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述没再多话,带领两位,来到内室。借着窗外阳光,只见李鸿章斜靠床头,面色灰暗,无精打采。眼睛右斜,嘴角左撇,鼻涕往下直流。双手抖动着,想拥住被子,却老往下滑。夫人赵小莲伸手提提被头,又拿过矮几上的药碗,一匙一匙往丈夫嘴里喂药。进的少,出的多,还没抽走汤匙,药汁便从嘴角淌出来,洇到被头上。
想不到李鸿章英雄一世,也有今天。李秉衡颇为惊讶,上前施礼请安。李鸿章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想表情,欲反应,脸上肌肉僵硬,也无能为力。赵夫人放下药碗,附李鸿章耳边道:“安徽巡抚李大人来访。”
李鸿章喉咙里咕哝有声,赵夫人贴过耳朵,认真听听,再回过头来,对李秉衡道:“老头子说他知道了。”李秉衡忙道:“相国是秉衡贵人,秉衡趁入京请训,特意绕道天津,拜望相国,还请相国不吝赐教。”
赵夫人又附李鸿章耳边,转述李秉衡原话。李鸿章动动歪嘴,像在说什么,仍然无声无息。赵夫人又送上耳朵谛听一会儿,转向李秉衡道:“老头子要李大人进宫后,多磕头,少说话。”李秉衡谢过,又问:“到任安徽后,该从何处着手?”李鸿章嘴上又吧嗒几下,赵夫人对李秉衡道:“多干事,少争吵。”
李秉衡还想问啥,赵夫人阻止道:“看在李大人安徽父母官份上,老头子才坚持见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忙你的去吧,咱该给他喂药了。”拿过药碗,用匙子舀了药汁,往李鸿章歪嘴里送去。李秉衡只得起身,与周馥退出去。
来到衙署门外,李秉衡拱手告辞时,忍不住道:“相国不视事,不见人,不办文,怎么直隶与北洋仍运转如常,仿佛有无他这个总督和北洋大臣,没啥区别似的?”周馥笑道:“巡抚大人有所不知,吾等部属幕僚跟随相国多年,其为人处世手段,早烂熟于心,他到不到场,发不发话,批不批文,咱们都能按照规矩,该办的办,该理的理,不会有误。”
李秉衡哦一声,挥别周馥,离津西行。到得京师,入宫请训,慈禧想起李鸿章,问道:“你曾任职直隶多年,少荃对你不薄,此番途经天津,去没去北洋衙署看望过老上司?”
“回禀太后,微臣专门拜访过相国。”李秉衡应道,如实说了说面见李鸿章前后经过。慈禧不无感叹道:“有人弹劾李鸿章,因津通铁路被否,心生怨恨,没病装病,欺君瞒上,以推卸卢汉铁路责任。谁见过李鸿章推过诿责?反正本宫没见过。李秉衡已亲眼见证其病症,看这些人还有何话可说。也难为李鸿章,身患顽疾,却不误国事,洋务海防一样不落。”又对光绪道:“张之洞急于求成,想早日动工投建卢汉铁路,其情可嘉。然好事不在忙中取,卢汉铁路两千多里长,不知何年能就,没必要争在这一天两天,待李鸿章病好后再说吧。”
论过卢汉铁路,李秉衡告退,将天津见闻及慈禧所言函告张之洞。张之洞拿李鸿章没法,不得不作罢,只是心里仍有不甘。卢汉铁路迟建早建都得建,一旦动工,便需大量钢铁,何不先办铁厂,自制钢铁成功,可省去不少成本和运费,如此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足够造就两千多里铁路,也不是绝无可能。
光有想法不行,还得有做法,张之洞着手筹划汉阳铁厂。铸铁炼钢,离不开机炉。多方打听,得知英国钢铁机炉最先进,便给驻英公使薛福成拍电报,请他物色机炉。薛福成是经李鸿章举荐出使英国的,抵达伦敦没几天,见到张函,百忙中抽出时间联系英国机炉厂。厂方很当回事,给张之洞发电报,说欲购机炉,必先选拣所炼之铁、石、煤、焦,寄厂化验,须知质地如何,可炼何种钢材,再配置相应机炉,若冒昧从事,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事与愿违。张之洞大言道,以中国之大,何所不有,岂必先觅煤、铁、石、焦而后购机炉?但照英国所用机炉,购办一份可耳。厂家拿张之洞没法,只得服从,款到发货。如此一来,机炉设在汉阳,铁来源于大冶,煤出自马鞍山,辛辛苦苦炼上数月,什么都没炼出来。原来马鞍山的煤,灰矿并重,炼不出焦,不得不从德国购焦数千吨,可惜机炉仍不出钢。再改江西萍乡煤,这回见了钢,又太脆易裂,无法使用。折腾来折腾去,前后耗去560万两银子,半截合格钢材都没炼成,急得张之洞天天往汉阳铁厂跑,对工程人员大吼大叫。
本来张之洞以词臣身份直线上升,成为封疆大吏,便颇令人妒恨,这下又借炼钢铸铁,大把挥霍银两,朝臣气愤不过,纷纷上折,大加挞伐。尤其旧时清流同党,见张之洞转任地方后,一反常态,步李鸿章后尘,崇洋媚外,购洋器,办洋务,更不肯放过他,轮番上阵,口诛笔伐,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张之洞心惊肉跳,不得不上书自辩。不辩还好,辩得几回,引来更密集围攻,如群蜂入怀,越扑越多。最后抵挡不住,只得闭嘴,坐等朝廷处置。
听说张之洞受到清流党讨伐,远在天津的北洋众僚幸灾乐祸,跑进李鸿章书房,这个说:“当年张之洞以笔为刀,对相国痛下杀手,何等快意,想不到今日,自己也成人家刀笔追杀对象,看他向哪儿躲,往何处藏。”那个说:“也该张之洞尝尝被人纠劾的滋味,不然他早忘记当初联合清流党人围剿相国之情形。”还有的说:“这叫一报还一报,你张之洞笔头厉害,以笔杀人不眨眼,还有人刀笔更锋利,叫你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众僚越说越来劲,唯李鸿章低头阅文,不发一言。周馥略感不满,道:“张之洞受清流党群殴,相国不觉得解恨吗?”马建忠道:“相国宅心仁厚,不愿计较张之洞他们。”于式枚道:“也许相国记性差,已想不起当年张之洞一伙所作所为。”
刚从上海回到天津的盛宣怀也在场,道:“相国要干大事,无意于小恩小怨。”李鸿章这才抬起头来道:“张之洞惯喜空言高论,老夫确实不太欣赏。可他遭朝臣围攻,老夫不仅深表同情,还应感谢他才是。”众僚诧异道:“感谢张之洞干啥?”李鸿章道:“你们不觉得,自朝臣将矛头指向张之洞后,老夫耳根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众人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朝臣们张牙舞爪,一齐扑向张之洞,自然顾不得李鸿章,他正好放开手脚干自己的事。周馥道:“依相国看,张之洞花去五百多万两银子,还没炼出半截钢,朝臣又死缠烂打,太后会不会治他罪?”李鸿章道:“肯定不会。”马建忠道:“相国如此肯定?”李鸿章道:“翁同龢在朝,太后也欣赏张之洞才华,怎会治他罪?”几位道:“张之洞敢大手大脚,大把大把银子砸向汉阳铁厂,还不是仗着身后有太后和翁同龢?”
“老夫记得范文正公(范仲淹)有言: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李鸿章借题发挥道,“以个人名利为重,患得患失,犯下罪过,自然不可饶恕。可身为臣子,职分所在,务必尽责,有所作为。欲有作为,犯错在所难免,除非尸位素餐,什么都不做,也就什么差错都不会出。且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谋三千年未有之大业,前无古人,无例可循,咱又不是神仙,想事事正确,不犯任何过错,哪有可能?故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无一不是从未经验过之新事,不敢担责,生怕失误,缩手缩脚,耽误富国强军,才是最大罪过啊。”
怪不得遭遇那么多攻讦和打击,李鸿章依然不肯低头,还要拱起腰背,迎难而上,原来他早就做好受过领罪的准备。只听李鸿章又道:“办实业不是写文章,多不容易!机炉炼钢铸铁,亘古未有之事,谁能保证一开炉,就能炼出合格钢铁来?张之洞虽然颟顸,不听英国厂家劝告,盲目购进机炉,白白浪费五百多万两银子,但老夫觉得并不可怕,只要找出失败原因,离成功便近在咫尺。相信总有一天,汉阳铁厂会炼出合格钢来。”
参劾张之洞的弹章仍然雪片般不断飞进宫中,慈禧眉头紧锁,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李鸿章的话传入京城,她才有了底气,对朝臣说:“公罪不可无,为公办差,失误总难免。失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为避免失误,缩头缩脑,不敢作为,一事无成,才是最大罪过。若本宫因张之洞炼钢失败,就治他罪,以后谁还敢大胆任事,为朝廷效力?给我传话下去,让张之洞继续炼钢,炼出合格可用钢铁,再奏报朝廷,本宫好好表彰他。”
慈禧发了话,张之洞底气一下子足起来。几经挫折,才弄明白,原来机炉属酸性配置,没法去磷,所造之钢含磷过多,以致太脆易裂。于是又借款300万元,改造机炉,使用碱性配置,终于制出优质马丁钢。张之洞备受鼓舞,扩大汉阳铁厂规模,除原建炼钢厂,又筹办炼铁厂和铸铁厂,钢与铁生产双管齐下,以备铁路钢铁所需。
钢铁难题已然解决,卢汉铁路工程便不在话下。转眼光绪十六年(1890)来到,张之洞跃跃欲试,准备大干一场,不想朝廷忽然叫停卢汉铁路,改修关东铁路。这不开玩笑吗?为卢汉铁路,咱张之洞已费了一肚子劲,只差小命没搭进汉阳铁厂,怎么说叫停就叫停?不用说,一定是李鸿章不愿跟你合作,才以关东铁路为幌子,企图搅黄卢汉铁路。张之洞不服气,赶紧具折,据理力争。朝廷回旨,事情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张之洞拿朝廷没法,双脚跳得老高,手指东北方向,破口大骂李鸿章坏他好事。骂上半天,骂得没了力气,才跌坐太师椅上,心想卢汉铁路修不成,另外做点别的什么吧,不然闲极无聊,也实在难受。想来想去,想起李鸿章在上海创建机器织布局,咱也可在武汉办他一个试试。于是拿出准备修卢汉铁路的款子,购买织布机,招收技师和员工,打响马达,开始生产,名曰湖北织布局。只是创办实业,劳心费力不说,还得筹措大钱,太不容易,最好还是办学,找几间空屋,请几个教习,招数十名学生,即可开课。张之洞一口气开办了数所书院与学堂,诸如两湖书院,经心书院,农务学堂,工艺学堂,武备自强学堂,商务学堂。
朝臣一向看不惯洋务,张之洞建铁厂,办织布局,引来骂声一片,后改邪归正,筹办书院与学堂,又赢回广泛赞誉,美名远扬。没办法,朝臣都是读书人出身,从小在书院和学堂长大,对此有感情,其余这局那局,这厂那厂,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都是洋鬼子强加给中国人的,绝对不是好玩意儿,必须阻拦之,破坏之,不能误我国民,败我中华。
张之洞没有猜错,修筑关东铁路主意,确实出自李鸿章。原来经历壬午与甲申两次事变,朝鲜局势越发复杂,亲日派急于摆脱中国藩属地位,俄、日、英三国虎视眈眈,老想乘虚而入,扩大在朝势力。尤其俄国野心勃勃,筹建西伯利亚大铁路,自西向东,直指中国和朝鲜。西方国家早察觉出俄国意图,上海各大西报时有报道。李鸿章天天阅报,觉得不妙,准备游说海军衙门,采取相应行动。
正是一年一度陵差时节,身为直隶总督,李鸿章务必循例进京,随慈禧和光绪赴东陵扫墓。二月春分,阳气渐升,李鸿章带领周馥、于式枚、马根济等随从,离津西行。来到京城,奕(左讠右睘)派人接住,迎入醇王府。各位大都是熟人,唯马根济碧眼黄发,奕(左讠右睘)未曾见过。或见过,洋鬼子千人一面,也辨别不出来。奕(左讠右睘)半玩笑半认真道:“都说少荃崇洋媚外,月亮都是外国的圆,果不其然,进趟北京,还带个洋人,不授人以柄么?”李鸿章自指面部道:“王爷不怜悯怜悯鸿章面瘫没痊愈,带着马医生,好做电气按摩。”
其实李鸿章面瘫已好得差不多,以按摩为借口,带上马根济,无非告诉朝臣,自己面部确实中过风,并非故意装病,推脱卢汉铁路。奕(左讠右睘)盯住李鸿章老脸一番端详,道:“少荃自己不说,还真看不出得过面瘫。”李鸿章道:“刚做过电气按摩之故。怕只怕不做按摩,一夜起来,又变得眼斜嘴歪,入宫觐见时吓着太后和皇上。”奕(左讠右睘)笑道:“太后和皇上哪那么容易吓着?电气按摩怎么个做法,能否让本王见识见识?”
李鸿章便歪在椅子上,让马根济拿出电气按摩器,嗞嗞嗞在他脸部过上一遍。奕(左讠右睘)赞叹道:“这按摩器蛮好玩吧,哪天本王面瘫,也请马医生按摩按摩。”李鸿章道:“王爷年轻,又福大命大,哪像鸿章天天被朝臣口诛笔伐,咒死骂活,以至急火攻心,气血上冲,郁积面部不散。面瘫事小,弄不好四肢瘫痪,看谁给王爷跑腿办海防。”
说得在场各位都笑。笑过,酒肉上桌,奕(左讠右睘)请客人入席。席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主客个个欢洽。李鸿章端了杯,起身敬过奕(左讠右睘),几分神秘道:“此番进京,没啥准备,只给王爷带来一件大礼,不知您老喜不喜欢?”
送礼人谦称薄礼小礼正常,哪有夸口自言大礼的?奕(左讠右睘)琢磨李鸿章所谓大礼,一定不同寻常,道:“少荃有何大礼,可让本王开开眼界么?”
“就是拿来请王爷过目的。”李鸿章说道,示意于式枚,打开随身箱子,取出一个卷筒。周馥起身上前,配合于式枚,慢慢将卷筒展开,原来是一份又宽又大的地图。李鸿章笑笑道:“王爷且看,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此礼确实有些大。”奕(左讠右睘)说着,走到地图前。原来是幅汉文版俄国地图。俄国人绘制本国地图,为何出版汉文版?皆因中俄边界线太长,有必要让中国人瞧个明白。从这份地图上看去,俄国仿佛一只凶猛的鹰嘴,重重一叼,便叼走乌苏里江以东四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鹰舌部位本是一个叫海参崴的地方,但地图上没有这三字,标注着符拉迪沃斯托克字样。
符拉迪沃斯托克系俄文音译名。一见这个古怪地名,奕(左讠右睘)心头便像针扎样,一阵疼痛,以至双泪盈眶,哽咽无声。清朝早期,俄国人就开始进攻远东,梦想谋求太平洋海岸堡垒,将势力延伸至东北亚。咸丰八年,太平军西征与北伐并举,英法联军攻克广州,俄国趁人之危,占领海参崴,逼清签订《瑷珲条约》,规定乌苏里江以东为中俄共管。两年后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逃往热河,俄国强迫清廷签署《中俄北京条约》,正式确定乌苏里江以东包括海参崴与库页岛在内的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尽归俄国所有。四十万平方公里不是小数字,足有十个台湾大,相当于法德两国面积之和。至于乌苏里江,无异于欧洲第二大河流多瑙河。
再说出自建州女真部落的爱新觉罗氏,早期便居住于牡丹江和绥芬河一带,海参崴和乌苏里江流域属其主要活动范围,可说是真正的龙兴之地。在满语里,海参崴即海边小渔村的意思。后爱新觉罗氏不断壮大,直至统治整个中国,不想祖地却为俄国霸占,连海参崴三字都被抹去,变成什么符拉迪沃斯托克,叫奕(左讠右睘)能不痛彻心扉?
李鸿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望眼奕(左讠右睘),抬高臂膀,立起手掌,由西伯利亚往东,划向黑龙江,尔后掌心朝下,顺乌苏里江南压下来,止于海参崴,同时嘴里解释道:“鸿章没猜错的话,俄国西伯利亚万里大铁路延抵黑龙江后,会沿乌苏里东岸,南下直至海参崴终点站。俄国意图很明显,觉得强大海军还不够,还得借助大铁路,坚固陆防,水陆并举,以朝鲜和日本为禁脔,扬威于远东及太平洋。”
朝鲜与日本成为俄国禁脔,中国还有好果子吃?奕(左讠右睘)心里悲道,从地图上撤下哀哀目光,望定李鸿章,道:“少荃想法,是不是咱们也修条铁路,沿海岸出关,向东延伸,呼应海军,以固守东北,拱卫京畿?”李鸿章道:“鸿章正是此意,未知王爷想法若何?”奕(左讠右睘)道:“少荃此意甚合吾心,只是卢汉铁路已在筹备之中,哪里还有余力,顾及关东铁路?”
李鸿章沉思道:“鸿章不反对修建卢汉铁路,如若国力允许,还应把铁路修到全国各省各府,方便人货流通,利民富国。可财力物力不足以支撑时,总需区分轻重缓急,轻缓后,重急先。卢汉铁路与关东铁路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孰缓孰急,王爷心里肯定清楚。”
“好好好,本王听少荃的,这就跑趟西苑,请太后定夺。”奕(左讠右睘)果断道,拿过于式枚与周馥卷好的俄国地图,出得王府,直奔西苑而去。到得仪銮殿,行过礼,请过安,把地图摊到慈禧面前,请她先瞧。慈禧不知奕(左讠右睘)何意,让李莲英取来老花镜,架到鼻梁上,埋首一瞥,嘴里嘀咕道:“注的虽为汉文,可看上去怎么奇奇怪怪,不像咱中国地图?”奕(左讠右睘)道:“是俄罗斯地图。”慈禧道:“俄罗斯地图?这有啥好看的?”
奕(左讠右睘)没做解释,先指指符拉迪沃斯托克,问慈禧知不知道此为何处。慈禧道:“又非中国地名,本宫哪知是什么鬼地方?”奕(左讠右睘)道:“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海参崴。”
当年俄国割地,朝野众声反对,可内外交困,国亡在即,咸丰不得不含泪同意,慈禧亲眼见证过其痛不欲生的样子,至今思之,仍历历在目。此刻听奕(左讠右睘)说到海参崴三字,慈禧不由得全身一颤,嘟囔道:“原来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海参崴,海参崴就是符拉迪沃斯托克。”
奕(左讠右睘)无语,只是轻轻点点头。慈禧嘟囔着,泪水已模糊双眼。再也无心看地图,取下眼镜,摔到一边,大声吼叫道:“俄国鬼子可恶,可恶,可恶,太可恶!”还没吼够,又一把抓过地图,狠狠往地上一扔,号啕大哭起来。
奕(左讠右睘)上前拾起地图,小心卷好,递给李莲英。该说的话还没出口,自然不能空手走掉,仍站在地上,等着慈禧发话。慈禧哭得差不多,抹抹眼泪,问道:“地图哪来的?”奕(左讠右睘)实话道:“李鸿章送给微臣的,微臣转赠太后。”
慈禧又发雷霆之怒,破口大骂道:“李鸿章居心何在?故意用俄国地图鄙薄大清,嘲笑咱爱新觉罗氏吗?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李鸿章,通通该杀!传本宫懿旨,马上抓捕李鸿章,推出午门,不不不,推到菜市口,给我碎尸万段!”
在场人大吃一惊,不知慈禧为何会动杀机。李莲英怀抱地图,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扭头去瞧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给他使使眼色,咚一声跪到地上,猛磕脑袋道:“怪奕(左讠右睘)缺心眼,不该把李鸿章送的俄国地图带进西苑,惹太后伤心。”
慈禧恶气难消,指着奕(左讠右睘),大声嚎叫道:“你也不是好货,与李鸿章合伙来气我!你给我滚,赶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再不滚已不行,奕(左讠右睘)起身,乖乖退出殿外。嘤嘤哭声又从身后传来,显得格外凄楚悲凉,哭得奕(左讠右睘)也心酸起来。哭就哭个痛快吧,反正无人在侧。
海参崴及乌苏里江东大片土地,系爱新觉罗家族发祥地和后花园,与江西一脉相承,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样生生被俄国切走,转眼已三十春秋。就像慈禧丈夫奕(左讠右?)(咸丰),一去三十年,抛下自己空守后宫,独向黄昏。遥想三十年前,慈禧还是二十几岁的青春美少妇,风华绝代,艳如朝花,转瞬间,不觉已成五六十岁的迟暮老妇,无夫无子,无亲无友,还要与一大帮满汉大臣斗来斗去,斗得老眼昏花,筋疲力尽,仍得咬牙继续斗下去,非到两眼一闭,四肢一伸,去与丈夫和儿子相会那天为止。
慈禧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来劲,不知是哭割让出去的乌苏里江以东国土,还是哭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儿子,或是哭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
再说奕(左讠右睘)垂头丧气回到醇王府,李鸿章赶紧迎上前,问道:“太后意思如何?”奕(左讠右睘)没好气道:“太后要将你碎尸万段!”说了说觐见慈禧经过。
李鸿章一听,不免心下暗乐,却不便喜形于色,故作悲戚道:“都怪鸿章无事生事,触及太后伤心之处。明天咱就去趟西苑,向太后赔罪请死。”奕(左讠右睘)道:“赔罪请死就免了吧,太后会慢慢平静下来的。”李鸿章道:“不上西苑也行,鸿章带周馥去见曾纪泽,让他俩以海署名义起草折稿,奏办关东铁路,再呈太后批准。”奕(左讠右睘)道:“那叫曾纪泽到府上来住几天吧,你也好有个说话的人。颐和园工程正当紧,我不能天天在家陪你。”
隔日奕(左讠右睘)出门后,曾纪泽就被传到醇王府,来会李鸿章。叙几句旧,李鸿章叫进周馥,嘱两人起草关东铁路奏稿。曾纪泽道:“太后已批准卢汉铁路,怎会再筑关东铁路?”李鸿章道:“没啥奇怪的,关东铁路已到非修不可的时候。”曾纪泽道:“太后发话没?”李鸿章道:“太后没发话修关东铁路,只说要将老夫碎尸万段。”
曾纪泽莫名其妙,问是怎么回事。周馥笑笑,将奕(左讠右睘)觐见慈禧经过转述给曾纪泽。曾纪泽感叹道:“满朝文武,恐怕也只相国胆大,敢触碰太后伤心处。”周馥道:“不触碰太后伤心处,又怎么促使她痛下决心,修筑关东铁路?”曾纪泽道:“太后不还没发话么?”周馥道:“太后何等圣明,见到咱们奏请,自会意识到东北铁路重大战略意义。”
曾纪泽颔首道:“说得也是啊,东北乃爱新觉罗发祥之地,地域辽阔,山高水长,既有俄军虎视,又有日本觊觎,一旦发生战事,征调不易,供给困难,如何抵抗强敌?修条像样铁路,运兵输粮,载炮送枪,加之海军水上联动,足以拒恶邻于关外。”
李鸿章击掌道:“劼刚对关东铁路有如此认识,将奏稿交你与玉山草拟,老夫足可放心矣。你俩好好撰稿,老夫入京后便龟缩醇王府,未及拜访庆郡王,正好抽空去庆王府跑一趟,关东铁路还需他鼎力相助。”
说罢带着于式枚,出了府门。赶往庆王府,通报进去,奕劻赶忙迎出来,拉李鸿章往里直走,大声道:“闻听少荃进京,入住醇王府,正想着去看望你,不想你先跑了过来。”李鸿章道:“该鸿章拜访王爷,哪有倒过来,让王爷动步的理?”
客气着来到后堂,奕劻叫府役献上茶果,附李鸿章耳边道:“听说少荃带了幅俄国地图,请醇亲王转呈太后,惹得太后大发雷霆,要把你推到菜市口碎尸万段?”李鸿章道:“此事王爷也已闻知?”奕劻道:“满朝都在盛传,本王耳朵没背,岂能不得而闻?”李鸿章道:“朝臣没有不希望鸿章伏法受死的吧?”奕劻笑道:“别说朝臣,就是本王,也满心希望少荃伏法谢罪。”李鸿章故作惊讶道:“鸿章伏法,于王爷有何好处?”奕劻道:“少荃伏法,本王也好找太后说说好话,弄个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干干。”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鸿章厚颜无耻,活到快近古稀,早已活得不耐烦,太后真拿我问斩,逗满朝文武开心一回,也算功德无量。怕只怕太后心慈,下不了手,鸿章还得苟且偷生,以老病之躯,效力海防与外交,直到人死卵朝天。”奕劻乐道:“谁规定人死只能卵朝天,不可朝地?”李鸿章道:“这是合肥粗话,鸿章一不小心,溜出臭嘴,王爷别怪。”
奕劻笑道:“不怪不怪。本王只是同情少荃冤枉,挖空心思,惹太后恼怒,太后又不愿痛下杀手,看来你还得忍受忍受,继续苟活于世。无论卵朝天,还是卵朝地,反正好死不如歹活着,只要还活得下去,多活几天又何妨?”
玩笑几句,李鸿章侧过脸来,朝旁边的于式枚看了看。于式枚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展开来,双手呈给奕劻,道:“王爷字冠朝野,鸿章没啥孝敬,带来一幅家藏书法,但愿您能喜欢。”
奕劻接过去一瞧,眼睛顿时瞪得老大,道:“少荃了不得,手中竟有王羲之《兰亭序》,是真迹呢,还是赝品?”李鸿章道:“鸿章不敢言真假,还得王爷金口玉牙,自己说了算。”奕劻道:“少荃有意思,送我《兰亭序》,不敢肯定真假,还要本王说了算。本王说的能算数?”李鸿章道:“王爷一句顶一万句,自然算数。”
奕劻不再说真假,把《兰亭序》摊到桌上,伏身下去,仔细辨认起来,一边嘴上道:“书家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李世民带入昭陵地宫,唯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和冯承素四人摹本流传于世,谁能拥有,亦被视作真迹,价值连城。本王对四人摹本作过精研,印象很深,少荃此幅非虞非褚非欧非冯,不知是何出处。”
李鸿章正背着手,在奕劻身后踱步,接话道:“非虞非褚非欧非冯,那就极可能是王羲之本人所书。”奕劻扭过头,眼望李鸿章,道:“王羲之本人所书?少荃盗过昭陵地宫?”李鸿章道:“鸿章没盗过昭陵地宫,难道就没人盗过?”
奕劻问是谁,李鸿章说出温韬二字。奕劻知道,温韬乃五代梁国人,出任耀州即陕西一带节度使时,曾丧心病狂,盗挖过昭陵。莫非眼前这幅《兰亭序》,确系温韬盗出昭陵后流传于世之真迹?想想王羲之手书《兰亭序》重见天日,该多么轰动,岂会悄悄藏于李家,神不知,鬼不觉?再说纸寿千年绢八百,即便《兰亭序》被盗出昭陵,千多年过去,也早已寿终不存。奕劻明知李鸿章在开玩笑,只是凭他多年对古今书法的钻研,也鉴赏得出眼前这幅《兰亭序》,绝对属上品,其价值仅逊于虞褚欧冯四大家摹本。
奕劻双目再也离不开《兰亭序》,头都不抬道:“少荃送此大礼,肯定有求于本王吧?”李鸿章道:“不瞒王爷,鸿章确实有事相求。”奕劻道:“说来听听,只要本王做得到,一定照办。”李鸿章道:“经与醇亲王商议,鸿章正嘱曾纪泽与周馥草拟关东铁路奏章,太后和皇上定会准奏。修筑关东铁路,是件大事,关系大清安危,无奈鸿章年近古稀,精神颓废,耳聋眼花,已无力承担如此大任,准备向太后和皇上请辞,以让位于年富力强的能人,出面经办关东铁路。然关东铁路由鸿章倡议,太后恐怕轻易不会答应所请。思来想去,唯王爷在太后面前说得起话,适当时候烦请帮帮腔,以遂鸿章心愿。”
奕劻仰首望向李鸿章,满脸诧异。都说李鸿章是拼命三郎,一生就知拼命做官,拼命干事,怎会主动提出辞职?且所辞不是一般职务,是令人眼红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奕劻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无疑虑道:“少荃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李鸿章道:“自然是真辞职。”奕劻道:“就为年事渐高,精力不济?”
李鸿章浩叹一声,道:“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鸿章久居直隶和北洋重位,为人所忌,做官难,办事难,早思隐退,也好落叶归根,终老合肥。犹记上年奏办津通铁路,朝臣以通州近京危及根本为由发难,明眼人皆知朝臣反对的是鸿章修路,并非铁路本身,换作他人,说不定津通早已铺轨通车。如今奏办关东铁路,定会又有人因鸿章之故,群起而攻之。一嘴莫敌百舌,鸿章唯有辞掉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让朝廷另委高明,早日开建关东铁路。”
听上去李鸿章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奕劻又问道:“少荃真下定决心,非辞职不可?”李鸿章道:“非辞职不可。鸿章辞职事小,关东铁路事大啊。鸿章宦海浮沉四十年,有蒙太后和三朝皇上眷顾,知遇最深,受恩最重,为成就关东铁路,做点小小牺牲,又算得什么呢?尘归尘,土归土,人终究会两手一摊,辞别这个世界,且不过提早辞职,王爷说是不是?”
见李鸿章说得诚恳,奕劻道:“既然少荃去意已定,到时本王只好帮邦腔。你说怎么个帮腔法吧。”李鸿章道:“关东铁路折子拟好后,醇亲王会带到朝堂上,奏请太后和皇上恩准。趁朝臣来不及发声反对,鸿章先递上辞呈,王爷一旁附议,太后和皇上自会答应,如此关东铁路有望矣。”奕劻道:“行行行,本王照少荃说的办就是。不过本王再问一句,你可得先想明白,是不是真有辞职想法,待太后恩准下来,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王爷放心,鸿章早已想得明明白白。太后能放归鸿章返乡,再请您喝酒。”李鸿章说罢,从身上掏出一纸银票,压到茶杯下面,又望眼于式枚,站起身来,一边道:“叨扰王爷,也该回醇王府了,看曾纪泽与周馥奏折已拟得如何。”
送两人出门,奕劻返回客厅,揭开茶杯,拿过银票,见上面数字还不小,不觉得摇摇头,心想来王府送金送银送礼送物者不少,无一不是求官求职,谋位谋权,哪像李鸿章,为辞掉令人垂涎欲滴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又献书法绝品,又送大额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