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以退为进假意请辞,获准筹造关东铁路(1 / 1)

曾纪泽与周馥动作迅速,很快拟就奏办关东铁路折子,经李鸿章过目,稍做修改,定稿誊正,朝会时由奕(左讠右睘)以海署名义,奏请太后与光绪定夺。朝会在勤政殿举行,议完东陵扫墓事宜,慈禧问各王公大臣,有无其他事项,奕(左讠右睘)出列,奉上海署奏折。

光绪拿过折子翻翻,见与关东铁路有关,不置可否,交给李莲英,转呈帘后慈禧。几天前奕(左讠右睘)留下俄国地图走后,慈禧就知他会与李鸿章合谋,奏办关东铁路。也就没看折子,让李莲英传回奕(左讠右睘),由他当堂念上一遍,再让众臣合议。

奕(左讠右睘)念完奏折,朝堂上一片嚷嚷声,说什么的都有。这个说一条腹地卢汉铁路,已够朝廷折腾的,又修关东铁路,哪凑得拢巨额银两?那个说天津至山海关三百里,出关后更是长路漫漫,哪是想修铁路就修得成的?还有说定是津通铁路被否,李鸿章心有不甘,又使诡计,蛊惑醇亲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修什么关东铁路。

没等众臣嚷够,慈禧就重重咳一声,从帘后送出话来:“先别吵好不好?吵得再响亮,也吵不来富强,总该做些实事,兴我大清基业。”接着对奕(左讠右睘)身后的李鸿章道:“少荃身为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又兼任海署会办,若修关东铁路,还得你来操持,先说个想法看看吧。”

李鸿章谢过恩,也从身上掏出一份折子,道:“微臣想法已写在奏章里,恳请皇上和太后御览。”李莲英上前接住,欲呈光绪,慈禧道:“别传来传去,小英子先念给众卿听听吧。”

李莲英于是清清嗓门,照折念起来。不念不知道,一念君臣惊一跳。原来李鸿章奏折只字不提关东铁路,竟乞求朝廷准其辞去所有职务,告老南行,归乡看守祖坟。想想李鸿章自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入值翰林,至今已四十多个春秋,出生入死,斗风搏浪,谁见他曾萌生过丝丝退意?如今位高威重,权倾朝野,中外瞩目,怎会抛却荣华富贵,悄然离去?众臣实在想不明白,堂下又是一片质疑声,嗡嗡如蜂。

慈禧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李鸿章哪根筋结反方向,先怂恿奕(左讠右睘)呈折奏办关东铁路,转过身自己又提请休致。真让李鸿章拍拍屁股走人,又叫谁来掌管直隶和北洋,主持修筑关东铁路?慈禧几分不满,喝问道:“李鸿章是何居心,怎么突然想起去职还乡?”

李鸿章趴倒在地,猛磕几下脑袋,道:“辞职理由折子里已说得明白,微臣确已年迈昏聩,老不中用。食凉腹泻,啖热肠淤。覆薄身寒,罩厚体燥。放言音渺,耳语声高。卧难成眠,坐易得梦。迎来厌烦,送往动念。花开无意,叶落生悲。新人转眼忘,旧事挥不去。喝水塞牙缝,放屁砸脚跟。功宠无动于衷,过辱心惊肉跳。半年前还得过一次面部中风,弄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仿佛《西游记》中老妖怪,人见人厌,鬼见鬼恶。微臣担忧,再贪恋重位,沉湎事务,不退养衰躯,恐怕不止面部中风,还会四肢萎缩,全身瘫痪,终至匍匐于地,抓吃鸡屎鸭粪。”

说得满堂皆乐,连光绪都笑得鼻涕泡直冒,仿佛仪銮殿里的西洋灯泡。唯帘后慈禧青着一张老脸,发问道:“危言耸听吧,哪有如此严重?你面瘫不已好得差不多了么?”李鸿章道:“回禀太后,微臣崇洋媚外,数典忘祖,借用西洋电气按摩器,诊疗罪臣这张东亚丑嘴恶脸,侥幸得以痊愈,不然他日九泉之下,无颜见江东父老矣。”

众臣皆捂唇窃笑。怪不得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活到李鸿章如此份上,又功高于世,才敢在朝堂上拿自己开玩笑,逗君臣一乐。慈禧也忍俊不禁,笑笑道:“面瘫好得这么快,说明你人老身不老,再为大清效力十年八年,不在话下。”

李鸿章朗声道:“微臣也想继续为国家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不足惜,然身居重位,占住茅坑拉不出屎,影响大清中兴大业,该当何罪!毕竟岁月不饶人,人到四十,一年不如一年;到五十,一月不如一月;到六十,一天不如一天;到七十,一时不如一时。微臣古稀在即,明显感觉大不如前,凡事力不从心。为不误国事,恳请皇上和太后另委高明,总督直隶,执掌北洋,会办海军事务。”

如此巧舌如簧,振振有词,弄得慈禧也心犯嘀咕,不知李鸿章口里辞职二字,到底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正待再问,奕劻出列,大声道:“禀皇上和太后,闻李鸿章之言,字字如实,句句在理,毫无半点伪饰。朝廷当念其为官四十余载,有功劳,亦有苦劳,年老落叶归根,埋骨乡里,也符合人之常情,何不遂其心愿,放其归乡,以彰显朝廷之宽仁厚爱?”

慈禧问道:“你怎么听得出李鸿章字字如实,句句在理?”奕劻道:“李鸿章自小饱读儒家经典,明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宁愿功成身退,见好就收,如若恋栈不去,遭人嫉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又何苦来着?”慈禧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毫不足怪。何况李鸿章居重位,所为关系富国强军大业,还怕遭人嫉恨?只要朝廷信任,国家需要,就该不顾个人荣辱,挺身入局,怎能做缩头乌龟,回合肥乡下去躲起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奕劻拿了李鸿章大礼大钱,没能帮忙说服慈禧,实在过意不去,昂了脑袋,还要继续争执,只听慈禧转问奕(左讠右睘)道:“醇亲王想法呢,同意李鸿章辞职否?”

奕(左讠右睘)肚里也在打鼓。这李鸿章也真是的,如此热衷关东铁路,海署奏折都已呈递上来,竟突然提出辞职,叫别人来干,到处是何意图?如此处事,也不像他一贯风格呀。就是真有辞职念头,也该提前打声招呼,免得让人措手不及。因不知李鸿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听得慈禧发问,奕(左讠右睘)不得不出声道:“李鸿章铁心辞职,朝廷也不好阻拦他。可有一条,他得提出合适替手,接任其位,继续洋务、外交和海防。若无合适人选,暂不能允他走人。”

慈禧嗯一声,问:“醇亲王说得有道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李鸿章执意要走,咱也不便强留。强留留住人,留不住心,也于事无补。不过卸任之前,李鸿章总得先给本宫物色能员,担当直隶北洋和海署大任。”

李鸿章道:“朝廷人才济济,可担大任能员贤吏自然多得很。”慈禧太后道:“别废话,直接指名道姓吧。”李鸿章这才毫不含糊道:“翁师傅翁同龢就最适合。”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怎么也想不到,李鸿章会说出翁同龢三个字。

李翁两人过节,朝廷上下,无人不晓,尽人皆知。朝中可荐能员多多,李鸿章偏偏拿翁同龢充数,到底居心何在?连翁同龢本人,听见自己名字从李鸿章嘴里说出来,也惊异得两眼发直,以为耳朵长了毛,听岔了音。两人斗了大半辈子,斗得红眼公鸡似的,只差没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临到急流勇退,需举荐继任人选,满朝文武,衮衮诸公,有些还是多年同党,李鸿章不举不荐,竟抛出翁同龢这个死对头,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莫非李鸿章自知即将大权旁落,拔毛凤凰不如鸡,有意化敌为友,好给自己留条后跟,得以善终?

翁同龢与众人正百思不得其解,御座上的光绪忽然一拍巴掌,叫好道:“李鸿章都说翁师傅适合接管直隶北洋和海署,翁师傅定然再适合不过,寡人照准。”

光绪话毕,朝堂上鸦雀无声,谁都没出言。众臣都知光绪虽已亲政,却少不更事,重要人事依然还是慈禧说了算。慈禧念翁同龢学问大,将同光两朝皇帝皆交他教育,可学问大,能耐就一定大吗?兴洋务,办外交,固海防,毕竟不是做学问和教学生。一时无人知道慈禧心里所想,也就不敢随便吱声。话一旦出口落地,覆水难收,再无捡回去之可能。

见气氛有些不对,光绪抬眼瞧瞧众臣,又扭过脑袋,往帘子后望了望。慈禧无任何表示,堂下依然缄嘴不语。光绪受不了这份死寂,只好硬着头皮,叫着李鸿章名字道:“你说翁师傅适合接你位置,理由又在哪里?”

李鸿章自然早想好了理由。可他不愿轻易抛出底牌,得等堂上气氛更足一点再出手,效果会更佳。朝堂再次陷入沉默。最后还是慈禧发话道:“李鸿章听到没有,皇帝在问你话呢。”李鸿章沉吟道:“微臣正琢磨,该如何回禀皇上恰当。”光绪道:“怎么想便怎么说,不必太多顾虑。”李鸿章道:“谢皇上,微臣可以大胆说话?”光绪道:“说吧说吧。”

李鸿章这才道:“微臣奏请翁同龢接任直隶北洋和海署,主要有三方面考虑。其一翁师傅状元及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像微臣二甲出身,才疏智弱,不学无术,只知埋头苦干,不善投机取巧。由翁师傅继任微臣位置,可大试身手,大展宏图。”

拿状元与二甲说事,貌似有理,其实颇为滑稽。众臣听出李鸿章正话反说,又不好插嘴,只得听他继续道:“其二翁同龢德高望重,随处都是他主考时录用之门生,唯其马首是瞻,他放个屁都是香的。微臣不同,别无门生,无党无派,遇事只能单枪匹马,无论该办不该办,总会遭遇非议,受尽刁难。由翁同龢取代微臣,不管上天,还是入地,附议者,声援者,支持者,自然大有人在,事半功倍。能筑成关东铁路者,非翁同龢不可。”

停停,李鸿章又道:“其三翁同龢掌管户部,手握财权,左手拿钱右手花,要他主持关东铁路,至少经费有保障。办差总离不开一个钱字,微臣远在天津,手再长,也够不着户部银库,每逢朝廷差委,不怕事难,就愁钱绌。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有钱能使鬼上树,无钱猴子下树玩。关东铁路需用大钱,微臣再肯卖命,讨不到钱,拨不到款,也只能骚牯爬阉牯,白背大辛苦,于事无补。翁师傅办铁路,水到渠成,自然用不着爬阉牯。”

堂上又一片窃笑。光绪生于王府,长在宫中,不谙世情,听李鸿章嘴里骚牯阉牯的,颇为好奇,问道:“李鸿章说说,骚牯怎么会爬阉牯?你到底是骚牯,还是阉牯?”

逗得哄堂大笑。有人肚里说,皇上您便是骚牯,李莲英则是阉牯,您可爬他身上试试。然腹中可暗语,嘴上不敢言,只能傻笑。有人甚至笑岔气,缩到地上,动弹不得。慈禧又好笑,又好气,大声骂道:“李鸿章放肆!此乃朝堂之上,竟信口雌黄,舌吐粗言,成何体统!”李鸿章忙叩头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只怪微臣出身乡野,后又翰林变绿林,天天跟俗人俗物打交道,说惯粗话,恶习难改,玷污了朝堂,还望皇上和太后恕罪。”

“说几句粗话,算不得罪,本宫也怨不过来。”慈禧已在李鸿章话里听出些意味,话锋转向翁同龢,“李鸿章之言,翁师傅也听到了,你有何想法呀。”翁同龢恨死李鸿章拿自己开涮,又不好当慈禧面跟他掐架,就是掐起来,也掐不过人家,只好咬着牙床道:“李鸿章嘴巴尖厉,微臣怕了他,不敢与他过招。”慈禧太后道:“本宫不是要你跟他过招,是问你愿不愿接受李鸿章举荐,接管直隶北洋和海署?”

李鸿章分明在故意嘲讽咱翁同龢,哪是真心举荐你接任其大位,莫非太后聪明绝顶,也听不出来?翁同龢不好质问慈禧,悻然道:“微臣无李鸿章之能耐,干不了铁路差办。”

慈禧要的正是翁同龢此话。李鸿章良苦用心好懂,无非借翁同龢,堵众臣嘴巴,以免阻拦他放手修筑关东铁路。慈禧道:“翁师傅都已开口,不愿接办直隶北洋和海署,李鸿章还得继续待在原位上,当仁不让,发狠筹建关东铁路。关东铁路虽由李鸿章倡议,却不是他个人的事,是朝廷的事。本宫今天有话在先,以后谁要在关东铁路上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无端设阻,妨碍洋务和海防,本宫当严惩不贷,决不轻饶!”

堂下静如止水,无声无息。朝臣印象中,慈禧为支持大臣办差,放出如此狠话,好像并不多见。看来关东铁路已属板上钉钉,没人再否决得了。慈禧接着又道:“国家银库空虚,要修关东铁路,只好暂停卢汉铁路。卢汉铁路两百万年费,转作关东铁路用款。翁同龢听好,你是户部尚书,每年关东铁路款项需及时足额拨付到位,若随意拖欠,本宫拿你是问。”

翁同龢诺诺连声,口言明白,心里想着如何将李鸿章大卸八块,再一块块慢慢撕吃,以解心头之恨。慈禧又对奕(左讠右睘)道:“关东铁路属要政,也是急务,海署务必协助李鸿章,组织能员,勘测合理线路,设计施工方案,及早投建。”

奕(左讠右睘)谢恩,表示一定照太后和皇上旨意,会同李鸿章,全力办好关东铁路。

依慈禧旨意,退朝后奕(左讠右睘)通知奕劻、李鸿章、曾纪泽还有周馥,至醇王府商议关东铁路方案。李鸿章早有设想,落座后便提出,以津沽铁路北端林西镇为关东路起点,东延三百里,出山海关,经锦州,过广宁,到达沈阳,尔后南折牛庄、营口、大连,照应旅顺海军基地。南线建成,再由沈阳向东,穿吉林,至珲春,直抵爱新觉罗祖地。全线两千多里,参照津沽铁路每里成本一万两银估算,共需银两千万两。若户部每年两百万两路款能准时到账,一年可修两百里,整个工程约需十年时间,可大功告成矣!

几位没有异议,初步方案敲定。趁着高兴,奕(左讠右睘)把几位请入客厅,置酒高会,弹冠相庆。酒毕奕劻离府,李鸿章送他出门。执手告别时,奕劻道:“受少荃嘱托,朝堂上本王据理力争,欲遂你返乡夙愿,无奈太后拒不接受,不仅没让你辞职,还托付关东铁路重任。本王只好欠着这个人情,日后再还。”李鸿章道:“欠债还债,欠钱还钱,欠情还情,王爷想还可得趁早,别等日后。”奕劻道:“少荃真性急。你说怎么还吧。”

李鸿章由远及近道:“筹办关东铁路,至要者,路款也。款存户部银库,您与我皆无库房钥匙,需要用款,只得找翁同龢讨要。翁同龢一向看鸿章不顺眼,若故意找借口,拖延、少拨甚至停拨款项,咱也不可能把他打翻在地,夺过钥匙,自开库房,拿走银子。”奕劻道:“少荃多虑了吧?太后已放出狠话,谁阻挠关东铁路,拿谁是问,莫非翁同龢敢无视懿令,欺上瞒下?”李鸿章道:“王爷可知,翁同龢状元及第,脑袋最好使,存心捣你蛋,还愁没有手段?太后可震慑他于一时,总不可能老与他玩心眼,处处防着他吧?”

奕劻乐道:“翁同龢脑袋确实好使,然咱们也不傻,可潜入翁府,从翁同龢裤腰上盗走银库钥匙。”李鸿章笑道:“又派谁去盗钥匙呢?王爷高贵,总不好劳您亲自下手吧?您下不了手,又如何还鸿章人情?”奕劻道:“说来说去,你最关心还是那份人情。给我支支招,怎么个还法。”李鸿章道:“其实这人情嘛,说好还也好还。王爷深受太后信任,您到她面前说说,翁同龢又是帝师,又是户部尚书,两头要忙,难免顾此失彼,何不安排个能干副手,帮着他打理打理户部事务,翁师傅也好集中精力,教皇上读书。”奕劻道:“这个主意好,又找谁做翁同龢副手呢?”李鸿章道:“曾纪泽最合适。”

将曾纪泽安插到户部,翁同龢想随意截留关东铁路用款及海防经费,自然不再那么方便。李鸿章真是用心良苦啊!奕劻道:“本王听少荃的,尽快寻找机会,游说太后,给曾纪泽弄个户部侍郎干干。少荃再跟醇亲王说一声,要他也在太后耳边唱唱,共同促成此事。”

李鸿章拱手谢过奕劻,道:“待会儿鸿章就找醇亲王说项。最好将曾纪泽做成左侍郎,仅居翁同龢之后,他日顺位递进,取翁而代之,才有可能。”奕劻笑道:“少荃如意算盘别打得太精,凡事半在人力半在天,要办成才能作数。”

扶奕劻上轿走后,李鸿章转身回府,去见奕(左讠右睘),说了将曾纪泽做成户部左侍郎的设想。奕(左讠右睘)自然支持,表示尽早与慈禧沟通。李鸿章又找来曾纪泽,说:“鸿章已跟醇亲王和庆郡王说妥,欲把你塞进户部任侍郎,确保关东铁路用款和海防费及时足额到位,你意下如何?”

曾纪泽一贯热心海防和铁路,自没话说,道:“纪泽小时迟钝,读书不进油盐,爷爷有些失望,想让我放弃科考,改学生意,以养家糊口。做生意,算账很重要,爷爷让账房先生教我打算盘。我学得很努力,无奈算盘总打不顺溜。账房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抓过我手掌一瞧,才恍然大悟。原来我食指太短,拨弄算盘时不太利索。食指短,意味口食少,不是发财命,账房先生建议爷爷,让我放弃经商做生意初衷,发往父亲营中,学经典,习洋文,走仕途。想不到转了一大圈,到头又要去户部拨算盘,与数字和金钱打交道。”

李鸿章捞过曾纪泽手掌,托住一看,果然食指格外短小,与小指差不多长。合肥也有食指短便食粮短之说,却并非指没发财命,是说食短命薄。也就是说,看曾纪泽手相,就不是高寿之命,只怕活不长久。李鸿章心里沉了沉,又不好说啥,笑道:“户部侍郎是堂官,不用亲手记账算数,拨不拨得来算盘,无关紧要。”

转眼陵差日期已至,慈禧与光绪双双出宫,各王公大臣随扈于后,前往东陵扫墓。李鸿章作为直隶总督,须先行出京,至通州跪迎,慈禧念他年迈体衰,叫他骑马随行。陵差队伍长达三十里,各类人等数万,浩浩****,尽显皇家气派。

差毕回京,稍事歇息,李鸿章入宫召对,奏陈关东铁路具体筹办方案,顺便提出曾纪泽任职户部之请。陵差期间,奕(左讠右睘)与奕劻天天陪护慈禧左右,说话机会多,已就曾纪泽职务达成共识,李鸿章话音甫落,慈禧便道:“行,就让吏部行文,任命曾纪泽为户部左侍郎。”

两天后曾纪泽正式到任户部,李鸿章放心落意,欢喜出京,望津东归。走进北洋衙署,来不及松口气,便委新晋道员吴炽昌为关东铁路总办,英国人金达为总工程师,广东人詹天佑为帮工程师,实地勘察路线。首期工程为天津林西镇至山海关段,全长三百里,须跨越宽阔的滦河。修筑铁路,地上铺轨易,河上架桥难。李鸿章有意把滦河大桥交给詹天佑,若能拿下如此重大项目,日后让他独立承修铁路,自不在话下。詹天佑为当年首批留美幼童,耶鲁大学铁路工程专业毕业回国后,做过津沽铁路帮工程师,技术非常过硬。经詹天佑反复测量计算,定下铁桥架设方案,报经李鸿章批准,即率相关人员进场。

定妥关东铁路承办人员,当务之急便是落实路款,选购和运输材料。李鸿章忙给曾纪泽拍去电报,催拨铁路年款。谁知一连数电,皆无回音,也不知曾纪泽在干吗。是国库空虚,还是翁同龢有意刁难?不管怎样,先回电说明一下情况,也好一起寻求解决办法呀。

李鸿章颇为郁闷,背着双手,在签押房里来回踱步,真想直奔北京,当面质问曾纪泽,他这个户部左侍郎是怎么当的。好不容易把你扶上要位,就是叫你发挥作用,关键时候岂能缩手缩脚,连消息都没一个?不愿干,何不早提出来,省得老夫厚着老脸,求过庆郡王,再找醇亲王,太后召对,又低三下四,给你说好话。

嘴里嘀咕着,李鸿章猛然想起曾纪泽手相,心里咯噔一下,莫非食指太短,寿命真的长不了?李鸿章心里赶紧否定,本系无稽之谈,岂可当真?何况曾纪泽才五十一岁,正值盛年,再怎么也不至于只活这个年寿。其父曾国藩多病缠身,公务劳累,还活到六十一岁呢,曾纪泽毕竟没父亲那么辛劳,活够一个甲子,该没太大问题吧?

李鸿章正满心疑虑,于式枚进来,递上一封电报。还以为是曾纪泽拍来的,接住一瞧,竟发自香港,发报人为北洋海军总查琅威理。琅威理怎么去了广东?原来年前封河期,北洋各舰移师南方操练,轮流至香港维多利亚港,入坞维修。期间提督丁汝昌出巡南海,定远、镇远、超勇、扬威四舰泊港待修。海军条例规定,提督不在,发号施令权移交左翼总兵,左翼总兵不在,顺移右翼总兵。丁汝昌离港后,旗舰定远号上仍竖着五色提督旗,似乎没人在意,直到过去半个月,五色提督旗忽然降下,升起三色总兵旗。

不用说,此系刘步蟾所为。刘步蟾是左翼总兵和旗舰定远号管带,只他能决定旗升旗降。问题是琅威理也在旗舰上,事情于是变得复杂起来。琅威理拥有提督衔,李鸿章在函电中常把他与丁汝昌并称为“丁琅两提督”,琅威理一直以为提督衔便是副提督。几年前赴英德接受新购战舰,自离开英国军港,琅威理便以靖远号为旗舰,升提督旗,指挥舰队,直至抵达厦门与丁汝昌会合,从没人提出过质疑。自此琅威理便以副提督自居,以为可凌驾于左右两翼总兵之上。此刻“提督衔”明明在旗舰上,刘步蟾降提督旗,升总兵旗,琅威理自然受不了,要刘步蟾复升提督旗。刘步蟾十分清楚,提督衔只是虚衔,并不拥有指挥实权,断然拒绝琅威理要求。两人各说各有理,争执不下,琅威理只得致电李鸿章,讨个说法。

李鸿章正为关东铁路年款没到位发愁,没把琅刘两人争执当回事,放下琅威理电报,对于式枚道:“再给曾纪泽发封电报,如果还不回复,只好老夫亲自进京追款。”

于式枚答应着,赶紧出门,拟拍电报。

其实李鸿章离京翌日,曾纪泽一入值户部,便开始追着翁同龢,商拨关东铁路款银。翁同龢说:“铁路还在勘测,未曾动工,急着拨什么款?”曾纪泽道:“没动工不表明不需花钱,勘测路线,购运材料,样样离不开银子。”翁同龢又道:“颐和园工程正处紧要处,醇亲王天天催款,你找找他,只要他肯停修颐和园,老夫马上调拨关东铁路款。”

谁敢停修颐和园?曾纪泽不好去找奕(左讠右睘),背着翁同龢,朝管账主事要银库数字。主事不愿出示账簿,说翁尚书有言在先,银库数属国家机密,不可随便外泄。曾纪泽手拍桌子,低声吼道:“我曾纪泽好歹也是户部左侍郎,看看账也成了外泄,这是谁说的!”主事求饶道:“侍郎大人息怒!户部由尚书当家,翁师傅不让他人看账,小人胆敢违抗?日后您老做上尚书,账簿你想看就看,不会有人阻拦你。”

曾纪泽知道硬逼主事,也逼不出名堂,不再为难他,拿着李鸿章的催款电报,跑到庆王府,向奕劻倒苦水。奕劻道:“劼刚别急,本王侧面打听打听,看户部到底有多少存银。捞到底细,再找翁同龢,叫他无话可说。”

奕劻真有办法,很快了解到,户部新入账几笔大银,除去日常支出及颐和园工程款,还有两三百万两库存。曾纪泽得到消息,一大早赶往户部,守株待兔,非逮住翁同龢,逼他签字画押,拨走部分铁路款不可。但整天不见翁同龢露面,不知进了宫,还是在家里。

偏偏李鸿章催款电报又至,曾纪泽心里发急,顾不得许多,直奔翁府,去堵翁同龢。翁同龢正在客厅接待故吏门生。翁氏名下故吏门生大约有三类人,一是他举荐任用的官员,二是历届会试经其亲手取录的进士,三是以其为中心的清流党人。这些人大多属手无实权之词臣,喜欢坐而论道,讥讽天下。讥讽得最多者自然是李鸿章。李鸿章也起用了不少人才,不过不在朝廷,大都任职于军营、实业、外交诸领域,不是手有枪,就是兜有钱,或懂技术,会洋文,正好与翁党人物能说能写不能做,形成鲜明对比。翁党嫉恨李党有权有钱有能耐,又瞧不起他们出自旁门左道,少有科举正途出身。于是凡李党要往东,翁党必说西,李党要务实,翁党必言虚,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最可气的是李鸿章奏办关东铁路,也就罢了,又耍手段,把曾纪泽弄进户部,还借慈禧雌威,堵死词臣嘴巴,简直岂有此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家拦不住你,可人家无所事事,靠动动嘴皮,舞舞笔杆,打发打发难捱时光,你都不让,叫人家怎么活?翁党于是齐聚翁府,怂恿翁同龢,设法出出恶气。翁同龢笑道:“老夫可没你们那么多恶气要出。不过李鸿章有能耐把曾纪泽塞进户部,老夫总有办法对付曾纪泽,叫他接近不了户部银库。”

众位正要问翁同龢,是怎么对付曾纪泽的,门房忽然来报,说曾纪泽求见。翁同龢问在座各位:“老夫是见曾纪泽,还是不见?”各位说:“曾纪泽肯定是来要路款的,不见也罢。”翁同龢说:“不不不,见见他也无妨。”

门房出去,带曾纪泽进来。曾纪泽与翁同龢及其众位见过礼,坐下叙话。翁同龢道:“曾侍郎是来问路款的吧?”没等曾纪泽搭腔,屠仁守嚯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道:“关东铁路未曾开工,你就追着拨付路款,是不是要与李鸿章瓜分,捎回老家修大宅?”

曾纪泽好歹出过洋,经过大世面,又有侯爵在身,算是重臣能臣和名臣,哪是屠仁守唬得住的?当即笑笑道:“屠御史满腹经纶,该听说过这句俗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修路如打仗,动工前勘测线路,征用民地,购材备料,没钱寸步难行。此理并不深奥,但凡稍有智识,皆能理解,未知屠御史智识到此水准否?”

呛得屠仁守两眼翻白,直喘粗气。余联沅接着站起来,冷笑道:“曾纪泽你嚣张什么!无利不起早,你要死要活,追逼翁师傅拨款,傻瓜都知你得过李鸿章好处。李鸿章惯于用钱开道,要你给他办大事,怎会亏待于你?要么就是承诺在先,待路款到账后,给你提成。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李鸿章乃混入庙堂之江湖骗子,敢坏江湖规矩,以后谁还跟他玩是不是!”

说毕,余联沅得意地笑起来,其他人也咧嘴傻乐。曾纪泽道:“李鸿章是江湖骗子,我曾纪泽也是江湖骗子,只你们是庙堂君子。今天骗子倒要问问在座诸君子,骗子奉旨固海防,兴实业,办外交,你们做君子的干了些什么在哪里,可否指示出来,让骗子见识见识?”

几位一时语塞,吱声不得。曾纪泽又道:“诸位不愿明言,纪泽也早领教过,你们天天笔枪爱国,口炮强军,枪声震天,炮声动地,一个个干得有声有色。骗子我正准备给皇上和太后上奏,缓修铁路,停购舰炮,止办海防,一旦海上有警,派你们镇守各海口,张牙舞爪,伸长舌头,挥动笔杆,用你们强大的口水和墨水,抵御洋人坚船利炮。”

气得各位嗷嗷大叫,恨不得一拥上前,揍扁曾纪泽。新科榜眼文廷式也在座,他最瞧不起非正途出身官员,本不屑与曾纪泽过招,这下实在忍无可忍,大喝道:“曾纪泽狂妄!你以为你是谁?也不看看在座哪位没有一甲二甲身份,你属几甲?廷式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连举人都不是,竟敢在众天子门生面前指手画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模样。你不就有个好爹吗?没你爹留下侯爵让你继承,别说跟咱们平起平坐,就是提鞋都没你机会。怪咱们投错胎,没找到你那样的好爹,然功名和官位都是凭硬本事谋取的,没有任何不光彩之处。反观你若没有你爹,你现在最多就是湖南乡下私塾先生,别说做君子,做骗子都没份。”

文廷式还真点到了曾纪泽痛处。曾纪泽是凭荫生补员外郎进入官场的,虽袭父侯爵,毕竟没有功名,在满座一甲二甲进士面前,确实有些抬不起头。其实曾纪泽从小在父亲指教下,勤学苦读,通经史,工诗文,精算术,后又力学英语,钻研西学,识者每以学贯中西誉之,不然也不可能出使欧洲,与俄人一争高下,要回新疆大片领土。反观在座众位,实用知识一窍不通,仅因死啃旧学,会做几句八股文,博得科考功名,便自以为高曾纪泽一筹。

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科举取士已时兴千年,朝廷上上下下,大多为进士出身,殊途仕进者属于特例,并不多见。曾纪泽也就孤立于朝,为众臣所不容,虽说他有大功于朝廷。一时也没心情催翁同龢拨付铁路年款,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家中,心气还没平复下来,又接到李鸿章追款电报。看上两眼,忽感内急,双手捧腹,进了厕所。却不怎么通畅,蹲上半天,意犹未尽。好不容易事毕,猛地站起来,不觉眼前一黑,往前裁去,扑倒于门后,再没能醒来。

曾纪泽死讯传到天津,李鸿章大惊失色,捶胸顿足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不是故意与我作对吗?奈何,奈何,奈若何!”当下具疏,奏陈曾纪泽外交和海防贡献,尤其与俄交涉伊犁领土,折冲樽俎,功莫大焉,请特旨赐谥。朝廷采纳李鸿章建议,谥曾纪泽为惠敏。

曾纪泽后事结束没几天,又闻湘军水师老将彭玉麟病逝于衡阳老家,朝廷追赐太子太保衔,谥刚直,于原籍及立功省份建专祠纪念。李鸿章难免又兔死狐悲,感叹去日多,来日少,大业未竟,时不我与。又念及关东铁路工程款,曾纪泽身为户部左侍郎,天天追逼翁同龢,尚且分文未拨,于今伊人已逝,户部无内应,自然更加悬乎。至少本年度路款,十有八九会落空。李鸿章于是预谋另外选人,入部继任曾纪泽缺位。想起张佩纶整日意志消沉,无所事事,准备具片密保,看能否让他重回京师,进驻海署和户部。于式枚觉得不妥,道:“张佩纶名声不太好,又是相国女婿,朝廷肯定会有顾忌,不敢轻易起用。”

李鸿章挠挠脑袋,叹道:“晦若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可户部无人,关东铁路年款无以到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如何是好?”于式枚道:“可考虑周馥。周馥为人沉稳,办事周全,以其三品臬司,入值海署,晋级户部侍郎,足可服众。然相国不可直接奏保,以免引起朝臣反感,不如借醇亲王之力,向太后和朝廷举荐,一定能成。”

依于式枚建议,李鸿章准备私函奕(左讠右睘),推举周馥。转而又想,奕(左讠右睘)主持修葺颐和园,工程正处紧要时刻,只怕无暇顾及其余。也是慈禧近居西苑仪銮殿,以训政之名把持朝纲,不知何时才还政于光绪。也就是说奕(左讠右睘)当务之急,必定是赶紧修成颐和园,早些让慈禧移居过去,以便撤帘归政,让光绪独掌皇权,真正发挥作用。

看来还得求助于奕劻。李鸿章亲笔具函,请他去慈禧那里为周馥说项。奕劻获函,入宫觐见慈禧,力荐周馥接替曾纪泽所留空位。事被翁同龢察知,跑到光绪面前,说李鸿章已把持直隶和北洋,又上下其手,欲将心腹塞入六部,企图架空皇上,岂可坐视不管?光绪深以为然,赶往仪銮殿,力阻周馥入京。慈禧不愿与光绪闹不愉快,只得依其所请。

周馥就这样被翁同龢挡在户部门外,李鸿章唯有徒叹无奈。其时关东铁路唐山至山海关段已勘测完成,年款不到,没法开工。忽有消息传来,俄国闻知大清筹筑关东铁路,不甘落后,举全国之力,大办西北利亚大铁路,同时派出最得力工程师,赶往海参崴,以终点为起点,往回倒修,双管齐下,以尽快完成全路工程。李鸿章急得直跳,恨不得打马进京,用枪顶住翁同龢,逼他打开银库,拨出铁路年款。有了款子,先筑唐山至山海关段,出关后继续东延,说不定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全线贯通。

可急也没用,人权和财权在朝廷手里,你还能把朝廷怎么样?就在李鸿章倍感绝望之时,李经方自英国回到天津,给关东铁路带来一线希望。

李经方年方三十五,资深外交官,数年前便出任美英参赞。本来参赞干得好,晋级公使,指日可待,然李经方仅有举人身份,渴望进士功名,趁朝廷会试在即,匆匆回国赶考。

入得国门才知,本届会试副主考是自己儿女亲家,需循例回避,又白白奔忙一趟。

早在二十年前,李鸿章入主直隶和北洋,李经方就来到天津,一边精修中学,一边跟毕德格等洋人学习洋文,钻研西学。考取举人后,便出国办理外交,错过会试机会。可满朝皆系两榜官员,李经方总觉得人前抬不起头,非考个功名不可,才兴冲冲辞职回国,准备一试身手,想不到阴错阳差,被拒之科考门外。李经方很是泄气,向父亲抱怨,宣称干脆回合肥种田去。李鸿章笑道:“磨店不是没田可种,大儿要回去,为父也不拦你。只是你精通洋文和西学,白白沤烂在肚里,不觉可惜?”

经方过继到名下后,李鸿章又陆续生下经述和经迈两个儿子。可他依然视经方如同己出,唤作大儿,带在身边,与其他子侄一起接受中西双学教育,直至学有所成,派上大用。李经方也就颇能理解父亲苦衷,毕竟今非昔比,有无科考功名,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无真才实学,能否为国家贡献聪明才智。只听父亲又道:“眼下外交已渐成朝廷要务,大儿还是发挥专长,重操旧业吧。”李经方道:“孩儿听父亲的。”李鸿章道:“听我的就好。你已做过两任参赞,若再度出洋,也该晋级公使,独当一面。”

父亲打理外交,让你晋级公使,应该不在话下。李经方转忧为喜,才猛然想起一事,忙道:“科考受阻,心烦意躁,一时忘禀知父亲,孩儿离欧回国前,曾受人之托,寻找中国贷款项目,不知父亲有没有用得着大钱的地方?”

李鸿章正为关东铁路无款发愁,闻言喜道:“说说看,何方商人,贷款条件如何?”李经方道:“是位奥国商人,名叫伦道呵,出身富家大室,手握重金,愿以四厘五毫年息放款给可靠项目。”李鸿章道:“时下贷款年息通常为六七厘,甚至八九厘,四厘五已相当优惠。不知伦道呵能贷出多少款项?”李经方道:“伦道呵说过,贷银四五千万两,不成问题。”

别说五千万两,就是三千万两,也足够修成整个关东铁路。李鸿章满心欢喜,连夜给奕(左讠右睘)写信,请求以北洋大臣名义,向伦道呵商借三千万两现银,投资关东铁路。东北矿产发达,煤铁金银铜铝诸矿储藏量大,各类厂矿已达数十家,铁路一旦筑成,运矿载货,装人送兵,利润厚实,要不了几年就可收回成本,偿还贷款本息。

奕(左讠右睘)收到信函,也觉得是大好事,同意由北洋衙署与伦道呵签署合同,报海署备案即可。李鸿章忙发报给驻法参赞陈季同,令他就近接触伦道呵,商谈贷银三千万两事宜。陈季同遵令联络伦道呵,表明贷款意向,得到伦道呵认可,再回电天津。李鸿章又提出商借具体办法,陈季同再找伦道呵商谈,来来回回,几番讨价还价,终于达成共识,只等拟定合同文本,寄至国内,由奕(左讠右睘)签字,盖用北洋大臣关防,画押生效。

不出差错的话,照此进度,本年年底或明年初,洋款有望到位,关东铁路便不再是句空话。李鸿章眉开眼笑,比封侯拜相还欢喜。正值北洋海军舰队北抵威海,丁汝昌携琅威理赴津入见。汇报完南海演练情况,琅威理口操英式汉语,望定李鸿章道:“本教习头顶清廷所颁提督衔,相国函电也常以丁琅二提督并称,虽不敢自命提督,副提督勉强还算得上吧?”

原来琅威理还没放下香港换旗之事。李鸿章明知提督衔并非副提督,却念琅威理训练北洋海军有功,不愿轻易得罪他,点头道:“提督衔虽不同于提督,但算副提督,该没太大问题。”琅威理道:“副提督是否大于总兵?”李鸿章道:“比总兵大。”琅威理道:“副提督比总兵大,副提督在旗舰上,总兵刘步蟾擅降提督旗,升总兵旗,岂不是无视咱这个副提督的存在?相国可得为本教习主持公道。”李鸿章道:“琅提督说说,如何主持公道?”琅威理道:“叫刘步蟾给本教习认错,日后本教习在旗舰上,不能降提督旗。”

照海军章程,刘步蟾换旗也错不到哪里去,又如何让他认错?李鸿章道:“事已过去数月,没必要再纠缠不放吧?”琅威理道:“本教习威信扫地,相国不给个说法,以后怎么教练海军官兵?”李鸿章没法驳回,心生一计,道:“为维护琅提督威信,日后制作四色副提督旗,丁提督不在旗舰上,升四色旗,两位觉得如何?”

丁汝昌觉得可行,琅威理也无异议,换旗纠纷迎刃而解。谁知刘步蟾、林泰曾等各舰管带得知李鸿章准备制作四色副提督旗,以偏袒琅威理,纷纷提出抗议。李鸿章为难起来。当年福州船政学堂学生多为福建人,北洋海军军官又主要来自福州船政学堂,时人称为福建帮。也就是说没有福建人,北洋海军无以成军,刘步蟾他们可得罪不起。

正不知如何是好,罗丰禄入谒。罗丰禄也是福建人,同样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还曾赴英留学,归来入幕李府,担任英文秘书和翻译,后提升水师营务处道员,继任天津船坞总办,现系天津水师学堂会办。

因是多年幕僚和下属,见面后罗丰禄也不拐弯,有话直说道:“听说相国准备制作四色副提督旗?”李鸿章道:“这有什么不妥吗?”罗丰禄道:“丰禄曾受相国之托,参与拟订过北洋海军章程,里面可没有副提督之说。”李鸿章道:“海军章程为人所拟,以后修订可增加此款。”罗丰禄道:“日后增加此款,倒无不可。只是为一个洋教习,不惜得罪总兵和各舰管带,似乎不太值得。”李鸿章道:“老夫知道琅威理督操甚严,各舰管带颇忌之,急欲赶人家走。北洋海军操法与纪律皆为琅威理所建,他走掉,人亡政息,训练弛懈,一旦海上有事,如何拒敌?”罗丰禄道:“北洋海军能有今天,琅威理确实功不可没。然此一时,彼一时,北洋海军已训练有素,有无琅威理,照样可出操演练,抵抗海上来敌。”李鸿章摇头道:“没这么乐观。洋人为人严肃,处事认真,失去琅威理,北洋海军会成啥样,可说不准。”

说服不了李鸿章,罗丰禄只得告辞出去。

不久严复求见。与罗丰禄一样,严复也是当年福州船政学堂学员,赴英国留过学,现任天津水师学堂会办。没等严复坐稳,李鸿章便叫着他字号道:“几道也是为海军换旗事件来的吧?”严复点头道:“的确如此。”李鸿章道:“老夫问你,琅威理该去还是该留?”严复道:“该留。”

李鸿章讶然一惊,道:“老夫以为你胳膊肘子不会往外拐,谁知你竟替洋人说起话来。”严复道:“严复不是替洋人说话,是替海军担忧。”李鸿章道:“担忧什么?”严复道:“与华人圆滑通融不同,洋人讲规矩,认准的事情,会坚持到底。慈不带兵,身为军人,正需要这种品格。故留下琅威理,可弥补中国军官之不足,于北洋海军只要好处,没有坏处。”

话说到李鸿章心里,他叹息道:“可惜海军军官们不会这么想,都嫌琅威理管理太严,希望他走人。”严复道:“让琅威理走掉,不仅对北洋海军,对大清都会带来不小损失。”李鸿章“有如此严重么?”严复道:“中国最大敌人非欧美远国,乃日俄近邻。琅威理后面有英国军方和政府,日后中国欲与日俄海上争锋,可通过他获取英方支持。”

这倒是李鸿章没想到过的,细细思量,确实不无道理。与罗丰禄不同,严复没入过李幕,虽颇受李鸿章器重,担任天津水师学堂要职,但彼此走得不是太近,说完要说的话,便起身告辞。李鸿章手心往下压压,道:“几道别走,老夫还有话跟你说。”

严复屁股又落回座椅,道:“相国有何指教?”李鸿章道:“老夫知你西学深厚,有本西书肯定精研过。”严复道:“相国所指何书?”李鸿章道:“《天演论》”。

《天演论》乃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所作,严复留学伦敦时就爱不释手,回国后一直带在身边,准备翻译成中文出版,又怕为朝廷所不容,至今未曾动笔。想不到李鸿章没去过英国,也不懂英文,竟然也知《天演论》,严复觉得奇怪,道:“相国见过此书?”李鸿章道:“老夫不仅见过此书,还囫囵吞枣,读过一两遍。”

严复更加不可思议,道:“国内不仅没有《天演论》汉文版,连英文版也没出现过,相国怎么读得到?”李鸿章笑道:“老夫天天办外交,自有洋人出示时新书籍,让老夫长见识。”严复道:“相国所见《天演论》是英文版还是汉文版?”李鸿章道:“当然是英文版。”严复道:“相国懂英文?”李鸿章道:“不懂英文。”严复道:“不懂英文,怎么读《天演论》?”李鸿章乐道:“老夫不用眼睛读,用耳朵读。”

天津人皆知,李鸿章喜欢听洋人用汉语读西书,叫做“听读”。严复自然也有所耳闻,道:“是毕德格给相国读的吧?”李鸿章道:“正是。只要有闲,老夫就会让毕德格读几段西书,既可解闷,又可增长见识。毕德格也为老夫念过《天演论》,还一起讨论书中观点,诸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诸如时代必进,后胜于先。开始老夫不太认同,经毕德格反复阐释,渐觉似有道理。”

说得严复一时兴起,道:“优胜劣汰,后胜于先,乃《天演论》之精髓。联想国人,自恃天朝上国,自觉高人一等,一向视西洋为蛮夷,不愿放在眼里。谁知一夜之间,国门为洋人攻破,不仅颜面尽失,差点亡国亡种。想不做亡国奴,别无他法,只有摒弃祖宗成法,涤旧革新,尽快富强起来,方可与西洋一争高下。”李鸿章道:“老夫办洋务,固海防,目的就是求富图强。可富强二字,说来易,做来难啊。”严复道:“办洋务,固海防,非常重要,可这只是谋事。事在人为,更重要者还是谋人。”李鸿章道:“人怎么个谋法?”严复道:“国之强弱存亡,决定于血气体力之强,聪明智慧之强,德性义仁之强。只有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让国民变得优秀和强大,才能适应形势,在与外洋竞争中胜出,免遭淘汰。”

说得李鸿章点头称善,道:“几道说得好!考没考虑把《天演论》翻译成汉文,交付出版?”严复道:“动过此念。只是担心无人敢出版,加之会办水师学堂,教务繁忙,也腾不出时间。”李鸿章道:“会办学堂,已够忙碌,若委你以总办,岂不更无时间?”

本来李鸿章欲升罗丰禄为天津水师学堂总办,今听严复一席话,临时改变想法,准备委之以大任。严复谦虚道:“严复会办学堂,负责教务,差强人意,出任总办,恐怕难于胜任。”李鸿章道:“坐到位置上,自然就能胜任。”

不久李鸿章就开出委任状,严复从水师学堂会办一跃而为总办。总办事务更繁杂,翻译《天演论》计划不得不暂时搁下,留待日后再说。

经严复一语提醒,李鸿章留下琅威理的决心更坚定,函催丁汝昌,尽快制作四色副提督旗,以后提督不在旗舰上,升副提督旗。刘步蟾等人深受刺激,公然抵制,闹得满城风雨。连朝廷都被惊动,一时议论纷纷,说李鸿章认贼作父,宁可开罪自家人,也要维护英国鬼子。从前就曾与英国军人戈登打得火热,戈登本已回国,还趁中俄危机,跑到天津,表示愿替淮军打前锋,攻入北京,推翻大清,拥李鸿章为帝。戈登没能得逞,又请琅威理来华,拱手交出北洋海军训练和指挥权,莫非欲与他合伙,图谋不轨,以遂戈登当年夙愿?

此纯属捕风捉影,恶意中伤,可李鸿章还不得不有所顾忌。清廷非常渴望求富图强,但又不愿看到汉人太强大,更不愿看到汉人强大后,与洋人狼狈为奸,共同对付自己。虽说李鸿章忠心耿耿,别无异志,为清廷卖了四十年命,可一旦有人往他身上泼污水,清廷还是难免暗生戒心,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李鸿章太了解朝廷心理,不愿为留住一个洋教习,让自己下不得台。无奈之下,只得令丁汝昌停制四色旗,取消任命琅威理副提督的打算。

琅威理愤而辞职回国,大骂清廷和中国海军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英国政府反应激烈,下令英国海军院校,拒收中国留学生,又电告清廷和李鸿章,取消两国军方合作,撤走在华英籍军事和各类工程顾问。李鸿章这才意识到,贸然赶走琅威理,确实显得不够高明,虽说口头上故作强硬,说英国政府不知实情,不应偏袒琅威理。

琅威理离去,最得意者还是北洋海军军官们。有人向李鸿章反映,没有琅威理严加管束,海军从上至下,很快变得松松垮垮,操练尽驰。军官挈眷陆居,士兵去船以嬉。北洋封冻,例巡南洋,每夜**赌于沪港。李鸿章怒不可遏,勒令丁汝昌严整狠治。丁汝昌本陆将,又系淮人,孤居群闽军官之上,威令难行,唯有两头应付,勉力维持。

换旗事件余波未平,陈季同商借洋债的条款电报发至,李鸿章字斟句酌,细加修改,又经多次往返完善,双方共同认可,形成正式文本,只等陈季同寄回画押,生效拨款。

正在李鸿章急盼借款合同时,突有噩耗传来,五弟李凤章去世。李凤章天生就是生意人,十几岁便走南闯北,买进卖出,成为皖中首屈一指之富商。几任两江总督赏识其经济之才,邀办两江营务和江南机械局。后因家门鼎盛,引退回皖,继续经商,兼办赈务。月前赴南京面见曾国荃,商议皖北灾赈,返回芜湖后,筹足粮款,正欲北上办赈,偶染风寒,一病不起,没几日便撒手西去。出殡当天,官民工商有感李凤章多年行善布施,散财赈济,纷纷上街送葬,人流绵延数十里,首尾不相望。至此李家六兄弟,昭庆、鹤章、蕴章、凤章相继去世,只剩老大老二两位兄长,仍滞留世上,浮沉于宦海。李鸿章悲痛不已,哀号道:“长兄健在,少者先陨,阴阳相隔,唯增凄恻!”

悲声甫落,又传两江总督曾国荃病故,朝廷赐谥“忠襄”。湘淮老人就这样一个个先后离去,凋零殆尽,无不令人感伤。朝廷咨询李鸿章,两江总督可否由张之洞继任。李鸿章觉得两江军事重地,张之洞没打过仗,难于信任,还是交给刘坤一为妥。值此海洋时代,两江地位比湖广更重要,恨得张之洞咬牙切齿,怪李鸿章坏他好事。

时值驻日公使职位空出,慈禧想起李经方做过欧美参赞,擢拔其为驻日大臣。李鸿章颇感欣慰,亲自送儿子至天津码头,左叮咛,右嘱咐,眼望他登上轮船,消失于茫茫水天之处,才慢慢掉头,走向不远处的大轿。刚掀开轿帘,正要入轿,只听天边惊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打得轿顶啪啪作响。大雨一下就是一个多月,永定、大清、南北运河陡涨,多处溃决,近岸房倒屋塌,津民无处藏身,栖集庙宇,饥寒交迫,惨不忍睹。连北洋衙署也被洪水围困,树影依樯,涛声在枕。李鸿章只得放下其他事情,一边督筑河堤,一边募粮捐款,救济灾民。一直忙到秋后,雨水消停,水势减退。

好在李鸿章身体还算硬朗,近古稀高龄,没日没夜折腾,竟没倒下。没倒下就得继续弓起腰背,支撑局面。这日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文案,站起来伸伸懒腰,揉揉太阳穴,门外脚步声响起,于式枚走进签押房,呈上一件法国来函。不用猜测,也知是陈季同所寄贷款合同文本。几下拆开,果然不假。仔细阅过,跟两月前与陈季同电报往来所议毫无差爽。

合同已成,三千万两银子唾手可得,千里关东铁路便不再是空话。李鸿章心花怒放,连夜给奕(左讠右睘)写信,展望关东铁路前景。信写就,连同贷款合同,一起装入函套,只待交邮送京,请奕(左讠右睘)过目审签。改日欲唤邮差,又虑万一邮传有失,坏我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召进于式枚,递过函套,道:“还是辛苦晦若,代老夫跑趟京师吧。”

接过函套,于式枚稍做准备,便打马出津,西奔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