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续下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午后才渐渐止住。
法军司令孤拔向清廷发出开战通牒,总署电令福建水师,准备应战。许钤身只身一人,来到船政局对面山上。云雾已然散去。山下是张佩纶集中到一处的十一艘舰船,以及阵前的舢板、木排和竹筏。侧首可见马尾江口方向的法军雁形舰阵。雁阵前端为铁甲旗舰,有旗帜自下而上升到桅杆顶端。许钤身认得,那是令旗,法军即将开火。
果不其然,法舰大炮开始喷出火舌,一齐射向福建水师舰阵。炮弹落在阵前舢板、木排和竹筏上,点燃柴草、桐油和硝包,火借风势,吐着红舌,向后面舰阵燎去。继而扬武、伏波诸舰中炮,腾起熊熊大火,顷刻瓦解,沉入水底。福星号管带陈英屹立望台,号令官兵还击。话没落音,舰触法军水雷,轰然一声巨响,全舰颠覆,陈英及七十多名官兵全部殉难。
许钤身瞧个一清二楚,不觉五内俱焚。简直不忍卒看,慢慢背过脸,往山下走去。从此心如死灰,远离大清官场,不知所终。说法颇多,有说蹈海殉职,有说避居闽浙山间,也有说经商出洋,远走他国,成了异域野民。
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头,张佩纶坐在伞盖下,手摇鹅毛扇,瞪眼观战。不想法炮一响,吓得惊慌失措,拔腿便跑,一路狂奔,逃往后山。雷雨又卷土重来,异常迅猛,似要给法军舰炮助威。也不晓得张佩纶从哪里弄了只铜脸盆,顶到头上,看去滑稽之至。手上鹅毛扇已然不见,竟抓了只猪蹄,跑上几步,塞进嘴里啃一下。脚下不慎被什么一绊,一个四仰八叉,猪蹄飞得不知去向,铜脸盆摔出老远,重重砸在石头上,发出当当脆响。鞋子也早掉落,脚底被碎石和荆棘划得稀烂,直痛得龇牙咧嘴。张佩纶胖如肥猪,一惊一颠,全身虚脱,寸步难移,还是众侍卫又架又拖,逃到三十里外的鼓山,钻进寺庙,避风躲雨。
何璟、张兆栋与何如璋三人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闻得炮声一响,夹着尾巴就逃,一个个狼狈不堪。何如璋躲进乡下祠堂,乡民气愤不过,干脆一把火把祠堂烧掉,烧得他屁股冒烟,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数十里,入福州欲投两广会馆,又被商人们棍棒打出。
马江炮仗历时不足半个时辰,在法军舰炮狂轰猛炸下,福建水师十一艘战舰,另有十九艘运输船,全部中炮覆没。一时间残樯断桅,破板烂旗,一层层累叠着,淹江而下。阵亡将士八百多,江面尸体乍沉乍浮,惨不忍睹。法军还不罢休,又用密集炮火,轰击船政局与船政学堂,张佩纶叫人埋在周边的地雷纷纷引爆,一时地动山摇,一切化作灰烬。反观法军,仅一艘军舰受创沉没,阵亡五人,伤十五人。
马江之败,其惨其速,令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朝中文臣无所事事,正好嚼舌头,作联戏谑张佩纶: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豚蹄,别来无恙。四位大臣,俩张姓,俩何姓,又有人作曲挖苦道:两个是画眉张敞,两个是傅粉何郎。还塞糖给街头小孩,逗他们传唱:福州原无福,法人本无法;两何没奈何,两张没主张。
慈禧毕竟不是朝臣,自然开心不起来,叫去奕(左讠右睘),指他鼻子骂道:“你口口声声喊打,这下福建水师全军覆没,你该如愿了吧?三十艘战舰和运输船,外加船政局和船政学堂,朝廷二十多年心血,数千万银家底,毁于一旦,今后拿什么抵挡洋舰!”
奕(左讠右睘)哭丧着老脸,战战兢兢道:“谁知张佩纶、何如璋他们毫无章法,如此无用,罪臣真是瞎了眼。”慈禧说:“张佩纶几个再有章法,再有用,舰不如人,炮不如人,抵抗得住法军轰击吗?早有人说过这话,就你充耳不闻。”奕(左讠右睘)说:“是是是,李鸿章多次警示过罪臣。”
慈禧生会儿气,才又道:“你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奕(左讠右睘)说:“马江之败,主要是福建水师实力远不如法军,可张佩纶、何如璋、何璟、张兆栋,还有张成负有不可逃避责任,定当严惩不贷。”慈禧说:“怎么个严惩法?”奕(左讠右睘)说:“建议两张两何尽行革职,交部严加议处,张成处斩监候,秋后处决。”
“张佩纶五人也只好这么处置。”慈禧长叹一声,“闽台和越南呢,是守是弃,是战是和?”奕(左讠右睘)道:“法军刚取得马江大捷,只怕轻易不愿和。”慈禧说:“法国不愿和,只有硬着头皮战啰?”奕(左讠右睘)说:“硬着头皮也要继续战。”慈禧说:“如何战?”奕(左讠右睘)语塞,答不上来。慈禧无奈道:“国难当头,看来还是离不开李鸿章。马上密电天津,问问他吧。”
密电发出时,李鸿章正心乱如麻,在北洋衙署后花园低头甩手,绕着圈子。和与战纠缠经年,数度议和,皆化作泡影,终至马江一战惨败,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台湾失去大陆后援,孤悬海外,法军正好集中舰炮和兵员,全力逼攻。眼看刘铭传已陷入绝境,李鸿章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恨无双翼,飞身台湾,与他同仇敌忾。
慈禧密电到于式枚手上后,他不敢丝毫怠慢,飞步来到后花园,呈给李鸿章。李鸿章看两眼,还给于式枚,望着天边阴云,缓缓道:“法军刚摧毁福建水师,肯定还想继续扩大战果,绝对不会答应议和,大清别无选择,只能打下去。要打得三管齐下:一是想方设法越过法军拦截,往台湾输送粮饷枪炮和兵员;二是命西南清军进攻越南北圻,牵制法军;三是令曾国荃调派南洋水师战舰,绕击法军后背。”
获李鸿章口述,于式枚赶紧拟稿,电呈北京。李鸿章也走出后花园,来到签押房,给刘铭传具函,提醒他,孤拔新胜,必渡海攻台,清军水上毫无优势,只能角逐于陆地,以己之长,克人之短。这其实是李鸿章与刘铭传天津会晤时定下的护台方略,函件还在路上,刘铭传便已开始在基隆与淡水两地布阵,准备诱敌深入,与孤拔展开持久战。
时值深秋月夜,万里无云,海天澄碧。孤拔率领舰队,驶向基隆,缓缓停泊于近岸水湾。月落时分,各战舰舰炮调好角度,瞄准清军营地和炮台,开始发炮。刘铭传已严阵以待,号令反击。无奈法炮威猛异常,各炮台稍做抵抗,便相继摧毁。法军乘势登陆进逼,清军奋勇反抗,双方展开激战,打得难解难分。自黎明战到夜色降临,双方疲惫不堪,法军被迫退回舰上,清军收兵,清点人数,死伤惨重。
子夜时分,刘铭传召集众将,部署撤离基隆方案:一是坚壁清野,转移和销毁可能资敌的粮食、煤铁和武器,二是抽出两营兵力,扼守狮球岭,阻止法军北进,其余各营连夜拔寨,退守淡水,拱卫台北。众将不解,大力劝阻。有的甚至跪地哭求,以死相谏。刘铭传挥刀砍去桌角,喝道:“吾计已决,违令者斩!”毅然走出大帐,号令三军,启程开往淡水。
淡水乃基隆后路,离府城台北仅三十里。台北事关台湾全局,又系饷源重地,淡水不保,台北有失,全台亦危。皆因刘铭传可调兵力不过两千人马,基隆两战减员不少,又发瘟疫,余者也就千来人,分兵两处,没一处可保,撤离基隆,固守淡水,属唯一明智选择。
朝中众臣不知台湾实情,闻听刘铭传退守淡水,一片哗然,谤言四起,劾书盈箧,指责他怯让要口,不图进取,罪大当斩。尤其以左宗棠为首的湘籍文武大臣,更是上折痛批刘铭传失地辱国,其罪远过于徐延旭与唐炯,切不可饶恕。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替刘铭传担心,更为台湾前景忧虑,生怕慈禧听信朝臣烂话,做出非理智决定,当即拟折声援刘铭传,阐明清军放弃基隆,诱敌深入,可有效拖住法军,属护台最佳决策。又担心奏折途中耽误时间,派专人快马呈递北京。
虽说慈禧系女流之辈,毕竟是个明白人,见过李鸿章奏折,意识到刘铭传做法之高明,当着众臣,将左宗棠等人劾章扔到地上,大声喝道:“台事可虑,半在法寇,半在湘淮不和。刘铭传身处前线,自知如何抗敌,尽可由他自主,若仍存湘淮畛域之见,不能和衷协力,妥筹援剿,致台北孤危,贻误大局,定唯左宗棠等是问!”
左宗棠等人这才噤声不语,不再嚷嚷。慈禧又对奕(左讠右睘)道:“张兆栋已免职,就让刘铭传接任福建巡抚吧。”奕(左讠右睘)说:“刘铭传做上福建巡抚,谁督办台湾防务?”慈禧道:“台湾属福建范畴,刘铭传抚闽,仍可驻台督办防务嘛。”奕(左讠右睘)说:“海峡这边的福建大部呢,谁来打理?”慈禧不乐道:“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打理福建,是确保台湾不失。让刘铭传抚闽,可调用福建各方人财物,全力护台,扭转东南局势。”
奕(左讠右睘)再也无话可说,乖乖安排吏部,办理刘铭传任命手续。大清铁律,失地者斩,刘铭传放弃基隆,朝廷不仅不降罪于他,反升为福建巡抚,众臣又愤愤不平起来。无奈慈禧有言在先,不可妄议闽台之事,也就无人再敢多嘴多舌。唯左宗棠功高望重,脾气又直,上朝时忍不住公然声称:“刘铭传尽管身经百战,打过太平军与捻军,毕竟面对的都是中国人,如今与强大法军抗衡,他那老一套不见得还管用,只怕难保台湾不失。”
慈禧知道左宗棠最见不得淮系得势,满腹牢骚不发出来难受,便顺他话道:“左宗棠情系闽台,担心刘铭传无力支撑台湾,就授你为钦差,督办福建军政如何?”
虽说左宗棠豪情万丈,毕竟已七十二岁高龄,又自两江回京不久,只想安安稳稳做两年闲官,功德圆满,终此一生,哪考虑过再赴东南边陲,把老命丢在海边?听得慈禧此言,暗暗叫苦不迭,低眉顺眼道:“微臣老矣,已不中用,太后还是另选高明吧?”慈禧道:“满朝都是文弱书生,国家有难,有几人能挺身而出,担当大任?只好借你平疆老将威名,去东南提振提振士气,助刘铭传保台成功。”
左宗棠再没法推脱,只能弓起腰背,在侍卫扶持下,出京东行,过津南下。李鸿章照例得尽地主之谊,迎来送往。于式枚任兵部主事时,常上军机处向左宗棠问事,算他半个部属,也叨陪在侧。酒足饭饱,左宗棠不敢久留,出城登船,与李鸿章和于式枚挥别。眼见客轮离岸,渐渐消融于迷蒙江天,李鸿章还怔怔站立岸边,心头几分悲凉,嘴里喃喃道:“左公此番南渡,只怕再没法回京都侍奉太后和皇上了。”
于式枚也觉几分凄恻,说:“太后也是,左大学士这把年纪,还派他去福建督办军务,也不管他吃不吃得消。”李鸿章说:“左宗棠功高盖世,脾气也不小,两度入值军机处,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合不来,太后才两度找借口,把他支出京城,换来耳根清净。”于式枚说:“式枚任职兵部时就见识过左宗棠,嘴巴不关风,一早到晚,老瞪着眼睛,逮谁骂谁,骂得人人绕着走。实在没人可骂,便大骂相国老师曾文正公笨拙酸腐,虚伪狡诈,误国误君误苍生。式枚想不明白,没有曾文正公提携举荐,左宗棠又怎能组建楚军,建功立业,照说感激曾文正公还感激不过来呢,干吗还对他老人家如此咬牙切齿?”
李鸿章解释道:“这正是左宗棠心中块垒。他自恃才高,强过我老师百倍,却科场不利,不得不放下架子,投幕曾府,成为我老师腋下一人物,后虽功成名就,出将入相,总觉矮我老师一头,一辈子愤愤不平,只有大骂我老师,以给自己挣些面子回来。”
“这个左宗棠,真不可理喻。”于式枚大摇其头,“左宗棠不仅忌恨曾文正公,又因相国是曾氏门生和替手,恨您恨之入骨,连带淮军官兵也不肯放过。太后明明知道李左有隙,淮楚相左,难道不怕左宗棠到福建后,碍刘铭传的事?”李鸿章笑道:“放心吧,廉颇老矣,左宗棠已七十二岁,早已不是当年征西平疆的‘老亮’,还碍得了谁的事?”
于式枚明白过来,说:“还是老佛爷高明,烦透左宗棠,又不好免他职,只有寻个理由发派出京,既顾及其老脸,又讨朝臣欢心,也无碍刘铭传护台,可谓一举多得。”
这年初冬时节,左宗棠一身衰疲,抵达福州。见人就说:“娃子们快快埋锅造饭,料理裹脚草鞋,跟我打洋鬼子去。”又嚷嚷说刘铭传不是孤拔对手,命部属驾船送他渡海登台,临阵督战。部属知他神志昏耗,信口胡语,又不敢忤逆他,扶他上船,在海上漂浮一天,哄说逆风太大,到不了台湾,至天色向晚,再送回来。每天如是,从没间断。就像一盏残灯,左宗棠油将干,芯将尽,随时都可能噗的一声熄灭掉。
与左宗棠不同,海峡对岸岛上刘铭传仍处盛年,正好放开手脚干大事。法军占领基隆后,孤拔抽调八艘兵舰,直扑淡水,先用舰炮轰岸,再派出五个中队,分两批登陆抢滩,向纵深推进。刘铭传没与法军硬拼,指挥军队早早退至敌炮射程之外,埋伏于海岸和山间密林之中,张网以待。直至法军进入伏击圈,才枪炮齐发,猛轰猛打。酣战之际,台湾土军首领张李成率数百高山族团勇杀至,痛击法军。团勇长年狩猎于山林间,熟悉地形地貌,且个个身手不凡,可仰卧地上鸣铳,或趴树梢放枪,令人防不胜防。在清兵与团勇三面伏击下,法军方寸大乱,不复成阵,首尾不顾,只得丢盔弃甲,仓皇逃回舰上,龟缩不出。
淡水一战,大壮清军声威,也堵住了朝野对刘铭传撤离基隆的质疑声。更重要的是遏制住法军攻势,令其无法突破淡水,进逼台北。孤拔原意,欲以基隆为法舰北上补给和中转站,谁知所获不过一座空城,煤铁、粮食、人畜等什么都没有。反观清军,正好利用淡水险要地形和密林布防,不停对法军发动反击,牵制孤拔主力。法军就这样深陷基隆,进退两难。刘铭传把孤拔比喻为虚张声势的公鸡,钻进“鸡笼(基隆)”,看他如何逃出笼去。
不过孤拔毕竟非等闲之辈,知道仅守基隆,不是长久之计,调拨军舰和兵力,侵占澎湖,封锁各海口,打算困死刘铭传。这于清军无疑是致命的。台湾孤岛一座,历来地薄民穷,粮缺税短,刘铭传赴台时所带饷银又已花光,无以为继。加上苦守数月,官兵战死不少,加之瘴疠更作,药丸奇缺,十九病亡。好在刘铭传有办法,发动地方官绅和民众,筹粮办饷,征兵拉夫,尽力维持局面。同时奏请朝廷解饷调粮,派兵遣将,设法驱逐法舰,解除封锁。
读到刘铭传奏折,慈禧惊慌失措,生怕清军挺不住,台湾丢失,法军北犯京畿,不禁声泪俱下,也不知是悲台湾军民处境艰难,还是哀大清危在旦夕。倒是李莲英旁观者清,说:“老佛爷且别伤心,您不是依李鸿章三管齐下奏章,面谕醇亲王与庆郡王速速办理么?可召两王来问问,若事情落到实处,有效支援台湾,总还来得及。”慈禧一拍脑门,说:“本宫气糊涂啦,竟忘了此事。快传奕(左讠右睘)与奕劻。”
奕(左讠右睘)与奕劻飞跑进宫,脚底还没立稳,慈禧便问道:“李鸿章曾上过三管齐下助台方略,本宫要你们照折速办,办得怎么样啦?”奕(左讠右睘)道:“遵老佛爷圣谕,微臣早派差下去,各部各地齐心协力,已筹足粮饷,购足枪炮,征得数千兵勇,正要突破孤拔封锁,往台湾对岸输送。西南清军也依令往越南移动,准备进攻北圻,牵制闽台法军。”慈禧道:“好好好,看来台湾还有救。李鸿章不是还奏请调派南洋战舰,南下台湾海峡,绕击法军后背么?”
两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吱声。慈禧不耐烦起来,说:“两个演哑巴戏?”奕(左讠右睘)扯扯奕劻衣脚,奕劻才结结巴巴道:“调派南洋战舰赴闽谕令下达金陵后,迟迟没得到答复,罪臣几次去电催促,曾国荃才回电说,南洋战舰年久失修,正搁船坞维修,一时没法抽调。”慈禧怒道:“放狗屁!南洋战舰又非一艘两艘,结伴一齐患上瘟疫,都进船坞问医用药?”奕劻道:“罪臣也责备曾国荃,没有战舰同时维修的理,暂还没得到回复。”
慈禧咬牙切齿道:“这不是抗旨是什么!台湾情形万急,曾国荃竟意存漠视,不遵谕旨,可恨之极!罢去曾国荃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职,交部严加议处,另外简派能臣接任。堂堂大清,本宫不信选不出稍稍能干点的督臣。”
两王出宫,办理罢免曾国荃手续。李莲英对慈禧道:“老佛爷真罢曾国荃?”慈禧道:“先罢掉他再说。”李莲英说:“正值东南动**之际,也不知谁可替代曾国荃。”慈禧说:“本宫正为此犯愁哩。平时老担心汉臣太能干,不好驾驭,真到国家有难,想挑选几个有用之才,打着灯笼都难找。真是国难思良将,家贫盼贤妻啊。”
也正是贤才难得,罢免曾国荃的圣谕刚下达金陵,慈禧又另颁一旨,处曾国荃革职留用,将功补过。这也是慈禧惯用打拉结合之手段,曾国荃并不奇怪,心下唯有暗笑。当年一举攻克金陵,功成名就,人生达到顶峰,不可能再有超越,从此对出任封疆,便无太大兴致,才告病还乡。无奈国无宁日,又数度被朝廷起用,不得不一次次离家出山,勉力为之。此次拒不调派南洋兵舰赴台,一方面确实是数舰老病失修,停滞船坞维修,另一方面也是马江之鉴不远,老弱病舰开往闽台与刚强法舰对峙,无异于以卵击石,大可不必,不如为大清留点海防家底,日后以图复兴。不想太后揪住不放,先压后举,不知该屈从,还是继续抗旨下去。
幕僚见曾国荃甚觉为难,提醒他道:“都是李鸿章坏事,奏调南洋战舰南援。曾督何不拉北洋一起下水?”曾国荃说:“意思是咱也上折,奏调北洋派舰南来,共赴台湾?”幕僚说:“北洋实力比南洋强得多,与南洋一起援台,难道不应该么?李鸿章愿意援台,南洋随北洋一起行动,胜好败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北洋按兵不动,不出兵舰,南洋跟着学样,朝廷总不好只打曾督屁股,放过李鸿章。若李鸿章巧舌如簧,说服慈禧不调北洋兵舰援台,到时曾督再以北洋为由,搪塞朝廷就是。”
此计甚妙,曾国荃让幕僚草拟奏稿,赶紧电呈朝廷。慈禧不好反驳曾国荃,只得电令南北两洋,各调五艘兵舰,汇合上海,齐援台湾。李鸿章见电,意识到北洋不有所行动,南洋耍赖不派兵舰,刘铭传孤立台湾,后果不堪设想,忙复电朝廷,愿调超勇、扬威两舰南下。慈禧明白东有虎狼日本,北洋不多留几艘兵舰,一旦京畿闻警,会坏大事,恩准李鸿章电奏,敦促北洋两舰早日启航,与南洋五舰同援台湾。
李鸿章阅电毕,命令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调派林泰曾率超勇,邓世昌率扬威,开赴上海,与南洋五舰会合,赴台绕击法舰,为刘铭传解困。
谁知林曾泰与邓世昌做好准备,正要起锚南航时,日本趁中法大战,在朝制造兵变,李鸿章不得不奏请朝廷,改派超勇与扬威东发仁川,支援驻朝淮军,维护朝鲜局势。
两年前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吴长庆领六营淮军入朝平叛,后留驻朝鲜维持局面。中法开战,法军司令孤拔将战火从中越边境烧到东南沿海,李鸿章令吴长庆调走三营淮军,回防山东文登,仍留三营在朝,由记名提督吴兆有统带,袁世凯任总理营务处,会办防务。
“壬午兵变”让大清在朝力量和威望加强,日本不甘落后,没少做手脚。其时朝鲜有两股势力并存。一是事大党,由年老耆儒旧臣组成,主张维持中朝宗藩关系,取《孟子》之义,以小事大,效忠清廷。一是开化党,多系血气方刚青壮年,力主外结日本,内行改革,联日排清,脱离中国,实行君主立宪。两党互不相让,明争暗斗,几趋白热化。俟法军侵占越北,进犯中国,清军连战连败,尤其马江之役,福建水师不堪一击,全军覆没,大清天朝上国声威瞬间破灭,露出纸老虎真面目,开化党觉得机不可失,四处活动,谋求脱中独立。正好法国又联络日本,共同对付中国,开化党与日本人走得更近,一起秘密策划武力政变,企图推翻事大党统治,驱逐中国在朝势力,废除中朝宗藩关系。
政变最佳时机终于出现。汉城邮政大楼落成,王公大臣与各国使节受邀出席庆典,参加晚宴。宴会气氛热烈,宾主欢洽,其乐融融。只有维护治安的闵泳翊略感不安,因日本大使没露面,不知人处何方,在干什么。闵泳翊乃闵妃亲侄儿。闵妃从前也属亲日派。淮军平定“壬午兵变”,抓走大院君,还政于国王后,闵妃转亲大清,提拔侄儿闵泳翊为禁卫大将军,协助淮军维护国家秩序。就在闵泳翊疑虑之际,邮署房内突然起火。闵泳翊带上卫兵,出门察看火情,埋伏暗处的开化党人一哄而上,乱刀齐下。闵泳翊被砍得头破血流,退回宴会厅。王公大臣与外国使节见状,一个个惊慌失措,夺路而逃。趁邮署大乱,另一路开化党人从日本公使馆领取枪支弹药,扑向王宫,与宫中内应联手,四处放火,引爆炸弹,尔后冲入后宫,控制住国王李熙,谎称清军作乱,请求日本保护。日本军队正严阵以待,闻得动静,迅速出兵,占领王宫,十多位事大党人被杀,包括多名闵氏家族要员。开化党趁机挟持国王至景佑宫,连夜组阁,起草宣言,宣布实行改革。
惊闻朝鲜王宫兵变,李鸿章一面奏报朝廷,言明日本制造朝鲜兵变,矛头直指大清,绝不能坐视不管,一面调派超勇与扬威开发仁川,助驻朝淮军平叛。因事发突然,淮军统领吴兆有不知所措,经袁世凯言明利害,先照会日本与各国使节,继率两千淮军开赴王宫,勒令日兵撤离。日兵不从,朝淮军开枪射击。吴兆有担心国王安全,一时举棋不定。袁世凯觉得日兵攻占王宫,目的无非驱王别立,亲日远华,不可轻饶。吴兆有仍无表示。袁世凯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错过良机,坏我大事,后悔莫及矣!只好世凯豁出去,有罪在我,不用吴督担责。”说罢,挥师冲向宫门。吴光有见已无退路,令其余军队投入战斗。一番激烈对攻,日军人少势单,落入下风,不得不丢下无数死尸,仓惶撤走。淮军成功占领王宫,可国王已不知所终。袁世凯四处搜寻,终于从景佑宫开化党人手里救出国王,恢复局势。日军欲再行不轨,见北洋军舰集结仁川,不敢妄为,只好作罢。
事发旧历甲申年,史称“甲申之役”。日本图谋朝鲜之阴谋又一次破灭,大清在朝益权得到有效维护。袁世凯才二十五岁,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扶危定倾,令人刮目相看。且有勇又有谋,事先照会各国,事后巧于斡旋,赢得各方支持。
李鸿章对袁世凯更是大加赞赏,忍不住当于式枚面道:“慰亭(袁世凯)确实了得,无愧于其叔祖袁甲三,也算没辜负毛昶熙、吴长庆诸员扶持。”于式枚笑道:“毛吴扶持不假,可主要还是相国提携,否则袁世凯没资格会办朝鲜防务,哪有抛头露面机会?”李鸿章说:“仅有老夫提携,袁世凯自己不敢担当,无胆无识,又能有多少作为呢?”
正议论袁世凯,周馥入禀道:“刘秉璋派老仆领四儿五儿到了衙署,相国要不要见见?”李鸿章惊异道:“刘家儿子来署何干?”周馥道:“南洋五舰刚离沪南航,孤拔便侦知消息,亲率铁甲舰北上浙江拦截,刘秉璋知恶战在即,故作必死决心,召集家人,宣称以身报国时候已到,夫人须尽节,三个大儿得尽孝,两个小儿送相国看管,为刘家留点香火。”
闻言,李鸿章忙走出签押房,拉着刘家俩小儿,亲自送到夫人赵小莲手上,说:“刘秉璋在前敌抗法,将儿子托付于咱们,夫人当视作自家亲生儿子,尽心养育,好生管教,以后只要李家儿有吃,不能饿着刘家儿,李家儿有穿,不能冻着刘家儿。”
刘家老仆这才放心返浙复命,给刘秉璋转述李鸿章当夫人赵小莲面说的话。刘秉璋感动不已,老泪纵横,抗法决心更坚。当即率领薛福成等文属武将,冒着严寒,亲赴镇海布防。镇海为浙东门户,海天雄镇,是南粮北运与北兵南调必经之地。正因其特殊之战略地位,刘秉璋与薛福成等反复权衡,决定以镇海为防御重点,于镇外甬江两岸驻扎重兵,设置炮台。还在江口栽插木桩,张拉竹签篾网,布设电控水雷,阻止法舰入江。
镇海布防就绪,已是光绪十一年(1885)开春。法军舰队进入浙东海面,耀武扬威,拦截南洋五舰。南洋五舰体小炮弱,绝非法舰敌手,只好东躲西藏,逃避轰击。可还是有两舰动作略迟,被敌舰击中,仓促中放水自沉。另三舰逃得稍快,躲入镇海口内。孤拔率舰紧追不舍,尾随而至。甬江两岸守军点火发炮,双方相持数时,法舰不占上风,掉头后撤,退出海口。孤拔心有不甘,隔日又率舰队来犯,同样遭到炮击,其中两舰中炮受伤。就这样,双方你攻我轰,陆续交战月余,法军始终不得要领,无法突破甬江防御,进入镇海口内。
法军依然不肯善罢甘休,这日再度组舰进逼。孤拔所带旗舰属重量级铁甲舰,冒着浓黑煤烟,引领舰队,率先驶入守军防御区。一阵对攻过后,守军数处炮台受损,敌军也有两舰触着电控水雷受伤,彼此难分胜负。孤拔无心恋战,命升旗语,号令各舰,同时后撤。不想旗舰掉头时,碰着水下木桩,偏离航线,又被竹签篾网缠住螺旋桨,无法全速航行,逐渐落后于其他各舰。两边山头守军看得清楚,集中火力,一齐喷向旗舰。孤拔正站在旗杆下,一面指挥炮手还击,一边招呼技工,尽快排除故障。忙乱之际,一炮落到舰尾,旗舰翘翘板样,前仰后合起来。一炮击中甲板,炸断旗杆,上有横木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孤拔身上。众官兵吃惊不小,赶忙搬开横木,孤拔仍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已是气息奄奄。还是随舰军医动作迅速,施救及时,勉强为孤拔捡回一命。然孤拔毕竟伤势太重,自此再没站起来过。
孤拔是战争狂人,曾赴亚非多国指挥作战,凭卓越功勋,步步高升,直至远征军总司令,一手制造了越北和中国闽浙战役。孤拔原意,歼灭南洋五舰后,便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封锁台湾,另一方面率舰北进,越上海,犯烟台,攻旅顺,直犯京畿,重演咸丰末年英法联军共破北京旧戏,迫使清廷屈服,赔付巨款。不想受挫于镇海,还被砸成重伤,不得不南撤闽台,龟缩澎湖。同时发电回国,建议重启沉寂数月的北圻战事。
然孤拔伤得实在太重,军医回天乏力,不久一命呜呼,死于澎湖。法国首相茹费理面对现实,只好听从孤拔遗电,命令法军突破中越边境,入侵滇桂。
早在孤拔受伤南撤时,李鸿章就知道中越边境将重燃战火,奏请朝廷增兵滇桂。又电告广西巡抚潘鼎新,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潘鼎新接电,亲率六营淮军,镇守谅山,另调湘、粤、滇诸军驻扎各城关要塞,互为呼应。刚布防到位,法军主力便气势汹汹杀将过来,潘鼎新调兵遣将,阻挡劲敌。无奈诸军令不行,禁不止,各自为战,根本不把帅令当回事,眼看法军攻到谅山城外,谁也不愿出手打援。原来湘军将领为左宗棠旧部,粤军受制于两广总督张之洞,滇军由云贵督抚支配,又哪会服从潘鼎新调度?潘鼎新没法,只好指挥六营淮军,死守谅山,等待朝廷新增援兵。就这样,诸军见死不救,援兵苦等不到,法军攻势一日比一日凶猛,淮军抵挡不住,丢下谅山,望北而逃。法军借势淹杀,又冲破湘、粤、滇各军阵营,攻入文渊,一直打进镇南关内,隔日因担心清军援军到来,又焚关而去。
败绩传入北京,慈禧恼羞成怒,下令撤掉潘鼎新,采纳张之洞建议,命李秉衡署理广西巡抚,接管诸军,同时命冯子材帮办关外军务。李秉衡长年担任直隶府县长官,受李鸿章举荐,升任广西按察使,负责给潘鼎新转运粮草。李秉衡到任后,尽职尽责,可他从没领过兵,打过仗,怎么指挥作战?接到朝廷任命,又喜又忧,喜官运亨通,忧贸然奔赴前线,死无葬身之地。也就以粮道艰难为借口,故意拖延,迟迟没来履新。新任统帅不肯露面,潘鼎新打不了移交,也不好撇下兄弟们走掉,只得留下继续统帅诸军。
潘鼎新以正式统帅身份指挥淮、湘、粤、滇诸军,诸军一意孤行,各打各的鼓,各敲各的锣,形如散沙。慈禧一道严令,撤去巡抚职,潘鼎新已什么都不是,不过代未到署理巡抚行使指挥权,诸军相反唯其命是从,指东打东,指西击西,很快收复数处失地。又有老将冯子材一马当先,率领民团,与新到援军合兵一处,将文渊团团围住,昼夜猛攻,法军渐渐不敌,后退谅山,据城固守。清军士气大振,乘胜追至,四面开花,一举将谅山夺回。法军被打得没了脾气,扔下死尸伤员,一退再退,撤至北圻南边。
潘鼎新非常解恨,及时电告天津,备述胜况。李鸿章自然高兴,让于式枚拟电,禀报朝廷,为潘鼎新和众官兵请功。电稿发走,于式枚道:“潘鼎新兵败不丧志,与冯子材合作,收回失地,取得镇南关大捷,也算给相国争回不少面子。”
李鸿章感慨道:“大敌当前,淮、湘、粤、滇诸军离心离德,不听调度,以致兵败如山倒。太后一道严旨,潘鼎新丢官去职,诸军将领幡然醒悟,不再存门户之见,相反唯潘鼎新之命是从,又有新增援军配合,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终于击败强大法军,倒也坏事变好事。”于式枚说:“潘鼎新将功折罪,朝廷会不会赏回他的巡抚?”李鸿章说:“潘鼎新功大于过,官复原职也应该,就看朝廷善不善待功臣。”
可李鸿章没想到,两广总督张之洞奏报镇南关大捷时,故意玩文字游戏,夸大诸军功劳,隐瞒淮军战绩,以抬高冯子材和李秉衡,贬抑潘鼎新。朝廷依请重赏诸将,却轻轻略过潘鼎新名字,更不提留任二字。淮军将士愤愤不平,纷纷具函李鸿章,请他向朝廷呼吁。李鸿章却吱声不得。站在朝廷角度,潘鼎新任上丢城失地,获罪免职,理所当然,卸任后指挥诸军连战连捷,无异于为人作嫁,战功算你头上没错,忽略不计也不无道理。为了避嫌,李鸿章不好为老部下争功,潘鼎新只能吞声忍泪,告别旧部,东归皖省。直到三年后旧伤复发,李鸿章为其疏请前功,朝廷才赏还原衔,潘鼎新总算无憾而终。
此属后话。且说镇南关大捷,孤拔之死,引发法国政坛大震**,以强硬著称的茹费理内阁一夜倒台,临时政府不愿陷入中越战场不能自拔,主动伸出橄榄枝,向大清示和。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察知此情,走进醇亲王府,表示愿为中法议和出力。身为英国人的赫德对中法关系如此感兴趣,自然有其原因。赫德原为奕?宠信,才出任海关总税务司多年。奕(左讠右睘)取代奕?主持朝政,赫德一直无缘走近新主子,中法战争前后打了两年,法国愿意求和,若能从中凑合,促成此事,自可争取奕(左讠右睘)信任,继续稳居海关总税务司要职。
不想奕(左讠右睘)却说:“清军镇南关大败法军,正要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整个越南,哪是法国想和就可和的?”赫德笑道:“大清多路援军齐聚北圻,以多战少,才在镇南关侥幸取胜。一旦法军缓过神来,集中各处优势兵力,手握先进武器,掉头反击,清军还有几分胜算?再说法军已占据澎湖,封锁台海,日后吞并台湾,不是没此可能。对于大清来说,越南战场与台湾领土,到底孰轻孰重,想必王爷比谁都更清楚吧?”
此理浅显,并不难懂。奕(左讠右睘)望着赫德,半日无语。赫德又进而道:“还有慈禧太后那里,她老人家想战还是想和,王爷是不是也该问问她?”
赫德在华日久,见多识广,早知慈禧迫于奕(左讠右睘)等人压力,不得不点头开战,如今清军镇南关取胜,法国愿意议和,岂肯轻易放弃良机?果然奕(左讠右睘)入宫传达完赫德的话,慈禧便点头道:“就让赫德与李鸿章去议和吧。”奕(左讠右睘)说:“朝鲜兵变,日本人还在纠缠,英国与俄国不肯坐山观虎,也陈舰于朝鲜周边海域,李鸿章只怕抽身不开。”
奕(左讠右睘)所言虽属事实,可他肚里真正想法还是自己不听李鸿章之言,力主与法开战,弄得败绩连连,骑虎难下,今又回头请李鸿章主持议和,觉得太没面子,非把他排除在外不可。慈禧也无异议,让奕(左讠右睘)去找赫德,赶紧与法国沟通,早日达成和议。
奕(左讠右睘)出宫去见赫德,讨论与法交涉事宜。赫德道:“前不久有所中国货轮为法国所扣,海关驻英办事处主任金登干受本司委托,正在与法国外交部接触,可令他顺便代华议和。”
得到奕(左讠右睘)许可,赫德立即给金登干发去电报,转达大清意愿。金登干立即与法国外交部坐到谈判桌上,商定以天津《福李简约》为基本框架,先达成停战条件,双军收兵,然后让驻华公使巴德诺与中方商谈具体细款。
既以《福李简约》为框架,奕(左讠右睘)再不好避开李鸿章,不得不让他出面,与巴德诺交锋。事实也是满朝文武,说起洋人,喊打声一个高过一个,真要他们与洋人面对面接触,又畏洋人如老虎,生怕走得稍近,被人家吃掉似的。
奕(左讠右睘)偷偷摸摸,让英人与法国商定好停战条件,再叫你与巴德诺商议细款,李鸿章心里自然老大不痛快。然国家安危重如山,李鸿章还是咽下怨气,带着英国法学博士广东新会人伍廷芳,将巴德诺迎入北洋衙署,磨破嘴皮,与其讨价还价。巴德诺每每以条款已经两国政府确认,拒绝李鸿章所提要求。李鸿章无奈,只好与伍廷芳睁大眼睛,在字句上一争长短,仿佛先生批改学生文章。弄得自己都了无意趣,自我解嘲道:“款议皆由内主持,专倚二赤,虽予全权,不过奉文画诺而已。”
此处“内”字所指乃慈禧与奕(左讠右睘),“二赤”即赫德。两个月后,《中法会订越南条约》签定,大清承认法国与越南所订各条约,中越藩属关系彻底结束;法国可在中越边境通商贸易,设立领事;降低中越边境进出口税率,确保法商益权;日后中国在滇桂边陲修建铁路,应与法国商办;法军退出台湾和澎湖,清军撤离北圻。
签完字,送走巴德诺,李鸿章扬着《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对手下幕僚道:“两年前法越签订《西贡条约》,便注定只能是此结局。无奈满朝文武,只知闭着眼睛喊打,老夫一而再,再而三,与法国人周旋,几次眼见和议即成,皆被喊打声搅黄。打了两年,战火从北圻烧到闽浙沿海,重又回到原发地,虽不用赔款,却已消耗战费上亿两银子,另欠债两千多万两,且东南饱受战争**,福建水师全军覆没,无数官兵付出生命代价。”
周馥最能理解李鸿章此时心情,说:“可惜朝臣不懂相国苦心,还说法国不胜而胜,中国不败而败。”于式枚道:“纯粹自欺欺人。自越南北宁、兴化、谅山,到中国马江、基隆、澎湖,法军打一仗赢一仗,能说中国不败?所幸刘秉璋守住镇海,刘铭传取胜淡水,重回越北战场,清军先败后胜,镇南关失而复得,才多少挣回点面子。”周馥道:“也仅仅面子好看一些,离战争胜利还差得远。就算中国花再多银两,死再多官兵,把越南从法国人手里夺回来,日后还得还给越南人,越南人又会迎回法国人。”于式枚认可道:“与越南不同,台湾属中国版图,全局利害所关,放弃所谓藩属国越南,让法军退出台湾,确为明智之举。”
两人所言皆属事实,不然慈禧与奕(左讠右睘)也不会急于停战议和。可其他人不这么想。停战协议已签订生效,朝臣与疆吏还牢骚满腹,怪话连连。张之洞、冯子材等人也不愿收兵,直至一道道严旨发下,才陆续撤回越北清军。一边撤军,一边大骂李鸿章卖国。朝臣遥相呼应,上折奏杀李鸿章,以谢国人。骂声此起彼伏,仿佛不骂几句李鸿章,便显得不够时髦似的。朝臣们早就发现,咒骂李鸿章乃世上最合算的美事。想想看,动动嘴皮,轻轻松松就爱了国,还可发泄胸中戾气,自然不骂白不骂。
骂李鸿章骂得最起劲的还是左宗棠。骂得也更有水平,说洋人没啥可怕,唯一可怕的是李鸿章,十个洋将不如一个李鸿章坏事,只要李鸿章一求和,洋人必胜,中国必败。言下之意,他姓左的从没怕过洋人,当年抬棺西征伊犁,原准备贴着俄国人屁股,追打至圣彼德堡,做回成吉思汗,只因李鸿章坏事,一切皆成泡影,不得不乖乖回京入值军机,闲得实在无聊,唯有拿曾国藩开涮,以骂死人为乐。死人耳朵失聪,骂得再多,也听不见,骂来骂去,还是骂活人更有意思。细数当朝最该骂者,自然绕不开李鸿章,那么多人口诛笔伐,骂个不歇,自己不跟着骂上几句,待到两眼一闭,嘴巴一合,再也骂不出声,岂不后悔莫及?
骂得正过瘾,朝旨下达,命左宗棠返京面圣。左宗棠已多年没回湖南,特向朝廷告假,以绕道归乡省亲。得到圣上恩准,左宗棠才暂停骂声,吩咐亲兵收拾行装,准备翌日启程西上。谁知夜里一觉过去,再没醒来,永远闭上那张敢骂爱骂能骂的大嘴,享年七十三岁。
朝廷得报,依例得赐谥追赠。却一时拿不准该谥武还是谥文。大清重文轻武,文谥高于武谥,唯中过进士,入过翰林,才有资格谥文。左宗棠仅有举人功名,照理与文无缘,只能谥之以武。也因如此,当年曾国藩病殁两江任上,朝廷赐以文谥里最高谥号文正二字,左宗棠大受刺激,不无嫉妒道:“曾国藩谥以文正,俺左宗棠死后岂不只能谥以武邪?”还不解恨,又见人大骂曾国藩,一骂骂了十多年,仍没能浇灭心头妒火。
也许为安慰左宗棠亡灵,朝廷几经讨论,决定破例予谥文襄。虽说属文谥里末谥,毕竟沾个文字,免得左宗棠到了地下,依然妒火中烧,到处骂人,搅得阴界不得安宁。又追赠太傅,循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入祀京师昭忠祠与贤良祠,另于湖南原籍与立功省份设立专祠,其生平政绩宣付史馆。
左宗棠死讯传至天津,李鸿章不觉黯然神伤,连续数日恍恍惚惚,食无味,寝难眠。也不知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还是偌大的政治舞台上,再无人可唱对手戏,担心故事太乏味,人生太寂寞?中法之战正酣之际,淮军几员老将吴长庆、张树声、周盛传,相继病逝,李鸿章还没从悲伤中完全走出来,岂料战火刚熄,左宗棠又撒手人寰,归入道山。思今追昔,大清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三位最显赫的人物,曾国藩创湘军,左宗棠组楚军,李鸿章建淮军,三军共同发力,先灭太平军,继剿东西捻军,期间湘楚撤并,与淮军共同担负起大清国防重任,一直延续至今。也幸亏三人三军之存在,多灾多难的大清王朝一次次转危为安,才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十二前曾国藩离世,十二年后左宗棠西去,留下李鸿章一人,独自面对三千未有之大变局,情何以堪?
想到此处,李鸿章坐到桌边,挥毫写下挽左联: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争,唯先生知我;焜耀九重诏,文以治内,武以治外,为天下惜公。说又说不出口,怪又不知怪谁,只得找些其他借口,破口大骂文正公和相国,以解心头之恨。骂了一辈子,直至人死嘴闭,才终于作罢,止住骂声。”
马相伯道:“怪不得有人说左宗棠是被相国气死的,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于式枚反驳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左宗棠已经七十三岁高龄,且功成名就,难道还不应该寿终正寝,去见阎王,怎能怪是相国气死的?”周馥道:“不过危言耸听而已,左宗棠与相国赌了一辈子气,要气早已气死,哪还等得到今天?”
众人议论左宗棠半天,李鸿章听在耳里,觉得颇有意思,却不怎么插言,这下终于忍俊不禁道:“左宗棠又不是周瑜,哪是想气就气得死的?再说孔明三气周瑜,都是说书人为使故事好听,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其实并无此事,当不得真。”
此言颇富深意。不管三气周瑜故事是真是假,毕竟孔明比周瑜高明,在三国无休无止的角逐中,也走得更远,笑到最后。
左宗棠逝矣,盖棺论定,该谥已谥,该祀已祀,评议声喧嚣一时,最终还是随着逝者远去,渐渐消失,难留痕迹。而生者还得面对战争留下的创痛,振作精神,重整旗鼓,继续前行。于国于君,于官于民,战争造成的伤害无以衡量,也无法消弭,好在人有记性,吃一堑,总该长一智。朝廷反思中法战争经过,意识到中国千里海岸,万里海疆,没有强大海军守护,必然处处被动,时时挨打,电令李鸿章统盘谋划,筹办海防。又依台湾省特殊地理位置,单独设省,任刘铭传为首任巡抚。这也是李鸿章多年愿望,写信寄台,憧憬办制造、修铁路、开矿产、架电线、兴贸易、强海防的大好前景。毕竟台湾天高皇帝远,朝臣目光难及,干扰较少,刘铭传正好可当试验地,大展身手,干番前所未有的伟业。
信函寄走,李鸿章处理完手头急件,又尊崇圣意,草拟筹办海防折。折稿初成,日本参议伊藤博文来到天津,交涉朝鲜事宜。甲申兵变后,朝鲜自知国贫兵弱,无力与日本抗衡,同时又担心大清今不如昔,不太靠得住,开始把目光转向北方,派代表团出访俄国,欲与其建交。然俄国也可怕,又借英俄阿富汗之争,与英国暗通款曲。英国于是以俄国海军侵扰香港为由,占领朝鲜南部的巨文岛,切断俄国南下航道。俄国虎狼之国,岂肯示弱?开动大批军舰,云集海参崴,与英军对峙。朝鲜局势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日本忧心忡忡,主动来华交涉,要与中国联手,共同对付俄英两国。
朝鲜属于岛国,东西南三面环水,北与中国接壤,长期以来甘为中国属国,背靠大树好乘谅。随着蒸汽机发明,欧美铁甲横行海上,示威朝鲜海岸,朝鲜君臣见大清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动起心思,明里暗里,与日本、俄国、英国、德国、美国接触,或结盟,或通商,欲借各国在朝势力,相互牵制,自己好于夹缝中求生存。李鸿章颇能理解朝鲜君臣心态,也知大势所趋,还想像从前样大包大揽朝鲜事务,大清积贫积弱,无能为力不说,朝鲜自己也不愿意,日俄英德诸国更不可能袖手旁观。鉴于此,伊藤来津商议朝鲜事务,李鸿章自然欢迎,把客人请到桌边,摆上茶水果品,开始谈判。
一阵寒暄过后,伊藤申明来意:“此次赴华,主要有两层意思,一为以前之事,二为将来之事。先说以前之事。中国驻朝兵勇一千数百,较日本为多,致使各有猜忌之意,恐将来中日因此失和,莫如中国撤兵,两国永远和好。”李鸿章问道:“贵国是否同时撤兵?”伊藤说:“朝日有约,俟一年后察朝民不致滋事,方可撤回。”李鸿章回敬道:“贵国不撤兵,欲令中国先撤,未免越俎,于情于理皆不合。”
伊藤没法反驳,又提出朝鲜甲申兵变,日本损失惨重,中国应该予以赔偿。李鸿章认为日本挑拨朝鲜开化党,制造事端,清军及时平叛,消除祸乱,岂有反作赔偿之理?伊藤再拿袁世凯领兵攻入王宫说事,李鸿章又坚持认为袁世凯入宫控制住局面,后又营救国王成功,不仅没有过错,且非常英明,不然朝鲜至今还会处于混乱之中。
双方唇枪舌战,连续会谈六次,才商定《中日天津条约》内容:中日同时撤兵离朝;两国均不能派员教练朝兵;朝鲜有重大事件,两国要派兵,应先互相行文知照。此条约让日本派兵入朝合法化,朝鲜从中国藩属国,变为中日两国共同保护国。李鸿章自然明白此中利害,可他知道朝鲜弱势,大清想代其独挡多国觊觎,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句话,朝鲜未来兴衰存亡,不能仅仅指望中国,更需自己争气,绝地奋起,勉力图强。
条约成文,双方签字画押,李鸿章设宴款待伊藤。席间话题仍没离开朝鲜局势,又不免说到袁世凯,李鸿章问伊藤道:“听说历经壬午、甲申两次事变,袁世凯不仅朝鲜无人不晓,也名震日本朝野,不知伊藤先生对其人有何看法?”伊藤说:“本使赴朝办差时,几次接触过袁世凯,此君狡黠多计,精明果敢,胆大妄为,认定之事不择手段,非达到目的不可,可谓当世枭雄也。”李鸿章道:“袁世凯是枭雄吗?伊藤先生此言,是夸还是贬?”伊藤说:“不夸也不贬,不过如实评品而已。”李鸿章说:“袁世凯锋芒太露,受人排挤,已没法在朝鲜待下去,返国回了老家项城。试问伊藤先生,本相该用之,还是该弃之?”伊藤想想道:“依本使看,李相若爱他则重用之,若不爱他则杀之。”
李鸿章闻言,哈哈一笑,乐道:“眼下清廷正值用人之际,袁世凯既有大才,又敢作敢为,当为我所用,岂可杀之?”话没落音,于式枚来报,说袁世凯到了衙署。李鸿章附于式枚耳边道:“先把这小子安顿下来,待老夫送走伊藤,再召他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