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君欲摆脱女主制约,臣谋裁减海陆防军(1 / 1)

赵小莲小丈夫十五岁,已年过五十五。从前身体还算不错,奔天命后病痛多起来,以至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啥病啥痛,反正不自在,日见消瘦,中医西医诊遍,也无起色。月前又病倒在床,李鸿章离津入京时略有好转,已可下地,怎么忽又病急起来?

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天津,赵小莲已处弥留之处,只守着一口气,等着丈夫回来。李鸿章急奔床前,握住夫人微热的手,附其耳旁道:“小莲怎么啦,我出门才几天,你竟病成这样?”赵小莲合着的眼皮动了动,却无力睁开,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尔后头一摆,手一撒,身子一挺,落下最后一口气息,命归黄泉。

李鸿章三十岁离京南下帮办团练,狼奔豕突六七年,仅弄得三品虚衔,别无所获,一事无成。后入曾幕,又因拒不代拟参劾李元度奏章,师生闹翻,离开祁门,回到南昌临时居所。不久原配夫人周氏病逝,李鸿章重回湘军,续娶小自己十五岁的赵小莲进屋。从此有如神助般,建淮军,征苏沪,升巡抚,晋总督,封爵拜相,所授文华殿大学士,略高曾老师武英殿大学士一筹,成为有清以来位最高权最重之唯一汉员。朝野便传,赵小莲命里旺夫,李鸿章所有功名利禄都拜此继配夫人所赐,可说无小莲,便无鸿章。夫运是否来自妻命,无以印证,但李鸿章心里比任何人清楚,小莲嫁入李家三十年,奉侍慈闱,经理家政,礼法秩然,贤惠宽厚,备受李家上下爱戴,李鸿章才免去内顾之忧,全心军务国事,做出震古烁今之伟业。

感念着夫人大恩大德,李鸿章老泪纵横,恨不得随她而去,黄泉道上也好相互照应。何况已届颓龄,比常人多活了一二十年,还赖在世上干啥呢?李鸿章痛不欲生,几乎气杀于地。吓得经方、经迈、经述三儿手忙脚乱,赶紧扶起父亲,苦苦相慰,才缓过劲来。

苍天也似乎深受感动,赵小莲移殡城郊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竟一发而不可收,连月不断,永定河再次决口,直隶二十余州县尽成汪洋。李鸿章顾不得失妻之痛,一面派人堵决浚河,一面组织募捐赈济。又命于式枚代拟折稿,奏申灾款。

光绪见折,召入翁同龢,命他拨款救灾。翁同龢苦着一张老脸,声言部库空空,无银可拨。光绪道:“无银赈灾,灾民闹起事来,如何是好?”翁同龢道:“李鸿章不缺钱,皇上不用担心。”光绪说:“他钱从何来?”翁同龢道:“年初户部才拨出两百万铁路年款,一下子不可能花完,正好调剂救急,谁还敢阻拦不成?再说李鸿章名下矿产、工厂、公司,遍布直隶与两江,效益颇为丰盈,也可腾挪借用。”

翁同龢说的也是事实,光绪不好勉强,旨命李鸿章尽快修复河决,勉力赈灾抚民,只字不言户部灾款。李鸿章无奈其何,只好自想办法,使出浑身解数,筹款办灾。还以老迈之躯,顶风冒雨,来到河堤上,督堵决口。又深入灾区,察看灾情,指挥赈济。幕僚怕老人吃不消,好言相劝,他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漫长雨季没几天待在衙署里。

这天李鸿章看望灾民,绕经一处水淹禾田,不小心踩在雨水泡松的虚土上,身子失去平稳,卟嗵一声,跌进水田里。随僚大惊,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捞出来。李鸿章打一个喷嚏,提提湿透的衣袍,笑笑道:“你们见过落汤鸡,还没见过如此狼狈的老落汤**?”

回到衙署,洗过热水澡,又趁热喝下莫夫人熬的姜汤,倒到**,捂了被子,发汗祛寒。汗还没发出来,津海关道盛宣怀手持电文,直奔内室,莫夫人拦都没拦住。原来上海机器造纸局经营不善,加之日货倾销,出现亏损,宣告破产,低价卖给外商,过后才电告盛宣怀。盛宣怀气急败坏,不管不顾,来见李鸿章,看看有无挽回余地。

上海机器造纸局系中国第一家华资机器纸厂,为李鸿章亲自奏准督办,猛地听说破产变卖,一时心如刀绞,仿佛亲生儿子卖给他人一般。一位古稀老人,先失子,继丧妻,再遇滔天洪水,还没缓过气来,又闻机器造纸局恶讯,就是铁筋铁骨,也承受不了。加之落水湿身,风寒入骨,终于病倒在床,不省人事,水米不进,生死难料。

消息传到京师,朝臣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心里道李鸿章啊李鸿章,你自四十建淮军升巡抚起始,三十年稳居高位,呼风唤雨,权利名一样不落,也该知趣点,撒开双手,让同僚也进位尝尝大权大利大名滋味。那么谁适合接掌直隶和北洋呢?众人掰着指头,数起大臣名字来。数来数去,觉得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刘坤一最适合,曾国藩与李鸿章皆出身两江,有例可循。有人不同意,认为刘坤一年龄偏大,张之洞不仅年富力强,且朝廷背景深,又是北方人,得天独厚,优势明显。没谁规定直隶是南方人的直隶,北洋是南方人的北洋,南方人把持直隶北洋几十年,也该北方人来过过瘾了。

朝臣们说得天花乱坠,都作不了数,还得皇上定夺。这天御史余联沅和屠仁守走进翁府,想从翁同龢嘴里探听皇上口风。翁同龢最盼李鸿章早死,得知他病入膏肓,乐得做梦都笑出声来。可当余屠两人面,还是故作严肃道:“百人百病,李相国生场病,有啥可大惊小怪的?天津洋医成群,给他打几针药水,服几片西药,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余联沅说:“李鸿章十五岁小儿和五十五岁老妻,不都是洋医医坏的么?”屠仁守也道:“李鸿章风烛残年,又连遭打击,难道还能逃过此劫不成?他又不是神仙,也属凡胎肉身。”

李鸿章当然不是神仙,是贼,且是罪大恶极的国贼。有句话叫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就是李鸿章这种人。翁同龢肚里骂道,嘴上则说:“李鸿章命大,但愿上天保佑,留他再活几年,多为皇上办些实事,富国强军,保大清江山永不倒。”余屠两人不服气,道:“就他李鸿章知道富国强军,满朝文武一个个都是肥猪,只知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闹,太监来传翁同龢进宫。莫非皇上找去商议谁做李鸿章替手?翁同龢来不及多想,送走余屠二人,往宫里赶去。到得养心殿,行过礼,光绪开口道:“李鸿章大病不起,朝臣纷纷猜测,该谁主管直隶和北洋,不知翁师傅有何想法?”翁同龢道:“老臣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还是道听途说,朝臣们嘴里说得最多的,好像是刘坤一与张之洞两人名字。”光绪道:“直隶和北洋只能一人来做,刘张谁更合适?”

“两人都不适合。”翁同龢毫不含糊道。光绪讶然一惊,道:“李鸿章之外,刘张是资望最高的封疆大吏,他俩不合适,谁才合适?”翁同龢道:“大清唯一满状元崇绮。”

崇绮曾配合翁同龢,力阻李鸿章办海防,修铁路,彼此算是同盟,翁同龢才老想着还个人情给崇绮。再则崇绮是户部满尚书,虽说身体欠佳,在家养病时日多,户部大小事务主要由翁同龢说了算,毕竟满汉同堂,多少会有些掣肘,若把崇绮搬开,换个资历浅又出自翁门的年轻满尚书,户部岂不形同翁家所办?

光绪年轻,哪懂翁同龢肚里想法?只道:“崇绮只比李鸿章小六岁,身体又不好,只怕太后不会同意。”翁同龢提醒道:“皇上可别忘了,崇绮女儿和妹妹同为同治皇后与贵妃,太后能不看在儿子同治份上,对崇绮格外加恩吗?京津陆防,北洋海防,尽归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掌管,皇上若将如此重任交给崇绮,崇绮还不感恩戴德,为皇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翁同龢话里意思明显,慈禧手里有李鸿章等权臣,才人已归政,雌威不减。能抢在慈禧面前,把崇绮争取过来,授以重权,光绪便可慢慢摆脱慈禧控制,当即道:“既然如此,麻烦翁师傅找崇绮问问,他有出主直隶和北洋意愿,朕再设法把他推举上去。”

出宫后,翁同龢上了崇府。客气两句,翁同龢言归正传,说明来意。崇绮激动得鼻尖都渗出汗珠来。想想李鸿章身为汉臣,皆因手握北洋海陆两军,牛气冲天,咱好歹出自镶黄旗,若能主持直隶和北洋,执掌海防陆卫,岂不如虎添翼?翁同龢瞧在眼里,嘴上说:“皇上已认可同龢推举,欲委崇大人以重任,接下来就看您自己如何动作。”崇绮道:“还请翁师傅赐教,崇某如何动作才好?”翁同龢笑道:“崇大人智慧超群,同龢岂敢赐教?”

毕竟是大清唯一满状元,崇绮心眼不比翁同龢少,笑道:“翁师傅是要咱去太后面前露露脸?”翁同龢道:“崇大人以养病为由,难得出门,估计好久没见过太后了吧?太后僻居颐和园,远离皇城,除皇上两天过去请训一次,门前清静,崇大人肯现身,她老人家能不高兴?太后一高兴,皇上再轻轻说声您的大名,一切不水到渠成么?”

崇绮赶往颐和园,进得乐寿堂,正在把玩玉如意的慈禧果然满脸是笑,夸他有情有义,没忘记自己这个归政太后,不辞辛劳,专程远道来访。崇绮谢过恩,捧上一堆漂亮话,又拿女儿和妹妹说事,惹得慈禧想起死去快二十年的儿子同治,难免伤心一回。崇绮顺话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诸如李鸿章,功成名就,志得意满,身体也一向强健,可岁月不饶人,办过七十寿庆没多时,忽病来如山倒,据说已处弥留之际,实在令人叹惋。”

慈禧望崇绮一眼,暗忖这几天朝臣一踏进乐寿堂,三句不离李鸿章,好像李鸿章该死该活,阎王说了不算,非得我慈禧发话不可。这些人到底是关心李鸿章其人,还是热衷他名下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位置?慈禧不动声色,眼盯手上玉如意,道:“李鸿章征长毛,剿捻匪,办洋务,固海防,再造玄黄,功高盖世,是我大清恩人呐。不知他死后,谁能继承其伟业,永葆我大清。”崇绮道:“李鸿章居功至伟,不必多说,君臣也个个肚里有数。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毕竟是汉员,京津海陆两军尽在其手,朝廷也不踏实。终于等到他老死放权之时,正好可换上满蒙奴才顶替上去,接掌直隶和北洋。”

出身镶黄旗,口说满蒙,崇绮用意不言自明。事实也是,李鸿章真的死去,若从满蒙大员里物色替手,还真只有崇绮与荣禄较为合适。荣禄几年前已离京出任西安将军,若就地取材的话,确非崇绮不可。只是崇绮常年称病在家,似乎不太关注朝政,怎么李鸿章病倒,他突然变得如此亢奋?莫不是光绪与翁同龢给他透露过什么?慈禧动着心思,脸色冷淡下来,放开手里玉如意,捶捶后背,道:“老啦老啦,不中用啦,多坐会儿就腰酸背疼。”

此乃送客信号,崇绮知趣,告退出去。其实慈禧腰不酸,背也不疼,崇绮走后不久,奕劻入园求见,她又返回暖阁,正襟危坐于榻前。与崇绮不同,奕劻是来复命的。得知李鸿章病倒于床,生死不定,慈禧就传旨给奕劻,密切关注其病情。奕劻于是天天坐镇海署,天津电报一到,便派专差西驰颐和园,禀报慈禧。几乎一天一报,从没间断。今天奕劻不派专差,竟动步上门,莫非李鸿章已寿终正寝,等着朝廷赏赐丧银?

奕劻进入暖阁,还没下拜,慈禧就迫不及待道:“平身吧,先说李鸿章是死是活。”

要说朝野上下,也就慈禧一人真正关心李鸿章生死。日久见人心,两人打了三十多年交道,彼此最知根底。从前慈禧还有过疑虑,堤防李鸿章拥兵自重,犯上作乱。经事一多,才看出他并无异志,绝对忠诚可靠。如今人至古稀,除大哥李瀚章仍总督两广,其他弟弟皆已过世,子侄辈里又多为书生和商人,更不可能觑觎大清天下。慈禧也就希望李鸿章起死回生,再给朝廷办几年差。没法子,文武满朝,能说会道,能写会算,不乏其人,真正肯担当,敢任事,又可作为,能与洋人一争长短者,也就李鸿章一人,再找不出第二个。

奕劻懂得慈禧心情,道:“李鸿章大难不死,到阴间跑一趟,阎王说他阳寿没尽,不肯收留,又把他给赶了回来。”

慈禧嚯的一声站起来,指着奕劻道:“你敢肯定,李鸿章没死,又复活啦?”奕劻点头道:“微臣肯定,李鸿章的确没死,有电文为凭。”伸手从袖里摸出电文纸,呈给慈禧。慈禧将电文看一遍又再看一遍,嘴里咕哝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哇,本宫还苟活于世,他李鸿章怎忍心扔下本宫和大清,撒手而去呢。”

奕劻也替慈禧高兴,道:“李鸿章是昨夜子时活过来的,周馥派人给海署拍过电报,觉得电报说不详明,又发快马西驰入京送信。早上微臣赶到海署,拿到译好没多久的电文,快马也飞奔而至,说李鸿章差点已落气,是听到上海消息,眼睛猛一睁,清醒过来。”慈禧觉得挺有意思,道:“上海什么好消息,比医生医术还高明,能救李鸿章老命?”

奕劻于是眉飞色舞,给慈禧学起舌来。事起于两个月前,李鸿章刚一身湿透,从赈灾前线返城入衙,便闻上海机器造纸局倒闭变卖,又气又恼又急,一下子病倒在床。可倒下前还是坚持掏出私款,交给盛宣怀,委托他连夜南下,挽救造纸局。盛宣怀到沪后,不辱使命,争取原来股东支持,赎回纸厂,改名为伦章机器造纸局,另行筹资招股,添购机器,采办原料,终于开机运营。忙得差不多,才想起给天津发电报。电报送到周馥手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入后衙,见李鸿章昏迷不醒,不禁大放悲声:相国啊,怪我迟来,没能在你清醒时,把盛宣怀所拍电报送到你面前。也许听到盛宣怀名字,李鸿章沉沉的眼皮竟动了动。周馥看得真切,又大声道:相国你若听得见,告诉你个好消息,盛宣怀拍来电报说,上海机器造纸局已成功赎回,重新开工生产。没等周馥说完,奇迹发生了,李鸿章慢慢睁开眼皮,启开干裂的嘴唇,用微弱声音道:电报在哪,给我看看。

“李鸿章大难不死,再活个十年八年,该没问题。”慈禧长舒口气,让李莲英拿出数根长白山野山参,交给奕劻,道:“你带上这几根山参,派人代本宫送给李鸿章,给他补补身子,早日康复,继续为大清办洋务,固海防。”

奕劻自然乐意照办,出园回城后,给李鸿章修书一封,连同山参一起,托付得力家仆,速送天津。事被朝臣闻知,一个个失望之至,破口大骂李鸿章已到死亡边沿,又死皮赖脸活回来,让人空欢喜一场。还收获太后山参,简直大义不道,该遭千刀,挨万箭。最可怜者还是崇绮,眼看煮熟的鸭子飞走,气急败坏,怒不可遏,跑进翁府,当面质问翁同龢道:“你不是说李鸿章死期即至么?怎么你说话跟放屁一样,让他闭上的眼睛又张开了?”翁同龢道:“怪我说偏了嘴,也怪李鸿章命硬,连阎王都怕了他,拿他没法。”

李鸿章该死没死,光绪也恼羞成怒,成天没好脸色。翁同龢安慰道:“咱暂时奈何不得李鸿章,没法接管津海海陆防军,可考虑逐步加以削减。”光绪道:“怎么个削减法?”翁同龢分析道:“除津沽、威海、旅顺等处海防,李鸿章麾下还有叶志超练军、马汝贵盛军、马玉昆毅军、左宝贵奉军、聂士成武毅军,皇上可下旨裁减一半。”光绪道:“津海海陆防军关系国家安危,岂可轻易裁减?”翁同龢道:“裁减津海海陆防军,节省出来的军饷,可扩充京畿神机营,或编练新军。神机营强大,新军练成,大清安危岂不就可得以保障?”

拥有自己武装,底气才足,腰杆才硬,才不会任太后拿捏。教过光绪近二十年书,翁同龢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自然轻轻一张嘴,就能说到他心里去。光绪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涨红着脸,要师傅快授机宜,如何充实神机营,编练新军。没等翁师傅搭腔,又道:“崇绮已六十大几,身体又不好,坐享其成尚可,交他神机营,嘱他编练新军,只怕不太靠谱,”翁同龢道:“崇绮确实太老,只怕连太后都看不中。”光绪道:“太后看得中的人,又怎会死心塌地维护朕呢?”翁同龢道:“事情为难之处正在这里,必须找到这么一个人,既忠于皇上,太后那里也能通过,不然太后不点头,依然白忙一回。”

师徒俩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半天,最后还是翁同龢道:“臣倒想起一个人来,不知皇上中意否?”光绪道:“此人是谁?”翁同龢道:“荣禄。”

荣禄系正白旗人,本是慈禧亲信,曾一度兼任内务府总管和步军统领,当年慈禧就是依靠他,如愿扶四岁光绪登上大位,得以继续垂帘听政。后慈禧欲自选宫监,荣禄不知出于何因,奏非祖制,忤旨遭贬,出任西安将军。翁同龢分析道:“一晃荣禄已在西安待了十来年,太后一直没让他返京,皇上若促成他先官复原职,再统管神机营,编练新军,他定然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为皇上服务。”

光绪觉得师傅言之有理,只担心慈禧那里通不过。翁同龢认为,为使慈禧二度垂帘听政,荣禄出过大力,后因小过,遭贬出京,确实有些冤枉。其实这是慈禧驾驭权臣手段,恩威并举,捧压兼施。翁同龢又道:“荣禄被压了多年,太后肯定早有让其回京之意,皇上趁机提提荣禄名字,太后正好就汤下面,重新起用他。”

起用荣禄,既可讨慈禧欢心,身边又多个得力干将,为我所用,强固国防,又何乐而不呢?光绪频频点头,道:“就照师傅说的办,赶紧活动荣禄回京。”翁同龢道:“好事不在忙中取,运作荣禄回京前,先得裁减李鸿章麾下海陆防军,津海薄弱,国防空虚,让荣禄回京任职,扩充神机营,编练新军,理由才充分。”

师徒说干就干。翁同龢先以户部库银短缺名义,上折请求缩减军饷,然后私会李鸿藻,怂恿他出手,奏裁津海海陆防军规模,节约军饷开支。

八年前甲申易枢,李鸿藻惨遭降职,一直抬不起头来,直到光绪亲政,才又重回枢廷,充任军机处大臣。打压不可一世的李鸿章,可收获光绪欢心,此等好事,李鸿藻岂肯轻易错过?于是连夜拟折,附议翁同龢。

收到两人奏章,光绪趁赴颐和园请训,呈请慈禧恩准。慈禧问:“裁减津海防军,谁来保障京畿安危?”光绪道:“裁减津海防军可节省军饷,用以扩充神机营,编练新军,守卫京畿。”慈禧问:“有此必要吗?”光绪道:“很有必要。津海防军只听命于李鸿章,适当削弱,节饷充实和打造皇家军队,于大清江山有百益而无一害。”慈禧道:“皇帝担心李鸿章造反?”光绪道:“李鸿章自然不会造反,要造反早造过了。然咱可保李鸿章忠诚于大清,谁能保他下面提督总兵也忠心不二?李鸿章活着好说,手下喽啰听命于他,不会乱来,万一他两眼一闭,两手一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将揭竿而起,倏忽而至,朝中君臣岂不束手就擒?前不久李鸿章已死过一回,下次再大病倒床,恐怕没人能让他再活回来。”

光绪才二十左右,脑筋能如此复杂吗?不用说,定是翁师傅教的。不过光绪所言也不无道理,慈禧不得不有所考虑。好在她不会一意孤行,凡事喜欢交内外大臣讨论,以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当即嘱令光绪,将翁李奏折抄发部院和各地,先听建议,再下定论。

翁李折抄发往天津,李鸿章浏览一遍,呵呵一笑,束之高阁,该干啥干啥,没事人似的。幕僚们坐不住了,跑进签押房,大骂翁同龢和李鸿藻恶劣,竟出此馊主意,自撤藩篱,洞开国门,坐等外敌来犯。骂完后,又催促李鸿章,赶紧据理力争,让光绪和慈禧放弃翁李奏请。还鸡一嘴,鸭一嘴,说事出有因,至少与光绪不无关系。光绪虽说已经亲政,却依然受慈禧控制,才急于拥有自己的军队,做回真正的皇上。翁同龢早给光绪灌输过,津海防军受制于李鸿章,李鸿章听命于慈禧,一天不培植自己军力,翅膀一天硬不起来。

李鸿章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众僚越发着急,嚷嚷着不趁早驳回翁李奏请,万一光绪和慈禧听信两人谗言,旨命裁减津海海陆防军,再想挽回就为时已晚。李鸿章这才开言道:“人家爱裁就裁,爱减就减吧,裁减津海防军,老夫无事一身轻,正好回合肥过两年清闲日子。人生在世,无非八个字:功名利禄,诗酒田园。前四个字老夫已经占齐,也该放下一切,寄情诗酒,栖身田园,尘归尘,土归土,匿迹于无形。”

这可不像李鸿章风格。莫非大病一场,参透生死,看破红尘,不愿再与人争高低,竞长短?众僚又劝几句,依然得不到回应,不好勉强,纷纷叹气离去。

与李鸿章波澜不惊不同,部院和各地疆臣收到翁李折抄后,无不欢呼雀跃,喜不自胜,庆幸李鸿章好戏已快到头,也该交出兵权,知趣退至幕后,做他的富家翁去。活到七十,已够不要脸,本可趁大病上身,善始善终,功德圆满,偏偏还要死乞白赖,不肯走人,真是天理难容。也怪皇恩浩**,不定你李鸿章贪生赖活罪,仅裁减津海防军,你还是放聪明点,见好就收吧。众臣欢喜之余,一个个欣然提笔,附议赞成裁减津海防军英明决策。动作越快越好,早行裁减,朝廷省拨粮饷,百姓少些负担,天下多些安宁。李鸿章不仁,剿捻结束后,本该裁军节饷,却耍尽花招,留淮军,办海防,多年下来,花去数千万两大银。当今国家承平,依然养着如此众多海陆防军,糜费粮饷,劳民伤财,毫无必要,早该休矣。

见到众多附议,翁同龢大乐,对当值军机处的李鸿藻说:“这就是人心所向,看来不速裁津海防军,谁都不会答应。”李鸿藻道:“大臣们替国家担忧,忠心可鉴。想李鸿章自创淮军以来,三十年拥兵自重,威震朝廷,不弱其兵,屈其势,皇上睡觉都不安稳呐。”又说:“裁减津海防军说来容易,动真格裁谁减谁,还得李鸿章本人操办,他那里有何反应?”

翁同龢才意识到没收到李鸿章回馈。拿出众臣附议,堆到桌上,扒拉半天,也没见李鸿章只言片语。翁同龢道:“李鸿章办事一向雷厉风行,抄件发往天津多时,是好是歹,认不认同,他总得放个屁呀。”李鸿藻道:“莫不是抄件路上有误,没送到北洋衙署?”

两人叫来负责文事的章京询问,说北洋衙署文稿签收回执已发至军机处,说明抄件早到李鸿章手上。既然收到抄件,就得表个态,莫非缄嘴不语,就可对抗朝廷,免裁免减不成?李鸿藻吩咐章京道:“给李鸿章发份电报,问他到底阅过抄件没有。”

章京遵命发电,此次李鸿章回复倒挺迅速,不过仅两个字:已阅。气得李鸿藻胡子直抖,嚷嚷道:“既然阅过抄件,就该反馈意见,岂可仅以两字敷衍?”翁同龢道:“李鸿章在念拖字诀。”命章京再发电报,限李鸿章两天之内,就抄件内容,回复具体想法和做法。

两天不到,李鸿章便复了电,仍只两个字:同意。

想不到李鸿章不折不扣,满口同意裁减津海海陆防军,翁李两人既意外,又觉得不大可信。李鸿藻道:“李鸿章是真同意,还是假同意?”翁同龢道:“不真同意,他回电同意干啥?军中无戏言,裁军大事,莫非他也敢开玩笑?”李鸿藻道:“再给李鸿章去电,既然同意裁减津海防军,就得给出具体方案,怎么裁减,裁减多少,何时裁毕,不得含糊其辞。”

电报发往天津,李鸿章收视,哈哈大笑起来,对于式枚道:“翁李两人说要裁减津海防军,却命老夫出具裁减方案,老夫吃饱撑得难受,替他操一番心?晦若(于式枚)替老夫回电,就说裁军高见非直隶与北洋提出,没义务出具裁减方案。”

翁李见电,大骂李鸿章滑头,只好以军机处名义,召集兵部和海军衙门,商讨津海防军裁减办法。几经商讨,好不容易拟出初步方案,派人飞送天津,李鸿章也没细看,挥毫批了八个字:方案可行,毫无异议。

八字于前,翁李鼓大眼睛,左瞧右瞧,总觉事情顺利得太出乎意料。于是齐齐入宫,觐见光绪,禀报李鸿章愿裁津海防军,呈上其亲笔八字。光绪大喜,正式下旨,明令李鸿章照津海防军裁减方案,尽快落实下去。

旨发天津,李鸿章复折道:皇上圣明,微臣遵旨,只请户部拨足裁减资费及海陆防军历年欠饷,妥善安抚裁减官兵。光绪见折,把翁李两人叫到养心殿,一脸不解道:“朕知道招兵买马,少不了粮饷,莫非裁军也非银子打发不可?”

翁李一心只顾削弱李鸿章势力,让光绪拥有自己军队,尽快摆脱慈禧,一时没想起裁军减员没银子不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嗫嚅半晌,李鸿藻才细声细气道:“李鸿章所奏也没错,裁军没银子还真不行。这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无银打发,裁减官兵自然不会乖乖离开军营,弄不好还会引起哗变,贻害无穷。”光绪道:“先缴掉裁减官兵枪炮,还怕他们把天掀翻不成?”李鸿藻道:“没安置妥善,就是逼官兵离营,也会为匪成贼,祸害地方百姓,届时剿匪所花银子,将大大超过安置银。”

此理并不深奥,光绪尽管年轻,也勉强能明白,道:“翁师傅掌管户部,赶快筹足银两,趁李鸿章改口前,促其裁减津海防军。”翁同龢道:“这不是笔小钱,不知筹不筹得拢。”光绪道:“给李鸿章去电,要他拿个数字出来,再说下步。”

两人回到军机处,给李鸿章拍电报,转达圣意。电至天津,李鸿章叫去周馥,出示电文,说:“玉山(周馥)给我拉个裁军资费清单。”周馥道:“日俄虎视眈眈,各国军舰云集沿海,相国为何不如实禀报,晓以利害,让朝廷收回裁减津海防军成命?”李鸿章道:“哪是朝廷要裁减津海防军?是翁同龢与李鸿藻两人故意作祟,老夫身为外臣,还斗得过他俩?别啰唆,赶快把清单拉出来,好应付两位大神。”

周馥加班加点,很快拉出裁军资费清单,注明详细用途。各项内容加一起,合银六百多万两。清单发往军机处,翁同龢一见,嗷嗷大叫,骂李鸿章趁火打劫,要钱不要脸。李鸿藻也在堂上,从翁同龢手上要过清单,低首一瞧,说:“李鸿章真是狮子大开口,是欲趁裁军发笔横财?咱俩联名参他一本,劾其居心不良,要挟朝廷。”

写好奏折,递到光绪那里,光绪道:“李鸿章还有要挟朝廷胆量?”翁同龢又拿出裁军资费清单,呈给光绪:“皇上瞧瞧这个便知。”光绪扫一眼,皱眉道:“裁个军也需这么多银子?”李鸿藻道:“李鸿章本不愿裁军,才故意无中生有,漫天要价,为难皇上。”光绪道:“你俩稽核过没,到底哪属裁军必要支销,哪属虚列浮开?”翁同龢道:“还没来得及。”光绪道:“马上稽核一遍,若李鸿章确属无中生有,恶意要挟朝廷,朕一定治他重罪。”

两人花上几天,一项项核对过,觉得清单所列皆属必要开销,看不出虚列浮开项目,不认可都不行。如实回禀光绪,光绪道:“那户部就照单拨款吧。”翁同龢道:“六百万两巨款,一时间户部哪拨得出?”光绪道:“想办法筹措呀。”翁同龢道:“筹措得有个过程,并非短期能够筹足。”光绪道:“何时筹足,何时裁军,一句话,津海防军非裁减不可。”

俗话说,聚财犹如针挑土,散财宛若水推砂。六百万两可非小数,翁同龢绞尽脑汁,从秋筹到冬,从冬筹到春,已进入光绪十九年(1893),依然远没够数。偏偏李鸿章那里又开始催拨当年铁路年款,以及海陆两军常费。翁同龢不予理睬,心里盘算,先把六百两万裁军银奏齐,津海防军着手裁减,再说其余。李鸿章知道翁同龢用意,给奕劻写信称,常规款项不到位,海陆两军欠饷过巨,官兵空腹逼饷,闹出乱子来,唯有请户部出面圆场。

奕劻知道翁同龢与李鸿藻正一唱一和,怂恿光绪裁减津海防军,惹不起人家,拿着李鸿章信函,去了颐和园,禀报慈禧。慈禧说:“津海防军保留一天,就要吃一天饭食,何况只说裁减,没说裁撤,怎能截留正常经费?惹起哗变,翁同龢负得起这个责吗?”

奕劻将慈禧原话递入翁同龢耳里,翁同龢迫于无奈,只得拨出津海防军常费,却还留一手,铁路年款一两不给。李鸿章不干,又三番五次催拨。翁同龢也有办法,以来年为慈禧六十万寿,户部需筹措寿庆银,通过光绪下达圣旨,免拨铁路年款。

慈禧六十寿庆乃朝廷大事,又有光绪圣旨,李鸿章还能说啥?只好忍气吞声,默默认可。翁同龢暗自得意,抓紧挪借爬梳,终于凑足六百万两银子。先拨出一百万,待李鸿章遵旨启动裁减津海防军,再拨其他五百万。一百万就一百万,聊胜于无,李鸿章自然笑纳,拿一半发放海陆两军欠饷,另一半用作已快停建的关东铁路工程,至于津海防军裁减,没任何动静。翁同龢破口大骂李鸿章不是人,又以光绪名义下达旨意,令其立即启动裁军,若恶意抗旨,交部议处,决不姑息。李鸿章自领军征发苏沪伊始,就没少抗过旨,岂是光绪和翁同龢镇得住的?毫不客气复旨道:一百万不够历年海陆两军欠饷,欠饷没补足,裁军无从谈起。

翁同龢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正犹豫要不要拨付另外五百万两,天公开始作恶,黑云密布,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如瓢泼,如盆倾,仿佛天河跌落。与往年样,永定河一夜暴涨,巨流汹涌,过坝断坝,经堤决堤,顺天直隶所属三十多州县皆成泽国,上下千数里,巨浸汪洋,几无干土。李鸿章搁下裁减防军圣旨,组织救灾。又亲赴洪涝一线,视察灾情,了解民瘼。尔后据实奏报:暴雨无情,大水肆虐,房屋倒坍,禾稼漂没,小民无地可种,无屋可栖,**析流离,岌岌不可终日。又奏调抗洪人力,申请赈灾款项。

光绪见奏,召集文武百官,共商抗洪救灾良法。众臣觉得顺直遭灾,是直隶总督的事,与朝廷无关,没谁愿意搭腔。只翁同龢心疼那拨走的百万两银子,气呼呼道:“李鸿章手握三万津海海陆防军,户部又刚拨过裁军银,他还好意思找朝廷要人要钱?”光绪道:“裁军银需专款专用,李鸿章岂敢违旨挪作他用?”李鸿藻帮腔道:“李鸿章险侫狡猾,阳奉阴违,根本没裁军意愿,那一百万用作赈灾,也没啥不可。至于抗洪抢险,津海防军至今没裁减一兵一卒,可调派洪涝一线发挥作用。”光绪道:“顺直洪水滔天,灾情紧急,只好暂缓裁军,谕命李鸿章全力以赴,抗洪赈灾。”

其实向朝廷奏报灾情前,李鸿章已从各路防军抽调精兵强将,派往洪涝一线,顶风冒雨,抗洪抢险。同时调剂款项,展开赈济。总督直隶以来,永定河没几年没发大水,李鸿章早成办灾熟手,手段不少,再艰难,再困厄,总能应对过去。

好不容易雨季过去,水势渐渐消退,李鸿章一边部署灾后重建,一边召集周馥与永定河道衙官员,商议治河防水办法。正好奕劻来信,说明年太后六十万寿,近畿不宜见灾,务必加大力度,整治永定河,别到时又发大灾,扫太后兴致。李鸿章觉得有意思,近畿不宜见灾,莫非远畿可任灾泛滥?然无论如何,身为直隶总督,治河属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坐在屋里商议不出名堂,李鸿章带领周馥等人,走出衙署,现场考察永定河。永定河有小黄河和浑河之称,源出燕山峡谷,泥沙俱下,淤积河床,每逢雨季水涨,漫出河堤,两岸房屋田土尽泡水中,灾民苦不堪言。治理办法也不多,千百年来,无非这么两手:一手挖掘河沙,疏浚河道,一手筑堤两岸,防沙入河,挡河漫溢。然永定河两百多里长,挖沙疏浚,口说容易,实施起来多难?流沙源源不断,河床越垫越高,堤岸越筑越隆,人力远远跟不上自然伟力。众人于是设想,可否在河岸建筑减水大石坝,以分流减水,控制主河道水量。

李鸿章决定三管齐下,即挖沙浚河、筑堤防沙、砌坝减水同时进行。永定河河宽水长,短期难见全功,只得奏请先治近畿河段,以后逐步延展,多年大功或可告成。为使慈禧大寿之年近畿无灾或少灾,光绪不折不扣,下旨抓紧治河工程。资费不让直督衙门沾边,由户部拨入工部,工部划给永定河道。所需人力则自津海海陆防军里抽调,尽量少征用民工。李鸿章复禀,津海防军裁减在即,没法抽调。光绪再颁旨明确,津海防军暂缓裁减。

为保全津海海陆防军,李鸿章不好讨价还价,从练、盛、毅、奉及海防诸军里抽调大量官兵,投放治河防沙工地,至于操演训练,只能搁置一边。其实自李鸿章入主直隶以来,所领京畿淮军,大部分时间都在垦荒屯田,修路架桥,治河防灾,操演训练虽说不上完全荒废,然所花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却是不争事实。不这样还不行,翁同龢主持户部后,常找借口少拨军费,军中欠饷严重,李鸿章不得不让防军放下操练,输出劳务,赚钱自给。

抗洪救灾,治河防沙,忙忙碌碌,一年不觉过去,晃眼进入光绪二十年(1894),用传统干支纪年法,叫甲午年。本年十月初十系慈禧六十万寿,朝廷不惜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筹办寿庆,准备大庆大贺一番。还特颁恩诏,奖赏文武大臣。李鸿章赏戴三眼花翎,荫儿子经迈以员外郎用。有清以来,唯皇族成员及四位有重大军功的满臣享受过三眼花翎,李鸿章属唯一获此殊荣之汉臣,连老师曾国藩皆无此幸运。这自然是慈禧格外开恩,换作光绪,李鸿章公然抗旨,拒不裁减津海海陆防军,杀他的心都有,哪还会施恩于他?翁同龢与李鸿藻更是老大不痛快,又不敢公然说慈禧不是,只好红着眼珠,大骂礼部坏了祖制,所赏非人。

李鸿章没义务治疗翁李两人红眼病,受赏仪式一结束,便戴着三眼花翎,兴冲冲回了天津。照海军条例规定,又到三年一度的校阅时候,得抓紧部署阅军事宜。

返津入衙,屁股还没落座,于式枚手拿电文,前来禀报道:“金玉均在上海被人杀死。”

论及金玉均,还得从十年前朝鲜甲申叛乱说起。叛乱主要策动者就是开化党代表人物金玉均。叛乱过后,金玉均逃往日本避难,朝鲜多次与日交涉引渡,均遭拒绝。中国驻朝通商大臣袁世凯于是出主意,不如派人潜往日本,暗杀金玉均。朝鲜急于消除金玉均这个大隐患,依计展开追杀甲申余孽行动。可两次赴日行刺,均告失败。朝鲜因而流言四起,说金玉均将联合日本,杀回汉城,以雪前耻。流言其实出自中国驻朝大臣衙署,目的无非为解决金玉均寻找理由。金玉均为此还致信李鸿章,谴责袁世凯。在中朝两国双重压力下,日本怕事情闹大,又不愿交人,以驱逐金玉均出境为名,将其软禁于小笠原群岛上。过没几年,风声过去,才让金玉均恢复自由。朝鲜又不安起来,重启暗杀行动,交给一个叫洪钟宇的人执行。洪钟宇刚从法国留学归来,途经日本,正要返朝,拿到任务,开始接近金玉均。金玉均逃亡期间,李经方正出驻日本公使,年前因生母去世,才卸任回国丁忧。洪钟宇了解到李金之间有过交往,便劝金玉均西渡中国,投奔李经方,进而联系李鸿章,活动回朝。两人当即带上日籍仆从和翻译,乘船来到上海,住进客店。隔日早上,洪钟宇趁金玉均不备,将他杀死在客房里。客店赶紧报案,巡捕抓获洪钟宇,扭送上海道衙,上海道不敢隐瞒,电告北洋衙署。于式枚收到电报,不知如何回复,正值李鸿章从北京归来,便直入签押房,禀告实情。

朝鲜亲日派人物逃往日本,被人骗到上海,杀死在客店里,这可不是普通杀人案,弄不好会刺激日本,让中国搅进局里。李鸿章吃惊不小,仔细看过电报,说:“电文只说案发上海客店,没说是何店名,地处沪东沪西。赶紧回电,命详细报来。”

于式枚出去,半个时辰后返回,告知案发地在美国租界内东和客店,店主为日本人。李鸿章这才松了口气,连说数声好,道:“事发美国租界日本客店,又是朝人杀朝人,自然与中国无关。”当即电令上海道,善殓金玉均尸体,送回朝鲜。

其时金尸已被其日本仆从领走,上海道接电,又强行扣留下来。因中朝没有通商航线,不得不请南洋大臣刘坤一派遣兵船,押运灵柩及凶手洪钟宇至仁川,交还朝方。

金玉均是朝鲜君臣肉里刺,又与中日两国不无关系,被洪钟宇拔掉,倒也省事。李鸿章正在庆幸,不想朝鲜横生枝节,让人捏出一把汗来。

原来甲申叛变虽已过去整整十年,朝鲜君臣心头仇恨却丝毫没减,不能生剥活剐金玉均,也要以谋叛大逆不道罪名,行使凌迟戮尸之刑。李鸿章闻讯,觉得大不可,电令袁世凯,奉劝朝鲜当局,妥葬死者,别做过头事,激怒日本。日本驻朝公使也出面阻拦,警告若连死尸都不放过,日本定然舆论大哗,于朝鲜不利。

可朝鲜当局听不进去,先凌迟金尸,再高悬于城头,插上“大逆无道玉均”标识。还觉不够,又砍下头颅,用重盐腌制,传示南北八道。

“这哪是行刑,完全是发泄怒气,也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据袁世凯来电,朝鲜东学教正口喊驱逐奸佞,征讨在朝日军,揭竿而起,闹得沸沸扬扬。”李鸿章捶胸顿足,“早知朝鲜君臣疯狂如此,还不如让金玉均日籍仆从带尸归日,也不至于弄出这种荒唐事来,给日本人以口实。日本明治维新,借用西洋政体,多党共存,舆论自由,定会揪住金尸事件,大肆渲染,干扰日朝关系,进而把中国牵扯进去。”

果然没出李鸿章所料,朝鲜当局此举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反对党首先站出来,质疑政府,称中国解金尸归朝,是对日本一大侮辱,要求对华采取措施。日本媒体指责刺杀事件为中国背后操纵,还说大清连续两任公使李经方和汪凤藻,都与金玉均关系匪浅,想撇清干系,没那么容易。在媒体怂恿下,东京民众找出金玉均遗发和衣物,建衣冠冢,举行盛大葬礼。葬礼毕,又拥往首相府,呼吁对清宣战,一洗中朝加之于日本的奇耻大辱。还有人闯入军营,要求出兵中朝,军方暗示若有人火点,开战也不是不可能。只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陆奥宗光没失去理性,觉得为他国一亡命客之死对华宣战,不值得也不可能。

见过驻日公使汪凤藻专电里伊藤与陆奥的话,李鸿章才稍感心安。可日本民众仇华情绪已被挑起,日本政府又为民选产生,民众可直接影响政府决策,再有什么摩擦,就如日本军方期望,有人趁机点上一把火,自然便成燎原之势,后果不堪设想。李鸿章复电汪凤藻,时刻注意日本官民和军方动态,有什么及时报告国内。

电报发走,才腾出手来,部署三年一度的海军操演。时值初夏,李鸿章登临招商局海晏号轮船,前往大沽口。北洋各舰及南洋、粤洋各兵轮列阵口外,礼炮大鸣,军乐欢奏,恭迎大帅。李鸿章甚喜,朝舱门走去,准备上甲板阅操。谁知门低人高,一不留神,头上顶戴被门框一挡,掉落地板上,红宝石顶珠和三眼花翎掼出老远。随从们大惊失色,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周馥反应快,忙捡起顶戴,插紧花翎,固牢顶珠,再拂拂上面灰尘,双手交还给李鸿章。李鸿章接住,举到头上戴好,又正一正,没事人样来到甲板上。其时汽笛昂然响起,轮船起锚,缓缓启航,向港外悠悠驶去。

谁知还没驶出数丈,突然一阵狂风大作,鼓浪而至。船上帅旗始而猎猎而鸣,继而哗啦一声,脱离帅船,飘落远处海面。众人又是一惊,觉得太不吉祥,奉劝大帅,别再冒险出海,以免遭遇意外。李鸿章哈哈一笑,道:“有啥可意外的!老夫老矣,却还不至于弱不禁风,被刮到水里去吧?另张帅旗,继续前行,别耽误校阅。”

船员很快换上备用帅旗。各舰首尾相衔,往外海逶迤而出。一路操演不歇,白天挥旗号与手号,夜晚打灯号与火号,遇大雾则施雾角和汽号,众舰进退有序,开合自如,变化无穷。先达旅顺口,次至大连湾,再抵威海卫,继而驶入胶州和烟台,最后来到本次校阅终点站山海关,沿途除检阅水陆两军操演,还观赏了各国军舰。

整个校阅过程,比之三年前那次大阅,没太多区别,无须一一赘述。只道山海关短暂停留,视察过水陆海防设施,改乘火车返津。历经数年不懈努力,关东铁路已铺至山海关,李鸿章得亲自体验体验火车的快捷和舒适。关东铁路总办吴炽昌、总工程师金达、帮工程师詹天佑等人同上火车作陪,一路汇报铺路艰难历程。车过滦河铁桥,众人下车参观,听铁桥主办詹天佑介绍筑桥经验。李鸿章边听边点头,说:“眷诚(詹天佑)好样的,你的耶鲁大学没白上啊。中国多些你这样的年轻工程师,修路架桥就不再是什么难事。”詹天佑感激道:“当年不是文正公(曾国藩)和相国送咱们幼童赴美留学,天佑现还在南海种地打渔呢。从美国回来后,天佑东一下,西一下,无正业可操,又是相国召入直隶,安排给金达先生做帮工程师,终于使所学派上用场,做出些许成绩。”

“感谢金达先生对眷诚的大力栽培!”李鸿章向金达拱拱手,又拍拍詹天佑肩膀,“修路容易架桥难,眷诚随金达先生修过数条铁路,又独立架成滦河铁桥,用中国话说,也算出师啦,日后可单独承接铁路工程,大显身手。”詹天佑道:“只要相国用得着,天佑一定唯命是从,为大清多修铁路。”李鸿章道:“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关东铁路才到山海关,还要延展至珲春和旅顺,不会少你英雄用武之地。”

修成关东铁路,乃李鸿章余生最大愿望。可他话说得响亮,心里却很悲观。年初入京受赏三眼花翎时,户部已透露过,意欲商借本年关东铁路两百万路款,用于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庆典。户部意思就是光绪和翁同龢意思,翁李两人连过数招,翁同龢皆没占到便宜,正好借慈禧六十大寿,再卡一下你脖子。李鸿章当翁同龢面道:“先不提户部年年欠拨津海海陆防军军费,也不论所停海军购置款仍没恢复,只说关东铁路年款,哪年及时足额划拨过?不然铁轨早已出关,也不至于远落后于同时起步的俄国西伯利亚大铁路。现在又拿太后寿庆说事,停拨关东铁路年款,老夫坚决不干,哪怕官司打到太后那里,也奉陪到底。”

咱为慈禧筹款办寿庆,你把官司打到她那里,还怕你占得了上风不成?翁同龢嘻嘻笑道:“打官司伤和气,李相又是何必呢?你关东铁路确实重要,太后寿庆也不能办得太寒碜吧?太后这么扶持你,你心里却只有铁路,没有太后,要太后作何感想?”

“别拿太后吓老夫,老夫不是吓大的!”李鸿章拂袖而去,找到庆王奕劻,请他阻止翁同龢截留关东铁路年款,别等日本与俄国作乱东北和朝鲜,运兵运不出,送粮送不到,贻误战机。奕劻嘴上答应找翁同龢和光绪说说,心里则想,谁狗胆包天,敢阻拦太后寿庆!

为一条关东铁路,奕劻不可能得罪翁同龢,包括光绪和慈禧,李鸿章也不过说说而已,对铁路年款不抱任何希望。这下当着詹天佑几个面,说将关东铁路延展至珲春和旅顺,无非哄自己开心,自己有生之年,绝不可能看到这一天。

果然回到天津,圣旨就送达衙署,明令暂停关外铁路,路款移作慈禧六十寿庆之用。李鸿章眼盯圣旨,良久无语,唯有叹息。叹息甫落,于式枚进来道:“朝鲜出大事啦!”

李鸿章不怕天灾,不怕人祸,也不怕翁同龢卡脖子,毕竟他卡得一时只一时,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总能找到时机,突破其阻拦,谋到款子,办成想办的事。最怕朝鲜出点啥事,就像十年前越南战乱一样,不弄得大清遍地疮痍,元气大伤,不得消停。且朝鲜近在黄海对岸,日俄尤其日本借风点火,火势很快就会烧到关东和近畿,直接威胁北京。李鸿章嚯的一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眼瞪于式枚道:“什么大事?给我说明白点。”

“朝鲜东学教已聚集起数万人马,攻占朝南全罗、庆尚、忠清三道,北犯京畿道,首府汉城已危在旦夕。”于式枚说着,呈上袁世凯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