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熙登基后,朝鲜君臣暗弱,官场腐败,军队糜烂,民不聊生。有民谣为证: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民谣发乎民心,是现实直接反映,真实可信,不是谁想编就编得出来的。袁世凯驻韩十年,看在眼里,忧在心头,曾电告李鸿章道,朝鲜王宫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不惜大把大把银钱花在享受和优伶身上,民灾兵饥却不思抚恤,兵心生恨,民怨沸腾。
朝廷不顾生民死活,生民自会掉过头去,另寻寄托。早在三十年前的咸丰末年,东学教悄然兴起,为贫穷百姓所接受,跟着教祖崔济愚敬天讲道,念咒画符,祈寿祷福,祛病消灾,奢望获得官府不能给予的幸福。教众越来越多,韩廷难免恐惧,派兵镇压,处死崔济愚。教祖已死,朝鲜王廷觉得万事大吉,不吸取教训,反贪惩腐,改善民生,依然故我,该腐败腐败,该享乐享乐。官府靠不住,百姓又奔向二代教主崔时亨,群起闹事。东学教复又壮大,信众集结,涌往汉城,为教祖崔济愚鸣冤叫屈,吁请合法地位,还在各外国使馆张贴反洋标语,朝外震惊。朝廷大骇,派兵弹压,同时通过袁世凯,向中国借得靖远、来远两舰,开赴仁川,策应汉城。慑于军威,东学教暂时偃旗息鼓,散落民间。然才过半年,至今年初,崔时亨以惩治贪腐、斥倭斥洋为口号,在南部全罗道登高一呼,信众云集响应,冲击官府,打砸商铺,焚烧洋教堂,其声势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小打小闹。朝廷又借去中国平远号军舰,外加本国两艘汽船,出兵八百,自仁川南渡全罗道,展开围剿。讵料东学教已聚集起数万农民,官军来不及施放枪炮,便被黑压压掩过来的农民军冲散,不知去向。农民军趁势占领全罗、庆尚、忠清三道,直逼汉城所在京畿道。王宫为此一片惊恐,首辅大臣闵泳骏赶往中国驻朝总理通商公署,搬兵征讨农民军,以挽朝鲜于既倒。袁世凯满口答应,电禀李鸿章,请求派兵入朝,镇压农民军,以巩固中国在朝宗主国地位。
出兵朝鲜,镇压叛乱,倒也简单,壬午、甲申两次助韩平叛,便是先例。不简单的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时日本不够强大,掀不起大浪。经十多年发展,日本后来居上,海陆两军已超过中国。又有中日《天津条约》在先,一国出兵,必照会另一国。也就是说,中国派兵入朝,日本决不会袖手旁观,正好借机发难,一雪壬午与甲申之耻。
无奈中朝名义上保留着宗藩关系,尽管朝鲜背地里没少与日俄英等国暗通款曲,只想摆脱中国制约。国际舆论也认为国家不论大小,皆为平等关系,不断抨击早已过时的宗藩二字,认定朝鲜为自主国,应与中国平起平坐,唯清廷依然做着天朝上国美梦,以为高人一等,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用无任何实质意义的宗主国虚名哄自己开心。既然端着宗主国架子不肯放弃,藩属国有难,宗主国自然不好坐视不管。为维护大清廉价的宗主国虚荣,李鸿章不得不考虑出兵朝鲜,但朝鲜必须出具求兵书面公文,以堵日本人嘴巴。
电发汉城,袁世凯阅毕,心里说相国老矣,朝鲜首辅大臣闵泳骏亲自来署搬兵,还不作数,还得人家出具公文,不打屁脱裤,多此一举么?脱裤就脱裤,出具公文容易。只是公文来往,总得费些时日,只怕清兵未出,日本人先反应过来,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袁世凯二话不说,直奔朝鲜王廷,面晤闵泳骏,转达李鸿章意思。闵泳骏当即入宫,觐见国王李熙。本来对请中国出兵,李熙一直举棋不定,担心日本趁火打劫,皆因农民军声势浩大,汉城危急,才勉强同意闵泳骏去找袁世凯。这下听说还得出具正式公文,又犹豫起来,道:“中国不见公文不出兵,莫不是事后好有依据,向咱索要出兵饷银?”闵泳骏道:“清国地大物博,还在乎这点出兵饷银不成?况中朝千年宗藩关系,哪有父兄帮子弟打架,找子弟要工钱的?壬午、甲申两次出兵,清国就没要过军饷,只驻朝期间,咱们主动提供过部分食宿。”李熙道:“壬午与甲申清国出兵不多,不在乎那点军费。此次数万农民军暴动,没数千上万兵马,如何镇压得下去?兵多费巨,清国吃不起这个亏,定会索要无疑。”闵泳骏道:“即便清国索要军饷也没事,今天拿去,明天咱再找个理由,请赏要回来就是。清廷向来大方,轻轻拔根汗毛,就够咱吃上一阵子的,咱又不是没少找他们拔过毛。”
李熙心有所动,却还是下不了决断,要闵泳骏容他再想想。人家是一国之王,闵泳骏不好逼迫,只得退身出宫。回到闵府,屁股刚沾座,门人跟进来通报,说杉村濬求见。杉村来干啥呢?莫非探知朝鲜向中国搬兵,也想引兵入韩?
杉村是日本人,临时代理驻朝公使。正式驻朝公使名叫大鸟圭介,农民军刚起事时就把使馆托给杉村,兴冲冲回了国。到得东京,来不及进家门,先赶到外务省,拜见外相陆奥宗光,禀报道:“朝鲜乱局已现,日本正好借此做做文章。”陆奥一直在关注朝鲜动态,听大鸟话里有话,问道:“做什么文章?”大鸟道:“出兵控制朝鲜。”
这可是大文章,不是外相一人做得来的。陆奥略有所思道:“伊藤首相正骑虎难下,朝鲜危机也许能帮他大忙。咱们先到首相府去走一趟吧。”
伊藤博文上任首相以来,一味扩充军备,国库只要有点钱,全都用来招兵买马,购舰置炮,经济严重受损,导致民众造反,政治动**,众议院反对党更是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击,提出议案,逼迫内阁总辞职。伊藤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就等议会召开,递上辞呈,拍屁股走人。陆奥与大岛双双出现于前,让他眼前一亮,心想若能出兵朝鲜,赶走袁世凯和在朝清兵,不仅可一雪壬午与甲申之耻,还能转嫁危机,保住本届内阁不倒。
可伊藤毕竟是出色的政治家,头脑清醒,不会一时冲动,随意表态,草率决策,道:“中朝毕竟有着藩属之名,又由事大党当政,需外力平叛,肯定先考虑中国,不会求助日本,咱们无故出兵,定遭国际干涉,弄巧成拙。”大鸟有些泄气,道:“莫非朝鲜不请日本出兵,咱们就袖手旁观,站在边上看热闹?”伊藤道:“不不不,只要中国出兵,朝鲜请不请都无所谓,日本照样可出兵。”陆奥也道:“首相大人说得对,中日《天津条约》明文规定,两国一方出兵朝鲜,需照会另一方。到时日本就以保护使馆和日民为由,出兵朝鲜。”
“本相正是此意,现在关键是促使中国出兵,日本随后跟进。”伊藤脸上浮起狡黠笑意,“密电杉村,命他设法挑动中国出兵朝鲜,届时大鸟先生再以保护使馆名义,领兵入韩。”
大鸟得令,赶紧给杉村拍电报,下达伊藤旨意。杉村见电,离开使馆,赶往闵府。正值闵泳骏从王宫回来,开口让门人放杉村入晤。见面落座,杉村便道:“农民军大闹南国,官军惨败,汉城岌岌可危,各国使臣惶惶不安,只差没下旗回国,不知首辅大臣有无良策,尽快平定叛乱?”闵泳骏叹道:“良策不多,就是请宗主国中国派兵助剿叛民。”
闵泳骏故意端出“宗主”二字,就是告诉杉村,日朝没有宗藩关系,才不请日本派兵。杉村很大度的样子,说:“朝鲜崇中国为宗主,藩属国有难,宗主国自然应该出兵。”
平时日本人口口声声朝鲜是自主国,否认中朝宗藩关系,怎么今天杉村一反常态,也觉得中国应尽宗主义务?闵泳骏警觉起来,问道:“中国出兵朝鲜,日本不会反对?”杉村道:“中国若出兵平息朝鲜叛乱,日本在韩使臣和商民安全有保障,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杉村能急朝鲜之所急,闵泳骏不好再把他当外人,实话道:“中国答应出兵,可惜要求朝鲜出具正式求兵公文,国王心存顾虑,一时打不定主意,本大臣正为此发愁呢。”杉村道:“这个要求也不高啊,不出具公文,怎么体现贵国诚意呢?”闵泳骏道:“正是此理。本臣再找找其他大臣,奏请国王尽快具文,早见清兵。”
杉村又怂恿几句,离开闵府,来到中国驻韩总理通商公署,拜访袁世凯,道:“本使从闵大臣处得知,贵国准备出兵朝鲜平叛,有无此事?”袁世凯不答先问:“杉使觉得中国该不该出兵?”杉村道:“当然该出兵。中朝千年宗藩关系,朝鲜有难,中国不出兵谁出兵?且越快越好,动作稍迟,暴民杀向汉城,你我皆会陷入危境。”袁世凯道:“敝国也想快点出兵,可韩王优柔寡断,不愿出具求兵公文,谁奈其何?”杉村笑道:“袁使可奈其何。”
袁世凯望向杉村,道:“此话怎讲?”杉村道:“韩王不愿出具公文,主要心存侥幸,欲通过谈判,招安暴民,也不想想暴民来势正猛,无所畏惧,岂肯轻易接受招安?”
一语提醒袁世凯,送走杉村后,便直奔王宫,觐见李熙,开门见山道:“国王陛下迟迟不签署求兵文书,莫非想派人与暴民接洽,奢望招安成功,不战而和?”
心思被人窥破,李熙不便掩盖,不得不承认道:“若能招安暴民,免去杀戮,贵国也无须劳师远征,又何乐而不为呢?”袁世凯道:“若能招安暴民,自然再好不过。可暴民刚击败官军,正在势头上,只怕不会那么乖巧听话。”
李熙默然无语。袁世凯又道:“要暴民屈服议和,无非大兵压境。怕只怕大兵不至,暴民火势越烧越旺,烧出全庆清三道,直逼汉城,届时谁也保护不了国王您啊。”李熙还是不声。袁世凯继续道:“唯一办法,就是国王早出具公文,借得清兵,威镇暴民。暴民愿和更好,清兵原路返回,当什么都没发生。不愿和也没关系,趁机剿灭之,从此天下太平。”
袁世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熙再不好拖延,当夜咬紧牙关,签下求兵公文。可次日闵泳骏受召入宫取文,李熙又锁进抽屉,舍不得出手了。闵泳骏只得发动资深老臣,轮番游说,口水说干,李熙才终于打开抽屉,拿出公文,递给闵泳骏。
公文在手,闵泳骏飞驰中国驻韩总理公署,面呈袁世凯。袁世凯不敢怠慢,立即发电天津,禀告收到朝鲜求兵公文,还说已与杉村达成共识,日本不仅不反对中国出兵,还希望动作越快越好,早灭暴民,早还朝鲜安宁,以保障中日和各国在韩官民安全。
李鸿章接到电报,没袁世凯那么兴奋,总觉得今非昔比,事情不会像壬午与甲申时期那么简单。昔时中强日弱,中国一出手,日本乖乖收手,并不奇怪。今时已倒过来,日强中弱,中国一旦出兵,还不知日本会唱出哪一出呢。
就在李鸿章盯着袁电发愣时,日本驻津领事荒川已次入衙求见,说:“朝鲜大乱,贵国该会尽宗主义务,派兵平叛吧?”李鸿章道:“出不出兵,得看朝鲜当局,人家求援,中国势必出兵,否则不好贸然行动。”荒川点破道:“本领事接到驻韩代理公使杉村电报,说韩王已签署求兵公文,送交袁世凯。”李鸿章掩饰道:“本督还没收到袁电,不得而知。”
荒川也不追究,道:“袁电很快会发至天津的。本领事赞成中国出兵,平定朝鲜暴乱。”李鸿章道:“贵国为何如此热衷中国出兵?莫非好借风吹火,浑水摸鱼?”荒川笑道:“李相别说得如此难听嘛。日本即使出兵,也只可能派少量官兵,保护使馆和在韩日本商民。”
听荒川口气与袁世凯电告杉村说法差不多,李鸿章才心存侥幸,让于式枚草拟电文,禀报总理衙门,朝鲜已出具求兵文书,中国出兵与否,还请定夺。同时命令海军提督丁汝昌、直隶提督叶志超,做好出兵准备,另调驻守于芦台的聂士成,驰赴大沽口待命。
电发总理衙门时,主政大臣奕劻与翁同龢、李鸿藻几位一道,正在养心殿接受光绪召对。朝鲜暴乱之始,翁同龢就给光绪出点子,假意请慈禧回宫主持大政,应对中朝事变。慈禧喜欢颐和园佳山丽水,又对外事不感兴趣,不愿返城。却格外开恩,暂免光绪两日赴园请训一次规矩,专心待在宫里处理朝鲜急务,只需派快马及时通报详情即可。光绪暗喜,想不到朝鲜出事,可省去奔波之苦,倒也出乎意外。也就振奋不已,召见奕劻、翁同龢、李鸿藻诸臣,讨论要不要出兵朝鲜平叛。奕劻早与李鸿章沟通过,觉得出兵平叛可以,必先见朝鲜求兵公文,不给日本人以口实。李鸿藻以壬午与甲申两次入朝平叛为例,觉得有无朝鲜公文无所谓,兵贵神速,越快越好。只翁同龢模棱两可,语焉不详。
光绪觉得翁同龢肚里有话,召对结束后,特意留下他,问道:“师傅莫不有话不愿外人听去,只能单独跟朕说?”翁同龢道:“皇上不觉得朝鲜暴乱,于您是大好事?”光绪道:“好在哪里?”翁同龢道:“皇上亲政已非一日两日,无奈在太后眼里,您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故不愿放手让您主政,大事要政须入园请训。若皇上借朝鲜乱局,运筹皇宫,决胜藩国,树立权威,定然官敬民服,太后也不敢小瞧,自会慢慢真正归政于您。”
光绪怦然心动,道:“师傅快快教朕,怎么借朝鲜乱局,决胜藩国?”翁同龢道:“及时派兵入朝,扑灭暴乱,巩固宗主国地位。”光绪道:“朕早有此意,无奈李鸿章担心日本插手,引火烧身,迟迟没有行动。”翁同龢道:“日本蕞尔小国,有何可惧?壬午与甲申就是先例。只是当时皇上还小,决策出于太后,功劳没法记到皇上名下。如今皇上长大,又已当朝主政,若朝鲜问题上无所作为,不仅让太后寒心,也会失威于朝臣和天下啊。”
光绪点头道:“师傅说得对,朕一定把握时机,在朝鲜事务上弄出点动静来。”翁同龢道:“有皇上这句话,老臣心里就有数了。没数的还是李鸿章,就怕他越老胆子越小,手握海陆雄兵,却不肯给皇上出力,不然早该发兵朝鲜,而不是老借口没拿到公文,拖三延四,至今没派出一兵一卒。”光绪道:“又如何促使李鸿章派兵入朝呢?”
没等翁同龢开口,奕劻复出现于殿外,说有急事求见。原来他刚回总理衙门,就收到李鸿章电报,顾不得喝口茶,歇歇气,又复身养心殿,呈上李电,请光绪御览。光绪大喜道:“好好好,朝鲜已出具公文,大清正好出兵。庆郡王听好,立即下达命令,责成李鸿章派兵入韩,平定叛乱,不得丝毫延误。”
奕劻领旨回衙,电谕李鸿章。李鸿章早有准备,令丁汝昌、叶志超、聂士成海陆两军立即行动。时值仲夏五月初,晨曦微露,波涌浪翻,济远、扬威二舰领命出海,赶赴朝鲜汉城西大门仁川,与上月赴朝平叛未返的平远号会合。隔日聂士成率九百余名先遣兵,乘坐招商局轮船,由超勇号护航,往仁川方向驰去。数日后叶志超又率一千五百名士兵登船,在操江号护卫下,驶出山海关外海,望东而行。
中国终于出兵啦!这个声音顿时响彻日本朝野,伊藤欣喜不已,经请示天皇,立即成立战时大本营。大本营内设参谋总部、军事内局、兵站总监部、管理部、陆军部、海军部,负责草拟作战方案,协调文武人事,提供物资、运输、通信、卫生医疗等军需保障。如此阵势,全然不似西岸天津北洋衙署,凭李鸿章一人,又打锣,又唱戏,不仅集备战与外交于一身,还要应对来自养心殿、军机处、总理衙门、海军衙门及兵部等君臣干扰。
日本战时大本营成立伊始,便下达对朝作战动员令,由驻朝公使大岛以回任为名,率四百八十名铁血战士速登兵船,破浪西驶,绕抵汉城。此前已驻扎于仁川的八百名海军陆战队员,借口保护日本使馆和在朝日民,闻风而动,启程跟进。随后第五师团混成旅先遣队四千多兵力,登上运输船,由购自英国的吉野号战舰护卫,以最快速度驰赴仁川附近,另有浪速、松岛、秋津等七艘战舰随后策应。
眼见中日大军与战舰云集仁川,朝鲜农民军不免背皮发麻,自知凭手中锄头、大刀和鸟铳,想与洋枪洋炮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已有降意。韩鲜君臣更是心惊肉跳,想不到搬来清军,引出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惊骇之际,朝鲜王廷代表与农民军代表坐到一起,商议和解,签订停战协议。稍事讨价还价,农民军便接受招安,拿走银子,退出全州城,四散而去。国王李熙于是命令闵泳骏,照会袁世凯和已回驻汉城的日本公使大鸟,请求两国军队撤出朝鲜。
袁世凯电禀李鸿章,李鸿章马上做出反应,召见日本驻津领事荒川,批评日本未经朝鲜请求,擅自出兵,惊扰朝民,破坏《万国公法》。并声言中国已决定收兵,请日本遵照朝鲜意愿,撤走入朝海陆两军。送走荒川,又分别会晤英俄等驻津领事,召见各国在津记者,谴责日本野莽行径,请各国为维护朝鲜主权和东亚和平大声呼吁。
荒川回到领事馆,发电给日本外务省,报告天津动态。外相陆奥已收到大鸟电报,又刚打发走来送照会的朝鲜驻日公使,见着荒川电文,急奔首相府,参见伊藤。伊藤简单听过陆奥汇报,接过大鸟和荒川电报瞧两眼,感慨道:“李鸿章反应真快啊,朝鲜暴乱刚平息,他就四面出击,展开对日攻势。”陆奥道:“下步怎么办?莫非只能依朝鲜所请,撤兵回国?”
伊藤摇摇头,说:“中国有句老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劳师远征,八艘炮舰和五千余士兵才开往朝鲜,就夹着尾巴返回国内,不说贻笑国际,国内民众也不答应,众议院更会揪住不放,非逼内阁辞职不可。”陆奥道:“师出得有名。朝鲜暴乱平息,汉城风平浪静,再以保护使馆和日民为由,留驻海陆两军,已说不过去。”
伊藤笑笑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师出之名还不易名?只是不可常名,随便乱名。关键要使国际尤其俄英两国认可才行,只要俄英不掺和进来,光一个中国,或仅一个李鸿章,咱们总对付得过来。”
从伊藤口气里,陆奥听出他已成竹在胸,道:“首相先生说说,师出之名为何名?”伊藤笑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不能学清廷,把李鸿章一个人推到前面,其他人躲在背后看大戏。单独与李鸿章斗智,无人是其敌手。可咱有内阁,有战时大本营,只要调动众人智慧,还怕他李鸿章一人不成?毕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陆奥领会伊藤意思,道:“首相先生准备交给内阁决策,共同对敌?”伊藤道:“为何不呢?”
当晚内阁会议召开。大部分阁员觉得朝鲜暴乱已平,再留兵于朝,会引起欧美诸国不满,众怒难犯。伊藤道:“难道不可化众怒为众喜?”阁员们道:“怎么化怒为喜?”伊藤道:“朝鲜贫穷落后,民乱不断,与朝通商诸国益权严重受损,皆希望改变其现状,好处诸国皆有份。咱驻军于朝,可维护稳定,促进改革,助朝鲜早日富强,欧美诸国自然不会反对。”有阁员提出:“助朝鲜富强,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不易做到。”伊藤道:“不会有谁逼迫立竿见影,主要以此为借口,争取诸国认可,咱先留兵于朝,赶走中国在朝势力,日后一切好办。当然还可把中国拉进来,中日共同处理朝鲜事务,至于李鸿章答不答应,是他的事。”
众阁员觉得可行,议定朝鲜事务议案三条:一是日中两国共同讨伐东学教余孽;二是异教乱民平息后,两国派代表参与朝鲜内政改革;三是两国派员训练朝鲜军队。
议案既成,伊藤让陆奥照会中国,同时通过日本驻俄英等各国公使和领事,借助欧美报纸,广为发布,宣称日军留守朝鲜,并非出于一己之私,目的是与中国联手,改造腐朽落后的朝鲜,促其早日融入文明国际,与世界共荣。
对日本悍然出兵朝鲜,欧美诸国本来一片谴责声,见此议案,觉得能促使朝鲜破旧立新,摒弃过时国体,革除弊政,求富图强,避免内乱,各国在朝商贸往来安全可靠,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纷纷发表声明,赞同日本“善举”,希望中国积极配合,早见大功。
议案自然也摆到了李鸿章桌上。他反复看过几遍,不得不佩服伊藤出手高明。日本目的无非驱逐中国在朝势力,全面控制朝鲜,却打出助朝改革旧制和弊政的漂亮幌子,实在太有迷惑性,足以蒙蔽欧美各国眼睛。还扯上中国,中国若不同意,那是希望朝鲜永远落后腐朽下去,好继续维持现状,驾驭人家。想想朝鲜本系中国藩属国,要改革也是中朝两国的事,与你日本何干?然《万国公法》早不认可国与国之间的宗藩关系,中国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只会引起各国反感,更加偏向日本。
正在唉声叹气,罗丰禄进门,说孙文求见。李鸿章问:“孙文是谁?”罗丰禄说:“是位医生。”李鸿章道:“我吃得进,拉得出,不需诊病,见什么医生?”罗丰禄道:“孙文不是来诊病的。”李鸿章问:“医生上门,不来诊病,来打秋风?”罗丰禄道:“来进言献策。”呈上数页字纸,说是孙文所撰改革意见书,倡议变革教育,培养人才,改造中国,实现富强宏愿。曾呈郑观应和盛宣怀看过,郑盛非常欣赏其人其文,函嘱引荐给相国。
“待朝鲜事平息,老夫得好好研读研读,再见孙文,共商变革大计。”李鸿章接过意见书,低头刚要翻看,马建忠入告,说英国驻华公使欧格讷到了天津。李鸿章道:“欧格讷不在北京吗?来津何干?”马建忠道:“据说欧格讷主动去总理衙门找奕劻,商谈调停中日两国撤兵事宜,因言语不合,意见不一,愤而出京,准备辞职回国。”李鸿章道:“他人在哪儿?”马建忠道:“在英国驻津领事馆。”李鸿章毫不犹豫道:“咱们会欧格讷去!”
来到英领事馆,欧格讷迎住,双方见面坐定,李鸿章笑道:“欧使不是来津避暑的吧?”马建忠翻译给欧格讷,欧格讷心想朝鲜箭已在弦,李督还有心开玩笑,哼哼道:“中国有句话,夏至不至不热,冬至不至不冷。夏至还没到,北京舒适宜人,咱避什么暑?”李鸿章道:“不避暑,莫非来看望本督?”
欧格讷苦笑笑,道:“到得天津,肯定要拜会李督。与李督总能说到一起去,不像见着庆郡王奕劻,话不投机半句多。”李鸿章道:“莫非庆王说了有损英国尊严的话语?”欧格讷道:“英国没那么多尊严,他爱损不损,咱不在乎。”李鸿章道:“欧使在乎什么?”欧格讷道:“在乎英国在朝利益。”李鸿章道:“日本擅自派兵入朝,搅得天翻地覆,英国利益肯定会受损。且不是小损,是大损。”欧格讷道:“日兵擅自入朝确实不对,可人家愿与中国共同改革朝鲜旧制,并非坏事。本使劝奕劻适当考虑日本要求,他却左一句宗主,右一句藩属,说朝鲜事乃中国事,与别国无关。本使最听不得此言。朝鲜藩属中国已上千年,中国为何不让人家早日富强起来?日本好心改革朝鲜旧制,有何不可?”
这就是日本议案的效果。李鸿章避开朝鲜改革,也不说中朝宗藩关系,只道:“日本全面控制朝鲜,难道英国有便宜可占?”欧格讷道:“本使只顾为朝鲜改革高兴,来不及考虑其余。”李鸿章道:“俄国大修西伯利亚大铁路,无非朝鲜和中国东北有利可图。俄国一旦察觉日本图朝之心,数日内就可运兵至朝,赶走日兵,控制朝鲜,到时英国水都泼不进去。”
一番话惊得欧格讷两只蓝眼一鼓一鼓,半天出不得声。李鸿章见好就收,告辞出来,带马建忠直奔俄驻津领事馆。巧的是俄驻华公使喀希尼正在馆里。喀希尼可非欧格讷,知道清廷不中用,见过日本改革朝鲜议案,不声不响出京赴津,准备稍事休息,再会李鸿章。不意李鸿章先至领事馆,省得自己动步。当即让领事打开会客厅,双方坐到一起。客气几句,喀希尼道:“本使真为朝鲜高兴,侍奉宗主千年,毫无长进,日本脱亚入欧,率先成为文明强国,不忘芳邻,主动入朝,欲与中国携手,助其革旧图新,朝鲜大有希望矣。”
日本攻心术真厉害,轻易就迷住洋人眼睛。李鸿章不便指责洋人,只道:“日兵入朝,只怕改革朝鲜是假,与人联手抗俄是真。”喀希尼吃惊道:“日本与谁联手抗俄?”李鸿章道:“除开英国,还能是谁?”喀希尼道:“英国防俄,由来已久,但据本使所知,好像还没与日本搅在一起。”李鸿章道:“搅在一起还不容易?日本与英国都知道,谁单独与俄国抗衡,争夺在朝利益,毫无胜算,只有两国联手,制服朝鲜,才能拒俄成功。”
俄英日三国微妙关系,属事实存在,喀希尼心知肚明,被李鸿章一点,清醒过来,道:“本使即刻发电回国,请外部采取措施,谨防日英联盟。”
得了喀希尼的话,李鸿章看眼马建忠,两人起身,告辞出馆。回到北洋衙署,给中国驻英和驻俄公使发去电报,活动两国外部,揭穿日本阴谋,晓以利害,督其撤兵离朝。
李鸿章一番拳打脚踢,英俄政府果然坐不住了,开始出手。先是沙皇责成驻俄日使,转致日本天皇:速与中国商同撤兵,尔后再议助朝改革事宜,如日拒不遵行,俄廷实难作壁上观,定用压服之法。与此同时,英国外务大臣也召见驻英日使,声明日兵不撤,英军当采取必要措施。日本二使不敢掉以轻心,忙给本国外务省发报实告。
陆奥阅电大惊,急奔战时大本营,禀报伊藤。伊藤面色凝重,道:“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陆奥试探道:“干脆命令大鸟,与袁世凯商议撤兵如何?”伊藤道:“不可不可。”陆奥道:“不撤兵,惹怒英俄,武力胁迫,日本可挡不住啊。”伊藤道:“李鸿章以三寸不烂之舌,争取英俄支持,咱为何不可把他们挡回去?”陆奥道:“怎么个挡法?”
伊藤果断道:“三拳齐出。一是继续增兵朝鲜,驱赶仁川清兵,全面掌控汉城。二是电令大鸟,逼朝鲜王李熙下罪己诏,同意成立改革委员会。三是密令驻英和驻俄日使,上月政府已拨足资费,该花得花,不管送日元,还是献日妓,非把两国政府和外部要员拉下水不可。”
陆奥道:“伊相英明。前两拳没得话说,只是第三拳用财色贿赂洋人,不够光明磊落不说,也有违法嫌疑,传到议员耳里,借题发挥,兴师问罪,咱可担当不起啊。”伊藤道:“本相也知贿赂属犯罪行为,理当论处。然罪也分该犯与不该犯,该犯不犯,本身便是罪啊。用中国古圣先贤的话说,叫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
中国话太深奥,陆奥一时明白不过来,道:“罪就是罪,还有公私之分?”伊藤笑笑道:“这你不知道了吧?李鸿章心高气傲,却无比崇拜三个人,一是范仲淹,二是曾国藩,三是慈禧太后。曾国藩与慈禧不用说,没有此二人就没有李鸿章。范仲淹也值得崇拜,只是中国古圣先贤多的是,李鸿章为何不崇拜别人,偏偏崇拜范仲淹呢?原来范仲淹是苏州人,当年李鸿章和平收复苏州,搜集范著,精心研究,格外推崇范仲淹做人为官之道。”
陆奥佩服道:“伊相真了解李鸿章。”伊藤道:“中日毗邻而居,互为竞争对象,咱不可能不与中国人尤其李鸿章交手。与李鸿章交手,自然得了解其人。”陆奥道:“伊相言之有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伊藤道:“正是凭对李鸿章的了解,咱才知其崇拜范仲淹,以其言为指南,以其行作圭臬。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正出自范仲淹之口。意思好懂,为一己私利,触犯国家律令,可耻可恶,然在大局面前,必须置个人得失于度外,挺身入局,敢作敢为,甚至不惜突破禁区,冒犯法规,牺牲个人小名小利,争取国家权益,成就大勋大业。为突破旧制,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李鸿章甘背骂名,万死不辞,已给咱做出表率,咱采取非常手段,夺取朝鲜,缓解国内危机,犯公罪,被指责,甚至遭劾下野,也无怨无悔。”
陆奥无不感动,心里敬佩着伊藤,迅速将其指令布置下去。外务省与大本营立即调遣各方力量,展开行动。趁着后续部队浩**入朝,大鸟昂首挺胸,走进皇宫,逼李熙下达罪己诏,说国家混乱,皆因旧制和自己不德造成,再不改弦更张,只有死路一条,宣布由中日共同改革朝鲜祖制和蔽政。然后照会袁世凯,请他代表清廷参与改革事务。袁世凯发电回国,清廷大哗,纷纷怂恿光绪,旨令李鸿章立即增兵,赶走在朝日军,维护大清尊荣和宗主地位。
李鸿章接旨,脑袋直摇。日本看透欧美诸国心态,巴不得清廷拿宗藩说事,惹洋人反感。朝臣也不想想,为宗主虚名,中国不惜代价,一次次为越南、缅甸、朝鲜等属国出头,到头来属国不买账,欧美列强不认可,弄得里外不是人。
李鸿章正伤脑筋,日本驻津领事荒川闯入衙署,说李熙已下旨成立政制改革委员会,中国不愿参与,只好托日本单独监督改革事宜。日本根据本国君主立宪办法,提出朝鲜内政、赋税、兵制、教育、司法等改革纲领,共计七项要旨:实行议政制;宫廷不得干涉内阁政务;明确外交责任制;消除派阀;严禁买官卖官;杜绝官吏受贿;修铁路,办电信,兴制造。
荒川还告诉李鸿章,朝鲜改革纲目公布后,欧美各国交口称赞,一致认为只有日本才能改变朝鲜愚昧落后局面,尽快进入文明时代。一边指责中国,既然不愿参与朝鲜改革,就该乖乖撤兵,以免影响日军保障朝鲜改革成功。
日本就这样由非法出兵,变成“合法”驻朝。欧美各国一边倒,无不赞同日本做法。还对英俄两国施压,不可再逼日本撤兵,破坏朝鲜变革大局。英俄要员又暗里拿到日本所送好处,干脆顺水推舟,向中国声明,朝鲜事情他们再也插不上手了。
还是伊藤棋高一着,李鸿章精心设置的外交攻势,又被他一一化解。莫非中日之间唯有一战?李鸿章很不情愿看到这么一天。替所谓藩属国出头,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实在太不合算,就像十年前为了越南,赌气跟法国作战一样。
偏偏叶志超和聂士成自仁川来电,说日军再次增兵,人数逾万,已占据仁川与汉城各处要塞,是战是退,请大帅定夺。两千多清兵怎么与四倍于己的日军作战?李鸿章下令叶聂,立即退至牙山待命。叶聂两部依令而行,继而复电建议,既然朝鲜民乱已平,又没法与日军争锋,干脆撤兵回国,以置日本于不义地位。
退一步海阔天空,李鸿章早动过这个念头。可在朝臣眼里,朝鲜乃中华藩属国,不放一枪,不鸣一炮,拱手让给日本人,不有失天朝上国威严么?李鸿章正吱声不得,袁世凯来电,说日本文武齐下,汉城在控,中国欲与之抗衡,毫无把握,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撤使收兵,暂弃朝鲜,待备战充分,再杀回去,赶走日军。
中日壬午、甲申两次过招,日本自知力所不逮,皆能及时收手,此番中国准备不足,为何不可忍一时之气,以图长远?面对叶聂袁三人来电,李鸿章渐起中国单独撤兵之意。又考虑光绪与朝臣决不会赞同,只能寄希望于慈禧太后。于是铺纸动笔,写信给奕劻,晓以中日在朝力量比较,请他当面奏请太后,撤兵回国,抓紧备战,日后雪耻不迟。
担心信件泄密,李鸿章不敢轻易付邮,召来马建忠,命其携信入京,面呈奕劻。马建忠接信欲出,李鸿章又喊住他,说:“信送到,别急着回津,留在京都,多往俄英日三国公使馆跑动,若有转圜之机,也好及时斡旋。”
马建忠领命,策马西驰。时已入暑,天公不肯作美,阴晴不定,风雨无时。马建忠顾不得水淋头,泥溅身,一路狂奔,赶赴京师,直抵庆王府。奕劻见信,不敢犹豫,命仆人备驾,出门去了颐和园。进得乐寿堂,见着慈禧太后,施过礼,请完安,忙将李鸿章信里内容复述一遍。慈禧沉吟半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清兵入朝平叛,日军却冲着大清而来,志在必得,清军以无预对有备,肯定占不到便宜。只是皇帝当政,不知他想法如何。”奕劻道:“国家大政一向由太后定夺,太后有意撤兵,皇上自然无话可说。”慈禧道:“好吧,你回复李鸿章,若无战胜日本把握,撤兵也不失为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