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甲申事变,袁世凯及时平叛,挫败开化党,日本一片哗然,讨袁之声四起,甚至有人提出与华开战,教训大清。奇怪的是清廷内部也对袁世凯颇有微词,说朝鲜事大党和开化党争斗,本与中国无关,不意这小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惹得中日失和,因小失大。连吴兆有本该维护自己属下,由于不喜袁世凯光芒盖过自己,劾其专权跋扈,擅开边衅,且挪用军饷,抚恤死于事变的事大党大臣遗孀,专折奏请朝廷,派员赴朝彻查。日本人诬陷好理解,同胞也落井下石,堂堂平叛英雄,一夜间沦为肇乱祸首,袁世凯实在气愤不过,于查案钦差大臣吴大澂赴朝之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归国后途经天津,李鸿章爱才心切,留其入幕办差,也心灰意冷,执意回了河南项城。幸而吴大澂离津前得过李鸿章交代,赴朝后摆出彻查袁案架势,暗里维护袁世凯,最后案子不了了之。李鸿章放下心来,函约袁世凯,来津另有大任。袁世凯见信,赶紧启程,马不停蹄赶到天津,走进北洋衙署。
在于式枚安排下,袁世凯吃饱喝足,便兴冲冲来见李鸿章。李鸿章亲自挪正椅子,要袁世凯坐,嘴里道:“北洋衙署饭菜如何,慰亭(袁世凯)吃得习惯不?”
袁世凯用屁股尾骨挨着椅子边沿,身子微微前倾,讨好道:“习惯习惯,项城与皖省比邻,山相连,水相接,风俗口味差不多,大厨依相国嗜好办的厨,自然最合学生胃口。”
这个袁世凯,真会说话,让人入耳又入心。想当年,李鸿章初与袁甲三交往,也是这么跟他套近乎的。人海茫茫,能走到一起,全靠一个缘字,诸如血缘、亲缘、地缘、师生缘,另有同宗、同姓、同年、同窗、同僚、同党、同行之类。袁世凯随随便便一搭腔,就把两人间的地缘与师生缘包含在了里面,足见其心思之机敏缜密。会说话总会讨人喜欢,尤其是聪明的年轻人。聪明有办法,年轻有精力,才好办事。人事人事,人为事转,事在人为,只有会说话,善于与人交往,才可能成事。当然仅仅嘴上会说,懒惰散漫,缺胆少识,也绝无作为。偏偏袁世凯会说勤勉,聪明肯干,这才是李鸿章看好他的最大原因。
心里赞赏着袁世凯,李鸿章又道:“老夫没猜错的话,慰亭今天该二十六了吧?”袁世凯几分动容道:“相国日理万机,忙不完的政事军务,连学生年龄也放在心上,学生何德何能,敢劳烦相国如此记挂?”李鸿章笑道:“不用记挂,老夫今年六十二,正好大慰亭三轮。”
依干支纪年,十二为一轮,三轮三十六,加上二十六,等于六十二,恰是李鸿章年齿。换话说,与曾国藩、李鸿章、慈禧一样,袁世凯也属羊年生人。没入官场前,袁世凯就听说过三阳开泰之说,很为自己属羊得意过一阵子。只是自己毕竟位卑人微,不敢胡乱攀比,怯怯道:“学生听说属羊之人是劳碌命,一生难得清闲自在。”
“人生在世,只享清闲,不肯劳碌,能有啥出息?”李鸿章笑笑道,眼望袁世凯,心里想起张佩纶来。张佩纶生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末,大袁世凯十二岁,也属羊命。与袁世凯不同的是,张佩纶科班出身,文笔了得,起步早,起点高,李鸿章才精心扶持,想着日后做自己替手,就像当年曾老师培养自己一样。不想张佩纶华而不实,眼高手低,致使马尾一战,福建水师全军覆没,遭朝廷罢官去职,已流放张家口。张佩纶恐难东山再起,李鸿章只得转而指望袁世凯,全力维护,着意栽培,看日后能否接替自己,支撑大清天下。
袁世凯岂知李鸿章心里所想,见他半日无语,只拿眼睛死死盯住自己,不免有些紧张,惴惴道:“相国教诲的是,学生自知天资平平,才疏学浅,凡事唯有勤勉用心,多下苦功,学相国样,以文正公《挺经》为座右铭,遇事不回避,先挺身入局,再解困破局。”李鸿章点头道:“好好好!有志气,敢担当,肯用心,愿吃苦,定有大用。慰亭如此年轻,已两经朝鲜大变,临危不惧,出手不凡,力挽狂澜,由此便可预知,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此语倒也不假。可袁世凯对日后前程不太感兴趣。他是见着李信里另有大用四字,才兴致勃勃跑到天津来的,只想立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偏偏李鸿章尽说闲话,迟迟没发派差事,只好壮胆问道:“相国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需要人手办差跑腿,只要用得上,相国尽管吩咐,学生定效犬马,绝不偷懒。”
这小子真急性子。李鸿章哈哈一乐,道:“到了老夫门下,还愁没你差事可做?只是你初来乍到,先读读书,写写字,与署里同幕熟悉熟悉,日后再派差也不迟。”
河南项城袁家属书香门第与官宦世家,袁世凯自小虽顽皮好动,却在父兄督促下,没少读书作文。不仅读四书五经,还重金搜罗兵书战策,潜心研读,立志学万人敌,时人笑讥为“袁书呆”。常常沉湎书中,不能自拔,读到兴头上,还忍不住口出狂言:三军不可夺帅,俺若得十万兵,便可横行于天下。十万兵不是想得就有得的,须先博取功名,出将入相,才可能执掌兵权,拥兵自重。为此袁世凯负笈北上京都,没日没夜攻读经书典籍,一读就是四年多,直读到口吐鲜血,晕死过去。谁知走出书斋,参加科考,却名落孙山。一怒之下,干脆将诗文付之一炬,愤然道:“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自此一见书本笔墨,脑袋就发肿,叫他读书写字,无异于要他的命。
也是袁世凯圆滑,不会当面忤逆李鸿章,道:“相国要学生读书,学生读啥书好呢?”李鸿章说:“世间书籍千千万万,够你读的。还是拜于式枚为师吧,别人学富五车,他六车七车不止,跟他读书,定会大有长进。”
袁世凯只好去找于式枚。于式枚懂李鸿章意思,袁世凯年少气盛,还需用书本磨磨棱角,锤炼心志,方可担当大任,便道:“慰亭想读什么书?”袁世凯说:“学生听老师的。”于式枚道:“给你找批理学与西学之类书籍,长了本领,日后好逐中原鹿,吞胡天骄。”
袁世凯少有异志,曾自制联语曰: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又另作诗道: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袁联袁诗曾盛传一时,官场上无人不晓,自然也瞒不过于式枚耳朵,才故意拿来开玩笑,弄得袁世凯脸上一红,不好意思道:“只怪世凯少时狂妄,胡言乱语,老师见笑了。”
隔日于式枚便找出一大包书籍,亲自送至袁世凯住处,嘱他慢慢品读。袁世凯表面说愿读书,其实并不以为然,哪有心情埋首故纸堆?将书籍束之高阁,倒在**,蒙头大睡,一心等待李鸿章委以大任。左等右等,别说大任,小任微任也没等来。实在耐不住寂寞,干脆走出衙署,甩着两手,四处游**。游来**去,正觉无聊,碰上自朝鲜撤回来的旧属,便勾肩搭背,走进酒馆,一醉解千愁。酒醒时分,才发觉买醉容易,解愁实难。又不想回衙署干坐枯睡,干脆在旧属簇拥下,走进妓院,打情骂俏,眠花宿柳,逍遥一时。
袁世凯不肯读书,于式枚也拿他没法,只好听之任之。偏偏李鸿章惦记着此事,把于式枚叫去,问袁世凯书读得怎么样。于式枚不好隐瞒,只得如实招供,说袁世凯成天在外与人鬼混,哪里看得进字纸?李鸿章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当老师的,仅一个袁学生都管不好?”
袁世凯不图上进,不肯读书,你老人家不教训他,反过来责怪俺姓于的管不好,哪有此理?于式枚肚里嘀咕,辩解道:“袁世凯已老大不小,哪是想管就管得了的?”李鸿章道:“小有小的管法,大有大的管法,只要你动动脑子,不信管不住他小子。”
于式枚只好回去动脑子。动上半天,终于想出一主意来,用宣纸订成个本子,上写《袁皇帝起居注》,每天紧随袁世凯,将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详记于本子上。袁世凯不知于式枚要干啥,想方设法躲开他,该吃还吃,该喝还喝,该嫖还嫖,该赌还赌。于式枚也不急,记上该记的,转回衙署,守株待兔。直到袁世凯醉眼惺忪出现于署门,再迎上去,作个大揖,高声道:“袁皇帝圣驾回銮!”袁世凯望眼于式枚,打着酒嗝道:“皇皇皇帝?皇帝在哪儿?”
“你不就是皇帝吗?”于式枚扬扬手里本子,“你说过的话,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微臣皆已详细记载于此,以便日后宣付史馆,垂之万世。”袁世凯哈哈大笑道:“于老师记吧记吧,世凯无所谓。”东倒西歪回到住处,倒床便睡。
早上起来,隐约想起昨夜回衙,曾见于式枚手上拿着一个本本,说是什么起居注,袁世凯心里好奇起来。出门欲找于式枚问问,于式枚已站在门口,大声道:“皇上圣安!”袁世凯道:“皇上也是可随便呼唤的?”于式枚道:“皇上于前,岂敢不呼不唤!”从袖里掏出《袁皇帝起居注》,“皇上起居详情,微臣皆已记录在案,还请过目。”
袁世凯接过本子,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某年某月某日,袁皇帝在醉春楼喝酒两个时辰,大醉不归。又:某年某月某日,袁皇帝上烟馆抽大烟一晌,兴尽出楼。再:某年某月某日,袁皇帝于乐坊听曲半晚,醉眠至天亮。
此皆系事实,袁世凯无法抵赖,不乐道:“世凯闲极无聊,外出消磨时光,值得老师费此心机,浪费笔墨吗?”于式枚说:“不浪费,不浪费,袁皇帝迟早会荣登大宝,微臣不过提前动手,秉笔直书,以传之于后世。”
袁世凯服了于式枚,也意识到李鸿章之良苦用心,变得规矩起来,不再外出吃喝玩乐,老老实实待在衙署里,一本本死啃于式枚选送的经书典籍。
收到李鸿章筹议海防奏折后,慈禧很重视,召见奕(左讠右睘),道:“李鸿章觉得欲兴海防,不仅要购置军舰,建筑海军基地,还需仿照英法俄等国做法,成立海部,专司海防事宜,统辖北、南、粤三洋,分建合操,共守海疆。唯事关重大,务必召李鸿章入京,与当事诸臣熟思审计,规划精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
奕(左讠右睘)遵令,发电天津。李鸿章见电,带上周馥和少量亲兵,迎着凉爽秋风,望京而行。抵达京城,仍像以往一样,入居贤良寺。抵寺稍事歇息,醇邸大轿已抬到寺外,周馥扶李鸿章进得轿子,再跳上马背,护卫在侧,向醇王府逶迤而去。
醇王府悄然在望,李鸿章掀开帘角,抬眼前瞻,远远便见奕(左讠右睘)已等候在大门外。想必奕(左讠右睘)早闻从前奕?当政,李鸿章每每登府议事,礼数都很周到,自然也不好怠慢德望老臣。李鸿章也知好歹,赶紧叫停轿子,掀帘出轿,急步前趋,朝奕(左讠右睘)射将过去。快到近前,欲行大礼,奕(左讠右睘)奔前数步,托住李鸿章双臂,说过免礼,问长问短起来。客气毕,李鸿章才召过周馥,介绍给奕(左讠右睘),说他忠诚牢靠,明白干练,可托大任。
海防任重事繁,需能员操办,李鸿章带周馥赴京,就是让他先在奕(左讠右睘)面前混个脸熟,日后好提拔重用。用人与办事同理,先得有铺垫,屎胀才挖茅厕,自然仓促难成。奕(左讠右睘)与周馥见过礼,顺便赞赏几句,而后转身拉过李鸿章,并肩朝府门走去。
来到客厅,主客坐定,家奴呈上茶水果品。奕(左讠右睘)吩咐客人喝茶,自己也端杯润润喉,感叹道:“中法之战,前后折腾两年多,福建水师覆没,沿海饱受战乱,牺牲无数官兵宝贵生命,还耗费国帑和各地库银一亿多两,到头来越南还是脱离大清,成为法国殖民地。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受朝臣蛊惑,硬着头皮与法开战呢?若早听信少荃良言,与法国议和成功,也不至于中法两败俱伤,还殃及越南军民。”
奕(左讠右睘)系主战派头目,战后能够自省,坦白战争失误,确属不易。说得李鸿章有些过意不去,道:“战衅未开之时,谁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王爷主战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只是大清还不强大,水师船轻炮弱,与人海上争锋,很难占到便宜。”奕(左讠右睘)颔首道:“正是咱们水师太弱小,务必尽快添购军舰,广筑炮台,扩建水师基地,固我海防。”
周馥就坐在李鸿章旁边,道:“说起水师基地,早在光绪六年(1880),相国便东挪西凑,筹集资费,着手在大沽口造船坞,搭厂房,建械库,以为军舰维修基地。可大沽河道浅,不能停泊巨舰,加之离京师太近,战时容易招至敌军攻击,相国又选中旅顺,疏浚口门与船澳,建筑石坝,搭构库房,修造炮台,现也已初见成效。”
“好好好!少荃为大清海防殚精竭虑,做出不少实事,太后与本王心里有数。”奕(左讠右睘)肯定道,“北洋带了好头,南洋与粤洋也不能落后,需齐头并进,共护海疆。中国海岸线绵延数千里,三洋遥隔,无专门海军衙门精心谋划,统一调度,一旦遭遇战事,不能形成合力,怎么抗敌制胜?”李鸿章道:“正如王爷所言,成立海军衙门已迫在眉睫。事在人为,王爷觉得谁来总理和会办海军衙门为好?”奕(左讠右睘)道:“少荃以为呢?”李鸿章道:“鸿章身为外臣,岂敢置喙朝廷人事?”奕(左讠右睘)笑笑道:“太后发话召你入京,就是要你来出主意,你不‘置喙’,谁‘置喙’?再说你乃首席阁揆,总督直隶,又怎能自认为外臣?”
奕(左讠右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不便再装腔作势,道:“王爷德威高隆,海军衙门总理大臣自然非您莫属。”奕(左讠右睘)道:“若太后恩准本王总理海军衙门,少荃就出任会办吧。”李鸿章道:“鸿章愿为王爷效力。”奕(左讠右睘)道:“太后信任,军机与总署事无巨细,本王都得过问把持,没法把太多精力用在海防上面,少荃呢又远在天津,也不可能老往京都跑,恐怕还得物色能人,具体操办海军衙门之事才行。少荃有无合适人选?”
还在来京途中,李鸿章就想到一个人选,便是中法开战后被朝廷召回国内的驻法公使曾纪泽,让他来筹办主理海军衙门事务,再合适不过。只是还没见到曾纪泽本人,不知他愿不愿意担当此任。何况曾纪泽是自己老师儿子,曾李两家关系众所周知,贸然推举曾纪泽,万一奕(左讠右睘)有啥想法,岂不事与愿违?基于此因,李鸿章不便先提名,只是答道:“鸿章身处天津与保定,与朝臣接触不多,不谙人事,还是王爷定夺为妥。”奕(左讠右睘)暂时也无理想人选,道:“还是先听取太后懿旨再说吧。”李鸿章道:“也行,好事不在忙中取。”奕(左讠右睘)道:“明天一早本王就入宫觐见太后,看她何时召对少荃,再言海防大事不迟。”
这有点结束语的味道,李鸿章站起身,准备告辞。奕(左讠右睘)道:“少荃一路辛苦,本王已让后厨备好粗食,总得填饱肚皮再走吧。”李鸿章客气两句,道:“蒙王爷看得起,鸿章与玉山(周馥)恭敬不如从命。”随奕(左讠右睘)离开客厅,走进餐室。
席间说到京中人事,李鸿章忽然问道:“恭亲王近来可好?”奕(左讠右睘)略略迟疑,才道:“身体不太好,几乎足不出户。当初太后罢黜六哥,除六哥主政期间偶有失职外,还考虑其身体欠佳,继续主持朝政,不太吃得消。少荃难得来趟京师,抽空去看看六哥吧,他会很欣慰的。”
自组建淮军征发上海之始,李鸿章就进入奕?视线,备受青睐,后总督直隶和主持北洋,也全靠他背后支持,才办成不少想办的事情。如今人家大势已去,门前冷落,李鸿章早就有意登府拜望,略叙旧谊,慰藉慰藉他那颗寂寞之心。只因恭醇两邸关系微妙,你贸然走进恭王府,传到奕(左讠右睘)耳里,惹他生疑,日后如何共事?转而又想,兄弟瓜代,奕(左讠右睘)属于大赢家,不该再计较病中兄长,才故意丢个石头,试探深浅。果然奕(左讠右睘)怜悯心起,主动发话,如此你再去看望奕?,便是遵令行事,意义也就完全不一样。李鸿章当即道:“王爷惦记兄长,鸿章明天就去拜望恭亲王,转达您的美意。”
本是自己要去见奕?,一问一答间,竟变作替奕(左讠右睘)当差,这便是李鸿章为人高明之处。
说着话,酒已喝得差不多,李鸿章与周馥告辞出府,返回贤良寺。毕竟已过花甲,乘轿往返王府,喝茶吃酒说话,一律坐着,腰背腿脚酸麻,故入得寺门,李鸿章房也不进,直接来到寺后坪里,甩手迈步,松活松活筋骨。周馥在身后作陪,有话没话道:“外界传说相国是恭亲王的人,一向与醇亲王有隙,今天见证您俩会晤,怎么一点看不出来呢?”李鸿章哈哈笑道:“莫非你希望老夫与醇亲王有隙才高兴?”
“周馥当然愿相国与醇亲王和睦相处,齐心协力,办好海防。只是当初法军挑衅,相国主和,醇亲王主战,彼此意见相左,要外界不疑您俩有隙也难啊。”周馥笑笑,“只是身为帝父,又大权在握,醇亲王竟肯当相国面,主动承认当初主战之失,看来还真大度。”
李鸿章丢下一句:“若老夫处在醇亲王位置,也会如此大度。”而后放开长腿,继续朝前迈去。周馥小跑跟上,道:“周馥迟钝,还请相国赐教。”
来到一棵参天银杏树下,李鸿章止住脚步,抬头望望秋风中簌然抖动的黄叶,嘴里嘀咕道:“醇亲王身为帝父,也就比任何人更希望江山稳固,儿皇可坐享其成。十数年来,老夫处心积虑,购置战舰,建筑船坞,修造炮台,筹设海防衙门,一举一动,一措一施,皆是为大清王朝,或者说为光绪皇帝好。醇亲王心明如镜,最知老夫苦衷,拿硝烟已散的中法之战说事,无非向老夫示好,日后继续替清廷效劳。”
周馥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醇亲王故意放低姿态,是有深谋远虑。”
翌日早饭过后,李鸿章又出门,坐上醇邸大轿,赴访恭亲王奕?。此次周馥没有随行,一大早去了湖南会馆,拜会曾纪泽,告知李鸿章行程。曾纪泽没在京城购置房产,中法开战后,被召回国内,一直吃住于湖南会馆。
先说奕?,此刻正卧病在床,忽闻李鸿章到访,精神一振,顿时病好三分,赶紧翻身下床,迎出大门外。李鸿章一眼望见恭亲王,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难免暗自吃惊。只见奕?一张老脸蜡黄寡瘦,暗淡无泽,爬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双目不再炯炯有神,眉头蓄含慈善,眸间混沌无光。要知道恭亲王在位时,机敏睿智,英气逼人,不怒而威,去职交权才一年多,竟像换了个人似的,难免令人唏嘘。怪不得世人说,小百姓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百姓无钱,衣食不保,活不下去,大丈夫无权,威风扫地,生不如死。
宾主行过礼,携手来到书房坐定。奕?道:“少荃看去老了些,可精神还不错。”李鸿章道:“鸿章已六十有二,也该老啦。没记错的话,王爷比鸿章刚好小十岁,才五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奕?摇头道:“少荃真会说宽慰话。不中用啦,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啊。”
说得李鸿章鼻子一阵酸楚,忙把话题岔开,说道:“鸿章昨日到京刚入贤良寺,便被醇邸轿子接走,去与醇亲王谈事,迟至今日才来拜见王爷,还请多加原谅!”奕?道:“少荃哪里话,老七主持朝政,你受召入京,自然该先入醇邸论事。奕?已属无用之人,少荃还记得起我,肯来府一聚,我已非常知足。”李鸿章道:“不止鸿章记得起王爷,昨日与醇亲王议完事,他也说到您,嘱令鸿章一定前来恭邸拜会,代他问安。”
一听便知李鸿章为此趟恭邸之访,提前与醇亲王打过招呼,以免引来麻烦。奕?何等聪明之人,颇能理解李鸿章苦心,道:“少荃做得对,先让老七知道你来看我,于你于我都好。反正咱们君子之交,光明磊落,没必要躲着藏着,像做坏事似的。”
说会儿话,李鸿章见奕?久坐身累,忙从怀里掏出一纸银票,放到几上,准备告退。奕?道:“少荃这是干吗?才说过咱们君子之交,你来这一套,不太好吧?”李鸿章笑道:“王爷自己的钱,不会影响咱们君子之交的。”奕?说:“我的什么钱?”李鸿章道:“朱其昂创轮船招商局,唐廷枢办开平煤矿,王爷都入了股,此乃您的股息。”
京中王公大臣入股招商局和开平煤矿,倒也实有其事。不过也就象征性出点钱,与干股无异。开头几年陆续收到过几笔息金,所投那点股本早已成倍收回。后招商局与开平煤矿资金短缺,又逢国家多事,好一阵子没再付息,持股人都快忘了此事。定是李鸿章见你亲王双俸被停,又无人再肯输金献银,王府上上下下要吃要穿要用,捉襟见肘,缺用少花,才以息金为名送银票上门,以维护你去职亲王的尊严。想到这里,奕?不禁老泪盈眶,感激道:“本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已无力为少荃助阵,你还老想着本王,问心有愧啊。”
一张银票便让堂堂王爷感动至此,确是李鸿章没有想到的。若在大位时,别说一张银票,就是送座金山银山,也不容易入其法眼。李鸿章心下感慨,有些不忍目视奕?的落魄,起身拜别出门,上轿离府,回了贤良寺。
刚好曾纪泽随周馥至贤良寺不久,闻听寺外动静,一齐来到门外,接住李鸿章,一左一右,迎入寺内。都是自己人,李鸿章谈起会晤奕?经过,两位也唏嘘不已。曾纪泽道:“听人说恭亲王卸职后,天天在家读王维和孟浩然的诗,聊以解愁。”李鸿章说:“可不是,恭亲王一见老夫,就借孟诗感叹: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曾纪泽道:“恭亲王是正话反说吧,应改成多才明主弃,不病故人疏。”
曾纪泽是其父曾国藩侯爵继承人,周馥尊之以侯,道:“曾侯改得真好。才多难免为人所忌,多才遭弃,无才受宠,实属官场常情。可想而知,一旦为主所弃,无职无权,自然不病也会被人疏远。”李鸿章道:“不才明主弃,是自怨自艾,怪自己不中用,多才明主弃,岂不有怪明主有眼无珠之嫌?真这样改孟诗,大祸已临头矣!”
论会儿奕?,李鸿章言归正传,对曾纪泽道:“老夫此番入京,主要商议海防事宜。劼刚(曾纪泽)出使欧洲经年,常留意英法德海军,潜心钻研军舰构造性能,老夫欲奏请太后,让你筹办海军衙门,调度三洋,你意下如何?”
中法开战后,朝廷疲于应付,无意官员任用,曾纪泽一直没放实缺,直至近期奕劻才想起让他再出使英俄。要说曾纪泽属当朝最出色的外交官,也甘愿为国事出力,然毕竟出洋于外,水土不服,吃住不习惯,远不如留在国内舒服,若还能助李鸿章筹办海军事宜,共谋海防大业,又何乐而不为?曾纪泽当即道:“只要用得着纪泽,相国发派就是。”
“劼刚是朝廷重臣,老夫哪发派得了你?还得看太后意思。”李鸿章笑道。周馥道:“太后召相国入京商议海防,相国力举曾侯筹办海军,还怕她老人家不恩准?”李鸿章道:“太后能恩准,再好不过。可朝中人事纷繁,只怕早有人盯住此位,正上下其手呢。”
言谈间,醇王府派差传话过来,道是太后已定明天上午召对李鸿章。隔日李鸿章起个大早,用膳完毕,便上轿来到宫外。出得轿门,奕(左讠右睘)大轿也刚好驾到,两人礼毕,双双往宫里走去。到得养心殿,由大太监李莲英引入东暖阁,只见慈禧已端坐其上。李鸿章碎步趋前,正要往地上趴,慈禧道:“少荃是四朝老臣,今日又非廷议,免礼啦!”
话没落音,李莲英就上前掺住李鸿章,把他请到矮几上。李鸿章正要谢恩,慈禧开言道:“少荃入京几天了吧?”李鸿章毕恭毕敬道:“三天前微臣便进京入住贤良寺,先赴醇邸与醇亲王商议筹办海军衙门事宜,后赴恭邸拜望恭亲王,今天才受召入宫向太后请训。”
慈禧嗯一声,道:“恭亲王还好吧?”李鸿章说:“恭亲王身体欠佳,不过精神尚可。”慈禧道:“听人说他天天在家读孟浩然的诗,尤喜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也不知是否属实?”李鸿章道:“微臣与恭亲王只道家常,未谈诗论赋。”
慈禧没再追问,转而道:“听人说法国转战中国时,孤拔本无意闽台,只想北上捣毁北洋水师,进逼京畿,有无此事啊?”李鸿章道:“有此一说,不知是真是假。”慈禧道:“那孤拔为何又把战场留在闽浙,没有北进呢?”
李鸿章欲言又止的样子。奕(左讠右睘)替他答道:“奕(左讠右睘)也听说过,孤拔领军离开越南前,曾电请茹费理,准备直扑直鲁,歼灭北洋水师,再效法咸丰末年英法联军,西攻北京,逼朝廷就范。后宝海、脱利古、福禄诺等人向茹费理力陈,说少荃真心跟法国和好,还是不与北洋交恶为妥,茹费理才勒令孤拔,把战场放在闽浙,也给议和留条后路。”
慈禧又望向李鸿章,道:“少荃面子大嘛,法国人照顾你,竟肯放弃北进。”李鸿章道:“不是微臣面子大,是法国人慑于太后和皇上天威,不敢轻易冒犯。”慈禧道:“假设法军北犯,北洋水师能否拒敌于海外?”李鸿章摇头道:“虽说北洋成师多年,皆因塞防花去巨财,海防经费短缺,兵舰购置、炮台修造、海上训练皆严重不足,真与法国强大海军对峙,可说毫无胜算。除非定远、镇远、济远三舰已驶回国内,或可抵挡法舰一阵子。”
李鸿章早在德国伏尔铿船厂定购三艘铁甲舰,因大清事多,经费不足,改造两铁甲舰和一装甲巡洋舰,分别定名为定远、镇远和济远。三舰陆续完工,又逢中法开战,德国宣告中立,禁止船厂交货,法国也扬言三舰一旦驶离德国,就在公海上拦截。鉴于此,李鸿章不得不同意暂留德国,待战争结束再离德回国。慈禧自然知情,问道:“中法战火已熄,三舰可回国了吧?”李鸿章道:“已张挂商船旗号,驶离德国军港,再过一个多月,就可入境归队。”慈禧道:“好哇,有了铁甲舰和装甲巡洋舰,大清就不怕洋人欺侮啦。”
李鸿章不得不据实道:“有此三舰,北洋水师实力定然大大加强,可比起英法德美等海军强国,还相差很远。就是与后来居上的日本海军相比,也无优势可言。日本早已拥有铁甲舰,见中国新购三舰快回国,又在筹集装甲巡洋舰购置款。微臣来京途中还在琢磨,咱们还需尽快再添几艘装甲巡洋舰,至少不能落后于日本。”
慈禧不解道:“三舰即将回国,要铁甲有铁甲,要装甲有装甲,又要添购装甲巡洋舰?”李鸿章解释道:“照欧美海军强国惯例,一支像样的海军,至少得有四类船只:一为战船,如铁甲舰与装甲巡洋舰;二为守船,如蚊子船和鱼雷艇;三为运船,用于运输;四为练船,专供官兵训练之用。眼下北洋仅有超勇、扬威两艘轻型战船,加上定远、镇远和济远三舰回国后,也只五艘战船,远远满足不了万里海疆之攻守。”
“那岂不又要一大笔钱?”慈禧嘀咕道,心里想着光绪即将大婚和亲政,总得将各处园林,诸如北、中、南三海修葺一番。中法之战打了两年,国库与各地藩库皆已掏空,筹办海军又要大钱,钱到哪里去弄呢?李鸿章似看穿慈禧心思,道:“购船置炮,坚固海防,打消洋人觊觎之心,保江山平安,花再多的钱也值。设若海上空虚,洋舰闯入,被动应战,损失可远超海防费用。此次中法之战就消耗一亿多两银子,若用之于海防,可添置多少船炮?”
慈禧本想拿修葺园林说事,又开不了口,只是叹息道:“朝廷也难啊,办啥事都离不开银子。”李鸿章道:“购置船炮,固我海防,不可能不花钱。可另有些事情若办得好,先把钱花出去,过后又可加倍赚回来。”慈禧瞪大眼睛道:“少荃说说,哪些事可赚钱?”李鸿章道:“比如修成铁路,运人载货,就有钱赚;开办银行,低息吸存,高息放贷,也属生财之道。”
能赚钱生财,自然是好事。可好事不一定好办,慈禧没立即表态,打个哈欠道:“今天已说了不少话,少荃也该累了吧?”
该谈的事没有谈妥,李鸿章哪里会累?然慈禧已下逐客令,不得不道:“微臣累点没事,只是拿海防杂事劳烦太后,甚是过意不去。”奕(左讠右睘)也知趣道:“太后该歇息啦,海军衙门筹建事宜,留待改日再议也不迟。”慈禧道:“也行,你俩先下去吧。”
两人谢过恩,一起退出东暖阁,李鸿章离宫回贤良寺,奕(左讠右睘)入值毓庆宫。正好碰上翁同龢给光绪讲完课出来,上前给奕(左讠右睘)行礼。奕(左讠右睘)还过礼,转身要走开,翁同龢粘上前去,道:“听说朝廷要成立海军衙门,太后肯定会让王爷总办,可王爷日理万机,只怕忙不过来,同龢有个会办人选,不知王爷需不需要?”
奕(左讠右睘)早有人选,就是曾纪泽。只是庆郡王奕劻有意派他出使英俄,奕(左讠右睘)不好与他争人,一时打不定主意,这下翁同龢荐人,也就立住步子,道:“师傅有好人选,只管开口。”翁同龢道:“黄体芳如何?他系兵部左侍郎,又从小生长在浙江沿海,懂水性,知海军。”
奕(左讠右睘)也考虑过黄体芳,只是觉得此人有些眼高手低,言过其实,不是太满意。见奕(左讠右睘)沉吟不语,翁同龢又添油加醋,说了黄体芳一番好话。奕(左讠右睘)这才道:“谁做海军衙门会办,还是请太后来定吧,本王可把师傅的话转呈太后。”
打发走翁同龢,奕(左讠右睘)走进毓庆宫,问过儿皇载湉课业,天黑前回了醇王府。刚入府门,奕劻来访,力荐黄体芳出任海军衙门会办,手里还拿有张之洞写给奕(左讠右睘)的信函,也是一个意思。张之洞在京时,与黄体芳颇为投机,外加宝廷、张佩纶,同为翰林四谏,名噪一时。宝廷只爱娥眉不爱官,急流勇退;张佩纶马江惨败,远贬塞外;剩下张之洞荣任两广总督,只想促成兵部左侍郎黄体芳会办海军衙门,两人一内一外,遥相呼应,不怕大事难成。奕(左讠右睘)看穿张之洞心机,对他推举黄体芳,一点不觉奇怪,倒是奕劻也对黄体芳如此感兴趣,莫非得过他什么好处?奕劻乖巧灵活,就是太爱财,谁出钱就会为谁办事说话。
奕(左讠右睘)没明确表示,仍说一切听太后的。奕劻道:“放眼望去,北洋水师上上下下皆系李党人物,总不能朝廷成立个海军衙门,也全掌控在李鸿章手里吧?”
一句话说动奕(左讠右睘),心下已认定黄体芳,准备推荐给慈禧。两天后,慈禧再次在养心殿召奕(左讠右睘)与李鸿章入对。说几句客气话,进入主题,慈禧道:“依少荃所奏,东南沿海千里海岸,北、南、粤三洋各自为军,确需专门海军衙门,统一调度,分建同操,共守海疆。两位觉得海军衙门由谁总理和会办为好?”李鸿章道:“醇亲王主持军机和总署,也该总理海军衙门,以便海陆同心,协调联动。”慈禧道:“会办人选呢?”奕(左讠右睘)忙道:“北洋为水师主力,负责拱卫京畿,少荃身为北洋大臣,统帅北洋水师,海署(海军衙门)会办非其莫属。”
慈禧表示认同,道:“醇亲王挂名总理,李鸿章兼任会办,共议海军大事,没太大问题,可海署日常事务,总得能员具体负责才好。你们觉得谁合适?”
李鸿章张开嘴巴,正要说出曾纪泽名字,不想奕(左讠右睘)抢先道:“微臣看兵部左侍郎黄体芳就挺合适。”慈禧道:“黄体芳懂海军吗?”奕(左讠右睘)道:“黄体芳生长于浙江沿海瑞安,见多风浪,又任职兵部有时,确属筹办和当直海署最佳人选。”
黄体芳确是瑞安人,任兵部左侍郎也假不了,只是见多风浪,充职兵部,就一定懂海防,可把海军衙门交给他吗?不知奕(左讠右睘)怎么会青睐此人。李鸿章心下狐疑,却不好与奕(左讠右睘)唱反调,只得将曾纪泽三字咽回去,低头不语。偏偏慈禧不肯放过他,问道:“少荃觉得黄体芳如何?”李鸿章道:“要说黄体芳也不错,可满朝文武,应该还有更合适人选。”
慈禧还要往下问,奕(左讠右睘)怕李鸿章搬出曾纪泽,又道:“就定黄体芳吧,庆郡王也向我推荐过此人。”既然二王都看好黄体芳,慈禧也就不再多问,又论些别的事情,结束召对。
出得宫门,李鸿章满心不乐,只怪自己嘴慢,未及提名曾纪泽,便被奕(左讠右睘)抢先推出黄体芳。返回贤良寺,周馥问到召对情形,李鸿章唉声叹气,道:“本以为醇亲王也会推举曾纪泽任海署会办,谁知他竟拿黄体芳充数,还说奕劻也有此意。”周馥道:“还有无挽回的余地?”李鸿章道:“太后已经点头认可黄体芳,还怎么挽回?”
周馥不太甘心,道:“可找找恭亲王,请他向醇亲王陈明,海军衙门非由曾纪泽会办不可,否则会坏大事。醇亲王毕竟身为帝父,只希望办好海军事宜,不愿看到日后儿皇亲政,黄体芳给他惹事添乱。”李鸿章道:“恭亲王倒是明白人,可他已退位,只怕轻易不愿出面管闲事。”周馥道:“还未曾找恭亲王,怎么知道他不肯出面?”
巧的是午后正要上恭王府拜会奕?,忽传恭邸大轿到了寺外。李鸿章快步出门,从轿里请出奕?,迎入寺内。心下寻思,莫非前日收了银票,王爷心存感激,专门回访你?毕竟已削职归家,不再端得起架子,若仍大权在握,自然不会以亲王之贵,屈尊往贤良寺跑。
偏偏奕?来晤,并非出于私情。两人至上房坐定后,奕?便直截了当道:“上午太后召对,醇亲王提出黄体芳会办海署,少荃为何不加以阻止?”李鸿章道:“王爷也已听说此事?”奕?道:“这没啥奇怪的,你与醇亲王前脚离开养心殿,就有人后脚去了黄体芳家,他正在家里弹冠相庆呢。”李鸿章道:“王爷是否也觉得黄体芳不合适?”
奕?直言不讳道:“黄体芳凭一支秃笔见谁参谁,靠一张寡嘴把自己吹上天去,博得清誉虚名,才做上兵部左侍郎。朝廷有军机处管理兵事,兵部可有可无,黄体芳等人在里面享享清福,无关乎大局。可海军衙门成立后,任重道远,怎能谁想去就去呢?”李鸿章道:“可事已至此,又如何是好?”奕?道:“让醇亲王收回自己的话。”李鸿章道:“醇亲王已推举黄体芳,只怕不会改口。”奕?道:“这正是本王来意,看如何说服醇亲王改变前非。”
李鸿章蹙眉寻思好一阵,才道:“黄体芳与宝廷、张之洞、张佩纶不有翰林四谏之誉么?马江殷鉴不远,只要听到张佩纶三个字,醇亲王就会意识到事态严重,否定黄体芳。”奕?道:“行行行,本王这就上醇王府,说说马江故事。”
本来奕(左讠右睘)就觉得黄体芳与张佩纶一样,夸夸其谈,谋大智小,难担重任,六哥奕?抱病上门,将马江惨败丑事一说,也后悔起来,不该听信奕劻,让黄体芳会办海署。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又如何收得回来?奕(左讠右睘)苦着老脸,为难道:“黄体芳为七弟所举,又经太后恩准,怎好出尔反尔?”奕?道:“任命黄体芳的圣旨还没下达吧?”奕(左讠右睘)道:“暂时还没有。”奕?道:“圣旨未下就好,只要言明利害关系,太后自会收回成命。”奕(左讠右睘)道:“万一太后不愿意呢?”奕?道:“太后圣明,会愿意的。”
事关大体,奕(左讠右睘)决定马上入宫,去见太后。抬步要出门,又对奕?道:“是不是叫李鸿章来府上,一起商量个万全之策,再去见太后如何?万一不能说服太后收回成命,岂不成了一盘死棋?”奕?道:“先跟李鸿章商量一下也行。”
奕(左讠右睘)侍卫很快传李鸿章至醇王府。听二王道明召见自己的意图,李鸿章笑道:“要想说服太后,只有辛苦恭亲王进趟宫。”奕?道:“我与七弟情同手足,说话不得体,七弟不会怪罪。老佛爷一言九鼎,见我削职罪臣,不甘寂寞,妄议海署人事,岂不大动肝火,降罪于我?”李鸿章笑道:“情系国家安危,替大清海防操心,老佛爷感激王爷还来不及呢,哪会降罪于您?”奕?叹道:“事为本王所惹,也没法回避,只好听少荃的。”
李鸿章看眼奕?,忽然道:“恭亲王病好得差不多了吧?”奕?说:“咱们就事论事,于本王疾病何干?”李鸿章道:“海署欲任黄体芳,恭亲王心忧大清,难免忧郁成疾。”奕?道:“少荃莫非想叫本王重新躺回到病**去?”李鸿章道:“恭亲王病倒在床,醇亲王才好说动老佛爷,临幸恭邸探视,恭亲王正好一吐心声。”
两王皆觉此计可行。隔日一早,奕(左讠右睘)便进宫,当着慈禧面,挤出数滴眼泪,道:“本来六哥已病愈下地,因微臣办事欠妥,惹得他一气之下,又躺倒在床,水米不进,生死难料。”慈禧诧异道:“你办啥事气病恭亲王?”奕(左讠右睘)道:“还不是推举黄体芳会办海署,六哥认为所托非人,忧愤成疾。”慈禧不乐道:“恭亲王已削职回府,岂可再干预朝政?”奕(左讠右睘)道:“不怪六哥干预朝政,只恨微臣瞎眼,轻易推举黄体芳。”慈禧道:“恭亲王怎么跟你说的?”奕(左讠右睘)道:“六哥不愿理我,只是悲呼大清不幸,君臣糊涂。”
当初甲申易枢,奕?并无大过,竟褫官夺职,停供双俸,确实做得过火了一点。为此慈禧一直暗存内疚,总想安抚安抚奕?,这下正好借黄体芳之事,亲临恭邸,了却心愿。于是对奕(左讠右睘)道:“黄体芳本系书生一个,江苏学政任上干得出色,深得翁同龢赏识,几次力荐,皆因恭亲王阻拦,没获重用,直至甲申易枢,才做上兵部左侍郎。本宫抽空去趟恭王府吧,恭亲王毕竟有大功于大清,不在其位,仍心忧国事,病急卧床,也该关照关照。再说他与黄体芳接触得多,比咱们更了解其人,听听他看法也好。”
两天后,慈禧就由奕(左讠右睘)陪同,出宫去了恭王府。奕?恹恹然躺在**,病入膏肓的样子。慈禧来到床前,询问病情,端汤递药,以示恩宠。奕?受宠若惊,在奕(左讠右睘)扶持下,支撑起身子,勉强坐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直咒自己不争气,卧病不起,害得太后耽误时间,屈尊驾临敝府。慈禧又安慰几句,慢慢过渡到海署事务上。奕?故作矜持,不言海署,哭丧着脸道:“罪臣有眼无珠,起用张佩纶,让他筹办海防,致使军机与总署众臣以为他真懂海战,派往福州,会办防务,结果马江惨败,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十一艘兵船及十九艘运船毁于一旦,船政局和船政学堂成为灰烬,左宗棠、沈葆桢、丁日昌诸臣心血付诸东流。都怪罪臣识人失察,既误张佩纶,更贻害国家啊!”
张佩纶出任总理衙门大臣时奕?还在位,待他出京会办福建防务已是甲申易枢过后,奕?并无直接责任。慈禧知道底细,道:“张佩纶狂妄自大,眼高手低,罪有应得。”奕?道:“罪臣活到五十多岁,阅人无数,可还是常看走眼,以为听人说得好,必定干得也好。诸如翰林四谏,个个能说会写,罪臣一度很是赏识。谁知张佩纶头脑发昏,自食其果。宝廷只知道玩风月,不务正业。黄体芳也夸夸其谈,说的比唱的好,办起事来,多不靠谱。只张之洞外放封疆,多些历练,变得略为实在,据说做了几件像样的事情。”
慈禧有所触动,道:“本宫倒想问问恭亲王,黄体芳放何职为佳?”奕?用嘲讽口气道:“黄体芳不已高居兵部左侍郎要位吗?沿海有北、南、粤三洋,可让他统领其中一洋,哪天洋舰来犯,说不定他手挥鹅毛扇,谈笑间,樯橹便灰飞烟灭。”
敢在慈禧面前这么说话,大概也只去职亲王才有这个胆子。奕(左讠右睘)不满奕?这个口气,嘀咕道:“太后好心好意问计六哥,六哥岂可玩世不恭,儿戏朝政?”奕?脸一黑,道:“到底谁玩世不恭,谁儿戏朝政?会办海军衙门这么重大之事,七弟竟视同小孩过家家,委之于黄体芳,难道不是最可怕的玩世不恭,儿戏朝政?仿佛张佩纶毁掉福建水师,还不满足,还要把海军衙门交到黄体芳手上,听任他糟蹋北南粤三洋,毁大清海防,重蹈咸丰故事!”
奕(左讠右睘)吱声不得,拿眼去瞧慈禧。慈禧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让黄体芳会办海署,又命谁会办为佳呢?”奕?趁机道:“曾纪泽出使欧洲数年,时刻留意英法海军,认真钻研洋舰洋炮,颇有心得。纵观满朝文武,再无人比他更懂海防,太后岂可弃之不用,却视黄体芳为宝?不是罪臣看不起黄体芳,实因此人除能说会写,别无所长,更不用提海防大举。”
慈禧眼前一亮,道:“本宫糊涂啦,怎么没想起曾纪泽来?好好好,就让曾纪泽会办海军衙门。”奕(左讠右睘)赶忙附和:“太后圣明,让曾纪泽会办海军衙门,大清海防有望矣。”
曾纪泽就这样成为海军衙门会办。可李鸿章觉得还不够,又奏请曾纪泽为兵部右侍郎。奕(左讠右睘)无异议,慈禧依奏恩准。李鸿章用意明显,曾纪泽挂名兵部右侍郎,海署有什么需要兵部协调,无需另外求人,诸事好办得多。
会办人选确定,海军衙门正式成立。办公地址就在神机营内,级别和规制等同总理衙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为此李鸿章又通过奕(左讠右睘),奏准总署大臣奕劻也参与会办,以利日后海事与外事彼此呼应,相互联动。只是奕(左讠右睘)与奕劻各有要职,不过挂名总理与会办而已,真正执掌海署者,实乃李鸿章与曾纪泽二人也。
曾纪泽上任伊始,立即着手筹建海军衙门一应事务,诸如拟定海军衙门及三洋经费,编制购置舰炮计划,依英法德俄海军体例制订水师练船章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至此,京都之行主要使命完成,李鸿章入宫陛辞,准备返津。慈禧道:“海军衙门架子已搭起来,以后大清海防就看少荃、纪泽与醇亲王诸位的了。”李鸿章道:“微臣与各王公大臣自会兢兢业业,办好海防,太后放心便是。”慈禧道:“少荃办事一向尽职尽责,本宫自然放得心。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本宫支持的么?”李鸿章道:“微臣还是那句话,固我海防,离不开钱,办银行,修铁路,是生财良策,还请太后予以恩准。”
慈禧嘴巴紧闭,沉默不语。李鸿章不愿就此作罢,又道:“轮船招商局曾因资金周转困难,报请微臣批准,向汇丰银行借款三十万英镑,约合银一百一十八万两。按合约规定,借款与还款均依当时汇率,拿白银折合成英镑予以汇兑。谁知借款时汇率为每两白银兑五先令六便士英镑,转过年来汇率已变成每两白银兑四先令八便士英镑,也就仅仅半年时间,因汇率起伏,招商局亏损达十四万八千多两白银。微臣意思,大清若有自己银行,办事不需向外国银行贷款,不仅利息肥水不落外人田,也不会吃汇率变化之亏,实属最合算的事。”
听得慈禧似懂非懂,却也知道银行是个好东西,问道:“大清若办银行,该怎么个办法?”李鸿章道:“也简单,户部先拿出一两百万两银子做本金,银行启动运营后,各地每年所收关税、厘金、地丁等税赋留存银行,银行出票给户部,日后户部凭票支取本息。如此一来,银行通过放贷赚钱,商家贷款经营生财,朝廷坐收利息进项,确系三全其美之事。”慈禧心有所动,道:“既是好事,倒也可尝试尝试。本宫征询一下户部意见,再答复少荃如何?”
“户部尚书阎敬铭算盘打得精,会认同微臣想法的。”李鸿章欢喜道,“铁路也属富国强军手段,欧美已有先例,不可不办。”慈禧道:“为运煤出山,唐廷枢不已修了条唐胥铁路,效果如何?”李鸿章道:“唐胥铁路一通,不仅运煤成本大降,周边百姓出行或货运,也搭乘铁路,又快捷,又安全,可谓功德无量。前不久唐廷枢又报请微臣,准备出资将铁路南延至阎庄,也请太后准允。”慈禧道:“铁路未修之前,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俟修成之后,也没人说啥。既然无需朝廷掏钱,以后商家出资修铁路,不必问本宫,少荃与醇亲王议办就是。”
李鸿章大喜,想不到今日慈圣如此开明。可没等他喜够,慈禧就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皇帝大婚与亲政在即,本宫原想重修圆明园,阎敬铭掐指一算,说至少得花费两千多万元银子,中法之战已将国家底子掏空,拿不出太多的钱。本宫也能理解,不得不放弃圆明园,改为扩建三海,委屈一下皇帝。无奈三海旁边的蚕池口教堂高高在上,大内宫禁尽在其眼底,叫本宫与皇帝待在里面,又怎么能心安?”
听得出,慈禧想把蚕池口教堂迁走。该教堂位于西安门内先蚕坛外,紧邻御河桥。当年康熙患疟疾,服食驻京耶稣教士西药后痊愈,将蚕池口地皮赐给教会,用以兴建教堂,由法国天主教教会管理。教堂高大宏伟,康熙还亲自题赐“天主奉敕建”金字匾额。后因清廷禁教,教堂一度收回,鸦片战争结束又归还法国教会,成为枢机主教公署。涉教之事向来敏感,何况是法国教会,两国刚打过一仗,遗留问题一大堆,清廷想迁走教堂,难度定然不少。也正因太难,无人能够胜任,慈禧只好交李鸿章来办。
慈禧肯在银行与铁路方面通融,她让你办件事,又怎好推辞?李鸿章应承道:“驻津英国教士敦约翰跟罗马教廷过从甚密,微臣可通过敦约翰,跑趟罗马,商议蚕池口教堂事宜,借机与教廷外事部商议建交,然后再转赴巴黎,说通法国教会,将蚕池口教堂迁往别处。”
慈禧甚慰,命李鸿章速回天津找敦约翰,尽快落实蚕池口教堂迁址之事。李鸿章出得宫来,又去醇邸辞主。奕(左讠右睘)置酒为他饯行,李鸿章说起朝鲜大院君滞留中国两年多,也该回去与儿子团聚,万一老死清国,还不怎么好交待。奕(左讠右睘)首肯,道:“朝鲜局势不平静,总得有人护送大院君回朝,派谁合适呢?”李鸿章道:“袁世凯最为合适。”奕(左讠右睘)皱眉道:“袁世凯捷于肆应,巧于侦察,是其所长,然年少气盛,急躁冒进,未可恃也。”李鸿章笑道:“袁世凯因其年轻,确实锋芒太露。可两平朝鲜动乱,足见其胆略兼优,能识大体,非同俗辈。且回国后入幕北洋,又经于式枚悉心**,长进颇快,可当大任。”
听李鸿章如此说,奕(左讠右睘)只好认可。李鸿章又道:“经历壬午、甲申两次戡乱,袁世凯对朝鲜情形最为熟悉,新旧党人咸相敬重,送大院君回国后,可留下接办朝鲜事务。”奕(左讠右睘)道:“也行,本王先请求太后,再让吏部委任袁世凯为总办朝鲜各口商务委员。”李鸿章想想道:“袁世凯官秩较低,任重位卑,无以资震摄,鸿章觉得该给个正四品驻朝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奕(左讠右睘)亦无异议,道:“总理比总办更响,又多交涉一词,可处理外交事务,未尝不可。”
告别奕(左讠右睘),回天津没两天,朝廷命袁世凯接办朝鲜事务的委任便发往北洋衙署。袁世凯正在苦攻于式枚交待的课业,忽听有人传唤,放下书页,去签押房见李鸿章。李鸿章递上委任状,道:“如今戏台已搭好,看客已请到,专等慰亭出场了。”
袁世凯接过委任状一看,禁不住一阵狂喜,只差没趴到地上,向李鸿章猛磕响头。要知道袁世凯两度协办朝鲜事务,品秩不过七品,一下子连跳五级,成为正四品总理,世上哪有如此美事?且年龄不过二十六岁,起步这么早,起点这么高,满朝只怕再无第二人。也是为表谦虚,袁世凯恳请道:“朝鲜局势复杂,君臣离心,党派纷争,日俄英德诸国虎视眈眈,晚辈独力难支,恐怕还得请相国派人帮办同行。”李鸿章大笑道:“韩人闻听袁大将军到,定然欢声雷动,谁还敢抗拒?有你慰亭足矣,别人去也无用。”
说得袁世凯信心满满,离津赶往保定,解除大院君拘禁,小心护送回国,然后留下总理朝鲜事务,折冲樽俎,独当一面,成为大清政坛最为耀眼的新星。
扶袁世凯上要位后,李鸿章又请来敦约翰,交给他五千两旅费,委其出海,落实蚕池口教堂迁址,以及中国与教廷直接建交事宜。以往中外签约,只有保护教士之条,没有规范传教之款,一遇民教相争,各国公使与领事不问教士对错,动辄为难地方官绅,甚至调洋舰以威胁,实则教务由教廷主持,公使领事无权节制教士,教士行为乖张,以致各地教案频发。李鸿章意思,与罗马教廷建交,彼此共同监管传教,偶遇传教案件,双方直接商办,不由各国公使领事从中插手,利用教案攫取不正当利益,避免事态复杂化。
敦约翰一向敬重李鸿章,非常乐意跑差,承诺先赴罗马游说教皇,再奔巴黎说服法国教会,促成此事。送走敦约翰,唐廷枢来衙探听朝廷对唐胥铁路延建态度。李鸿章道:“太后与醇亲王已默许,可将唐胥铁路展筑至阎庄。”唐廷枢乐道:“铁路延至阎庄,又要给开平煤矿节省大笔运费。”李鸿章道:“吾意还可组建开平铁路公司,商家自愿出资入股,先筑胥阎段,再购唐胥路,合二为一,统一经营。待赚了钱,资本一厚,再西展津沽,东延山海关。”
这便是李鸿章,凡事讲前瞻,重计划,走一步,看三步。唐廷枢很赞同,道:“这是好办法,可节约经营成本。只是开平铁路公司成立,谁来总理好呢?”李鸿章道:“伍廷芳如何?”唐廷枢与伍廷芳是广东老乡,知其底细,道:“让伍廷芳总理铁路事宜,再好不过。”
得到唐廷枢认可,李鸿章立即任命伍廷芳为开平铁路公司总理,英国人金达为总工程师,詹天佑为帮工程师,着手筹建胥阎铁路。詹天佑系首批留美幼童,毕业于耶鲁大学,专修土木工程铁路专业。回国后在福州船政学堂和广东水师学堂担任教习,被李鸿章看中,挖到身边,先给金达做助手,多长些见习,以后好独立主持铁路工程。
胥各庄距阎庄六十五里,约需十五万两工程费,加上其他开支,共二十五两足矣。经伍廷芳与唐廷枢协商,开平煤矿入股一半,另一半向其他商家招股。股金到位快,工程不算太大,只要督建有方,估计半年内便可筑成通车。
胥阎铁路建筑过程中,李鸿章又与奕(左讠右睘)函商,以海军衙门名义奏请朝廷,向英德两国订造致远、经远、靖远、来远四艘巡洋舰。并一再强调,船可分别在英德两国订造,但武器尤其主炮规格非统一不可,须采用当世威力最大的德国克虏伯炮,以方便日后弹供和维修。
巡洋舰订购敲定,几年前在德国订购的定远、镇远、济远三舰已驶回国内,进入大沽口。热烈的礼炮声中,舰上德国商旗徐徐降下,大清龙旗缓缓升起。沿岸军民欢声雷动,为中国总算拥有自己的铁甲舰和装甲巡洋舰激动不已,热泪纵横。
李鸿章大喜,奏请朝廷,委福州船政学堂毕业生刘步蟾、林曾泰和方伯谦,分别为定远、镇远及济远管带。然后亲赴大沽口,巡阅三舰。先由丁汝昌与周馥陪同,登临定远号。一边巡察,一边听丁汝昌介绍:“定远舰排水量七千二百二十吨,长九十四点五米,宽十八米,吃水六米,功率六千二百马力,航速十五点四节。主炮四门,为十二寸口径火炮,有效射程七千八百米。舰艇首尾各一门六寸口径火炮,射程一万一千米。另有四门三寸舢板炮。三具鱼雷发射管,配二十一枚鱼雷。两条舰载鱼雷艇。舰上官兵配额三百三十人。”
接着视察镇远号。镇远配置与定远大致相同,所异者唯定远号水线下全为钢板,镇远制造时钢价急升,仅安装部分钢板。两艘铁甲舰共花银三百三十四万多两。看过镇远,几位来到略小的济远舰上。济远属穹甲巡洋舰,排水量两千四百四十吨,功率二千八百马力,航速十六节,配有双联装克虏伯前后主炮各一门,另有单管炮、铜炮、鱼雷发射管,外加舰载鱼雷艇两艘。如前所说,济远原定为定远同级别的铁甲舰,时遇中法开战,经费筹措困难,不得不改变初衷,缩造为巡洋舰。所费一部分源自定远、镇远两舰造价余款,一部分为李鸿章挪用淮军报销款,合计六十八万六千两银子。
数据很枯燥,可李鸿章却兴致盎然,问得仔细,不愿稍有忽略。就像自己亲生儿子,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每一颗小痣,都视若珍宝,爱不释手。为购置三舰,李鸿章挖空心思,东挪西借,还在其次,还要与朝臣争论,花费的笔墨与口水,简直无以计数。就是当年讨太平军,剿东西捻军,也没如此劳神费力。盖因率军征战,正值大清江山不保之际,上上下下,无人异议。办海军,固海防,也为保江山,只不过万里海疆暂时平静,朝臣感受不到潜在危险,觉得购置铁甲装甲舰毫无必要,反对声一片,弄得李鸿章举步维艰。直至中越开战,马尾惨败,海上威胁近在眼前,朝臣才闭上臭嘴,不再说三道四。
感慨着筹办海防之不易,天色暗下来。周馥送李鸿章离舰歇息,丁汝昌留舰部署试舰事宜。隔日天明,李鸿章由周馥护卫,再登定远舰,率同镇远、济远及扬威、超勇诸舰,展轮出洋,试验速率。冬阳当空朗照,海风略带寒意,站在舰桥上,举目远眺,但见水天茫茫,碧涛汹涌。海鸥追波逐浪,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舰行如履平地,轻轻摇晃着,摇得李鸿章仿佛酒至微醺,醉眼蒙眬,莫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管带刘步蟾不时出仓,禀报航速多少,吃水几许,及其他各类数据。李鸿章面带笑容,频频颔首,无声叫好。
趁着三舰试航,又顺道前往旅顺,检阅沿岸炮台,观看后膛火炮演放,李鸿章无不表示满意。离开旅顺,西渡威海,视察船坞、鱼雷库、水师机械厂等海防设施,皆算完善实用。还有各处炮台,布置均得地势,坚固牢实。
回到天津,李鸿章亲笔具疏,向朝廷报告定远、镇远、济远三舰出洋试航经过,及旅顺、威海海防设施详情。同时恭请醇亲王,俟来年春归水暖,亲赴津海,检阅水师操演。
不久敦约翰返回中国,回禀李鸿章,罗马教廷与法国教会同意搬迁蚕池口教堂,条件是另择新址,予以重建。只有与罗马教廷建交之事,因法国政府干涉,没有谈成。蚕池口教堂能迁走已很不错,与教廷建交以后再说不迟。李鸿章派人随敦约翰入京,与蚕池口教堂反复商讨,签署协议,确定迁建费。体谅朝廷拮据,李鸿章建议由海军衙门款项下指拨,奕(左讠右睘)自然同意。与此同时,李鸿章又与英国斡旋,几经周折,英军终于松口,愿撤离朝鲜巨文岛。
好事还没完,伍廷芳又送来消息,胥阎铁路建成通车。李鸿章大乐,连夜具函,向奕(左讠右睘)报喜。又得寸进尺,提出再从阎庄延伸至津沽。担心朝臣阻拦,奏请将铁路事务划入海军衙门主管。理由是铁路为海防配套设施,归口海军衙门,利于统筹兼顾。这不过是借口而已,李鸿章真实想法是,自己与奕(左讠右睘)、曾纪泽三人执掌海军衙门,铁路事务归口海军衙门,以后办铁路,三人通气就行,不用大费周章,奏请朝廷,招惹众臣,引来非议和反对。
奕(左讠右睘)见函,请示慈禧,慈禧恩准。旨颁天津,李鸿章欣喜之余,又奏请速办银行。慈禧让奕(左讠右睘)与户部尚书阎敬铭商议,阎敬铭说不出反对理由,事情也基本定下来。
谁知李鸿章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亮,惊动朝臣,风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