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拍拍张佩纶肩膀,突然问道:“幼樵今年三十六了吧?”张佩纶有些糊涂,不知李鸿章为何对自己年龄感起兴趣来,点头道:“相国好记性,晚生确已三十有六。”李鸿章感慨道:“老夫这个年龄,正在安徽与长毛浪战,打一枪换一个位置,寸功未建,生死未卜。哪像你三十几岁,便成皇上近臣,身居三品左副都御史兼总署大臣,前途未可限量啊。”
张佩纶猛摇脑袋道:“相国过誉。西南败绩,唐徐归案,晚生必会连坐,还不知这个坎迈不迈得过去呢,只好自劾请罪,乞求太后谅解。”李鸿章道:“唐炯与徐延旭之流,做个四品道员,监管监管州府官吏,勉强能够应付,然位列封疆,镇守边关,肩负国家安危大任,则力所不逮,识者早知其必败。佩纶身为言官,论列贤否,属职分所在,向无严谴之例,只枢臣如李鸿藻诸君,对唐徐一意信任,国家存亡也敢轻易委之,则大不可解。吾与幼樵至交关切,日后望能虚衷体察,勿愎谏自是为幸,自劾则万可不必。”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李鸿章轻轻几句点拨,张佩纶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自己确曾力荐唐徐二人,可没有张之洞、李鸿藻和奕(左讠右睘)后面起作用,两人能连跳四级,窜得这么高么?就是要连坐,也得先坐过这几位大佬,才轮得到自己。张佩纶脸上顿时由阴转晴,揖别李鸿章,跳上马背,望西疾驰而去。
没待张佩纶走远,李鸿章便命马建忠赶赴英美领事馆,证实北圻清军败给法军不假,然后给总署发送电报,实情相告。恭亲王奕?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半信半疑,派人至法英美诸国公使馆打探,果不其然,只得拿着李鸿章所发电报,入宫呈给慈禧。慈禧大发雷霆,将奕?和李鸿藻臭骂一顿,当场宣布撤去唐炯和徐延旭两人巡抚职,锁拿京师,交部严处。
消息自宫中传出,满朝文武皆震惊不已。唐徐虽系外臣,却与朝中千丝万缕,瓜蔓相牵,不然也不可能连跳四级,眨眼间自道员窜至巡抚高位。那么又是谁在后面起的作用呢?朝中无傻臣,清流党仨字于是频繁出现在众人嘴里。若非李鸿藻、张之洞、张佩纶等清流党人极力活动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再怂恿慈禧,唐徐能拔地而起吗?眼见得风暴即将掀起来,朝臣们一个个又兴奋,又激动,忍不住悄悄议论,这一下该有热闹可看啦。
唯有一人愁着眉,苦着脸,对朝中就要开演的大戏无动于衷。此人乃广东番禺人梁鼎芬,二十二岁中进士,入翰林,现为七品协修。不甘埋首故纸堆,惯喜风闻言事,参劾大臣,聊以**。性格孤傲,目中无人,谁都不屑为伍,非盛昱之类贵族,难入其法眼。盛昱系爱新觉罗后裔,亦出身进士,累迁右庶子,充日讲起居注官。盛梁二人出身贵贱不同,官位高低不一,年龄也相差十来岁,但彼此气质相投,颇谈得来。盛昱擅长相面,曾言梁鼎芬面带血光,活不过二十七岁,除非遇上奇祸,方可禳解,遇难呈祥。这已是几年前的事,当时梁鼎芬刚入翰林,春风得意,没怎么在意盛昱危言。一晃几年过去,二十七岁已到,突然想起盛昱说过的话,没见任何奇祸发生,隐隐不安起来,慌忙跑进盛家,忧心忡忡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盛大人可得救救鼎芬,让我继续活下去,多陪您几年。”
盛昱一心等着朝中大戏上演,好一饱眼福,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道:“你不活得好好的吗?”梁鼎芬说:“鼎芬今年已二十七,却什么都没发生,盛大人说咋办好?”
盛昱这才想起几年前相面的事,肚里觉得好笑,嘴上说:“你是没见奇祸发生,有些发急吧?”梁鼎芬说:“可不是?鼎芬早盼晚盼,不见祸在何方,命将不保,能不着急?”盛昱颔首道:“你的心情倒可理解,只是仓促之间,又到哪里去给你惹祸呢?”梁鼎芬说:“鼎芬不管,盛大人不给惹点祸出来,鼎芬就赖在盛府不走,死给您看。”
你死哪儿不是死,非死到人家府上,莫非想讹副棺材板不成?盛昱心里直乐,灵机一动,一拍大腿,大声叫道:“有啦有啦!”梁鼎芬问道:“有啥啦?”盛昱说:“有祸啦。”梁鼎芬凑前一步,眼巴巴道:“什么祸,祸在哪儿?盛大人快快道来,别急杀鼎芬。”
盛昱指指梁鼎芬,神秘道:“就在你手上。”
梁鼎芬摊开手掌,低头瞧瞧,不解道:“在我手上?盛大人要我去偷去抢,还是去杀人放火?”盛昱说:“不用偷,不用抢,不用杀人,不用放火,只需用你动动手指,拈起笔头,划拉划拉,弄篇东西,即可大功告成。”梁鼎芬说:“弄篇什么东西?鬼符还是仙咒?”盛昱说:“非符非咒,就像平时样,拟份劾章,递进宫里,保你大祸临头,生命有保。”
说得梁鼎芬一头一雾水,道:“也是吾朝开明,鼎芬所劾大官小员不在少数,竟从没招惹过祸端,此招只怕不灵。”盛昱说:“参劾普通官员,自然惹不来祸端,要参劾就参劾巨臣大擘。”梁鼎芬说:“盛大人明示,鼎芬该劾哪位巨臣大擘?”
盛昱招过梁鼎芬耳朵,轻声道:“唐炯与徐延旭兵败如山,坏我西南大局,已被太后罢官羁押。想唐徐二人,本系小小道员,文不文,武不武,要政绩没政绩,要军功没军功,却一夜蹿升为封疆大吏,内幕可深呐,不正好大做文章?”
“李鸿藻、张之洞和张佩纶三人合力,推唐炯和徐延旭上位,朝中无人不晓。可惜三人看走眼,荐人有过,的确该参该劾。”梁鼎芬略有所思道,“只是该参该劾之臣,鼎芬参劾一本,伸张正义,正中太后下怀,太后自然不会降祸于参劾者,鼎芬岂不白忙一番?”盛昱说:“参劾三人还不够,还得连恭亲王和醇亲王一起参劾,才足以惹祸上身。”
梁鼎芬琢磨道:“唐徐蹿升,醇亲王起过关键作用,负有识人不明之责。西南战事由军机处和总理衙门调度,恭亲王身为两署领班大臣,亦责无旁贷。两王皆有过失,鼎芬据实参之,只怕还是惹不来祸。”盛昱道:“你有点傻吧?醇亲王不仅是帝父,又系太后妹夫,太后正要用他排挤恭亲王,参劾醇亲王,定会惹恼太后,你所盼之祸不正好如愿加身?”
梁鼎芬大受启发,兴致勃勃跑回家里,笔走龙蛇,拟起劾稿来。稿子拟成,修改誊正,又屁颤屁颤赶至盛府,送交盛昱。盛昱看过,大加赞赏,说如此尖锐刀笔,字字见血,神鬼皆畏,呈入宫中,两王与两署众臣,能不应声倒地?
隔日早朝,盛昱就按捺不住兴奋,怀揣梁稿,朝宫门走去。路上碰着步履匆匆的赶朝大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面无表情,眼睛里却分明流露出说不清的期待,仿佛正等好戏上演,生怕迟到一步,曲终人散,错失观戏良机。
来到宫门口,正要抬腿往里迈,有大轿停过来,盛昱偏头瞧了两眼,见庆郡王奕劻掀帘而出。奕劻系乾隆曾孙,自小过继给庆郡王为嗣,初封辅国将军,继晋贝子、贝勒,同治年间加郡王衔,任御前大臣。别看奕劻才识平平,却写得一手好字,常给慈禧代拟私信,受恩深重,晋升迅捷。虽为慈禧宠臣,却没一点架子,对谁都笑脸嬉嬉。见着盛昱这样的皇族臣子,又系科考正途出身,更是客客气气。盛昱也乐意与奕劻接触,不仅奕劻那张圆脸看着舒服,还可从他嘴里掏些后宫趣闻出来,满足满足好奇心。
当下盛昱就收住步子,朝奕劻走过去,行礼请安。奕劻答过礼,拉住盛昱的手,往宫门里走去,一边关切道:“今天有折子可呈没?”
盛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要说没折,怀里确实揣着一封,待会儿就会递上去。要说有折,又非盛昱自己所拟,是代梁鼎芬呈递。奕劻也不追究,没等盛昱开口,又道:“要递折子,可得小心点,别惹恼老佛爷。”盛昱忙问:“盛昱愚笨,还请郡王开示。”
奕劻左右瞧瞧,低声道:“西南兵败,罪在唐炯与徐延旭,朝臣们背后议论纷纷,说要参劾与唐徐有关系的王公大臣。牵涉唐徐之案的王公大臣又不是一个两个,此事弄不好,就会乱了朝局,可千万得看准啰。”
盛昱往奕劻身边靠紧点,讨好道:“郡王教我,如何才看得准?”奕劻微哂道:“本王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亲友,更不是你爹妈,不敢好为人师。”盛昱说:“盛昱拜郡王为师吧,好时刻受教,稍有长进。”奕劻笑道:“你是皇族大才子,本王哪有资格做你老师?”
奕劻之言,虚实参半,盛昱却多了个心眼,进入朝堂后,没敢冒冒失失抛出怀里梁鼎芬奏折。眼下国家当务之急,无非西南战事。唐炯与徐延旭治军不力,北圻连败,已被锁拿绳缚,羁押在途,谁人接任滇桂大任,固边援越,宜尽快定夺。法军气势汹汹,清军进退失据,往下该战该和,朝廷须有个明确态度,含糊不得。
众位大臣各抒己见,有说该和,有说该战,争论半天,无法定论。慈禧坐在帘子后,不动声色,不置可否。朝堂渐渐静下来,无人论及唐炯与徐延旭,仿佛压根儿没有北圻败绩似的。也许与盛昱一样,众臣背后义愤填膺,到得朝堂上,当奕?、奕(左讠右睘)及李鸿藻、张佩纶等人面,谁都不愿撕下脸皮,充恶人,做恶事。慈禧好像对西南战和不太关心,只想听听众臣关于唐徐败绩看法。可支耳谛听半天,无人开腔,不得不发话道:“西南败绩传入京师后,朝廷上下议论鼎沸,怎么到了朝堂上,一个个都吃了哑巴药,张不开嘴巴啦?”
盛昱心下寻思,莫非慈禧欲借唐徐之事,做点文章出来?这又是篇什么文章,该从何入手?盛昱一时悟不明白,只得缄嘴不语。倒是奕?有些过意不去,出列道:“太后五旬万寿在即,微臣与礼部几经商议,弄出个寿礼进献方案,还请太后过目。”
礼部尚书徐桐闻言,赶紧掏出怀里本子,走上前来,递交李莲英,由他传呈帘后。慈禧接住,看都不看,说:“今天不论寿礼进献。”奕?坚持说:“太后万寿可是大事,马虎不得,不早定方案,礼部没法运作。”慈禧黑脸道:“西南战火纷飞,本宫哪有心思考虑寿礼不寿礼?心好则可对天,不用此末节表忠心,还须以西南大事为重。”
西南已是烽火连天,奕?身为军机处和总署领班大臣,不顾国家大局,竟以寿礼琐碎小事搪塞,莫非想撂掉胆子,回恭王府抱孙子去?众臣颇觉疑惑。偏偏奕?像听不出慈禧口里怒气,仍固执道:“太后五十万寿,也是大事,不是小事。”
说得慈禧顿时火起,举过徐桐所呈寿礼进献本子,往帘外就是一扔,大声喝道:“国家眼看着就要完蛋,哪顾得上什么万寿千寿!不做寿啦,今年不做寿啦!”
朝会不欢而散。
下朝回家,吃过中饭,小憩一会儿,盛昱就上了城西定阜街庆王府。从前庆王府在什刹海西南,即嘉庆皇帝抄没的和坤府邸,那可是风水最好的王府,豪华阔气更是无与伦比。延至咸丰登基,命内务府将庆王府收回,赐给六弟奕?,成为恭亲王府,庆王府不得不迁到现在的定阜街。为此奕劻一直耿耿于怀,暗暗盼着奕?出事甚至问斩,好重新搬回去。
进得庆王府,奕劻还没回来。莫非仍在宫中,代慈禧书写私信?盛昱就恨自己书法般般,若也写得一手好字,说不定早受慈禧青睐,常留宫中,卖乖邀宠,荣登大位。
等上大半天,直到天快黑下来,才听外面一阵喧哗,奕劻大轿出现在府门口。盛昱奔出门去,抢在王府奴才前面,打起帘子,迎奕劻出轿。奕劻见是盛昱,乐道:“拜师受教来啦?”盛昱点头道:“是是是,不知王爷肯收不才为弟子否?”
“收收收,能收盛大才子为弟,本王也有面子啊。”奕劻带盛昱来到书房,口吻神秘起来,“你猜猜,本王为何此时才回府?”盛昱说:“又给老佛爷代拟书信去啦?”奕劻道:“老佛爷哪有那么多书信要拟?”盛昱说:“原来王爷没留宫中,去了哪里?”奕劻道:“去了醇王府。”盛昱说:“怪不得,这么晚王爷才回。跟醇亲王相谈甚欢吧?”
奕劻叹息一声,压低嗓门道:“今日朝堂上你也看到了,恭亲王本末倒置,无视国家大难,老拿寿礼进献之事打岔,惹得老佛爷雷霆大发。想恭亲王从前何等精明干练,如今竟换了个人似的,畏畏缩缩,窝窝囊囊,哪还能担当大任?醇亲王身为帝父,生怕大清坏在光绪手里,心里难免发急,约我去府上商议,如何重振河山,力挽狂澜。”
盛昱试探道:“恭亲王不能担当大任,谁能担当大任?”奕劻说:“你觉得呢?”盛昱想想说:“莫非太后对恭亲王太过失望,欲以醇亲王取而代之?”奕劻道:“醇亲王自然不会把话说得这么透底,可从他言语表情来看,好像似有可能。”
奕(左讠右睘)与奕劻有意赶恭亲王下台,关键时刻咱盛昱若能助一臂之力,岂不成为两王铁杆,前程远大?至少不用再做右庶子,埋首故纸堆,无油无盐,虚度光阴。盛昱蠢蠢欲动,问道:“盛昱又能为王爷做些什么呢?”奕劻不言盛昱该做啥,只小声叮嘱道:“本王拜见醇亲王的事,只透露给你,再没跟其他人论过,你千万别传出去,弄不好会引来杀身之祸。”
说得盛昱心头一紧,无声自语道,有些话奕劻不好明说,也不必明说,你脑袋够用的话,自可回去慢慢琢磨,琢磨透了,再采取行动也不迟。盛昱不好久留,拱手告辞,向外走去。出得府门,暮色中有人迈上台阶,像是商人模样。盛昱觉得有些眼熟,拍拍脑门,才想起张之洞出任山西巡抚时,上门祝贺,与此人照过面,人称禹老板。后又在其他大臣府上碰到过两回,只是没有深交,仅面识而已。又值夜幕降临,匆忙中禹老板没注意到盛昱,盛昱想上前打声招呼,他已抬腿进了府门。
禹老板上庆王府来干啥呢?代张之洞来送银票,通款曲?盛昱胡思乱想着,迎着夜风,回到家中,正好梁鼎芬来访,问折子递上去没有。盛昱说:“你可不知,今天朝会,老佛爷命众臣讨论西南大局,恭亲王不识时务,拿寿礼琐事搪塞,惹得老佛爷大为光火,我见不是时候,没敢贸然呈折。”梁鼎芬说:“那何时才呈上去?”盛昱说:“先等等看,到时再说。”
梁鼎芬不便强求,说:“还请盛大人放在心上,别等到鼎芬命归黄泉,再递折子就晚了。”盛昱说:“只管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你招祸成功,跳过二十七岁大坎。”
送走梁鼎芬,盛昱拿出折子,看到奕(左讠右睘)名字,不禁后膛发起凉来。醇亲王即将取代恭亲王,你冒冒失失代人递份折子上去,直击醇亲王,梁鼎芬如愿惹祸,长命百岁,你岂不被醇亲王和光绪恨一辈子,以后还怎么在朝中混?盛昱赶紧拿出笔来,划掉奕(左讠右睘)名字,再字斟句酌,仔细修改一遍,恭恭敬敬誊抄就绪,抹去梁鼎芬三字,署上自己姓名,塞进抽屉。
改日天刚亮,盛昱便起床下地,啃俩馒头饱肚,赶往庆王府,拿出折子,交给奕劻。正中奕劻下怀,他边看边大声称善:“不错不错,本王这就去醇王府打一转,让醇亲王也过一下目,心里先有个数,下次朝会你再呈给老佛爷。”
奕(左讠右睘)见过盛折,亦表示满意,奕劻回头再还给盛昱。趁隔日朝会,盛昱瞅个时机,拿出折子,交给李莲英。李莲英呈入帘子后,慈禧粗粗一看,顺手搁置身旁榻上,没任何表示。这叫留中不发。大臣折子递入后,一般有三种处理方式,一是明发各处,征求朝臣和督抚意见;二是当面掷还,否定折里奏请;三便是留中不发,暂不公布和处置,过后再说。
折子留中不发,最让人揪心。因除呈折人外,谁都不知折里内容,到底是劾人还是奏事,过后会作何处理。故盛折留中不发,众臣的心就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回原处。想盛昱属务虚词臣,不知兵,不明政,自然不会奏事,多半是劾人。事实也是盛昱闲极无聊,今天弹张三,明天劾李四,常弄得人人自危,神憎鬼厌。那么此折又会劾谁呢?劾李鸿章崇洋媚外,贪生畏死,一味议和?这倒是众臣最愿看到的。众臣都希望李鸿章倒霉倒大霉,好弹冠相庆,乐呵几天。可万一所劾不是李鸿章,又会是谁呢?是关涉唐炯与徐延旭的人事?
众臣不得而知。京城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又诡异起来。朝廷内外,满官汉员,个个都在猜测盛昱所劾何人。猜又猜不透,只好四处打听探问。有人干脆直接跑进盛昱家里,试其口气。盛昱故作高深,环顾左右而言他,说今春北风怎么越刮越猛,刮得沙尘满天,出门眼睛都睁不开。弄得大家既心里痒痒,又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
五天倏忽过去,正在众臣各怀心思,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慈禧召集御前大会,让李莲英公布盛昱劾折。盛折借唐炯、徐延旭坐误时机,直击张佩纶、李鸿藻识人失察,滥荐庸才,奕?、宝鋆、翁同龢等军机总署大臣俯仰徘徊,坐观成败,致使西南大局濒危,请皇上明降谕旨,交部议处,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盛折火药味十足,将与西南战事相关枢廷大臣挨个劾到,无一幸免。只有与唐徐沾亲带故的张之洞,原折曾予以重点参劾,李莲英竟只字不提,盛昱甚是不解。忽想起那天傍晚出现在庆王府的禹老板,盛昱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不用说,一定是奕劻收了大额银票,在慈禧面前说好话,慈禧格外开恩,轻轻略过张之洞。
众臣正为盛折火力之威猛惊骇不已,慈禧又颁下严厉懿旨:军机处为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劾其委靡,或谓昧于知人,实法律所不容,若不改图,何以仰副列圣,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诸臻上理?
一通严责后,懿旨宣布,罢黜以奕?为领班的军机处和总署各大臣,奕?停享亲王双俸,家居养疾;宝鋆原品休致,不再问政;李鸿藻连降二级,另有调用;翁同龢革掉户部尚书,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张佩纶暂保三品衔,免去总署差遣。另委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工部侍郎孙毓汶为军机大臣;庆郡王奕劻接任总署大臣。军机处与总署遇急务要件,会同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商办。
一直以来,军机处与总署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统归奕?调度,如今礼亲王世铎与庆郡王奕劻各领一署,皆由奕(左讠右睘)制约,奕(左讠右睘)成为无名有实的领班大臣。此次易枢发生于光绪十年(1884),亦即甲申年暮春三月,史称“甲申政变”。自咸丰十一年(1861)叔嫂联手,发动“辛酉政变”,奕?成为领班大臣,执掌朝政二十三年,一朝掩面下台,叔嫂联盟彻底破裂。看来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会发生转变。包括奕?与奕(左讠右睘),都是道光儿子,一为老六,一为老七,本系亲兄弟,情似手足,如今同根相煎,一个台下,一个台上,也就形同陌路,手足之情**然无存。
奕(左讠右睘)、奕劻、世铎三王行政能力远不如奕?,张之万、阎敬铭、孙毓汶等人才干亦不及宝鋆、李鸿藻、张佩纶、翁同龢诸位,朝臣背后比喻此次中枢大换班,为易中枢以驽马,代柴胡以芦苇。驽马即笨马,芦苇与柴胡皆为药材,价位却有天壤之别。朝臣是借此讽刺新进王公大臣之庸懦。慈禧心明眼亮,自然也知新贵人品、识见、能力、威望,远逊于旧人,且不谙国内政情,不懂国际事务。可无品无能之辈有一个共同优点,就是乖巧圆滑,服帖听话,使用起来顺手,正好方便慈禧专权统治的确立。
恭亲王奕?一向被视为李鸿章靠山。自入幕曾府,李鸿章名字就经常出现在曾国藩折片里,为奕?所关注。后李鸿章崛起于上海,奕?更是不遗余力,支持其平苏沪,征捻军,兴洋务,引西学,办外交,固海防。不想富国强军大业刚起步,靠山轰然倒下,独留李鸿章孤立津海之间,面对浩渺大海,两眼茫茫,进退失据,难免惶惑不安。
近僚最懂李鸿章心思,好言相慰:“恭亲王淡出枢廷,还有太后呢。太后英明神圣,与相国诸臣共同打造同光之治,而今法人侵边,正需能人支撑危局,没有相国斡旋,大清岂不要乱套?”李鸿章感慨道:“太后于鸿章恩宠有加,自不必说。可醇亲王毕竟不是恭亲王,礼亲王与庆郡王又不熟军情外务,分掌军机和总署,诸事皆难办呐。”
说到此处,李鸿章又浩叹一声。还有句话不好出口,就是奕?当政时,奕(左讠右睘)受李鸿藻、张之洞、张佩纶等人怂恿,天天高喊图大举,兴大业,今取奕?而代之,若一味主战,李鸿章自难认同,彼此间难免产生龃龉。薛福成一眼看透李鸿章心思,说:“相国害怕醇亲王孟浪,只管喊打,不计后果吧?”李鸿章说:“醇亲王于外事不熟,老夫真担心他草率行事。”薛福成道:“脑袋总随屁股转。醇亲王未执政时,信口开河,想啥说啥,反正话不算话,不用负责。如今一言九鼎,遇事会先过脑子,轻易不敢言战。何况身为帝父,只要不存心希望大清江山毁在儿皇之手,醇亲王必将事事谨慎,处处小心,再不会说过头话,办过头事。”
李鸿章想想也是,略感心安。果然没过多久,朝廷密谕发往天津,着李鸿章保全中法和局,通盘筹划,酌定办理,不可迁延观望,致于咎厉。新任军机大臣张之万系李鸿章同年,也有密函传至,说密谕乃奕(左讠右睘)召集军机与总署共同拟成,要李鸿章别无顾虑,照办就是。看来张之万不傻,也知朝廷易枢,外臣无所适从,特具密函,消除同年顾虑。
只是事至如今,又如何保全中法和局呢?李鸿章秉承圣意,与原任法国公使宝海签订《宝李协定》,朝廷出尔反尔,予以否决。宝海凄然卸任,新任法国公使脱利古入境后,又两度与其谈判,先商定上海框架协议,后议成天津三条,皆因朝廷战和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变成废纸一堆。脱利古没法向法外交部和首相茹费理交差,因此引咎辞职。两任法国驻华公使离华而去,新任法国公使一时又没到位,想和都找不到议和对象。
见李鸿章有些犯愁,马建忠一旁提醒道:“相国可否找找福禄诺?”福禄诺乃法国海军总兵,曾驻防天津,与李鸿章熟识,算是多年朋友。无奈西南事发,福禄诺移师广州,没在天津。马建忠又建议,可通过广东税务司德璀琳,说服福禄诺,来津议和。德福二人一向交好,福禄诺也许会听信德璀琳,北上天津。
德璀琳是英籍德国人,也在北洋衙署做过幕僚,不久前经李鸿章推荐给总税务司赫德,南下出任广东税务司。看来奕(左讠右睘)让李鸿章出面与洋人斡旋,确属明智选择。李鸿章喜欢结交洋人,洋人也乐意与他交往,洋朋友洋下属颇多,办理棘手外事,容易找到合适人选。
李鸿章当即让马建忠给德璀琳发电报,转达自己意思。德璀琳见电,二话不说,去了法国驻粤海军衙门。福禄诺听说李鸿章召他北上议和,毫不犹豫,连夜给法国外交部发报,得到允许,便在德璀琳陪同下,登上军舰,乘风破浪,望北而来。
到达天津,来到北洋衙署,李鸿章已摆好盛宴,为两位老友接风洗尘。两人共同好友毕德格和翻译马建忠皆在座,席上气氛友好,相谈融洽。隔日几人又坐到一起,拟定五条简约。主要内容为:驱逐刘永福黑旗军;中法双方休兵歇战,中国所驻北圻防营撤回中越边界;法国不向中国索偿兵费,中国允许法国在北圻中越边界运销洋货。
简约初成,李鸿章托付德璀琳,赴京交送总署审核。奕劻不敢怠慢,赶紧报送奕(左讠右睘)。未掌朝政之前,奕(左讠右睘)高调主战,喊打之声响彻云霄,现总领军机与总署,置身局中,才意识到动口喊打易,动手真打难,一下子态度大转弯,觉得能议和停战,息事宁人,方为上策。这也是易枢后新任班子上台伊始所办第一件大事,若议和成功,转危为安,为大清求富图强赢得宝贵时间,也算功巨勋隆,可树立自己和新任班子崇高威望。
阅罢简约,奕(左讠右睘)觉得可行,呈递慈禧恩准,再发回总署,函命李鸿章照约办理,尽快拟定撤兵日期,商订细则,付诸实施。
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之中,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还是意外泄漏出去。泄密者不是别人,竟是总署领班大臣奕劻。原来盛折引发中枢大换班,奕(左讠右睘)、奕劻、世铎如愿获取大权,盛昱成为诸王眼里红人和各王府座上宾,神气活现,春风得意。这日盛昱昂首挺胸,走进郡王府邸,奕劻正在客厅会见入京外臣,叫盛昱先去书房稍候,待会儿抽空再晤。盛昱在书房久候无聊,看看墙上字画,瞧瞧书柜旧籍,摸摸屋角古董,仍没等回奕劻,顺手端过桌上一件玉器,把玩起来。玩够置还原处,见旁边有份稿本,拿到手上,原来是《福李简约》抄本。盛昱随便翻翻,也不在意,放回桌上。正好奕劻打发走客人,返身书房,拍拍盛昱肩膀,叫着他字号道:“伯熙乃此次枢廷换班大功臣,醇亲王已嘱咐张之万与阎敬铭,联名保举你内阁学士,只等老佛爷点头首肯,吏部履行相关手续,就可上任。”
一封劾折,致使中枢大换血,又让自己一跃数级,自五品右庶子直升从二品内阁学士,盛昱不禁欣喜若狂,弯腰给奕劻作揖。心里不禁美滋滋想,醇亲王与庆郡王慧眼识珠,不拘一格降人才,擢拔自己为内阁学士,日后任侍郎,升尚书,或放外巡抚总督,自不在话下。
飘飘然回到家里,琢磨着如何去醇亲王府给奕(左讠右睘)致谢,梁鼎芬来访,哭丧着脸道:“鼎芬二十七岁已快过完,大祸即将临头,盛大人快救救我吧。”
若非以梁鼎芬原折为底稿,写出极具杀伤力的劾折,参倒奕?诸臣,助奕(左讠右睘)、奕劻、世铎、张之万、阎敬铭等人顺利上位,自己也不可能有内阁学士可做。饮水思源,再怎么也得兑现承诺,玉成梁鼎芬惹祸上身,逃脱此劫。盛昱想起奕劻书桌上《福李简约》抄本,对梁鼎芬说道:“有啦有啦。”梁鼎芬眼巴巴道:“盛大人有啥啦?”盛昱说:“有帮你惹祸免灾的妙计啦。”梁鼎芬追问道:“盛大人快快道来,鼎芬好照计行事。”
盛昱就说了说《福李简约》之事。梁鼎芬疑惑道:“盛大人莫非想让鼎芬参劾李鸿章不成?只是参劾李鸿章之满臣汉吏成百上千,惹大祸奇祸者,好像也没几人,难道鼎芬能行此大运,如愿招祸?”盛昱道:“军机和总署可以大换班,直隶与北洋却离不开李鸿章,太后还需他打理海防外交,保全中法和局,渡过难关。吾意你出面参劾李鸿章,肯定会惹怒太后,对你严加惩处,你不就可招祸于身,逃脱血光之灾了么?”
梁鼎芬深以为然,欢天喜地回到家里,以笔为刀,隔空向李鸿章挥去,骂他二十余年筹饷用兵,应早有成效,竟然只知退缩求和,误国误民,不杀无以振朝纲,无以平民愤,无以谢天下。细数起来,李鸿章至少有六大可杀之罪:靡费巨资,购船置炮,形同虚设,不能阻敌于海外,一可杀也;主办外交多年,罔顾天朝大臣尊严,以洋人为友,却不能劝阻欧美觊觎中国,二可杀也;母丧不留籍守制,贪权恋位,伤天害理,三可杀也;放下四书五经,专听洋人念洋书,数典忘祖,崇尚西学,四可杀也;不宣扬儒学理教,不推崇天朝文明,跟法国公使大谈西方哲学与文学,五可杀也;朝命赴粤统兵抗法,畏葸不前,违旨东奔,一订脱李框架协议,二订天津三条,三订《福李简约》,六可杀也!
劾章拟成,梁鼎芬自觉不错,不免洋洋得意起来。想不到咱梁鼎芬笔力如此了得,文才如此超群,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且不是一般佩服,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差没把梁鼎芬三字刻上神牌,供奉于龛,焚香膜拜。因太过得意,一时舍不得递入朝中,留劾章于手头,不时翻阅一遍,陶醉一番。遇同僚来访,则主动出示,名为讨教,实为炫耀,博取喝彩声。
就这样,梁鼎芬奏请杀李劾折还没递进宫中,就已传扬开去,朝臣们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只等李鸿章脑袋落地,纷纷伸脚,当皮球踢着玩个痛快。只是担心仅凭盛昱劾章一封,火力不够,又相互串通,一齐发力,共参李鸿章,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一时之间,劾章多达四十七件,雪片般飞入朝中。依大清循例,如此众多劾章集中弹向一人,被参者纵有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削。众臣于是认定,奕?已下台,再没人肯为李鸿章挡凶,他不身首异处,全家抄斩,至少也会受赐自尽,保留全尸,下地去见先祖,多少有些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