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边关兵败如山倒,枢廷人事大变动(1 / 1)

有人悲,必然有人乐。盛宣怀、邵友濂与郑观应几个洋洋得意,一齐跑去给李鸿章报喜。李鸿章却喜不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自然不是为阜康倒闭而忧,是脱李框架协议电告朝廷后,倏忽过去一月有余,仍然没任何反馈。不用说,慈禧与奕?抵挡不住主战派纠缠,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战还是该和。

夜长梦多,再这样傻等下去,脱李框架协议就会成为废纸一把。别无他法,只有尽快离沪返津,择机跑趟北京,觐见太后和恭亲王,当面讲明中法和战利弊,放弃鸡蛋往石头上撞的愚蠢想法,争取和议,维护越南现状。

离开上海前,自然得与脱利古打声招呼。不想脱利古不请自到,手上拿着法国外交部拍来的电报稿。译的法文,李鸿章看不懂,转手交给马建忠。马建忠阅毕,说:“法国政府原则同意脱李框架协议,嘱脱使赶紧与相国拿出细款,发回法国。”

难得法国政府有此姿态,李鸿章握住脱利古双手,表示感谢。脱利古说:“这份电报稿来之不易啊。”李鸿章说:“愿闻其详。”脱利古说:“茹费理首相本不同意议和,是本使通过在野党,给茹相施加压力,他才不得不作出让步,勉强应允。只是不知清廷态度如何,不早下决断,议成和约细款,尽快生效,一遇风吹草动,茹相改变主意,以至前功尽弃,那就悔之晚矣。”李鸿章认同道:“本督这就离沪北上,亲自入京,兑现脱李协议。”

当夜李鸿章就率领马建忠、毕德格及众亲兵,登上专轮,望北而行。抵达天津,走进北洋衙署,面对南归数月撂下的如山要件,李鸿章顾不得休整,埋头处理起来。忙上两天,正准备启程西进,薛福成手拿总署电报译稿进来,说朝廷不同意脱李框架协议,命北洋衙署抓紧筹饷办粮,购枪置炮,做好与法开战准备。

李鸿章跌坐在太师椅上,半天起不来。

早在一个月前,脱李框架协议自上海发往北京后,总署就呈送入宫,请慈禧定夺。慈禧拿不准,召开御前会议,听取众臣意见。奕(左讠右睘)、李鸿藻、张佩纶坚决反对议和,说法军虽强大,可我方有滇桂边军,外加越军和黑旗军,三军还打不过一支法军?奕?认为三军听去响亮,却各自为军,形同散沙,枪炮也不如人,没有任何胜算,不如趁早议和,息事宁人。慈禧左耳主战声,右耳议和声,一时不知该听谁的,只好下次再议。再议复再议,依然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没有结果。

清廷战和不决之际,法国执政党与在野党也在讨论脱李协议。茹费理本来很强硬,欲置脱李协议于不顾,经不起在野党轮番攻击,不得不表示屈从,电令驻越法军,暂停北进,越南境内因而出现短暂平静。谁知慈禧还在摇摆不定,欲战不敢,欲和不甘,奕(左讠右睘)、李鸿藻及山西巡抚张之洞等人生怕脱李协议成为事实,暗里怂恿唐炯和徐延旭采取行动,别辜负浩**皇恩。唐徐身临其境,知道法军不好惹,又不好得罪奕李张他们,没这些人提携,自己做梦都不可能连升四级,从小小道员一跃而为封疆大吏。正值进退两难,刚好李鸿章筹办的枪炮和粮饷运到,两人派得力干将,转送刘永福,且给予承诺,只要黑旗军一开火,滇桂边军一定跟进,齐心协力,共破法军。刘永福信以为真,直扑河内城外法军阵营。法军仓促应战,伤亡惨重,连司令李威利都被流弹击中要害,死于阵前。

黑旗军暂胜法军消息传入北京,李鸿藻、张佩纶等人笑逐颜开,联合奕(左讠右睘),入见慈禧太后,请求否决脱李协议,借黑旗军新胜,调兵遣将,联合越军,尽快把法国鬼子赶出越南,永保中越边境和平。慈禧大悦,将脱李协议扔到一边,懿令李鸿章抓紧备战。

脱李协议被否,李鸿章心不平,气不顺,发誓不再过问西南战事。可誓易发,真要闭目塞听,置国家存亡于不顾,又万难做到。李鸿章再清楚不过,西南边军鱼龙混杂,领兵大员相互牵制,军纪松弛,饷源匮乏,武器落后,又无得力水师配合,根本不足以与法军抗衡。越南内部则党争不断,政局动**,越军无所适从,毫无战斗力。黑旗军愿与法军拼死一战,却不过占山为王的土寇,或可一时小胜,长远终非法军对手。奕(左讠右睘)和李鸿藻诸臣太过天真,把安危大局系于江湖好汉身上,简直是拿宗庙社稷开玩笑。

李鸿章忧心忡忡,顾不得生气,提起笔来,忠告总署,议和是唯一明智选择,千万不能因黑旗军一时取胜,心存侥幸,以为法军可灭,以至铸下大错,让国家蒙受重大损失。

朝廷主战派正沉浸在黑旗军战胜法军的欢乐之中,李鸿章此议无异于猫头鹰叫声,格外刺耳难听,败人雅兴。当慈禧面,奕(左讠右睘)和李鸿藻之流还咧着嘴巴,大声嘲笑李鸿章,今日买船,明日置炮,此处筑台,彼处设垒,岁费国家数百万金,每有震惊,只知一味议和,张夷声势,恫吓朝廷,以掩其贪生畏死牟利营私之计,实在可恶之极。过完嘴瘾,再奏请慈禧恩准,调曾国荃任湖广总督,募兵筹粮,让张树声回任两广,节制滇桂边军,进军越南。

朝廷听不进自己声音,李鸿章也没办法,只得给驻法公使曾纪泽拍电报,注意收集法国动态,及时电告朝廷。曾纪泽回电说,李威利战死后,茹费理把责任推到在野党头上,一意孤行,任命驻越海军司令孤拔,兼领李威利旧部,水陆并进,深入红河,夹击黑旗军。黑旗军凭借有利地形,初战告捷。谁知天公不作美,连降暴雨,红河发大水,黑旗军营垒被淹,只得撤退。孤拔挥师向前,衔尾追击,大战黑旗军。刘永福向滇桂边军求援,唐炯和徐延旭按兵不动,黑旗军孤军奋战,终至力不能支,败下阵来。

趁黑旗军元气大伤,蛰伏不出,孤拔下令封锁红河沿岸,督师向越南首都顺化挺进,施以猛烈炮火,攻陷越军各处要塞,直逼城下。时逢越南国王新丧,越军士无斗志,将不用命,即位没几天的新王六神无主,挡不住法军炮火,接受城下之盟,与法国签署《顺化条约》,承认法军对越保护权,平顺省并入南圻法国殖民地,北圻各省开放通商口岸。还交出清廷册封给越南国王的国玺,当众销毁。中国与越南的宗藩关系,从此正式完结。

黑旗军大败,越南首都落入法军之手,慈禧才意识到法军的厉害,顿时慌了神,让总署电令李鸿章,能否与脱利古恢复和谈,制订脱李框架细款。

李鸿章哭笑不得,挥舞着电报稿,对薛福成和马建忠说:“可笑可笑真可笑!老夫好不容易与脱利古谈下框架协议,法国政府也有所松动,原则同意,朝廷竟不识好歹,不予恩准。如今黑旗军惨败,越南首都为法军所占,《顺化条约》都已生效,才想起要老夫与脱利古续谈,不滑稽么?咱也不好意思见脱利古,反正李鸿藻他们高明,爱怎么谈,由他们谈去。”

别看李鸿章牢骚满腹,一旦事到临头,自会咽下怨气,挺身入局。薛福成入幕北洋衙署多年,太了解李鸿章,忍不住笑道:“相国真硬得起心肠,置总署电令于不顾,不见脱利古,福成愿自罚半年薪俸,交相国拿去购军火,办粮饷,支持西南前线,痛击法军。”马建忠也笑道:“邵友濂来电,说脱利古已乘船离沪,望北而来,准备经津入京,接管法国驻华公使馆。脱利古敬仰相国才学智识,路过天津,定将拜访相国,相国避而不见,或见而不谈脱李协议,建忠也愿自罚半年薪俸,充作公用。”

李鸿章鼓眼瞪着两位,故作不满道:“老夫不学无术,却也略懂为人处世之道,朋友路过天津,不尽地主之谊,像什么样子?”薛福成和马建忠相视一笑,乐道:“看来咱俩想自罚薪俸,耍回大方,也耍不成啰。”

没过几天,脱利古到达天津,刚出舱下船,就见李鸿章身长影长,站在岸上,后面跟着马建忠和毕德格两位。李鸿章也已在人群中发现脱利古,挥动手臂,大步走过来。脱利古迎上前去,抓住对方双手,说:“总督大人还好吧?”李鸿章说:“好好好,见到脱使就好。”

问候几句,李鸿章召过不远处的绿呢大轿,对脱利古说:“脱使上轿吧。”脱利古道:“上轿干啥?”李鸿章说:“到北洋衙署一聚,本督已备好薄酒,等着与脱使举杯言欢。”脱利古说:“本国驻津领事说好来接本使,本使上了总督大轿,待会儿领事见不到人,岂不着急?”李鸿章说:“领事见不到脱使,自会赴北洋衙署要人,脱使放心就是。”

脱利古这才高高兴兴上了绿呢大轿。过街穿巷,到得北洋衙署,进入大门,轿子刚落地,李鸿章已先下轿,过来撂开帘子,将脱利古请出来,再往二门里迎。脱利古知道主人用意,先发制人道:“今天纯属朋友私会,喝酒可以,绝不谈公事,否则败了兴致,本使搁杯走人。”李鸿章哈哈笑道:“听脱使的,只喝酒,不谈事。”

到得席上,李鸿章果然只字不提越战,只一个劲给脱利古敬酒。喝过中国米酒,又换上高脚杯,倒入法国葡萄酒。脱利古本已喝得差不多,见到葡萄酒,混沌的眼眸又发出亮光来,说:“想不到北洋衙署也有法国葡萄酒?”

马建忠翻译毕,毕德格把话接过去,道:“脱使可知,相国广交天下,外国朋友进出北洋衙署,如入自家花园。朋友往来,难免互赠礼品,以示友好。贵国军商各界人士也是衙署座上宾,知道相国不仅喜欢贵国文化,还爱喝贵国葡萄酒,除送书籍、玩品外,也会以贵国葡萄酒相赠。脱使若不嫌弃,尽管放开肚皮喝,相国屋里有的是葡萄酒。”

“本使从小喝惯敝国葡萄酒,哪会嫌弃?”脱利古说罢,抓过高脚杯,优雅地摇晃几下,举到唇边,轻轻一抿,很陶醉的样子。李鸿章问道:“味道还纯正么?”脱利古说:“纯正纯正,一喝就知乃波尔多所产拉菲堡,可谓葡萄酒之王。”

身处异域他乡,喝到本国顶级葡萄酒,自然意味深长,感受非同寻常。脱利古心里感激李鸿章真情厚谊,嘴里说:“总督大人有话就说吧,本使支耳听着。”李鸿章说:“本督没啥要说啊。何况入衙时已约好,只喝酒,不谈事。”

脱利古叹口气道:“本使也知李总督处境之尴尬。咱俩所商框架协议,法相茹费理已被迫同意,清廷却不识时务,见黑旗军赢了两仗,竟小瞧法军,抛弃框架协议,以为好戏在后头。谁知事与愿违,黑旗先胜后败,溃成不军,越南首都顺化也被法军攻破,越法订立《顺化条约》。此时清廷才幡然醒悟,又令李总督与本使接触,重新议和。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时一切好说,此时再旧议重提,只怕茹相更不会松口答应。”

脱利古句句属实,李鸿章吱声不得。默然良久,才厚着脸皮道:“脱使可否看本督薄面,尝试与贵国外交部沟通沟通,设法重启和议?”

脱利古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道:“本使回领事馆后,就给敝国外交部拍电报,传达总督意思,看能否照总督所说办。不过把握不太大,期望别太高。”

“谢谢脱使!本督先喝为敬。”李鸿章举过高脚杯,仰脖喝干里面葡萄酒,又亮亮杯底,伸出另外一只手,托托脱利古杯底,“该脱使啦。”脱利古道:“此乃葡萄酒,须慢慢品,才品得出味,哪有总督如此喝法?”李鸿章道:“入乡随俗嘛,脱使到了中国,就得用中国方法喝葡萄酒。”脱利古说:“真拿李总督没法。”抬抬手臂,举杯于唇,一口而干。

酒席临散,法国驻津领事到了北洋衙署,朝李鸿章要人。李鸿章放脱利古出衙,两人回了领事馆。入馆伊始,脱利古就拍电报给法国外交部,请求重启中法和谈。外交部禀报茹费理,茹费理断然拒绝,大骂清廷不知好歹,给台阶不下,台阶抽走,又来求人。外交部回电给脱利古,脱利古不甘心,再拍电报,说李鸿章喜爱法国文化,对法国颇有感情,不愿眼巴巴看到中法闹翻,两败俱伤,请政府体谅其苦衷,通融通融。外交部再次找茹费理恳求,茹费理犹豫好久,才勉强点头同意。

收到外交部电报后,脱利古赶往北洋衙署,来与李鸿章会晤。李鸿章自是欢喜,将其请到桌旁。主客落座,脱利古出示提前拟就的条件,递到李鸿章手上。内容主要有三条:一是法国保护在越中国商民;二是剿除北圻土匪;三是另订中法边界。

谁敢接受这么三条,岂不成了名正言顺的卖国贼?李鸿章立即予以驳斥,说:“越南向为中国属国,大清在越商民,何须法国保护?”马建忠翻译给脱利古,脱利古道:“法越《顺化条约》说得明白,废止中越宗藩关系,清廷所封越王国玺也已当众销毁,越南脱华既成事实,李总督还抱住宗国属国概念不放,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李鸿章也知宗藩之说毫无意义,才称越南向为中国属国,没说现为中国属国。只好转向第二条:“北圻所驻,越军之外,便是法军和清军,哪来土匪?”脱利古说:“黑旗既非清军,也非越军,不是土匪又是什么?”李鸿章说:“刘永福早被越南国王授予副提督,黑旗当属越军无疑。”脱利古说:“越国旧王已故,新王并没另封刘永福,黑旗不能再算越军。”

论到第三条,李鸿章说:“上海脱李框架协议说得明白,中法以红河为界,河之北归中国保护,河之南归法国保护,无须多此一举,重订边界。”脱利古说:“上海框架协议作过如此约定没错,可清廷批准没有?请总督出示批文。”

清廷若痛痛快快批准上海框架协议,也许中法越三国都已躲过无妄之灾,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被动。李鸿章吱声不得,只听脱利古又道:“正是清廷无视上海框架协议,指使黑旗袭击法军,法军才奋起反抗,先败后胜,又收复顺化,签署《顺化条约》。如今法军已控制红河以北大片土地,总督大人仍提以红河为界,不是痴人说梦不?”

李鸿章哑口无言,半晌才喃喃道:“脱使不再认可上海框架协议,本督不敢贸然同意天津三条,中法难道就此撕破脸皮,唯有一战?”脱利古说:“法国不怕战,怕战也不会不远万里,劳师远征,跑到亚洲来,非与中国通商不可。可惜中国战不敢战,和不愿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再这么拖延下去,只怕还有大亏吃。”

李鸿章还能说什么呢?国家羸弱,君臣颟顸,靠你北洋大臣一张寡嘴与人争锋,又能争回什么?李鸿章沉默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实脱利古也挺郁闷。宝海被召回法国后,脱利古由驻日公使改任驻华公使,于他来说确属千载难逢的好机遇。中国毕竟是大国,比之日本,法国在华利益,不知大了百倍千倍。也就是说,脱利古能处理好中法关系,坐稳驻华公使重位,日后回国出任外交部长,甚至竞选首相,都不是没有可能。不想赶到上海,议成脱李框架协议,好不容易取得茹费理首肯,偏偏清廷不认账,可谓前功尽弃。脱利古不甘心,趁法越《顺化条约》签订之始,从上海赶到天津,设法恢复中法和谈,抛出三条,得不到李鸿章认可,眼看又将落空。出使中国数月,一事无成,劳而无功,别说以后升部长,竞首相,恐怕连驻华公使都保不住,能不令人郁闷?

也是看准脱利古肚里想法,李鸿章改变策略,说:“本督也知道,法国已点据越南战场上风,想让脱使回到上海框架协议,也不太现实。可要本督认可天津三条,也断难应承。既然咱俩谈不下去,只好请脱使另辟蹊径,谋求他途。”脱利古说:“他途是什么途?”李鸿章说:“去与总署交涉。总署由亲王领衔,说话算话,纵使不会照单全收天津三条,部分认同该有可能,届时脱使再与本督坐下来商谈细款,定然大局可成矣。”

脱利古不可能捉住李鸿章手签下天津三条,只有依其建议,离津西行,先入驻法国公使馆,再与总署接触。谁知西南又生变故,没人肯面对脱利古。原来奕(左讠右睘)、李鸿藻、张佩纶等王公大臣得知脱利古拿出天津三条,与李鸿章讨价还价,生怕成为事实,忙指使徐延旭与唐炯赶紧采取行动,同时暗示两人,两广总督张树声疾病缠身,来日无多,云贵总督岑毓英久任封疆,无所作为,日后西南边事全靠两位主持。意思也好理解,张岑俩总督肯定做不长久,徐唐二位正好顺位而上。徐唐心思活络起来,奕(左讠右睘)他们稍稍使劲,就可将你连提四级,自道员一跃而为巡抚,巡抚离总督仅一步之遥,这些人有意擢拔你,还不易如反掌?须知总督只比巡抚高一级,却是拜相封侯的关键台阶,曾国藩、李鸿章和左宗棠都是从这个台阶蹿升上去的。也不能怪两人想象丰富,自比曾李左,看看这三位大佬,不都是靠手里枪炮,南灭天国,北剿捻军,西平疆乱,立下赫赫战功,才得以位及人臣,封妻荫子?眼下越南战乱,正须臣子横刀跃马,醉卧沙场,岂可轻易放弃天赐良机,建大勋,立大业?

脑袋里装着总督大位和拜相封侯美好愿景,徐延旭与唐炯一时豪情满怀,立即给朝廷上书,请求率军南进,踏平北圻,力克法军。慈禧正静候李鸿章与脱利古天津和议结果,收到徐唐奏请,一时心血**,让军机处拟旨,命徐延旭出镇南关,与退居北圻山西城内的黑旗军联手,合攻法军,尽快收回河内及周边地区;又命唐炯率师入越,协同作战,歼灭法军。

两人接旨,不禁兴高采烈,调兵遣将,大举南压。还派人潜入顺化,怂恿越南朝中主战派,压倒主和派,重举抗法大旗。越南主战派来了劲,一番密谋,杀死登位不久的新王,另立幼王,断然推翻中法《顺化条约》,联络清军和黑旗,共同抗法。可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孤拔已调动水陆两军,开至山西城下,枪炮齐鸣,对黑旗发起总攻。刘永福领军拼命抵抗,欲与山西城共存亡。但守城越军先生异心,趁黑旗正与法军苦战,跑到城下,打开城门,迎敌进城,夹击黑旗。黑旗大败,丢下无数死尸和枪炮,没入沉沉夜色,逃得不知去向。

越军投降,黑旗消失,该清军大显身手了。在徐延旭授意下,广西提督黄桂兰和总兵赵沃所领数营桂军进驻扶朗,迎战船坚炮利的法军。只是时值秋冬,红河水位逐渐下降,法国兵舰行驶困难,不得不按兵不动,两军暂时没有正面冲突。

转过年头,进入光绪十年(1884)。不久惊雷一响,春雨大发,红河水位上升,法舰开始移动,向扶朗方向靠近。这是清军首次直接面对强大法军。清军枪劣炮次不说,黄桂兰与赵沃又彼此不和,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从没停止过内斗。两人斗得正起劲,法军已冲至扶朗城下,驾好洋炮,对着城里猛轰。两人没法再斗,各自率军,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出老远,来到北宁,叫开城门,钻入城中,龟缩不出。法军尾随而来,对北宁展开围攻。眼看城门快破,两人不得不打起精神,联合原驻桂军,组织抵抗。坚持数个时辰,又弃城而去,逃入兴化。兴化城中驻有数营滇军,与扶朗和北宁逃至的桂军合兵一处,不下五千人,法军枪炮虽占上风,人数却不到一半,本可凭高墙深壕,拒敌于城外,谁知滇桂两军各怀心思,法军枪炮一响,滇军先行溜掉,留下桂军,顽强坚守两天两夜,死伤无数,斗志渐失,赵沃跑得无影无踪,黄桂兰不好意思再逃,城破之际,饮弹自杀。

黄桂兰已死,赵沃逃走,滇军消失,驻扎中越边境的徐延旭与唐炯不知前方败绩,还给朝廷发书,说守御可以无虞。奕(左讠右睘)、李鸿藻、张佩纶几位弹冠相庆,连擢拔徐唐总督滇桂的奏稿都已拟好,只等法军彻底完蛋或溃退南圻,再递入宫中,让慈禧恩准。

偏偏脱利古不识时务,手拿天津三条,天天往总署跑,非逼着和谈不可。李鸿藻猜测,脱利古定是受李鸿章蛊惑,才厚着脸皮,纠住总署不放,对张佩纶说:“李鸿章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唯你幼樵(张佩纶),他肯高看三分。吾意你去趟天津,开导开导李鸿章,别满脑子装着和字,好像大清上下找不到一个硬骨头,全是软壳乌龟,甘愿拜倒在小小法军面前似的。只要李鸿章识趣点,不背后作祟,脱利古也不至于如此起劲,老往总署蹭,好像总署是他家开的杂货店似的。”

张佩纶时年三十七岁,正当盛年,血气方刚,总想着干番大业,自然愿往天津,到北洋衙署吃两顿大餐,顺便说服李鸿章,放弃和谈,别处心积虑阻战,待战胜法军,自己便成有功之臣。李鸿藻立即奏报慈禧,放张佩纶跑趟天津。慈禧见过徐延旭和唐炯奏报,越战大胜在望,也不耐烦脱利古和谈之请,准允张佩纶赴津,疏通疏通李鸿章。张佩纶久处京城,闷得发慌,得到慈禧恩准,迫不及待跳上马背,扬鞭东发。

与兴高采烈的张佩纶正好相反,此时李鸿章如坐针毡,烦躁不安,连雷打不动的午睡都没睡好。干脆下床,离开后衙,去签押房处理积压的案头文件。正在忙乎,津海关道周馥入衙办事,顺便来看主公,说:“天津码头的法国货轮颇为异常,彩旗高挂,鼓号齐鸣,《马赛曲》响彻云霄,不知是何缘故。”李鸿章说:“欧美人不喜张扬,今日喧哗,定然事出有因,你赶紧前去探知虚实,再来告我。”

周馥离去,薛福成推门进来,满腹疑虑道:“洋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中国人有事没事燃放鞭炮,震耳欲聋不说,还弄得满地纸屑药渣,污浊空气。可今天中午法国驻津领事馆也学中国人样,放起鞭炮来,足足放了半袋烟工夫,相国说怪也不怪?”李鸿章又一惊,说:“你找找马建忠,要他立即去趟法国领事馆,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薛福成走后,李鸿章呆坐签押房中,再也无心文案。说不定法军已在越南取得大捷,消息传到天津,法国人欣喜若狂,奏乐燃炮,大庆大贺。李鸿章早有预感,黑旗敢拼,与法军对峙多年,偶尔小胜几仗,不无可能,但滇桂边军全无斗志,且枪炮低劣,粮饷不足,唐炯与徐延旭又不知兵,绝非法军对手,说不定刚一交火,便兵败如山,溃不成军。

正在李鸿章忧心如焚之际,薛福成来报,张佩纶到了北洋衙署。这小子来干啥呢?来动员老夫放弃和议,与朝臣沆瀣一气,怂恿太后向法国宣战?李鸿章实在不愿理睬张佩纶,转而又想,彼此关系不同于他人,不见说不过去,只得让薛福成传人进来。

薛福成很快引领张佩纶,进入签押房。看座上茶,寒暄几句,张佩纶便张开嘴皮,唾沫四溅,快言快语道:“此次佩纶东行,乃受慈禧老佛爷懿令,来访相国大人,恳请大人擦亮双眼,认清时势,千万别受脱利古唆使,一味求和,而应与朝廷达成共识,一心一意购枪置炮,筹粮备饷,支援西南清军,把法国鬼子赶出越南,靖边安民,维护大清国威。”

李鸿章颇觉好笑,反讽道:“感谢幼樵及时开导!朝臣个个心明眼亮,人人审时度势,唯我李鸿章系花岗岩脑袋,冥烦不化。”

张佩纶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性急,话没过脑子便喷了出来,多有欠妥,抱拳致歉道:“佩纶口无遮拦,说话如放屁,相国大人大量,快别计较。谁都知道,若论机敏颖悟,眼光视界,吾朝上下,无人可与您老相比。佩纶意思是,相国最受太后倚重,满朝文武都盯着您老,只等您发句话喊打,便愤然而起,同仇敌忾,与法国决一死战。”

“死战死战,就知叫嚣死战!朝中那些大喊死战者,包括你张佩纶,愿到前线去死吗?”李鸿章瞪大眼睛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为打仗是吟风弄月,作诗写字?老夫南征北战,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深知世上最残酷者莫过于战争。为何残酷?枪子不长眼,炮弹不留情,枪子射过来,炮弹轰过去,活蹦乱跳的生命瞬间倒毙,如烈焰燎过,草木皆焦。你成于书房,读多经史,闻多墨香,从未曾经战阵,以为纸上谈兵好玩儿,体会不出战争之无情,可去问问侥幸从战场上拣命回来的人,看谁肯轻易言战,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张佩纶不服气,说:“战争确实残酷无情,可天子守在四夷,中越宗藩关系为法所废,不赶走法军,中国如何立威于属国?”李鸿章冷冷道:“若越南不愿再认你为宗主呢?”张佩纶说:“越南不认,先赶走法鬼,再教训越丑嘛。”

如此大话,也只张佩纶之类狂徒说得出来。李鸿章没好气道:“大清又贫又弱,拿什么赶走法国人?”张佩纶道:“中国诚贫,法亦不富。中国诚弱,法亦不强。而地则主客异势,远近殊形,比之法国,中国得天独厚,得地独厚,得人独厚,还怕赶不走法鬼?”

李鸿章一声浩叹,哀哀道:“比之法国,比之法国,你拿什么去比?比得过武器吗?比得过训练吗?比得过官兵斗志吗?比得过内部团结吗?比得过后勤供应吗?比得过通讯设备吗?就不比这些,单比小小作战地图,有人家详细实用吗?老夫愚昧透顶,老眼昏花,横竖看不出,左副都御史所得之天在哪儿,之地在哪儿,之人在哪儿!”

几句话叉得张佩纶嘴巴张在那里,半晌合不上。这才意识到,跟李鸿章打嘴仗,自己还不是对手。李鸿章又痛心疾首道:“前几天张树声还给老夫来函说,上谕川、鄂、湘、赣、豫、苏、浙等省,月供滇桂三十万两协饷,结果除四川按月筹解外,其余各省屡催不至,已欠边军上千万两饷银,以至官兵空腹待粮,停战待饷。皇帝不差饿兵,左副都御史说说,你有本事统领无粮无饷之兵,战胜兵精粮足的法军吗?”

张佩纶出声不得,继续张耳听李鸿章侃侃而谈:“朝中士大夫没扛过枪,没抬过炮,可嘴皮爱国,舌尖退敌,则一个比一个厉害。每遇风吹草动,言战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却谁也不肯闭上臭嘴,静下心来想想,战火一开,总得备枪置炮,还须有人开得了枪,施得了炮。反观徐延旭和唐炯之徒,以为杀敌跟升官一样容易,只顾上书朝廷,大言炎炎,吹牛皮,夸海口,用墨汁口水邀宠,唯一不愿认真练兵,以至前方已炮火连天,才临阵磨刀枪,屎胀挖茅坑,勉强组织官兵,摆弄后膛枪怎么使,寻找射击准星在哪儿。”

张佩纶高傲的头慢慢低下去。原本想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开导李鸿章下决心,与法军一战,不想到头来竟被对方狠狠教育一番。张佩纶以能写会说著称,笔头和嘴皮几时输过别人?实在心有不甘,才鼓起勇气,辩解道:“据佩纶所知,滇桂边军并没像相国所说如此不堪。”李鸿章说:“就依左副都御史所言,滇桂边军训练有素,能征善战,就一定能打赢法军么?”张佩纶说:“没开战,怎能断死滇桂边军,一定打不赢法军?”李鸿章说:“不赢就输,不输就赢,战争只此两种结果,别无他哉。赢自然好办,徐延旭、唐炯、李鸿藻、张之洞,包括你张佩纶,个个都是大英雄,大功臣,升官领赏,不在话下。若打输呢?孙子说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凡事皆一样,可能有利,也可能有害。总不能只顾踮起脚尖,等着摘取打赢敌军的丰硕果实,却不冷静想想,万一输给人家,又会是何后果,该怎么收场吧?”

“收场还不容易么?”张佩纶望着自己脚尖,轻声道,“无非议和而已。”李鸿章哼哼道:“议和而已?和是这么好议的?你说战败后谁去议这个和?是醇亲王奕(左讠右睘),还是协办大学士李鸿藻,抑或你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张佩纶说:“说到议和,自然非相国大人不可。”

李鸿章哭笑不得,道:“明知打不赢,唯有议和收场,干吗还要故意喊打,自找苦吃!”张佩纶梗着脖子,强词夺理道:“相国刚才不是说,打仗不赢就输,不输就赢。佩纶不信,大清威武之师,又有越军与黑旗军助战,法军面前,只输不赢。万一运气好,赢了法国鬼子呢?”李鸿章哼道:“你就等着这个万一,大胜法军吧。”

张佩纶还要说啥,周馥走进来,附到李鸿章耳边,轻声嘀咕几句。李鸿章老脸直往下拉,仿佛刚闻知爹娘死讯样难看。张佩纶正觉奇怪,又见马建忠进门,呈上字纸一张。李鸿章瞥了瞥,扔到桌上,仰过脑袋,眼望天花板,长吁短叹起来。

原来周馥探明,法国商船高挂彩旗,鼓乐喧天,正是欢庆法军北圻三战三捷。法国领事也收到电讯,欣喜若狂,不知如何庆贺,干脆学中国人,上街购回数捆鞭炮,燃放起来,闹得满城皆知。也不瞒前去探听情况的马建忠,拿出电报,让他自抄一份,带回北洋衙署。

张佩纶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把马建忠拉到一旁,问是怎么回事。马建忠懒得费口舌,拿过桌上电报抄件,转递给张佩纶。张佩纶接住一瞧,脑袋顿时嗡的一声震响,像炸弹在里面引爆,身子晃几晃,差点倒于地上。

想不到果被李鸿章言中,滇桂两军竟无用至此。徐延旭和唐炯两个死哪去啦!张佩纶恨不得立赴西南,将两人打翻在地,剥皮食肉,以出心头之气。再劝李鸿章主战已无可能,只好悻然出门,准备返回京都,接受朝廷荐人不当处罚。倒是李鸿章过意不去,望见张佩纶背影晃出门外,扭头对周馥说:“天色不早,留下张佩纶,歇息一晚,明天再送他上路吧。”

周馥追出去,把张佩纶拉进驿馆,安排铺位,招待饭菜。隔日张佩纶收拾停当,带领随从,正要上马离去,李鸿章出现在馆外,身后跟着周馥。张佩纶大受感动,上前行礼。李鸿章答礼道:“幼樵(张佩纶)回京后,作何打算?”张佩纶说:“唐炯与徐延旭自道员超擢藩司,继抚滇桂,皆佩纶荐之于前,李鸿藻保之于后,无奈唐徐两人太不争气,朝廷定当捉拿归案,严加审判。佩纶别无选择,只能主动一点,以误荐唐徐,自请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