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鲜戡乱无力,中日借机出兵2(1 / 1)

奕劻得话,跪安离园,快速回城,着府役赶往客馆,传马建忠来府领命。谁知马建忠来京途中,人急马快,风扑雨淋,暑邪浸体,竟病倒客馆,昏沉不醒。府役回府实禀,奕劻不可能等马建忠病好再传慈禧口谕,准备亲赴总理衙门,发电给李鸿章。

未及出门,门人入报,说翁同龢至府,问王爷见与不见。原来满朝皆系翁门学生和同党,李鸿章能说得上话者,也就奕劻等少数几人,翁同龢特放了眼线在庆王府门口,留意天津来人。线人报知马建忠与奕劻行踪,翁同龢颇觉蹊跷,专门上王府来探听虚实。

“就说本王不在。”奕劻支开门人,又令府役把轿子抬到后门去,欲避开翁同龢纠缠,尽快离府。岂料府役没走几步,只见翁同龢直闯进来,出现在天井旁边。奕劻无以脱身,只得迎上前去,把翁同龢请入客厅。问候两句,翁同龢便直奔主题道:“听说马建忠到过王府,不是李鸿章传信王爷,议请撤兵朝鲜吧?”

翁同龢不过妄加猜测,信口讹诈,奕劻却暗觉心惊,目光闪烁,掩饰道:“朝鲜乃大清属国,日本悍然出兵,无理取闹,哪有宗主国先撤兵之理?”翁同龢道:“王爷所言甚是。李鸿章胆敢擅自撤兵,别说满朝文武坚决不答应,皇上也不会轻饶他。”奕劻明知故问道:“皇上主战还是主和?”翁同龢道:“皇上主战主和,王爷比老臣更清楚。”奕劻道:“皇上以翁师傅为师,师徒天天在一起,翁师傅自然最懂皇上心思。”翁同龢道:“皇上心思倒不难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青春鼎盛,又已主政,正是大有可为之时,朝鲜有事,他岂肯放弃建功树威之机?”奕劻道:“建功树威总没错。然朝鲜局势复杂,日本驻兵过万,叶聂两千多兵马,哪是人家对手?”翁同龢道:“中朝两国山相连,海相望,大清添兵并不难。”

翁同龢善伺圣意,天天放此宏论,光绪哪里还沉得住气,不逼李鸿章赌上一把?奕劻心里寻思,嘴上无言。只听翁同龢又道:“太后垂帘听政时期,中日壬午、甲申两度在朝冲突,皆以大清完胜收束。如今皇上主政当国,咱们做臣子的畏首畏尾,不敢戮力齐心,制服日本蕞尔小国,叫皇上脸面往哪儿搁,皇威从何而来?”

贸然用兵,侥幸取胜,自没话说,万一败给日本,不更丢脸面?奕劻吱声不得,依然沉默无语。翁同龢慢慢站起来,言轻语重道:“王爷绝顶聪明,该知如何掂量轻重。太后已至花甲,皇上却正值盛年,来日方长,王爷尊崇太后,理所应当,可也不能因此忽略皇上啊。”

撂下此话,翁同龢甩手而出。奕劻愣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几乎将复电李鸿章之事忘个干净。待回过神来,天色已晚,只好改日再上总署(总理衙门)。然翌日还没动步,宫中太监来传,说皇上有召。定是翁同龢在光绪耳里塞了话,奕劻不敢怠慢,飞快入宫,来到养心殿。光绪高坐于上,没等奕劻行完大礼,便冷冷道:“庆郡王记性好差,只认颐和园路径,忘了紫禁城朝东朝西。”奕劻道:“太后避居颐和园,门前清静,皇上心系朝鲜,又无暇经常过去请训,奕劻才抽空前往,稍解太后寂寞,还望皇上见谅。”

“还是庆郡王体贴太后,不像朕粗心,忘记太后十八年养育之恩,弃之于远郊,不管不顾。”光绪阴阳怪气道,“庆郡王承欢太后膝前,领得多少重赏厚赐,可透露给朕乎?”奕劻不得不如实道:“微臣西赴颐和园,不求赏,不讨赐,不过转禀李鸿章撤兵之请。”光绪咬紧后牙床道:“原来你们早已商量好,准备撤兵于朝。你可以走啦,朕不好耽误你撤兵大举。”奕劻道:“撤兵之请,太后已有口谕,还请皇上降旨。”

光绪怒道:“你们已讨得太后口谕,还用朕降什么旨!”拂袖而去,留下奕劻,呆立片刻,怏怏退出殿外。正碰上翁同龢和李鸿藻两人,各抱一大摞奏章,来觐光绪。少说也有四五十封,都是弹劾李鸿章及奕劻的。早在日本出兵之初,御史和言官便热血沸腾,大声呼吁朝廷,尽快调集大军,兵分两路,一路赴朝,固我宗主地位,一路捣日,踏平东京,灭此朝食。众臣正激昂之际,不意从翁府传出,李鸿章已派人入京,唆使奕劻密奏慈禧太后,打算放弃朝鲜藩国,撤兵西归,顿时一个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连夜拟折,愤然弹劾李鸿章,练兵二十年,购舰数十艘,糜费库银数千万两,竟震慑于日本小小岛国,纵敌玩寇,临事张皇,畏葸不前,一味周旋于英俄诸国之间,徒托空言,妄图舌退日军,尽失天朝上国颜面。既然李鸿章及奕劻贪生怕死,不敢言战,唯有交出兵权,自缚受死,待皇上另授良帅接印,挥师东进,重创日本蝼蚁之兵,以振我堂堂大清天威。

见过群臣劾章,光绪又愤慨,又解恨,又振奋。愤慨的是李鸿章年老昏愦,胆小如鼠,日本区区疥癞,不敢触碰;解恨的是群臣骂得在理,骂得痛快,李鸿章就该骂该打该杀;振奋的是正义在人心,只要君臣同仇敌忾,官民众志成城,何愁小日本不灭,大清国不胜!

在众多劾章激励下,光绪涨红着脸,声音不觉高起来:“李鸿章老命要紧,朕罢掉他,再御驾亲征,临波东渡,好好教训教训小日本。”李鸿藻提醒道:“皇上若御驾亲征,定然剑锋所至,日兵望风而溃。只是如此重大决议,恐怕须征得太后恩准才是。”

一提慈禧太后,光绪便泄了气,垂着脑袋道:“太后只怕不会允朕出京。”翁同龢道:“一个小小日本,哪用得着劳烦皇上亲征?”光绪道:“太后不让朕亲征,李鸿章又迟迟不肯出兵,莫非只能看着日本把朝鲜夺了去,咱千年宗主地位,顷刻化为乌有?”李鸿藻道:“还得请求太后,责成李鸿章派重兵入韩,镇压日军。毕竟北洋水师和直奉鲁诸军皆为淮系旧部,唯李鸿章之命是从。”光绪道:“太后已有口谕,允许李鸿章撤兵,谁又能让她改口?”

李鸿藻掏出一纸电文,呈给光绪,道:“此乃朝鲜王李熙密电,请求中国派兵救援。皇上若带着此电,还有群臣劾章,赴颐和园请战,不愁太后不改口谕,勒令李鸿章出兵。”

原来在大鸟威逼利诱下,朝鲜国王李熙不得不先下达罪己诏,继认可日本改革旧制方案。方案以日本宪政制度为蓝本,明确规定韩王虚位自处,不得干涉政务。换言之,宪政下的国王,大权旁观,一切任由内阁操持。李熙不愿做有名无实之君,又不敢公然挑战日本,只得密使近臣,电请李鸿章与袁世凯,增兵入朝。还说朝方已派人联络崔时亨,准备召回农民军,好与清兵里应外合,合取汉城,赶走日军。只是担心李袁下不了决心,另给清廷总署和军机处也发电一份,请求直达天听,催促李鸿章尽快出兵。

朝臣弹劾,朝鲜王有请,且愿以农民军为内应,共驱日军,太后想不收回口谕,只怕也难。当天午后,光绪就登轿出宫,以请训为由,兴冲冲驰往颐和园,呈上李熙电文及朝臣劾章,指责李鸿章一味求和,不思攻取,任日军横行汉城,挑战大清。

慈禧还算清醒,驳斥道:“李鸿章身为北洋大臣,打理外交,求和有什么错?外交天职便是求和,动不动兵戎相见,还要外交干啥?道光年间大清就自不量力,开始与洋人厮杀,杀来杀去,哪次不杀得大败,以议和告终?输了战争,赔了银子,才知厮杀不是办法,故特设总署,专办外交,尽量化干戈为玉帛,动嘴不动手。李鸿章不怕麻烦,苦苦与英俄周旋,欲使日本退兵,只是日本诡诈,亦穿梭于英俄两国之间,又送金银,又献美女,手段用尽。英俄见利忘义,不再插手朝鲜危机,李鸿章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纳袁世凯和叶志超意见,试图单方撤兵,免被拖入朝鲜战场不能自拔,就如十年前为越南冤枉打仗一样。朝臣安居京师,酒肉烟茶,棋琴书画,不知李鸿章折冲樽俎之艰难,动不动口诛笔伐,到底是何居心?”

慈禧句句在理,光绪嗫嚅半天,才翻动嘴唇道:“朝臣动机纯良,无非朝鲜系吾属国,轻易言弃,有失咱天朝上国脸面。李鸿章不仅是北洋大臣,且总督直隶,守卫京畿,多年操演海军,督练陆师,如今朝鲜有事,总该详细筹谋,精心备战,老是视日如虎,畏葸不前,也不是句话。李鸿章若觉年老力衰,不敢开战,儿皇愿御驾亲征,挥师朝鲜,灭日气焰。”

慈禧瞥眼光绪,道:“皇帝真有亲征决心?”光绪道:“太后俯允,儿皇就有决心。”慈禧叹道:“李鸿章久经沙场,老于兵事,深知东洋强敌不可小觑,才不敢轻举妄动。皇帝长于后宫,少经风雨,视日军为天上麻雀,以为放上几枪,鸣上几炮,就可把他们吓走?”光绪道:“正是儿皇没见啥世面,才渴望亲赴前敌,接受战火考验。”

慈禧不知说啥好,抬抬头,透过窗外杨柳,眼望湖面风行,碧波微漾,心里在想,光绪才二十三岁,虚骄气盛,情有可原,翁同龢与李鸿藻之流,三朝为臣,深明世故,竟也不知轻重,张口闭口不离一个“战”字,实在不可理喻。无非李鸿章功高勋厚,为国倚重,令人嫉妒,你言和,我必说战,你道撤兵,我必喊进军,非拗着来不可。

见慈禧沉吟不语,光绪来了劲,又大言炎炎道:“堂堂大清,海军强大,陆师威武,又有朝鲜君臣和农民军策应,让儿皇御驾亲征,对付小日本,决不在话下。”

慈禧收回窗外目光,拿过手边劾折,也不翻阅,只当扇面,放腮边轻轻晃几下,叹口气道:“御驾亲征还是免了吧,朝鲜非我族类,哪有为了他国,惊动皇帝的?本宫也收回撤兵口谕,你做皇帝的酌情处置,该战该和,多与奕劻及李鸿章妥为商榷,精心规划,切不可轻视日本,孟浪行事,引火烧身,重蹈越战覆辙。宗主虚名只那么重要,重要的还是先把家里事办好,富国强兵,以免被人欺侮。”

慈禧肯做出让步,主要考虑光绪主政,不好事事替他做主。加之众怒难犯,满朝文武皆咬紧牙关,誓与李鸿章斗到底,你老维护他,也难免遭忌挨咒。见慈禧松了口,光绪心下窃喜,跪安出园,急驰回城,召集翁同龢与李鸿藻,连夜拟旨,命李鸿章抓紧备战,早日调动海陆两师,浩**入朝,与朝鲜农民军里外夹击,灭掉日军。

李鸿章见旨,哭笑不得。朝廷无视日本全国动员,有备而来,却又不调其他部队参战,只逼北洋出兵,谁能保证一战取胜?北洋重在防御,兵力分布于直鲁奉三省,收紧拳头,海陆相辅,足以扼守渤海门户不失,若离境出击,处处空虚,俟敌来犯,大局难保。

李鸿章如实电禀,光绪下旨责问所练陆海两军多少,实力如何,为甚不可攻守两备。李鸿章回复道:沿海陆防两万多人,长年屯田生产,救灾筑堤,欠饷严重,士气不高,无法抽调远征。海军仅八艘新式战舰可用,即镇远、定远、靖远、致远、济远、经远、来远、平远,实力远逊日本。且陆军无帅,海军诸将无才,人器皆无优势,冒险赴朝御敌,必败无疑。

此折一上,满朝哗然,说北洋经营二十年,只八舰可用,其他舰艇都去了哪儿,莫非被李家人开回安徽巢湖,打鱼捞鳖去啦?李鸿章申明道:除八艘新式战舰,另有旧式巡洋舰和蚊子船八艘,鱼雷艇十三艘,共二十九艘。而日本新式战舰三十一艘,鱼雷艇二十四艘,多达五十五艘。两军实力高低,稍加比较便知。北洋海军落后日本,皆因户部停款,多年不购一舰,不添一炮,连旧舰长年泡水生锈,锅炉久用老坏,亦无钱维修和更换。

光绪见折,无词以对。只好召来翁同龢,扔过李鸿章折子,问他怎么办。折里所说皆系事实,翁同龢支支吾吾,仿佛嘴里含了泡鸡屎。光绪道:“师傅说啥,朕听不清楚。”翁同龢鼓足勇气道:“李鸿章一面之词,皇上不可全信。”光绪道:“不可全信,就请翁师傅跑趟北洋,看看哪些舰艇可战,哪些不可战。”翁同龢摇头如拨浪鼓,道:“老臣老矣,跑不动啦。”光绪道:“朕没记错的话,李鸿章大你整整七岁,他都没说老,你怎好以倚老卖老?”

翁同龢低下头去,闭紧嘴巴,大气不敢出。光绪又道:“快给北洋拨款吧,李鸿章好购舰添炮,弥补欠饷,挥师出征朝鲜,给朕争口气回来。”

一听说拨款,翁同龢顿时怒气直窜脑门,骂骂咧咧道:“李鸿章就知钱钱钱,总督直隶和主持北洋二十多年,花掉国家银子不计其数,轮到皇上令他出战,两眼仍死死盯着户部银库。银库又不是水井,可昼夜不停往外冒,哪是他想给就有给的?”光绪道:“不拨银子,海军舰少炮弱,陆军官兵缺饷短粮,难道翁师傅替朕出阵?”

翁同龢无奈,只得出宫,会同户部和海军衙门,准备筹银三百万两,由北洋提用。光绪为之一振,电着李鸿章查照提解,务将战守事宜,妥为筹备,以期缓急足恃。

银子还没半个影儿,怎么查照提解?李鸿章望着圣旨上“足恃”二字,怀疑这三百万两银子不过画中饼,恐怕靠不住。即便银子靠得住,临渴掘井,情急抱佛脚,也已来不及。此前李鸿章曾电令驻欧各国公使,预订新一代军舰,回说各国以中日开战在即,须守中立,拒绝向华售舰,或故意抬高价格,声明需战争结束方能交货。

李鸿章如实禀报,光绪方寸大乱,下旨痛斥道:大清海军成军多年,船械不足,训练无实,皆因李鸿章未能深谋远虑,豫为防范,疏慢之咎,实所难辞!

明明是朝廷停款,不让北洋购舰添炮,事到临头,竟倒打一耙,要李鸿章说啥好?谋定而后动,朝廷无预谋,北洋海陆单薄,贸然出战,岂能不招致大祸?李鸿章忧心忡忡,却还是打起精神,命丁汝昌枕戈待旦,做好征战准备。又令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等将领,召唤屯田耕作和浚河筑堤官兵,归营集结,听候调遣。

忙得差不多,于式枚送入丁汝昌电报,说是直鲁沿海各港俄舰,陆续出港北移,向海参崴方向驶去。李鸿章点点头,会心一笑。原来俄国强占乌苏里江东岸后,以海参崴为远东军事防御港口,每逢夏秋时节,便召太平洋各地军舰战回港维护和补充给养。于式枚提醒可做做这方面文章,李鸿章便命丁汝昌注意俄舰去向。俄舰果然有了动静,李鸿章让于式枚传令周馥、盛宣怀等人,分别联络各国驻津领事和记者,拿俄舰北移说事。

俄舰动向就这样成为众人嘴里热门话题,加之洋报推波助澜,大肆渲染,英国人便有些坐不住,觉得俄舰不仅仅回海参崴休整,可能还有其他什么意图。

见火候已到,李鸿章密令仍滞留北京的马建忠,依计而行。马建忠病情已痊愈多时,见过李鸿章密令,走出客馆,去了英国公使馆。英公使欧格讷自津回京不久,听说马建忠来访,自然开门纳客。宾主坐定,马建忠先出示英报,摊到欧格讷面前,指着上面俄舰北移海参崴报道,说:“欧使知不知道,俄舰动作有些诡秘?”欧格讷看眼英报,道:“俄舰每年都会回海参崴维修和补充给养,有何诡秘可言?”

马建忠接着递过德报,头版也有大块关于俄舰的报道。欧格讷笑道:“德俄关系密切,关注俄舰,不足为奇。”马建忠又陆续拿出美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葡萄牙、奥地利等国报纸,头版头条依然是同题文章。欧格讷紧锁眉头,道:“记者无用,找不到好素材,只有拿俄舰做文章,小题大做。”马建忠道:“不是小题大做,是事出有因。”欧格讷问:“事出何因?”马建忠道:“欧使想想,日军进驻朝鲜,中国调兵遣将,各国自守中立,避犹恐不及,俄舰却大摇大摆,冒险北移,穿梭于朝鲜海峡和日本海,难道毫无意图?”

欧格讷想想也是,中日争夺朝鲜,俄舰插到中间,瞎搅和什么呢?马建忠望望欧格讷,见好就收,留下一堆报纸,告辞而出。英国绅士本来最讲风度和礼节,可欧格讷两只眼睛被桌上报纸牢牢吸住,客人要走,竟无动于衷,没任何表示。

直到天黑,欧格讷仍守着半桌报纸,越发忐忑不安。心下琢磨,万一俄舰以北移海参崴休整为名,与日本暗相勾结,吞食朝鲜,自己不及时制止,岂不失职?思来想去,只有先给驻华海军及津鲁沪各处领事发电报,请帮忙了解俄舰去向。翌日早上,海军与各领事就发回电文,说各地俄舰去向不明,颇为可疑。

欧格讷再也坐不住了,打听到马建忠寓所,主动上门求见,问他还有没有俄舰消息。马建忠这才拿出两份俄日电报抄件,放到桌上,请欧格讷自己阅看。欧格讷略懂俄日两国文字,只见抄件上说两国将采取联合行动,拿下朝鲜,然后以金刚山为南北分界,俄据北朝鲜,与包括海参崴在内的乌苏里江以东土地紧紧相接;日据南朝鲜,控制朝鲜海峡,战后再在日本福冈与朝鲜釜山之间修建跨海大桥,将两地联为一体。

怪不得俄国中止中日调停,原来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欧格讷大惊失色。当即录下两份电文,匆匆返归公使馆,走进电报房,准备亲自传回英国。临时又想,万一抄件有假,又该怎么办呢?欧格讷多了一个心眼,给英国欧亚情报机构去电,请帮忙调查俄日电讯往来。

调查结果,并没发现马建忠提供的俄日电报抄件。欧格讷愤而出馆,来到马建忠寓所,指着他鼻子,大声吼道:“本使已查询清楚,俄日之间并无共谋朝鲜电报往来。”马建忠似早料到欧格讷有此一问,从容道:“欧使想想看,假设贵国欲与日本图谋不轨,会通过常规手段传递信息吗?”欧格讷一怔,道:“俄日电文既非常规手段所传递,中国又如何获知?”

马建忠笑笑道:“建忠再问欧使,英国与中国比较,谁跟俄日两国接触更紧密?”欧格讷不得不点头道:“自然是中国。”马建忠道:“中俄之间也好,中日之间也罢,官方往来和民间交道历来亲密无间,俄日两国核心机构里潜伏几个中方人员,应该不太奇怪吧?也就是说,英国得不到的俄日情报,不见得中国一定得不到。”

欧格讷无话可说,归馆将俄日准备瓜分朝鲜电文内容,电传回国。英国政府马上做出反应,一边给俄日两国施压,一边命欧格讷重启中日之间调停。马建忠大喜,走进英国公使馆,对欧格讷道:“欧使恐怕得去天津与李相国见个面,共商中日撤兵朝鲜大计。”

欧格讷也有此想法,与马建忠一道,打马东行,来到天津。经与李鸿章连夜密商,决定由中方出资,雇请英国海军军舰,征发日本,进逼东京,迫使伊藤博文撤兵朝鲜。商量妥帖,欧格讷出署,走进英国驻津领事馆,发电回国,报请政府批准。李鸿章则亲拟奏折,恳请朝廷将承诺北洋的三百万两军费拨付到位,好雇佣英国海军出阵。

英国政府收到欧格讷电报后,不愿看到俄日联盟,通过驻俄与驻日公使,声明俄日若吞并瓜分朝鲜,英国定采取强硬措施,甚至不惜一战。又给英国驻华海军司令发电,只要中国愿意掏大钱,英舰可随时出海,袭击日本。

英国能做出如此迅速反应,于式枚与马建忠很得意,一起去签押房见李鸿章。不是于式枚出主意,拿俄舰北移说事,马建忠再在北京一番运作,英国也不会再度插手朝鲜危机,给日俄施压。若能迫使日本撤兵,救朝鲜于水火,两人定会得到举荐,官升一级。

可李鸿章没两人想得简单,不无忧虑道:“英国政府头脑清醒,不愿看到日俄两国狮子大开口,吞并朝鲜,答应出手,自在情理之中。然清廷脑袋僵化,同不同意出钱雇请英舰,征讨日本,解救朝鲜,老夫一点底都没有。”于式枚道:“北洋海陆两军无以抵挡日军,花钱雇请英舰,把战火烧到日本本土去,迫使其乖乖撤兵,朝廷为何不干呢?”马建忠也道:“如此妙计,朝廷也不采纳,那就只能看着日本拿下朝鲜,甚至借机侵入东北,威胁京畿,再狠狠敲中国一笔,到时只怕不是几百万或几千万的代价。”

李鸿章叹息道:“朝廷若能这么想,也就不一次次阻止老夫和议,硬逼北洋增兵朝鲜,非把老本赌光不可。”马建忠道:“朝廷为何放着上策不允,偏行下策呢?”于式枚道:“眉叔(马建忠)兄没在朝廷待过,不知朝臣心态。相国兴洋务,办外交,干得有声有色,还肩膺直鲁防卫,执掌北洋海陆两军,翁同龢、李鸿藻等重臣看着就不顺眼,才老使绊子,利用手中大权,挪用铁路年款,拖欠陆军粮饷,停拨海军购置费,只差没奏请撤掉北洋防卫。好不容易碰上日兵入朝,还不趁机怂恿皇上,勒令相国出兵,一旦取胜,他们主战有功,万一兵败朝鲜,正好借机撸掉北洋防军,再落井下石,整垮相国。”

马建忠似懂非懂,说:“照晦若兄此说,相国不出兵一战,翁同龢与李鸿藻决不会答应啰?”于式枚道:“不仅翁李不会答应,还有光绪皇帝,年轻气盛,内存私欲,心心念念逼迫相国出兵,战胜日本,给自己长脸树威,以便脱离太后掌控,成为朝廷主宰。”

于式枚分析得一点没错,见到李鸿章借英舰征日奏请,光绪也不过脑子,先想想可不可行,开口就骂李鸿章年老昏愦,贪生怕死,专意下求洋人,不思进取。翁同龢则怪声怪气道:“李鸿章不仅贪生怕死,且暗怀鬼胎,担心北洋海陆两军败给日军,以后没法拥兵自重,威胁朝廷。”李鸿藻也道:“谁不知英国军舰长期漂泊海上,开销巨大,给养不足,才挖空心思,欲趁朝鲜乱局,敲诈中国,捞上一把。也只李鸿章畏日如虎,甘愿受人愚弄。”

骂够了,光绪才让翁同龢拟旨,对李鸿章一番痛斥:倭人肇衅,挟制朝鲜,以致势难收束,中朝自应大张挞伐,岂可缩头缩尾,借助他邦插手,别生枝节?若出自英国本意,不用中方破费,自动派舰东征,显威日本,与俄争锋,中国无话可说。议由我发则不然,彼以自动之举,托言助我讨日,事后以所耗兵费,狮子开口,向我取偿,中国岂不冤枉哉!李鸿章此议,非但示弱于人,且贻患无穷,殊属非计,著毋庸议。嗣后该大臣与洋人谈论朝鲜事,务宜格外审慎,设轻率发端,致误事机,定唯是问!

中国本来就弱于欧美,包括脱亚入欧勃然兴起的日本,何言示弱于人?一步好棋,就这样坏在光绪和翁李手里,李鸿章真是欲哭无泪。又不可能公然抗旨,擅自雇佣英舰,征发日本,否则翁同龢还不怂恿光绪,派人挖掉合肥李家祖坟?

倒是英国重启调停后,伊藤博文有些慌乱,一边派人活动英国政府,一边命驻津领事荒川来见李鸿章,探听虚实。李鸿章故作神秘道:“英国在韩利益受到贵国严重侵犯,人家岂能善罢甘休?”荒川道:“莫非英国会悍然出兵朝鲜?”李鸿章道:“出兵朝鲜算客气,只怕还会有更加重大之行动。”荒川道:“什么重大行动?”李鸿章莫测高深道:“这本属英国机密,只怪伊藤是吾老友,本督才透露给你。你转告本督原话,伊藤自然一看便知。”

荒川心怀忐忑,赶紧告辞出衙,发电回国。伊藤见电,心生疑云,对陆奥道:“李鸿章什么意思,难道已与英国密结联盟,准备共同对付日本?”陆奥拍着脑袋道:“各国报纸大肆渲染俄舰北移,仿佛俄日有何预谋,弄得英国敏感起来,为李鸿章所利用,双方合作,对日采取措施,也不是没有可能。”伊藤道:“英国会采取啥措施呢?悍然对日动武?”陆奥道:“李鸿章狡诈多端,可得防他出钱买通英舰,袭击咱日本后方。”

英国海军为世界最强,英舰真出击日本,日本军舰又哪是对手?伊藤一惊,对陆奥道:“马上给荒川去电,命他再访李鸿章,就说可考虑中日同时撤兵朝鲜。”陆奥道:“日本驻韩部队已经过万,没少耗军费,无功而返,只怕反对党不干。”伊藤道:“反对党不可怕,怕就怕英国对日动武,后果不堪设想啊。再说在朝日兵过万,势压清军,如若撤兵,可向中方索赔。中国不缺钱,破财消灾,自然乐意。能要回几百万两银子,日军也算不虚此行。”

荒川接电,忙求见李鸿章,传达伊藤意思。花几百万息事宁人,又何乐而不为呢?待战败再赔偿,可不是几百万的事。李鸿章问道:“伊藤欲索赔多少?”荒川道:“至少一千万两银子。”李鸿章道:“本督给伊藤算过账,贵国水上运兵万余至朝,往返花销要不了二三十万,加上战舰护航所费,一百万只多没少。老夫出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如何?”

荒川做不得主,回电陆奥。陆奥请求伊藤,伊藤出价六百万。荒川再找李鸿章,李鸿章加到两百万。几经电商,最后确定为三百万,日本见款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