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十年前说起。中法越战,李鸿章主和,梁鼎芬劾其六可杀,惹怒慈禧,撤去他七品协修,连降五级,贬为看管乐器的从九品太常寺司乐。梁鼎芬因此自镌一方小印曰:年二十七罢官,尔后将湘籍美妻龚女托付好友文廷式照看,南下回老家广东开馆授课,做起教书先生来。岂知文廷式风流倜傥,才情卓绝,又写得一手好词,与龚女一唱一和,纠缠一起,难解难分,传得满城皆知。传到广东,梁鼎芬自不相信,以为朋友妻,不可戏,文廷式又是文天祥子孙,不会有负故人。后闲人管闲事,录下文龚互赠艳词寄往广东,梁鼎芬才不得不认可,函咒文廷式,说已买通杀手,欲取其脑袋,以雪夺妻之恨。文廷式害怕起来,问计翁同龢。翁同龢不说什么,拿笔写下两句话:李鸿章为苍生始出,梁鼎芬戴绿帽而归。此系坊间戏语,文廷式也有所耳闻,不知老师录此何干。翁同龢道:“你寄给梁鼎芬,他再不会派人追杀你。”文廷式半信半疑,将翁书装封寄走。梁鼎芬见字,哈哈大笑,果真没再忌恨文廷式。旁人不解,问梁鼎芬为何发笑,答曰:“李鸿章何等人物,梁某人能与其相提并论,齐名青史,千金难买啊。且为同光两代帝师翁师傅所书,哪日梁某人穷愁潦倒,无米下锅,正好出手兑换大银,苟活于世。”
语传京都,文廷式感动不已。不是感动梁鼎芬大人大量,是感动翁师傅大智大慧,大笔书上两句坊间戏话,便保自己小命不失,又可继续享用朋友美妻。不觉间龚女滞留文府近十年,乐不思蜀,从不提南归一词。直至两月前,发觉身怀有孕,告知文廷式。文廷式喜不自胜,决定正式娶龚女为妻,好让她高高兴兴把肚里孩子生下来。龚女自然乐意,函商梁鼎芬,准备与其解除婚约。梁鼎芬坚决不干,说龚女乃梁家媳妇,肚里孩子便是梁家人,岂可落生于文家?反催龚女速速南行。文龚苟且之事天下皆知,龚女怎好意思回粤面见公婆?生死不肯离京。惹得梁鼎芬恼羞成怒,愤然上告,一直告到都察院,最后惊动慈禧老佛爷,觉得梁龚婚约仍在,肚里孩子就该姓梁,若降生于文府,受人歧视,孩子岂不遭罪?当即放出口谕,恩准龚女归粤产子。这下文廷式没了辙,只好遵旨放人。又念与龚女露水一场,此番分别,今生今世能否再聚首,亦未可知,难免黯然神伤,想着约几个好友,吃顿酒席,热闹一番,以示纪念。寻思居京日久,来往密切者,不过翁门六子,即汪鸣銮、徐致靖、志锐、张謇、沈鹏及文廷式本人。找张謇一商量,他也赞成,还道:“若翁师傅能赏脸,龚女更有面子,说不定回粤产子毕,念及道希兄恩情,还会别梁北上,重返文府。”文廷式求之不得,道:“不知师傅愿否屈尊上门。师傅最看得起季直,跟廷式走一趟翁府如何?”
两人就这样进了翁府大门。得知文廷式来意,翁同龢有些犹豫。张謇道:“老师不要修理李鸿章么?趁众弟子聚首,可一起想想计谋,出出高招,何愁倒李不成?毕竟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翁同龢这才欣然道:“既要商议倒李事宜,把李鸿藻也请上吧。老家伙早闻龚女花容月貌,几次向老夫表露,若能观花赏月,死而无憾。”张謇笑道:“李鸿藻年高七十五,活得今天,难说明天,道希总不好让他带着遗憾躺进棺材吧?”文廷式笑道:“反正别人老婆,有人愿观愿赏,廷式也不好阻拦。”张謇骂道:“龚女不离不弃,跟随道希十年,还说是人家老婆,太没良心。”文廷式道:“不是人家老婆,太后怎会令我放人南归?”张謇道:“龚女不还在府上吗,留下别放她走就是。”文廷式道:“违抗太后旨意,廷式还要不要脑袋?”
照翁同龢意思,文廷式上门恭请过李鸿藻,尔后设下华宴,静候客人光临。甲午新科进士张謇与沈鹏资历最浅,官品最低,首先赶到。随即徐致靖、汪鸣銮、志锐陆续入府。李鸿藻与翁同龢年高位尊,最后露面。主客入席,酒菜上来,翁同龢望眼众人,道:“今天这顿饭,恐怕得礼部埋单。”文廷式道:“末学略备薄酒,邀师友相聚,无须礼部破费。”
翁同龢指指李鸿藻及其旁边的志、汪、徐三位,说:“李大人端居礼部尚书,公颖(志锐)系礼部满侍郎,柳门(汪鸣銮)为礼部汉侍郎,子静(徐致靖)乃礼部署理侍郎,礼部堂官到者过半,还不该掏银子?”
“没事,礼部再穷,一两顿饭还请得起。反正坐吃山空,可找户部尚书追拨。”李鸿藻说道,东张西望起来。翁同龢知其意,对文廷式道:“主角呢?美人没出场,酒水再美,肉菜再美,李尚书恐怕也难以下咽。”李鸿藻道:“老夫不信翁师傅兴冲冲而来,仅为桌上酒菜。”
众位皆笑。翁李二人位极人臣,朝堂之上一本正经,三句不离家国天下,到得私人场所,竟也嬉皮笑脸,相互打趣起来。也怪龚女来路不正,若为文家明媒正娶,即使翁李心存觊觎,也不好拿来开玩笑。文廷式倒不计较,今日高会本为龚女而置,自得请她出场。于是朝屏风后拍两下手掌,龚女便在侍女扶持下,款款而出。
翁同龢与翁门弟子常来文府,早识龚女,不觉稀奇,唯李鸿藻初见,惊奇之下,视作天人。也怪龚女步态轻盈,身段婀娜,香袖如虹,云鬓动摇。尤其红唇微抿,未启似闻莺语泉声欲出;明眸含笑,未盼便有风情万种流转。二十五六佳龄,瓜已熟,蒂将落,正值芬芳四溢之时。又饱览词章,擅长棋琴,比普通女子更增一份才情,多添一份风韵。
文廷式瞥瞥李鸿藻色眼,上前迎住龚女,与座中各位见过,又介绍给初次相见的李鸿藻。没哪个风华女子喜欢七老八十的糟老头,然龚女毕竟腹有诗书,见多识广,懂得如何与大人物打交道,几声温言软语,竟逗得李鸿藻全身酥麻,差点把持不住,缩到桌子底下。龚女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施过礼,随文廷式回到座位上,举杯与客人同饮。
数杯下肚,众位有些耳热心跳,喝酒速度缓下来,拿眼睛去瞧文龚二人。文廷式让女仆拿出琵琶,送入龚女怀中。龚女也不推辞,纤指在弦上一划,轻拢慢捻,开始弹奏起来:细雨轻尘春窈窕,看尽红嫣,自觉孤芳好;系马垂杨临大道,更无人处多幽草;六曲屏山归梦绕,油壁香车,何计迎苏小?纨扇无情金钿杳,高楼日日东风峭。
一曲终了,众位鼓掌。翁同龢道:“这不是道希所填《蝶恋花》吗?经龚女巧手一弹,意境全出。”李鸿藻道:“怪不得道希能成为大词家,有美人怀抱琵琶在侧,脑袋再笨,也能填出清词丽句,令人耳目一新。”翁同龢道:“道希赶快物色个琵琶女,送到李府上,让李大人也做个词家。”文廷式道:“学生不敢。”翁同龢道:“有何不敢?”文廷式道:“李大人心系苍生,为皇上治国平天下,拉他下水,惹恼皇上,可不是好玩儿的。”李鸿藻道:“老夫宁肯学道希,备香车,迎苏小,不愿治国平天下。”
众人大声叫好。李鸿藻又道:“道希词坛高手,何不现场作两首,让在座同僚开开眼界?最好是艳词,更能促酒兴。”几位都说:“对对对,要作就作艳词。”文廷式道:“李大人和众师友有令,廷式只好献丑。”稍事凝思,便吟道:衣飞练,娇姿美态真红艳;真红艳,肌如凝脂,撩人容靥;人因靡乐忘其中,情随狂曲心怀乱;心怀乱,媚来秋眼,摄魂迷恋。
李鸿藻道:“此词曲牌名曰《忆秦娥》吧?作得不错,可惜还不够艳。”文廷式道:“词中已带艳字,还不算艳?”李鸿藻道:“此艳非彼艳也。”文廷式道:“李大人想更艳也不难,座中就有艳词高手。”李鸿藻道:“高手在哪?”文廷式拍拍沈鹏肩膀道:“高手在此。”
与张謇一样,沈鹏也是翁同龢江苏常熟老乡。与张謇不一样的是,沈鹏科场得意,二十出头便两榜高中,成为最年轻翰林。且擅长诗词,与文廷式走得很近,常一起击节唱和,好不快活。许是年轻风流,尤其喜填艳词,人称沈艳艳。
想不到艳词高手就在座中,李鸿藻眼望沈鹏道:“诵棠(沈鹏)快来一曲,让老夫饱饱耳福。”沈鹏道:“晚辈不敢。平时寒窗枯寂,作诗填词以解乏,登不了大雅之堂。”翁同龢道:“此处不是大雅之堂,乃私下聚会,诵棠大可不必拘谨。”
恩师发了话,沈鹏才大胆吟了一曲: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领环松,露酥胸;小簇双峰莹腻,玉手自家摩戏;欲扣又还停,尽憨生。
此词曲牌名曰《一痕沙》。一直不太吱声的汪鸣銮道:“词作得好,艳也够艳,只是不够含蓄,略嫌浅露。”志锐道:“不露又如何叫艳词?柳门(汪鸣銮)兄来一首含蓄艳词如何?”汪鸣銮道:“公颖(志锐)兄差也,翁老师和李大人在上,哪轮得到门生置喙?”
众位就怂恿翁李赐教。翁同龢道:“作词是年轻人长项,咱老家伙早已无此**。”李鸿藻也道:“尤其艳词,咱垂垂老矣,想艳也已艳不起来。”众位不肯善罢甘休,嚷嚷姜是老的辣,词是老的艳,非逼两位老头作几句,哪怕不合词牌,也无所谓。
李鸿藻便与翁同龢商量:“咱俩不作词,来几句打油诗如何?”翁同龢问各位道:“打油诗可不可以?”众人说:“打油诗也无不可,只要艳就行。”李鸿藻朝翁同龢拱拱手:“翁师傅老来艳,您请领先示范。”翁同龢也不客气,道:“十七新娘七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在座皆笑,去瞧李鸿藻。原来李鸿藻活得够久,妻妾相继去世,他老人家不甘寂寞,新近又纳小回家,故翁同龢有此一戏。李鸿藻不介意,也追翁韵,打油一首:“耄耋长夜拥青娘,难入花蕊尽瞎忙;岁月磨蹭常如是,力不从心心怅惘。”
众位大声叫好,都说李大人现身说法,艳得不同凡响。热闹中,酒意阑珊,翁同龢提议龚女再谈两曲,然后喝杯团圆酒,撤席品茶聊天。龚女于是重抱琵琶于怀,弹奏道:“我所思兮江上路,因风赠与瑶华,玉楼半天卷朱霞;飞鸿将远梦,一夜到伊家;强忍闲情情转切,泪痕弹湿窗纱,相思相望各天涯;知卿憔悴损,不忍问桃花。”
此曲叫《临江仙》,亦为文廷式所填。龚女又弹一曲《蝶恋花》:“九十韶光如梦里,寸寸关河,寸寸销魂地;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丛荻摇深翠;惆怅玉箫催别意,蕙些兰骚,未是伤心事;重叠旧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好个人生只有情难死。一听就知文廷式不舍龚女南归,填此词曲,以寄离意别思。诸位不胜唏嘘,深为这对怨男恨女所感动。沈鹏还对翁同龢道:“翁师傅入毓庆宫授课时,何不奏请皇上下道圣旨,恩准龚女改嫁道希兄,成全这段美好姻缘。”翁同龢叹道:“皇上婚姻都摇摇欲坠,无以自保,还作得了臣下婚配的主?”
众所周知,慈禧为把持后宫,钦点胞弟桂祥次女静芬给光绪婚配,这便是隆裕皇后。隆裕貌丑性懦,光绪正值青春年少,自然喜欢不起来,只爱珍妃美丽活泼。也就难免遭慈禧忌恨,不让两人过于亲密,弄得光绪痛不欲生。
后宫人事纷繁复杂,各位不便胡言乱语,没人接翁同龢话茬。还是徐致靖起身,打破沉默道:“各位多坐会儿,致靖早约好城外草药师,上门诊治耳病,得先走一步。”
众人假意挽留几句,心想你早走,咱们好早说正事。原来徐致靖虽为翁门六子,又系翁同龢江苏同乡,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李鸿章同年子。也就是徐父与李鸿章为同年进士,两家交情好,私谊深。也因如此,翁同龢要倒李鸿章,还得避开徐致靖,他在时才故意拿艳词寻开心。幸徐致靖知趣走人,正好翻过闲篇,言归正传。
席散入得茶室,众人端杯润润酒气直冒的喉咙,开始鸡一嘴,鸭一舌,猫一声,狗一吠,数落起李鸿章来。综合道听途说,以及张之洞与李秉衡密探搜集情报,李鸿章罪行大体有五:一是海军官兵疏于训练,沉湎酒色,吸食鸦片。总兵张文宣横行霸道,不可一世,还与丁汝昌通同一气,借采办军械,大吃回扣,器多窳败,不堪应用。二是陆军诸将不和,勾心斗角,互相攻讦。军官克饷,士兵闹饷。叶、聂、卫、马、左各军入朝途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贪生怕死如卫汝贵,竟怀揣老婆书信,不思为国杀敌,只想早日回合肥老家抱孙子。且有信为证:君起家戎行,致位统帅,家既饶于财,宜自颐养,且春秋已高,望善自为计,勿当前敌。三是洋务伤民,外交败俗。盛宣怀、郑观应、徐润等大办轮船招商和机器造纸织布等,致使传统产业凋敝,千万从业人员丢失饭碗,无以存活。马建忠、伍廷芳、汪凤藻等与洋人打得火热,满嘴洋话,数典忘祖,有损天朝尊严,丢尽上国颜面。四是李家亲属如张佩纶者,经常打着李鸿章招牌,到海陆军中敲诈勒索,拿这拿那。李经方出使日本时,娶日本女人为媳妇,收日本女子为义女,让妻女牵线,与日军暗通款曲,随时准备携巨资窜逃日舰,赴日定居。五是李鸿章本人衰老昏庸,糊涂懵懂,靠每日服食洋药,苟延旦夕,尸居余气,临战一筹莫展,一再贻误战机,致使败绩频频。
罗列得差不多,才算作罢。翁同龢满心欢喜道:“有此真凭实据,李鸿章与丁汝昌不倒台,至少也得脱一层皮。也不用各位出面,以免有人以为老夫怂恿翁门子弟,专与李鸿章过不去。只管联络屠仁守、余联沅、黄体芳、盛昱等言官御史及给事中,交由他们妙笔生花,奏呈宫中,届时太后就是有心袒护李丁,只怕亦难矣。”
众人称善,走出茶室,各自分头行动。唯李鸿藻仍无去意,不肯动身。翁同龢道:“难道李大人想留下来,再作几首打油诗?”李鸿藻道:“道希盛宴款待,龚女弹奏妙曲,咱们饱了口福饱耳福,就这么拍拍屁股走掉,也太不厚道了吧?”翁同龢道:“莫非李大人欲等道希算清细账,好以礼部名义付费?”李鸿藻道:“付费道希肯定不答应,咱可另作补偿。”翁同龢道:“如何补偿?”李鸿藻道:“从龚女所弹词曲听得出,两人千般难舍,万般难分,若帮道希留住龚女,也算成人之美,行善积德。”翁同龢道:“李大人怎么行善积德?”
李鸿藻扯过翁同龢耳朵,嘀咕几句,翁同龢连连叫好,说此计可行。在两人合谋下,几天后数位太监出现在文府里,请龚女换上宫女衣服,怀抱琵琶,钻入小轿,去了颐和园。入园来到隆裕寝宫宜芸馆,龚女巧运纤指,一番弹唱,拨弄得隆裕心**神摇,暗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太后一定喜欢。
此时慈禧正在园子里闲逛,身后跟着李莲英和数位宫女。一逛一逛,逛到一处曲水前,只见梧桐数株,枝抖叶颤,像在与柔风悄言细语。慈禧信步来到树下,不觉梧叶脱离枝头,自鬓边划过,飘落足前。弯弯腰,拾起梧叶瞧瞧,想起年轻时随父寓居江南,当地民谚有云:梧桐叶落,天下尽秋,心里不觉悠了悠,问李莲英道:“小英子,眼下到了什么节气?”李莲英道:“禀太后,八月上旬,中秋很快到来。”
慈禧哦一声,眼里掠过一丝伤感。中秋将至,冬天不远,时光流逝得真快啊。遥忆当年人在江南,凭梧落而问秋,心头却盛满青春之欢悦,并不知秋为何物。不知不觉四十多年过去,一番番春夏秋冬,叶有重绿日,人无再少年,青春一旦逝去,便绝无回头之时。别说青春,就是岁月里最重要的生命,说逝就逝,永不复返,谁也没法留住。心硬如铁的慈禧顿时双眼湿润,身边梧桐,眼前湖山,仿佛蒙上一层薄雾,变得模糊起来。迷雾里有人影惝恍,仿佛奕(左讠右?)(咸丰)与载淳(同治)父子,在空中缥缈着,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被什么力量阻隔着,没法近前。奕(左讠右?)与载淳,一为夫,一为子,是慈禧生命里的至爱。然苍天不公,三十年前丈夫抛妻弃子,绝然而去,二十年前儿子又扔下寡母,狠心走掉,留下慈禧孑然一身,独自在男人世界里斗智斗勇,苦苦挣扎,也就心如死灰,没有情,没有爱,唯有悲和痛。痛太深太沉太重,彻入骨子里,就会变成孤傲和冷漠,世间一切皆为无情物。这有一个好处,冷眼观人识物,不会感情用事,情令智昏,慈禧才凭女人柔弱双肩,扛起风雨飘摇的大清大厦不倒。一扛就是三十多年,自二十多岁直至六十岁,眼看生命迈过春,走过夏,途经秋日,即将进入草木凋零万物萧煞之寒冬。
正胡思乱想,忽闻琵琶声至,悠悠扬扬,入耳又入心。慈禧泥住脚步,随口问了声:“哪儿来的琴声?”李莲英往前凑凑,道:“好像来自宜芸馆。”慈禧道:“隆裕也会琵琶?本宫怎么从没听她弹奏过?”李莲英道:“许是宜芸馆新进宫女弹的吧?要不要叫到乐寿堂,给太后弹奏几曲?”慈禧道:“行啊,本宫也走累了,该回去歇息啦。”
李莲英脚打莲花落,去了宜芸馆。慈禧掉过头,带着宫女,回到乐寿堂。不大一会儿,李莲英进来禀报道:“皇后和琵琶女来啦。”慈禧说:“让她俩进来吧。”
龚女与隆裕皇后很快出现于堂下。慈禧也不吱声,微合双眼,斜倚于软榻前。隆裕行过礼,示意龚女坐到兀子上,又轻轻点点头,意即大胆弹奏就是。好在龚女多少见过些世面,不惧不畏,抱紧琵琶,两手齐动,叮叮咚咚弹奏起来。先是《菩萨蛮》,再是《贺新郎》,慈禧始终无动于衷,像已熟睡过去。龚女手已弹热,开始弹唱《蝶恋花》。弹得婉丽幽怨,千回百转,唱得声情并茂,如诉如泣。直至“人生只有情难死”,忽见慈禧泪水从眼角渗出来,嘴里喃喃道:“情难死,情难死,岂知人生也有心灰之日,情死之时。”
吓得龚女收拨抱琴,大气不敢出。隆裕伸手向外摆摆,龚女轻轻站起来,蹑手蹑足往门外走去。不意慈禧发话道:“先别走,再给我弹奏一遍《蝶恋花》。”
龚女坐回去,划拨琵琶,重新弹唱。慈禧止住泪水,用脚尖轻点节奏,直至曲终,才开口问道:“你是哪里人,何时入的宫?”龚女道:“小女湖南人,未曾入宫。”慈禧道:“进门前明明听隆裕称你宫女,怎么没入宫?”龚女道:“小女姓龚,龙共龚的龚,皇后才呼作龚女。”慈禧道:“哦,是此龚女,非彼宫女。来北京多久啦?”龚女道:“十二年。”慈禧道:“许配人家没有?”龚女道:“已许配。”慈禧道:“夫家是谁?”龚女道:“梁鼎芬。”
慈禧偏偏脑袋,认真看看龚女,道:“你就是久滞文家不归的梁妻?本宫不已传谕,令你南行回粤,与梁鼎芬团聚产子,怎么还在北京没走?”
龚女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谢罪,声称:“小女已打理好行装准备出发,谁知文廷式请翁师傅和李鸿藻李尚书赴文府聚餐,唤小女弹琴助兴,甚得两位大人欢心,说皇后喜欢琵琶,命小女入园献过曲,再南下也不迟。又有幸给太后演奏,真是小女福分。”慈禧道:“起来吧。你手灵嘴巧,弹得妙,唱得好。词也不错,系何人所填?”龚女交代道:“文廷式所填。”
“好个文廷式!”慈禧眉头一竖,发起怒来,“梁鼎芬视文廷式为知己,托付美妻,他怎可霸人所爱,据为己有,不肯放手?”龚女道:“不是文廷式霸占小女,是小女心甘情愿随他。”慈禧道:“你一有夫之妇,竟不守妇道,弃夫随人,该当何罪!”龚女不卑不亢道:“文廷式爱小女,小女也爱文廷式,哪怕领罪受戮,也在所不辞。一句话,头可断,情难死。”
慈禧心头一震,难免又羡又慕,又妒又恨。想起自己拥有整个大清江山,却没法获得可生死相托之真情真爱,简直白来世间走此一遭。慈禧深受感动,对龚女道:“你真愿意弃梁随文?”龚女道:“小女跟定了文廷式。”慈禧道:“若本宫命你离文归梁呢?”龚女道:“小女已想好,只要离开文府,走出北京城,就从卢沟桥跳下去,了此一生。”慈禧道:“好,本宫替你做主,准你留下来,为文廷式生产贵子。”
龚女就这样留在文府,再无人能赶走她。文廷式很受用,感谢翁同龢与李鸿藻成全自己。翁李道:“怎么个感谢法?”文廷式道:“督促各言官御史,尽快拟就劾章,呈入宫中。”翁李道:“这还差不多。动作要快,万一北洋打了胜仗,再弹劾李鸿章,就来不及了。”
文廷式应声而去,叫上张謇、沈鹏,遍访言官御史,收集劾章,一起交给翁同龢。翁同龢趁上毓庆宫授课,面呈于光绪。宣战诏书下达一个多月,北洋仍毫无作为,寸功不见,光绪心烦意躁,阅过众人劾章,心潮起伏,栏杆拍遍,决定非惩处李鸿章不可。召集军机大臣,商议惩处办法,奕劻、孙毓汶和徐用仪三人觉得平壤会战在即,李鸿章正积极备战,凭御史言官信口开河,无端指控,便给予处罚,会动摇北洋将士军心和意志,大为不妥。翁同龢驳斥道:“李鸿章口喊备战,谁知他真备战,还是假备战?丰岛与成欢两战过去,一晃月余,没见北洋任何动静,谁能保证李鸿章不是有意糊弄皇上,延误战机?”李鸿藻也道:“李鸿章一意避战,朝廷不动点真格的,他绝对不会当回事。”
光绪自然认同翁李意见,谕令两人起草诏书,责罚李鸿章,也好给言官御史以交代。奕、孙、徐三人拗不过光绪,出宫后赶紧把消息透露给慈禧。慈禧觉得光绪纯属胡闹,派人进城传话,处罚李鸿章可以,但不能太轻,干脆将其就地正法,皇上再带着翁同龢和李鸿藻,御驾亲征,奔赴朝鲜,不扑灭日军,别回国见列祖列宗。话来得重,光绪哑在那里,不知所措。翁同龢和李鸿藻不甘心,密使文廷式与张謇,怂恿言官御史,群集颐和园门外,跪地请愿,说是不惩处李鸿章,逼其把日军赶出朝鲜,大清国将不国,众臣无脸活下去,唯有死给太后看。过路行人纷纷上前围观,仿佛看猴子把戏似的。看猴子把戏还得扔上几个铜板,看言官御史聚众取闹,分文不取,不看白不看。
京都倒李风潮闹得沸沸扬扬,不可能不传到天津。可李鸿章心系平壤战场,没法理会来自身后的明枪暗箭。两国一经宣战,求和之路堵死,李鸿章不再与洋人纠缠,全身心投入备战之中。没办法,朝臣高喊主战,只需动动唇舌,战胜坐享主战之功,爱国之名,战败罪在北洋海陆两军,正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相反李鸿章备战,得调兵遣将,送枪运炮,筹粮协饷,事无巨细都需落到实处,不可弄虚作假。
想起平壤会战一打响,一两天不可能结束,李鸿章传入负责军需的周馥,说:“叶聂各军离境时,正值盛夏,衣单被薄。眼下已是秋八月,北朝鲜天气转凉,各军将士大都来自江南,不耐寒,不禁冻,恐怕够受的。”周馥道:“相国放心,卑职早联系上海机器织布局,多产衣布棉被,供应朝鲜战场。昨天接到盛宣怀电报,说数船衣被已离沪北上,不日可抵天津。”
这就是周馥,你想到的,他已提前做到。李鸿章甚慰,道:“御史言官口口声声喊打,岂知打仗需充分准备,北洋海陆防军又重在防守,朝廷硬逼,倾巢而出,渤海沿岸和各港空虚,后患无穷啊。所幸二十年洋务没白办,像机器织布局、轮船招商局等,关键时候可应大需。但愿众志成城,阻日军于朝鲜境内,北洋或许能逃此一劫。”周馥道:“出国征剿不比本土作战,地理生疏,后勤供应难度也大。日本觊觎朝鲜十多年,做足准备,悍然入韩,志在必得。大清匆忙应战,劳师远征,叶志超诸军能否守住平壤,确实难说。”
李鸿章说:“叶聂两军到达平壤后,与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丰升阿四军会合一处,计有三十余营,共一万四千兵力,足可抵挡人数略多的日军。虽说日军武器精良,可平壤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我军应该不会吃亏。”周馥道:“但愿如此。只是六军临时集结,各自为战,不知叶志超能否调度得动。且各军虽出自淮军,大多为临时急募新兵,能不能打仗,是个疑问。特别是丰升阿东北练军,人称‘鸭蛋兵’,经不起磕碰。”
李鸿章张嘴还没出声,袁世凯闯进来,打断两人,大声道:“恩师可让世凯带兵了吧?”
原来自汉城回津后,袁世凯三番五次入衙讨兵请战,扬言要杀回朝鲜,以雪前耻。北洋兵制早已成熟,仓促间腾不出多余兵马,李鸿章无法答应。袁世凯没死心,探得北洋还要招募新兵,又跑来提要求:“交几千给我吧?我用西法给韩廷练过兵,定能为相国练出能攻能守之西式新军。”李鸿章道:“新兵已有人训练,不用慰亭(袁世凯)操心。”袁世凯颇感失望,道:“世凯在韩十二年,人情地理熟悉,正好训练新兵,统领入韩,痛击日军。”
李鸿章想起当年安徽浪战,无功西行,入幕曾府,天天缠着老师要求带兵,倒也能理解袁世凯,道:“慰亭精神可嘉,老夫挺欣赏。你还年轻嘛,以后机会多的是。”袁世凯道:“打仗就得年轻,像叶卫马左诸将,一个个五六十岁,人老志短,哪还有勇气,敢打敢冲?反观大岛义昌等日本入韩将领,正值盛年,气势上就可压倒叶卫马左他们。”
师老必疲,将老必衰,这正是李鸿章心头隐忧。当年淮军东征苏沪,自己不到四十,身心正健,敌后运筹帷幄,敌前横刀卧马,脑袋里何曾冒出过畏惧一词?旗下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诸将也就二三十岁,更如饿狼出林,猛虎下山,万夫莫当。现如今,自己风烛残年,走路东倒西歪,哪里还上得战场?最多躲在北洋衙署,遥控指挥,给各将发发电文,鞭策鞭策,鼓励鼓励。前敌叶卫马左诸将,也人老多病,闻枪心惊,闻炮腿软,还有多少意志和勇毅,与年轻气盛的日军抗衡,谁也没法保证啊。
一丝悲凉袭上心头,李鸿章不敢再往下想,对袁世凯道:“慰亭啊,你刚死里逃生,从朝鲜回来不久,就别回去参战啦。万一此次朝鲜战败,北洋防军溃散,还得有人绝地而起,再练新兵,支撑国防。如果让你参战,胜则好说,败则朝廷问罪,你再无崛起之日,国家损失一个可造大才,多不值得!老夫早有打算,韩战能胜,老夫一定拨兵给你,让你以西式方法训练成劲旅,替代老弱淮系旧军,就像当年淮军替代湘军一样。若败给日本,北洋覆没,老夫丢官去职前,也会奏请朝廷,选派你编练新兵,重铸军魂。老夫统军三十多年,说话还会有人听的。国不可一日无防,英雄总有用武之地。慰亭暂且隐忍,假以时日,定能出头。”
说得袁世凯不无感动,想不到恩师暂不让自己领兵,用意如此深远。当即道:“日后如何,世凯不敢多想,只求眼下为恩师为国家略效犬马。”李鸿章道:“你想做事好,老夫命你随玉山(周馥),赶赴辽东,筹办和转运粮饷如何?若前线失利,还可就地收集残兵败将,领回京畿,为国家未来留存些复兴火种。”
袁世凯深表谢意,随周馥而出。两人足音远去,又有人进来,原来是于式枚,手里拿封快函,说是两广督府所寄。李鸿章嚯一声站起来,接过函件,几下拆开,阅读起来。
李鸿章早有预谋,购买数艘新式洋舰,组成一支强大舰队,再雇请英国海军指挥官管带,直捣长崎,把战争打到日本本土去,让入朝日军首尾难顾,叶聂诸部正好趋势收回朝鲜。几经交涉,与海军强国智利达成初步意向,该国可提供包括大型穹甲巡洋舰在内的七艘新式军舰给中国。电告孙毓汶,由他密奏慈禧,得到恩准,李鸿章便与汇丰银行接触,商谈货款,同时向现任两广总督的大哥李瀚章伸手。想不到大哥回复得如此快,明确说已筹集到九十万两银款,即要即提。关键时刻还是亲兄弟靠得住啊!李鸿章喜出望外,眉头高扬,对于式枚道:“传马建忠与伍廷芳,到智利驻津总领事馆去。”
听说李鸿章上门,智利驻津总领事乔纳森迎出大门,把三位请入客厅,明知故问道:“中日已宣战,李相还有闲来敝馆看望本领事?”李鸿章笑道:“看望乔总,商购贵国军舰,事若能成,消灭日军岂不指日可待?”乔纳森笑道:“原来李相惦记着敝国军舰。本领事已协调好,款到提舰。”李鸿章道:“款银本督已备得差不多,唯愿贵国看在敝国战时拮据,价格能优惠尽量优惠点。”乔纳森道:“已够优惠,再优惠恐怕有些难。”李鸿章道:“本督年老力衰,腿脚不便,还颤颤巍巍上门说好话,乔总难道不给面子,照顾些车马费?”乔纳森笑笑道:“从北洋衙署至敝总领事馆,要得几个车马费?好好好,李相公忠体国,不辞辛劳登门,本领事再与敝国政府及外部商量商量,能照顾李相面子尽量照顾。”
李鸿章留下马建忠,与乔纳森具体论价,以尽快签约,然后领着伍廷芳,去了阿根廷驻津总领事馆。阿根廷海军亦不错,万一智利方面谈不成,也多一个选择。阿根廷总领事很乐意卖军舰给中国,李鸿章又留下伍廷芳,负责讨价还价。回到衙署,还觉不踏实,隔日又带上罗丰禄去了巴西驻津总领事馆。巴西方面也愿出售军舰,李鸿章让罗丰禄负责详谈。
购舰计划正在实施之际,叶志超来电,说一万六千日军正向平壤收拢,近日内必有血战,守军千里征战,困难重重,不容乐观:左宝贵右边身子中风,走路困难;丰升阿东北练军大多是“鸭蛋兵”,不足为恃;马玉昆最勇,兵将最少;至于叶志超本人,自牙山北逃平壤时,一路风吹雨淋,以至一病不起,饮食难进,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诚如袁世凯所言,一帮老弱将帅,既无体力,又无斗志,枪炮还未响,气势先落入下风,又如何取胜于人?可惜李鸿章鞭长莫及,只得发去电报,好言相慰,给予激励。又问战阵布置情况,务必尽快回复,好给朝廷交代。
电报发走,李鸿章痴坐桌前,心头阴云密布。平壤之战败不起啊。两万多北洋陆军,五分之四已派往朝鲜,仅余宋庆驻旅顺,刘盛休守大连金州,总不可能全都派出,押到朝鲜战场吧?刘盛休乃刘铭传侄儿,助叔叔统带铭军,南征北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以军功升任总兵。剿捻结束,淮军裁撤,李鸿章奏留铭军数千,交给刘盛休,驻防金州。这可是铭军也是淮军仅存精锐,万一押输,海军战舰失去照应,岂不任凭日军海陆夹击,等着沉没海底?北洋陆兵和军舰是国家命脉,命脉一失,拿什么保卫大清江山?大清入关后,蒙古、新疆、西藏相继并入版图,一旦清朝灭亡,三族只认满清不认汉,宣布独立,洋人再插进来,趁乱宰割,国家必将四分五裂,俺李鸿章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自己已七十多岁,老命值不了几个钱,只是数十年所筑海防,就此崩溃,遗大患于国家,死不瞑目啊!
脑袋里正翻江倒海,又接到丁汝昌来电,说各战舰已遵命集结于大连湾,随时听从调度。李鸿章眼盯电报,沉吟不语。如此部署,主要考虑大连离平壤近,厚集兵舰,可给前线清兵助威,有必要的话,还可为刘盛休四千多陆军护航赴朝,绕击日军后路。可这太冒险,金州防军出征,仅留宋庆孤守旅顺基地,一旦沦入敌手,威海必危,整个北洋海军都将毁灭。基于此考虑,李鸿章叫进于式枚,嘱令道:马上复电丁汝昌,坚守大连湾,绝不可轻举妄动。
于式枚出去后,李鸿章仍坐在桌前,苦等叶志超回电。没得到平壤战场兵力布局情况,心里难安啊。可直到天黑,回电仍迟迟没来。晚饭时间早已过去,家人三请四催,才起身出了签押房。走几步又刹住步子,折身来到于式枚办公房,说:“晦若盯住电报房,平壤电报一到,立即送我手上。”于式枚道:“相国放心,给丁汝昌发电报时,已叮嘱过电报员。”
直到翌日午后,李鸿章望眼欲穿,才终于盼来平壤电文,叶志超禀报说诸军布局早定,马玉昆部驻城南,卫汝贵部守城西,左宝贵部扎城北,叶志超本部一半护卫城东,一半留城里为机动,另聂士成和丰升阿两部则屯于义州方向,以保平壤后路。
看完电报,李鸿章打开朝鲜地图一瞧,不禁大吃一惊,一拍桌子,大骂道:“这个叶大呆子,到底会不会打仗?怎能如此部署兵力?”
原来义州位于平壤西北,靠近鸭绿江,过江便是辽宁丹东。分兵远离主战场,目的何在?为逃跑回国做准备?哪有枪炮没响,就想着逃跑的?平壤总共才一万四千守军,分出聂丰两部四千多,剩下九千余人,如何抵抗一万六千武装精良的日军?叶志超久经战阵,连此浅显道理都不懂么?莫非真的病入膏肓,糊涂一时,一顿瞎折腾,乱指挥?
仿佛已预感到平壤失败在所难免,李鸿章心头一阵阵疼痛。那可是自己多年训练出来的精锐所在,难道就这样断送在叶志超手里,葬身异国他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信叶志超谎称牙山取胜,奏报朝廷请功,朝廷不知真假,钦命其统领入朝清兵,陷平壤于绝境。
李鸿章不愿眼巴巴看着自己家底毁掉,决心豁出去,电令刘盛休率军入朝,救援叶志超诸军。又命丁汝昌尽出海军战舰,保驾护航,决不能让丰岛悲剧重演。
这步棋实在太险恶,不是迫不得已,李鸿章怎会铤而走险?他早已分析过,刘盛休部东征,日军海陆联动,进犯大连,旅顺必定不保,后果不堪设想啊。再说北洋战舰悉数离港,亦有可能遭遇日本海军,海战打响,谁胜谁负,根本没法预料。若平壤陆军败落,海军也跟着受挫,北洋也就玩完,李鸿章十个脑袋都不够朝廷砍削。唯一好处是可遂翁同龢与李鸿藻平生大愿,拉着光绪一起做亡国奴。
幸而北洋又募得一万新兵,尽管只训练过几天,开枪放炮没完全学会,毕竟也可拿出来,派驻大连金州充充数,聊胜于无吧。李鸿章布置下去,又电告叶志超,刘盛休四千多精兵已分乘上海招商局轮船,自大连湾出海,不日可至平壤,命他立即调回聂丰两部,内外夹击,共创日军,争取平壤战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