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早朝,奕(左讠右睘)出得府门,正要弯腰上轿,见轿前一伙人跪地请安,问身边侍卫是些什么人,答曰“都是些年轻旗人子弟。”奕(左讠右睘)更觉诧异,轿也不上了,站直身子,对地上的年轻人道:“你们起来说话吧,何事找本王?”
旗人子弟这才哗啦啦站起来,全都长得又高大,又威猛。奕(左讠右睘)道:“看上去你们有模有样的,不在家读书用功,一大早跑到府门口请啥安呢?”
一位有些老成的青年往前一立,粗声道:“禀告王爷,咱们都系旗人之后,享受圣恩日久,再不好意思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愿听王爷调遣,挺身而出,干番惊天伟业。”奕(左讠右睘)道:“你们要干啥惊天伟业?”青年说:“北洋水师搏击渤海,扬威中外,咱们旗人子弟也不能示弱,也要当水兵,中流击水,一显身手。”
旗人子弟一向只顾享乐,从不关心国家大事,今天怎么想起要当水兵,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奕(左讠右睘)道:“你们想去北洋水师服役?”青年说:“北洋水师都是汉人,咱们旗人子弟,怎能与其为伍?王爷就让咱们在京师练武操演吧。”
京师怎么练武操演?弄两只竹筏,在金水桥下划水玩?奕(左讠右睘)觉得好笑,道:“你们回吧,本王还要赶早朝呢。”转身钻入轿里。直到走进宫中,嘴角还撇着不屑。赶往养心殿,各王公大臣都已到堂,一个个直愣愣的,等候奕(左讠右睘)现身。慈禧在帘子后轻咳一声,几分不满道:“醇亲王怎么姗姗来迟?”
奕(左讠右睘)用无奈口吻,简单说了说迟到原因。众臣觉得新鲜,交头接耳起来。慈禧也感奇怪,问道:“旗人子弟何时变得上进起来?”奕(左讠右睘)道:“许是李鸿章渤海操演,传入京师,旗人子弟以为好玩,找本王逗乐。”
奕(左讠右睘)话音没落地,有人出列,朗声道:“启禀皇上皇太后,微臣记得同治初年,为推广西学,南设上海同文馆,招汉人子弟进学,北开京师同文馆,招旗人子弟入馆。尔今李鸿章为固海防,创办天津水师学堂,培训海战人才,旗人子弟跃跃欲试,有志当水兵,习水战,朝廷何不顺势而为,效同文馆旧例,也在北京办水师学堂,招收有志旗人子弟入学?”
奕(左讠右睘)闻声望去,原来竟是崇绮。崇绮养疾在家,已好久没上朝,怎么突然出现于朝堂之上?府门口拦轿请安的旗人子弟莫不是他所指使?奕(左讠右睘)心下疑虑,只听慈禧在帘子后道:“崇绮想法不错嘛,各位臣工看法如何,只管道来。”
众臣拨动嘴皮,有说可有,有说可无,也有不少说可有可无的。慈禧只好问奕(左讠右睘):“醇亲王乃主政大臣,你意见呢?”奕(左讠右睘)道:“水师学堂不是同文馆,不仅需校舍讲堂,还得有水陆操演场所,不是想办就办得起来的。”
“醇亲王说得是,筹建水师学堂不简单,还是先听听李鸿章、曾国荃、彭玉麟等督抚建议,慢慢再定夺吧。”慈禧说罢,又问些其他事项,让众臣议论一番,宣布散朝。
退出养心殿,奕(左讠右睘)照例上毓庆宫检查光绪课业,再去军机处、总署和海军衙门转上一圈,该问的话问过,该画的押画完,回了醇王府。进府来到后堂,刚喝口茶,门房递入手本,说崇绮来访。奕(左讠右睘)心想崇绮来干吗,来谈水师学堂?嘴上道:“让崇绮进来吧。”
崇绮走进客厅,奕(左讠右睘)已等在那里,道:“崇尚书不在家养疴么?怎么精神如此旺盛,上朝奏过事,又不知疲倦,到了敝府?”崇绮笑道:“崇绮独居家中,顾影自怜,嘴巴闭臭,想出门晒晒太阳,找人饶饶舌。”奕(左讠右睘)道:“有话就说吧,你是太后钦点旗人状元,学问大得很,正好教导教导本王。”崇绮道:“崇绮哪敢教导王爷?不过有两个故事,在肚里沤得难受,想说给王爷听听。”奕(左讠右睘)讶然道:“崇尚书要给本王说书?”
崇绮也不客气,清清嗓门,不紧不慢道:“故事不新鲜,王爷自然早听说过。道是当年汉武帝征讨云贵,为滇池所阻,退而凿湖于长安,命名昆明池,练成水师,终至征服西南。”奕(左讠右睘)道:“虽说本王孤陋寡闻,此事倒也略有所闻。”崇绮道:“崇绮要讲的并非汉武练水师南征,是本朝乾隆帝游幸万寿山,见山下瓮山泊水光潋滟,联想汉武旧事,不甘示弱,拓泊为湖,是为昆明湖,每年春夏于湖上练武操演,亲临观操,吟诗作赋,尽得风流。”
奕(左讠右睘)望定崇绮,道:“崇尚书想要本王在万寿山下办水师学堂,借昆明湖操演水师?”崇绮道:“还是王爷话语痛快。乾隆帝可在万寿山下训练水师,王爷为什么不呢?”奕(左讠右睘)沉吟道:“水师学堂创办不易,无非太后恩准,大臣支持。”崇绮道:“太后肯定会恩准。”奕(左讠右睘)道:“何以见得?”崇绮道:“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三山(万寿山、玉泉山、香山)五园(颐和园、静宜园、静明园、畅春园、圆明园)惨遭破坏,昆明湖也在劫难逃。英法联军退走,两宫随新君自热河回京,太后私访颐和园,见满眼残破,伤心欲绝,暗暗发誓励精图治,富国强军,他日重塑金身,再造浮屠,复现皇家辉煌。”
慈禧暗访颐和园事,奕(左讠右睘)也曾听人说起过,只是不知真假。崇绮又道:“太后为大清操劳大半辈子,眼看年事渐高,皇上又亲政在即,王爷总不好意思,继续让她垂帘听政,也得物色像样场所,给他颐养天年吧?为此几天前崇绮专门跑到颐和园,站在昆明湖边,仰望万寿山,发现形如蝙蝠,再爬到万寿山上,俯瞰昆明湖,觉得恰似寿桃。想想如此福山寿海之佳境,若修葺一新,要太后不喜欢都难呐。”
倒出肚里话后,崇绮告辞而出。奕(左讠右睘)送至大门外,转回身便直奔书房,亲拟折稿,奏请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慈禧见折,迟疑不语。奕(左讠右睘)道:“汉人水师风生水起,旗人没支像样水师怎么能行?”慈禧仍不愿拍板,道:“将折子明发下去,听听李鸿章等人怎么说吧。”
奕折抄本发至天津,李鸿章阅罢,大摇其头,出声不得。周馥一旁道:“也不知谁聪明过头,给醇亲王出此高招,以为演练水师,跟赛龙舟样好玩。”
于式枚消息灵通,说:“刚接京师友人函,说是崇绮怂恿醇亲王,奏办昆明湖水师学堂。”周馥道:“崇绮不告假在家么,怎么管起闲事来啦?”于式枚道:“这还得归功于翁同龢送给崇绮的书法。”周馥道:“翁同龢送什么书法给崇绮?”于式枚道:“乾隆《昆明湖泛舟》。”
“晦若兄是说,崇绮受翁字启发,说服醇亲王,仿乾隆旧事,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周馥恍然大悟,转问李鸿章,“相国要不要附议醇亲王奏请?”李鸿章道:“附不附议结果都一样,没人能制止朝廷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周馥道:“太后既然已有定见,干吗还要明发奕折给各地督抚?”李鸿章道:“太后不过想听听声援,免得有人说她乾纲独断。”周馥道:“昆明湖深几尺,能练出什么水师来?”
李鸿章浩叹一声,道:“玉山(周馥)该明白,老夫练海军,固海防,创设天津水师学堂,又奏办水雷、武备、枪炮诸学堂,满员自然不舒服,挑唆醇亲王和太后,另办水师学堂,专门训练旗人子弟,好与老夫所创汉人水师抗衡。”周馥道:“昆明湖又非渤海湾,两处练出来的水师岂可同日而语?醇亲王刚巡阅过北洋水师,该明此理。”李鸿章道:“醇亲王自然深明此理,可他另有意图。”周馥道:“另有什么意图?”
趁李鸿章端杯喝茶之际,于式枚接话道:“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修葺万寿山,供太后和皇上观操。太后与皇上临幸,要吃要住,要行要游,还需整修颐和园工程。颐和园整修得好,太后住得舒服,吃得满意,游得开心,就会留下来,在园里安享晚年,不再干预皇上亲政,醇亲王父子正好大干一场。”
周馥明白过来,道:“原来醇亲王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用意如此深远。那崇绮对创办昆明湖水师干吗也那么起劲呢?”于式枚道:“同治在世时,崇绮身为皇帝岳父和姐夫,地位何等尊崇?不幸同治驾崩,皇后绝食而死,崇绮从此失势,与帝父醇亲王关系也很微妙,只好挂名空头户部尚书,赋闲在家。倡办昆明湖水师学堂,促成颐和园整修工程,太后与光绪父子两头都可讨好,又何乐而为呢?”
真是一针见血。周馥又道:“那翁同龢既非旗人,又不是皇亲国戚,也掺和进来干吗呢?”于式枚道:“翁同龢觉得仅做帝师不过瘾,欲重回户部,执掌财权。”周馥道:“户部有理才能手阎敬铭,翁同龢哪还回得去?”李鸿章笑道:“办昆明湖水师学堂,修葺颐和园,不是小钱能对付的,阎敬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会明里暗里抵制,太后和醇亲王一发怒,翁同龢岂不正好拣个落地桃子,取而代之?”
太后与醇亲王心照不宣,执意要办昆明湖水师学堂,修葺颐和园,李鸿章、曾国荃、张之洞、刘坤一等督抚自知阻拦不住,唯有复折附议。慈禧很高兴,懿令奕(左讠右睘),抓紧筹建水师学堂校舍,打造兵船,拓宽湖面。来年即光绪十二年(1887),昆明湖水师学堂初具规模,又着手物色洋人教习,选招旗人子弟,择日开学。
其时载湉年届十六,算是成年,可披阅奏章,论断古今,剖决是非。慈禧颁发懿旨,宣布载湉亲政。奕(左讠右睘)甚喜,旋又冷静下来,联络各王大臣,合词恳请慈禧训政。慈禧稍做推辞,便顺水推舟,接受训政请求。训政与听政一字之差,实质没有任何不同。奕(左讠右睘)谢过恩,奏陈昆明湖水师学堂事宜,慈禧给予充分肯定,君臣皆大欢喜。
接下来便是颐和园工程。三海工程及昆明湖水师学堂,已花掉户部和海军衙门数百两银子,颐和园工程又去哪里筹钱呢?奕(左讠右睘)也没太多办法,还得打户部主意。欲传阎敬铭,又觉得这家伙不好对付,放低姿态,亲自去了趟户部。
却没见阎敬铭当值。一问才知,阎敬铭闻听奕(左讠右睘)来部要钱,干脆躲了起来。他会躲哪儿去呢?奕(左讠右睘)只好让户部属员搜寻,哪怕阎敬铭钻入地底下,也要把他掘出来。
其实阎敬铭哪里没去,就待在家里,独自生闷气。光绪亲政,俟后大婚,皆属朝廷正事,户部出钱改造三海,无话可说。昆明湖上练水师,无异于小孩玩家家,开始阎敬铭怎么也想不明白,朝廷干吗要花此冤枉钱。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李鸿章大办北洋水师,满清朝廷没旗人水师,心里肯定不踏实。基于此,阎敬铭只好咬紧牙关,四处筹措,拨足款子。昆明湖水师学堂建得差不多,还要找户部拿钱修葺颐和园,阎敬铭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干脆一拍屁股,回家躺到**,睡起大觉来,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
没睡多久,户部有人找了来。来过一拨又一拨,阎敬铭一概拒之门外,不予理睬。
后来连翁同龢也上了门。阎敬铭不得不下地,把客人请进客厅。刚落座,便快言快语道:“翁师傅大驾光临,莫非代皇上催拨颐和园工程款?有款可拨,老夫早已拨走,何须翁师傅动步?”翁同龢道:“不代皇上催款,同龢却不可上尚书大人家,讨杯茶水解渴?”
阎敬铭忙唤家仆上茶,嘴里道:“好好好,先喝茶,先喝茶。”翁同龢喝口茶,道:“同龢常伴皇上左右,有话不好乱说,才上阎家,一吐心中块垒。”阎敬铭道:“翁师傅乃堂堂两朝帝师,皇上近臣,万民景仰,百世荣光,做梦都会笑醒,哪来心中块垒?”翁同龢叹道:“昆明湖水师学堂筹办之初,同龢便极力劝阻醇亲王,无奈王爷一意孤行,非以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谁也拿他没办法。”
渤海以滦阳为托,乃天然的水师操演场所,朝廷想借万寿山与昆明湖操练旗人水师,取代北洋水师,简直异想天开。阎敬铭眼望翁同龢道:“翁师傅真劝阻过醇亲王?”翁同龢道:“你不信,可入宫打听打听。”阎敬铭道:“宫禁乃帝师出入之所,吾等闲人岂可随便涉足?”翁同龢笑道:“阎尚书鼎鼎大学士,人称救时宰相,你不涉足宫禁,太后与皇上要商讨国家大事,找谁去?”阎敬铭愤然道:“太后与皇上心系颐和园,哪还会想得起国家大事?”
翁同龢道:“同龢也正为此苦恼,才贸然入府,拜会尚书大人。放眼朝堂内外,唯尚书大人德高威隆,说句什么,太后与皇上还听得进去。”阎敬铭道:“翁师傅想支使老夫,出面阻止颐和园工程?”翁同龢笑道:“谁能支使尚书大人?只是同龢顾虑,颐和园工程办下来,没数百甚至上千万银两打不住,不让太后和醇亲王放手,看您去哪儿弄这么多银子。”
说的也是,颐和园工程没歇,户部就不得安宁。满尚书崇绮养疴在家,一应筹银办款事宜,全落在自己一人身上,朝廷生财之道少,花钱之处多,又到哪里变银子去?送走翁同龢后,阎敬铭就伏案起草奏折,请求停止颐和园工程。
几天后朝会,阎敬铭递上奏停颐和园工程的折子。惹得慈禧满脸不高兴,质问道:“好你个阎敬铭,你是不是我朝户部尚书?”阎敬铭道:“是清朝户部尚书。”慈禧道:“既是我朝户部尚书,就得为我朝理财办差,你知与不知?”阎敬铭道:“理财办差,确属微臣本分,可我朝国不强,民不富,财源短缺,不多几个银钱得花在该花的地方。”慈禧道:“莫非创办昆明湖水师堂堂,修复颐和园,花些钱不该?”阎敬铭道:“颐和园工程花钱应该,可花的不是小钱,眼下国家不少急事要务等着用钱,日后再修葺颐和园也不迟。”
“不迟不迟,何时算不迟?等我老命归西才算不迟?”慈禧怒不可遏,“阎敬铭你说句痛快话,给不给颐和园工程拨款?”阎敬铭道:“并非微臣不拨款,实乃国库空空,已拨不出款子。”慈禧道:“拨不出款子,不知道筹措?”阎敬铭道:“该筹的已筹,该措的已措。”慈禧道:“你不是响当当的理财能手和救时宰相吗?你到底如何理的财,怎么救的时?碰上朝廷急着用钱,竟然只知大声叫穷。”阎敬铭道:“不是微臣叫穷,是微臣已黔驴技穷。”慈禧道:“黔驴技穷就技穷,还有滇驴桂驴,川驴陕驴,量我朝无人能理财是不?”阎敬铭道:“有滇驴桂驴,川驴陕驴,黔驴可让贤,太后另请高明就是。”
这家伙不是摆明了要挟你么?气得慈禧都快弹起来,隔帘指着阎敬铭鼻子,大骂道:“阎敬铭你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本宫爱你有些才能,升任你为大学士户部尚书,你尾巴竟翘到天上去了。你上折请辞吧,本宫决不留你,自有能人接管户部。”
有本事的人,难免硬气。慈禧放了话,阎敬铭也不含糊,下朝后便拟了辞呈,送入宫中。慈禧看眼辞呈,手一扬,甩出去老远,恨恨骂道:“可恶可恶!本宫气头上说气话,阎敬铭竟当起真来,执意辞职,不是与本宫过不去么?”
奕(左讠右睘)就在一旁,劝道:“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没人拦得住。何况阎敬铭已年逾古稀,他要辞职就辞职,满朝文武,还怕找不出户部尚书合适人选?”慈禧道:“你觉得谁合适?”奕(左讠右睘)道:“翁师傅就合适。”慈禧道:“甲申前翁师傅就是户部尚书,让他回任也不是不可。无奈国库进少出多,朝廷又急于用钱,不知他有何生财之道?”奕(左讠右睘)道:“我先试他口风看看吧。”慈禧说:“你去吧,此时他该还在毓庆宫给光绪授课。”
来到毓庆宫,见着翁同龢,奕(左讠右睘)问道:“阎敬铭有心辞职,若让你管理户部,能否筹得拢颐和园工程款?”翁同龢不免心里暗喜,道:“朝廷确实拮据,可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同龢不信堂堂大清天下,连颐和园工程款都凑不拢。”
见翁同龢满有把握的样子,奕(左讠右睘)回禀慈禧道:“让翁同龢回任户部吧,他有办法凑钱修葺颐和园。”慈禧道:“那就让阎敬铭顶个大学士头衔,回家抱他的孙子去,免得咱要花个钱,还得看他脸色,好像大清江山已改姓阎,不再姓爱新觉罗似的。”
阎敬铭户部尚书生涯到此结束。没等谕旨下达,便卷上铺盖出京,回了陕西朝邑老家,含饴弄孙,倒也自得其乐。不久有消息从京城传到西北,继任户部尚书不是别人,竟是翁同龢。阎敬铭这才渐渐醒悟过来,这家伙极力怂恿你跟慈禧和奕(左讠右睘)抬杠,原来是给你使绊子,叫你早日出局,他好乘虚而入,足见其用心何等险恶。
要说尚书大位,阎敬铭还真不怎么在乎,然被人愚弄的滋味毕竟不好受。真想跑到翁同龢家里,喷他个狗血淋头,一解心头之恨。无奈陕西远离北京,够不着翁同龢,气得阎敬铭直跺脚,一边绕墙打转,困兽一般。绕上几圈,突然两眼一黑,双腿一缩,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家人吓得不轻,忙围过来,掐的掐人中,放的放足血,阎敬铭才好不容易动了动脑袋,嘴巴一张,吐出一口浓痰,清醒过来。
也许是到阎王老爷那里打一转,参透生死,阎敬铭一下子豁达起来,觉得受翁同龢愚弄,也生气动怒,大可不必。人一豁达,能吃能睡,心宽体健,又处江湖之远,置身是非之外,确是神仙过的日子。神仙无事牵绊,正好以歌自娱,阎敬铭作《不气歌》,哄自己开心: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倘若生病中他计,气下病时无人替。请来医生把病治,反说气病治非易。倘若不消气中气,诚恐因病将命弃。我今尝过气中味,不气不气真不气。
唱着自编的《不气歌》,阎敬铭在老家过得快快活活,有滋有味。时人不再叫“救时宰相”,改称“不气宰相”。无可救时,能够不气,也是风骨。直至七十五岁高龄,无疾而终,魂归道山。朝廷追赠太子少保,谥文介。一个介字,倒也贴近阎敬铭品性。
且说翁同龢继任户部尚书后,奕(左讠右睘)便召问道:“翁师傅答应给颐和园工程筹款,不知怎么个筹法。”翁同龢从身上拿出一笺,呈给奕(左讠右睘),笑笑道:“筹法在上面。”
原来翁同龢早有准备。奕(左讠右睘)伸手接住函笺,低头看起来。是以奕(左讠右睘)口气写给李鸿章的信函,里面就一个意思,请他代海军衙门出面,跟各地督抚函商,报效两百万两海防银,存款生息,以补正款不足,专备购舰、设防要务和皇太后阅看水操之用。
向地方督抚伸手要银,手段一点不高明。奕(左讠右睘)颇觉失望。可转而又想,眼下情形,也别无他途,只好摊派各地,以解燃眉之急。奕(左讠右睘)当即在函笺上加盖亲王印信,发往天津。
收到函笺,李鸿章哭笑不得。王爷向下索款,不直接发函给各地督抚,干吗多此一举,由你这个直隶总督代派呢?显然是新任户部尚书翁同龢出的馊主意。阎敬铭为颐和园丢掉户部尚书帽子,翁同龢拣个便宜,首先得解决颐和园工程款,可他屙屎屙屎,唯独屙不出银子,只能打地方督抚主意。又不愿以户部和王爷名义发函,故意私信给你李鸿章出难题,事成是他姓翁的功劳,事不成你姓李的拱起屁股,让奕(左讠右睘)打板子就是。
诿事推责不是李鸿章风格,尽管看穿翁同龢耍的把戏,还是叫来于式枚,让他代笔草拟信函,分头与两江、两广、湖广、四川等地督抚商筹报效款。信函发走,于式枚道:“两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中法战争所费甚巨,各地竭泽而渔,财源短缺,不知能否筹得上来。”
李鸿章道:“虽说老夫信上说是报效海防银,可各地督抚个个聪明绝顶,一看便知银子将用往何处,自然尽力而为。”于式枚道:“相国如此肯定?”李鸿章道:“其他人难说,至少两广总督张之洞会不折不扣,报效巨银。”于式枚道:“两广是中法战争重灾区,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张之洞到哪里筹集巨银?”李鸿章道:“你放心好了,为太后和醇亲王效力,张之洞比谁都积极,绝对会舍命为之。”
于式枚点头道:“张之洞最会做官,居京时就有巧宦之称,不然也不会身无寸功,便在短短几年内,以词臣身份连升数级,直至两广总督。不过会做官,不见得会来钱,两广民穷官绌,百废待兴,欲报效巨款恐怕不易。倒是两江富庶之地,上海关税丰盈,苏杭和沿海贸易旺盛,曾国荃想多筹几个银子,应该不太难。”李鸿章笑道:“依你之见,曾国荃来钱容易,报效会比张之洞多?”于式枚道:“两江系曾家兄弟老巢,湘淮旧人遍布司道府县,九帅曾国荃轻轻透句口风,下属还不赶紧解银上来?”李鸿章道:“老夫觉得正好相反,张之洞会比曾国荃报效多得多。”于式枚道:“何以见得?”
李鸿章抚须而笑,道:“你说两江富庶,湘淮旧人遍布,这些都不假,可你对曾老九还不够了解。二十多年曾老九率军攻克金陵,成就千古功业,便运走大批银子,回湘乡老家盖华堂,置田产,一心只想做他的富家翁。此选择其实很明智,人一辈子就像爬山,到达山顶后,接下来只能走下坡路,直至返回原地。曾老九很清楚,攻克金陵是其人生山顶,再无高峰可攀,也就很乐意待在老家,慢慢消受余生。无奈国无宁日,需要持重老臣维持局面,朝廷一次次召唤他,他实在推脱不了,才不得不消极出山。人消极,皆因无所欲求。已有大功在身,又无欲无求,也就用不着讨好谁,包括太后和皇上。相比之下,张之洞属后起之秀,初掌地方大权,只想讨朝廷欢心,好谋大举,干大事,升更大的官。恰逢醇亲王有求,还不正好表现一番,报效巨款,为日后晋升铺条金色大道出来?”
说得于式枚心悦诚服,道:“还是相国眼光毒辣,看人入木三分。”李鸿章道:“不是老夫眼光毒辣,实是见多官场人事,又太熟悉曾国荃和张之洞两人根底,在报效颐和园工程款上面,两人会有何表现,也就了然于心。”
果然不出所料,李鸿章信函发往各地后,张之洞动作最迅速,眼睛眨都不眨便认筹一百万两,且最先解往海军衙门。曾国荃不情不愿,勉强认筹四十万,加上浙江巡抚三十万,总共才七十万。中法之战因功升任四川总督的刘秉璋筹二十万,湖广与湖北督抚共筹四十万,江西巡抚出十万,李鸿章也报效二十万,合共二百六十万两,远超奕(左讠右睘)期望。
有钱好办事,奕(左讠右睘)底气十足,全力推进颐和园修葺工程。
可叹的是,颐和园工程缺钱,奕(左讠右睘)可借海防名义向下摊派,相反正儿八经办海防,户部定额远远不够,李鸿章还只能另想办法。办法其实也不少,制造、轮船、铁路、电报、挖煤、采铅、炼铁、铸铜、造纸、纺织、贸易诸业,自不必说,凡是别人能想到的,李鸿章都已做到,且渐见成效,陆续给海防拨过不少款子,不然北洋水师也不可能达到现有规模。连肥皂与火柴之类小器物,只要为李鸿章所见所闻,也决不会放过。有位天津商人吴崇仁,带着火柴跑进北洋衙署,先划火给李鸿章点好烟,再介绍道:“火柴又叫洋火,也有自来火之称。别看属小东西,英德美各国皆有所造,纷纷运往中国行销,利润大得很。”
李鸿章要过火柴,放手上把玩着,一边问道:“小东西也有大利润?”吴崇仁道:“崇仁做过查访,每年洋造火柴入境后,光运销两项就值银一百三十万两,且有日增月盛之势。”李鸿章道:“你是说仅小小火柴一项,大清每年就有一百三十万两白银外流出国?”吴崇仁道:“这只是欧美各国,东洋日本也学会仿造火柴,运入通商各口,赚走不少银两。”
“日本能制造,咱们也可自行仿制,以敌洋产,保利源。”李鸿章毫不犹豫批准吴崇仁创设火柴公司,加紧生产和销售。又把淮军将领周盛波和杨宗濂介绍给吴崇仁,一起入股投建。德国人闻听,也想入股,李鸿章叮嘱吴崇仁:“此系中国自主之政,非他人所能过问也。”
天津火柴公司兴办之际,东北传来消息,说毗邻俄国的漠河因盛产金砂,号称天下第一“金穴”,引得俄人纷纷过境淘金,官府派兵驱逐,倏散倏聚,不仅边境治安不保,还有引发两国争端之重大隐患。李鸿章早知中俄边地偏僻苦寒,天高皇帝远,俄人越境属家常便饭,如不及早经营,诚为可虑。人皆趋利,历来实边之计在人,聚人之计在财,漠河富含金砂,正好开设金矿,官督商办,充实国库,同时以财聚人,巩固边防,遏制俄国觊觎。
有想法就有办法,李鸿章经奏请朝廷,成立漠河矿务局,委任李金镛为总办。李金镛系江苏无锡人,早年做过淮军随营文员,后升任知府,长年在东北办理垦务,勘察中俄边境,熟悉边情。领命后,李金镛带领随员,冒着严寒,沿鄂伦春猎人走过的羊肠猎道,跋山涉水五个月,将淘金者出没之处全部走上一遍,又经长计远虑,拟出开矿章程。然后动员东北与天津官商,筹集股银二十万两,购买机器,雇佣矿工,投入生产。为解决生活物资供应,又选择平旷之地,招民垦荒,放养牲畜,开设商铺。甚至开办上百家妓院,金矿老沟因而得名“胭脂沟”,吸引各地富商穷民,纷至沓来,经商采矿,实现发财梦。昔日穷荒之地,生齿日增,积久成市,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红火兴旺。漠河金矿让千万人发财致富,成功守护住偏远边境,也让李鸿章多了一处财源,以弥补海防经费之不足。
李金镛全力经办漠河金矿之际,有个名叫米建威的美国商人受费城财团委托,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境内。米建威自然是冲着李鸿章来的。有一年毕德格回美国休假,拜访老朋友米建威,论及李鸿章洋务举措,米建威很感兴趣,顿生访华动机。毕德格回天津后,继续入北洋衙署办文,用汉语给李鸿章读欧美洋文书籍。有次读完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天演论》,两人就书里内容讨论一番,李鸿章又问起毕德格美国之行,毕德格说到米建威有来华投资愿望。李鸿章毫不犹豫道:“你写信告诉米建威先生,只要他乐意踏入中国土地,不管经商、投资还是旅行,老夫随时欢迎他。”
收到毕德格信函,米建威便与费城财团商议,准备先到中国投资德律风(电话),再办其他实业。费城财团知道中国市场大,投资回报率高,让米建威做代表,来天津投石问路。毕德格早等候在码头,接住米建威后,直奔北洋衙署。李鸿章把客人请入西花厅,摆上烟茶鲜果,热情接待。客套过,米建威给助手扬扬手,助手拿出一样东西,端到桌上。是一台摇把电话机。米建威简单介绍几句,让助手给电话机接上电线,在毕德格合作下,拉到户外数十丈远处。不一会儿,桌上电话机震响,米建威取下话筒,对着喂喂两声,又嘀咕几句,交给李鸿章,要他听电话。李鸿章将话筒捂到耳边,学米建威样喂喂起来。立即听到毕德格在话筒里面朗声道:“我是毕德格,您是李相国吧,您好您好!”李鸿章也乐道:“我是李鸿章,毕德格先生您好,您在美国费城呢,还是在中国上海或天津?”毕德格幽默道:“上海和天津还没装德律风,我只能跑到费城去给您老打电话。”
李鸿章哈哈大笑,放下话筒,对米建威道:“好好好,德律风好,电话好!如果天津与上海都装上电话机,两地就能直接对话?”米建威道:“别说天津与上海,就是远在费城,只要两地电话线一连,便可直接通话,就跟当面聊天一样。”李鸿章道:“电话与电报原理差不多吧?”米建威道:“差不多,都是通过电线联结信号。只不过电报传送电码,电话直接传输声音,更加便利。”李鸿章拍板道:“这个电话公司非成立不可。至于如何成立,本督安排专人与米先生详谈如何?”米建威乐道:“相国如此爽快,合作何愁不成?”
当天李鸿章就让毕德格通知周馥、盛宣怀和马建忠,与米建威坐下来,商谈联络各通商口岸合办电话事宜。米建威开出条件:成立中美合资电话公司,集洋银六百万元,双方各占一半股份;电话线放哪里架设,中方决定;中方有要务急务,可优先使用;除总办总查,所有董事及办事员,均可由华人选择出任,辞退总办总查,须大股东集议,诸如此类。
盛宣怀担心电话抢走电报生意,米建威承诺费城财团可补贴中国电报局洋银五十万元。为在中国办更多事情,还当李鸿章面表示,公司股票卖出后,拿出余利五十万元报效北洋,用作海防费。有利可图,中美合办电话协议很快商定,经李鸿章审阅签批生效,由周馥和盛宣怀协同米建威,集股筹建,争取早日通话。
电话项目正循序渐进,马建忠来见李鸿章,说:“米建威以费城财团为背景,专程来华,恐怕不仅仅为合办电话。”李鸿章道:“还想合办什么?合办银行?”马建忠笑道:“米建威确有此意。”李鸿章道:“这不与咱们不谋而合么?干大事得花大钱,要花大钱,离不开银行支持,中国早就该办银行,只因朝臣极力反对,拖到今日,依然无果。”
涉及银行,说来话长。早在鸦片战争前后,就有英国银行在广州开设分行,接着德法日诸国银行挟带雄厚资本,纷纷入境,于香港、广州、上海、汉口、福州等地设立分行和代理机构。咸丰末年英国汇川银行总部在上海成立,随之英资利生银行、利华银行、利升银行相继成立于中国大地上。同治初年,著名的英国汇丰银行成立于香港,旋即在上海设立分行。外国银行财大气粗,在各通商口岸发行纸币,吸收存款,提供贷款,经营汇兑,传统钱庄和票号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中国所有实业,诸如制造、轮船、铁路、电线、矿务、造纸、纺织及练兵、军械、海防等军务,无不依赖洋债,旧债未还,新债又添,不仅要支付沉重利息,还经常在汇率上吃大亏。李鸿章办洋务,固海防,没一样离得开钱,深知银行系经济血脉,血脉不通,实业不兴,富国强军便是空话一句。无奈朝臣只须动嘴喊爱国,不用动手干实事,哪知银行之重要?李鸿章多次奏办银行,屡遭非议,一直未能实现夙愿。既然朝廷不肯开银行,只好由内向外,与洋人合办,办出经验,赚取大钱,再独资自办。
正好马建忠兄长马相伯与上海教会闹翻,辞去徐汇公学校长,北上天津投奔李鸿章,李鸿章让他与弟弟一起,去跟米建威洽谈合办银行事。洽谈很顺利,先借银两千五百万两,在天津或上海设立总行,各省另设分行,名字就叫华美银行,中美各派总办和副总办一名,其权相同。大清朝廷不论何时何事,皆可向本行借银,或由本行转为借贷,借数不拘多少,皆照美国国家向商家借贷之例,利息最轻。本行可设厂铸制金银钱,其式样轻重由北洋商宪批定遵行。本行亦可发行钞票,发出票数不得超过存银之半。中国筑路、开矿、纺织、营造、军械、海防等类大工程向本行借款或转借,享受最低利息优惠。
各章程条款公平合理,双方益权均等,很快获得李鸿章批准。只是中美电话公司正在中国招股,市面银根吃紧,银行募股困难,米建威提出把电话公司股票带到美国出售,售价附入银行资本,作为华商股份,以昭信实。征求华商股东意见,各位乐意,李鸿章拍板定案。
合资电话公司如愿开业,华美银行也已议定,米建威准备返美募股,李鸿章派马相伯同往,直接与美国财团洽谈贷款。马氏兄弟觉得事关重大,对李鸿章道:“合办华美银行不是小事,相国恐怕还得奏报朝廷批准才行。”李鸿章蹙眉道:“一旦奏报朝廷,肯定又会招来一片反对声,又是何苦来着?”马相伯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银行开办营业,总会传到朝廷里,不经奏准擅行,惹出乱子,更难收场。”李鸿章道:“从前筹划官办银行,老夫之所以奏报朝廷,意在争取户部官银垫股,此番中美集股合办银行,无需户部掏钱,奏报又有何用?相伯放心去吧,我先给美国总统发电报,你会大受欢迎的。”
其时李鸿章名声在外,欧美只知大清有北洋李鸿章,不知还有光绪皇帝。听说李鸿章特使马相伯赴美,美国政商无不翘首以待。俟其入境,美国海关已得到总统指示,照外交代表惯例,免检行李,客气放行。至纽约登岸,总统特派侍从武官列队恭迎,银行界领袖纷纷拜会,轮番宴请,场面比驻美公使到职热闹得多。接下来商谈贷款,大大超出马相伯预期,银行家竞相出资,粗略合计,高达五亿多银。钱太多扎手,马相伯怕李鸿章不敢接受,商定以五千万两为正式贷款,另吸三亿存款,视中国财政缓急情形提用。谈得差不多,马相伯电告李鸿章,呈报成果。李鸿章自然欢喜,回电马相伯,给予充分肯定。
依李鸿章初衷,先不声不响把华美银行办起来,见出实效,再慢慢向朝廷解释。谁知美国记者披露于报,无缘项目之商人出于嫉妒,大骂米建威是骗子,从美国骗到中国,又从中国骗回美国。英德法俄各国银行家也要求贷款给中国,否则鼓动本国商人,切断与华贸易往来。洋人就是这样,一国来华掠金夺银,他国纷纷涌入,恨不得掘地三尺,把钱财通通刨走。眼下美国欲贷款给中国,各国也争先恐后,非把银子往中国大地上撒不可。
消息传到北京,朝臣坐不住了,责怪李鸿章吃了豹子胆,美国人的钱也敢拿。美国人又不是你爹你妈,凭啥塞钱给你?肯定别有用心。即使别无用心,美国给钱,英国给钱,德国给钱,法国给钱,俄国给钱,大清金满地,银满山,俯拾皆是,国人只顾低头捡钱,士子不入书房读书写字,妇女不待家中办厨浆洗,农人不下田耕耘收获,工匠不进厂做工司艺,行商不外出贸易贩运,坐贾不开门买卖经营,国家岂不瘫痪,人人都得饿死冻死?
户部堂官对钱最敏感,得知李鸿章撇开户部,派人赴美筹钱办银行,一个个难受得很。这边满侍郎道:“李鸿章爱多事,户部不愿出钱给他办银行,他竟别出心裁,与美国鬼子狼狈为奸,合办什么华美银行,坏我银根,简直罪大恶极。”那边汉郎中道:“谁不知李鸿章势利眼,有奶便是娘?美国鬼子愿出钱合办银行,他还不一头扎进人家怀里,捞过**猛吸猛吮起来?”这边满员外郎道:“美国人太富有,华美银行真办起来,钱用不完,户部无事可办,朝廷还留着咱们这些堂官干啥?”那边汉主事道:“户部掌管银钱,朝廷上下用度,皆需咱们拨付核销,以后谁需办事花钱,都往银行跑,户部门前冷落,还不只有撤销了事?”
堂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唯满汉尚书崇绮与翁同龢闷头阅文,像耳朵塞了厚厚棉花,充耳不闻。莫非两位尚书大人不知华美银行事?众人拿眼去瞧崇绮与翁同龢。两位依然不肯吱声,没事人一样。堂上死寂一片,仿佛蚂蚁走路声音都听得见。
崇绮本来在家养疾,只因颐和园修葺工程顺利铺开,有他功劳在,慈禧特意准其病愈,回部当值。正碰着李鸿章筹办华美银行,公然与户部唱对台戏,实在令人愤慨。崇绮自然感觉得出众堂官投过来的目光,终于憋不住,先开腔道:“翁师傅你好有定力,李鸿章办华美银行,要砸户部饭碗,你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翁同龢抬头望眼崇绮,不紧不慢道:“李鸿章朝中有人,咱胳膊还能扭过他大腿?”崇绮不满道:“李鸿章朝中有人没错,翁师傅还是当今皇上老师呢。”
皇上老师又如何?皇上名义亲政,却还处在见习阶段,仍由太后训政,除非两年后大婚正式亲政,看能否独掌朝政。翁同龢心里暗想,嘴上笑笑道:“同龢是皇上老师不假,崇大人不还是国丈么?”崇绮道:“那是同治朝旧事,如今谁还认咱这个国丈国尺?废话少说,翁老师快拿主意吧,不然华美银行横行大清,咱们都只能回家,望着天花板等死。”
翁同龢依然隐忍不发,反问道:“崇大人先说说,该怎么办才好?”崇绮顿了顿,道:“只怕别无他法,唯有动员御史与翰林上疏纠弹,让太后认识到银行之危害,才会勒令李鸿章金盆洗手。”众人附和道:“朝廷养着众多御史和翰林,闲极无聊,总得找点正经事做做。”
不想翁同龢泼冷水道:“找人上疏纠弹未尝不可,只是不见得起作用。”众人问:“翁师傅肯定有高招,透露给咱们吧。”翁同龢卖关子道:“老夫有高招,还会瞒你们吗?”
听说李鸿章勾结美国财团办银行,御史和翰林们早就蠢蠢欲动,准备对李鸿章下手,又经户部堂官怂恿,更是兴致勃勃,挥动刀笔,拟成弹章,呈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