙怨宿仇,与李鸿章联手对外,确保大清江山不倒。”

听训完毕,光绪垂首出园,起驾回宫。翁同龢赶紧跑去觐见,察言观色,辨风测云。劝寿时被慈禧当众修理几句,翁同龢又羞又愧,恨不得找根茄子树吊死自己。战战兢兢回到翁府,仍坐不是,站不是,一边跺脚,一边嘴里念念有声。家人细听,不知说啥,以为他犯了魔怔。正要去请医生,翁同龢忽然出了府门,进入宫中。

光绪嘴里没说什么,脸上却不阴不沉。翁同龢越发忐忑,小着嗓音,旁敲侧击。光绪含糊其辞,不肯明言。翁同龢不好多问,悻然出宫。说不定光绪正承受巨大压力,想照慈禧意思,大义灭师(傅),又碍于情面,暂时做不出来。光绪软弱,迟早会迫于慈禧雌威,对你痛下杀手。翁同龢又恨又怕,只盼慈禧早死,光绪真正执掌皇权,到时咱翁同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干啥就可干啥。最要干的当然是锁拿李鸿章入京,开刀问斩。也许不用等到那一天,要不了一两个月,北洋海陆两军覆没,再让张謇发动数十言官御史,联名劾参,李鸿章欲保项上脑袋不掉,只怕太难。忽又想起张謇还在家中丁忧,没法入朝煽风点火,只能另外物色人选。好在把持朝考多届,满朝皆系翁门子弟,诸如文廷式之流,点火是把好手。

肚里念着文廷式,回到翁府。前脚迈进门,后脚有人踵至,正是文廷式。慈禧修理翁同龢之事已经传开,文廷式上门求证。翁同龢正恨慈禧,顺口道:“过几天不是太后六十万寿么?众臣一心欲讨太后欢心,纷纷主张大庆特庆,唯老夫见关外战事吃紧,毅然奏请简办,以全力拒敌。惹得太后不乐,怒曰本宫十年才逢一大寿,谁让本宫不快乐一阵子,本宫叫他不快乐一辈子。”文廷式道:“老师不怕触犯太后懿威,头上顶戴不保?”翁同龢道:“比之国家存亡,头上顶戴算得什么?幸老夫冒死力争,太后勉强同意,只在宁寿宫祝嘏一番,走走过场,颐和园等处活动一律取消,节约银两制钱,支援前敌部队。”

文廷式恭维翁同龢几句,出府后逢人便说,慈禧放出狠话:谁阻止万寿庆典,让她不高兴一阵子,她叫他不高兴一辈子。此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尽人皆知,朝野上下大骂慈禧混账透顶,只图个人享受,不顾国家安危。

没人敢把话递到慈禧耳里,慈禧也无工夫听人闲言碎语,正催促光绪,把三百万撙节银和万贯制钱调拨前线,期望清军击退日军,保境安民。可动作太迟,慈禧万寿头天,即十月初九,日军攻占金州,直逼大连,朝野惊恐。

慈禧已离开颐和园,移居紫禁城长春宫。初十入宁寿宫,接受百官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大戏开锣,君臣静坐听戏。台上戏曲精彩,台下听众如坐针毡,心情凄凉无比。慈禧难受至极,没到一半,实在听不下去,起身黯然离去。光绪与大臣也相继退场,作鸟兽散。

没过几天,大连失陷。日军入城,从容休整数天,西攻旅顺。各炮台守兵单薄,丁汝昌率舰队撤出旅顺口,免使战舰成为炮靶。日军占领西海岸炮台,清军逐渐瓦解,开始溃败。宋庆正领鸭绿江败军南援旅顺,被迎面而至的溃兵冲散,掉转头来,一起往盖平和营口方向逃命。腿脚慢的,脱掉号服,与百姓混在一起,东躲西藏。日军以此为借口,见人就杀,不论兵民。旅顺成为大屠场,三四万民众和逃兵惨死日军刀枪之下。

旅顺一失,北洋海军大本营威海卫成为孤地。李鸿章绝望已极,却还是流着老泪,给李秉衡去电,恳求他调回退匿莱州的鲁军,协防威海。谁知翁同龢欣闻旅顺失守,抢先密电李秉衡,暗示威海再失,北洋海陆两军彻底完蛋,李鸿章脑袋难留,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空缺,总少不了手握重兵大臣接防。李秉衡乐不可支,置李鸿章恳求于不顾,下令紧邻威海的烟台守军撤退,西奔莱州汇合。如此手上又多数千兵力,只等日后李鸿章罢职问斩,自己继登显位。也是心情过于迫切,等不及日军来攻威海,先参李鸿章布防不力,痛失旅顺,一并又将丁汝昌及威海守将戴宗骞、刘超佩、张文宣也劾上一遍,推卸自己弃守威海和烟台之责。

文廷式等朝臣也不甘落后,请余联沅出面领衔,串通六十多名御史言官,联名奏斩李鸿章与丁汝昌。还说日军进攻旅顺时,丁汝昌安然晏坐蓬莱阁重帷密室之中,姬妾满前,纵酒呼卢,视如无事。此类诬告,也就光绪相信,谕令锁丁入京,交刑部治罪。还想撤销李鸿章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被慈禧制止,才改为撤职留任,以示薄惩,而观后效。

谕令下达威海,海陆守军一致抵抗,电禀李鸿章求情。其实李鸿章已给孙毓汶去电,请向慈禧言明,临阵斩帅,兵之大忌,大为不可。孙毓汶托李莲英转奏慈禧,慈禧把光绪叫到长春宫,一顿臭骂,光绪只得让丁汝昌暂留威海,待击退日军,即行起解,不得再行渎情。

旨达威海刘公岛海军公所时,丁汝昌刚接到一纸电文,为李鸿章所发:旅顺已失,敌军必攻威海,诸将身负守台护港之责,台在人在,港亡人亡。台失港陷,无论逃至何处,定即奏拿正法。半载以来,淮将遇敌即败,败即逃走,实天下后世大耻辱事。汝等称有天良,须争一口气,舍一条命,于死中求生,荣莫大焉。

事已至此,哪还有死中求生可能?丁汝昌凄然一笑,叫来张文宣,递过一包银子:“请几位木匠来岛,打造副棺材,以为本督归宿,免得日后弃尸荒野。”张文宣含泪道:“莫非唯有一死,别无生还之机?”丁汝昌摇头道:“唯有死路,不死于日军枪炮,也会死于朝廷铡刀。横竖都是死,与舰队共存亡,死在岛上,还可守望葬身海底众舰,死而无憾矣。”

其实自海军舰队从旅顺撤回之日起,死亡气息便弥漫在刘公岛上空,驱之不散。那是数天前的清晨,舰队悄然入港。本来次序井然,谁知鬼使神差,镇远舰偏离航线,稀里糊涂擦伤。伤得非常严重,再不堪出海任战。定远与镇远是海军信心之所在,镇远受损,舰队战斗力因而大减。管带林泰曾无法面对丁汝昌,忧愤自责,服食鸦片身亡。官兵大恸,预感末日来临,偷偷收藏鸦片,随时准备学林泰曾,以身殉国。

张文宣亦知死期在即,抹去泪水,出岛购置木材,请来木匠,下墨开斧。棺材打好,刷上黑漆,已近年底。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岛上白皑皑一片,万籁俱寂。海面却不平静,日军联合舰队浩**东来,陆续进入荣成湾。急报送达刘公岛,张文宣走进签押房,面禀丁汝昌。丁汝昌不为所动,只是道:“棺材做得如何?”张文宣道:“已打好过漆三遍,基本就绪。”

“带我去看看。”丁汝昌起身,迈出公所。大雪还在下,满山满岭都被白雪覆盖,雪光如芒,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公所大门快被大雪封住,张文宣拿过铁铲,铲开一条小路,陪丁汝昌来到东侧营房。棺材就摆在营房后厅里,油光泛亮,漆香四溢。丁汝昌走上前,绕棺两圈,觉得很满意,问张文宣道:“外观不错,不知合身否?”

棺材规格够大,还能不合身?张文宣张张嘴,却鼻头一酸,语不成声。丁汝昌毫不在意,攀住棺沿,抬高腿脚,翻入棺里,仰首一躺,大呼道:“合身合身,挺好挺好!”还说:“德三(张文宣)可得做证,此棺已为我躺过,就算归我名下,日后谁也不能与我争抢。”

张文宣不忍直视,掉过头去,厅外山头已是一片模糊。丁汝昌爬出棺材,回到签押房,才下达御敌命令。张文宣一一传达下去,又问道:“守军力量单薄,可否请二舅调兵来援?”

张文宣乃李家外甥,嘴里二舅便是李鸿章。丁汝昌道:“相国已削去兵权,怎么调兵?即使可调兵,北洋陆军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已不复存在,调什么兵?”张文宣道:“可惜日前刘坤一已挥师出关,若还在关内,或可挥师来援。”丁汝昌道:“日军未曾入境,朝廷便命刘坤一节制关内外清军,他以队不齐,械不备,拥兵观战,真有心救援北洋防军,早已传檄出兵。”张文宣道:“金州失,旅顺陷,威海危,他干吗还往关外跑?”丁汝昌道:“此时出关,既可推卸救援威海之责,又可获取保护大清祖陵名声,讨朝廷欢心,可谓一举两得。”

张文宣道:“刘坤一真滑头。眼下只剩李秉衡,威海在其治下,守土有责,再不能见死不救吧?”丁汝昌道:“相国三番五次请李秉衡协防威海,朝廷也有电旨,他竟把近海包括烟台鲁军全部调往莱州,就等着看北洋海陆两军覆灭,求他掉头回援,不异想天开么?”张文宣道:“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日军已入荣成湾,朝廷若严令东援,李秉衡敢继续抗旨不从?”

丁汝昌不再吱声,任张文宣发电天津求援。李鸿章接电,转发北京,接着回复丁汝昌:他人靠不住,只有调动手下官兵,设法击退日军。丁汝昌唯有苦笑。日军是那么容易击退的么?威海守军不过万余人,军舰伤的伤,残的残,荣成登陆日军则达三万四千多,还有三千八百匹战马,辅以吉野等八艘军舰,速快炮猛,海陆双双发力,威海必失无疑。

日军自荣成赶到威海时,已至年关。转天便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初一,日军顶着漫天大雪,枪炮齐鸣,发起猛攻。摩天岭为威海制高点,自然成为日军主攻目标。清军在岭上修筑了紧固的防御工事,炮垒巍峨,深堑纵横,地雷遍布。眼见日军云集而至,岭上炮台与港内舰炮同时发威,炮弹冰雹样落在敌阵里,轰隆隆炸响。日军遭受重创,死伤无数,连第一旅团长大寺安纯亦中弹身亡。然日军攻势不减,后军踏着前军尸堆,穿越密密的枪林弹雨,蜂拥而上。清军死守不撤,放完最后一枚炮弹,射光最后一粒子弹,拼掉最后一名官兵,直到岭上再无一个活人,才被日军占据。

接着日军集中兵员,在凶猛狂烈的炮火掩护下,向南帮炮台冲锋。总兵刘超佩率军抗击,打退敌军一次次冲锋。无奈敌军倒下一批,又冒出一群,络绎踵至,没完没了。枪炮都施放不过来,只好展开肉搏战,逼退敌军。过一会儿,敌军卷土重来,刘超佩中枪败退,士兵跟着逃窜。日军不肯罢休,随后追击。戴宗骞率两营守军负责后路,见敌军追近,指挥战士,奋力反攻。曾一度逼退日军,夺回两座炮台。却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后撤至北帮炮台,继续迎击日军。日军穷轰猛攻,清军渐渐不支,有人借口张宗骞压饷,弃台逃跑。

大敌当前,需士兵卖命,谁愿压饷?皆因李鸿章兵权被削,粮饷转运不灵,没能及时发放到士兵手里。张宗骞没法阻止逃兵,集中注意力,顽强抗敌。最后身边仅剩十九人,仍在苦苦支撑,坚守阵地。有人提出暂弃炮台,待援反攻。戴宗骞道:“守台吾职也,兵败台失,吾还有何面目存活?唯有一死以报相国尔!”

话没说完,炮弹落在不远处,炸死数人。戴宗骞被卫兵拉走,乘小艇赶往刘公岛,当晚吞下鸦片,气绝身亡。刘超佩也回到岛上。可他没来见丁汝昌,也没自杀,两天后悄悄逃往烟台。后潜回天津,被捉拿归案,就地正法。

南北炮台尽失,日军开进威海卫。日舰以钢索和栅栏封住港口,对北洋舰队大轰大炸。丁汝昌以靖远为旗舰,指挥各舰还击,重创日舰。已被日军控制的炮台居高临下,向北洋军舰开火。靖远连中数弹,燃起熊熊大火,倾覆沉没。丁汝昌落入刺骨的海水里,被亲兵救起,失声痛哭道:“天使吾不获阵殁也!”

炮战还在继续。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北洋舰队还在以弱对强,作殊死抵抗。舰队核心是镇远与定远两艘铁甲舰。镇远因伤没法参战,定远在刘步蟾指挥下,冒着来自炮台和敌舰两面炮弹,瞄准日舰猛轰。日军大怒,集中炮舰和鱼雷,围攻过来。定远寡不敌众,负伤搁浅。却还在用尾炮拒敌,击沉日军鱼雷艇,系开战以来击沉的唯一日舰。

定远已无法动弹,丁汝昌不得不下令炸掉,以免资敌。刘步蟾千不甘,万不愿,却还是含泪引爆炸药。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定远灰飞烟灭,刘步蟾亦同归于尽。

两天后日军水陆并进,以猛烈炮火,轰击刘公岛。丁汝昌站在海军公所门口,耳闻隆隆炮声,眼望大雪覆盖下的海军基地,忧愤悲凉,百感交集。基地是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舰队亡,基地失,自己死期亦至矣。死不足惜,人总有一死,早死迟死,区别不大。只是辜负李相国殷切期望,丰岛一败,黄海再败,威海三败,还有何面目活下去?丁汝昌摸摸袋里鸦片,不出声道,死比活易,死有何惧!

不知何时,张文宣亦来到公所门口。见丁汝昌目视前方,纹丝不动,张文宣没有惊动他。丁汝昌知道身后是谁,忽道:“德三曾给相国去电求援,若有救兵,也该到了吧?”张文宣凄凉道:“毫无援兵消息。”丁汝昌缓缓道:“鏖战半月,日军虽屡屡得逞,毕竟损失惨重,减员不少,已成强橹之末,若此时援军驰至,里外合击,击溃日军,也不是无此可能。”张文宣泣道:“二舅手无一兵,君臣袖手旁观,刘公岛孤悬一隅,谁也救不了咱们。”

“朝廷上下皆盼北洋海陆防军早灭,汝昌还念叨救援,不痴人说梦么?”丁汝昌自嘲道,“刘公岛已非久留之地,德三传我命令,趁日军还未登岛,愿离岛者,只管速逃。”张文宣道:“逃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得出刘公岛,逃不出大清国境,终难免一死。”

丁汝昌默然。良久转身,回到内室,拿出鸦片,放进小酒缸。都说鸦片泡酒,毒性更剧,服之死得快。守缸静坐半晌,出至签押房,张文宣跟进来,道:“日军舰队司令送来劝降书,请丁督过目。”丁汝昌接住,瞧都没瞧,扔到桌上,说:“定远与镇远乃我双子铁甲,定远已毁,不能留着镇远,让日军捡便宜。德三马上派人入港,给我炸掉。”

张文宣往外走两步,又踱回来,说:“降书如何处置?日使还在客厅等着呢。”丁汝昌道:“先炸掉镇远再说,不然来不及了。”

张文宣出门,派人出岛,登上镇远舰,传达炸舰命令。无人响应。张文宣无奈,回告丁汝昌。丁汝昌喝道:“再给我传令!”如是三番五次,依然没人领命。丁汝昌火起,欲亲登镇远,炸舰殉职。门口堵着众舰管带,哀声道:“丁督殉舰,兄弟们怎么办?”丁汝昌道:“愿死跟我登镇远,不愿死赶紧出逃。”众管带道:“刘公岛已成绝岛,四面皆敌,无处可逃,唯有投降日军,保全官兵性命。”丁汝昌骂道:“海军灭亡,保命何用!”

话虽如此,丁汝昌还是返回签押房,拿过日军劝降书,递给张文宣,道:“众管带欲降,本督不好阻拦,可不能在本督眼皮底下降。本督死后,德三再率众官兵投降吧。”

张文宣接过劝降书。丁汝昌走进内室,关上门,静坐片刻,取过酒泡鸦片,吞下肚里。旋即毒性发作,全身扭曲,倒在榻上,弥留至翌日气绝。张文宣一直守候在室外,得知丁汝昌已死,才带人进去,把他抬到营房后厅,装入棺材,盖上棺盖。而后拿出日军劝降书,转递给广丙舰管带程璧光,道:“投降事宜就交你负责,你牵头去与日军交涉吧。”

说话间,张文宣掏出短枪,对着太阳穴,一扣扳机,饮弹而亡。程璧光含泪收拾完张文宣尸体,自拟降书,送至日军旗舰上。枪炮声停止,岛上和港内一片死寂,唯大雪还在纷纷扬扬飘洒着,仿佛被风撕碎的冥钱。镇远、济远、平远、广丙诸舰易手,其他炮舰和鱼雷艇,此前沉的沉入水底,不复见天,逃的逃出港外,不知所之。

至此,北洋海军彻底覆没。虽说一切皆在预料之中,可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还是眼前一黑,昏倒于地。于式枚、马建忠等人就在旁边,吓得不轻,一边动手把他扶上椅子,一边派人传医施救。医生很快到场,有西医,也有中医。又是打针,又是灌药,折腾半晌,李鸿章才慢慢苏醒过来。却面无表情,形如活尸。痛苦,悲愤,伤感,绝望,一齐袭上心头,无以言表。数十年来,为将为相,征发剿捻,兴洋务,理外交,办海防,哪样不干得风生水起,惊天动地!转眼间大势已去,威风不再,只觉软弱似羊,卑微如蚁。返思入主直隶和北洋以来,看上去手握海陆防军,要兵有兵,要将有将,要舰有舰,要炮有炮,其实不过徒有其表,外强中干,仅余几个无字。无能:欲和不能,君不许,臣不让;欲战不能,兵不足,饷不齐;欲进不能,前有强敌快船速炮;欲退不能,后有朝廷铡刀绞索。无力:无力调兵,无力集款,无力支援陆军,无力拯救海军,连亲外甥困守刘公岛,皆无力挽回其年轻生命。无奈:皇上不信任,无奈何;翁同龢公报私仇,无奈何;刘坤一不肯出兵,无奈何;李秉衡拥兵观战,无奈何。无语:动手不如动嘴,兴制造,群臣反对;修铁路,清流阻止;建银行,帝师使坏;办电报,尚书干扰;求富强,御史捣乱;固海防,言官围攻。无能,无力,无奈,无语,唯有向隅而泣,又欲哭无泪: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哭君君不明事理,哭臣臣幸灾乐祸;哭民民不知实情,最后只好哭自己,却心冷如灰,老泪已干!

一连两天,李鸿章不哭不笑,不言不语,不喜不悲,不吃不喝,不站不坐,只是躺在**,眼望天花板出神。急得家人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李经方甚至把李经述和李经迈兄弟叫到一旁,商量后事。李经述伤心欲绝,李经迈少不更事,商量不出什么名堂,李经方只好向莫夫人讨主意。莫夫人知丈夫意志坚强,虽年高七十三,应该挺得过来,觉得没到谈后事之时。如此自然甚好,李经方出见于式枚、马建忠等人,给北京去电,禀报李鸿章病情。

欣闻北洋海军覆没,丁汝昌自杀,李鸿章一病不起,朝臣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又纷纷上折,奏斩李鸿章,以平官愤民怨。若悬李鸿章脑袋于海岸,能吓退日军,又何乐而不为?不能退敌,斩李何用?光绪急火攻心,在养心殿里跺脚发气,骂完李鸿章,再骂叶志超,连死有余辜的丁汝昌也没放过,叫嚷着非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不可。又怪翁同龢一味主战,以至北洋防军败亡,京畿失恃,国都危急。

正要传唤翁同龢,翁同龢已至宫外,闻传入觐,咚一声跪到地上,一边自甩耳光,一边大呼:“罪臣该死,要杀要剐,全由皇上,罪臣决无怨言。”

也是翁同龢下得手,耳光甩得啪啪响。却痛在脸上,美在心里。想不美也难,北洋两军覆灭,李鸿章末日将至,兄仇可报,父恨可雪,死而无憾矣。心里甜美,耳朵却支楞着,补捉光绪动静,等着他做出反应。光绪本想训斥翁同龢几句,见他趴在地上,自掌嘴巴,煞是可怜,心里一软,道:“师傅起来吧,有话慢说。”

翁同龢谢恩起身,道:“千不该,万不该,罪臣不该高估北洋海陆防军,以为坚如磐石,固若金汤,抵挡日军不在话下,才力劝皇上,命李鸿章出兵。怪罪臣瞎眼,看错李鸿章,花费国帑数千万,购舰置炮,厉兵秣马,轮到出阵时,竟一触即溃,兵败如山,眼睁睁看着日军打上门来。皇上要治罪,先治罪臣,罪臣愿与李鸿章一起受戮,给朝廷一个交代。”

翁同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光绪还能说什么,道:“兵临国门,哪是治罪的时候?师傅说说,事已至此,朕该怎么办?”翁同龢道:“皇上先别急,北洋海陆两军覆没,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光绪惊讶道:“国亡在即,不是坏事,还是好事?”翁同龢道:“说坏事,坏的是李鸿章的事,他再也没法拥兵自重,跟朝廷叫板。说是好事,皇上正可借机招兵买马,训练属于自己的皇家军,既固国本,又树皇威。”

朝鲜争端初始,翁同龢就高喊战日军,树皇威,**光绪,逼李鸿章去打一场毫无准备的仗。如今旧话重提,无非掩盖主战之过,继续糊弄光绪。光绪做梦都想练兵树威,可兵非一天两天练得成,威非一天两天树得起,只怕兵没招齐,威没影儿,日军就打进北京,国破君亡。光绪虽年轻,此理还能明白,道:“练兵树威得慢慢来,当务之急是该战还是该和?”翁同龢道:“不能和,只能战。”光绪道:“怎么战?”翁同龢道:“刘坤一已出山海关,正调动八九万兵力,组织海城争夺战,定会有好消息传来。”

刘坤一出关不假。出关前还接受过光绪和慈禧召对,誓与关东共存亡。光绪一下子来了神,道:“李鸿章不中用,刘坤一总该给朕争些面子回来吧?”翁同龢道:“李鸿章自始至终只想保船保兵保老本,畏葸避战,以致一败再败。刘坤一不同,抱定必死决心,以三倍于敌的兵力,夺回海城,赶跑日军,不在话下。”

话还没落音,军机大臣孙毓汶呈入电报,说海城初战失利,刘坤一欲以死谢罪,被众将劝住,准备再战。光绪顿时泄了气,跑到长春宫,向慈禧讨主意。慈禧道:“恭亲王已经复出理政,有事怎么不问问他?”光绪道:“恭亲王一直在病中,没法上朝。”慈禧道:“恭亲王毕竟是皇帝六叔,有病在身,你不可摆驾上门,慰问慰问?”

迫不得已,光绪只好乘銮出宫,来到恭王府,到奕?病床前问计。叔侄默然相对半日,奕?才吃力道:“北洋防军覆没,刘坤一无力回天,还是选派能臣赴日求和吧。”

光绪回宫,召集军机处和总署各大臣,商议求和事宜。翁同龢为保名声,还要大唱高调:“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刘坤一振作再战,赶走日军,不是无此可能。”光绪道:“师傅能否保证,刘坤一再战,一定能胜?”翁同龢答非所问道:“老臣觉得,咱堂堂天朝上国,低声下气向小日本议和,有失体面。”

“都已什么时候,还讲体面?体面当得饭,还是当得菜?”光绪不耐烦起来。翁同龢这才闭住嘴巴,不再言战。也绝不让和字出口,招致卖国骂名。

口水爱国无济于事,光绪与众臣顾不得卖不卖国,只有鼓起勇气,面对眼前残酷现实。几经商议,决定派张荫桓和邵友濂为代表,赴日求和。张荫桓为尚书衔总署大臣兼户部侍郎,曾做过驻美公使,外事经验丰富。邵友濂现系署理巡抚,曾任上海道台,没少与洋人接触,知道如何跟日本人打交道。

两人领命,带上伍廷芳等随员,东渡日本。谁知日方觉得张荫桓与邵友濂级别太低,无资格与日本政府和谈,毫不客气,拒之门外。两人低声下气,说干口水,日方才扔过一句话:硬要和谈也行,就看张邵两位敢不敢答应战胜国,赔款五万万两银子,割让东北、台湾与福建沿海地区,如此便可坐下来,拟订和议,画押生效。

这还怎么谈?张荫桓与邵友濂只得收拾行李,准备回国。又觉得空手而归,没法向光绪交代,让伍廷芳以私人名义去见伊藤博文,套套他口气。伍廷芳系李鸿章幕僚,十年前伊藤访华,有过接触,彼此熟悉。因是熟人,伊藤倒也客气,暗示大清若诚心议和,唯有派恭亲王奕?或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出面,其他人不配与日本政府对话。

告别伊藤,回见张邵,伍廷芳话留半句,只说伊藤要求恭亲王出面议和,没提李鸿章三字。求和不是啥好事,不是割地,就是赔款,必会留下千古骂名,伍廷芳敬仰李鸿章,不愿陷其于不义。至少也得先告知其本人,让他自做取舍。

几人西渡回国。到达天津,上岸进城,径直来到北洋衙署,拜访李鸿章,禀报此行遭遇,讨教如何打破坚冰,启动与日和议程序。北洋海陆两军覆没,给李鸿章打击是致命的,他差点就没挺过来。也许阎王老子暂时不愿看到大清灭亡,让他死而复生,继续苟活于世。命虽没丢,却元气大伤,两眼昏花,听力下降,须发全白,宛如霜草,精气神大不如前。

见李鸿章形容枯槁,仿佛出土活尸似的,三位不免心惊。北洋海陆两军是李鸿章**,**丢掉,还能重新站起来,不能不说是奇迹。所幸李鸿章人已走形,脑袋依然清醒,意志没有垮掉。既然阎王不肯收留自己,那就勉强再活几年,倒看朝臣能把你怎么样。三位入见前,还强撑弱躯,挥毫写了幅书法。是李清照《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三位坐定后,李鸿章拿过字纸,让伍廷芳传给张邵两人,笑请雅正。张荫桓夸赞道:“相国书法真了得,刚中带柔,绵里藏针,宝刀不老啊。”邵友濂也道:“相国远摹王羲之,近师曾国藩,再融入数十年人生历练和沧桑,笔迹已越发炉火纯青。”李鸿章打两声哈哈,道:“书法说起来高深,其实就是写字,只不过老夫肯用功,写得像字而已。”

张邵两人可不是来谈书法的,还字给李鸿章,说了赴日遭遇。李鸿章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岔开,不肯置词。张荫桓心急道:“相国久办外交,经验丰富,日本水泼不进,您倒点拨点拨,咱们该和,还是该战?”邵友濂接话道:“可不是,该和怎么和,该战怎么战,相国指条明路,咱们回京后,皇上那里也好有个交代。”李鸿章叹道:“说和吧,战前老夫就极力主和,几次和议将成,都被翁同龢等朝臣搅黄。说战吧,老夫将北洋海陆两军全部交出去,覆没于无形,手里已无一兵一将,一舰一炮,连脑袋上顶戴,屁股下位置,也被剥夺干净,仅余大学士虚衔,叫老夫怎么战,难道挥着老拳,去与伊藤格斗?要和要战,找翁同龢去吧,他既然有能耐把皇上推下悬崖,自然也有本事把皇上从悬崖下拉上来,创造太平盛世。”

张邵两人无言以对,悻然出门。伍廷芳送两位回客馆歇息,又返身衙署,复见李鸿章。李鸿章道:“你不陪张邵俩大人进京复命?”伍廷芳道:“日本之行,无功而返,相国不给指条路出来,两位大人无颜回京面圣,廷芳也不用离开天津,继续待相国身边跑差。”

李鸿章知道伍廷芳有话要说,主动发问道:“老夫是伊藤老友,老友幕宾到了日本,伊藤难道没只言片语,托你捎带?”伍廷芳才借机道:“伊藤拒绝与张邵议和,就是想念相国,希望您能去日本走一趟。”李鸿章盯住伍廷芳道:“伊藤不已明确提出,非恭亲王出面议和不可吗?怎么又把老夫扯了进去?”

伍廷芳道:“伊藤太了解清廷,知道恭亲王尊贵,皇上不可能派他出国,低声下气向人乞和,不过拿他做幌子而已。且恭亲王卧病在床,命悬一线,也没法出国,伊藤才暗示廷芳,唯相国能担此大任。然兵败议和,难免赔款甚至割地,会背千古骂名,廷芳不愿陷相国于不义,没把伊藤意思透露给张邵,先禀报于您,由您亲自决断。”

李鸿章闻言,合上双眼,良久无语。伍廷芳静坐一旁,也不敢出声。半晌李经方进来,跟伍廷芳打过招呼,问李鸿章道:“父亲找我?”李鸿章睁开眼,没理李经方,对伍廷芳道:“伊藤怎么说,你怎么转达给张荫桓与邵友濂吧。”

伍廷芳应诺出门。李鸿章拿过桌上信套,对李经方道:“交给大伯家丁,带回上海。”

信套里装的,正是伍廷芳见过的李清照诗。原来李瀚章辞去两广总督后,带着家眷,乘船离粤北上,准备经上海,走长江,回合肥老家。虽说李瀚章已削职为民,拔毛凤凰不如鸡,毕竟久历封疆,又为李家大哥,过境沪上,盛宣怀等李鸿章门生故吏自会出面接风洗尘,轮番款待。正值北洋海陆两军覆没,李瀚章派家丁带上家书,走运河至津安慰。信中还说官场险恶,人心叵测,二弟顶戴花翎已褫,不如告老致仕,南下上海,与兄会面,再双双西返磨店,息影林泉,享闲居之趣。李鸿章见信如见人,甚觉欢欣,病都好了多半。只是没法答应大哥还乡。理由简单,北洋海陆两军覆没,合肥老将新兵,不是葬身海底,就是毙命于敌军枪炮之下,连亲外甥都保不住,还有何面目回归故里,去见父老乡亲?可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写了李清照的诗,传李经方进屋,拿去交给大哥家丁,带往上海。

李瀚章见字,浩叹一声,哀哀道:“二弟此生只怕再也不会回合肥了。”盛宣怀就在一旁,要过字纸瞧瞧,知道李鸿章借项羽旧事,直抒胸臆。当年项羽兵败垓下,退至乌江边,乌江亭长劝他过江,另募江东子弟,卷土重来,与刘邦再决雌雄,夺回天下。项羽慨然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我率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生还,纵江东父兄忴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遂自刎乌江。

盛宣怀亦唯有一叹,还字给李瀚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