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沿海情势紧急,词臣上阵弄兵2(1 / 1)

廷议至此结束,众臣退出殿外。奕(左讠右睘)也转过身,低头往外走去,慈禧后面叫道:“本宫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奕(左讠右睘)战战兢兢返身回来,小声问道:“太后有何吩咐?”慈禧道:“刚才你只说打,到底拿什么打,怎么打,总得给个说法吧。”

奕(左讠右睘)想了半天,说:“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已各就各位,刘永福亦可抵敌,不愁胜不了法军。”慈禧说:“你真以为张之洞与张佩纶之流有办法取胜?”奕(左讠右睘)说:“还有彭玉麟、潘鼎新、刘铭传、刘秉璋和曾国荃,都是湘淮老将,身经百战,定能确保东南不失。”

“湘淮老将身经百战不假,可经的是征发剿捻之战,法军船威炮猛,强过发捻十倍百倍,怎可同日而语?彭玉麟、潘鼎新和刘铭传再能战,也不可能拿肉身去挡法军铁甲烈炮吧?”慈禧说着说着,又不免伤心痛肺,涕泪横流,“事已至此,和亦悔,不和亦悔。理为势屈,巨款坐输,示弱四邻,效尤踵起,和之悔也。筹备未密,主战难坚,商局已售,船舰再毁,富强之基尽失,补牢之策安施,不和之悔也。”

奕(左讠右睘)渐渐听出些意思来,说:“太后莫非还是想议和?”慈禧说:“朝会上说好与法军一战,岂可出尔反尔,转过身又来议和?”奕(左讠右睘)说:“若胜法绝无把握,议和也不是不可考虑。”慈禧说:“本宫可没说过议和。”奕(左讠右睘)说:“太后没说议和,微臣不妨去找美国公使调停调停,法国人不服英,不畏德,或许会看美国脸色行事,维持和局。”

慈禧依然不肯明确表态,说:“本宫决不议和,遭人唾骂。”

你是太后,遭人唾骂,有失尊严,只好本王当罪臣,与美国斡旋,看能否免去战祸,保大清江山不灭。谁要自己挖空心思,挤走六哥,临危受命,执掌多灾多难的大清朝政?奕(左讠右睘)只得认命,不再啰嗦,夹着尾巴,告退出来,直奔美国公使馆。

美国公使叫做杨约翰,喜欢周游列国,辗转津沪时,结识李鸿章,获荐出任驻华公使。奕(左讠右睘)掌管军机处和总署后,没少与杨约翰打交道,应该说得上话。果然听说醇亲王到馆,杨约翰放下手头事务,抽身出来,接待客人。还泡上浓浓咖啡,请奕(左讠右睘)品尝。奕(左讠右睘)不喜欢咖啡苦味,只因有求于人,不得不假装受用的样子,狠命喝上几口,再赞扬几句,说:“比起中国茶水来,咖啡味道确实丰富得多,入得喉咙,可回味半天。”

杨约翰哈哈大笑,说:“醇亲王该不是专门上敝馆来品尝咖啡的吧?”奕(左讠右睘)放下咖啡,眼巴巴望着对方道:“杨使知道,法军舰队已进入台湾海峡,侵犯闽台,炮击基隆,威胁东南。”杨约翰点头说:“敝国福州领事已发报给公使馆,本使略有所闻。”奕(左讠右睘)道:“法军凭坚船利炮,横行欧亚海陆,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不敢小觑美国,杨使可否替中国主持正义,跑趟江南,劝说新任法国公使巴德诺,停止侵华行动?”

杨约翰望眼奕(左讠右睘),道:“两个月前李鸿章就费尽口舌,与福禄诺议成《福李简约》,各国公使都觉还算公平,贵国并没吃亏,王爷为何粗暴背约?”奕(左讠右睘)矢口否认道:“本王没有背约,是众臣觉得法国欺人太甚,无法接受,才不得不派曾国荃赴沪,与巴德诺另开谈判。”杨约翰说:“贵国撕毁《福李简约》,激怒法国,又有北圻观音桥两军冲突,巴德诺才开出一千二百五十万两高额赔偿,曾国荃遵李鸿章意思,还以五十万两抚恤银,竟遭朝廷责备,不知是何缘故?”奕(左讠右睘)气愤道:“中国无罪,赔款无异于土匪入室抢劫,室主倒贴土匪银钱,能不憋屈?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朝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

杨约翰鄙夷道:“敌军已打到家门口,退敌无策,保国无方,只知争气,又能争出什么名堂?难道这口气如此重要?要知道当今天下,各国相争,争的都是力,不是气。事实是无力与人抗衡,最后也争不了气,只能挨打受气。”

噎得奕(左讠右睘)张口结舌,良久才又低声下气道:“大清待美国不薄,杨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中国受法国欺侮吧?还是请您出面,劝法军放弃武力侵略,重开谈判,不论什么条件,大清都能接受。”杨约翰道:“王爷早有这个姿态,事情也许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本使跑趟上海吧,不过法国听不听调停,本使可没法强求。”

当天杨约翰就启程南下,找到巴德诺,代大清提出求和请求。开始巴德诺置之不理,经不住杨约翰好说歹说,才往巴黎拍电报,传达大清意愿,遭到茹费理拒绝。杨约翰别无他法,如实电告总署,连夜登船北返。归京刚入美国公使馆,奕(左讠右睘)就贴着屁股跟进来,探问法国拒和原因,奢望还有转圜余地。杨约翰摇头道:“法国得势不让人,再无挽回可能。”

奕(左讠右睘)哭丧着脸,告退出馆。杨约翰送到门外,说:“本使有句话,已在肚里沤了蛮久,不知当讲不当讲。”奕(左讠右睘)哀哀望定杨约翰,静候下文。杨约翰道:“比起清军,美军人数少得多,法国为何不跑到美国家门口施炮放枪?”奕(左讠右睘)嘟囔道:“美法关系友好呗。”

杨约翰猛摇手道:“不不不,关系当不得饭,人与人也好,国与国也罢,别相信关系。”奕(左讠右睘)说:“不相信关系,又相信什么?”杨约翰说:“相信两条,一条是开放国门,接纳各国,彼此通商,互利互惠;另一条是筑铁路,办工厂,开富矿,兴商贸,让国家强大起来。”

奕(左讠右睘)说:“大清早与各国通商,也在大力兴办洋务。”杨约翰说:“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大清国门不过半开半闭,沿海各港口城市不得己开放,西南等边陲地区能不开不开,能不放不放,否则也不会与法国发生冲突,闹到如此地步。各国通商,不仅互通有无,更重要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轻易不会开战,损害双方利益。万一开战,其他各国担心自己国家利益受损,不希望看到通商国发生战争,也会出面干涉,维护和平。”

此类言论,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其他场合,李鸿章只要有机会,就会不吝口水,大肆宣扬,只是奕(左讠右睘)不太往心里去,这下出自杨约翰嘴巴,确有醍醐灌顶之感。只听对方又道:“通商不止西国到贵国来贸易,贵国也可利用通商条约,走出国门,到西国去做生意。这样可直接学习西语西学,西器西技,学成后回国办学开矿,筑路建厂,让中国慢慢变得强大。中国一旦变得强大,就像美国一样,谁还敢欺侮你?”

与杨约翰分手后,奕(左讠右睘)赶紧入宫去见慈禧,哭丧着禀报,中法议和希望彻底破灭,唯有一战。慈禧还不死心,说:“可否让李鸿章再找找福禄诺,重议《福李简约》?李福二人系多年老友,也许福禄诺不看僧面看佛面,愿重新与老友坐到一起,重启和谈。”

事已至此,还想把福禄诺请回谈判桌上,哪有这么容易?奕(左讠右睘)本不愿李鸿章再插手中法战事,却还是附和慈禧道:“不妨让李鸿章再试试。李鸿章不奏调兵部主事于式枚帮办北洋文案么?咱让奕劻以总署名义拟函,交于式枚带到天津,敦促敦促李鸿章。”

慈禧恩准,奕(左讠右睘)吩咐下去,于式枚带着总署公函,直奔天津,赶往北洋衙署。李鸿章最重人才,走出衙门,抚掌笑迎。于式枚自然受用。李鸿章乃当朝首席阁揆,两广总督张之洞南渡过津,登门求见,他老人家大模大样,端坐签押房,不肯出户迎迓,自己小小六品主事,东来应幕,竟受如此礼遇,能不感恩戴德?

心里受用着,一起来到签押房,于式枚拿出总署函件,呈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置函于桌上,叫来周馥,道:“晦若(于式枚)可是大清鼎鼎大名的少年天才,看得起北洋衙署,受调前来入幕,玉山(周馥)赶快腾出上房,给予妥善安顿。”周馥说:“在下马上照相国所说去办。”李鸿章又道:“庸庵走后,其办公房空在那里,还算宽敞明亮,正好安排给晦若。另将旁边杂物库打通,交晦若做书房。大才子与书为友,岂能无读书之处,是不是?”

周馥应声出去,李鸿章拿过桌上总署公函,端详端详,也不拆阅,顺手递给于式枚,说:“晦若看看,函件里所说何事。”

于式枚心知李鸿章有意试探自己识见和办文能力,忙拆开函封,一目十行看一遍,说:“总署嘱相国联络福禄诺,争取重启和谈。”李鸿章问:“晦若意思,要不要遵办?”于式枚说:“式枚当值兵部时便有所耳闻,《福李简约》为清廷否定后,福禄诺气愤不过,毅然南下,返回法军驻粤海军衙门,协助孤拔督师东进,时下正在基隆港备战呢,又怎会离开战场,重回谈判桌?也是醇亲王幼稚,异想天开。”

李鸿章笑道:“不是醇亲王幼稚,是老佛爷病急乱投医。”于式枚道:“式枚只知总署公函系醇亲王授命庆郡王草拟的,不知是否为老佛爷圣意。”李鸿章说:“在醇亲王眼里,老夫乃恭亲王的人,不可信任。恭亲王下台,醇亲王主持朝政,不愿老夫插手中法战事,才安排曾国荃赴沪另开谈判。曾巴和谈破裂,法军未宣而战,攻打基隆,老佛爷意识到事态严重,又命醇亲王请杨约翰出面调停。依然没任何结果,才又想起《福李简约》,要醇亲王通过总署,动用老夫,联络福禄诺,重新议和,企图浇灭已点燃的战火。”

“想不到相国人在天津,朝廷所思所想,一举一动,丝毫瞒不过您。”于式枚嘴里说道,心里无不佩服李鸿章过人智慧。李鸿章叹道:“朝廷最缺定见,和怕吃亏,战怕失败,老是左右摇摆,才致使法军暂弃越南战场,直接来攻中国东南,以伤大清痛处,迫使朝廷屈服。事已至此,福禄诺不可能再与老夫坐到一起,晦若文笔了得,代老夫回复总署吧。”

于式枚就是入幕帮办文案的,自然不会推脱,拿着总署公函,去了周馥收拾好的办公房,动笔草拟复函。不到一个时辰,复函拟就,回呈李鸿章。李鸿章一瞧,不禁大声叫起好来。复函以李鸿章口气禀告总署,非常愿意与福禄诺重开谈判,只是福禄诺身在闽台前线,正准备攻打台湾和福州,北洋大臣面子不够,肯定请不动人家,唯有总署和兵部派员赴闽,当面向福禄诺表示诚意,说服其暂离闽台,北上天津,重新坐到谈判桌上。

此函妙处就是将皮球重新踢回给总署,若能把福禄诺从战场上拉走更好,拉不走也是总署和兵部的事,与北洋无关。李鸿章一字不改,签字钤印,交邮发走。奕劻见函,跑到醇亲王府,递予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入呈慈禧,再派专员南下见福禄诺。福禄诺出于礼貌,接洽专员,嘲笑清廷,好端端的《福李简约》不愿接受,非等东南枪炮大作,才如梦方醒,重言和谈,哪有此等便宜事?专员悻然回京,告以实情,慈禧只得死心,下发备战懿令。

其实懿令纯属多余,各地早已紧锣密鼓着手战前准备。李鸿章先后选派精壮淮勇,护送新购钢炮、洋枪、子弹、水雷、电线、饷银,装船南航,避开台湾海峡法军封锁,登陆台湾。同时通过兵部征调十营赣军,支援福州前线。

闽东此时已是万木无声待雨来。二张乘船离津,到达闽地后,张之洞继续南行,去了广东,张佩纶留守福州,扎行营于马尾。马尾位于闽江口,东汉便有商船往来,五代开拓为港口。明成化年间,设于泉州的市舶司移置福州,马尾遂成航海枢纽。鸦片战争后,大清被迫对外开放,福州为通商五口之一。至左宗棠总督浙闽,于马尾创办船政局和船政学堂,后经沈葆桢、丁日昌等人多年苦心经营,马尾已成南洋船政主要基地。

张佩纶之到来,实属闽省军政大事。浙闽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福州船政大臣何如璋、闽安副将张成纷纷入营拜访,推举张佩纶主持闽省防务。张佩纶以为诸位客气,说自己不过闽省防务会办,没带过兵,更没打过仗,又刚到闽境,人生地不熟,给各大员打打下手,传达传达文书将令还差不多,岂敢越俎代庖,窃居主帅大位?

不知何璟等人出于何种心态,非逼张佩纶就范不可。要说几位乃当朝重臣,封疆大吏,品秩也在张之洞之上,且经营闽省多年,该主动挑起防务重任,岂可偏着肩膀,卸责于人?莫非张佩纶来自天子身边,名头响亮,昔日动笔可杀人,今朝挥师亦能御敌?要么是何璟几位太清楚法军实力,不战便知清军必败,不敢直接面对,正好张佩纶初来乍到,无知无畏,把他推到前台,侥幸取胜,众皆欢喜,即使失败,也可逃避罪责。至少枪炮一响,有人前面顶着,自己可龟缩一旁,捂紧耳朵,免受惊吓。硬是吓尿裤子,也有工夫换裤,不易出丑。

经不起几位轮番力劝,又甫之以肉麻吹捧,张佩纶耳根一热,于是当仁不让,大模大样坐到主帅位置上,开始发号施令。因其字号幼樵,众人称其为樵帅。张佩纶听着舒心,心下难免得意。父亲给自己取名佩纶,就是让你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旦国家蒙难,可亲赴前线,头佩纶巾,手执羽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纶读音为官,打了胜仗,自可因功受封,做更大的官,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其时法军舰队已气势汹汹,驶近马尾港。张佩纶把福建水师十一艘战舰集中起来,与法军舰队近距离对峙,声称背水一战,说是取法孙子投之亡地而后存之义。又调集大量舢板、木排、竹筏,上面堆放柴草、桐油、硝包,准备用周瑜火攻曹营之法,焚毁法舰。

张佩纶正为自己的大手笔洋洋得意,何如璋入营来见,说:“李鸿章所调十营江西陆军,已出赣入闽,还请樵帅定夺,该布置于何处为妥?”张佩纶道:“李相国真是多事,咱与法军海上角逐,他老人家调陆军来干啥,来吃粮领饷?”何如璋道:“福建水师稍成规模,陆军相对薄弱,赣军来助,正好替咱守护闽江两岸,阻法军登岸。”

“何大人之意,福建水师海上必败,只好把陆地交给赣军,等着他们看笑话?”张佩纶满脸不高兴,没好气道。何如璋道:“如璋并非此意。战争胜负难定,做好两手准备,总没有错吧。”张佩纶说:“不不不,大敌当前,唯有向死而生,不能心存异志。若让赣军坚守陆上阵地,水师觉得还有退路,不肯拼命作战,必死无疑。”

拨弄嘴皮子,何如璋又哪有张佩纶厉害?被他一戗,嗫嚅半天,才又结结巴巴问道:“万一水师失利呢?”张佩纶道:“本帅已备好三钱鸦片,随时舍身殉国,还怕水师失利不成?”何如璋还想说什么,张佩纶黑着脸道:“既然何督、张抚与何大人主动让佩纶做主帅,就得听佩纶的,不可随意横加干涉。”

何如璋还能说啥?只好退出帐外。旋即又返身回来道:“李鸿章所调十营赣军怎么办?”张佩纶说:“叫他们哪里来,回哪里去吧。若朝廷和李相国不信任福建水师,硬要派兵来助,就多调几艘战舰来,海战派得上用场,陆军不能下海,多也无益。”

何如璋只得安排快马,飞书赣军,命其离开闽域,返回原驻地。赣军于是掉头返赣,同时致函天津,告知撤兵实情。李鸿章见函,气得差点吐血,隔空大骂张佩纶蠢猪。又咒何璟诸臣糊涂透顶,视闽省防务如儿戏,将主帅大位拱手交给什么都不懂的酸腐书生。欲予制止,又鞭长莫及。况闽省防务不归北洋管辖,人家也不会理睬你。

正在干着急,于式枚进来,递上一份刚译好的电报。是闽安副将张成发来的。张佩纶出任闽省防务主帅,自作聪明,把南洋所有舰艇集中一处,似故意方便法军发炮轰击,张成实在看不下去,率领各舰管带,入帐请愿,要张佩纶收回成命,别坐等灭亡,害人又害己。张佩纶大发雷霆,指着张成鼻子吼道:“到底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要我听你的也行,你把何督和张抚找来,罢去我之主帅,你们爱咋咋的。”

张成瞠目结舌,吱声不得。不想各管带忽然腿脚一弯,一齐跪到地上,哀求张佩纶,放弃愚蠢做法。又说福建水师穷二十年之功,花费上千万两银子,才好不容易初成规模,毁于一旦,实在可惜。张佩纶怒不可遏,嚯的一声站起来,嚎叫道:“好好好,你们个个皆孔明,唯我张佩纶是阿斗,我指挥不动你们,唯有离开这里,返回京城,侍奉皇上去。”

嘴里嚎着,张佩纶抬步往帐外就走。张兆栋与何如璋得知张成带领管带,集体找张佩纶请愿,慌了手脚,忙赶过来,正好堵住张佩纶,好说歹说,将他哄回主帅大位。又掉头大声呵斥张成和各管带不成体统,把他们轰走。

出得帅帐,张成眼望港内自己兼带的旗舰扬武号,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福星号管带陈英挨过来,出主意道:“张佩纶狂妄自大,连太后和醇亲王都不放在眼里,唯对李鸿章敬仰三分,可否发报给他,请他教训张佩纶几句,也许能管点用。”

张成听信陈英,赶忙去拍电报。李鸿章接报于手,几眼读完,连发气的力都已没有,瘫坐椅子上,紧闭双眼,嘴里嘟囔道:“福建水师危如累卵,幼樵自不量力甚矣。”于式枚一旁又呈上一纸,说:“式枚已代相国,拟好拍给张佩纶的电报草稿,还请过目。”

电稿主要有两条内容,一是劝张佩纶疏散已集中一处的军舰,开战后尽量减少损失;二是尽快将船政局和船政学堂设备转移安全地带,战后再搬回来。李鸿章看过电稿,叹道:“若能把晦若换到张佩纶位置上,福建水师也就万幸了。”于式枚笑道:“式枚六品小吏,若懵懂南下,只怕饭碗都弄不到一只。哪似张佩纶官至三品,名满天下,翩翩然入闽,何璟之辈无不折服,甘拜下风,奉之为主帅,任其调度三军。”

“浮名害人啊!”李鸿章晃晃脑袋,还稿给于式枚,“照此发给张佩纶吧。”于式枚执稿出门,走进电报房,守着电报员发走电报。张佩纶接电,嘲笑李鸿章杞人忧天,回电说福建水师军威鼎盛,足可拒法舰于港外。

张佩纶执迷不悟,李鸿章也无可奈何。于式枚仍然不肯罢休,又提醒李鸿章道:“马尾有位船政帮办,足智多谋,若肯出面阻止张佩纶,福建水师或许还有救。”李鸿章说:“你不是说许钤身吧?”于式枚道:“正是此人。”

李鸿章只管摇头,半晌才道:“张佩纶入幕北洋衙署那会儿,与许钤身打过交道。许钤身懂海防,老夫曾经动念,欲让他与丁汝昌文武搭配,同带北洋水师,就如当年湘军水师彭玉麟与杨载福,一文一武,互补共进。可张佩纶觉得许钤身脑袋太聪明,丁汝昌忠勇憨直,玩不过许钤身,难免出现龃龉,不易协调。老夫权衡再三,还是采纳张佩纶建议,留丁汝昌统带北洋水师,将许钤身支往南洋帮办船政。许钤身在福州一待几年,月前法舰犯我东南沿海,被船政大臣何如璋派往上海购运枪炮,不知此时回福州没有。”

于式枚说:“式枚已打听过,许钤身还在上海,相国可发电予他,令其速速回闽,力阻张佩纶胡来。”李鸿章说:“张佩纶太过固执,又对许钤身存有成见,只怕不会买他账。不过也可一试,管不管用,就看福建水师造化了。”

得到李鸿章许可,于式枚发报给上海道衙,请邵友濂转交许钤身。许钤身得令,连夜乘船,赶回福州,来到马尾,果见南洋十一艘军舰全部拼连一起,泊于港内,不远处还有众多堆满柴草桐油硝包的舢板、木排和竹筏。侧望港岸,船政局和船政学堂在迷蒙海雾中若隐若现,有人正在匆匆安装大炮,埋设地雷。许钤身悲从中来,哀叹道,完啦完啦,福建水师完啦,船厂和船政学堂完啦!

悲过叹过,才来到张佩纶帅帐外,拿出名刺,让侍卫通报进去。

见许钤身来访,张佩纶倒也客气,出帐拉他入内,一边道:“一到福州,佩纶就打听仲韬(许钤身)兄,说办差在外。今日终于盼兄来到,甚喜甚喜。”许钤身道:“难得樵帅还记得钤身,钤身深感荣幸。办完沪差回闽,钤身便跑来拜访,一睹樵帅风采。”张佩纶道:“快别说风采,佩纶徒有主帅虚名,其实窝囊得很,调遣舰艇,布置阵势,张成诸管带颇有微词,入帐请愿,坚决反对。仲韬兄最懂海战,本帅所布舰阵,到底符不符合兵法,挡不挡得住法军,咱带你出帐现场观摩,指教指教如何?”

遭众管带抵制,张佩纶色厉内荏,底气不足,好不容易见许钤身现身,正好请他帮腔壮胆。许钤身道:“观摩就免了吧,刚才钤身已至港岸见识过舰阵。”张佩纶迫不及待道:“仲韬兄既已到过港岸,觉得舰阵如何?”许钤身道:“樵帅饱读兵书,又深研过海防,所布阵势,自然非同凡响,无异铜墙铁壁,任法军舰炮再威再猛,亦丝毫不可撼动。”

张佩纶喜形于色,盯住许钤身道:“仲韬兄真以为,本帅所布舰阵定能抵御法舰?”许钤身说:“这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舰阵前方的舢板、木排与竹筏,钤身一见上面堆着柴草桐油和硝包,就知樵帅意在火攻,此招实在高明。”张佩纶乐道:“高明在何处?”许钤身扳着指头道:“钤身知道,福州虽有十一艘军舰,比法军入港军舰还多三艘,但总排水量仅八千吨左右,只有法舰一万五千吨排水量的一半。”

听得张佩纶不耐烦起来,打断许钤身道:“这些本帅都清楚,不用仲韬兄细说。还有福建水师官兵仅一千零四十人,法军官兵达一千七百九十人,本帅心里也有数。然决定胜负的不是武器和人数,是用兵韬略,仲韬兄懂不懂?”许钤身笑道:“两军人数与军舰排水量对比,确实意义不大。但法军有两艘铁甲舰领航,这可是福建水师最大克星。道理明显,咱们军舰皆系木质结构,依五行相克之说,金必克木,面对法军铁甲舰,毫无胜算。”

张佩纶哈哈大笑起来,说:“仲韬兄只知金必克木,莫非忘了火必克金?”许钤身道:“钤身明白樵帅备舢板、木排、竹筏,上堆柴草桐油与硝包,意在以火克金,即待法舰靠近,用周瑜火攻曹营之法,置其于死地。此正是樵帅高明之处,钤身不得不刮目相看。”

世间难觅是知音。张佩纶上前抓过许钤身双手,使劲摇晃着,竟至无语凝噎。自主掌闽省防务以来,朝野各种质疑之声不绝于耳,直至今日才有人认同,叫张佩纶能不感激涕零?只听许钤身又道:“火必克金不假,可樵帅考虑过没有,火怎么才能克金?”张佩纶说:“好办得很,待法舰靠近舢板、木排、竹筏,咱命人点着柴草桐油和硝包,扑上前去,定叫敌军连舰带人,一齐葬身火海。”许钤身道:“法舰靠过来自然好办,若不靠过来呢?法舰巨炮射程远,威力大,完全可远距离炮轰咱们舰阵,为啥要靠过来找死?”

张佩纶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哑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许钤身又道:“周瑜火烧曹营,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施以苦肉计,让黄盖诈降成功,接近曹舰纵火;二是孔明借得东风,火借风势,焚毁曹营。试问樵帅,您有此两个条件吗?”

原以为备好易燃物品,等法舰靠近,点完火就万事大吉,又哪想得那么多?张佩纶眼巴巴望着许钤身,半晌无声。许钤身继续道:“刚才说过,法军巨炮远程施炮,不用近距离发威,火攻够不着他们。即使够得着,法舰位于东南闽江口方向,福建水师位处港内西北,盛夏不可能吹西北风,真用火攻,东南风一刮,法舰安然无恙,我军引火烧身,逃无处逃。”

张佩纶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向许钤身拱手道:“仲韬兄教我,如何才能火攻成功?”许钤身道:“也简单,既要火攻,就得将周瑜火攻曹营手段全套学过来。”张佩纶说:“怎么个学法?”许钤身道:“孔明可借东风,可惜咱们无人能借西风。不过也没关系,马尾满江迷雾,可将装有可燃物品的舢板、木排、竹筏,先隐藏于港口两旁,再派人诈降,引诱法舰入港,趁机抄其后路,借助东南风,施以火攻。”

“妙妙妙!此计甚妙!”张佩纶击掌大叫道,“仲韬兄快说,谁可担当诈降重任,引法舰入港?”许钤身道:“此事倒也好办。福星号管带陈英是伟丈夫,又与钤身为拜把兄弟,钤身跟他一说,他定然挺身而出,甘担大任。”张佩纶道:“好好好,就让陈英做黄盖。那谁来学周瑜,实施苦肉计呢?”许钤身说:“不是张成,自然便是樵帅。钤身还没完全想好,是否先说通陈英,再召张成一起,坐下来共同商议如何?”

张佩纶大喜,让许钤身快去见陈英。

出得帅帐,许钤身登上福星号,拉他过到旗舰扬武号上,去会张成。张成正为张佩纶瞎折腾,在管带住舱里生闷气,见许钤身到访,忙拉他进舱,诉起苦来。没等他诉完,许钤身道:“樵帅意欲火攻法舰,特让钤身来与两位合计。”张成道:“怎么个火攻法?”

许钤身不紧不慢,复述一遍在张佩纶说过的话。两位半信半疑,说:“周瑜火攻曹营,都是书上故事,仲韬兄真以为可破法军?”许钤身道:“古今中外战事,只有双方力量不相上下,用计使谋才管用,若彼此力量太过悬殊,什么妙计巧计皆系空话。比如侏儒与巨人打架,巨人手掌一握,就可把侏儒捏死,侏儒有用计施谋的余地么?”

两人眼望许钤身,不知他到底想说啥。许钤身又道:“现在咱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疏散水师军舰,搬空船政局与船政学堂,尽量减少损失,保存南洋海防基业。”张成道:“既然要疏散军舰,搬空船政局和船政学堂,又谈什么火攻?”

“不用火攻哄张佩纶开心,又怎能把他引出帅帐,阻止他胡来?”许钤身话里有话道。陈英似有所悟,道:“仲韬兄说说,如何阻止张佩纶瞎闹?”许钤身道:“很简单,以商量火攻为借口,骗张佩纶上旗舰,关进舰底,再禀报船政大臣何如璋,依计行事。”

张成犹豫起来,说:“绑架朝廷命官,要掉脑袋的,岂可孟浪?”许钤身道:“对张佩纶下手是一死,听任他以卵击石,全军覆没,也是一死,两位觉得哪种死法更有意义?”陈英当即表态道:“保全南洋海防家底,青史留名,死不足惜。”

张成觉得也是,愿照许钤身所说办。许钤身于是走下旗舰,再会张佩纶,告知张成与陈英乐意火攻,请他登舰商议具体实施办法。张佩纶欣然同意。走出帅帐,抬头看眼阴沉的天空,又迟疑道:“仿佛要下大雨的样子,可否叫张成与陈英到帅帐来?”许钤身轻声道:“帅帐四面漏风,哪有旗舰四周为水好说话?”

张佩纶以为然,率领十多名侍卫,大步朝港口走去。老远便见扬武号旗舰慢慢驶近,向码头靠过来。众人来到水边,旗舰也已停稳,张成与陈英正站在弦边,指挥水兵抽出踏板,搭向岸边。张佩纶走向水边,众侍卫跟过来,要往踏板上迈。

“不急不急,踏板还没安踏实呢。”许钤身止住侍卫们,拉张佩纶到一旁,附他耳边道:“事泄机密,人多嘴杂,无关人员不宜登舰。”张佩纶说:“也要得,让侍卫长陪着就行。”招过侍卫长,吩咐两句。侍卫长转过身,跟其他侍卫说明一声,几步走上踏板,再侧转身来扶张佩纶。张佩纶故作矜持,甩开侍卫长的手,朝前移了移步伐。

毕竟是北方读书人,不谙水性,见踏板下面水光闪烁,波澜起伏,张佩纶眼前一阵恍惚,心下难免生怯,双腿变得沉重,有些挪不动步子了。偏偏有尾潮涌入江口,推动旗舰,踏板跟着一晃,张佩纶头晕目眩,更加不知进退。

许钤身看在眼里,赶紧跟上去,掺住张佩纶,要把他送过踏板。张佩纶鼓足勇气,动一步,停半天,好不容易才走到踏板中端。不巧云天一个重重霹雳,张佩纶心下一惊,似踩着烙铁似的,两脚往上一弹,身子失去平衡,往踏板外歪去。许钤身口说不好,双手齐伸,去拉张佩纶。无奈张佩纶又胖又沉,根本拉不住,只听扑通一声,重重掉落水中。

张佩纶在水里胡乱扑腾时,众侍卫纷纷入水,七手八脚,把他捞起,搡的搡,拽的拽,往岸上弄。上得岸来,头上顶戴已不知去向,半脑乱发自后往前覆过来,罩住额头和半边脸,一绺绺水柱往下直流,仿佛屋檐水似的。还没立稳,张佩纶一个颤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竟又引出一个霹雳,噼啪一声,炸响在头顶,几乎炸得山崩地裂。

霹雳音犹在耳,骤雨已倾盆而下。张佩纶任由众侍卫左拉右扯,仓皇逃回帅帐。留下许钤身,独立雷雨中,望望扬武旗舰后面的水师舰队,还有不远处若隐若现的船政局和船政学堂,沮丧至极,也失望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