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赏坐西苑火车,用意何在,大臣们谁也不是傻瓜,一个个心知肚明。故隔日上朝,慈禧宣布同意李鸿章修筑津通铁路,再也无人提出异议。连翁同龢想站出来反对,也咬住后牙床,不吭一声。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慈禧懿旨传至天津,李鸿章大喜过望,忙召伍廷芳,命他以津沽铁路西端为起点,延建津通铁路。伍廷芳马上行动,一面招股募款,一面派人带领法国铁路技师,沿途勘测线路,争取早日动工。
就在津通铁路紧锣密鼓筹备之中,出了件谁也想不到的大事,紫禁城贞度门突然失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路烧到太和门,再至昭德门,直烧得天昏地暗。满蒙贵族,军机大臣,内阁学士,部院尚书侍郎主事,各旗副都统,旗营侍卫章京,护军官役,外加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兵丁,共七千多人全部出动,花了整整两天两晚,才好不容易把火扑灭。
大火起得有些蹊跷。坊间谣传,缘于皇帝必读书《帝鉴图说》。该书为明朝内阁首辅张居正所编撰,木刻雕版,图文并茂,分上下两部。在翁同龢指导下,同治与光绪都读过这套书。书如此珍重,平时都收藏在贞度门书库里,只有皇帝需御览时,才由书库太监取出来,送到弘德殿或毓庆宫备用。贞度门书库很大,藏书成千上万,皇帝皇子读不过来,有些古书被搁置于偏僻角落,几十上百年无人翻阅,早蒙上厚厚灰尘。书库太监便监守自盗,深夜潜入库里,拿走无人翻动的古书,越墙出宫,卖给书贩。有位叫张贵宝的太监贪心大,已盗卖过好几部书,这夜又潜入库房,摸黑来到书库深处。手刚够着书架,忽听吱一声尖叫,张贵宝吓一大跳,拔腿就往书库外直逃。其实是只正啃书页的老鼠,也是张贵宝做贼心虚,吓破了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察觉,再不敢回去取书,只是顺手拿走就近书架上书籍,连夜翻出宫墙,从已等候于墙脚的书贩子手上换得一包银子。
巧的是两天后翁同龢想让光绪重温《帝鉴图说》,派人来书库领取,张贵宝去书架上取书,发现只有下部,没见了上部。满书库翻遍,也没找到,才意识到已被自己拿走换了银子。张贵宝吓得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拿出《帝鉴图说》下部,交给来人,说下部有几处破损,正安排人修补,过几天才补得完。取书人走后,张贵宝慌忙出宫,走进黄体芳家里,跪倒在他面前,央求他救命。原来张贵宝是黄体芳远房亲戚,家里太穷,从小自阉入了宫,后听说黄体芳与翁同龢走得近,请他疏通翁同龢和李莲英,谋了个看守书库的轻松差使。
既然要黄体芳救命,张贵宝不好隐瞒,如实说了事情原委。黄体芳把张贵宝臭骂一顿,赶紧跑去见翁同龢。翁同龢听说《帝鉴图说》上部已被张贵宝盗卖,大发雷霆,扬言要拉他去光绪那里请罪。黄体芳说:“派张贵宝守书库,翁师傅也起过作用,追究下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翁同龢叹道:“那你说怎么办?”黄体芳道:“体芳也没法。”翁同龢道:“你没法,我也没法,莫非就这样坐等老天降下灾星,点燃贞度门,化所有于无痕?”
黄体芳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张贵宝还没走。听完黄体芳说完面见翁同龢的前后经过,张贵宝低着头,满腹心思出了黄家。当天夜里贞度门就失了火,还殃及太和门与昭德门,无数奇珍异宝,包括光绪皇帝大婚要用的服饰及各种礼仪用品,全都化成灰烬。自然还有贞度门书库里的书籍在内,一本都没留下。
至于《帝鉴图说》上部,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人们只在意为何皇宫多年平安无事,偏偏西苑铁路通车,津通铁路获准筹办之际,贞度门突然起火,烧得天愁地惨,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翁同龢喋喋有词,对光绪道:“电灯照耀于禁林,锅炉燃烧于宫墙,火车纵横于西苑,津通铁轨铺设在即,以至天怒人怨,神灵示儆。再不收敛,不知还会惹出啥祸来。”
光绪时年十七岁,心智还不太成熟。所有识见皆来自翁同龢如簧巧舌,自然师傅说啥是啥。经翁同龢不懈灌输,光绪觉得李鸿章弄权贪功,好名重利,惹是生非,无恶不作,简直是天下头号大奸臣,大坏蛋。工夫全用在太后身上,只知讨其欢心,唯其马首是瞻。太后也怪,喝了李鸿章迷魂汤似的,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其他人的话都听不进去。有太后庇护,李鸿章越发骄横跋扈,眼睛长上额头,视满朝文武狗屁不如,就他姓李的功高盖世,威震华夏。别说文武大臣,连光绪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好像光绪没坐在殿上似的。每次上折,虽将光绪与太后相提并论,口气里全是冲着太后去的,没一言一语向着他这个皇上。
联想与李鸿章不多的接触,光绪觉得师傅所说,句句属实,一点不假。又拿过李鸿章所上奏折,仔细研读琢磨,果真看不出哪句与你当皇帝的有关。虽说仍由太后训政,毕竟名义上你已亲政,李鸿章依然狗眼看人低,着实可恨。
光绪肚里那点想法,自然瞒不过翁同龢,他继续道:“为师反正已这把年纪,活一天算一天。皇上您可是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只等大婚礼成,正式亲政,率领广大臣民,开创帝业,重振大清。为师不无担心,津京山水阻隔,竟阻不住隔不断李鸿章野心,有事没事老往京城跑,到太后前面晃动,好放任他胡作非为。一旦津通铁路通车,津京半日可至,京城仿佛李家后花园,李鸿章随时可西进入宫,给太后施加影响,军政要务还不全由他一张嘴说了算?届时皇上想执掌朝政,施展平生抱负,只怕难上加难咯。”光绪默然片刻,才道:“李鸿章所作所为,已惹得上天震怒,以火示儆,朝廷自当收敛,不可再肆意妄为。”
翁同龢要的正是光绪此言,出宫后来到黄体芳家,说:“皇上都已发话,宫禁失火,绝非偶尔,实乃天象示儆,津通铁路可休矣。”黄体芳道:“莫非皇上会禁止津通铁路?”翁同龢道:“眼下仍由太后训政,皇上怎好贸然忤逆太后?然津通铁路不停,再惹出啥乱子来,君父不得安宁,咱们做臣子的也问心有愧啊!”
揣摩着翁同龢的话,黄体芳开始四处活动,游说各王公大臣。王公大臣刚救完火,惊魂甫定,稍经点拨,便觉李鸿章乃火患罪魁祸首,他不办铁路,哪会招至灾星,连烧贞度、太和、昭德三门?年轻光绪都已看出此中端倪,大臣们岂可无动于衷?虽说太后仍在训政,毕竟岁月不饶人,她迟早会撤帘归政,去颐和园养老。颐和园在奕(左讠右睘)督修下,已改去旧颜,山明水阔,亭宽轩敞,树青草绿,鸟语花香,李鸿章又给装上电灯和取暖锅炉,太后只要一进园子,哪里还肯复出回朝,设帘训政?也就是说,过不了两个月,朝廷便由光绪新皇说了算,他有停建津通铁路想法,大臣们不该借宫廷大火,配合着做做文章,以遂圣意?太后老矣,未来属于光绪,提前在他心里留下好印象,以后在朝为官,自然不会吃亏。
众臣动着心思,一个个争先恐后,拟折进呈,声称津通铁路触怒天威,以火示儆,再不叫停,还会更惹出更大祸患。示儆云云,毕竟虚幻,又力陈铁路种种危害。诸如民以食为天,铁路占用大量田土,民绝食源,必致饿殍遍野。再如火车一通,执鞭、操舵、负贩贸易者大量失业,难免聚众起事。又如津通直逼京师,易招致敌骑,引狼入室。还有更耸人听闻者,铁路途经,平坟占屋,辗牛轧羊,民众迁怒于洋人洋物,冲击教堂,杀戮教士。如此朝廷既要镇压内部暴乱,又得抵挡洋兵压境,顾此失彼,重演咸丰旧事,赔款割地,岂不悲乎?
劾闸一开,顿时浊浪滚滚,一齐涌入宫中。几天时间里,弹章竟达近百件,几乎所有大臣皆参与进来,无人自甘落后。不就一条津通铁路吗?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慈禧惊异之余,实在有些想不通。召见奕(左讠右睘)、奕劻诸王,问是怎么回事,也说不出此番劾潮起自何处。慈禧道:“津通铁路明明属利国利民工程,莫非因贞度门失火,说停就停?”奕(左讠右睘)道:“津通铁路已勘察得差不多,还进购了部分铁轨器材,微臣认为停不得。”慈禧转问奕劻:“庆郡王觉得呢?”奕劻道:“贞度门失火乃天象示儆,不可不虑。”
“军机处和海军衙门就津通铁路事,发文下去,咨询咨询各地督抚,再行定夺吧。”慈禧不愿放弃津通铁路,朝臣齐声反对,只好争取地方督抚支持。朝臣天天待在京师,鼠目寸光,一提洋器便大惊小怪,地方尤其沿海督抚见多识广,对津通铁路看法自然会有不同。
奕(左讠右睘)明白慈禧意思,赶紧给各地颁发咨文,命督抚们尽快反馈意见上来。
为津通铁路一事,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各地督抚自然早有所闻,见到军机处与海军衙门咨文,也不忙回复,先探听内幕如何。获知光绪与慈禧意见相左,也就各留一手,一个个语焉不详,只字不提津通铁路,不痒不痛说,铁路在国外不是坏东西,然中国不是西洋,修与不修,怎么修,何时修,须深谋远虑,视具体情形而定,不可贸然行事。连两江总督曾国荃虽不反对铁路,却避开津通二字,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所云。
多年来李鸿章已为铁路费了太多口水和笔墨,再无兴趣就事论事,只发感慨道:欲成天下大事,贵实心,尤贵虚心,非真知灼见不能办事,亦不能论事。贵耳贱目,听见风,便是雨,最是坏事。鸿章老矣,报国之日短矣,即使事事顺手,亦复何补涓埃?所愿当路诸君,务引父君以洞悉天下中外真情,勿徒务虚名而忘实际,狃常见而忽远图,则天下幸甚,大局幸甚!鸿章一片愚忱,一腔热血,不自知其言之过也,万罪,万罪!
读罢李折,慈禧心里有些发酸。李鸿章已年届六十六,自己也五十三四,照常人寿命,还能活几年,干多少事,只老天知道,谁也说不准。可惜众臣不懂咱君臣苦心,只图嘴巴快活,一听洋器铁路字眼,便暴跳如雷,群起而攻之。不办些实事,尽快富国强军,老在外洋坚船之前苟且,利炮之下偷生,也不是句话呀。
幸台湾巡抚刘铭传奏折呈至,令慈禧眼前一亮。刘铭传毫不含糊,力陈津通铁路可富民,可利国,亦可强军。天津至通州两百余里,全系平原坦途,沿途山溪林木关堑,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不修铁路,敌人亦不难**,御敌防线应设于大沽海口,非津通一线。不仅如此,津通铁路修成,可往天津输送兵源器械,于固海防,守京畿,实有大用。
“还是刘铭传说得在理。”慈禧甚觉欣慰,扬着刘铭传折子,对奕(左讠右睘)与奕劻道,“过去以为刘铭传不过一介武夫,只知冲冲杀杀,不懂治理地方,其实不然。受李鸿章影响,自抚台以来,努力编练新军,修造铁路,开采煤矿,倡办电讯,改革邮政,创兴航运,鼓励工商,发展文教,样样干得出色。大清多几个刘铭传,何愁地方军政不兴,国家富强难成?”奕(左讠右睘)道:“既然太后觉得刘铭传所奏不无道理,就让李鸿章修造津通铁路吧,早修成,早受益。”奕劻也道:“太后圣明,看准的事,咱们落实下去就是。”
其时光绪也在场,只是一直不声不响,三人都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月前光绪已办过大婚,宣称正式亲政。宣称是宣称,奕(左讠右睘)再次奏请慈禧继续训政,待颐和园扫尾工程完工,有了颐养天年之去处,再撤帘归政也不迟。光绪只好忍气吞声,仍旧躲在慈禧阴影下,做傀儡皇帝。可毕竟已大婚成年,津通铁路这么大的事,再怎么也得问你一句吧?光绪心生不满,冷不丁冒出一句:“刘铭传说得不错,津通铁路修成,一旦有事,可往天津输送兵源器械。然日后李鸿章图谋不轨,也可方便他运送淮军与洋兵,直扑北京呀。”
三人一惊,侧过脑袋,去瞧光绪。光绪大婚一个多月来,因慈禧仍没撤帘,依然少有主见,难得出声。不想偶尔开口,话句来得重如千钧。慈禧心下暗忖,这哪像十八岁少年说的话,不用说定是翁同龢唆使的。还有数十位大臣不约而同,齐刷刷奏停津通铁路,说不准也与师徒二人不无关系。然光绪怎么也是皇帝,又已成年亲政,慈禧还不好说他什么。况且光绪也是为大清安危着想,万一津通铁路修成,李鸿章年高犯傻,经不起旁人怂恿,调动淮军,纠合洋兵,乘火车杀奔北京而来,大清既不危矣?
几位正沉默,又有两广总督张之洞奏折传入。张之洞何等精明,接到军机处和海军衙门有关铁路咨文,不忙回折,先具函翁同龢,打听慈禧态度。翁同龢告知,慈禧享受过西苑铁路好处,想把铁路从她脑袋里驱走,实属不易,然津通铁路已引发天儆,激起公愤,连光绪都反对,慈禧也不得不有所顾忌。也就是说,欲让慈禧放弃铁路似无可能,但制止李鸿章修筑铁路,尤其是津通铁路,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张之洞明白翁同龢用意,立即上折,奏请缓建津通铁路,改修卢沟桥至汉口铁路。津通铁路不无引敌之虑,卢汉铁路通往腹地,不用担心为洋人利用。张之洞善做文章,拟定十六字造路方针:储铁宜急,勘路宜缓,开工宜迟,竣工宜速。工程大,筹资困难,可分四段投建:京城至正定为首段,正定至黄河为第二段,黄河至信阳为第三段,信阳至汉口为末段,每段约四百万两银子,全线一千六百万两便可拿下。
为照顾光绪情绪,平息内哄,慈禧只好勉强采纳张之洞奏请,由户部每年拿出两百万两银子,修造卢汉铁路,八年内完成。奕(左讠右睘)没法,以海军衙门名义通报李鸿章,告知朝廷决定:放弃津通铁路,改建卢汉铁路。
读过海军衙门公函,李鸿章大失所望。原指望津通铁路建成,利润可偿还津沽、津通铁路欠债及商股利息,再筹建唐山至山海关铁路,方便陆军调运,以配合海军,共固渤海。本是天大好事,明摆着利民利商,利军利国,就这么泡了汤,空欢喜一场。
众僚都愤愤不平,围绕李鸿章,大骂朝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尤其是伍廷芳,出了力,花了钱,费了时间,前功尽弃不说,还要善后揩屁股,你说窝火不窝火?他走进北洋衙署,大声嚷嚷道:“咱筹办津通铁路,招谁惹谁啦,朝臣非阻拦不可!我要进京与朝臣辩驳,再让太后评评理,咱们一心为国办差,究竟错在哪里,这么遭人嫉恨!”
周馥叹道:“朝廷上上下下一片反对声,也就太后与醇亲王主张修津通铁路,你找谁辩驳去?太后怎么给你评理?”伍廷芳道:“听说津通铁路太后早已拍过板,后贞度门失火,朝臣们才借题发挥,大做文章,以天象示儆为由,怪罪到津通铁路上来。”周馥道:“坊间有言,贞度门失火与一个叫张贵宝的太监有关,张贵宝是黄体芳远房亲戚,黄体芳又与翁同龢暗通款曲,其间必然有名堂,咱们也参翁同龢一本如何?”
于式枚笑道:“坊间传言,无根无据,怎么参劾翁同龢?翁同龢与黄体芳再无耻,也不可能怂恿张贵宝纵火贞度门吧?再说贞度门怎么失的火,纯属无头案,谁也说不准。倒是张之洞提出卢汉铁路,可能与翁同龢有关。翁同龢知道太后爱坐西苑火车,不可能打消其修造铁路的决心,才通过张之洞,以卢汉铁路取代津通铁路。”周馥道:“看来翁同龢并非真觉得铁路不好,是见不得相国修铁路,非坏相国好事不可。”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发牢骚,见李鸿章一直沉默无语,问他有无办法挽回颓局。李鸿章只是摇头,依然不响。伍廷芳大发感慨道:“朝廷也不想一想,津通铁路才两百余里,集股两百多万两银子,花上一年多时间,便可大功告成,北京至汉口,长达两千多里,还要经由滔滔黄河,是想修就修得成的么?张之洞奏称卢汉铁路可分四段,每段筹款四百万两银子,共一千六百万两便已足够。有人疑问,一里铁路至少需一万两银子造价,卢汉远隔两千多里,还要跨越黄河等大江大河,一千六百万两银子如何拿得下?张之洞说他早想好省钱办法。问怎么个省法,他大言炎炎道,自垒土炉铸铁,可省去购运洋铁大钱。廷芳修过铁路,便知土法所炼之铁,不够坚韧强硬,打造锄头镰刀、铁钉铁铆,还差不多,哪能用以铺设轨道,运载火车?张之洞视修铁路如做道德文章,以为轻松可成,可笑不可笑!”
李鸿章这才叹道:“文爵(伍廷芳)所言不虚,卢汉两千多里,有无数山水阻隔,没三千万两银子,断难修成。办实事,只有宽打窄用,哪能倒过来,虑宽取窄的?张之洞惯于抑扬铺张,高论宏议,真启动卢汉铁路工程,他终要泄底,没法交卷。”
于式枚笑道:“张之洞一人没法交卷,定会拉上他人入局。”周馥问:“会拉谁入局?”于式枚道:“拉相国入局。”周馥道:“晦若不是张之洞肚里肥虫,怎知他会拉相国入局?”于式枚道:“卢汉铁路出自张之洞主意,朝廷已调他为湖广总督,主持造路工程,他马上奏请漕运总督李瀚章接替两广总督。朝中尚书侍郎,地方总督巡抚,多得数不过来,张之洞为何不举荐他人,偏偏举荐相国大哥?自然是向相国示好,以为我所用。”
周馥颇为认可,道:“都说张之洞是巧宦,多计善谋,他举荐相国大哥,自然会有意图。”于式枚道:“卢汉铁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张之洞深知凭自己那点本事,没法作成如此大工程,非有大能耐之人入局不可,自然会瞄准相国。”伍廷芳问李鸿章道:“相国会入张之洞之局吗?”李鸿章道:“老夫干吗入张之洞之局,被他牵着鼻子走?”
李瀚章是几年前老母逝世丁忧回家的。位置永远比屁股少,京官或地方大员一旦离职,想重新出山,的确难乎其难。可李瀚章是李鸿章大哥,朝廷看李鸿章面子,丁忧期满,便让他复出,委以漕运总督肥缺。张之洞留下两广总督,不少够格官员上下打点,急欲运作到手,想不到竟为李瀚章弄走,初以为是李鸿章所起作用,过后始知乃张之洞做的好事。
果如于式枚所料,张之洞举荐李瀚章,正是冲着李鸿章来的。到任武汉后,张之洞便亲自拟折,奏请朝廷将卢汉铁路由四段分为南北两大段,北段让李鸿章负责,南段交他本人主持。又写信寄达天津,烦张佩纶多在李鸿章面前倡导卢汉铁路,促成千秋功业。还主动承诺,卢汉铁路修得成,一定奏准皇上和太后,延请他会办南段。
张佩纶再度入幕李府后,李鸿章曾数度举荐他,谁知朝臣尤其旧时清流同党,老纠住马江败绩不放,痛打落水狗,张佩纶郁郁不得志,就想着离开岳丈大人,另辟路径,谋条出路。张之洞承诺正合己意,于是来到李鸿章面前,鼓吹卢汉铁路。李鸿章道:“你也觉得卢汉铁路修得成?”张佩纶道:“岳夫大人肯支持香帅(张之洞),自然不难。”李鸿章道:“三千多万两银子造价,两千多里长的铁轨,翻越无数山川,哪有说的那么轻松?张之洞海口夸得太大,老夫看他如何圆场?”又道:“张之洞急于彰显政绩,即使卢汉铁路修得成,让你前往会办,也不过给你挂个虚名而已,不可能分功于你,你也难有作为。”
张佩纶了解张之洞,知道岳父大人所言不差,不再多话,垂着脑袋出了书房。于式枚随后进来,呈上海军衙门刚到公函。李鸿章一瞧,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公函内容简单,就是依张之洞所奏,将卢汉铁路一分为二,开封以北由李鸿章承建,开封以南归张之洞主办。这实在没啥奇怪的,早在预料之中,于式枚不知李鸿章为何发笑。等他笑完,才试探道:“相国笑啥?”
李鸿章摊开公函,指指上面开封俩字,未及说话,又忍俊不禁起来。于式枚越发纳闷,到底是开封可笑,还是开封城里有可笑之人,或可笑之事?
笑得差不多,李鸿章才推开公函,对于式枚道:“晦若可知,张之洞为何要以开封为界,他主办南段,由我主办北段?”于式枚道:“开封大体位于卢汉铁路中间,以此分段,应该还算公平吧?”李鸿章道:“你到过开封吗?”于式枚道:“当年北上会试,经由开封,作过短暂停留。”李鸿章道:“老夫不仅进京会试曾途径开封,多年后还在古城布防,借滔滔黄河拦截捻匪。”于式枚道:“相国倒守黄河,传为美谈,式枚也有所耳闻。”
“晦若去过开封,就知黄河位于城北。张之洞负责开封以南铁路,自然不用修造黄河大桥。”李鸿章拈须而笑,“黄河大桥乃卢汉全线最大最难工程,张之洞故意避重就轻,诱老夫上当,难道老夫如此幼稚,轻易会钻他圈套?”
原来张之洞自视聪明,以为做做小动作,便可骗过老谋深算的李鸿章,怪不得引他发笑。也不想想你张之洞出道才几天,竟然不怕出丑,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于式枚也笑笑,道:“张之洞凭嘴上功夫,窃取总督大位,急于与相国过招,确实有些自不量力。”
话罢,没听到李鸿章回应,于式枚抬起头,发现对方面肌扭曲,眼歪嘴咧,一脸讥笑凝固在那里,再也化不开似的。十指弯如鸡爪,怎么也伸不直。于式枚大惊,结结巴巴道:“相相相国您您您您怎么啦?”
李鸿章喉咙里咕哝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嘴斜舌僵,说不出话来。只得抬起手臂,吃力地朝门外划拉几下。于式枚会意,拔腿跑出书房,先禀报李家夫人赵小莲,尔后直奔天津西医医院。叫上马根济,带只药箱,匆匆赶回衙署,李鸿章已被赵小莲和莫姑娘扶入内室,仰卧于床,脸上敷了块毛巾,微微冒着热气。马根济近前,揭开毛巾,稍事诊视,便道:“此乃常见面部中风,也叫面瘫,主要因劳累过度、焦虑太重所致。属老年人常见病痛,并无大碍,好好歇息一阵子,辅之以药物,就会恢复过来。”
听如此说,赵小莲和莫姑娘才松下一口气。马根济开好药,又拿只电气按摩器出来,搁病人脸上试试,交代几句,出了内室。
在马根济诊治下,几天后李鸿章面瘫开始好转,面肌有所复原,眼睛与嘴巴也正常了些。说话仍感困难,仅可发些简短声音,语速缓慢,幸而表达已无困难。手指仍有些麻木,不过已勉强能够伸直,甚至拿得起笔头写字,虽说笔下字型有些走样。
也是李鸿章闲不住,病症稍轻,便要上签押房处理公务。赵小莲不让,又拗不过丈夫,只得请周馥与于式枚来帮着劝阻。周馥道:“相国已为大清忙了四十多年,好不容易患场病,多歇息几天,还怕皇上治罪下来?”李鸿章吃力道:“好不容易患病?患病又非好事,难道是老夫有意患这个病?”于式枚道:“患病不是好事,可相国此番面瘫,倒也不是坏事。”
李鸿章几分不满,道:“晦若不是幸灾乐祸吧?”于式枚道:“朝廷不逼着相国跟张之洞联手,共修卢汉铁路么?不幸患病,正好推脱。”周馥也道:“相国本不想掺和卢汉铁路,既然有病在身,大可不予理睬。”李鸿章道:“张之洞可以不理睬,朝廷总得应付吧。海军衙门是否又有函件寄达?”于式枚道:“来过两道函件,召相国与张之洞入京,与海军衙门共商卢汉铁路事宜。”李鸿章问:“怎么复的函?”于式枚道:“相国卧病在床,式枚不敢草率回复。”李鸿章道:“老夫印信不在签押房么,代我照实回复便是。”
于式枚笑笑,说:“卢汉铁路并非啥要紧事,无非张之洞急于求成,请海署(海军衙门)催逼相国,商量合办方法,早动工,早出政绩。”周馥道:“晦若说得在理,相国不必迎合张之洞,只管念好拖字诀,多拖一天算一天,最好拖掉卢汉铁路,回头再奏办津通铁路。”
李鸿章叹道:“皇上身边有个翁同龢,津通铁路已绝无希望。若能推掉卢汉铁路,倒可倾全力,修造唐山至山海关铁路,以后再出关东延,强固陆防,与海防彼此呼应,拱卫京畿。只是眼下张之洞盯住不放,海署那里总得有个交代吧?”于式枚道:“这好办得很,式枚代给海署复函便是,就说相国面瘫未愈,话不成句,没法进京议事。”
收到复函,奕(左讠右睘)皱皱眉头,让人转抄张之洞,嘱他别急,待李鸿章面瘫痊愈,再议卢汉铁路不迟。张之洞害怕夜长梦多,提出自己先赴天津,与李鸿章面商办路方案,尔后奏请朝廷定夺。奕(左讠右睘)觉得可行,函告北洋。李鸿章不愿张之洞来天津,问于式枚怎么办。于式枚道:“式枚可代秉海署,只说相国不仅口不能言,且眼不能视,手不能写,张之洞就是来津,也是白来,没法与其接洽。”李鸿章道:“也行,说得严重点,才挡得住张之洞。”
奕(左讠右睘)收到北洋公函,没怎么多想,又转发张之洞。张之洞将信将疑,写信给张佩纶,旁敲侧击,探听李鸿章病情。张佩纶早得过李鸿章嘱咐,自然不会说实话。张之洞又电请天津朋友,去北洋衙署侦察。谁知电报还没送达当事人手里,周馥与于式枚已拿到电文抄件,张之洞的人近不了李鸿章,自然没法侦知到真相。
张之洞无奈,只得耐住性子,等待李鸿章病愈,再做定夺。一等等了半年,听说李鸿章还在养病,不能上签押房视事,心里大骂道:狗日的李鸿章,你到底是真病,还是故意躲着我,不肯联手造路?你要死就死,要活就活,别要死不活,耽误我卢汉铁路大计。
其实这半年里,李鸿章并没闲着,该办的事一件没少办,该见的人一个没少见,只不过办事见人的地方不在签押房,改到了书房。书房直通后花园,隔窗可见满园绿林修竹,姚黄魏紫。每天东方发白,及时醒来。随着一声轻咳,人已坐到床边,猿臂一抬,长腿一展,同时伸入两用人准备的衣袖和裤腿里。旋即换穿另一侧衣裤。衣服上身,蹲过厕所,洗漱毕,喝杯温水,吃一小碗赵小莲熬制的莲子木耳汤,提剑走进后花园。舞上一个来回,步入凉亭,观会儿亭外池中鱼,回屋吃早餐。餐后入得书房,处理文件信函,接待陆续进来问事的幕僚和宾客。午餐荤素搭配,饭量很大。饭毕换上短衣布裤,再入花园,沿回廊绕圈疾走。家人一旁数圈,圈够提醒一声,止步回房,躺到皮椅上,合目午睡。半个时辰醒来,吃些小点心,抽袋烟,再入书房阅文视事。事余写会儿书法,或听毕德格念外国名著,或入环水楼听潮观云,看子侄读书,其乐融融。晚餐吃得少,餐后就着电灯,翻会儿中外报纸,早早上床睡觉。电灯都得熄掉,只留一根蜡烛,方便起夜。有时用人误点两根,会起床下地,捻掉一根。
从起居饮食看得出,李鸿章颇重纪律,严自治。这是西人之风范,华人罕有能及者。已坚持数十春秋,天天如此,从无例外。因而年近古稀,依然身体健硕,精神饱满,办事效率高得惊人,当天人事,当天办结,决不拖延至来日。来日又有来日人,来日事,一天天往后推,推来推去,没完没了,岂不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日月逝也,岁不我延,李鸿章总觉来日无多,才不敢稍有懈怠,力求案无留牍,门无留宾,为富国强军贡献余生。
富国强军离不开矿业。李鸿章多年苦心经营,陆续创办无数矿产,包括煤矿、铁矿、金矿和铜矿等。漠河金矿已进入全盛期,又委朱其诏,在热河勘探出银矿和青铅。制造枪弹,配铸制钱,皆离不开铅与银,于是召朱其诏和洋矿师来津,商量铅银并取采矿法,调拨专款,购置外国机器,进场施工。热河银铅矿初见成效,又成立滦河金矿总局,命徐润为总办,招股集款,收购滦河流域各处小型矿产,采取以工代赈方法,征收当地灾民,开掘金银矿藏。与此同时,还拳打脚踢,在直隶和山东各地,创办临城煤矿、顺德铜矿、峄县煤矿、淄川铅矿、平度金矿及宁海、栖霞、招远等铅矿,不仅有效满足军需,还创造出丰厚利润。
北方矿业正火之际,南方制造也有序推进。轮船招商局几经起落,经人员整改,资产重组,复现生机。机器制造局规模越来越大,资金需求水涨船高,设法注入新股,改进技术,得到长足发展。曹子撝所创上海机器造纸局起步早,来势看好,因日货大量倾销,出现亏损,李鸿章增加官股,还亲自掏钱入股,吸引股民,使其起死回生。上海机器织布局也遭遇同样命运,加之主办郑观应挪用资金,投机金融失败,信誉扫地,股票跳水,李鸿章命人彻底清查,改派马建忠为总办,继由杨宗濂接管,几经腾挪,重新注资招股,终于渡过难关,渐上正轨,产销两旺。无奈织布局劫数未尽,后又遭遇大火,顷刻间灰飞烟灭。然李鸿章没死心,奏调津海关道盛宣怀赶赴上海,于废墟上再建新厂,命名华盛纺织总厂,另在宁波、镇江等地投建十余个分厂,招股购器,开机生产。
此乃后话,无需细表。且说李鸿章这里长袖善舞,大办矿业和制造,千里之外的张之洞惴惴不安,心想李老二不是卧病在床,不能视事么?怎么他名下诸务依然运转如常,一样都不耽搁?莫非他是神仙下凡,分身有术,一个李鸿章躺在**,静心养病,另一个李鸿章脱体而出,继续经营各项实业?张之洞甚感蹊跷,觉得李鸿章故弄玄虚,说不定他生病是假,借以推脱卢汉铁路是真。卢汉铁路乃慈禧和光绪谕令必办之大事,李鸿章故意推诿,不是抗旨又是什么?可不能中了李鸿章奸计,耽误卢汉铁路,非揭穿他不可。
恰逢李秉衡晋升安徽巡抚,即将入京请训。张之洞寻思,何不让李秉衡路过天津时,试试李鸿章深浅?
李秉衡曾在直隶做过知县,算来还是李鸿章老部下。后父亲逝世,回奉天海城丁忧,期未满由李鸿章奏调复职,旋升知府。中法开战,潘鼎新以广西巡抚统领淮军和边军作战,李鸿章奏保李秉衡为广西按察使,负责筹饷运粮。不久潘鼎新兵败,慈禧大怒,欲罢其职,李鸿章忙上折,吁请潘鼎新戴罪立功,将功补过。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觉得淮军老将不好调摆,奏保李秉衡署理广西巡抚,接管潘鼎新兵权,为慈禧所采纳。李秉衡长年任职府县,转运粮饷是把好手,却从没领过兵,打过仗,担心指挥不了淮军和边军,以粮饷征集没到位为借口,滞留在途,迟迟不肯就任。新官没到,潘鼎新走不开,继续指挥旧部,与法军展开恶战,竟连战连胜,又有老将冯子材出马,终于取得镇南关大捷。然潘鼎新已经去职,留下打仗,无异于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张之洞奏报朝廷时,移潘鼎新之功,归于李秉衡。就这样,李秉衡没打一枪,没放一炮,更没指挥过半场战斗,一夜间竟成能征惯战之大英雄,享誉朝野。李秉衡自知不战之功从何而来,从此成为张之洞死党,加之两人一个署理广西巡抚,一个总督两广,自然情投意合,打得火热。张之洞离开两广后,又举荐李秉衡升任安徽巡抚,李秉衡更视小自己七岁的张之洞为再生父母,唯其马首是瞻。
两人关系如此,张之洞要李秉衡去李鸿章那里探听虚实,他自然无话可说。何况入京请训,途经天津,顺道拜访老上司,实属情理之中。可李秉衡弃旧恩,投新人,实在令李鸿章不齿,以病中不便见客,拒之门外。于式枚表示反对,道:“式枚觉得,相国应该见见李秉衡。”李鸿章道:“凭什么?此等小人,此生此世都不愿再见。”于式枚笑道:“见见李秉衡,相国没有亏吃。”李鸿章道:“没有亏吃,难道还有便宜可占不成?”
于式枚道:“照式枚揣测,李秉衡求见相国,定有重要使命。”李鸿章道:“什么使命?”于式枚道:“张之洞因相国不肯入局,着人打探虚实不得,才趁李秉衡经津入京,嘱其一试深浅,相国可将计就计,以假乱真。”李鸿章道:“以什么假,乱什么真?”于式枚道:“朝野上下盛传相国不满津通铁路被否,无病装有病,躲避卢汉铁路职责,一时劾章如飞。李秉衡不请自来,不正好借用他嘴巴,给相国辩辩诬么?”
李鸿章觉得有意思,让于式枚叫来周馥,定下巧借李秉衡嘴巴计策。李秉衡求见李鸿章遭拒,不肯死心,想起为官直隶时,没少与周馥接触,跑到直隶按察司天津行辕,请他帮忙。周馥故意道:“相国嘴歪眼斜,言说不便,见有何用?”李秉衡道:“玉山(周馥)兄知道,秉衡辗转直隶多年,在知县与知州位置上徘徊复徘徊,毫无长进,幸相国不弃,奏升知府,又荐任广西按察使,侥幸立功,方有今日。又蒙皇上提携,得以巡抚安徽,总该听相国开示开示,在他家门口办几件像样实业吧?”
周馥又推脱几句,才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道:“咱去问问赵夫人吧,看她意思如何。”李秉衡道:“见相国,还得赵夫人同意?”周馥道:“相国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片刻离不开赵夫人,她不同意,怎么见相国?巡抚大人明日再来听讯吧。”
改日李秉衡再访按察司行辕。周馥道:“好话说了几大箩,赵夫人才勉强同意巡抚大人觐见相国。”前头领路,直奔北洋衙署。门房认识周馥,放两位进去。穿过前厅,来到后堂,李经述迎出来,施礼毕,让仆人端上茶水,请两位落座用茶。听周馥简单说几句来意,李经述道:“经述先问问母亲,看父亲方不方便见客。”
不一会儿,李经述回来,道:“母亲答应李大人见父亲,但时间不能太长,以免影响父亲休息。”李秉衡忙道:“就一会儿,问候相国几句,立马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