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文臣后方填词唱曲,武将前线节节败退2(1 / 1)

电报发往平壤,叶志超正躺在帅营发着高烧。昏头昏脑接住电文,取过老花镜,凑到眼前,纸上一片模糊。揉揉眼皮,睁眼再瞧,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叶志超有些发急,像对亲兵,又像自言自语道:“难道老夫两眼已经病瞎?”

“叶帅没瞎,是高烧不止,神志不太清醒。”亲兵答道,端上汤药,服侍叶志超喝下。拿开药碗,再抓过电报,附叶志超耳边念上一遍。叶志超眼望亲兵,莫名其妙道:“难道聂士成与丰升阿没在平壤?”亲兵道:“聂丰两部不是大帅亲口下令,调往义州方向的吗?还是本人传达的军令呢。”叶志超道:“你着人再传电,令聂丰两位回援平壤。”

亲兵扶叶志超躺下,掖好被子,掉头出门,传令下去。可为时已晚。一万六千多武装到牙齿的日军,在日本陆军之父山县有朋指挥下,兵分三路,自南西北三个方位,气势汹汹向平壤压过来。恰逢八月十五中秋夜,玉盘当空,万里澄碧,天上月团圆,世间人团圆。清军诸将无心赏月,率领兵士固垒静守,严阵以待,誓与日军决一死战。只主帅叶志超没法出阵,仍躺在病榻上,高烧不退,哼哼唧唧,满嘴胡话。

眼见月过中天,子时逝去,到得丑时,东方曙色微露,城南方向大岛义昌部打响第一炮。城里守军为马玉昆部,共计四营两千余兵力。马玉昆乃安徽蒙城人,早年追随李鸿章,东征北讨,后随左宗棠部,远至新疆,清剿阿古柏叛军,屡功升总兵,助提督宋庆驻防旅顺。如今年过六十,依然宝刀不老,勇猛不亚少壮。正枕戈待旦,闻得炮声一响,一跃而起,冲出营帐,亲自指挥炮手,予以还击。双方对轰至上午卯时,日军冒着炮火,以战友死尸为掩护,步步进击,逼至近前。马玉昆一声令下,众将士跃出营垒,以血肉之躯,作殊死拼杀,重创日军。一波又一波惨烈厮杀持续到午后,日军反复冲锋,皆被打退,死伤五百多人,付出两个中队代价,大鸟义昌本人及多名将佐受伤。城南争夺战具体地名叫船桥里,日报随军记者目睹日军惨状,大放哀声道:此役不克旗下死,呜呼苦战船桥里。

马部誓死捍卫城南时,城西战场炮火也异常猛烈,双方展开残酷的拉锯战。守将卫汝贵名声不好,朝臣讥讽他怀揣老婆信函,未出征就想着回家抱孙子,其实打起仗来,一点不胆怯,不含糊。卫汝贵乃安徽合肥人,随老乡李鸿章一路征讨,屡立战功,位至总兵,驻防天津小站,成为北洋防军得力干将。进驻平壤城西后,固垒布防,毫不懈怠。战斗打响,更是老当益壮,身先士卒,打得极其顽强,把日军挡在城外开阔地带,无法近前半步。还指令马队,发起数度冲锋,重创敌军。自然也受到对方火力抗击,损失一百多名兵勇和两百匹战马。

打得最惨烈的当属城北战场。此系平壤争夺战主战场,山县有朋集结八千多精兵,黑云般自城外淹杀过来。城外有个叫牡丹台的山包,地势险峻,山侧便是著名的大同江。左宝贵率两千守军驻防城北后,强拖病体,登上牡丹台,督促士兵夯了座五丈高的壁垒,上安田鸡炮和速射炮,配备七连发步枪,居高临下,静待敌军。左宝贵系山东费县回民,当年咸丰打造南北两大营围攻金陵,他就入营从战。两大营两建两破,左宝贵拣回一条小命,溃逃回鲁。后僧格林沁率蒙古铁骑剿捻,曾随其征战。僧格林沁战殁,左宝贵再度回家避难,直至李鸿章统军北上,堵捻于鲁东,左宝贵入淮军效力,频立战功,成为一代名将。李鸿章总督直隶,奏办海防,又保举左宝贵以提督记名总兵简放,驻防奉天。奉天离朝鲜近,朝鲜开战,左宝贵顾不得半身不遂,衔命入朝,毅然挑起防守平壤城北重任。

城北牡丹台为全城最高点,可谓平壤命脉所在。守住牡丹台,便守住城北,平壤也就可保无虞。左宝贵太清楚牡丹台之重要,派精锐镇守。山县有朋也不傻,心知牡丹台非同小可,厚集兵力,发起猛攻。牡丹台上火力威猛,日军几度舍死进攻,都未得逞,不得不留下数百尸体,退回至清军枪炮射程之外。气得山县有朋暴跳如雷,一边哇啦哇啦叫喊着,一边挥舞战刀,抬腿要往前冲,被部属死死扯住才作罢。随即下达命令,尽调西南两战场重炮,集中城北,一齐猛轰,终于摧毁牡丹台,守军将士大都为国捐躯,阵亡于炮火之中。左宝贵也震晕倒地,被亲兵救出,撤入城里。醒后发现偏瘫已好,竟然行动自如。左宝贵大乐,几下脱掉铠甲,换穿黄马褂,戴上双眼花翎,往来城头,部署战斗,狙击自牡丹台方向汇集过来的日军。亲兵劝道:“花翎和黄马褂太显眼,一瞧便知是主将,容易招至日军枪炮。”左宝贵凛然一笑,朗声道:“若辈惜死,可自行撤退,左某视此城为吾冢也!”士兵们闻言,肃然起敬,架的架炮,端的端枪,操的操刀,拥至城堞边,誓与敌军殊死一战。连从牡丹台上侥幸逃回的伤员见状,也一跃而起,簇拥至左宝贵身边,同仇敌忾,愿赴国难。

日军占据牡丹台后,山县有朋指挥炮兵,于至高点架好重炮,开始向城内轰击。仗着炮火掩护,黑压压的日军漫过来,远看犹如蚁群一般。左宝贵喝令开火,将士们枪炮齐发,狠狠射向敌阵。受到无情痛击,敌阵一下子散乱开来。可很快又合拢一处,前赴后继,直逼城下,同时举枪朝上射击,施放榴霰弹。榴霰弹属新型武器,杀伤力很大,弹丸由金属制成,射出枪管后,在空中叭叭炸开,炽热的金属碎片无规则四溅,打在人身上,不被击毙,也会严重烫伤。李鸿章早闻榴霰弹厉害,欲从欧洲大量购置,武装海陆两军,无奈户部停款,只得作罢。直至朝鲜事发,才购回数百箱,还没来得及运往前线。

日军武器虽先进,还是被城头炮火压制住,向后撤退。稍作喘息,又卷土重来。此次兵力更厚,枪炮更密集。左宝贵冒着炮火和榴霰弹,往来督战,士兵们无不奋勇,竭尽血诚,力战不怠。激战中,一名炮手被榴霰弹击中,重伤倒地。左宝贵见状,迅速冲过去,命令跟上来的炮手装弹,自己亲自点燃炮引。只见炮座往后一缩,弹头射出炮管,飞入敌阵,轰然炸响。炮手们深受鼓舞,众炮齐发,一连射出上百颗炮弹,炸得城下日军成片倒地,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也一个个魂飞魄散,抱头鼠窜,再次溃逃。

无奈日军人数太多,又有牡丹台重炮居高临下,对着城楼狂轰滥炸,本来人数不多的清军减员严重,渐处弱势。弹药也快打光,再无力组织强有效抗击。俟新一轮对攻打响,日军很快占据上风,攻势越来越猛。左宝贵没有退缩,仍站在城楼上,亲手施放炮弹。也是黄马褂和双眼花翎显眼,日军集中火力,扫射过来,左宝贵左臂连中两枪,血流如注。从黄马褂上撕块布片,缠住伤口,再次扑向炮台。忽闻榴霰弹数枚在头上炸开,弹片冒着青烟,打在肩膀上,洞开黄马褂,切入皮下。左宝贵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没待亲兵扶持,又拱拱腰背,站立起来。有位营官牵过战马,要驼他离阵,左宝贵一把甩开,继续坚守阵地。又一发炮弹射过来,炸响在脚旁,左宝贵被掀至半空,再重重摔回到地上,四肢一挺,含恨牺牲。

这已到下午未时。上苍为左宝贵壮举所感动,电闪雷鸣,怒降暴雨,冲刷着他身上黑红血痕,还有血腥战场。日军减员严重,幸存者也筋疲力尽,被雨水糊住眼睛,只得扔下武器,拿出干粮,往嘴里塞。山县有朋很悲观,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他得到情报,丰升阿部从义州方向杀了回来,刚被击退,又有聂志成部从天而降。海上也不平静,刘盛休部四千多铭军分乘招商局轮船,在北洋海军舰队护卫下,逼近朝鲜海岸。山朋有县早闻刘铭传大名,也知刘盛休厉害,如果四千多铭军登岸杀向平壤,又有聂士成部赶到,配合城里清军,里应外合,元气大伤的日军肯定吃不消,弄不好就会全军覆没,葬送在城外泥泞地里。

可惜叶志超不是山县有朋,他脑袋已被高烧烧糊,完全失去判断力。偏偏又是钦命主帅,一军中枢,判断力再弱,众将也得听命于他。叶志超不知日军斗志尽失,满怀惊恐,又被大雨一淋,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正和着雨水吞咽干粮。更不知山县有朋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生怕平壤日军断送在他这个陆军之父手里,一世英名尽毁。叶志超只知牡丹台失守,左宝贵战死,其他两个战场减员厉害,平壤危殆。恐惧之余,勉强从病榻上爬起来,传令马玉昆、卫汝贵等将领速至帅帐,商议下步行动,是战还是撤,众人一起拿主意。

众将得令,趁大雨停战,暂离战场,入帐分坐两旁。叶志超用虚弱声音道:“日军武器精良,人数众多,不知各位将领还能坚持多久?”马玉昆道:“日军炮火虽猛,毕竟平壤城池坚固,本将所守南门坚持两天,应该没问题。”卫汝贵道:“西门估计也能守上一天两天的。”叶志超对北门守军营官道:“牡丹台失守,左将军殉国,北门只怕保不了几时。”营官说:“虽说北战场日军人多炮猛,又占据牡丹台高地,但我军幸存将士有感于左将军壮举,发誓与北门共存亡,不能让左将军白白牺牲,日军急切间想突破防线,不那么容易。”

其他将领也纷纷表示,只要官兵齐心协力,凭借高城厚墙,再坚守一到两天,待聂士成与刘盛休援军到来,共同发力,打退日军,绝没问题。叶志超深表怀疑,道:“城内弹尽粮绝,饮水短缺,且将士衣单冻馁,情况堪忧啊。至于援军,能否冲破日军封锁,抵达平壤,也没个准儿。听说丰升阿鸭蛋兵回援时,没几下就被日军伏军击退,不知去向。聂士成部同样也会受狙击,要想靠近平壤,难上加难。刘盛休部从海上来,虽有海军舰队护航,可日本舰队一直在朝鲜海岸巡航,两军遭遇,丰岛悲剧重演,铭军能否登岸,把握不大。”

叶志超所说也属实情,众将心里清楚,缄嘴不语。只马玉昆不肯服输,打破沉默道:“叶帅怎么两眼所见,都是不利因素,为何不从有利方面设想设想?设若聂部及时赶回,刘部顺利登岸,城内城外,里应外合,共歼疲惫日军,大功告成,岂不倚马可待!”叶志超道:“若如此,自然甚好。怕就怕聂刘两部还没靠近平壤,日军便攻入城里,咱们皆成新鬼。毕竟出国征战,不比国内,战死还有葬身之地。客死异域,无人收尸,孤魂难归,又有几位官兵存必死之志,愿与敌军血战到底?在座诸位百战不死,活到这把年纪,竟命丧异国,岂不悲乎!”

话没说完,叶志超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马玉昆看不惯叶志超这副熊样,道:“咱们出国征战,日军不也一样么?人家不怕客死异域,咱们老担心孤魂难归,显得太没出息!两军相遇勇者胜,还没到山穷水尽时,坚持下去,战败日军,也不是没可能。”

众将闻言,点头附和。只有卫汝贵有些走神,低头不声。叶志超扫他一眼,问道:“卫将军有何想法,说来听听。”卫汝贵衰怨道:“以身报国乃军人天职,生死存亡,何足道矣!只是咱们冒死远征,慷慨赴国难,国家又怜惜咱们,买不买咱们账呢?”

大敌当前,不思如何退敌,管国家干啥?众人偏首,望向卫汝贵,满眼质疑。卫汝贵道:“昨夜有位海军联络官来军中问事,论及朝中言官御史,闲得发慌,挥舞如椽巨笔,几乎把北洋海陆将帅参劾个遍。连本将收到老婆来函,也被张之洞与李秉衡重金所雇坐探侦知,电告翁同龢,翁同龢发动门生故吏,大做文章,奏请皇上拿我是问。”

“还有此等咄咄怪事?不是卫将军编造的吧?”众将惊讶道。卫汝贵道:“本将吃饱撑的,编故事逗自己开心?翁同龢一心扳倒鸿帅(李鸿章),挖空心思找理由,抓把柄,再交给言官御史,写成劾章,集体跑到颐和园,向太后示威,欲置鸿帅于死地。所幸太后心明眼亮,不为所动,才把这些人哄走了事。翁同龢不甘心,又让人散布谣言,说鸿帅暗通伊藤博文,趁朝鲜事发,双方联手,先把水搅混,再浑水摸鱼,大捞一把,好叛逃日本,吃香喝辣,顺便接替伊藤,过回首相瘾。鸿帅因此做贼心虚,自愧有负皇恩,罪责难逃,吓得杯弓蛇影,病入膏肓,已经活不了几天。本将老在琢磨,鸿帅年事已高,又四面楚歌,倍受攻击,真想不开,有什么不恻,咱们成为没娘崽,是祸是福,是死是活,莫非还去指望翁同龢不成?”

众人心情复杂起来,嘀咕道:“鸿帅早成众矢之的,不被朝臣恨死咒死气死,只怕也会为光绪所忌,对他痛下杀手,死有余辜。”叶志超接话道:“咱们都是鸿帅一手扶起来的,万一鸿帅被人整死,或老病故去,咱们这些将领呐,胜也好,败也好,活也好,死也好,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卫汝贵道:“例子也是现成的。丰岛和成欢两战失败,鸿帅为伤亡官兵申请抚恤,翁同龢有意设阻,一两银子都不肯拨付。鸿帅转求伤亡官兵原籍官府,岂料各府州县主官多为翁门学生或故旧,只看翁同龢眼色行事,不予理睬。鸿帅迫于无奈,只好一边挪用北洋军费,一边向盛宣怀等人筹措,才算给伤亡官兵家属以交代。试想鸿帅倒台下狱,或寿终正寝,各位死在朝鲜,谁来安抚咱们父母妻小?”

各位心气不平,大声骂起朝廷来。连马玉昆也愤然道:“今晨咱俘虏一个日本兵,问他打仗如此勇猛,难道不怕死在异国他乡?他说他也怕死,却愿赴国难,因为他们是职业军人,为国战死乃其天职,家人会受到优待,子子孙孙都会受人尊敬。他还给我说了一件事:丰岛开战时,日本还没正式宣战,伤亡官兵享受不到战时高额抚恤,为此天皇特意委托伊藤博文,七次召开专门会议,反复说服众议员,终于获准突破宪法规定,将开战日期提前至丰岛海战那一天,决不让任何将士白白流血献身。”

马玉昆也发感慨道:“日本天皇一心想着前线将士,反观大清君臣,根本不把咱们当回事,死者不抚,伤者不恤,活者不慰,却天天口诛笔伐,不是参张三,就是劾李四,把咱们当成仇寇,不置于死地,决不撒手。由此可预言,若像左宝贵样战死朝鲜,倒也一了百了,若活着回国,朝廷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会将咱们连同鸿帅本人,一并治罪下大狱。”

卫汝贵叹道:“咱们以老迈之躯,远离故土,征战朝鲜,无非跟随鸿帅几十年,不愿给他脸上抹黑。如今翁同龢与李鸿藻等人狼狈为奸,怂恿皇上整治鸿帅,鸿帅不保,咱们干吗还要替满人卖命赴死?皇上明知日本重兵入朝,志在必得,大清没有任何备战,毫无胜算,还要硬逼鸿帅匆忙调动北洋海陆防军出国,无非忌惮汉人领兵,借日本枪炮削弱北洋力量,以免鸿帅继续坐大,威胁北京。故此番征战,败必得咎,若取胜功高,皇上不安,依然会找借口开去鸿帅,再把咱们一个个撸掉。”

叶志超道:“朝廷负咱,咱还不如趁平壤未破,弃城北移,保全官兵性命,也算行善修德积阴功。到达义州,能战跟日军战上一阵,不能战也好过鸭绿江回国。大清祖陵离鸭绿江不远,镶黄旗人依克唐阿所统绿营重军屯驻满洲,守陵有责,军械粮饷又远优于北洋各军,不可能坐视不管,总会协助咱们布防江北,阻日军于边境。”

叶志超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更像给自己弃城保命找借口。主帅去意已定,众将还能说啥?领命出帐,回营组织北撤。

正好大雨停止,叶志超派信使出城,告知山县有朋,清军准备弃城撤离。山县有朋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趁夜攻城。攻吧将士死伤惨重,又经大雨一淋,饥寒交迫,病倒无数,毫无取胜把握。不攻吧又不知聂士成和刘盛休两部何时赶到,一旦腹背受敌,首尾不顾,必败无疑。却想不到叶志超送信说放弃平壤,山县有朋自然大喜过望。又担心清军使诈,不敢轻信。于是派人复信,要求与叶志超面谈,察看虚实。叶志超回复不用面谈,明早清军一定出城。

说是明早出城,事实不到半夜,叶志超便乔装为士兵,悄悄溜出北门,带头往城外逸去。山县不知深浅,哪敢轻举妄动?直至确认叶志超已逃之夭夭,且有大量清兵出城,才令布置路旁的伏军狙击敌军。伏军躲在暗处,无声无息,像在大睡。大睡总有鼾声,日军比死尸还安静,清军路过,毫无察觉。直到先撤部队过去,山县命令送至,才扣动扳机,一番狠射。清军顿时大乱,谁也没想起举枪还击,只顾抱头鼠窜,哭的哭爹,喊的喊娘,在日军枪口下,成片成片倒下。死倒也是福,可怜受伤未殒者,纵横僵卧,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哀号之声不绝。加之人马腾藉,相揉死伤,不计其数。

其时刘盛休四千多援军,正乘上海轮船招商局五艘邮轮,在北洋舰队护卫下驶近西朝鲜湾。惊闻平壤失陷,只得取消登岸计划,掉转船头,逶迤北航,向鸭绿江口方向驶去。刘盛休与丁汝昌认为,逃兵两腿再快,也快不过轮船,援军先至义州驻扎,待败军赶到,再合到一处,共同布防,足以拒日军于城外。纵使义州不保,还可横渡鸭绿江,等候奉天依克唐阿所属绿营南下,凭借浩**江水,阻日军于南岸。

刘丁判断没错,叶志超诸军溃逃方向果真是义州。一路先追上丰阿升残部,不久又与南援聂士成部撞个对面。聂士成截住叶志超,质问道:“平壤开战不过一天多时间,怎么如此快败给日军?再坚守一两天,援军赶到,内外合击,挫败日军,亦非难事啊!”叶志超道:“说得轻巧!能坚守咱还不坚守?走吧走吧,到达义州,靠近国境,再作打算吧。”

聂士成无奈,只好指挥所部,转身跟着北逃。

再说清军逃走后,日军开始打扫战场。准确说并不是战场,是屠宰场,因溃逃过程中,清军根本没战。很快收拾尸体一千五百多具,另俘虏五百名伤员。

清军伤员里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李姓男子,来自大连与丹东之间的庄河,名叫李守国。其实李守国并非正儿八经的清兵,是位地地道道的商人,长年往返中朝之间,买进卖出,大发洋财。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月前接到来自山东抚衙密信和大把银子,赶紧扔下买卖,混入清军,一起进驻平壤。不用像清兵一样作战,自然毫发无损。清军溃散时李守国也没逃跑,装成瘸子,被抬到日军临时医棚里,暂避风头。趁军医料理其他伤员,悄悄爬下担架,顺手偷件军医白服,穿到身上,大摇大摆走出医棚,去了平壤府衙。

日军正在接管平壤,衙署里闹闹嚷嚷,像个大集市。李守国直奔电报房,拦住一位准备外逃的衙役,给他一包银子,再递上一纸电文,要他发往中国山东抚衙。见衙役有些犹豫,再掏一包出来,在他眼前左右晃晃。李守国不心疼银子,反正不是买卖所得,差事能成就行。原来银子来自山东抚衙,确切说来自湖广督府。

衙役眼睛一亮,抓过银子,返身电报房,以最快速度,将不长的电文发走。山东抚衙电报房收到电文,立即译成汉字,送到巡抚李秉衡手上。李秉衡出生于庄河,给他发电报的不是别人,是他亲侄儿,受其指使,才放下生意,专门混进入朝清军里,收集叶志超诸将劣迹,以及时电告,提供打击北洋将帅铁证。

李秉衡见电,如获至宝,原文转发北京和武汉。北京天亮不久,卯时未至,各军机大臣还在家里吃早饭。只翁同龢早早出门,来到军机处,往电报房直奔。他意识到近日会有重要消息,新聘了亲信,日夜值守电报房,有急电及时翻译传送。

刚到电报房外,门从里面打开,钻出一个人,与翁同龢撞个满怀。正是翁同龢亲信,手持电文,道:“刚译出来,正要呈送翁府,不想大人大早露了头。”

翁同龢没答腔,取过老花镜,就着天光瞧起来。不瞧不要紧,一瞧脸上大悦,激动得全身颤抖,肚里嘀咕道:日本人好样子,终于把淮军打趴下。只因手握淮军,李鸿章横行霸道三十年,朝臣昨天纠参,今天举劾,所上弹章车载斗量,竟丝毫撼动不了此君。幸亏上天造就日本人,该出手时就出手,狠狠收拾淮军,直击李鸿章命门。翁同龢真想上日本驻华公使馆,给日本人磕几个大响头,感谢他们给自己出了口恶气。

翁同龢当然不会往外国使馆跑。他一辈子忠君爱国,岂能学李鸿章奴颜婢膝,天天与洋人搅在一起,欺君卖国?翁同龢拔开双腿,向宫里奔去。那步态哪像六十四五老人?简直如二三十岁之壮汉。气喘吁吁赶到养心殿外,想起正是光绪早读时间,转而又往毓庆宫射去。

果然光绪正在宫里,手捧西语读本,咿咿呀呀诵读。翁同龢看不惯光绪数典忘祖,放着四书五经不好好学,找来洋书,变猫啼鼠叫。光绪也就只好趁早上头脑清醒,师傅又没到场,偷偷读上几页,想着与洋人接触时,不用通事也能直接对上话,深入了解西学西情,依照西人样子,尝试改革大清帝国。自己才二十三岁,活到七八十,做够四五十年皇帝,定能励精图治,把大清改造过来,赶超欧美诸国,到时看他东洋鬼子,还敢不敢与咱叫板。

这日早读正起劲得很,翁同龢提前赶到,光绪一时难为情,闭住嘴巴,将西语读本藏到身后,准备挨师傅数落。不想翁同龢一反常态,毫不介意,进门便扬着手里电文,眉飞色舞道:“好消息,好消息,皇上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看把师傅高兴成什么样。”光绪扔下洋书,接过电文,几分疑惑,“莫非清军已击退日兵,守住平壤?”翁同龢喜不自胜道:“皇上御览过便知,不是清军击退日兵,是叶志超心怯胆寒,平壤未破,便率军弃城北逃。”

光绪看过电文,果如翁同龢所言,平壤已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抬,将电文甩到翁同龢脸上,扭身吼道:“平壤易手,有啥好高兴的!你是大清臣子,还是日本官员?”

翁同龢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满脸窘迫。所幸电文遮住老脸,光绪看不到。伸手拿开脸上电文,眼望光绪后背,嗫嚅道:“老臣不是为平壤易手高兴,是为皇上高兴啊。”光绪咬牙道:“平壤已失,清军败逃,大清威风扫地,你还为朕高兴,想看朕热闹不成?”

翁同龢冷冷道:“李鸿章调度失当,淮军一失汉城,再失平壤,皇上正好拿下李鸿章,另委信得过的忠臣治军,不是坏事变好事么?况且平壤又非大清城池,失与不失,与皇上关系不大。”光绪道:“朝鲜为大清属国,入朝清军丢城失地,能说与朕没关系?”翁同龢道:“朝鲜为大清属国不假,可属国毕竟是属国,皇上大可不必为此懊恼。要怪只怪李鸿章白费国家巨饷,养活北洋防军,临阵一触即溃。眼见李鸿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众臣义愤填膺,联名弹劾,太后还要百般袒护,不肯加责,如今平壤失守,看太后还有何话可说。”

提到李鸿章,光绪怒火中烧,血冲脑门,一时忘记生翁同龢的气,大声叫道:“传旨下去,召军机处与总理衙门各大臣,会商朝鲜事,惩处李鸿章。”

翁同龢得令,屁颤屁颤跑出毓庆宫,传令奕劻、李鸿藻、孙毓汶等人入宫议事。

众人陆续来到养心殿,闻知平壤已失,不禁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光绪先骂李鸿章,再骂叶志超,继骂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丰升阿、聂士成。可骂的都骂到,才问众人,该怎么办。李鸿藻声色俱厉道:“李鸿章统兵无方,北洋事事贻误,非予严惩不可。”翁同龢不阴不阳道:“前番数十朝臣齐赴颐和园请愿,奏惩李鸿章,太后仁慈,不肯下手,如今旧话重提,不知太后那里能否通得过。”李鸿藻道:“前番是前番,今番是今番。前番平壤还在清军手上,今番已落入敌爪,太后还想纵容李鸿章,只怕不太说得过去。”

光绪点着头,询问奕劻、孙毓汶、徐用仪三位。事已至此,三位已无话可说,只得任由光绪处置李鸿章。光绪道:“各位别无异议,就辛苦翁师傅,负责起草劾章,朕再拿着去见太后。李鸿章不争气,太后即使想保,也断难开不了口。”

君臣力气都用在打压李鸿章上面,没谁再想得起平壤兵败,很快略过朝鲜战事,结束召对。翁同龢奋笔疾书,字字如弹,句句似刀,击杀得李鸿章百孔千疮,体无完肤。劾章草成,念念有声,复查一遍,不得不佩服自己笔力千钧,一不小心便作成惊世宏文,足可传诸千古。稍事改动,再用漂亮行书誊正,呈给光绪。光绪最佩服师傅文笔,提不出修改建议,只道:“仅以师傅个人名义参劾李鸿章,分量略轻了些,让李鸿藻等也署上名字吧。”

只要扳得倒李鸿章,多署几个人名字,有何为难?翁同龢飞快出宫,来到李府。李鸿藻二话不说,落名于纸,陪同翁同龢,找到文廷式、余联沅、屠仁守等言官御史,讨要署名。各位已获知平壤败绩,李鸿章被叶志超诸将打脸,一个个欢天喜地,奔走相告,翁李两位拿着劾章求上门来,自然毫不犹豫,痛痛快快签下各自大名。

名签得差不多,翁李两人来到宫中,恭呈光绪。光绪很满意,带着两位,起驾直驰颐和园。慈禧见过联名劾章,沉默半晌,叹道:“李鸿章误我大清,不予惩罚,无以对祖宗,对天下啊。皇帝准备如何处置之?”光绪道:“免去李鸿章所有职务,锁拿入京,交部治罪。”慈禧道:“锁拿李鸿章,谁来指挥北洋,抗拒日军?”

光绪一心念着弄死李鸿章,哪想起还有日军要对付?一时哑在那里,无言以对。还是翁同龢反应快,道:“可调两江总督刘坤一北上拒敌。”慈禧道:“北洋海陆防军都是李鸿章训练出来的,调刘坤一北上,两眼一抹黑,如何调兵遣将?”李鸿藻听出慈禧意思,忙道:“罢去李鸿章职务,仍留北洋效力,若战事仍无起色,再锁京治罪不迟。”

光绪颇觉失望。只要有慈禧庇护,想一棍子打死李鸿章,似无可能。只得退而求其次,建议照李鸿藻所说办。得到慈禧允许,君臣三人拜别出园,速速回城,连夜拟旨。旨意为,倭人渝盟肇衅,迫胁朝鲜,朝廷眷念藩封,兴师致讨,北洋大臣李鸿章总统师干,统筹全局,却日久无功,先败丰岛,再输牙山,又失平壤,殊负委任,著拔掉三眼花翎,裭去黄马褂,以示薄惩。该大臣务当力图振作,督催各路将领,实力进剿,以赎前愆。

朝旨发出,翁同龢喜不自胜,嘴里念念有词: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李鸿章雄居大位三十年不倒,终于也有今天,真是苍天有眼啊!然后钻进家祠,对着父兄牌位,扑通一声跪下去,老泪纵横道:“儿弟不贤,迟至今日才扳倒李鸿章。父亲和兄长放心,有朝一日,儿弟总会抬出皇家祠堂青龙刀,砍下李鸿章狗头,以雪大恨!”

出得家祠,还觉不够,又拿起纸笔,想写几句日记,以录心迹。却因过度兴奋,思维阻塞,琢磨半天,也没想出好词,最后仅留下四个字:真明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