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遵慈禧密谕,与福禄诺议成简约,只待双方认可,尽快停战熄火,谁知不慎事泄,梁鼎芬从中作祟,引出四十七件劾章,闹得沸沸扬扬。慈禧懿颜大怒,拿过梁折,往地上一扔,还不解气,又在上面猛踩几脚,对侍候一旁的李莲英叫道:“传旨刑部,捉拿梁鼎芬,严加惩处,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李莲英道:“朝廷广开言路,不治言官,梁鼎芬风闻言事,不管对与错,交刑部治罪,恐怕多有不妥吧?”慈禧这才改口道:“那就传旨吏部,即刻撤去梁鼎芬协修,降为太常寺司乐,让他闭紧嘴巴,一边歇着去。”
太常寺司乐是看管乐器的末官,小得不能再小,勉强可算从九品。梁鼎芬就这样自七品协修,连降五级,成为绝无仅有的从九品翰林。朝臣们都替梁鼎芬惋惜,他本人却自鸣得意,觉得一封劾章,不仅声震朝野,名留青史,且因祸消灾,如愿跳过二十七岁大坎,世上再无比此更合算的美事。心里一美,忍不住用广东话哼起京戏来。一边哼,一边拿出刻刀,自镌一方小印曰:年二十七罢官。放下刻刀,又以高粱为画,钤印赠人。尔后把新婚娇妻龚才女托付给大词人文廷式照看,拂袖南下,回了老家广东。文廷式系江西人,据说为文天祥后代。文天祥忠君爱国美名万古传,梁鼎芬想文家有其祖,必有其后,托美妻给忠肝义胆的文家人,大可放心。只是梁鼎芬不是君父,文廷式亦非祖宗文天祥,龚女一入文府,两位才男才女便琴来棋去,词来诗去,眉来眼去,纠缠一起,打得火热,再也脱不了手。
梁鼎芬被罢黜后,慈禧仍耿耿于怀,又命都察院追查《福李简约》是怎么泄漏出去的。一查一查,查到盛昱头上,原来是这小子拜访庆王府,在奕劻书房看到《福李简约》抄本,透露给梁鼎芬,梁鼎芬借题发挥,闹出这么一出。慈禧火冒三丈,找来奕劻,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末了道:“若不看在盛昱皇族份上,干脆也贬他去太常寺做司乐,陪梁鼎芬看守乐器。”
奕劻自掌嘴巴,咒自己不是东西,辜负老佛爷栽培和提携。自咒半天,又小声问慈禧道:“不让盛昱做司乐,又让他做什么呢?仍任右庶子不变?”慈禧道:“让他任国子监祭酒吧,免得老在后廷晃**,本宫看着生气。”
国子监祭酒为四品,比五品右庶子高一阶,好歹也算升迁,只是远离皇宫,有些明升暗降味道。盛昱等着连跃数级,晋升从二品内阁学士要职,这下被打发到国子监去带学生,确实有些失落。可也没法,自己是劾李风波始作俑者,慈禧不把你踩入泥底,还提你一级,让你有个领俸养家去处,也算法外开恩,够宽容的了。
风波过去,慈禧赶紧降旨安抚李鸿章,令其尽快与福禄诺商定北圻撤兵日期,早些停战,实现中法越三方和平共处。本来京师劾李闹剧已让李鸿章心灰意冷,不愿再沾惹西南战事,想起太后排除众议,不遗余力庇护自己,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亲往法驻津领事馆,约请福禄诺,商议北圻停战撤兵事宜。几番讨价还价,议定清军三个月内自北圻撤兵。且严正声明,以撤兵节略为凭,中法遵约行事,永不言战,不得有误。
节略成稿,双方签字画押。马建忠准备抄送朝廷,李鸿章不同意,晃**着脑袋,几分无奈道:“《福李简约》呈京后,闹得惊天动地,不可收拾,差点要了老夫小命。撤兵节略再送朝廷,人多嘴杂,节外生枝,不知又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这样吧,干脆直接发送西南前线,让张树声依略行事,停战收兵,以免误我大事。”
世间之事,往往半由天意半由人,李鸿章怎么也没想到,撤兵节略发送广州时,张树声病卧于床,昏昏沉沉,不能视事。三四天后,头脑稍稍清醒,强睁双眼,模模糊糊看几遍节略,准备签发前线,见仅有李鸿章签章,没有军机处和兵部印信,又犹豫起来。就在张树声犹豫不决之际,法军依约巡边,遇上驻扎于谅山观音桥的桂军。桂军还未接到撤兵命令,自然会阻止对方前进。法军悍然开火,桂军奋起还击,打死打伤法军九十人。一时舆论哗然,欧美各国纷纷指责中国背约,法国趁机要挟清廷,狮子大开口,要求赔偿巨款。
清廷顿时慌了手脚,把责任往李鸿章身上推,申斥其疏忽含混,未将撤兵节略呈报朝廷,擅自发送广州,张树声不敢从命,引起两军冲突,中法和局泡汤。趁慈禧召集御前大会,商议对策,朝臣们一个个火气十足,唾沫四溅,大骂李鸿章误国,请求拿他是问。慈禧说:“拿下李鸿章,就能赢得和局吗?”朝臣们说:“天下大乱皆由李鸿章造成,没有李鸿章,国家自然太平。”慈禧说:“法军已打到家门口,哪来的太平?”朝臣说:“不是李鸿章老以议和为借口,阻止朝廷用兵,清军已把法国鬼子赶走,早过上太平日子。”慈禧怒道:“放狗屁!李鸿章与法国议和时,朝廷不擢拔唐炯与徐延旭为滇桂巡抚,调兵遣将,双管其下,在北圻抗法吗?到底赶走几个法国人,莫非你们耳朵生毛,闻所未闻?”
朝臣们这才闭上嘴巴,不再纠住李鸿章不放。奕(左讠右睘)出列道:“《福李简约》失效,李鸿章失信于法国人,只怕还得另选良臣议和。”慈禧问道:“哪有良臣可选?”奕(左讠右睘)说:“法国新任公使巴德诺已至上海,就派两江总督赴沪,与他重启谈判吧。”慈禧说:“两江总督左宗棠向以言战保荣,又岂肯议和毁誉,背卖国骂名?”奕(左讠右睘)说:“朝廷并没说议和就是卖国,左宗棠四朝老臣,定会体谅国家难处,委曲求全,答应主持和议。”
慈禧只得依请,嘱令军机大臣世铎与总署大臣奕劻,联名发报至金陵,命左宗棠赶赴上海,去与巴德诺议和。果然不出慈禧所料,左宗棠复电说自己年老昏聩,手不能写,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没法与洋人议和,请求致仕归田,埋骨乡里。世铎与奕劻不可能赶鸭子上架,带着左宗棠复电去见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也拿左宗棠没法,又给慈禧出主意道:“能否让曾国荃出山?他毕竟小左宗棠十多岁,总不好也倚老卖老吧。”
“左宗棠老矣,已不中用,让曾国荃出来一试,看能否支撑危局。”慈禧说道,“至于左宗棠,有大功于大清,不能因其不肯赴沪议和,就一棍子打死,真赶他回乡,显得朝廷无情无义。就让他回京入值军机处,朝廷有啥疑难,可问计于他。”
奕(左讠右睘)得令,让吏部授曾国荃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即刻赴苏就职。曾国荃纵使一千个不愿意,还是不敢抗旨,离开湘乡老家,乘船出湘江,过洞庭,再入长江,东临金陵。走进两江总督府,刚与左宗棠办完交接,圣旨随即送达,令其为全权代表,驰赴上海,与巴德诺交涉,条件是越南依旧封贡,中方不赔钱,滇桂不通商,刘永福由清廷处置。
曾国荃不傻,知道法国人不可能答应这些条件,复电朝廷,说自己身为疆吏,守土有责,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义不容辞,跑去与敌方和谈,非己职责,也容易谈崩。
不赴上海和谈,要你主持两江与南洋干吗?朝廷再下严旨,逼曾国荃非去上海不可。还派内阁学士陈宝琛为会办,协助他与法和谈。曾国荃再不好推辞,只得带领陈宝琛等众,麻着胆子,向上海进发。在曾国荃心里,宁肯上战场跟敌人厮杀,死上十回八回,也不愿与洋人对坐谈判桌上,像跟菜贩子讨价还价样,好不耐烦。陈宝琛就提醒他,李鸿章与洋人交往多,可向他讨讨主意。曾国荃眼前一亮,让陈宝琛拟电,发往天津。
虽说李鸿章已被朝廷晾到一边,没资格参与议和,可收到曾国荃电报,还是坐下来,亲拟电稿,和盘托出自己对付洋人心得。末尾不忘提醒曾国荃,法国在越征战经年,损失不轻,定会提出赔偿,若数十万两银子要求,不妨答应下来,再说服朝廷认可。
电报拟好,薛福成拿去发走,回来道:“曾国荃会听信相国忠告,与巴德诺议和成功吗?”李鸿章摇头道:“难上加难。时至今日,中越宗藩关系早不存在,朝廷还想保住虚名,提出不通商,不赔款,法国人岂肯答应?”薛福成说:“明知和局难成,相国为何还要给曾国荃支招?”李鸿章说:“知其不可而为之。国家有难,要老夫袖手旁观,实难做到啊。”薛福成说:“和议难成,岂不只有一战?”李鸿章说:“恭亲王下台,朝中无人听得进老夫浅见,老夫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中法开战,生灵涂炭,国家受损。”
薛福成道:“两国若开战,中方有多少胜算?”李鸿章说:“若有胜算,老夫还苦苦坚持和议干啥?至少海上大清毫无优势,只能退守陆地,凭借主场优势,拖疲法军,或可迫使其停战。”薛福成问:“可法军陆战也没吃亏,在中越边境屡屡得手,福成担心总有一天会过境入侵滇桂腹地。”李鸿章说:“滇桂腹地,山高林密,谷深水急,法军岂敢贸然涉险,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怕就怕他们凭借坚船利炮,往东南沿海挺进,直犯京畿,如此大清必危。”
“大清水师未成,没有像样战船和炮台,定然无法抵御法国海军。”薛福成痛心疾首道,“莫非大清别无良策,只有坐等法军北攻,打入京师,重演咸丰末年悲剧?”李鸿章一脸凝重,摊开海陆图,指着东南漫长海岸线,分析道:“法军若转移战场,在海上争锋,肯定会先占台湾,继侵马尾,再犯镇海,接着北上攻打威海、烟台和旅顺。此六处若失,天津成为孤岸,法军便可登陆破津,**,进逼北京,灭我大清。”
说得薛福成心惊肉跳,道:“照相国所说,能依《福李简约》,议和停战,确属最佳选择。可悲的是朝廷左右摇摆,战和不定,欲战不能,欲和不甘,既派曾国荃与巴德诺议和,又开出对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不是故意逼法军渡海北进,直捣津京么?不知相国有无救时良方,挽大清于既倒?”李鸿章说:“老夫也别无良方,只能奏请朝廷,选派知兵大将,死守沿海海岸,清军海上占不到优势,至少可阻止敌军登岸补充给养。敌舰逡巡海上,天长日久,熬不起,耗不起,最后不得不寻求和议。”
薛福成满脸愁容才稍舒展些,说:“相国打算建议朝廷,派遣哪些知兵大将死守沿海?”李鸿章沉吟道:“周盛传陆师屯驻天津,丁汝昌水师扼守旅顺,吴长庆留袁世凯驻守朝鲜,已率庆字营大部回国镇卫文登一带,随时可声援烟台和威海,此数处皆放得心。南边浙江沿海有浙抚刘秉璋坐镇,若添得力人手协助维持镇海,可保不失。闽浙总督何璟出身湘军,福建巡抚张兆栋也打过仗,督抚同城,共守马尾,该无大碍。台湾隶属福建,然隔海相望,鞭长莫及,非老成干将渡海坚守不可。滇桂边军也需能帅调度,趁法军重心转移东南沿海,乘虚进击越南,使其首鼠两端,顾此失彼。只可惜张树声病入膏肓,来日不多,得另选高明。”
看来对沿海之战,李鸿章早有预谋。朝臣们口头高声喊打,却从没想过谁来打,如何打,唯有李鸿章口里言和,肚里却暗暗盘算,该怎么应战。薛福成问道:“依相国设想,该选派何人守卫镇海、台湾和滇桂边境?”李鸿章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李鸿章与薛福成分析中法和战趋势时,曾国荃与巴德诺已坐到桌前,开始谈判。根据朝廷事先授意,曾国荃提出越南继续封贡、中方不赔钱、滇桂不通商等条件。巴德诺断然拒绝,向中方索赔一千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曾国荃听信李鸿章建议,答应五十万两抚恤银。双方期望如隔云泥,谈判破裂。曾国荃发电北京,告以谈判结果。奕(左讠右睘)回电指责曾国荃,轻自出口允许,实属不识大体。而后入觐慈禧,如实禀报。慈禧说:“光绪年少,不谙世事,你是他父亲,代他做主吧。”奕(左讠右睘)说:“微臣不敢做主,只恨法国鬼子欺人太甚,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显得咱大清无能。”慈禧问:“你拿什么教训人家?”
奕(左讠右睘)语塞。慈禧瞥奕(左讠右睘)一眼,正要说什么,李莲英上前道:“庆郡王求见。”
莫非巴曾谈判破裂,法国已开始采取行动?慈禧预感不妙,要李莲英快放奕劻进来。奕劻凄惶而入,手拿张树声刚发来的加急电报,说:“法国海军司令孤拔已调动舰队,正往东南沿海挺进,扬言先拿下台湾、福建,进而北上苏沪和天津,登陆西征,攻克北京。”
慈禧大惊,看眼电报,让李莲英传旨下去,召军机总署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各大臣,入宫参加御前会议,急商应对法军措施。朝臣们闻召,陆续进宫,来到养心殿。慈禧让奕劻宣读张树声电报,各位闻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慈禧又气又恨道:“你们不是拼命反对议和,口口声声喊打吗?如今议和破裂,法军从滇桂边境扑向东南沿海,你们该满意了吧?要打就打,得有个打法,怎么事到临头,嘴巴闭得紧紧的,屁都不放一个?”
众臣脑袋低到裤裆里,不敢出声,朝堂一片沉默。偏偏又有张树声电报送进,说他病情越来越重,无可救药,请朝廷准假,另命做过广西巡抚的潘鼎新总督两广,统领滇桂边军,入越作战,打乱法军部署,减缓东南沿海压力。
慈禧再次发问,可否照张树声电请办。没等众臣回话,天津也有急电呈入。原来张树声发电北京时,给天津也发去一份,恳请李鸿章予以配合。两人不谋而合,李鸿章当即电奏朝廷,恩准张树声所请,派潘鼎新赴粤指挥滇桂两军,入越作战,重创法军。另请起用老将刘铭传,授以巡抚衔,渡海入台,主持台湾军队,抵挡法国海军侵台。薛福成曾受教曾国藩门下,又在北洋衙署历练多年,可委宁绍台道,助浙抚刘秉璋,守护浙江沿海。
慈禧要过李鸿章电稿,反复看上两遍,然后对朝臣道:“你们喊打声最响,可论到怎么打,一问三不知。反观李鸿章,一贯坚持和议,从没喊过打字,却早有应战预谋。可笑你们横竖看不惯李鸿章兴洋务,办制造,固海防,有事没事就上本参劾他,逼本宫杀李以谢天下。真依你们杀掉李鸿章,国家有难,谁来维护危局?就你们这些人,靠得住吗?”
发泄过心头怒气,慈禧宣布照李鸿章所奏,委任潘、刘、薛诸臣,即刻赴任,稳定东南局势。奕(左讠右睘)赶紧站出来,说:“潘鼎新和刘铭传系淮军老人,薛福成多年在北洋衙署为幕,太后如此重用李鸿章部属,只怕难以服众。”
国难当头,正需用人之际,还分李鸿章部属,张鸿章部属,也不知奕(左讠右睘)是何居心。慈禧正要反驳,众臣纷纷声援道:“北洋范围之天津、旅顺、烟台、威海,皆由淮军将领把持,浙江巡抚刘秉璋和两广总督张树声也系李鸿章旧部,再让潘鼎新续督两广,刘铭传进驻台湾,薛福成赴任宁绍台道,整个东南沿海及西南不成了李家天下?回想清初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王,割据滇粤闽三地,分头发难,康熙费了好大劲才算平定下来。试想当初三王若统归一人节制,有预谋有步骤北犯,只怕大清早已灭亡,不复存在。”
清初三藩之乱,史有记载,慈禧不可能不知。听大臣如此一说,心下也犯起嘀咕来。洋人犯华,所索不过钱财二字,汉人一旦存有异志,眼里所盯,肚里所念,则是大清江山,虽然看不出李鸿章图谋不轨,毕竟人心隔肚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慈禧正在沉吟,奕(左讠右睘)又从旁建言道:“大敌当前,尽弃李鸿章所奏亦不行,就命刘铭传镇守台湾,薛福成助刘秉璋看护浙江,至于潘鼎新,可调整为广西巡抚,留下两广总督,另委他人为佳。”慈禧问:“两广该委何人?”奕(左讠右睘)说:“张之洞较合适。”慈禧道:“张之洞没打过仗,怎么总督两广,领兵拒法?”奕(左讠右睘)说:“可调彭玉麟出山,会办两广军务。”
张之洞属清流派,彭玉麟为湘军老人,正好监控西南淮军。慈禧说:“既然要彭玉麟出山,何不直接任命为两广总督,以张之洞会办军务?”奕(左讠右睘)说:“彭玉麟最不愿做官,每委一职,总是不断推辞,反复礼让。两广情势紧急,岂容他推来让去,耽误朝廷大事?再说彭玉麟年事已高,也难胜任总督重任,让其会办军务,再合适不过。”
众臣异口同声,附和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又提出,内阁学士陈宝琛已会办南洋,干脆外派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与通政史吴大澂,会办福建与北洋海防。
张之洞、张佩纶、吴大澂及陈宝琛,皆系词臣,以笔为刀,指东打西,是其长项,于三军之事一窍不通,派往前沿阵地,不坏事才怪。然任由淮系趁中法之战坐大,把持大半个中国,又为慈禧所忌讳,奕(左讠右睘)正好培植自己势力,将张之洞等人安插到东南各地,既可监督淮军动向,又能建功立业,丰满羽翼,改变李鸿章一人独大格局。
也是慈禧心思被奕(左讠右睘)摸透,慨然应允,让军机处拟旨,谕命彭玉麟、潘鼎新、刘铭传、薛福成直接赴任,不用入京请训。又令张之洞即刻离晋入京,与张佩纶、吴大澂南下履新。
张之洞接旨,春风得意马蹄疾,连夜从太原赶回北京,与张佩纶、吴大澂一道,先赴醇亲王府,叩谢奕(左讠右睘)擢拔重用,再入宫向慈禧与光绪请训。慈禧发问,到任新职,有何抗法良谋。三人从没扛过枪,摸过炮,哪来抗法良谋?只好信誓旦旦,空口空言,表示决不辜负圣恩,到达前线,身先士卒,非全歼法军不可。慈禧又问,万一打不过法军呢,又作何设想?三人拍着胸脯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与法军同归于尽,血荐轩辕。
慈禧很失望,叹道:“赶不走法军,血荐轩辕又有何用?你们还是先赴天津,去北洋衙门会会李鸿章,让他开导开导,到了前线,该如何抗拒法军。李鸿章见多识广,从不唱高调,喊口号,凡事懂得三思而行,量力而为,尽心维护国家,你们真该向他学着点。”
三人嘴上诺诺,心里却不怎么服气,暗想李鸿章还不是生逢其时,碰上太平军与捻匪乌合之众好对付,侥幸打了几场胜仗,窃取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要位,得意一时,威风一世,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出得养心殿,三位就老大不乐,嘀嘀咕咕道:“太后也是,既然让咱们去打法国鬼子,就该信任咱们,还命去李鸿章那里讨口水干吗?”
看着三人撇着嘴巴出殿后,慈禧忧心忡忡,传奕劻入宫,借他漂亮书法,代拟私信给李鸿章,吩咐道,三人尤其是张之洞与张佩纶到津后,务请耳提面命,多加训示,与敌对阵时千万小心,别只顾好大喜功,不切实际,瞎干蛮干,坏大清大事。
慈禧私信飞递天津时,李鸿章刚送潘鼎新至码头,登船离津。几年前潘鼎新就做过云南巡抚,因与云贵总督岑毓英不和,朝廷偏袒岑毓英,愤而辞职回乡,被李鸿章召到天津,帮办淮军营务至今。眼下西南军情紧急,张树声与李鸿章共同举荐潘鼎新继任两广总督,统领滇桂粤边军抗法,朝廷出于不可明言的心理,让其赴任广西巡抚,将两广总督另委好大喜功的张之洞。宿怨未消的岑毓英居西,只知纸上谈兵的张之洞居东,广西巡抚夹在中间,如何指挥军队冲锋陷阵?潘鼎新老大不情愿,准备托病拒绝就任,李鸿章苦口婆心道:“琴轩(潘鼎新)是吾淮军老将,英雄一世,如今国家有难,岂能龟缩不出,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毁我大好河山?老夫也知授之桂抚,于你不公,且会受岑毓英与张之洞牵制,拳脚难伸。无奈朝廷有朝廷顾忌,不愿将西南兵权尽委于淮系,咱们也不好力争,只能委曲求全,服从朝廷调配。所幸老将冯子材仍然健在,两年多前受老夫鼓动,练勇出山,镇守中越边境,不想徐延旭巡抚广西后,自视高明,欲行大举,不愿冯子材分功,将其排挤出局,终至滇桂两军兵败如山,唐徐两人丢官去职。琴轩此番抚桂,可带着老夫亲笔书信,恭请冯子材率勇出山,你俩真诚合作,联手抗法,定能旗开得胜,建立奇功。”
说罢,李鸿章拿出早拟好的信函,递给潘鼎新。有冯子材相助,西南定然有救。潘鼎新这才振作精神,稍做准备,带上少量亲兵,赶往天津码头。李鸿章亲往壮行,看着潘鼎新登船南渡,消失于迷蒙海雾深处,才上轿返回城里。
刚入衙署,慈禧快函递至,拆开一阅,李鸿章不觉苦笑起来。明知张之洞与张佩纶不懂三军,又何必霸王硬上弓,支往前线,直接面对强敌?岂不是拿国家安危当儿戏么?还要你李鸿章耳提面命,也不想想这些人一向自视甚高,以为打仗如写字作文,挥挥手臂,强橹便灰飞烟灭,哪会耐烦你多嘴多舌?
看完信函,正要动笔回复,薛福成进来通报,说刘铭传已到。原来刘铭传接旨后,片刻不留,带着家丁,离开肥西大潜山,过巢湖,出长江,破浪北上,直奔天津,来向李鸿章讨教护台方略。李鸿章大喜,奔出门去,降阶而迎。两人手拉手,寒暄几句,并肩来到西花厅,薛福成已招呼后厨,送上好酒好肉。李鸿章亲自给刘铭传倒上酒,双手递到他手上,说:“省三(刘铭传)肯出山,台湾可保无虞矣。”
刘铭传没李鸿章乐观,不无忧虑道:“台湾四面环水,闽粤水师未成,仅凭数艘小型兵船,几处老式炮台,如何抵挡法军铁甲巨炮?”李鸿章笑笑道:“老夫知道,中法海上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台湾船炮绝对抵挡不了法军舰炮。”刘铭传道:“既然如此,鸿帅为何还说台湾无虞?”李鸿章道:“台湾没有像样船炮,却有刘铭传,还愁挡不住法军?”
也不知老帅在宽自己心,还是确有拒敌良法,刘铭传心怀忐忑,还要追问,李鸿章望眼薛福成,岔开话题道:“庸庵已授命宁绍台道,过几天你俩同船南下,也可省些船费。省三久经沙场,庸庵饱读兵书,又见多北洋海防措施,两位同船时可倾心交流,共同探讨破敌大计。”薛福成闻言,起身端杯,来敬刘铭传,说:“福成文弱书生,没上过战场,还请刘将军多多指教。”刘铭传哈哈大笑道:“庸庵兄久在北洋为幕,协助鸿帅指点三军,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岂用铭传指教?铭传倒要请你多加点拨。”
说笑间喝完酒,李鸿章送刘铭传去上房歇息,刘铭传又问:“鸿帅到底有何护台良谋,还请多多开示。”李鸿章说:“省三远道来津,先别管护台不护台,好好睡上一觉,改天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如何?”
刘铭传不便多问,入房倒头便睡。改日李鸿章又摆酒设宴,盛情款待,却只字不提护台之事。一连数天,吃了睡,睡了吃,刘铭传有些憋不住了,独自琢磨起来:台湾船弱炮劣,与法军水上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看来只能扬长避短,诱敌深入,凭借崖陡林密,展开陆战,致使敌军船炮优势尽失,从而达到拖垮对方目的。
回到酒桌上,刘铭传将自己想法一说,李鸿章大笑道:“老夫说过,台湾有省三,就是没有像样船炮,照样可击退劲敌。你与庸庵可行动啦,老夫已备好兵船,护送你俩南行。”
朝阳逐浪升,海风拂岸柳。李鸿章亲至天津码头,送刘铭传与薛福成登船。刘铭传握紧老帅大手:“鸿帅还有何吩咐?”李鸿章道:“老夫揣摩法军大举进攻越南北圻,主要意图是殖民全越,与华通商,并无吞并中国野心。吞也没法吞,中国幅员辽阔,蛇欲吞象,谈何容易?眼下法军暂置越南于不顾,驶舰东进,定是意识到滇桂穷山恶水,即使打得稀烂,也痛不到大清心肺,要想迫使清廷屈服,唯有转移战场,占领东南几个富庶港口城市,好作为抵押物,索取巨额赔款。据说孤拔本欲直接进攻烟台、威海与旅顺,进而威胁京畿,考虑老夫经营北洋多年,早有防备,不敢冒进,才把目光盯向台湾、福州等处,以试探虚实。台湾不是越南,越南虽号称中国藩属,却不属大清领土,清军越战失利,无损于本国疆土。台湾毕竟属中国版图,败给法军,为其所侵,丢失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国土。故省三此番渡台,守土有责,任重道艰,得做好打硬仗苦仗持久仗的准备,丝毫不可懈怠。”
“铭传谨记鸿帅教导,决不辜负圣恩,给鸿帅和淮军脸上抹黑。”刘铭传信誓旦旦道。李鸿章拍拍他肩膀,点头道:“凭省三智识和谋略,守台不失,该有把握。只是台湾与天津远隔千里,又有惊涛骇浪相阻,老夫帮不上大忙。可你只管放心,老夫会尽力筹粮备饷,购枪置炮,输送台湾,助你抗法护台。俟战争结束,还将奏请朝廷,设立台湾省,由你巡抚治理。台湾天高皇帝远,可避开朝臣掣肘,省三正好放开手脚,开挖矿山,修建铁路,夯筑炮台,为大清兴洋务,办制造,固海防,做个榜样。”
说得刘铭传热血沸腾,感谢老帅信任。李鸿章又召过薛福成,拿出亲笔信函,塞他手上,道:“庸庵抵达浙省后,将此函交给刘秉璋,他会与你共商守浙良策。估计法军会双管齐下,在台湾与福州同时发难。台湾有省三镇守,可以放得心,福州恐怕就有些难说。法军一旦福州得逞,必然北犯浙江。镇海为浙江门户,又系南北海运枢纽,法军若想在浙江有所作为,必由镇海靠港登陆,庸庵可于近港处,广布鱼雷,多栽木桩,遍置钢丝铁网,叫法舰无以入港。且在海岸驻扎炮队,埋伏枪兵,阻敌于海滩之外。只要法军困于镇海,无法继续北上,京沪无忧,就伤不到大清元气,日后国家振兴,仍大有希望。”
薛福成表示谨记于心。正要作揖告别,又忽想起什么,说:“相国事务繁巨,福成这一走,身边无人办理文案,如何是好?”李鸿章说:“莫非庸庵有合适人选?只管推荐给老夫就是。”薛福成道:“福成久闻兵部主事于式枚,博闻强记,学富才高,尤其文笔了得,相国若聘入北洋衙署,帮办文案,定胜福成十倍。”
于式枚乃广西贺县人,少年得志,十五岁考取举人,十六岁高中进士,旋选翰林院庶吉士,现为兵部六品主事。李鸿章早听说过于式枚才名,有心延纳,当即说:“庸庵推荐,老夫回衙后便给朝廷上条陈,请调于式枚,相信朝廷会看老夫薄面,放其赴津。”
薛福成这才落心转身,追近刘铭传,登上兵船,挥手南去。李鸿章率领随从,返身往城里赶。路上想起慈禧私信,心下暗忖,张之洞几位也该抵达天津了。
果然回到北洋衙署,写好请调于式枚的条陈,交人发走,门房来报,张之洞、张佩纶与吴大澂求见。李鸿章抬抬屁股,意欲出迎,心下寻思,此三人才高气傲,不可太当回事,惯坏他们,又坐回到太师椅,对门房说:“放人进来吧。”
门房当即传话出去。吴大澂受命北洋会办,属李鸿章直接下属,不会指望主官降格出迎。张佩纶身为三品左副都御史,与文华殿大学士品秩相去甚远,又曾入过李幕,也不巴望享受特殊礼遇。唯张之洞虽无大学士头衔,也没直隶总督显赫,好歹也是两广总督,过境天津,入衙求见,李鸿章连出门相迎都不愿意,架子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不过张之洞心里不快,却没形诸于色,与张吴两人一道,迈进大门,朝签押房走来。李鸿章正低头批阅文稿,听脚步声近,抬起头来,故作惊讶道:“原来是三位大才子!怪只怪老夫一心忙事,门房也没说是何方神圣,才有失远迎,乞谅乞谅!”
张之洞知道李鸿章有意演戏,又不便点破,施礼道:“相国肩负洋务、外交、海防大任,日理万机,咱们不请自到,贸然登门,还请别见怪啰。”李鸿章朗声笑道:“老夫敢见怪吗?三位尤其两位张大人,受朝廷委派抗法,借道天津,老夫侍候不周,两位恼羞成怒,到前线后消极怠工,不肯用劲杀敌,致使法军侵华得逞,老夫岂不成千古罪人?”
说得三位忍俊不禁,说没如此严重。笑言几句,周馥来告,酒肉已上桌。主客起身,一起走进西花厅,围桌而坐。端杯于手,李鸿章以不经意口吻道:“三位还没离京,老佛爷就发来私函,千吩咐,万叮咛,诸君尤其两位张大人,衔命出京抗法,过津南行,老夫务必尽地主之谊,盛情接待,别让两位饿着肚皮,为国出征。”
“别处难说,过境天津,还饿肚皮,相国肯定不会答应。”二张齐声道,“老佛爷发专函给相国,肯定别有深意。”李鸿章道:“老佛爷确实还有重托,要老夫与二位好好商议拒敌良谋。二位学贯古今,腹有兵书,想必早成竹在胸,此番南渡闽粤,指挥抗法,将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建立万世功勋。”
李鸿章端出慈禧,无非故意敲打二张,法军强大,敌我对阵,真枪实炮,可不像纸上谈兵好玩,切不能掉以轻心。二张有些不以为然,却看在满桌酒肉份上,故作姿态,向李鸿章讨教拒敌之策。李鸿章一笑而过,不愿浪费口水,好为人师。言语毕竟太苍白,缺乏说服力,还得带几位看看驻津法军舰炮,长些见识。
约定参观法国军舰时间,酒也喝得差不多,李鸿章不再力劝,让周馥带二张入住早安排妥的客店。又叫着吴大澂字号道:“子敬既已受命会办北洋防务,便是天津主人,理当照顾好香涛与幼樵二君,明天上午准时出发,同赴海上参观法舰。”
吴大澂点头应允,说相国尽管放心。可翌日李鸿章与翻译毕德格赶到海边,等上半个多时辰,张之洞与吴大澂才由周馥导引,匆匆赶到。竟不见张佩纶影子,李鸿章正要发问,吴大澂先说道:“幼樵头疼欲裂,没法参观法舰,咱与张督不好勉强,随周道先赶了来。”
八成是这小子不把法舰当回事,故意推辞,不肯露面。李鸿章皱皱眉,不便说啥,带头踏上法军舰艇。法舰管带系李鸿章老友,热情有加,导领几位,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参观军舰,一边介绍情况。张之洞是有心人,听得认真,问得仔细,诸如舰身长宽,航速几何,耗煤多少,都没放过。参观一遍,管带走进驾驶舱,亲自掌舵,驾艇出港,张之洞又跟进舱内,问长问短,管带一一作答,毫无保留。很快到得深海,风高浪大,舰艇颠簸厉害,众人招架不住,跑到舷边,呕吐起来,只李鸿章与毕德格平时没少登舰出海,若无其事。管带放慢航速,开始发布命令,施放舰炮和鱼雷。张之洞强忍呕吐,用襟袖捂住嘴巴,趴到炮位旁,睁大双眼,细察舰炮与鱼雷发射过程。一时间,海面炮声隆隆,巨浪冲天,令人震撼。张之洞惊讶之余,赶紧向水兵讨教,舰炮威力如何,鱼雷射程好远,精准度多高,又问了个遍。
李鸿章看在眼里,对张之洞暗暗欣赏起来。想起当年自己征发上海,初登英国军舰,也充满好奇,详问细究,铭记于心。世间万事,不管大事小情,皆须先用心动脑,琢磨明白,再付诸行动,才可能有所成就。不过脑子,无所用心,而欲成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走下法舰,又参观北洋水师舰队,张之洞依然细听勤问,不肯稍有疏忽。李鸿章由此预见,日后张之洞定能成就大业。反观张佩纶,受命会办福建海防,竟放弃见识法舰和北洋水师绝好机会,躲在客店不肯出面,真叫人大失所望。
回到城里,李鸿章直奔客店,去瞧张佩纶,见这小子毫无病相,正在翻阅孙子兵法,自夸已有抗敌妙计。问妙计何在,又故作高深,说是天机不可泄漏。李鸿章哭笑不得,道:“幼樵啊,请你参观法舰,你以病推脱,若登舰见识法军炮舰与鱼雷之厉害,你只怕就不会如此乐观了。”张佩纶说:“佩纶不登法舰,也早知其厉害。曾文正公不早说过,打仗在人不在器,法军劳师远征,咱以逸待劳,只要调度得法,巧布战阵,破敌易如反掌耳。”
李鸿章猛摇其头,说:“不比从前刀箭对攻,如今进入火器时代,调度再得法,战阵再巧妙,敌军猛炮一轰,排枪一放,也叫你吃不消。”张佩纶说:“相国太长敌人志气了吧?佩纶赴闽后,定能打败法军,届时你听我喜报就是。”
“能击败法军,自然是老夫所愿,怕只怕没有此等好事。”李鸿章苦苦口婆心道,“老夫预料,福州船政厂与船政学堂皆在马尾,法军舰队抵达台湾海峡后,必将突破闽江口,进攻马尾基地。依老夫浅见,闽军当务之急有三:一是在闽江口广设障碍,阻止法舰入江而上;二是多布精兵与火炮于闽江两岸,一旦法军进入江内,可借江岸有利地形,以陆战消耗对方;三是提前搬走福州船政厂与船政学堂设备,尽量减少损失,万一法军强攻得逞,要占马尾,尽管让其占去,战后议和,再搬回原址就是。”
枪声未响,就先想着败给敌人,不太令人扫兴了么?张佩纶真想捂住耳朵,挡开李鸿章满嘴丧气话。只是看在其官高年长份上,不便失礼,才假意诺诺道:“佩纶受教了,赴闽后遵相国所示,与何璟等好好协商拒敌妙法。”
明知张佩纶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李鸿章也只得闭嘴打住,不好废话。直到送两张登船离津,才给何璟写信,将在张佩纶面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劝其考虑闽江实际,做好防御,留条后路,别不知天高地厚,以卵击石,与法军硬拼。末了又不忘告诫何璟,身为浙闽总督,守闽有责,得有自己主见,张佩纶不过福州海防会办,千万别被他夸夸其谈所惑。
然何璟会听信你的忠告吗?李鸿章不得而知。其时法国海军司令孤拔已调集舰队,绕行南海,进入台湾海峡,驶近台北基隆与福州之间海域。刘铭传正在基隆布防。内海口仅有一座炮台,五门克虏伯大炮,且地势低下,无以远击敌舰。刘铭传便在外海口两岸各筑炮台一座,以阻遏敌舰入内。岛上将寡兵少,全台仅有四十营防军,其中台南三十一营,台北九营。刘铭传即调两营防军北移基隆,驻扎炮台周围,增强防御能力。
适逢六月中旬,赤日炎炎,海水如蒸。孤拔派人送劝降书上岸,命刘铭传交出基隆。刘铭传是来抗法的,不是来受降的,断然拒绝。隔日即十五日上午,法舰轰击清军炮台,刘铭传下令反攻。无奈敌炮威力十足,清军炮台全行击碎。法军开始登陆,大约四五余人。清军反击,凭借人多势众,打死打伤法兵百余人,余者撤回舰上。
基隆初战,双方打个平手,各有得失。刘铭传深知恶战还在后头,发电给朝廷,禀报战况,奏请增炮添舰,力拒法军。慈禧见电,赶紧召集御前会议。论及战端已开,一旦台湾失陷,东南不保,法军必北犯京畿,一时失控,不觉大放悲声:“本宫不愿再经咸丰故事,更不愿大清江山由我而弱,由我而失。”
众臣垂头丧气,无人敢吱声。慈禧用手巾揩把眼泪,盯着奕(左讠右睘)道:“李鸿章与福禄诺议成简约,本宫本欲认可,你说不能受欺于法国,命曾国荃另启谈判,结果谈判失败,法军悍然东进,闽台危急。事情为你所惹,你说怎么办吧。”
奕(左讠右睘)两股直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奕?在位时,奕(左讠右睘)嫌他软弱,只知对外求和,如今自己当政,才觉言战口难张,求和更不易,整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一脚踏空,以至万劫不复。见奕(左讠右睘)嗫嚅不语,慈禧又没好气道:“战争在所难免,你又是皇帝父亲,你得替他作主,成败全看你的。”奕(左讠右睘)这才结结巴巴道:“料法国不太强大,距离中国又远,与法军决战,大清不见得一定会输。”
曾国荃总督两江后,左宗棠北上入值军机处,也在御前,当即站出来道:“大清不能永远屈服于洋人,与其赔款,不如拿赔款作战费,拼个鱼死网破。”
两人一出声,其他众臣也来了劲,纷纷喊起打来。一舌难敌众口,慈禧一张嘴巴,如何镇得住满堂喊打声,不得不勉强道:“打就打,打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