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翁师傅阴使手段,醇亲王赴津阅操(1 / 1)

中法之战,国家损失惨重,军民死伤无数,朝臣外吏去的去职,丢的丢官,李鸿章却长袖善舞,大显神通,执掌海军衙门,迎回铁甲装甲三舰,订造巡洋舰,修成胥阎铁路,又在着手津沽铁路筹建。这也就罢了,还谈妥蚕池口教堂拆迁事宜,说服英军答应撤走巨文岛,大获慈禧欢心。慈禧欢,奕(左讠右睘)也跟着乐,一改成见,对李鸿章刮目相看,言听计从,他想上山,让他上山,他想下河,让他下河,他想摘星,让他摘星,他想揽月,让他揽月。

朝臣于是私下议论,中法之战中国没败,法国没赢,越南没输,只有一个人完胜,那便是李鸿章,因战而得势,仿佛三国事先约好,要替他打这一仗似的。议论得多了,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跑到天津,将李鸿章五花大绑,押赴北京,扭送菜市口,一刀两断。

议论得最起劲的还是翁同龢与黄体芳。由于清军越战失利,清廷甲申易枢,翁同龢被赶出军机处,郁郁寡欢,见李鸿章风光无限,难免妒火中烧。黄体芳挂名兵部左侍郎,兵事决于军机处,海防为海军衙门把持,弄得他整日无所事事,想会办海署,找点活干,为李鸿章和恭亲王奕?所阻,恨得咬牙切齿。翁黄于是走到一起,商议如何给李鸿章使使绊子。只是黄体芳没翁同龢那么多歪歪肠子,实话道:“体芳最恨李鸿章贪功,又管海防,又理外事,又修铁路,还想建什么银行。只是此系富国强军要务,李鸿章不办,也得有其他人来办。”

翁同龢不满道:“谁不知海防诸务得有人办?可也不能好事都被李鸿章一个人办了去,他风光占尽,别人都是傻子,只能袖手旁观吧?”黄体芳认可道:“师傅说得也是。可太后与醇亲王眼里只有李鸿章,咱们也拿他没法啊。”翁同龢道:“怪只怪太后与醇亲王受李鸿章蛊惑,看不出他狼子野心。”黄体芳好奇道:“李鸿章有何狼子野心?”

翁同龢扯过黄体芳耳朵,轻声道:“李鸿章一人独掌北洋水陆两师还不够,又会办海军衙门,调度北南粤三洋,这于大清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看不出来吗?”黄体芳道:“李鸿章独掌北洋没错,可海军衙门还有醇亲王总理,曾纪泽会办,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翁同龢道:“你傻呀,醇亲王既管军机,又掌总署,还要督导皇上课业,宫中大事小情,太后也交他料理,他哪有时间操持海军衙门?至于曾纪泽,与李鸿章长达二三十年交情,唯其马首是瞻,还不他说啥是啥?说得透切点,爱新觉罗氏的海军衙门,不知不觉中已悄悄改姓为李。”

话不说不明,黄体芳顿觉事态严重,道:“作为光绪臣子,咱们又该怎么办才好?”翁同龢道:“咱们不像李鸿章,有枪有炮有海陆两军,只有手中秃笔。”黄体芳道:“师傅意思,上书太后与皇上,言明李鸿章会办海军衙门利害关系,为国为民消灾免祸?”

为国为民太玄乎,还是先给黄体芳点盼头,好让他鼓足勇气,与李鸿章过招。翁同龢心下寻思着,嘴上道:“只要击败李鸿章,或至少把他逐出海军衙门,本师傅立即奏请太后和醇亲王,让你顺势入位,到时谁也不可能再阻拦你。只是单凭你黄大侍郎一己之力,欲扳倒李鸿章,恐怕有些难。可先联络徐桐、盛昱及余联沅、屠仁守诸位御史,众志成城,一齐向李鸿章开火,纵使不能灭掉他,也要杀杀他威风,乖乖离开海军衙门。”

黄体芳依计而行,去找徐桐他们,添油加醋,把翁同龢的话学舌一遍。徐桐最看不惯李鸿章与洋人打得火热,说:“老夫也担心大清江山,迟早会断送在李鸿章这帮假洋鬼子手里。黄侍郎肯打头炮,老夫随后跟进就是。”

徐桐现为吏部尚书,位高威重,他能出手,李鸿章定然吃不消。黄体芳欣喜若狂,拜别徐桐,去见盛昱。盛昱因鼓动梁鼎芬参劾李鸿章,被慈禧发配到国子监,天天埋首故纸堆,正郁闷得很,有人要借他如椽巨笔,鞭挞李鸿章,不用说也表示乐意。

黄体芳又联络余联沅、屠仁守等人。余屠都是湖北孝感人,满腹经纶,文冠朝野,却因朝廷僧多粥少,屁股下没实位,手里头无实权,御史一做多年,竟日青灯黄卷,闲得发慌,黄体芳送活上门,当然愿意出手,借以打发无聊时光。

可徐、盛、余、屠等虽为书呆子,却也有精明之处,黄体芳一张口,就知他受翁同龢怂恿,才敢公然与李鸿章作对。至于是不是如其所说,李鸿章欲将爱新觉罗氏海军衙门改姓为李,甚至企图颠覆大清朝廷,难以置信,似可存疑。且李鸿章所作所为,皆系富国强军之举,事先又得到慈禧和奕(左讠右睘)首肯,应无大过。也就各留一手,先作壁上观,等黄体芳打过头阵,看看宫中有何反应,再采取相应行动,以免操之过急,引火烧身。

黄体芳哪知这些人肚里小九九,回到家里,马上研墨铺纸,拈笔具奏,大骂李鸿章独断专行,贪权贪财贪功,不惜耗费国家巨资,筑路开矿,购舰置炮,操练水师,壮大淮军,借以扩张个人势力,凌驾于朝廷之上。还觉不够,又执掌海军衙门,操纵三洋,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成熟,再联合洋兵,企图阴谋颠覆大清天下。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望太后和皇上及时识破李鸿章狼子野心,果断擒拿国贼,扑灭奸党,挽大清于危境,救民众于水火。

劾稿初成,忽闻翁同龢到访。黄体芳知道翁同龢来意,出示劾稿,恭请指教。翁同龢觉得内容不错,只是略欠火候,也就不客气,提笔修改起来。翁同龢不愧为咸丰状元,两朝帝师,文笔比黄体芳老到得多,经他略作改动,劾章平添文采,更具杀伤力,黄体芳不服还不行。当即谢过翁同龢,重新誉正,呈入宫中。

这封火药味十足的劾章到得慈禧手里,她反复看过多遍,觉得言之有理,又似乎不对劲,李鸿章所作所为,皆系先奏后办,毫无隐瞒,哪来的狼子野心?再说咱慈禧对他李鸿章也不薄,处处维护他,他想要什么给什么,想干啥放手让他干啥,就是有人背后放冷枪,施暗箭,欲置之于死地,也尽力设法给他堵枪挡箭,免得他受伤倒地,无法替大清效力卖命,他还有何理由觊觎咱大清天下?慈禧思前想后,认为黄体芳没事找事,无中生有。可世事又实在难说,你慈禧对人家好,难道人家就非得对你好不可?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黄体芳不幸言中,李鸿章确实居心叵测,亡我之心不死,大清岂不危矣哉!

慈禧越想越害怕,叫来奕(左讠右睘),出示黄折,让他过目。奕(左讠右睘)认真看毕,道:“怎么通篇都是翁师傅口气?我读过黄体芳文章,文笔哪有如此老辣!”慈禧道:“你是说黄折出自翁同龢之手?”奕(左讠右睘)道:“也难说,劾折里既透着翁同龢口气,也留有黄体芳影子。也许是黄体芳打的底稿,翁同龢作过修改。”慈禧道:“如此说来,黄体芳是受翁同龢指使,具折弹劾李鸿章?翁同龢将李鸿章当眼中钉,肉中刺,想扳倒他,倒也不足为奇。”

“我去见见翁同龢再说。”奕(左讠右睘)告辞慈禧出来,径直上了毓庆宫。翁同龢正好在,未待奕督查完光绪课业,便试探道:“外面说黄体芳上了道折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奕(左讠右睘)装傻道:“黄体芳又会上什么折子呢?是言军还是论政?”翁同龢道:“黄体芳乃兵部左侍郎,八成是言军无疑。”奕(左讠右睘)反问道:“翁师傅就这么肯定?”翁同龢道:“同龢瞎猜。”奕(左讠右睘)道:“黄折言军属其职分,只是不知他言海军,还是说陆师?”翁同龢道:“海防为国之大计,朝廷又刚成立海军衙门,估计黄折与海防不无关涉。”

给皇帝授课传道,乃读书人最高追求。翁同龢两为帝师,享尽尊荣,令人瞩目,可还嫌不够,老与李鸿章作对,给朝廷添乱,到底居心何在?奕(左讠右睘)盯着翁同龢,冷冷道:“翁师傅还是尽己本分,好好教皇帝读书,海防、洋务、外交有李鸿章打理,用不着你操心!”

丢下这句话,奕(左讠右睘)掉头离去。翁同龢僵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直至向晚,出宫回家,脑袋里还晃**着奕(左讠右睘)那难看的脸色,心里一阵阵发毛。又不甘心,摸黑上了黄体芳家。把翁同龢迎入书房,听他转述完白天与奕(左讠右睘)见面情形,黄体芳摸着脑袋,道:“醇亲王与李鸿章正打得火热,自然不可能向着咱们。可太后圣明,该不会受李鸿章蒙蔽,听信醇亲王吧。”

翁同龢似有所思的样子,道:“不必在乎醇亲王,背后还有太后呢。你不是找过徐桐诸位么,他们递入折子没?”黄体芳道:“好像没啥动静。他们亲口答应联参李鸿章,该不会食言吧?”翁同龢道:“徐桐诸人都是官场油子,也许见李鸿章正得宠,生怕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臊,轻易不敢出手。你再去找找他们,就说老夫已从光绪嘴里得知,慈圣与醇邸读过你的劾章,对李鸿章有了疑心,必将采取措施。这些人一听,不甘落后,定会踊跃跟进。”

黄体芳转忧为喜,送走翁同龢后,便出门找到徐、盛、余、屠几位,一番花言巧语。几位振奋不已,赶紧拟折,等着朝会时出手。

奕(左讠右睘)弄明黄体芳劾折来由后,禀报慈禧道:“翁师傅记恨李鸿章,又觉自己出面欠妥,才拿黄体芳当枪手,无事生非,实在卑劣之至。不看在他是同治和载湉老师份上,干脆把他赶出宫去算了。”慈禧道:“本宫反复看过黄折,也觉纯属捕风捉影,绝无此事。也是李鸿章有大功于大清,遭翁师傅嫉妒,非挑点是非出来不可,不然心里难受。不过翁师傅也非一无是处,状元出身,学问底子厚,不让他为光绪传道授业解惑,也是莫大浪费。”

慈禧此话意思,翁同龢既是皇帝老师,对他还是客气点,免得弄不好,得罪天下读书人。黄体芳则不然,身为兵部侍郎,本该支持李鸿章办好海防,却因没能做上海军衙门会办,衔恨于心,无中生有,恶毒攻击功臣,绝不可轻饶。两天后朝会,慈禧抓过黄折,掷出帘外,痛斥黄体芳迹近乱政,当场宣布撤去其兵部左侍郎,降为通政使。

徐桐、盛昱、余联沅、屠仁守等人就在朝堂上,正琢磨着要不要掏出怀里劾折,见黄体芳惨遭责罚,好不容易混到兵部左侍郎,头上帽子说丢就丢了,实在划不来。顿时吓得冷汗淋漓,暗自庆幸多个心眼,未曾鲁莽行事,不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晚矣。

没能撼动李鸿章分毫,却丢掉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自然想不通,朝会一结束,直接追到翁府,责怪翁同龢出馊主意,害惨自己。翁同龢安慰道:“别以为李鸿章得意一时,过两年慈禧撤帘,光绪亲政,老夫在学生耳边轻轻给你美言几句,还怕你兵部左侍郎回不来?岂只兵部左侍郎,就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也是光绪一句话的事。你可能不知道,光绪最看不惯李鸿章做派,只知天天向朝廷伸手要钱,购舰置炮,增兵添饷,一有风吹草动,则缩头乌龟样,一味求和,不敢有任何作为。老夫看好光绪,有主见,有血气,一旦亲政,定会起用敢作敢当的臣工,重振大清雄风,届时自然有老弟你用武之地!”

黄体芳再迟钝也听得出,翁同龢在给自己画饼充饥。可画的饼也是饼,总比连画饼皆无要好。黄体芳略觉安慰,道:“只是就这么放过李鸿章,体芳实在心有不甘。”翁同龢道:“一时半会儿想扳倒李鸿章,确属不易,可给他惹点麻烦,让他难受难受,还做得到。”黄体芳道:“师傅想给姓李的添啥麻烦呢?”翁同龢道:“李鸿章不老想办银行么?咱叫他银行梦化作泡影。”黄体芳道:“又如何阻止李鸿章办成银行呢?”

“此事不难,只要咱俩合作得好。”翁同龢阴阴一笑,胸有成竹道。黄体芳道:“怎么个合作法?”翁同龢道:“你去找户部尚书阎敬铭,就说银行属无本生意,贸然出银给李鸿章做本金,弄不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夫则寻机会接近太后,力陈银行之害。太后不发话,阎敬铭不掏银,李鸿章再有能耐,也别想把银行办起来。”

黄体芳甚喜,去户部拜访阎敬铭。客套几句,论及银行,阎敬铭道:“洋人银行在中国大行其道,赚得盆满钵满,咱们为何不可试办两家看看呢?”黄体芳道:“洋人认死理,讲规矩,开银行能赚钱不奇怪。中国人与洋人不同,凡事论关系,重感情,办银行不办出乱子才怪呢。比如户部办银行,你阎尚书七姑八姨开店经商,向你借贷,你借还是不借?借出去后,人家生意亏空无偿还能力,甚至赚了钱也赖着不还,你该怎么办?到时你有几多积蓄,多少家产,拿出来补缺堵漏?补不了缺,堵不了漏,朝廷能轻饶你吗!”

这也是实情,许多事洋人行得通,到中国人手里就会走样。阎敬铭心里打起鼓来,早没了支持李鸿章办银行的信心。黄体芳见阎敬铭半天不出声,又趁热打铁道:“体芳也是为尚书大人好,特意来提个醒。你想想,咱黄体芳参劾李鸿章,开罪太后,也就丢掉兵部左侍郎,至少还有通政使可做。你老出手一两百万,交李鸿章办银行,丢到水里,泡泡都不冒一个,恐怕不只丢户部尚书,弄不好还有牢狱之灾,甚至脑袋难保。”

说完该说的,黄体芳扬长而去,奔翁府给翁同龢复话。翁同龢还在宫里,未曾回家。这天正好慈禧去毓庆宫问光绪学业,翁同龢夸几句光绪,慢慢将话题引到银行上面,胡乱编造道:“太后要让李鸿章办银行,微臣没啥可说的。只是事关天下利害,千万不可学日本鬼子,办银行办坏了,以至大量银子外流欧美,国用无出,天皇买菜购米都困难,天天派人上山挖野蔬,带回皇宫煮熟充饥。”慈禧惊讶道:“还有此等事?简直难以置信。”翁同龢道:“太后如若不信,可召日本驻华公使进宫,一问便知。”

以慈禧之尊,直接召对日本公使,岂不有失身份?回养心殿后,便叫进总理衙门大臣奕劻,要他去日本公使馆,打听打听日本银行办得如何。奕劻得令,出宫赶往日本公使馆。其实头天翁同龢就悄悄派人找过日本公使,给他塞把银子,嘱咐清廷大臣来问日本银行情况,该如何应答。中国是日本假想敌,大清兴洋务,固海防,还准备办银行,富国利民,日本公使正惶恐不安,清廷有人欲阻李鸿章银行之举,自然乐意配合。故奕劻入馆后,日本公使便大骂日本银行家吃里爬外,害得日本政府骑虎难下,快至破产边缘,连驻华公使馆已大半年没拨一两银子,还是中国朋友接济度日,不然早关门闭馆,上街乞讨去了。

奕劻回禀慈禧,慈禧半日无语,陷入沉思。翌日又传阎敬铭,召对银行事宜,阎敬铭也说,办银行风险实在太大,不可仓促为之,以免贻害无穷。慈禧担心弄巧成拙,放弃办银行之初衷,让奕(左讠右睘)传谕:前据李鸿章面奏,开设银号,统筹经费,以裨国计,唯此事创办非易,中华与外洋情形迥不相同,若经理不得其宜,深恐流弊滋多,故暂搁置不议为佳。

谕发天津,李鸿章唯有唉声叹气,深感创办新事之难。于式枚一旁道:“中法歇战议和后,胥阎铁路建成,北洋新添铁甲,相国会办海署,心有所想,事有所成,朝臣心生嫉妒,添乱设阻,实不足怪。银行之事缓缓也行,醇亲王将赴津阅军,不愁没您可忙的。”

眼下已是光绪十二年(1886)仲春,离奕(左讠右睘)年前定妥夏季阅军日期越来越近,也容不得李鸿章分心他顾。他早有盘算,海军衙门成立,为北洋海军成军打下良好基础,千万不可放弃这个难得机遇。海军属于新型水军,无论装备标准,设施规格,还是练兵与操演方式,与传统水师截然不同,须以欧美海军为标准,以适应全新的海防形势。因此李鸿章格外看重此次阅军,让奕(左讠右睘)亲眼见证北洋水师风采,争取其支持,早日成立海军。

鉴如此,银行没办成的小烦恼,也只能置之脑后,留待日后再说。李鸿章于是召集周馥、丁汝昌、琅威理等文武僚属,精心部署阅军事宜。琅威理是英国海军军官,中法战争之前便受聘为北洋水师总查。总查就是总教习,负责水师组织、演练、培训与教育。中法战争爆发,英国为中立国,琅威理避嫌辞职。战争过去,李鸿章又返聘其复职,重掌北洋水师训练。琅威理依英国海军条令治军,严格认真,一丝不苟,水师军容为之整肃。水师里有个说法:不怕丁军门,就畏琅威理,足以为证。

各阅军事项筹备就绪,孟夏倏然而至。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奉慈禧懿旨,率领海军衙门与神机营满汉诸大臣,及各类会办、帮办、翼长、委员,由戈什哈(武弁)和王府侍卫拥护,出京至通州登船,望津而行。阅军是件大事,出发前奕(左讠右睘)总觉仅海军衙门大臣等人随行不够,专门发函征求李鸿章意见。李鸿章领会奕(左讠右睘)用意,建议奏派太后最信任的后宫近臣,代表其亲赴天津,监督和检阅水师。后宫谁最受太后信任?不言而喻,只能是四品花翎太监总管李莲英。奕(左讠右睘)深受启发,入宫面奏慈禧,请李莲英以太后私人代表名义,随行监阅水师。慈禧自然高兴,点头恩准,心里还暗暗赞赏奕(左讠右睘)懂人情,会办事。

两天后一行人到达津郊。李鸿章乘坐轮船至浦口,登亲王大船,跪请圣安,同舟行抵红桥码头。沿途兵船在水,礼炮声声,陆营于岸,列队跪迎。直隶与北洋各司道以下官员齐伏码头,恭迎亲王登陆。华车宝马静候道旁,亲王一行入车上马,浩浩****,向城中进发。

奕(左讠右睘)以城中海光寺为行辕,文武百官均持手本,至寺内请安。一时间,纡朱曳紫,冠盖如云。隔日一早,李鸿章介绍法、英、德、美、日、俄诸国驻津领事谒见奕(左讠右睘),尔后同出寺门,视察天津武备学堂,检阅毛瑟枪步队操法。午宴毕,乘小轮船赴大沽,沿途旌旗飘飘,盛军与仁军跪列南北两岸,鸣枪致敬。百姓则扶老携幼,夹岸围观,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至大沽换乘海晏号,趁月明潮涌出海。北洋定远、镇远、济远、超勇、扬威五舰,南洋南琛、南瑞、开济三舰,左右护航,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镇边六炮舰随后,往旅顺方向进发。迎着习习海风,赏过皎月,观过大潮,各自回仓入寝。一觉醒来,已是黎明时分。奕(左讠右睘)出仓来到甲板上,眼望众舰簇拥,面朝茫茫海天,不觉诗兴大发,口吟一词:危坐入东海,飘飘心迹真仙宰。沧波万叠涌艨艟,又疑云烟出没笼崴嵬。西送月无痕,东瞻日初浴,除却升沈赤白丸,唯有滉漾一色连天绿。

李鸿章陪护一旁,听得真切,鼓掌叫好。奕(左讠右睘)道:“少荃也来一首如何?”李鸿章岂敢与醇亲王比诗?笑笑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诗题在上头。”奕(左讠右睘)哈哈一乐,笑道:“少荃可不像自谦,李白虽因崔诗在前,不愿提笔,毕竟名头比崔灏响亮得多。”

到港上岸,一行人参观船坞,察看库房,检视各处炮台。午后齐赴校场,检阅毅字、庆字、护字三军操演。毅军所习德国步队,操法整齐,炮法精熟。庆军与护军不甘示弱,进退离合,无不严整齐一,枪声万响如一出,军容不亚毅军。

翌日检阅海军。李鸿章陪同奕(左讠右睘)与李莲英,兴致勃勃,登上黄金山炮台,居高临下,眺望大海。只见镇远、济远、超勇、扬威、南琛、南端、开济各舰,云集南面海上,依定远旗舰旗语调度,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旋转离合,极有章法。奕(左讠右睘)与李莲英哪见过如此壮观的战舰编队场面,自然倍觉震撼,赞叹不已。

五艘鱼雷艇则排列山边浅水处,依次施放鱼雷。但见鱼雷入水,直射如箭,留下白纹一线。船靶被击中后,一轰而成韲粉。水雷布置于水中,一按线钮,轰然巨响,激起水柱数丈高。接着观看炮台实弹打靶,隆隆爆炸声,响彻山谷,烟焰成云。改天检阅“镇”字号六艘炮舰演习,场面雄壮,炮声如雷,惊天动地。

奕(左讠右睘)与李莲英竖起拇指夸赞,李鸿章大乐,也忍不住赋诗一首:雕弓玉节出天阊,士女如山拥绣裳。照海旌旗摇电影,切云戈槊耀荣光。佽飞禁旅严千帐,罗拜夷酋列几行。德协谦尊齐赞颂,力辞黄屋福威扬。

旅顺演习结束,李鸿章陪奕(左讠右睘)与李莲英登定远,其他大员上镇远与济远,启碇西航。到得烟台,十艘英国军舰,六艘法国军舰,排列于港口外,各鸣炮二十一响迎接。

连日奔波,奕(左讠右睘)有些吃不消,加之夜航海上,凉风一吹,寒气入体,竟发起烧来。李鸿章嘱咐随行洋医,打针施药,精心照料,而后自率丁汝昌、琅威理与周馥等人,乘快船赶往威海,查看海湾南北两岸炮台,视察鱼雷库等海防设施。又登上刘公岛,巡检水师机械厂。北洋水师提督署就设于岛上,名曰水师公所。两年后北洋海军正式成立,朝廷任丁汝昌为海军提督,改为海军公所,又称丁公府。

参观完水师公所,出得门来,李鸿章手指岛西民地,对丁汝昌说:“北洋海军成立在即,更需大量海防人才,可在此处添建水师学堂。”丁汝昌道:“相国高见,水师学堂建岛上,与外界隔绝,学员可专心学艺,出岛操演也方便。”

离岛返回烟台,登舰看望奕(左讠右睘),病情略有减轻。问候几句,李鸿章去了自己舱室。正好琅威理由周馥陪同,进来道:“刚才英国舰队司令派人来访,请醇亲王和相国参观舰队。”李鸿章笑道:“贵国舰队司令是看琅教习面子,让醇亲王和鸿章长见识吧?”琅威理道:“司令是我老朋友不假,可主要是醇亲王与相国面子大。”

李鸿章也不啰嗦,爽快答应下来。琅威理出仓,去了英国海军基地。周馥轻声道:“醇邸病体未愈,只怕没法参观英军舰队。”李鸿章道:“醇邸病体痊愈,也不会登临英舰。”周馥道:“那是何因?”李鸿章道:“你忘了咸丰末年旧事?”周馥道:“相国是说醇邸还在记恨当年英法联军破津入京,逼迫清廷签约赔款耻辱?那相国干吗还答应琅威理呢?”李鸿章笑道:“醇邸恨英国人,可以不上英舰,你我兴海防,办外交,总不好不与洋人交往吧?还有大太监李莲英,恐怕也计较不了这么多。”周馥道:“然英国人请的不是李莲英啊。”李鸿章道:“洋人只知中国人黑头发黄皮肤,哪分得清张三李四?”

让太监冒充亲王,也不厚道吧?周馥还想说啥,李鸿章已转身出去,来到奕(左讠右睘)舱室,禀报英军之诚邀。果然奕(左讠右睘)以生病为由,一口回绝。李鸿章为难道:“英国人如此热情,鸿章不得不答应,总不好出尔反尔,得罪人家吧?”奕(左讠右睘)道:“少荃办外交,非与洋人接触不可,你还是去应个卯。另外李莲英既是太后代表,让他也去开开眼界。”

奕(左讠右睘)松了口,李鸿章出仓去找李莲英,告知参观英舰的事。李莲英道:“醇邸不还在病中么,他去得了吗?”李鸿章道:“醇邸肯定没力气登舰,你去也一样。”李莲英道:“那莲英给相国作陪吧。”李鸿章道:“你是太后代表,自是鸿章陪你。”

隔日一行人来到英军海军基地,恭候已久的琅威理没见奕(左讠右睘),疑惑道:“王爷没来?”李鸿章道:“王爷感遇风寒,卧床不起,无法出行,太后代表李总管到场也一样。”

当着李莲英,琅威理不好说啥。见旗舰上踏板搭过来,伸手去扶李鸿章,请他登舰。李鸿章侧侧身,去掺李莲英。别看李莲英是太后宠臣,其实很谨慎,一路走来,格外低调,无丝毫僭越。此刻更不敢以四品太监总管身份,抢首席阁揆文华殿大学士风头。

见李莲英往后直缩,李鸿章附他耳边道:“身为太后代表,你不出头,传入宫中,太后岂不降罪于鸿章?就是太后仁慈,不予计较,也显得鸿章不懂规矩,日后还怎么做人?”

说罢,李鸿章一把架住李莲英,往踏板上直送。踏板下面是晃**的海水,琅威理生怕李莲英有何闪失,上前扶住他,轻手轻脚,往旗舰迈去。李鸿章也由丁汝昌与周馥护卫,走过踏板,登舰靠到李莲英侧面,一起扬手,向列队于甲板两旁的英兵致意。英兵还以为李莲英是醇亲王,拉响汽笛,鸣放礼炮,齐奏军乐,致以崇高敬礼!

可怜李莲英长年居于深宫,服侍主子,每天从早到晚低眉顺眼,话不高声,处处小心,今日突然被洋兵当成人物一个,享受如此高规格礼遇,难免受宠若惊,激动无比,腰身不再弯曲,不觉得挺起来,脑袋更是昂然往上,目光里放出灼灼亮光。

李鸿章看在眼里,心下不免暗笑。世无天生奴才,一旦主子不在旁边,偶尔冒充回主子,比主子显得更主子。李莲英有些忘乎所以,由琅威理导引,一脚高,一脚低,从英兵队列前走过,来到舷边,观看舰队操演。

在旗语指挥下,两翼舰阵移动起来,不断变换队形,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开,一会儿合,颇为壮观。又施舰炮,放鱼雷,击中前方目标,轰然作响,无一落空。毕竟是老牌舰队,其气势与规模自然在北洋舰队之上。

看过操演,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参观旗舰,才离舰登岸。奕(左讠右睘)经西医诊治,又休整两天,已然痊愈,一行人返航大沽。大沽逗留一天多,检阅过岸炮与水雷演习,又视察船坞和机器厂,此次规模空前的海军大操结束,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返回天津,奕(左讠右睘)受李鸿章盛邀,入住北洋衙署,共商海军发展规划。事在人为,李鸿章抛出系列海军人才培养方案,诸如在威海办水师学堂和枪炮学堂,在山海关建武备学堂,在大沽与旅顺设水雷学堂,同时恢复福州船政学堂,创广东水师学堂,均得到奕(左讠右睘)认可。又重提银行、邮政、铁路等洋务设想,奕(左讠右睘)也点头,要李鸿章具奏上去,再与太后商定。

当夜李鸿章便拟好奏疏,隔日交到奕(左讠右睘)手上,请他代呈太后。奕(左讠右睘)满口答应,笑道:“少荃固海防,兴洋务,本王不遗余力,予以支持,太后与皇帝有事,少荃也得伸伸援手喔。”李鸿章道:“别说伸援手,皇上和太后用得着鸿章,可是鸿章大造化。”奕(左讠右睘)道:“有少荃此话,本王心里就踏实了。皇帝即将亲政,太后不愿显得寒碜,几经过问,已启动三海工程建设。据阎敬铭估算,没六七百万两银,不可能完工。户部一下子拿不出太多银子,本王想先从海军衙门和神机营借拨一部分,不知少荃意下如何?”

虽说北洋水师初具规模,然比之于英法德美海军,还存在不少差距,用钱的地方多得很,海军衙门的钱岂可随便挪用?可奕(左讠右睘)开了口,李鸿章还能说啥,道:“王爷是海军衙门总理,钱怎么用,自然你说了算。”奕(左讠右睘)道:“本王虽挂名总理,然衙门具体事务主要归你与劼刚经办,当然得你俩做主。”李鸿章道:“皇上亲政是朝廷大事,修葺三海,理所当然,只要海军衙门有条件,自当鼎力而为。”

奕(左讠右睘)很满意,启程西归。李鸿章率员远送,顺道视察过沽西军火库,直至二十五里外的桃花口码头上船。与奕(左讠右睘)等大员一一道别,李鸿章才转身,准备登岸。李莲英回送至舷边,轻声道:“此番观操,承蒙相国垂怜,莲英倍享殊荣,眼界大开。日后有用得着莲英之处,相国只管递话入宫,莲英定效犬马。”

李鸿章抓过李莲英手腕,重重地摇两摇,顺势往袖里塞一张银票进去,嘴上大声说道:“麻烦家门大总管的地方多得很呐,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旁人看来,只道两人执手相别,不知此中别有内涵。

下得船来,李鸿章挥动双手,目送奕(左讠右睘)船队渐渐远去,才上轿返回津城。入得衙署,兴犹未了,又题诗云:万千气象蜃楼高,忽地齐烟涌六螯。慈佛护持看献瑞,仙舟共济敢辞劳。自怜坚壁心偏苦,却愧屯田诏屡褒。无限临歧依恋意,漫吟潭水答云璈。

周馥见诗,恭维道:“相国长年忙于国事,无心作诗,此次观操,偶尔为之,便出语惊人,令人刮目。”于式枚一旁道:“相国诗才还用说么?式枚初入翰林,就听说过相国当年入都诗,诸如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尽人成诵。”李鸿章道:“那是少年轻狂,尔今才知觅封侯不易,著史更难啊。”于式枚道:“相国靠军功封爵,凭事功拜相,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做出三千年未有之奇业,不算著史,又算什么呢?”周馥道:“相国以功著史,也以诗著史,晦若(于式枚)可代相国整理诗作,刊印成册,传诸后世,岂不为美?”

李鸿章赶紧摇手,道:“不可不可!”于式枚道:“有何不可?能为相国编校诗集,可是式枚莫大荣幸。式枚听人说,张之洞处处效仿学曾文正公,矢志三立,誓为完人,立德立功之余,时刻不忘立言,每到一处,遇景吟诗,见物作赋,即使政务再忙,也要反复润色,不断校正,亲自誊抄备份,寄回老家存留,待日后结集成册,垂名万代。”

李鸿章撇撇嘴,道:“那是张之洞,老夫不为也。”周馥道:“文章千古事,集诗成册,又不是见不得人,干吗不为?”李鸿章道:“朝堂上下,大江南北,成千上万学子,一个个志大才高,却无缘建功立业,只得借翰墨以抒胸臆,凭诗文扬名立万。算老夫侥幸,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多少做出些功业,为何还要把工夫放在诗文上,抢千万学子风头?”

两人以为然,自此再不跟李鸿章谈论集结诗文的事。

且说奕(左讠右睘)回到北京,未及踏进王府,便与李莲英入宫觐见慈禧与光绪,复禀阅操经过,绘声绘色描述巨舰如何驰骋汪洋,大炮如何惊天动地。惹得慈禧心里痒痒,不禁道:“下次操演,本宫也得露露面,饱饱眼福。”

奕(左讠右睘)知道慈禧开玩笑,道:“太后想饱眼福也容易,叫李鸿章再办一次操演就是。”慈禧感慨道:“李鸿章办操演易,本宫出京观操难啊。毕竟渤海不是昆明湖,本宫若抽身出城,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葬身渤海,也会被御史唾沫淹死。”

昆明湖在清漪园亦即后来的颐和园里,离紫禁城三十来里,倒也不太遥远。只是湖水太浅,划划小船还行,岂可行驶炮舰?不然叫李鸿章派员入湖,操演海军,定能逗慈禧一开懿颜。奕(左讠右睘)心里暗忖着,拿出李鸿章奏疏,呈到慈禧面前。

慈禧接过去瞟一瞟,道:“好个李鸿章,真是得寸进尺。北洋水师已弄出如此大动静,又想着添建水师学堂,扩大海军规模,好像朝廷可以不吃喝,不办事,有钱都交他固海防。银行、邮政、铁路之类,也提过无数次,他不怕嘴皮磨破,本宫还嫌耳朵起茧呢。”奕(左讠右睘)道:“李鸿章也是为大清江山着想,太后该能理解。”

慈禧道:“知道李鸿章为大清江山着想,不然本宫也不会将海防、洋务和外交全交他打理。可朝廷也有朝廷花销。别的不说,光说皇帝一天天长大,要亲政,要大婚,三海不维修维修,也不像话吧?维修银在哪里?总得设法筹措才行。”奕(左讠右睘)道:“微臣已与李鸿章商量过,先从海军衙门办公费里借拨三五十万两银子,用作三海工程,以后再慢慢返拨回去。”慈禧道:“这还差不多。聚财犹如针挑土,花钱好比水推沙。海军衙门经费来之不易,醇亲王与奕劻多为三海工程操操心,每两银子都用到该用的地方。”

说完要说的话题,奕(左讠右睘)出宫回府,光绪也由李莲英护送毓庆宫,让翁同龢继续授课。翁同龢讲授完课程,不愿离殿,旁敲侧击,向光绪打听奕(左讠右睘)在慈禧面前说了些啥。光绪记性好,将父亲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几乎一字不漏。翁同龢又问太后如何回答。光绪说太后很开心,只遗憾渤海不是昆明湖,不然也前去观操,大饱眼福。

李鸿章真会来事,一场水师操演,大获奕(左讠右睘)欢心。奕(左讠右睘)再添油加醋,在慈禧面前一番鼓吹,又给李鸿章加不少分。翁同龢又嫉又妒,只恨自己天天围着光绪咬文嚼字,名曰什么帝师,外人听去生动,其实无所作为,哪似李鸿章,想翻江翻江,想倒海倒海,风光无限?

别过光绪,走出毓庆宫,离开宫禁,翁同龢无意回家,信步走来,不觉到得一处熟悉场所,定定神,才发现是好久没来的琉璃厂。行行止止,经过松竹斋,忍不住抬步迈将进去。松竹斋主营书法用纸,兼卖笔墨砚台印盒,同时代购代销书画篆刻成品。翁同龢系松竹斋常客,主人认识,见他进门,主动招呼道:“欢迎翁师傅大驾光临!”

翁同龢嗯一声,在店里转悠起来。店主贴在后面,讨好道:“翁师傅看中什么,只管开口,拿走就是。”翁同龢故意道:“拿东西,不给钱,你道老夫是土匪?”店主道:“翁师傅真会开玩笑。您老身为帝师,光临敝店,敝店无限荣光啊。”

来到纸柜前,翁同龢立定,指指柜里宣纸,问店主价格。店主没说价,还是那句话:“翁师傅需要用纸,拿走就是。”走到柜前,伸手去搬纸。翁同龢故作生气道:“量死老夫没钱,不肯给价是不是?老夫到别处购去。”掉头要出门。店主忙道:“翁师傅当朝书法大家,不用本店宣纸,岂不愧对您老如椽巨笔?”顺口道出价格。

价格确实有些贵。翁同龢顾不得许多,伸手去身上掏钱。谁知清晨出门时换了袍子,身无分文,掏上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窘得满脸通红,吱声不得。店主见状,道:“忘带钱了吧?没事没事,在下还是那句话,翁师傅喜欢的纸,取走就是。硬是过意不去,留下只言片语,彼此两清,您不欠我,我也不欠您,岂不为妙?”

一刀宣纸,也想换老夫墨宝,简直岂有此理!翁同龢不出声道。怪只怪今天太郁闷,家中又无纸可用,没法挥毫泼墨,一吐胸中块垒。偏偏没带钱在身,看来只好听店主的,留幅字于店里,换纸带回家去。翁同龢不得不随店主走进店内书房,接过狼毫,一气呵成,在纸上写下两句话: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店主欢欣不已,连声叫好。叫声未落,有人走进书房,朗声道:“谁如此开心,莫不是捡了窖金子不成!”店主抬头一望,又一阵惊喜,道:“崇大人驾到,幸甚幸甚!”

店主嘴里的崇大人,便是户部满员尚书崇绮,也属松竹斋老顾客。说起崇绮,来头可真不小。先说崇绮父亲,乃咸丰朝大学士和军机大臣赛尚阿,权重一时,崇绮因此十几岁就做了工部主事。父子官场正得意,太平天国起义,赛尚阿南下督师广西,兵败如山,咸丰一怒之下,旨命押解返京,定斩监候,籍没家产。崇绮也受牵连,革职回家,天天独对青灯,靠诗书画打发时光。不觉到得同治三年,礼部会试,崇绮因装进一肚子诗书,写得一手好字,也走入考场,一试身手。会试结束,八位阅卷官阅完密封试卷,圈出前十名,呈皇上御览。其时同治才十岁,由两宫代劳。慈禧见有份试卷文辞颇佳,字写得很见功力,征得慈安同意,朱笔一挥,点为一甲头名。待密封拆开,才发现是旗人崇绮。旗人子弟多纨绔,竟也有人写得出如此上佳文章和书法,两宫不禁又惊又喜。可惊喜之余,又为难起来。原来大清建国之初,为笼络汉人,硬性规定,旗不点元,也就是科考三甲不取旗人。故自清以来,状元、榜眼和探花里,从无旗人名字。见两宫左右为难,阅卷官说了八个字:但凭文章,何论满汉。两宫觉得有理,不再改判,崇绮于是成为大清唯一满状元,也从此受宠于两宫,升侍讲,晋学士,提侍郎,官运亨通,红极一时。转眼同治已至大婚年龄,需从满大员家里挑选皇后皇妃,崇绮女儿与妹妹双双被选中,女儿做了皇后,妹妹当上皇妃。崇绮就这样成为慈禧亲家,同治岳父与大舅子,地位越发尊隆,连亲王都敬三分。然人生无常,祸福所倚,同治二十岁患天花驾崩,皇后五脏俱裂,加之与慈禧有隙,不愿苟活于世,绝食而亡。崇绮悲痛不已,不忍行走宫中,见物思女,故称疾告退。慈禧不允,相反委以户部尚书,与汉尚书翁同龢共事。两人都是状元出身,难免张飞不服马超,面和心不和。好在甲申易枢,翁同龢出局,阎敬铭替任,崇绮钦佩阎敬铭人品和理财能力,主动放权,彼此相安无事。谁知朝中突传谣言,说崇绮耿耿于女儿之死,常背后诅咒慈禧。又有人说谣言出自阎敬铭,意在把崇绮赶出户部,好大权独揽。另有人说是翁同龢记恨崇绮,见他稳居户部,心里不服,非给他惹点麻烦不可。慈禧不管谣言出自谁,一时气愤,欲罢崇绮。崇绮知趣,先递上辞呈,主动请求离职。不想慈禧又良心发现,暗想为人父母,儿女早逝,谁不心痛?又联系自己夫死子丧,不禁悲从中来,也就于心不忍,恩准崇绮回家养疾,仍保留户部头衔不变。

崇绮长年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以读书写字画画消磨时光,偶尔会来松竹斋转悠,与店主打得火热。不意碰上翁同龢,感到有些惊讶。翁同龢也略觉意外,赶紧上前,作揖打拱,嘴上道:“久违久违!想不到崇大人也会到松竹斋来。”

虽说彼此有隔阂,毕竟时过境迁,又不再共事,崇绮计较不了那么多,回礼道:“翁师傅不在宫中为皇上传道授业解惑么?也抽身外出走走?”翁同龢道:“皇上聪颖,举一反三,又快成年,颇知用功,臣下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琉璃厂逛逛。”

两人虚与委蛇,应酬得差不多,店主请崇绮到桌边欣赏翁字:“翁师傅刚书的墨宝,墨迹还未干呢,请崇大人一阅。”崇绮上前一瞧,大加赞赏道:“好字好字!满朝文武,唯翁师傅写得出如此劲道的书法,确实了不得!只是翁师傅身为帝师,何出此联?莫非久居华屋,吃多美食,无以安身定性,非住茅屋嚼菜根不可?”

李鸿章固海防,办洋务,弄得风生水起,翁同龢相形见绌,难受之至,故作此联自嘲,意即宁肯远离京师,住茅屋,嚼菜根,任凭李鸿章之流胡作非为,眼不见,心不烦。无奈崇绮不明底细,翁同龢也不好说透,敷衍道:“见笑见笑。谁不知崇大人文笔优美,书法漂亮,冠绝满汉学子,才入得太后法眼,钦点状元?”崇绮笑道:“翁师傅年齿小老夫一岁,却先老夫八年中状元。闻道有先后,老夫该向您看齐才是。”

见两人说得开心,店主不愿放弃良机,另铺宣纸于桌,递笔至崇绮手上,道:“小人有福,两位文曲星同时下凡,出现于敝店。翁师傅已留下墨宝,崇大人也得写几个字,店里纸砚笔墨,书家画师作品,只要您看得上眼,任意拿就是。”崇绮谦虚道:“翁老师有字在此,崇绮岂敢自作聪明,造次出丑?”翁同龢道:“崇大人大手笔,不写两行字,光耀松竹斋,别说店主不答应,老夫也坚决不放您走。”崇绮道:“翁师傅硬要崇绮露拙,崇绮别无他法,只好从命。”遂写下一联:一雪翻成柳絮风,片云不隔梅花月。

翁同龢人刻毒,字刁蛮,算是当朝书法大师,名气远在崇绮之上。其实崇绮苦练王羲之,功夫不仅不在翁之下,且笔墨酣畅,雄阔大气,更让人喜爱。联语也高古雅致,不似翁联泥于小恩小怨,毫无格局,强说身安定性,其实正是身不安,性难定。

也是店主行狗屎运,收获翁崇两人墨宝,不禁欣喜若狂,忙端上好茶,请二位品尝,又去后房准备银子,好付润笔费。崇绮喝口茶水,看着翁同龢道:“一看翁师傅妙联,就知有感而发,莫非背后藏着什么故事?”翁同龢掩饰道:“哪有那么多故事?胡诌而已。”崇绮道:“不是宫中出了啥事吧?老夫久居家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翁同龢眼望窗外天光,道:“李鸿章渤海兴风作浪,醇亲王观操归来,一番浮夸虚赞,引出太后雅兴,说让北洋水师再操演一次,也去饱饱眼福。”崇绮道:“太后执掌乾坤,哪离得开京师,不过随便说说吧?”翁同龢道:“随便说说倒好,万一太后动心,有意观操呢?醇亲王观操已劳民伤财,太后出行不更要兴师动众?看您户部拿得出多少冤枉银子。”

崇绮道:“户部之事阎敬铭说了算,本尚书养疾在家,仅挂名而已。”翁同龢道:“崇大人养疾在家不假,可毕竟是满尚书,却丝毫不在意国家生死存亡?”崇绮道:“太后观不观操,国家就会随之生死存亡,哪有如此严重?”

“好好好,莫谈国事。同龢不过书生一个,给皇上授授课,职分所在,至于国家何去何从,兴旺还是衰败,也管不了那么多。”翁同龢叹道,“好不容易邂逅松竹斋,同龢还是送崇大人一幅字,聊表敬意吧。”拿过桌上现成狼毫,信手写下四句话:花胎寒勒柳条轻,诗品虞卿最有情。一字由来不曾著,风流尽得是昆明。

这不是乾隆皇帝所作《昆明湖泛舟》吗?崇绮睁眼瞧去,心头不禁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