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战和系于一身,一人难敌两国(1 / 1)

要说三百万两,说少不少,说多不多,自北洋海陆军费里挪借一部分,再向津沪直鲁各矿冶公司筹措一部分,总能凑得拢来。可这不只是钱的事,得奏明朝廷恩准才行,不然费力不讨好,光绪与翁同龢借题发挥,拿掉你脑袋,你想喊冤,都无处可喊。

光绪见奏,心想不惊动英俄诸国,中日双方协商撤兵,不会留下后患,花点银子也值得。召问总署和军机处各大臣,奕劻与李鸿藻等人都觉得可行,唯翁同龢心有不甘,不情愿日本就此放过北洋海陆两军,让李鸿章依然有恃无恐,狐假虎威,于是提出:“仓促之间,户部哪拿得出三百万两银子?”奕劻出主意道:“户部拿不出银子,可命李鸿章自筹。他兴航运,办制造,开矿山,修铁路,想办法弄两三百万,该没太大问题。”

李鸿章花钱,给朝廷消灾,这可是天大好事,在场众臣大都随声叫好。翁同龢又站出来道:“纵使李鸿章能筹足三百万两银子,也属咱大清锅里肉,岂可轻易往日本嘴里送?日本贪得无厌,今天给三百万,明天再惹点事,开口五百万,后天耍个名堂,伸手一千万,没完没了,大清哪有那么多闲钱喂养这头恶狼?况咱堂堂天朝上国,威服四方,竟畏惧小小日本,不让欧美各国笑破肚皮?人有人品,国有国格,李鸿章人品可不要,咱大清国格不能丢啊。可恨李鸿章厚颜无耻,固陆防,建海军,花费国帑数千万,国家遇事,动不动就拿钱出气。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既然李鸿章拿钱拒敌,不肯用兵,干吗还让他总督直隶,统管北洋!”

乍听翁同龢所言,字字不虚,句句在理,众臣无以辩驳,只得默认。翁同龢还觉不够,又发动御史言官,大肆参劾李鸿章。御史言官皆两榜出身,没几个不是同光两朝翁同龢主考取录学生,老师一声令下,自然同声附和,踊跃响应,纷纷上折攻击李鸿章临敌怯阵,畏葸自保,误国误民,请皇上赐其自尽,另选高明,领兵入朝,赶走日兵,杀向东京。

光绪本就觉得李鸿章做法太窝囊,经翁同龢及其众门生一闹,也就放弃破财消灾想法,谕令李鸿章赶紧打消和议念头,专意增兵朝鲜,若再踯躅不决,贻误战机,绝不姑息。

李鸿章接旨,沮丧到了极点,唯有浩叹。伊藤见李鸿章久无下文,不再抱幻想,电令驻英使臣和情报人员,抓紧活动英国政府和媒体。中英有约在先,开始英国不大理会日本,只等中国款到出舰,却泥牛入海无消息,渐渐冷下心来。又探知俄舰集结海参崴后,没有异常举动,也就掉头来与日本接洽。日本奉上早准备好的书面承诺,只要英国保持中立,日方决不侵犯其在朝利益。得到英国认可后,伊藤底气又足起来,继续往朝鲜增兵。

至此李鸿章已黔驴技穷,回天乏术。日本要战,朝鲜要战,光绪要战,翁同龢要战,李鸿藻要战,言官御史要战,英俄各国放弃调停,保持中立,乐意观战,仅剩李鸿章一个人要和,能和得成吗?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弃和一战。

其实李鸿章口喊和议,却从没停止备战。他是北洋通商大臣,兼理外交,外交天职就是和,能化干戈为玉帛,才算尽职。无奈他同时又是直隶总督和海部大臣,肩负陆海国防大任,不可能不备战。李鸿章也就很纠结。以直督和海部大臣身份求战吧,外交家角色提醒他,必须求和,不和而战,属重大失职。以外交官身份求和吧,总督和海部大臣角色又警示他,务必求战,军人以战为天职,不战而和,还算视死如归的合格军人吗?

这就是李鸿章可悲之处,更是大清的悲哀,仿佛满朝文武皆已死光,非得把外交和军事两个自相冲突的职位全压在李鸿章一人身上,让他时刻处于矛盾和尴尬中,战不是,和也不是,里外不是人。文武百官真死光了,或许不是坏事,至少没人背后拉扯掣肘,捣乱设阻,李鸿章可专意对外。可怕的是百官身已死,什么都不做,也做不了,嘴舌却活着,且活得格外起劲,舌刀一挥,便可置人于死地。欧美洋人同情李鸿章,替他抱不平,说他以一人战日本一国,太不容易。北洋幕僚笑洋人眼里只有日本,看不到大清君臣的无耻行为,李相国无异于以一人战两国:前面要战日本国,背后还要大战大清国。

不过和局被清廷君臣如愿破坏掉,李鸿章倒省不少心,可丢掉外交官身份,放弃求和努力,义无反顾备战,虽说自始至终他都在备战,从没松懈过。毕竟李鸿章不是翁同龢和李鸿藻之流,翁李及众言官御史嘴里喊战,双手却袖着,只等开战看热闹,不用采取任何实际行动。李鸿章言战,得实实在在调兵遣将,筹饷拨粮。海军正严阵以待,陆军叶志超和聂士成驻扎仁川以西牙山,马玉昆、左宝贵、卫汝贵、丰升阿各部,也已结集完毕。最伤脑筋的是陆军无帅,众将皆系提督和总兵,互不统属,难于协调作战。此前李鸿章曾急电刘铭传,请其出山统兵,刘铭传托病不出,不知真病,还是不愿打这种无准备无胜算之战。继而物色助左宗棠收获新疆的刘锦棠,又闻刘锦棠突然暴亡。李鸿章才意识到已非三十年前讨伐太平军和征剿捻军之时,想当初各营营官,没有一个孬种,随便安排一人,皆出可为将,挥师上阵,入可为帅,运筹帷幄。如今众将凋零,仅剩刘铭传,又病痛缠身,再派不上用场。李鸿章脑际浮现起程学启来。伊人若在,交征朝大军于其手上,何愁日军不灭?可惜程学启不可能复活。李鸿章痛惜之余,恨不得亲自统兵入朝,无奈已至风烛残年,想逞强也逞不了了。

形势不由人,还是先将兵力派往朝鲜,再另物色统帅。朝鲜南部已为日军控制,只有陈兵北部城市平壤,与日决战。且平壤离中国本土近,调兵运粮便利,能以此为战场,重创日军,争取主动,再谈挽回朝鲜危机,才有可能。

策略已定,李鸿章立即电令卫汝贵率盛军马步六千兵,马玉昆率毅军两千兵,左宝贵领马步八营,丰升阿率奉天练军数营,即刻从各自驻地出发,开赴平壤一带。同时电令叶志超与聂士成,以退为进,撤离牙山,北上平壤,与卫马左升四军会合。考虑叶聂两部力量单薄,决定调运仁字营两千余人,走海路至牙山,助叶聂北进。用什么船运兵好呢?李鸿章想起当年淮军乘英国商船东征上海旧事,叫来马建忠,嘱道:“赶快雇用三艘英国商船,帮我运兵至牙山。至于价钱,你看着办就是。”

马建忠应声而出,于式枚送来袁世凯发自汉城的电文,请求下旗回国。袁世凯已是第三次发出请求。说准确点不是请求,是哀求。袁电说日军围汉城月余,视华仇甚,公署文员武弁见势不妙,均已外逃,留下自己重病于身,唯有等死。死不足惜,然何益于国,痛绝痛绝!

原来英国退出调停后,伊藤再次发兵朝鲜,仁川汉城两地日兵已达一万四千人。日驻朝公使大岛因而更加跋扈,痛斥李熙密请中国增兵制日,逼其驱逐在朝清军,废止中朝历年所签通商条约,解除两国宗藩关系。周日内必做出答复,否则派兵围攻王宫,惩治昏君奸臣。还放出风声,非踏平中国驻朝通商公署,把袁世凯剁成肉泥,以雪壬午、甲申之仇。

袁世凯知道日本人记恨自己,绝不止嘴上说说,若再在汉城待下去,肯定会死在他们手里。只好一次次给李鸿章拍电报,请求离开汉城,留条小命,多吃几年米粮。自己才三十五六岁,还没活够,死于异国他乡,连尸身都没人收埋,只能做孤魂野鬼,也太凄凉了点。又见仁川与汉城到处都是日兵,就是获准回国,也逃不出日本人掌心,找来公署厨子,给他一大包现银,说:“大难即将临头,我也吃不下饭食,这几天你不用办厨,给我出去跑跑腿。”

然后要过厨子耳朵,悄声叮嘱几句,承诺事毕另有重赏。厨子属汉城本地人,已在公署司厨多年。炒得一手河南菜,受袁世凯厚待,眼见公署职员逃得差不多,仍留署内,尽职尽责做饭炒菜。这日厨子遵嘱离开公署后,钻入租来的绿呢小轿,由两位壮汉抬着,往城西晃**而去。桥至西门,值哨日兵挺着刺刀,上前喝令:干什么去?厨子掀帘出轿,往哨兵兜里塞把银子,笑嘻嘻道:“去仁川谈个生意,还请皇军放行。”日兵挑开轿帘瞧瞧,里面啥都没有,扬扬手,放厨子出城。

来到城外,经历数处关卡,仍用银子开路。仁川照样日哨遍布,厨子用相同手段,混入海边码头。在码头逗留个把时辰,登轿原路返回。隔日再坐绿轿,又往仁川跑上一趟。第三天依然如故。日本哨兵渐渐熟眼,此后任凭绿轿来回穿梭,再不过问一声。

又过去数天,袁世凯终于接到李鸿章电报,说已奏请皇上,准其回国。本来皇上不肯松口,说袁世凯驻朝十余年,朝鲜局面弄成这个样子,他罪不可恕,死也得死在朝鲜,岂有临危撒手走人之理?翁同龢与李鸿藻等人也视袁世凯为李鸿章走狗,巴不得他客死异国,极力阻止光绪,不能准其西归。也是李鸿章觉得袁世凯人才难得,丢了朝鲜事小,搭进如此大才,太不合算,一次次给朝廷拍电报,说好话。还动员奕劻到慈禧那里求情。慈禧见满朝皆是能说不能干的嘴舌英雄,有心留住袁世凯小命,以后可给大清办大差,命奕劻传旨光绪,光绪才不得不勉强点头,让李鸿章召回袁世凯。

电文在手,袁世凯喜出望外,叫来唐绍仪,交上印信文件,让他代理公署事务。与后来大名鼎鼎的民国内阁总理不同,此时的唐绍仪仅仅是驻朝商务书记官,名不见经传,与日本人无冤无仇,留守汉城,不会有太大危险。

与唐绍仪办完移交,袁世凯又给厨子一把大钱,互换衣帽,钻入绿轿,往城外驶去。连续数日,绿轿不断在眼前晃悠,日哨不足为奇,自然放行。一路通畅无阻,来到仁川码头,一脚踏上中国货轮,长长汽笛随即鸣响,渐离硝烟四起的朝鲜地面,袁世凯才松了口气。

就在袁世凯出逃当天夜里,大鸟借口朝鲜改革决心不大,不愿脱离中朝宗藩关系,与日军混成旅团长大岛义昌率领日军,对朝鲜王宫发起猛烈攻击。王宫卫队稍作抵抗,败下阵来,日军攻入宫中,俘虏国王李熙,逼其诏令大院君全权处理国事。大院君宣布朝鲜为独立自主国,废除中朝各项条约,授权日军驱逐驻朝清兵。与此同时,大鸟命令另一股日军,闯进中国驻朝总理公署,扯下国旗,见人打人,见物砸物。奇怪的是里里外外翻个遍,也没见到袁世凯其人。公署一直在日军严密监控之下,人逃哪儿去啦?大鸟不甘,派人四下搜寻,依然一无所获。满城都是日军,莫非袁世凯会遁身术,钻入地底潜伏起来啦?

至于唐绍仪,日军冲入公署前,已翻墙而出,避入英国驻朝公使馆,连夜发报给李鸿章,禀报汉城兵变情形。这一天终于到来。李鸿章不觉奇怪。正好马建忠所雇三艘英国怡和洋行商船到港,李鸿章命盛军一千三百余兵登上其中两船,由北洋穿甲巡洋舰济远号与鱼雷巡洋舰广乙号护航,往牙山方向进发。仁军一千一百多兵则踏上另一艘英船高升号,与运输炮械和饷银的福州造木壳小舰操江号结伴,自塘沽起锚,全速东行。

先行的盛军安全抵达牙山后,济远与广乙护航任务完成,原路返航。行至丰岛附近海面,只见远处升起一片烟云,济远管带方伯谦心生疑虑,走出舱门,来到望台上。大副沈寿昌与主炮手柯建章手拿望远镜,齐声报告道:“前方驶来三舰军舰。”

方伯谦从沈寿昌手上要过望远镜,往前方一望,全身顿时发起毛来。此乃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三艘主力舰,途经丰岛海面,赶赴牙山,协助陆战队进击清兵。方伯谦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又访问过日本海军,一下子认出三舰,一名吉野,一名浪速,一名秋津。吉野出产于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原为北洋海军所预订,因清廷停拨购置款,无法履约,被日本趁机购去。数月前才建造出来,由大佐河源要一驾驶回国。为世上最新最先进快速战舰,配备刚问世的测距仪,排水量高达四千多吨,也能驶出二十三节时速。拥有舰炮三十六门,一分钟可发七炮。其中前后六寸大口径主炮四门,两舷四寸速射炮八门,密布于战舰各处的单管速射炮二十四门。之外还有五具鱼雷发射管。与吉野一样,浪速也为阿姆斯特朗所造,三千多吨排水量,航速与火力都很了得。秋津虽属日本船厂所产,却系月前出产最新产品,且为英国设计师设计,舰炮配置与浪速差不多。

反观方伯谦足下德国造济远号,十年前成舰时领先世界,十年间造舰技术不断更新换代,加之逐渐老化,已非常落伍。排水量才两千多吨,航速也只十五节。火炮十六门,其中六寸主炮两门,又系后膛炮,五分钟才发一炮。且炮弹仍是旧时以砂石填充的实心弹,各国包括日本舰炮早弃之不用,都改成新型火药开花弹。至于广乙号,为数年前福州船政局所造,更加老旧过时。方伯谦很悲观,北洋各舰犹如八九十衰朽老人,日舰仿佛二十出头壮小伙,两相对峙,开打炮弹没敌舰杀伤力足,逃跑速度没敌舰快,就是硬撞,敌舰舰体坚固,也撞不赢。一句话,未曾对阵,输赢已成定局。

可眼看日舰越来越近,还得硬着头皮上。方伯谦下达命令:“准备应战!”沈寿昌道:“中日并没宣战,莫非日舰贸然开炮不成?”方伯谦道:“日本攻打台湾,吞并琉球,何曾宣过战?”柯建章道:“方管带说的是,冤家路窄,惹不起也躲不起,只能冒死一拼。”

沈寿昌这才横下一条心,传达迎战命令。船上官兵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又升旗打旗语,跟对方联络,表示问候。日舰毫不理会,相反加快速度,鼓浪而至。方伯谦几位正愣怔,吉野号伸长舰艏主炮炮管,突然吐出红红火焰,啾的一声,弹头直喷过来。

这是甲午年(1894)六月二十三日上午卯时。英国人为中国设计的吉野号,向中国战舰射出第一发野蛮炮弹,标志甲午大战正式打响。浪速与秋津紧跟着悍然开火,多炮连发,有的击中济远与广乙,有的落在四周水面上,激起冲天水柱。

济远与广乙仓促应战,发炮还击。却因射程短,够不着目标,只得吐着浓浓硝烟,逼向日舰,就近施放。还没到射程内,广乙已被击中,船身倾斜,摇摇晃晃退出战场,搁浅于近海处,焚船自毁,以免资敌。留下济远,以一病弱老舰,对抗三艘年轻强舰。主炮手柯建章临危不惧,调准炮位,点燃炮引,只听轰然一声,弹头钻出弹道,直射吉野,砸透其坚硬腹甲,穿入弹药库。可弹壳里填的砂石,无法引爆。也是没法子的事,实心弹就这功效,只能给敌舰造成撞伤,若是开花弹,击中弹药库,敌舰不灰飞烟灭,也会炸成两截,沉入海底。其实丁汝昌早知开花弹厉害,多次请求装备舰炮,淘汰实心弹,无奈户部停款,李鸿章只得东挪西凑,弄了几笔小银,购置少量开花弹,配给几艘主舰,放上几炮便告罄,只得施以实心弹,与日舰开花弹对攻。射入吉野弹药库实心弹,为战后维修时发现,吓得河源要一直咂舌,心想幸亏此弹仁慈,否则舰毁人亡,连整个战局或许都会发生改变。

济远仍在拒敌。毕竟不是三艘日舰对手,乱战中数炮飞至,炸塌炮台,击中柯建章前胸,血流如注,倒地而亡。继而望台中炮,沈寿昌头骨炸裂,脑浆喷涌而出,溅了旁边指挥作战的方伯谦一身。见舰上官兵死的死,伤的伤,为保全济远,方伯谦只得下令悬挂白旗,掉头向西逃去。吉野后面紧追不舍。浪速与秋津也加大马力,包抄过来。方伯谦又命改挂日本旗,表示投降。三舰不为所动,迅速收拢包围圈。

眼看着就要被三舰夹住,不远处海面忽出现两艘航船。原来送兵的高升号与运载饷银炮械的操江号正经丰岛海面,往牙山急驶。闻得枪炮声声,两船慌忙扭头逃逸。却被日舰发现,浪速直取高升,秋津过去拦截操江,吉野继续追击济远。济远速率低吉野八九节,有如病弱绵羊,哪逃得过勇猛雄狮?方伯谦急中生智,往浅水区驶去,以引诱吉野搁浅。河源要一发现不对劲,识破方伯谦意图,放弃追击,济远才得以脱逃,驶回旅顺。

操江与高升,一为小舰,一系商船,则没如此幸运。在秋津炮火轰击下,操江只能挂上白旗,乖乖投降,舰上官兵,外加饷银与炮械都被日军掳去。高升号因挂着英国旗,浪速没有轰击,只施放空炮,以示警告。同时打旗语,命令抛锚停驶。尔后派出大副,乘小艇过来,登船检查执照,勒令英籍船长,驾船跟随浪速走。船长说:“此乃英国商船,凭什么跟你们走?”大副蛮横道:“不走也行,等着挨炮吧!”跳下小艇,扬长而去。

船长只得入舱,与仁字营帮带高继善商量。高继善手按佩刀,不容置疑道:“咱们愿与高升共存亡,谁敢投降,当污我刀。”船长说:“浪速为咱英国所造,本船长知其舰炮威猛,轻易可击沉高升,抵抗只能白丢船上千多条生命。”高继善道:“战死疆场,军人天职,死有何憾!”船长道:“可英国船员不是军人,贵军决心与日舰一搏,请允许船员离船求生。”

英国船员离船,日本鬼子岂不更加放肆?高继善断然拒绝,命令士兵,把船员们看管起来。船长无奈,向浪速发出信号,请求继续谈判。日军大副又乘小艇过来,却没登临高升,与船长隔水对话。船长大声道:“中日未曾宣战,清军拒绝当俘虏,要求返回中国。且高升是英国商船,英日为缔约国,你们不能无理取闹。”

费了不少口舌,双方互不相让,谈不到一起去。大副返回浪速,禀报舰长东乡平八郎。东乡留学英国多年,又在英军舰队服役过,艺高胆大,曾放豪言道:舰不够长,向前一步。甲午海战后,又率日本海军大败俄国,被誉为战神,授予海军元帅。

这是后来的事,暂不赘述。此时东乡听说高升不愿跟浪速走,非常恼火,准备下令开炮。大副提醒道:“炮轰英国商船,会不会引起不良后果?”东乡道:“英国商船运载中国军队,赴朝对抗日军,就是公然与日本为敌,岂能容忍?”大副又道:“中日此时不还没宣战么?”东乡道:“咱们已击毁广乙,俘虏操江,轰跑济远,还不算宣战?用不痒不痛的文字宣战,哪有用大炮和鱼雷宣战来得痛快!”

大副没再多话。东乡命令升起红旗,高升号船长见是表示攻击的旗语,惊恐之下,匆忙发放救生设备,组织英国船员离船。慌乱之际,只听唆的一声,浪速发出一枚鱼雷,钻逼而来,擦船而过。继而火炮齐至,一时间高升浓烟滚滚,火焰冲天。仁字营官兵趴到舷边,以步枪对抗浪速大小火炮。煤舱很快中炮起火,火势喷出舱外,四处蔓延。浪速火炮仍在轰击,高升百孔千疮,海水灌进来,开始倾斜,慢慢沉没。日军这才停止炮击,驾驶小艇靠近,用机枪疯狂扫射落水清兵。绝大部分官兵殉国,仅两百余人躲过日军野蛮枪杀,后被路过外国商船救起,侥幸逃出生天。

翌日即二十四日,丰岛消息才传至天津,李鸿章惊闻,大放悲声。悲广乙沉没,操江被掳,济远遭受重创,更悲千名仁字营子弟兵葬身海底,尸骨无存。仁字营前身为华字营,系淮军初创老营头之一,官兵大都来自合肥东乡,不想竟死于日本战争狂人东乡平八郎指挥的枪炮之下,叫李鸿章日后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可李鸿章没时间悲痛,抹去老泪,让于式枚电告总署,采取应对措施。又电令丁汝昌赴烟台英国海军基地,会晤英海军司令,日军丧心病狂,胆敢击沉怡和商船,英国海军号称世界最强,受此奇耻大辱,岂可忍气吞声,坐视不管!随后召见日本驻津领事荒川,痛斥日军野蛮行径。荒川愧疚不已的样子,又点头,又哈腰,只是不置一词,生怕说错话,被抓住把柄。荒川走后,李鸿章带着马建忠,直赴英国驻津总领事馆,敲着桌子道:“本督三番五次恭请贵国给日本施压,以免日军丧心病狂,侵害贵国益权。贵国不以为然,袖手旁观,放纵日本,日军才狗胆包天,悍然击沉贵国商船。本督请问,贵国打算怎么办?”英总领事道:“日军违反《万国公法》,击沉英国商船,英国决不会善罢甘休,轻饶日本。李督请放心,本领事马上电告敝国政府,对日本采取措施。”

得此承诺,李鸿章告辞出馆,让马建忠联系欧美各报驻津记者,控诉日军恶行。记者们个个义愤填膺,人人咬牙切齿,表示尽快撰文登报,声讨日本。送走记者,李鸿章再给总署去电,告知自己天津行动,请奕劻诸臣也以朝廷名义,照会英日驻华公使,联络相关人士,抗议日军,告慰牺牲于丰岛海域的中国官兵之魂。

电至北京,奕劻正召集总署、海部和军机处等王公大臣,会商对日办法。众臣脸上故作凝重,却抑制不住满心兴奋,像刚拣到意外之财似的。丰岛事发,意味着李鸿章主和避战努力彻底失败,要主战众臣不乐也难。尤其翁同龢最有成就感,若非他千方百计阻挠,真让光绪屈从太后,放弃主战决心,俄英两国再管管闲事,这仗又怎么打得起来?仗打不起来,谁帮翁家教训李鸿章?自同治初年李鸿章替曾国藩拟稿参劾翁同书,害得翁家气死的气死,流放的流放,翁同龢就怀恨在心,非报此大仇不可。无奈曾李师生权势太大,一直没法下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翁同龢只能耐住性子,等待时机。直至十年过去,曾国藩病殁金陵,大仇依然未报,只得把账算到李鸿章一人头上,有朝一日叫他加倍偿还。为等到这一天,翁同龢借用同光两任帝师身份,大力培植党羽,积蓄力量。又数涉文衡,屡掌棘闱,网罗新进士人,安插于各要害部门,共同对付李鸿章。可恨李鸿章手握淮军还不够,又创建北洋海军,拥兵自重,顾盼自雄,太后畏惧三分,皇上无奈其何。翁同龢只有调动亲信,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击,然劾章毕竟敌不过人家手里枪炮,皆无果而终。看来要想制服李鸿章,还得削其兵权,斫其羽翼。翁同龢于是利用手里财权,巧借理由,在军费方面耍名堂,做文章,以致北洋海军停款,陆军欠饷,整得李鸿章没了脾气。正巧朝鲜出事,日本发难,李鸿章自知日军后来居上,北洋防军不是对手,绞尽脑汁求和。翁同龢岂能让李鸿章诡计得逞?事实证明,凭翁派朝中势力,斗不过李鸿章,唯有借日军灭掉北洋海陆防军,再奏请皇上,杀李以谢天下。多亏日本人英武,丰岛海域先下手,济远受创,广乙自沉,操江被掳,高升覆没,三舰海员与仁字官兵千余人葬身海底,实在大快人心。然北洋海军大小战舰二十五艘,丰岛损失三舰,还有二十二艘,陆军官兵两万多人,减员千余,更是无伤大雅。更可恶者,李鸿章蛊惑朝廷,斡旋诸国,逼日本放下屠刀,轻饶北洋,是可忍,孰不可忍!奕劻也不知好歹,拿李鸿章鸡毛当令箭,跟着叫嚷以夷制夷,给日本施压。翁同龢卵泡子来火,恨不得挥舞老拳,揍奕劻个鼻青脸肿。无奈奕劻贵为郡王,哪天慈禧高兴,赏其亲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翁同龢不敢造次,努力控制住自己,冷眼道:“日军已悍然动武,仍言以夷制夷,不痴心妄想么?”

李鸿藻也幸灾乐祸道:“中日终难免一战,庆郡王怎么制止日本?”奕劻道:“李鸿章电文里已说得明白,咱们照着去做就行。可分头行动,李中堂召见日本公使林董,提出抗议,翁师傅赴英国公使馆造访欧格讷,催其电商英国政府,制裁日本。”

李鸿藻已升协办大学士,故奕劻以中堂相称。李鸿藻正要说啥,翁同龢嚯的一声先站起来,朝后宫方向抱抱拳,道:“老臣只服侍皇上,哪能像李鸿章样,去洋鬼子面前低声下气,丢人现眼?”奕劻道:“不用说好话,只摆事实,讲道理,迫使英国出面教训日本。”翁同龢道:“日本与中国作对,就该由中国教训,哪轮得到英国狗咬耗子?都怪李鸿章不中用,刚接仗就败下阵来,老臣老脸没地方搁,哪好意思面对英国人?”

奕劻虽是郡王,但翁同龢受光绪恩宠,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只得道:“翁师傅不愿见英使,就负责召见日使,欧格讷交给李中堂。”李鸿藻道:“日军不宣而战,以为大清好欺侮,咱们岂能自降身段,跟洋人打嘴仗?还是先奏请皇上定夺为妥。”翁同龢道:“李中堂所言甚是,还是入宫讨得皇上圣旨再说,否则擅自行动,有违圣意,也担当不起。”

奕劻也觉事关重大,带领翁李二人,出得总署,往后宫赶去。进得养心殿,免不了甩袖下跪,行君臣大礼。光绪说声平身吧,扬着手里礼品簿,满脸是喜道:“难得众臣一片耿耿忠心,肯献厚礼,甚合朕意。”

原来过几天便是光绪二十三岁生日,礼部特将各地官员所送贺礼登记在册,敬呈光绪御览。几位自然道几句吉言嘉语,以讨圣上欢心。光绪放下礼品簿,道:“三位爱卿齐齐入殿,有何奏请?”奕劻正要开口,翁同龢抢先道:“禀报皇上,内务府已预请京师最好戏班,正等着皇上万寿那天,入宁寿宫唱大戏。老臣思忖,皇上正值青春鼎盛,大有可为,不妨点些铿锵有力的武戏,以助长大清威风,鼓舞众臣意志。”光绪首肯道:“朕也有此意。翁师傅说说,点些什么曲目为佳?”翁同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呈上前去,说:“老臣所列曲目皆写在本子上,就看皇上满不满意。”

“不错不错,朕也喜欢这些曲目,后天就照此点戏得了。”光绪眼瞧本子,嘴里乐道。又就曲目内容,与翁同龢讨论起来。奕劻心念丰岛战事,只是不好扫光绪兴致,几次欲言又止,不得不赔着笑脸,不时点点头,免得干坐尴尬。

直到师徒讨论得差不多,奕劻再次张嘴要出声,翁同龢又道:“皇上久坐劳累,咱们也该跪安辞殿,有事朝会再行奏议。”光绪打个哈欠道:“好好好,三位爱卿下去吧,难得你们送来曲目,朕传给内务府,转交戏班早做准备,后天君臣一起开开心心听戏。”

三位退出养心殿,奕劻责怪翁同龢道:“一起来奏丰岛海战大难,翁师傅却拿听戏闲事岔开,弄得本王开不得口。”翁同龢道:“为大清江山,皇上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欣逢万寿喜庆之日,咱们做臣子的,怎忍心拿海上小事打扰呢?”

日本不宣而战,还说是小事,真让人哭笑不得。奕劻不再指望翁同龢出面斡旋外交,只好对李鸿藻道:“翁师傅要忙皇上寿庆,咱们可不能图清闲。本王去找欧格讷,日本公使林董就交给李中堂,务必狠狠教训日本鬼子,免被其小瞧。皇上寄予厚望,让咱们打理总署、海部和军机处,咱们总得尽职尽责,岂可尸位素餐,是不是?”

奕劻把话说到如此份上,李鸿藻再不好推辞,不得不答应回署后,着人传召日使林董。

奕劻又叮嘱几句,上轿直奔英国公使馆,去会欧格讷。欧格讷迎住,请奕劻来到客厅,献上英国奶茶,给客人解渴。奶茶入喉,奕劻道:“日军丧心病狂,炮轰北洋军舰,击沉贵国怡和商船,欧使该得到消息了吧?”欧格讷道:“本使已然知闻。”

奕劻挑唆道:“日本悍然出兵朝鲜,本王与李鸿章几番敦促贵国出面压服日本,贵国隐忍不发,日军才以为贵国好欺侮,见到怡和商船,毫不客气,发炮击沉。贵国号称世界头号强国,莫非咽得下这口气?”欧格讷道:“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本使已电禀敝国政府,控诉日军恶行。政府回电说,已嘱令驻朝和驻日公使,先查明丰岛海事详情,再采取必要措施。”

“贵国肯出手,料日军再不敢张狂。但愿贵国政府认清日本狼子野心,尽快出手,中国也好大力配合,共惩日本。”奕劻说罢,告辞出来。

回到总署,正值日本公使林董受召,到衙会晤李鸿藻。李鸿藻拍着桌子道:“有史以来,日本亦步亦趋,紧跟中国,大到治国理政,小到琴棋书画,无不以中国为师范,中国更是视日本为弟兄,呵护有加,关怀备至。即便日本明治维新,也是受中国魏源《海国图志》影响,才脱亚入欧,修了几条铁路,挖了几处矿洞,购买和仿造了几艘战舰。怎么稍稍强盛,就翻脸不认人,借朝鲜危机,大量出兵,砸我驻朝公署,击我海上舰艇,连英国商船也不肯放过?”

林董狡诈,避实就虚道:“敝国可脱亚入欧,贵国为何死守善道,只办洋务,固海防,不改用欧美政体,真正实现求富图强目标?就是洋务和海防,也只李鸿章一人咬牙坚持,贵国君臣一致反对,处处设阻。哪像咱日本,伊藤首相每有倡议,上至天皇,下至臣民,无不鼎力支持。伊藤曾感慨,若李鸿章为日籍人,由其出任首相,日本早已赶英超德,称霸世界。”

李鸿藻不乐道:“中国人事不用外国佬置喙。”林董道:“咱不置喙中国人事,置喙朝鲜人事总可以吧?日本出兵朝鲜,正是为助其改旧制,兴西学,办洋务,早日富强,与日本共抗欧美大敌。”李鸿藻喝道:“朝鲜乃吾国藩属国,富不富强,乃中国事情,与日本何干?”

林董讥讽道:“中国自己事情都办不好,还插手别国军政,不可笑吗?中堂还记得十年前中法越战吧?中国也抱着宗主国虚名不放,不惜与法国闹翻,大动干戈,结果白花掉上亿军费,冤死数万兵民,越南也不买账,趁机解除中越宗藩关系。朝鲜也一样,除少数事大党旧臣抱着中国大腿不放,年轻一代臣民都不愿受制于中国,只想独立自主,效法日本,改旧制,兴洋务,真正实现求富图强。其实这于中国并非坏事,放弃朝鲜,甩下包袱,正好集中精力,办好自己事情,同时还可改善与日俄两国关系,维护东亚和平格局。”

虽说林董强词夺理,所言确也不虚。无奈李鸿藻只懂君臣父子,子曰诗云,弄不明白中朝日俄之间纷繁复杂关系,林董一番海阔天空,他老人家竟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反驳,翻来覆去无非宗藩二字。本来召林董接受训斥,震慑日本,到头来竟被人家哇啦哇啦,上了堂免费课,弄得李鸿藻挺不是滋味。待他跳起来想发火,林董已笑吟吟揖别而出,回了公使馆。

当夜林董就给本国外务省发电,以得意口吻,汇报教育清廷大臣李鸿藻前后经过。陆奥见电,觉得林董口才了得,赶往首相府,去见伊藤博文,面禀中国在丰岛事件上的态度。伊藤正在吹胡子瞪眼睛,大骂大本营海军军令部部长桦山资纪,骄纵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连英国怡和商船也敢开炮轰击,激起英国军方尤其驻华海军极大不满,纷纷请战挥师,对日动武。加之李鸿章也上下其手,四出活动,大造舆论,欧美各国无不谴责日本不宣而战,弄得伊藤焦头烂额,传唤桦山,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

骂得嗓门冒火,伊藤才刹住,端茶润喉。桦山插话道:“那干脆把东乡抓起来,军法处之,对英国也好有个交代?”伊藤放下茶杯,无奈道:“东乡扬我军威,治他罪,岂不令前线官兵寒心?咱不能为一艘英国商船,断送海军战将。”桦山道:“首相所言甚是,可又如何面对英国呢?”伊藤瞪眼道:“这是首相府的事,你可以走啦。”

桦山离去后,伊藤瞧瞧林董电文,对陆奥道:“清廷什么态度,无关紧要,咱只担心李鸿章借风吹火,鼓动英国压制日本。”陆奥道:“荒川和林董电报里都说,李鸿章和清廷正借高升事大做文章,英国军方在驻华海军司令挑唆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对日动武,看来确实有些麻烦。”伊藤道:“本相已布置下去,召开内阁会议,商讨应对措施。”

内阁会上,阁臣们一个个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摆平英国,只好拿东乡平八郎出气,大骂他行事鲁莽,高升号商船又非中国战舰,竟图一时痛快,发炮轰沉,浪费炮弹不说,还给政府添乱,建议法办东乡平八郎,争取英国谅解,解除危机。伊藤不同意,道:“高升虽系商船,可船上有千余名清兵,东乡轰沉高升,击杀清兵,错不到哪里去。今天不说东乡,只论如何应对英国,不能让李鸿章以夷制夷手段得逞。”

话题又回到对英措施上。阁臣们三缄其嘴,没人拿得出可行办法。最后伊藤道:“我看还得走好三步棋。一是英国政府早在谋求签订《英日通商航海条约》,一直没谈下来,立即重启谈判,不管英方提出什么要求,毫无条件答应,尽快打通海路,互通有无,如此英国就不会武力威胁日本,损害自身利益。二是花钱买通英国军方包括驻华海军高层,让其拿人手软,不再言战。三是以高升船员口吻在英美各报发布文章,就说浪速舰本不愿轰击高升,皆因清兵开枪射杀离船英籍船员,才义愤填膺,炮打清军,替船员报仇。”

与英通商航海,阁臣们无话可说,反正国门已开,不可能挡住两国商船往来。发文倒打一耙,诬陷清兵射杀英籍船员,也没啥不可。然给人行贿,有违日本宪法,传到反对党耳里,从中作梗,再怂恿记者,借题发挥,大肆渲染,内阁肯定抵挡不住,弄不好只能集体辞职下台。权力是个好东西,阁臣们不愿出位,请伊藤另想高招。伊藤笑道:“只要内阁形成决议,本相自有办法堵住反对党嘴巴。”阁臣们道:“办法何在?”伊藤道:“内阁后面不还有天皇么?天皇出面发句话,反对党还有什么屁可放?”阁臣们问:“天皇会发话吗?贿赂罪可是他签署发布的,他怎肯出尔反尔?”伊藤道:“正值非常时期,情况特殊,天皇自会以国家存亡为重,答应内阁请求,尽快扭转日本被动局面。”

只要天皇肯承担责任,一切好办。阁臣们不再犹豫,一致表决通过贿赂英国军方决议。以内阁会议形式,集体研究表决贿赂方案,这在日本政府,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决议形成,伊藤急入皇宫,觐见天皇,奏请恩准。开始天皇有些迟疑,禁不住伊藤一番鼓动,才答应下来。临动笔签字,又道:“国家倾力支持海陆大军入韩,国库已空,又哪来巨款拿去充塞英国军方口袋?朕问问皇后,看宫里还有无值钱物品,拿去变卖换钱,略尽绵薄之力。”

伊藤摇手道:“为备战筹饷,天皇和皇后节衣缩食,捐钱赠物,政府和臣民已感激不尽,怎好再拿宫中钱物?钱方面不用天皇操心,本相已筹备充足。”天皇道:“你怎么筹措?克扣军饷,从将士口里抠钱?”伊藤笑道:“克扣军饷,将士们又怎会为国拼命杀敌?”

天皇不解,道:“那钱从何而来?”伊藤道:“从中国人手里来。”天皇道:“中日兵戎相见,中国还答应借款给日本?”伊藤道:“不是借,是白送。”天皇越发糊涂,道:“中国白送?有此等好事?”伊藤笑笑道:“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击沉高升前,还俘虏了清军操江号兵船,上有二十多万两饷银及不少炮械,这笔钱正好用来贿赂英国军方。”

天皇恍然而悟,连声说好,痛痛快快在贿赂决议上签字画押,命令内阁照此执行。

有天皇鼎力相助,伊藤也就大伸拳脚,调动各方力量,展开斡旋,该送钱送钱,该献色献色,忙碌起来。英军惩日声音开始减弱,欧美报纸不再谴责日本海军,反过来批评高升号上清兵,丧尽天良,枪杀手无寸铁的英国船员。

李鸿章觉得不对头,派马建忠去英国驻津领事馆探听虚实,同时给总署发电,请面询欧格讷,到底怎么回事。总署竟无大臣当值,连负责文案的章京都没影子,一个个都在宁寿殿陪光绪听戏。原来正逢光绪二十三岁生日,陪好皇上,自然比中日战事重要。

幸好电报房里有人,拿着电文,出衙往宫里跑。到得宫门外,禁卫不让进宫,不得不返回来,另走庆王府,恳求府上人,设法转给庆郡王,别误了大事。王府仆役倒有办法,终于把电文递进宫里,交到奕劻手上。

此时宁寿殿里正热闹得很,锣鼓响亮,腔调高昂。奕劻瞥瞥电文,知道大事不妙。再瞧瞧不远处眯眼听戏的光绪,以及环绕左右的翁同龢、李鸿藻众位大臣,一时急火攻心,不知如何是好。英国不再给日本施压,日本岂不更加张狂,肆无忌惮?奕劻再也坐不住,扭扭屁股,站起身来,出了殿门。身后锣鼓越发起劲,曲声悠扬而苍凉:两国不和屡交战,各为其主夺江山,老王爷设下双龙会宴,失计不成丧黄泉。

这是《四郎探母》唱段。戏里交战容易,无非依照程式,喊喊嗓子,做做动作,俟曲终人散,什么痕迹都不留。戏外征战,那是真炮真枪,得费巨款,拼人命,弄不好就会国破家亡。又想人家日本出兵朝鲜,上至天皇首相,中至军政要员,下至普通民众,同仇敌忾,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大清君臣却没事人样,悠哉游哉,宴饮听戏,能不败给人家?

正好翁同龢听戏时喝多茶水,出殿小解,奕劻趁机扯住他衣袖,递上电文,道:“李鸿章来电,说日本上下其手,买通英军和外交部,英人得了好处,放弃制裁日本,形势于中国大不利。翁师傅陪侍皇上身后,烦请转呈,看能否采取补救措施。”

翁同龢口里答应代呈,接过电文,去了殿后。奕劻匆匆出宫,赶回总署,复电李鸿章。这里翁同龢小解毕,回到殿里,闭上双眼,继续听戏。一边默数鼓点,轻敲脚尖,弹击节拍。宫里演戏,不叫看戏,叫听戏。清廷君臣都是戏迷,对京剧曲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用往台上观望,演员一招一式皆了然于心。也就闭上双眼,张开两耳,尽情享受唱腔和乐器珠联璧合,丝丝入扣,仿佛夏日凉风,沁人心脾。

心在戏上,翁同龢一直没出手电文。也不打算出手。光绪听戏正痴,拿烦事打扰,不讨骂么?直至夜深戏散,出宫回家,翁同龢才拿出电文,随便瞟两眼,扔到一旁,嘴里冷笑道:“李鸿章啊李鸿章,你怎么老想着抱英国人大腿?也不看看英国人大腿太粗,是你想抱就抱得牢的么?你还是抓紧调兵遣将,与日本拼死一搏吧。拼赢了呢,继续做你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若拼输了,那对不起,只好拿你脑袋,向国人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