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挽狂澜,天命难违(1 / 1)

一、相国喜迎七十大庆,太后归政光绪皇帝

朝廷准筑关东铁路,户部尚书翁同龢却不予解款,李鸿章无奈,只得委托驻法参赞陈季同,与奥国商人伦道呵讨价还价,商定贷银三千万两。合同文本也寄回国内,李鸿章交给于式枚,专程赶赴京师,恭请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审签画押,即可生效见款。

抵京后于式枚哪里没去,直奔醇王府。到得府前,门房却说王爷不在。只好暂寄附近旅馆,先喘口气。翌日再来王府,还是没能见着奕(左讠右睘),门房说王爷夜里没有回府。一连数天,都是如此。守株待兔,不见兔影,如何是好?于式枚赶往兵部,找昔日同事打听醇亲王去向。

同事透露,醇亲王正全力督修颐和园,经常十天半月吃住在工地,足不出园。于式枚二话不说,西奔颐和园,买通门吏,传话进去。奕(左讠右睘)认识于式枚,让门吏放人入园。

于式枚入得园门,只见树绿竹修,草青花艳,五步一亭,十步一阁。树竹掩映处,长廊延展,连接着座座高楼巨殿,恍若人间仙境。楼前是湖,殿后是山,山明水秀,相得益彰。山叫万寿山,湖乃昆明湖,山影入湖,湖波万顷,美不胜收。

奕(左讠右睘)没在山前,也不在湖畔,在背山面湖的乐寿堂。乐寿堂是给慈禧太后居住的,修葺工程快接近尾声,奕(左讠右睘)却不敢马虎,日夜蹲守里面,监督施工。于式枚来到乐寿堂前,奕(左讠右睘)正在训斥包工园吏,听去像是某处装饰略显粗糙,务须返工重做。训完话,转过身,抬步迈下台阶,于式枚趁机趋前几步,行礼毕,呈上函套。

奕(左讠右睘)接住,说:“是李鸿章商借洋债的合同吧?”于式枚点头道:“确如王爷所言,是借银合同。李相国怕邮传有失,才命式枚携函进京,面呈王爷。”奕(左讠右睘)道:“知道啦,你先回吧,告诉李鸿章,本王忙过这阵子,就签批发还。”顺手交给随身侍从,嘱其带回王府,送入书房抽屉收好,不得让任何人染指。

不久乐寿堂及整个颐和园修葺工程大功告成,奕(左讠右睘)也累得快趴到地上。可他心里高兴,觉得再累也值得。有了安居乐游之所,太后自会痛痛快快,撤帘归政,入园颐养天年,儿皇光绪也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太后旁边指手画脚,光绪有劲没法使,也难有作为。

心里高兴,傍晚返回多日未归的王府后,奕(左讠右睘)就让福晋,亦即慈禧妹妹光绪生母婉贞作陪,张开喉咙,多喝了几杯。边喝还边哼起京剧花腔来,兴高采烈的样子。婉贞嗔道:“看把你乐的,碰到了什么好事?”奕(左讠右睘)道:“颐和园修成,太后有了好去处,本王能不乐吗?”婉贞放低声音道:“你哪是乐太后有好去处,是乐儿皇可真正执掌朝政了吧?”

“知吾者,福晋大人也!”奕(左讠右睘)举杯跟婉贞碰碰,一口干掉。忽想起李鸿章借贷洋债的事,放下杯子,端碗吃些饭菜,别过婉贞,起身回了书房。打开抽屉,拿出于式枚留下的函套,几下拆开,凑到灯下瞧起来,忍不住嘴里赞道:“四厘五的年息已够优惠,这笔款子还真借得。多亏李鸿章公忠体国,朝廷拿不出太多银子筑路,也难不倒他。三千万洋债到账,关东铁路早筑成,早受益,自是天大好事。”

赞上几句,奕(左讠右睘)叫进书童,取砚研墨。墨研好,书童又递上羊毫,奕(左讠右睘)接过去,蘸了墨,正要落字,忽然手一抖,身一颤,脑袋往前一栽,伏于桌前,再无动静。

待婉贞听到书童呼唤,急急走进书房,奕(左讠右睘)已口冒白泡,鼻来乌血,不省人事。赶紧传医入诊,已经无救,仅气息尚存,迟迟不肯断绝。婉贞强忍悲痛,报讯入宫,光绪连夜回府,伏到床前,拉着父亲之手,大放悲声。奕(左讠右睘)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魂归道山,终年五十一岁。慈禧懿旨谥为“贤”,爵位由光绪同父异母弟载沣袭继。

闻知奕(左讠右睘)未及签批洋款借贷合同,便突然撒手西去,李鸿章又惊又悲,又惶又恐,跌坐太师椅上,暗自寻思,莫非老天有意夺走贤王,以陷大清于绝境?想想太后一天天老去,光绪少不更事,清廷内政外事皆由奕(左讠右睘)打理,老天早早将他收走,以后靠谁支撑大清大局?还有两千里关东铁路,没人画押举借眼看快到手的三千万两洋银,又用什么修筑?年初铁路立项,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一次次催逼翁同龢拨款,至今分文未见,也就没法购料开工,连半寸铁轨都没铺成。

奕(左讠右睘)丧事期间,身为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李鸿章依例入京吊唁,顺便从婉贞手上拿走洋债合同,再找奕劻签批。慈禧已明令庆郡王奕劻接替奕(左讠右睘),主办军机、外交和海军,铁路归口海军衙门主管,举债修筑铁路,自然得找他。

经李鸿章苦口婆心,力陈洋债用场,才好不容易说动奕劻。不想传到朝臣耳里,一个个跳起半天高,指责李鸿章狗胆包天,竟敢举借巨额洋债,修筑关东铁路,万一到期还不了本息,洋人岂不又打上门来,闹得国无宁日?还有更难听的,说李鸿章让大儿子李经方出使日本,就等着这三千万两银子到手,好带领全家老小,携款外逃,十辈八代都吃不完,花不掉。吓得奕劻提起笔头又扔下,再不敢沾染借债合同。李鸿章百口莫辩,也不便逼奕劻动笔,悻然回到天津,电令陈季同,暂搁洋款借贷。

洋款可以不借,关东铁路则不能放弃,李鸿章只得召集吴炽昌,商议招股办法,几番奔走,筹到部分款项。又找开平煤矿、轮船招商局及津沪机器制造局等赢利企业,调度资金,汇集于关东铁路公司,至来年即光绪十七年(1891)开春,终于勉强破土动工。

关东铁路是大工程,股金与企业调度银有限,铺不了几截铁轨,还得回头向户部伸手,讨要年款。空口讨要,人家不会当回事,李鸿章于是具函,连同辞职书,寄给翁同龢,辛苦他老人家来津总督直隶,主持北洋,会办海军衙门,以早日筑成关东铁路。还煞有介事附上举荐翁同龢的保片,麻烦他一并呈入宫中,奏请皇上和太后恩准。

翁同龢见函,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恨不得手刃李鸿章,以解心头之恨。自然不可能照信中所言,把保片和辞职书送入宫中,讨太后训斥。李鸿章已当皇上和太后面演过一回戏,知道太后不会让他离开直隶和北洋,才又在你面前故伎重演。

迫于无奈,翁同龢不得不忍气吞声,拨出一百五十两路银,说明系本年度路款,上年已成过去,欠款不再补拨。李鸿章就知翁同龢久拖上年路款不拨,用意便是能赖便赖,也已不存任何希望。可本年度路银也不只一百五十万两,还有五十万两哪去啦?发信质问,翁同龢回复说国库空虚,日后有银,再补也不迟。

李鸿章明白翁同龢又耍小名堂,五十万两差额没到账,再也别想补拨给你。果然过后多次催逼,都被翁同龢找借口敷衍过去,终至落空。人家是皇上老师,肱股近臣,皇上耳朵就在嘴边,递话方便,你一个外臣,又怎么斗得过人家?李鸿章无奈作罢,不去与翁同龢较真。天天与朝臣周旋,还办得成什么事?口水求不了富,图不了强,还得拿出切实行动。

撇下翁同龢,李鸿章转过身去,专注于铁路、海防,还有忙不完的政务,片刻不敢松懈。正忙得不可开交,负责水陆营务的周馥入衙提醒,按海军章程规定,每三年出海校阅一次,自光绪十四年(1888)海军成立至今,已历三年,正值首次校阅时候。李鸿章便让周馥下去,协同海军提督丁汝昌、山东巡抚张曜等人,尽快筹备。

转眼初夏已至,李鸿章率领周馥等人,自大沽登船,由丁汝昌和南洋统领及总兵率舰护航,出海校阅海军。翌日船抵旅顺,张曜恭迎上岸,一起参加会校。先观水陆两军演习,再视察旅顺、大连湾、威海卫、刘公岛、胶州、烟台及大沽各地海军设施。途中遇上飓风,丁汝昌与张曜提出取消操演观摩,李鸿章不同意,笑着踏上舰船。结果到得深海,风起云涌,巨浪滔天,船身前仰后合,左摆右倾,进了不少水,惊险万分。李鸿章面不改色,毅然站在舰桥上,手举望远镜,专心观看前方战舰操演。周馥等人不顾呕吐,上前劝他入舱,他纹丝不动,直到操演完毕,才放下望远镜,大声叫好,自信道:“综核海军战备,尚能日新月异,当无敌于亚洲。即使限于饷力,未能扩充,然就渤海门户而论,亦有深固不摇之势。”

此番校阅,全程三千余里,水陆颠簸十八天,李鸿章以年近七旬老躯,凭着坚强意志,及对自己这支海军的深爱,不顾劳累和风险,圆满完成任务。

操演结束不久,应日本政府邀请,李鸿章派丁汝昌率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六舰,驶赴东京湾,展开对日访问。日本明治天皇很重视,亲自接见丁汝昌及六舰管带,还有驻日公使李经方。尔后丁汝昌在定远号上举行隆重酒会,招待日本海陆军官和记者,觥筹交杂,气氛友好。接下来启航,先后访问东京、大阪、神户、横滨各城市,参观日本海军舰队及各处军港,交流经验,互通有无。

北洋舰队访日,算不得什么大事,却倍受欧美各国关注,洋报天天都有报道。李鸿章有阅报习惯,见北洋能入欧美法眼,颇为受用。可这天却在英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不禁猛拍桌子,勃然大怒。文章为日本人所写,说北洋舰队访问日本关西时,济远号停泊横须贺(第一海军区)镇守府维修,军区参谋长海军大佐东乡平八郎微服私访济远号,公然叫嚣,中国海军可击灭,理由是济远号上很不整洁,东西乱扔,主炮上还晒着水兵短裤。主炮乃军舰灵魂,灵魂都可亵渎,且处于访问邻国期间,足见北洋海军纪律之弛废,士气之不堪。

事情还没完,隔日洋报又有报道,这回说的不再是济远号,改成平远号。李鸿章才想起,无论济远,还是平远,都没参加访日活动,怎会在横须贺镇守府维修?拍电报咨问李经方,得知东乡平八郎乃吴(第二海军区)镇守府参谋长,并非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莫非是文章作者信口开河,故意丑化北洋海军?李鸿章不得而知,只有过后再问丁汝昌。

北洋舰队归国后,丁汝昌率刘步蟾与林泰曾来津,汇报访日经过,李鸿章拿出洋报,问是否属实,三位自然矢口否认。李鸿章没法求证,道:“从前琅威理曾定下规矩,各舰定时集中晾晒衣物,规定时间外私人物品不能出舱,破坏整洁。尤其主炮绝不允许玷污,此亦系各国海军通例。琅威理已去,你们还能否严格执行这个规矩?”

说到这里,李鸿章眼望刘步蟾,意思是琅威理是你赶走的,你争气的话,就该做得比琅威理更好才是。刘步蟾不敢直视李鸿章,低下头去。李鸿章又道:“也许各舰并没在主炮上晾晒过短裤,然琅威理离队返英后,海军军纪渐趋松懈,却是不争之事实。老夫月前校阅海军,也发现军纪不如从前。别以为军纪事小,上了战场,军纪就是军舰和官兵生命。你们三位,一个提督,两个总兵,这浅显道理,应该不用老夫讲解吧?”

三人赶忙点头,表示听从鸿帅指示,回去后严抓军纪管理。李鸿章道:“行,你们记住老夫的话就是。下面说说此次访日,有何收获吧。”

丁汝昌先说访日经过,接着刘步蟾道:“此次访日,走近日舰,才发现这几年日本海军发展迅速,舰队规模,舰艇排水量与速率,舰炮射程与威力,已远超北洋海军,北洋若安于现状,墨守成规,不添船,不换炮,势将被人家甩到身后。”

说得李鸿章眉头紧蹙,道:“光绪十四年中国海军成立之初,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九,莫非仅过去三年,此地位已被日本取代?”林泰曾道:“海军实力全看舰艇与舰炮,西洋制造升级日新月异,舰艇舰炮更新换代速度惊人,三年不添舰换炮,便已滞后于一个时代。日本誓与中国比高低,每年都有新舰新炮购进,赶超咱们,并不奇怪。”

此理一点不深奥,李鸿章何尝不懂?当即表态道:“咱们不能被日本比下去,老夫这就给薛福成去电,让他了解一下英德轮船公司,看有哪些新型战舰,北洋再购置两艘回来。”

三人欢喜而去,李鸿章叫来于式枚,口授电报词,嘱即发驻英公使薛福成。

不久薛福成回电,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新设计出一款快速巡洋舰,长110米,排水量4150吨,航速23节,四门主炮射程8600米,均为当世之最,综合战斗能力远超定远和镇远两艘铁甲舰。与主舰匹配的防护巡洋舰,规模略低。

李鸿章二话不说,复电薛福成,预订一主一配两艘巡洋舰,预付款随即拨至。然后给奕劻去函,先述日本海军现状,再提添购两舰计划,请他催促翁同龢拨付北洋海军购置年款。

阅毕信函,奕劻召翁同龢至庆王府,咨问北洋购置年款。翁同龢肚里大骂李鸿章,刚拿走一百五十万两铁路年款,又念起购置年款来,哪有这么贪心的?嘴上道:“醇亲王好狠心,丢下偌大一个大清,让王爷一肩扛,王爷任重道远,不容易啊。”奕劻叹道:“可不是?贤王西去,太后撤帘,皇上初次独掌朝政,手上生疏,咱们做臣子的总得多担待点。”

奕劻所言不虚,醇亲王逝后不久,慈禧不好再干预光绪,已撤帘归政。翁同龢阴**:“太后虽已撤帘,可并没迁居颐和园,仍住西苑仪銮殿不动,王爷知是什么原因吗?”

接替奕(左讠右睘)后,奕劻百事要理,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揣摩慈禧心思?摇头道:“本王已有一阵子没见太后,不知颐和园修葺一新,她老人家为何没住过去。”翁同龢道:“王爷记不记得同治十三年和光绪十年发生的事?”奕劻道:“怎么不记得?同治十三年日本侵台,光绪十年中法大战。”翁同龢道:“除战事外,再没其他事么?”

奕劻摇摇头,不知翁同龢要说啥。翁同龢道:“同治十三年与光绪十年,分别是太后四十和五十大寿。”奕劻道:“翁师傅怎么会想起太后大寿?”翁同龢道:“太后四十大寿,日本人作崇,五十大寿,法国人又捣乱,都没办过像样寿庆,咱们做臣子的心有不安呐。”

奕劻这才听出点意思,摸着脑袋道:“翁师傅是说,太后为国操持几十年,连像样大寿都没做过,臣下总该体谅她老人家,趁她六十大寿补补礼,让她高兴高兴?”翁同龢道:“难道不应该吗?”奕劻正色道:“当然应该。只是这与北洋购舰换炮有何关系?”翁同龢道:“怎么没关系?北洋购舰换炮要大钱,给太后办寿莫非不用花钱?国库那点银子,放进左口袋,右口袋落空;放进右口袋,左口袋落空。”

奕劻点点头,道:“确实也是,钱拿去购舰换炮,就没法给太后办寿,给太后办寿,就没法购舰换炮。”翁同龢道:“户部库银归属朝廷,同龢不过代为管理,库银用在哪里都一样。可王爷不同,太后如此信任您,让您接任贤王大任,您总得有所回报。贤王在世时,给太后修葺好颐养天年之所,王爷若不学样,知恩图报,太后两相比较,岂不显得你不懂事?”

太后寿庆很重要,海军添舰换炮也耽误不得,奕劻左右为难,半日无语。翁同龢又道:“太后主政数十年,撤帘归政,已颇感失落,再远离紫禁城,岂不更加孤寂?此时王爷主动出面,表示尽力筹办太后六十寿庆,她老人家心里受用,自然会痛痛快快离开西苑,移居颐和园。如此一来,没人一旁干扰皇上,他自可大胆主政,开创新局面。既能安抚太后,又可为皇上解忧,还惠及大清天下,一举三得,王爷又何乐而不为呢?”

话不说不明,理不说不透,奕劻茅塞顿开,感谢翁同龢一语点醒自己,不然只顾让北洋购舰换炮,却冷落太后,岂不成忘恩负义之徒?于是依翁同龢主意,复信给李鸿章,说刚接贤王摊子,忙里忙外,没法与户部商谈北洋购置年款事宜,只能他自己直接找翁同龢。

身为海军衙门主办,北洋海军购舰置炮本系奕劻本职,怎么能以忙碌为名,推卸责任呢?李鸿章阅信毕,不知奕劻是何用意。只好照其所嘱,给翁同龢写信,讨要海军购置年款,虽然明知翁同龢定会耍滑头,故意找借口拖延。信写好寄出没两天,忽有朝旨下达,说照户部所请,南北两洋购置年款,一律暂停两年,所省银两,解部充饷。

李鸿章怎么也想不到,朝廷会来这么一手,一时傻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周馥觉得兹事体大,道:“停掉购置年款,无钱添舰换炮,北洋海军落后于人,遇海上有事,败给敌舰,户部无责,相国则难辞其咎,非上书据理力驳不可。”李鸿章叹道:“此事始作俑者,自是翁同龢,不过肯定经得庆郡王同意,皇上认可,才颁旨明确,力驳亦无用。”周馥道:“不上书皇上,可找太后争取,若有她老人家支持,或许还有转圜可能。”

太后已正式撤帘归政,怎好为北洋购置年款,与庆郡王和光绪过不去?李鸿章道:“户部停款,道是解部充饷,估计会拿去筹办太后六十大寿,咱岂可扫太后兴?怪只怪贤王已故,朝中再无人肯为老夫说话。庆郡王接手贤王重任,固然感激太后,可大清未来毕竟属于皇上,又不得不考虑皇上之存在。至于翁同龢,有皇上撑腰,会越发嚣张,趁太后不在朝中,正好为难老夫。老夫身为外臣,谁都得罪不起,否则以后更不好办事。”

周馥发牢骚道:“为难相国,海防不保,于朝廷,于郡王和翁同龢有何好处?相国可晓之以义理,朝廷幡然醒悟,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李鸿章摇头道:“义理谁都懂,何须老夫晓之?任事以来,天天与朝廷争,与翁同龢之流争,争了几十年,老夫已没兴趣也没力气再跟他们争。且土埋到脖子上,老夫争得过今天,也争得过明天,莫非还能争得过后天?”

跟随李鸿章三十多年,很少听他说这种泄气话,看来朝廷暂停海军购置年款,确实伤透了他的心。周馥不再啰唆,默然而出。李鸿章静坐半日,才找来于式枚,要他发电给薛福成,取消已预订好的两所新式巡洋舰。

接到电报,薛福成忙跑到阿姆斯特朗船厂,要求撤销合约。快速巡洋舰主体已造好,岂是买方说撤约就可撤的?船厂严正提出巨额赔偿。薛福成知道洋人重契约,好话多说无用,电告李鸿章实情。北洋哪出得起赔偿款?李鸿章要薛福成跑趟英国海部,请琅威理帮忙想想办法。琅威理回国后,在英国海部就职,已晋升为海军中将。

虽对北洋海军满肚子是气,薛福成找到海部,说明来意,琅威理还是答应看李鸿章老面子,帮这个忙。毕竟服役北洋海军时,除换旗一事,其他地方李鸿章没亏待过自己。

翌日琅威理处理完手头急务,便起身出门,准备去阿姆斯特朗船厂。迎面碰上一位日本军官,口吐流利英语,又点头,又哈腰,媚态十足。琅威理认识此人,乃日本海军大佐东乡平八郎。东乡毕业于伦敦商船学校,还曾服务于英舰,前后留英达八年之久,回国因此受到重用,升任大佐,现为第二海军区参谋长。琅威理服役北洋时,中日海军时有接触,东乡又是有心人,主动结识琅威理,彼此颇有好感。

老友相见,格外亲切,琅威理把东乡迎入会客室,以咖啡款待。东乡喝口咖啡,说是奉日本政府命令,专程从日本赶来拜会老友,然后呈上天皇亲笔信。琅威理接信一瞧,言辞恳切,情深意长,恭请自己担任日本海军总教习,且许以海军准将衔。日本海军最高长官为大将,准将相当于副将和副提督。日本政府比清廷慷慨得多,琅威理不禁怦然心动。

只是琅威理身为海军现役中将,不可能日本天皇一纸委任状,就跟东乡走人,笑笑道:“本将受英国海部指挥,贵国天皇美意,只能心领,不敢从命。”东乡道:“只要琅将军有意敝国海军,本佐可请驻英公使馆,向贵国海部提出正式请求。”琅威理道:“本将离开中国不久,无意再度东渡。”东乡道:“琅将军看得起敝国,待遇绝对比服务清国高得多,天皇亲笔签署委任状,足以说明敝国对将军之敬重。”琅威理道:“本将是军人,不可违背军人本色。”东乡说:“有如此严重吗?”琅威理道:“中日乃亚洲两大海军强国,哪天两国开战,本将站在贵国军舰上,怎好下令向曾服务过多年的中国军舰开炮?”

“将军去不去敝国,咱俩仍是好朋友。”东乡没有勉强琅威理,起身告辞,同时从身上掏出英国银行所开大额存单,放到桌上,“此乃天皇一点小心意,请将军笑纳。”

无功岂可受禄?琅威理拿过存单,追出门去,无奈东乡已不见踪影。琅威理苦笑着摇摇头,去了阿姆斯特朗船厂。厂方与琅威理交往多,却不肯买他账,仍坚持要中国赔偿损失。琅威理只得走人,心下琢磨,也许能通过日本人解决难题。

两天后薛福成再至英国海部,寻问结果,琅威理摇头道:“船厂非逼中国赔偿损失不可,本将也无奈其何。”薛福成愁眉苦脸道:“清廷买不起舰艇,自然也出不起赔偿款,能否再与船厂通融通融?”琅威理道:“再通融也无济于事。本将有个法子,倒可以一试。”薛福成问:“什么法子?”琅威理道:“可让日本买下两艘巡洋舰。”

日本人买走两舰,哪天中日开战,正好驾驶中国预订的战舰,攻击中国海军,咱岂不是助纣为虐?薛福成肚里一千个不甘愿,却又替北洋发愁,拿不出赔偿款,不得不违心道:“那请琅将军给日本人透个口风,听听他们意思。”

隔日琅威理要去日本公使馆找东乡平八郎,东乡先到了海部,对琅威理道:“本佐后天即将回国,特来拜别将军,不知将军能否改变主意,赴日训练敝国海军?”琅威理道:“非常遗憾,本将还是没法答应大佐先生。不过为答谢贵国,本将可提供一个强大日本海军的好机会。”东乡急切道:“什么好机会?琅将军快快道来。”

“别急嘛。本将先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转转。”琅威理笑笑,拉着东乡,去了阿姆斯特朗船厂。见过基本成型的快速巡洋舰,东乡两眼睁得老大,对厂方道:“这两艘巡洋舰造出来后,可卖给日本么?”厂方道:“两艘巡洋舰造价加起来,超过四百万两白银,日本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钱?”琅威理也道:“这可是大生意,大佐做不做得主?”

东乡低头想想,道:“大佐做不得主,可有人做得主。”琅威理道:“谁做得主?”东乡道:“天皇和首相。”琅威理道:“你能走近天皇和首相,在他俩面前说得起话?”东乡说:“本佐没法接近天皇和首相,但驻英公使馆武官能直达天听。”

日本驻英公使馆武官名叫河原要一,可直接给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发电,请示海军事宜。东乡直奔驻英公使馆,拉走河原,回到船厂,见识快速巡洋舰。河原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当夜给伊藤发电,请求购买快速巡洋舰,以及与之配套的防护巡洋舰。

日本毕竟国小人少,近年来又拼命发展海军,国库早已淘光,两舰如此昂贵,怎么购置得起?伊藤见电,颇感为难,又舍不得放弃当前世上最先进的战舰,走进皇宫,求见天皇。天皇毫不犹豫,以无比坚定的语气道:“买,一定得买。”伊藤道:“可国库空虚,钱从何而来?”天皇道:“可以募捐。本皇从现在开始,每天吃一顿饭,省出饭钱,购买两舰。”皇后也在场,当即表态道:“本后捐出所有首饰,交海军卖钱购舰。”

天皇和皇后决心如此大,伊藤还有啥说的?信心大增道:“两舰买定啦!有天皇和皇后支持,困难再大,政府也能解决。”又问天皇:“既然已确定购舰,还请天皇给两舰命名,募捐时更加名正言顺。”天皇道:“舰名不过符号而已,首相先生自己命名就是。”

伊藤想想,道:“天皇心系海军,吉野乃皇族圣地,快速巡洋舰就叫吉野如何?”天皇道:“好好好,吉野名字好,通俗响亮,上口易记。防护巡洋舰呢?”伊藤道:“防护巡洋舰可考虑命名浪速,取行浪尖如履平地之意。”

天皇没有异议,两舰名号就此定下来。回到首相府,伊藤便着手组织募捐。听说为购买吉野和浪速两舰,天皇一天只吃一餐,皇后连首饰都捐了出来,日本商民格外踊跃,自动发起两舰募捐会,月余时间便捐足五百多万两银子,远超预期。购置款打往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加紧制造,一年多后便成舰下水。伊藤于是命河原要一为吉野号舰长,东乡平八郎为浪速号舰长,双双驾舰,迎风破浪,驾回日本。

由琅威理牵线,两舰找到买家,清廷不用掏违约金,可日本海军实力却得以迅速加强,本已处于弱势的中国海军再次被抛到后面,李鸿章喜不是,悲亦不是,只能仰天长叹。周馥满腹牢骚道:“清廷不是没钱,却停拨海军购置年款,挪作他用;反观人家日本,国库无银,天皇与商民齐心协力,勒紧腰带也要购置两舰。他日两国开战,中国必败无疑。”

李鸿章无话可说,暗想他日又是何日?届时老夫只怕早已两脚一抻,寿终正寝。周馥深知李鸿章心中苦楚,本来还有牢骚没发完,只得强咽回去,转身出了门。碰上于式枚进来,手里拿着军机处发来的电报,请李鸿章阅处。原来长江流域发生教案,民众云集响应,会党和教门推波助澜,势成燎原,命李鸿章出面救火。

各地会党历来都很活跃,诸如哥老会、天地会、三合会、仁义会、双刀会、小刀会、牛头会、乌龙会、花子会、洋枪会、黑旗会等,往往河东呐喊,河西响应,南山开锣,北山击鼓,渐成声势。会党外还有教门,如白莲教、青莲教、罗教、闻香教、弘阳教、善友教、大乘教、八卦教、天理教之类,名目繁多,信奉弥勒佛的,信奉燃灯佛的,信奉孙悟空的,信奉猪八戒的,信奉三十九老母的,信奉七十七观音的,信奉八十一洞真人的,信奉九十八老祖的,信奉一千一百大佛的,数不胜数,蔓延日广。

会党和教门不仅活跃于民间,也会渗透进军方。当年湘军鼎盛时期,不少官兵就是哥老会成员,说是楚师一万,会党八千,几乎无一人不结盟拜兄弟。直隶至今流行在理教,说是为明遗民后裔发起,劝人戒烟戒酒,立志行善,并无政治主张。淮军里多有信此教者,常口念五字真言。李鸿章见在理教民都有身家恒产,并无妖言邪术和**愚民情事,奏免拏办,只敦促其改五字真言“一心保大明”为“观世音菩萨”。

从善如流的教门会党,毕竟属少数。一旦会党成党,教门成教,千百群聚,总得有所动作,洋教和洋人往往成为其攻击目标,不时闹出些动静来。这年夏秋,扬州街头出现揭帖,宣称外国教会育婴堂杀害婴儿,激怒民众,涌至教堂,大吵大闹,掀砖揭瓦。地方官府不以为意,进而演化成杀人放火,不分青红皂白,攻击洋人和外国领事馆。骚乱很快从扬州蔓延至无锡、丹阳、江阴,再至芜湖、安庆、九江、南昌、长沙、武汉、宜昌,整个江南大乱。加之传教士与洋商甚至外交官生命财产受到侵害,各国纷纷向清廷施压,清廷束手无策,只好请李鸿章出面,稳定局势。长江流域有两江、湖广、四川、云贵四大总督把持,李鸿章本可推脱,可他还是不折不扣,立即发电各地督抚,教导他们如何扑灭骚乱,如何与洋人谈判,同时派丁汝昌率领两艘军舰,逆长江而上,协助张之洞等督抚,弹压反教运动。又传令各口岸,禁止洋人倒卖军火给会党和教门,搜捕华洋走私商。

经李鸿章一番拳打脚踢,南方骚乱很快镇压下去,各地逐渐消停下来。可李鸿章还没松口气,承德金丹教又爆发暴乱。原来蒙古人经常南下骚乱中国边民,数度与金丹教发生冲突,蒙古王府甚至以打猎为名,预谋攻击金丹教徒,教徒们闻知,揭竿而起,聚集三万教民和游民,先攻入蒙古喀拉沁,焚王府,烧公署,杀官民,释囚犯,劫当铺,打砸喇嘛庙,拆毁天主教堂,不少无辜蒙古人被杀。绥化厅内各教门大受鼓舞,闻风而起,准备响应起事。朝廷得报,令李鸿章发兵清剿。李鸿章派直隶提督叶志超和亲兵营管带聂士成,领兵北进。

两人都是安徽合肥人,出身于刘铭传铭军,久经战阵,足可信任。金丹教人数虽多,毕竟多为乌合之众,终不敌叶、聂两军洋枪洋炮,稍作抵抗,便溃不成军,哄然而散。不足两个月,至光绪十八年(1892)春,绥化全境平定,经李鸿章请功,叶、聂享穿黄马褂。

淮军多年没经阵仗,北征大获全胜,给李鸿章七十寿庆,献上一份丰厚而及时的大礼。李鸿章生于道光三年(1823)正月,时年正值虚岁七十。初五一大早,天才蒙蒙亮,西来皇家寿礼车队便浩浩****,开进天津城。李鸿章跪迎至署,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祗领。慈禧与光绪贺礼最为富丽堂皇,有匾额,有联语,有“福”“寿”等御字,外加御笔蟠桃图、无量寿佛像、带膆貂褂、嵌玉如意、蟒袍及大卷红绸。两宫如此抬举,王公大臣,门生故吏,亲朋好友,及各国公使领事,不甘落后,送礼,送包,送贺联、贺诗、贺文,争奇斗艳,花团锦簇,络绎不绝。衙署内红灯高悬,鼓乐喧天,大摆筵席,大开堂会,盛况空前。

寿筵到得**处,司仪招呼堂下安静,高声宣诵各方贺联贺诗贺文。慈禧赏联曰:栋梁华夏资良辅,带砺山河锡大年。光绪赏联曰:圭卤恩荣方召望,鼎钟勳贳富文年。庆郡王奕劻赠联曰:一德钧衡受兹介福,三朝将相同我太平。其余翁同龢赠联:壮猷为国重,元气得春先。张之洞赠联:四裔人传相司马,大年吾见老犹龙。刘秉璋赠联较贴切:南平吴越,北定齐燕,廿年前人羡黑头宰相;西辑欧洲,东缓瀛海,三万里外共推黄发元勋。

贺文最夸张者为张之洞所赠。据说早在两个月前,张之洞就命众僚,各作一寿词,要求切合李鸿章身份和勋业。结果交上去后,没一篇感到满意,只好亲自操刀。不愧探花出身,张之洞文笔确实了得,简直把李鸿章捧上了天。不是半天,是九霄云天。先夸总督天赋卓越,智勇俱全,武能定国,文可安邦。继颂相国保上海,征苏南,剿捻匪,主直隶。再吹太傅兴洋务,办海防,机器响彻城乡,铁路贯穿京畿,厂矿遍布南北,电报连接中外。最令人神往的是海防固若金汤:战舰严阵以待,进可攻,退可守;舰炮威力无穷,远可射,近可击;岸炮隐蔽,炮眼虎视,严守每座港口;堡垒依山而据,暗道四通八达,将帅运筹帷幄,士兵神出鬼没。末了盛赞李鸿章天纵奇才,德隆望重,国家栋梁,官民楷模,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在李相国面前,晚辈如之洞者,仿佛侏儒匍匐于巨人足旁,蝼蚁钻营于大树底下,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壁缝,钻进去藏起来。

司仪念毕,满堂喝彩,掌声雷动。李鸿章也拈须而笑,受用得很。周馥叨陪一侧,忍不住轻声嘀咕道:“卢汉铁路被关东铁路冲掉,两江总督为刘坤一占去,张之洞恨死相国,还能写出如此肉麻谀词,也真难为他老人家。”李鸿章笑道:“如今老夫勉强存活,皇上和太后也看得起,张之洞之流锦上添花,丝毫不值得奇怪。待他年老夫死有余辜,躺进棺材,只怕姓张的连祭帐都不会赠一幅,更别说谀词颂歌。”

伴随司仪颂声,寿筵进入**,丝竹齐奏,笙管共鸣,其喜洋洋。这是李鸿章一生顶峰,人在龙虎国,身处锦绣乡,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是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无永久不败的繁华,往往盛极必衰,犹如叶茂而殒,花繁而落,无人能够改变。至曲终席散,李鸿章送走一拨拨贵宾和上客,拖着如铅步履,刚回到后堂,侧室莫氏慌慌张张跑过来,带着哭腔道:“我崽经进危矣,奈何奈何?”

爷爱长孙,父疼小崽。经进现年十五,比三儿经迈还小一岁,虽为莫氏所生,因聪明乖巧,最受李鸿章宠爱。身体说不上强壮,也还健康。年前还活蹦乱跳的,初三忽染疴于身,吃过马根济开的西药,已好得差不多,仅大半天没见,怎会忽然病危?李鸿章闻言,顾不得疲惫,紧随莫氏,快步走进经进房中。果见儿子仰躺于床,面色寡白,气息奄奄,早已不省人事。李鸿章顾不得悲痛,赶紧让人传呼马根济,入衙救治。

可马根济也无回天之力,翌日经进便抛下老父,撒手而去。李鸿章大放悲声,差点气绝过去,还是赵小莲把他拽走,安抚大半天,才慢慢缓过神来。

处理完经进后事,悲切中过完正月,李鸿章勉强支撑起衰躯,去签押房视事。周馥进来,见他又苍老,又憔悴,满脸哀容,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鸿章不知何意,道:“不是碰着什么奇事吧?”周馥道:“真是奇事,没等咱们催促,翁同龢就主动将两百万关东铁路年款拨了过来。”

李鸿章便鼓大了双眼,道:“奇事奇事,天大奇事。前年关东铁路立项,翁同龢敷衍过去,两百万年款未拨分毫。拖到去年,咱们穷追猛逼,赏给一百五十万两,剩余五十万两再无下文。今年才出正月,没问没催,竟然两百万一次划了过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周馥略有所思道:“翁同龢肯定有求于相国。”李鸿章道:“翁同龢乃皇上老师和宠臣,入值军机,掌管户部,只老夫有求于他,哪有他求老夫的?”周馥笑道:“翁同龢嫉妒相国功高位重,处处设阻,时时刁难,突然一反常态,向相国示好,肯定事出有因。”李鸿章沉吟道:“又是何因呢?”周馥道:“相国别急,要不了多久,京中就会有消息传至。”

果然不出三天,奕劻亲笔来函,说皇上亲政以来,多次过问海防,请李鸿章跑趟北京,商谈关东铁路和海军建设事宜。周馥阅函,道:“关东铁路已铺到滦州,正向山海关方向延展,有啥好商谈的?只怕是个借口,背后定然还有别的名堂。”

李鸿章也满腹狐疑,心下直犯嘀咕。却也顾不得许多,寻思着皇上既然重视海防,何不趁机携折入京,请庆郡王代奏上去,尽快恢复船炮购置年款?当即拟好奏折,装入囊中,由随从护拥左右,西望京师徐行。

抵达北京后,李鸿章先赶往庆王府,拜见奕劻。奕劻迎住,请入书房。问几句关东铁路和北洋海军情况,没等李鸿章拿出奏折,奕劻又道:“劳少荃动步来京,除海防外,还有件要紧事,非你出面不可。”李鸿章笑道:“王爷别客气,有事吩咐便是。”

奕劻这才道:“少荃也知道,贤王(奕(左讠右睘))耗费大力气,没日没夜督修颐和园,命都搭了进去,无非给太后营建颐养天年福地。园子修好,太后却一直留居西苑,不愿搬走,皇上欲尽孝心而不得,自然着急。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让我召你进京,想想办法。”

这倒有些出人意料。李鸿章道:“翁同龢不是设想,只要提前筹办太后六十万寿,讨得太后欢心,她自会痛痛快快搬往颐和园么?”奕劻道:“快别说筹办万寿的事,翁同龢遵皇上旨意,做出个万寿筹办方案,跑到仪銮殿,请太后过目,竟惹得太后大发雷霆,把他痛骂一顿,说是满朝上下都指望她快点老死,免得碍人眼目。翁同龢吓得屁滚尿流,回头向皇上诉苦。皇上别无他法,突然想起少荃,脑袋好使,定有高招。”

李鸿章笑笑道:“哪是皇上想起鸿章,是翁同龢意思吧?”奕劻道:“你怎么知道是翁同龢意思?”李鸿章道:“鸿章不问不催,铁路年款就已足额到位,一厘不少,难道毫无原因?”奕劻掩饰道:“没那么多原因,铁路年款是本王催翁同龢早些拨付的。”李鸿章也不追究,道:“住不住颐和园,太后自有考虑,莫非会听鸿章奉劝不成?”

“太后器重少荃,自然最听你的话。”奕劻道,“今晚你就住在府里,明天咱俩一起进宫去见皇上,他有旨意下达。”李鸿章也不客气,留在庆王府,好吃好住,倒也舒服。折子也不再拿出来,反正要到宫里去,当面拜呈皇上,省得麻烦郡王。

一夜无语。早上起床,吃过早餐,与庆王分乘大轿,摇摇晃晃,往宫里行去。轿停宫外,掀开轿帘,奕劻已先出轿,上前执牢李鸿章的手,一起迈进宫门,来到养心殿。

光绪已等在东暖阁里,两人进去,纳头便拜。光绪叫奕劻平身,又用亲切口气对李鸿章道:“李爱卿起来吧,庆郡王边上有座。”李鸿章道:“微臣还是跪着听训吧。”光绪道:“李爱卿年逾古稀,又给朝廷办洋务,固海防,劳苦功高,到了宫里,怎好老让你跪地上?起来就座,有话问你。”李鸿章道:“谢皇上!”爬起来,坐到奕劻下手。

光绪望向李鸿章,问身体,问吃穿,问关东铁路和北洋海军,口气温和而亲切。李鸿章倍受鼓舞,掏出奏折,敬呈上去。光绪瞧两眼,搁置一旁,说:“恢复海军购置年款的事,容后再交廷议。今召李爱卿前来,主要是颐和园经醇亲王苦心修葺,已焕然一新,无奈太后情系社稷,仍居西苑不动,迟迟不肯入园,朕空有一片孝心,甚是过意不去。李爱卿脑子灵光,又最知太后心事,定有良策说动她老人家。”

光绪心情可以理解。被死死看管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大婚亲政,慈禧又改听政为训政,依然帘子高挂,紧握权柄不放,训政期过去,名义上撤帘归政,却仍留居西苑,两眼紧盯紫禁城,迟迟不肯到颐和园去,能叫光绪不芒刺在背,如坐针毡?李鸿章道:“太后留恋西苑,自有其原因,很有必要先探明其真实想法,才好作下步打算。”光绪道:“这倒好办,朕去西苑觐见太后,请她老人家抽出空闲,召见李爱卿。”

慈禧归政以来,不再莅临朝会,闲极无聊,听光绪说李鸿章求见,自然满口答应。

这天李鸿章赶往西苑,来到仪銮殿外,李莲英上前迎住,领入暖阁。君臣礼毕,慈禧赐座,照常问几句冷暖,还有海防与洋务。李鸿章一一作答,毕恭毕敬的样子。问答之间,慈禧拿出一方不大的刺绣,让李莲英转递给李鸿章。李鸿章起身接住,低头一瞧,绣面图案不复杂,山影绰约,白云悠悠,孤鹤徘徊。好一幅闲云野鹤图!李鸿章心里说道,只听慈禧问了句:“绣得好不好?”李鸿章道:“好好好,绣得真好。”慈禧道:“本宫亲手绣的。”

“太后不仅刺绣绣得好。”李鸿章回道,话留半句。慈禧叹道:“天长日久,往后啊,也就只有绣绣刺绣咯。”李鸿章道:“绣刺绣之佳处,并不是西苑。”慈禧问:“不是西苑,又是哪里?”李鸿章道:“颐和园。”慈禧道:“少荃莫不也以为我老不中用,只能像朝臣们说的,赶快迁入颐和园,颐养天年,等着老死?”

李鸿章笑道:“微臣比太后痴长一轮,还在为朝廷办差,太后年富力强,远没到颐养天年之时。”慈禧道:“那你又要我移居颐和园,是何居心?”李鸿章道:“颐和园清静敞亮,可绣刺绣,可观美景,唯一缺憾是离紫禁城太远,太后想念皇上时,见上一面不容易。”

这正是慈禧想说的话,道:“本宫不愿离开西苑,就是舍不得皇帝。皇帝进宫时,才两三岁,吃喝拉撒,样样不会,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晃眼过去十八年,十八年母子形影不离,乍一分开,还真不习惯。若远迁颐和园,来去不便,一旦想念皇帝,叫我到哪儿寻他去?”李鸿章道:“其实也不难办,可让皇上不定期到园里去听训嘛。”

慈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道:“这倒是个办法,就怕皇帝太忙,抽不出时间。”李鸿章道:“养育之恩高于天,皇上再忙,该尽的孝心还得尽。”

慈禧笑笑,不再多言,转身对李莲英道:“把云鹤刺绣拿过来,还得补几针。”

李鸿章知道该走了,起身告退。出得西苑,正要上轿,不知翁同龢从哪儿冒出来,上前打拱作揖,道:“少荃兄辛苦啦,太后有何懿旨?”李鸿章望眼翁同龢,道:“太后嫌鸿章不会说话,要罢我的职,让翁师傅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翁同龢几分尴尬道:“少荃兄又寒碜同龢。同龢有少荃兄本领,就不做账房先生,专给您管理账簿了。”李鸿章道:“你账簿管得好,想卡账就卡账,想停款就停款。”翁同龢道:“今年关东铁路两百万年款,不是一分不少拨给你了么?”李鸿章道:“不看两百万路款,老夫会车马颠簸,赶往京城,给你跑腿么?”翁同龢道:“不是给同龢跑腿,是给皇上当差,皇上还会亏待你不成?”李鸿章道:“皇上亏不亏待老夫,还不是听你翁师傅的?”

翁同龢忙摆摆手,有些低声下气道:“同龢说不过少荃兄,不跟您磨嘴皮了,咱们还是赶紧进宫吧,皇上正等你回话呢。”

两人来到紫禁城,走进养心殿东暖阁,未及行礼,光绪便忙赐座,问李鸿章道:“太后怎么说?”李鸿章道:“太后不是不愿移居颐和园,是嫌地处偏远,担心想念皇上,见个面都难。”光绪道:“太后抚养儿皇十八年,母子情深,忽分驻两处,儿皇心里也不踏实。李爱卿如何回答太后?”李鸿章道:“微臣对太后说,皇上可常去看望太后,以解太后思念之渴。”

光绪一击大腿,叫道:“不是吗?太后想念儿皇好办得很,儿皇腿脚勤快点就是嘛。太后答应没有?”李鸿章道:“太后没吱声,想必已然默许。”

只要慈禧肯住进颐和园,多跑去看她几趟,又有何妨?光绪兴高采烈,摆驾来到仪銮殿,拜望慈禧。请过安,光绪言归正传,道:“还是西苑好,儿子想念太后,过来探望方便。不像颐和园,离宫里太远,太后真住过去,儿子还有些不舍呢。”慈禧道:“可不是?日后朝廷有了钱,让李鸿章修条铁路,直通颐和园,来往也快迅些。”

光绪说:“铁路不是想修就修得成的,再说李鸿章年逾古稀,已没力气修得动铁路。太后看得上颐和园,愿意住过去的话,儿子一定常去请训。”慈禧道:“中国地广人众,祖宗留下这份家业,确实不易打理,你老往颐和园跑,耽误国事,岂不是本宫罪过?”

生怕慈禧临时改变主意,光绪赶紧道:“太后言重啦。太后尽管已归政于孩儿,但还是大清主心骨,离开太后,国家怎么运转得下去?孩儿年轻,识见短浅,拿不准的人事,还得靠太后掌舵。不管太后住在哪里,孩儿都会常往请训,朝中政务人事,听太后定夺。”

这话倒也入慈禧耳,道:“本宫这两天就住到颐和园去吧,以免辜负皇帝孝心,还有贤王生前一片美意。也不好劳驾皇帝常请训,颐和园远在城外,来来回回辛苦。”光绪道:“能经常看到太后,尽孝心,听训示,辛苦点算啥?”

慈禧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叹道:“皇帝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不让请训显得本宫不近人情,只得成全你咯。不用天天请训,就两天请训一次吧,省些时间,皇帝好专心处理朝政。”

颐和园离城三十多里远,轿来轿往,得一整天,十日半月跑一趟没事,两天请训一次,不把人累死?光绪暗暗叫苦,想不到慈禧会口出如此无理要求。又不敢当面反驳,只得硬着头皮,故作欢颜道:“太后懿旨,孩儿坚决遵循。”

告别慈禧,离开西苑,回到养心殿,光绪肚里怒火无处发泄,见男踢男,见女训女,吓得一个个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走进东暖阁,坐不是,站不是,抓过几上茶杯,高高扬起,再狠狠往地上砸去,砸得茶水四溅,瓷片乱飞。

得知光绪从仪銮殿回来,翁同龢进养心殿探听消息。见光绪怒不可遏,一地茶渍和瓷片,知道事情不妙,不敢吱声。直到光绪慢慢平静下来,翁同龢才试探着问道:“莫非太后反悔,不愿住到颐和园去了?”光绪道:“她很乐意住颐和园去。”翁同龢道:“那皇上应该高兴才是呀。”光绪吼道:“太后要我两天去颐和园请训一次,我高兴得起来吗?”

慈禧确实有些过分,怪不得光绪发怒。可翁同龢不敢指责慈禧,只有拿李鸿章说事:“不用说也知是李鸿章出的好主意。”光绪道:“翁师傅怎知是李鸿章主意?”翁同龢道:“没有太后宠信,也就没李鸿章今天。太后移居颐和园,朝政军事一主于皇上,李鸿章担心再没法为所欲为,才居心叵测,调动如簧巧舌,说服太后,逼皇上两天入园请训一次,以继续掌控军政不放。只要军政上面太后说得起话,李鸿章也就仍可像从前样,爱兴洋务兴洋务,爱办海军办海军,爱修铁路修铁路,谁也没法阻止他。”

气得光绪大吼道:“好你个李鸿章,你怂恿太后整朕,看哪天朕剥你皮,剐你肉!”翁同龢阴阳怪气道:“太后罩着,皇上只怕没法奈何李鸿章。”

光绪有些泄气,道:“眼下不是奈何不奈何李鸿章的时候,是该怎么应付太后,要不要两天去颐和园请训一次。”翁同龢道:“两天跑趟颐和园,确实辛苦,可总比太后住在西苑,天天请安听训强些吧?还是先让太后离开西苑,住进颐和园,至于来日事,来日再说。”

来日方长,慈禧已快六十,光绪才二十出头,还怕熬不过她老人家?翁同龢话没明说,光绪也体会得出,重拾信心。从此每隔一天,就往颐和园跑一趟,不管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飘雪。銮舆不是快马,慢慢悠悠,常常披星出城,戴月回宫,饱受颠簸。每次入园,先至乐寿堂给慈禧请训,再去近旁仁寿殿歇息。偶尔也在殿里办办急差,批批头天没批完带在身边的奏折。慈禧就让李莲英过仁寿殿来传达口懿,说城里城外奔波不易,仁寿殿宽敞明亮,皇帝不妨长住此处,有重要军务政事,让臣工送过来处置,也耽误不了什么。且后有万寿山,前有昆明湖,还可忙里偷闲,登登山,游游湖,强身健体。

让慈禧移居颐和园,无非想摆脱其控制,自己长住仁寿殿,岂不又像在宫里样,时刻处于其眼皮底下,毫无任何自主权?光绪自然不干,宁肯辛苦点,隔一天跑趟颐和园,也不愿在仁寿殿滞留久住,除非特殊情况需要。慈禧也不勉强,只要光绪两天请训一次,大政要务及时禀报即可。事实也勉强不来,宫中没有皇帝,太监大臣岂不闹翻天?

试想贤王奕(左讠右睘)生前,费尽心机,动用巨款,亲自出面监工,甚至不惜累死自己,终于把颐和园弄得有山有水,有花有木,有殿有阁,有亭有台,目的便是让慈禧有个好去处,远离紫禁城,真正放手朝政,好让儿皇光绪独掌皇权,大展身手。不料慈禧名义上已归政,也痛痛快快住进颐和园,又突然唱出这么一曲,继续握光绪于掌心。真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若奕(左讠右睘)泉下有知,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说服慈禧移居颐和园,李鸿章觉得有功于光绪,只盼他恩准恢复北洋海军购置款,也就不急着回津,留守郡王府,静候佳音。却想不到慈禧别出心裁,要光绪两天去颐和园请训一次,军国大事,需讨得懿旨,方可执行。李鸿章只得摇头,意识到光绪委屈之余,定会受翁同龢挑唆,迁怒于自己,奏复海军购置款折子将泥牛入海,不可能有啥消息。

再在京城待下去,实无必要,李鸿章只得打理行李,准备辞主东归。正好奕劻从外面回来,递上一封电文。是北洋衙署发给海军衙门的,说李夫人赵小莲病急,请海署转告李鸿章,速回天津。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带领随从,急急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