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盛宣怀巧设局,胡雪岩走麦城(1 / 1)

给刘铭传打过招呼,三天后李鸿章就告别大哥和四弟,由老五李凤章作陪,离开合肥,望东而行。李凤章前年在上海静安寺周边购得大片荒地,准备起楼筑屋,适逢母亲病故,回家守丧,一搁一年多,此番二哥赴沪,正好结伴而行,前去完善手续,早动工,早受益。

风正帆悬,不日到得沪上,上海道(即苏松太道)邵友濂及盛宣怀、郑观应、曹子撝等要员巨商,早早候在码头,迎住李氏兄弟俩。另有马建忠与毕德格,得知李鸿章将赴上海逗留,也从天津乘船赶过来相会。

见面毕,一起走进码头附近新开业的豪华大酒店,为李氏兄弟接风洗尘。酒过三巡,李鸿章与各位碰过酒,开言道:“众位知道,西南风起云涌,中法之战箭在弦上。一旦不幸开战,必将祸连我国东南,甚至殃及东北,各位可得有所准备。”

没人接腔。在座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李鸿章要说啥。只听李鸿章继续道:“仗好打,饷难筹。本来朝廷命老夫去两广统兵,老夫空着双手,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兵怎么统?别处也指望不上,众位兄弟经营沪上多年,只好跑过来,求助于你们。”

还是没人吱声。只好江边洗萝卜,一个个来。李鸿章先拿盛宣怀开问:“杏荪(盛宣怀)主持上海电报总局,东南各省电报线已铺得差不多,轮船招商局也因唐廷枢要修津沽铁路,交你全盘接管,照理调拨几个银子,问题应该不大吧?”盛宣怀笑眯眯道:“相国是电报局和招商局大老板,您老说没问题,自然就没问题啰。”

李鸿章说声好,面向机器织布局总办郑观应,说:“织布局情形如何,效益应该不错吧?”郑观应道:“织布局安装好机器后,已投入生产,产量还算可以,只是销路不够通畅。原因是家庭织布作坊遍布城乡,低价抛售,机器织布成本高昂,价格方便缺乏优势。加之生丝等原材料操控在胡雪岩手里,买不到平价原料,成本抬高,日子更不好过。”

胡雪岩凭借雄厚资本,大量收购生丝,垄断市场,已非一日两日,李鸿章早有所闻,说:“胡雪岩这么做,除囤积居奇,赚取大额差价,此外是否有无其他意图?”郑观应说:“胡雪岩早看中机器织布前景广阔,蠢蠢欲动,因被咱们抢了先,不免气急败坏,才开设蚕丝厂,在生丝上大做文章,垄断购销渠道,以低进高出方式,企图逼咱们亏本生产,哪天挺不下去,破产倒闭,他好出手承办机器织布厂。”上海机器造纸局总办曹子撝也道:“据说胡雪岩又在加盖仓库,还准备广收秸秆、竹木等造纸原料,企图击垮咱们机器造纸局。”

这不是釜底抽薪吗?胡雪岩真可恶。李鸿章不出声骂道,扭过脸,对旁边的邵友濂道:“制造局创办已近二十年,家底厚实,该不是胡雪岩想打压就打压得垮的吧?”

江南制造局为官办企业,历来由所在地方官府代管,邵友濂出任苏松太道后,制造局总办依例挂他名下。听李鸿章发问,邵友濂道:“制造局造船置炮制枪,胡雪岩轻易不敢觊觎。销路也不愁,只是朝廷开走轮船,运走枪炮,老不记得打款,友濂也有友濂的难处啊。”

历朝历代都一样,跟朝廷做生意,银子好赚款难收。李鸿章又道:“苏松太三地乃江南聚宝盆,税源广,厘金足,邵道不会也哭穷吧?”邵友濂道:“相国面前,友濂敢哭穷吗?”李鸿章道:“你意思,实际上很穷,只不敢哭穷而已?”邵友濂道:“可以这么说。”李鸿章道:“老夫又不是没在苏沪待过,恐怕不太好糊弄吧?当年长毛作乱,苏沪百孔千疮,苏松太道依然为淮军提供足够粮饷,现承平日久,百业兴旺,你还好开口说穷。”邵友濂说:“友濂不是说苏松太穷,是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日子艰难。”李鸿章说:“有些什么负担?”

邵友濂说:“相国该不会忘记几年前新疆战事,朝廷举全国之力,筹银五千多万两,左宗棠还觉不够,又让胡雪岩担保,向汇丰银行贷银一千多万两。”李鸿章点头道:“确有其事。”邵友濂道:“左宗棠借债不过一句话,胡雪岩与汇丰银行签字画押也简单,可轮到咱们筹钱还债,却不轻松咯。”李鸿章问:“说说债是怎么还的?”邵友濂说:“按照约定,每年由上海道协饷补给胡雪岩八十万两,胡雪岩再转拨给汇丰银行,分十五年还完,共计本息一千五百多万两。八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想想咱们一年能征几个八十万两?”李鸿章问:“已偿还多少?”邵友濂说:“仅偿还四分之一,仍欠一千一百多万两,还得还上十余年。”

都是一个穷字闹的。可笑朝中大臣,只要中外有摩擦,就破开嗓门喊打,好像嘴巴一张,口水一喷,就可把洋人赶跑,根本不用筹粮备饷,招兵买马。李鸿章暗自一叹,道:“又不要各位马上拿钱,看把你们愁的。咱还是先争取争取,若能与法国议和,朝廷不逼我领兵抗法,我也不会找你们讨钱。这里先打声招呼,各位心里得有个数。”

听李鸿章如此说,各位脸色才稍微晴朗了些。举杯喝上几轮,酒罢席散,盛宣怀附李鸿章耳边说:“相国就住丁香花园吧,宣怀已派人安排妥帖。”

丁香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可复现,然听到丁香两个字,李鸿章心里还是不觉得悠了一下。没来得及答话,只听盛宣怀又道:“宣怀在园里栽种了不少丁香花,眼下正值花开时节,花香馥郁,相国一定会喜欢的。”

“行吧!”李鸿章点点头,心里说,这个盛宣怀,真会办事。出得酒店,低头钻入盛宣怀备好的大轿,摇摇晃晃进城,来到丁香花园。入得园门,是栋六层欧式洋楼,楼前楼后植满丁香,及众多有名和无名花卉,可谓春色满园。住进三楼套房,推开窗户,只见后花园亭秀轩敞,桥弯水曲,树竹掩映,林间草地茵茵,周围同样植满艳丽丁香。李鸿章暗作痴想,若能找到丁香,请她做花园主人,该多有意思?

李鸿章正面窗发痴,住在隔壁的毕德格轻手轻脚走进来,道:“鸿帅今天听什么书?”

毕德格出身军人,来华日久,深研中国文化,明白将不离帅,帅不离将,尊对方为帅,自称为末将,显得客气。李鸿章会心而笑,道:“就听《基督山伯爵》吧。”

李鸿章与众不同,不仅喜欢西洋制造和商贸,对西学诸如科学、哲学、政治、文化也有强烈求知欲望。无奈不懂洋文,而事务繁巨,年岁不轻,学成洋文已无可能,便别出心裁,让毕德格用中文给自己读英法德等洋文书籍,从而眼界大开,广闻天下。渐渐成为习惯,只要稍有空闲,哪怕再忙再累,也会静下心来,召见毕德格,听其念西书,十天左右可“听读”一本。自毕德格入幕李府七年来,李鸿章已从他嘴里“听读”过两百多本西书。毕德格乐此不疲,视为人生最大快事,两人约定,若李鸿章活到七十岁,帮他完成六百本西书“听读”任务,若活到八十,可达九百本。在欧美各国知识宝库里,毕德格最喜欢法国哲学和文学,先后给李鸿章念读过伏尔泰的《哲学通信》,卢梭的《忏悔录》,狄德罗的《对自然的解释》,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司汤达的《红与黑》。至西南事发,为便于接触法国公使和领事时,多些题外话,改善气氛,李鸿章又集中“听读”过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以及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也许主人公唐泰斯是伯爵,自己也有一等伯爵衔,李鸿章最喜爱《基督山伯爵》,听得最过瘾,最有兴味。偏偏此书为多卷本,上百万字,一个多月都没“听读”完,此次毕德格应召入沪,特意带在身上,李鸿章有求,当即掏出来,接续上次念及之处,用汉语慢慢往下朗读。

也许是旅途辛苦,又喝了不少酒,没听上半个时辰,李鸿章眼皮开始打架,渐渐有些支持不住,脑袋一歪,睡熟过去。毕德格放下书本,出去叫来马建忠,轻轻把李鸿章搬到**,脱去外衣和鞋袜,掖好被子,掩门出去。

夜梦无痕。睁眼醒来,天色已大亮。李鸿章盯住天花板,想起入住丁香花园,丁香却不来入梦,难免略觉怅然。又想丁香花园与丁香并没任何关系,她凭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入你梦境?只是李鸿章有些不甘,自认为丁香应该到过梦中,怪只怪自己睡得太深太沉,待穿过厚厚幽梦醒转来时,已不大记得起梦里情境。

胡思乱想着,起床下地,简单洗漱,走出房门,盛宣怀、马建忠、毕德格已候在外面,迎住李鸿章,去楼下餐厅吃早饭。刚下楼,邵友濂从外面奔进来,递上一纸,说:“总署刚发来的电报,友濂怕误事,亲自送了过来。”

李鸿章接住一看,说是法国已召回宝海,让驻日公使脱利古取而代之,脱利古已电告总署,将离开日本,转道上海,进京入主驻华公使馆。总署意思,脱利古逗留上海期间,会跟李鸿章见面,看能否通过他,与法国达成和约。

法国新内阁上台后,李鸿章就知道茹费理迟早会撤换宝海,想不到动作这么快。宝海是李鸿章朋友,才成功达成《宝李条约》,谁知法国内阁更替,狂人茹费理宣布条约无效,中法关系变得危殆起来。听说脱利古不是宝海,跟茹费理共一条裤裆,也属强硬派,肯定不好对付,总署指望李鸿章与法议和,只怕不靠谱。

但李鸿章不愿放弃,知其不可而为之。先让马建忠与毕德格跑趟法租界,摸摸脱利古底细,看他有何嗜好。只要有嗜好,不管好烟好酒,好色好财,皆可满足,以牵着他鼻子走。

李鸿章当然也清楚,洋人鼻子虽长,毕竟不是中国人,不是你想牵就可牵的。故马建忠与毕德格离开丁香花园后,李鸿章就开始给总署拟电报稿,答复脱利古过境上海时,一定与他接洽,争取和议。只是希望太渺茫,建议在家养伤的曾国荃出任两广总督,节制滇桂边军,别把宝押在云贵总督岑毓英和滇桂巡抚唐炯、徐延旭身上。

这一回朝廷动作还算快,接到李鸿章电报,便赶紧电令曾国荃赴任两广。曾国荃知道滇桂边军鱼龙混杂,既有湘系,又有淮系,且不乏地方武装,不好拿捏。至于黑旗军与越军,貌合神离,各打各的鼓,各敲各的锣,也形成不了合力,很难抵抗法军进攻。三个和尚没水吃,何况不止三个,要曾国荃怎么调摆得过来?曾国荃一千个不愿意,可国难当头,容不得迟疑,只得打起精神,离开湖南湘乡老家,翻越衡山,往岭南而行。

李鸿章又调超勇、扬威两艘驱逐舰来沪,以壮声威。接着给浙闽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浙江巡抚刘秉璋三人写信,嘱他们积极备战。光备海战还不行,中国战船和舰炮不比法国,海战绝对不是对手,陆战却具备主场优势,至少后面有各省督抚提供粮饷枪炮,法国海军若离舰上岸,给养困难,熬不长久。

信件陆续发走,李鸿章赶往江南机器制造局,督察枪炮生产,嘱令制造局总办邵友濂,扩大规模,给沿海各军提供尽可能充足的枪炮和子弹。邵友濂说:“生产枪炮子弹好办,只要给银子,否则没法采购原材料,给工人发放工钱。”李鸿章说:“又在我面前叫穷。”

“不是叫穷,是事实如此。”邵友濂说,“友濂倒有个赚钱主意,在肚里酝酿了好久,不知相国支不支持。”李鸿章说:“什么赚钱好主意?”邵友濂答非所问道:“昨天胡雪岩还上门找到我,提醒那每年八十万两协饷的事,要我早做准备,及时拨往他的阜康银行,他再解往汇丰银行,免得过期受罚。”李鸿章说:“你拨就是,不用跟我说。”

邵友濂把李鸿章请进总办室,关上门,说:“友濂是想说,若能使个手段,把这每年八十万两协饷扣留下来,咱可办好多事情。”李鸿章说:“汇丰银行股东都是英美德丹等多国金融寡头,背景深厚,你敢打他们主意,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邵友濂道:“正是汇丰银行股东是外国佬,凡事以法律为依据,咱才好钻空子。”

李鸿章满眼疑惑,望着邵友濂道:“有啥空子可钻?”邵友濂说:“左宗棠提走的一千多万两饷银,是胡雪岩以阜康银行名义,从汇丰银行贷出来的,汇丰银行只能拿着协议,朝阜康银行收贷,找不上地方官府。”李鸿章说:“汇丰银行找不上地方官府,胡雪岩找得上呀。”邵友濂说:“正是胡雪岩可找咱们,才有必要设法摆平胡雪岩。”李鸿章说:“你是说摆平胡雪岩,每年八十万两协饷就能省掉?”邵友濂说:“摆平胡雪岩,相当于赚回一千万两银子,不挺合算么?”李鸿章说:“你不是头脑发热吧,胡雪岩可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见的大风大浪多,又有左宗棠后面撑着,岂是想摆就摆得平的?”

邵友濂笑笑道:“其实不是友濂头脑发热,是机器织布局被胡雪岩害惨,郑观应咬着牙床,喊着叫着要弄掉胡雪岩。几天前还与盛宣怀碰过头,请他拿主意,看怎么出手,恰逢相国到沪,暂时搁了下来。”李鸿章道:“摆不摆平胡雪岩,是你们的事,别把老夫牵扯进去。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左宗棠与我斗了一辈子,若知我指使你们对付胡雪岩,不要杀上门来,拿我是问?”邵友濂说:“相国放心,不会牵扯到您,只禀报您一声,您心里有底就行。”

李鸿章没再出声,算是默许。两人出门离开机器局,回到丁香花园,马建忠与毕德格也刚好赶到,说通过法国朋友,对脱利古作过粗略了解。李鸿章迫不及待道:“脱利古到底是什么人?”马建忠说:“与茹费理一样,脱利古也热衷对外扩张,认为亚非地区野蛮落后,得靠欧美文明国家殖民改造,才可能摆脱旧习,变得先进起来。”

李鸿章不乐道:“咱中华五千年文明,也比欧美野蛮落后?说欧美富强,老夫心服口服,毕竟蒸汽机为其发明,坚船利炮为其制造,其火车、电报、矿业及商务等都是好东西,咱们应该虚心学习,为我所用。可富强不见得就文明吧?咱小时家里穷困,不也知书达理,通达仁义礼智信,敬奉天地君亲师?再说三千年前中国已进入农耕时代,傍山而居,逐水而业,欧洲人还居无定所,到处游**,为争领地打得头破血流,到底谁文明谁野蛮,两相比较,不泾渭分明么?至于美国嘛,则更不用说,当时还没被发现,无所谓文明或野蛮。”

说到这里,李鸿章望眼毕德格,笑笑道:“毕将军也是美国人,老夫可没鄙薄您的意思喔,相反还得感谢您,这几年为我念了两百多本欧美书籍,不然我也弄不明白,比起中国来,欧美到底是文明还是野蛮。”毕德格也笑道:“敝人正是倾慕中国文化,敬仰相国大德,才投身北洋衙署,为您服务,濡染您高风亮节和人品文华。”

李鸿章打声哈哈,说:“毕将军过誉。闲话少叙,还是说说脱利古吧。”马建忠说:“脱利古主张殖民亚非,源于强烈的民族自信,自以为法国文化不仅优于亚非,也优于欧美其他国家。”毕德格说:“正因如此,脱利古走到哪里,都喜欢炫耀法国宗教、哲学、科学和文艺。尤其是法国文学,不少优秀作品张口就来,可大段大段背诵。”李鸿章问:“脱利古最喜欢哪些作家作品?”毕德格说:“与相国一样,脱利古也喜欢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太好啦,见了脱利古,咱要好好与他探讨探讨唐泰斯,老夫太喜欢这个伯爵先生了。”李鸿章乐道,“毕将军快快给我念《基督山伯爵》。”

李鸿章要听书,邵友濂不便碍眼,告退出门,找到盛宣怀与郑观应,说:“友濂已与相国说过咱们意思。”郑观应忙问道:“相国怎么表态?”邵友濂说:“自然不便明确表态,只能默许。”盛宣怀道:“只要相国默许,咱们就可动手。要想置胡雪岩于死地,必须叉住他的七寸。”郑观应说:“胡雪岩投入巨资,囤积大量生丝,这便是他的七寸。”

盛宣怀颇受触动,沉吟道:“胡雪岩坐等生丝涨价,抛售大赚,咱们也购进足额生丝,再低价售出,致使市场饱和,堵死胡雪岩销路。”邵友濂说:“采购生丝得花大钱,银子从何而来?”盛宣怀抿嘴笑道:“邵道掌管苏松太三地赋税,又有制造局在握,还愁没银子?”

“国家赋税有限,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哪有钱采购生丝?就是有钱,支取手续繁复,也不是想动就动得了的。”邵友濂拉着脸道,“至于制造局,各地船炮购置款迟迟收不上来,还得找相国想法子,更无银两可支。”盛宣怀故意道:“邵道真会叫穷。照你如此说,莫非只好放过胡雪岩?”郑观应说:“放过胡雪岩,咱们怎么在上海混?”盛宣怀道:“想在上海混容易,只要邵道肯拿钱。”邵友濂说:“我若拿得出,还用你们逼么?”盛宣怀说:“邵道肯定拿得出。拿不出千万百万,七八十万两银子,易如反掌。”

原来盛宣怀惦记着胡雪岩那八十万两协饷。邵友濂道:“八十万协饷给你买生丝,胡雪岩那里怎么交代?”郑观应道:“若能置胡雪岩于死地,他还怎么朝你要协饷?据观应了解,协饷解缴时间快到,邵道该筹得差不多了吧?”邵友濂实话道:“汇丰银行处罚条款很重,协饷须提前凑齐,不然胡雪岩肯轻饶上海道?”盛宣怀道:“有邵道八十万两协饷,轮船与织布两局再凑四十万两,一共一百二十万两,就可收购足够生丝,铺满江南市场,到时胡雪岩仓库里存货售不出去,变不了现,资金链条断裂,咱再抛出连环套,锁住胡雪岩脖子。”

两位胃口被吊起来,齐声道:“杏荪兄的连环套是啥样,可先拿出来瞧瞧么?”盛宣怀故作高深道:“暂时保密,到时再见家伙。”

计议已定,三人开始悄悄行动。郑观应带领得力干将,四面出手,前后不到十天,各地生丝便被收购一空。盛宣怀再联系洋行买办及生丝经营大户,将生丝低价倾销出去。邵友濂也没闲着,正在应付讨要协饷的阜康银号总管高达,假意答应,到时一定拨付。

三人动作诡秘,胡雪岩毫无察觉,见抛售生丝时机在即,忙让手下人做好出货准备,坐等客户上门。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无人问津。主动联系客户,都说已进够生丝,只能等待来年再说。大量生丝积压在库,一两银子都兑不回来,胡雪岩手头资金日见紧张,苦不堪言。

事情还没完,汇丰银行又来人,催收协饷。胡雪岩叫过总管高达,说:“八十万两协饷解缴期已至,找过邵友濂没有?”高达说:“前几天还跑了趟上海道,邵友濂要我放心,到时一定拨付。”胡雪岩说:“后天是最后期限,明天你再去上海道,把解款手续给办下来。”

第二天高达跑到上海道衙,还没张嘴,邵友濂先道:“高总管来得好,本道正要找你呢。”高达说:“莫不是邵道已签好协饷手续,就等我来解款?”邵友濂一脸为难道:“事情突然有变,协饷之事恐怕得宽限宽限些几日。”

几天前说好到时一定拨付,哪有变卦比变天还快的?高达又急又愁,无奈人家是苏松太三地最高长官,又握着你的协饷,得罪不起,只有赔笑脸道:“汇丰银行的人就坐在阜康银号,追着胡老板催缴协饷,邵道不解给我,我怎么回去向胡老板交代?”邵友濂道:“藩库里有钱,还能不解给你?几天前款子已凑齐,我才敢当面答应你。谁知西南局势趋紧,朝廷下旨各地,紧急筹措军饷,本道抗旨不得,只有照办,如今藩库已空空如也。”

西南中法两军对峙,高达并非一无所闻,没法辩驳,只得说:“邵道要宽限多久?”邵友濂说:“起码一个月。”高达惊呼道:“一个月?哪能这么久!”邵友濂说:“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又不是八十万两石头,一时哪凑得齐?”高达脑袋直晃道:“一个月胡老板肯定不会答应,就是十天,还得问问他。”邵友濂说:“至少二十天,否则本道无法保证筹足协饷。”

又不可能逼迫邵友濂,高达只有赶回阜康银号,报告胡雪岩。胡雪岩想想说:“二十天就二十天,阜康银号先垫付八十万两打发汇丰银行,到时再盯紧邵友濂,谅他也不敢耍赖。”

翌日高达就遵照胡雪岩意思,从阜康银号挤出八十万两银子,陆续出库,解往汇丰银行。盛宣怀探知实情,趁阜康银号库房空虚之际,扇动各客房,上门提款挤兑。都是些大客户,少则几千两,多则数万两,阜康银号一下子吃紧起来。

盛宣怀还没放手,又安排人到处放风,说胡雪岩囤积大量生丝,血本无归,只好挪用阜康银号存银,拆衣补裤。且欠汇丰银行八十万两协饷,汇丰银行讨要不到,打算租借洋兵,上门武力追逼。此风一放,气氛变得怪异起来。虽说胡雪岩财大气粗,毕竟积压生丝,亏欠汇丰银行协饷,皆属不争事实,大小客户心生恐惧,纷纷前往阜康银号,提取存款。

一切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胡雪岩毫无防备,八十万两协饷出完库后,便上船往杭州赶,想着从阜康总部调剂款项,弥补上海窟窿,同时设法拓展市场,为库存生丝寻找出路。不料抵达杭州,离船上岸,刚刚迈进总部,就有电报追过来,说上海客户已里三层外三层,将阜康银号围个水泄不通,请他赶紧回去了难。

胡雪岩不禁大惊失色,来不及歇歇脚,掉头跑回江边,登船离杭,往上海急赶。

上海阜康银号人山人海,地皮快踩陷时,丁香花园里却惠风和畅,草绿花香。园里来了一个重要客人,正与李鸿章促膝笑谈。客人不是别人,乃新任驻华法国公使脱利古。脱利古是从日本赶过来的,上岸至法国驻沪领事馆稍事停留,便乘车赶往丁香花园,来会大名鼎鼎的李鸿章。他的使命很明确,就是迫使中国承认法国殖民越南的合法性,任由法军消灭黑旗军,吞并北圻。李鸿章知道来者不善,见面坐定,没等脱利古开腔,便笑道:“听说脱使博览群书,学养深厚,精通文史哲诸般学问?”

马建忠随即翻译给脱利古。本来脱利古已打好腹稿,准备拿世界大势开导李鸿章,再用万国公法驳斥中越传统宗藩,阐明法国殖民越南,进而开辟中国西南贸易,利法利越也利华。不想李鸿章却旁逸斜出,要跟你谈什么文史哲。又不好驳主人面子,只得谦虚道:“本使读书不多,才疏学浅,谈不上精通文史哲,只不过对敝国文化略知一二。”

听完马建忠翻译,李鸿章微微一笑,道:“法国文化博大精深,别说科学、宗教、政治、哲学和艺术,只说文学方面,便大师辈出,不胜枚举,诸如伏尔泰、狄德罗、卢梭、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大仲马,一个个大名鼎鼎,尽人皆晓。”

脱利古很是吃惊。在他心里,中国士人只知孔孟程朱,对欧美文化不屑一顾,也一无所闻,想不到面前这个六十老头,张口就是一大串法国文学家名字。一时好感顿生,暂时搁下来见李鸿章的意图,顺话道:“总督大人知道这么多文学家,读过他们著作没有?”李鸿章说:“读过一些,比如《哲学通信》《忏悔录》《人间喜剧》之类。”

脱利古更觉诧异,说:“本使孤陋寡闻,没见过法国文学家的中文译著,莫非李总督精通法文?可否说几句法语给我听听?”李鸿章大笑道:“莫非不精通法文,就不可以读法文书?”脱利古道:“李总督是怎么读的法文书?”李鸿章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漏也。”

也许为了跟你交流,人家提前记熟几位文学家名字,故意在你面前显摆,实际上根本没接触过作品。脱利古寻思着,有意试探李鸿章深浅,说:“刚才李总督说到大仲马,想必知道其代表作《基督山伯爵》吧?”李鸿章说:“粗略读过。”脱利古说:“多年前本使也看过《基督山伯爵》,无奈时间一久,已然淡忘,李总督可否告我书里人物和故事?”

“脱使有意考本督吧?”李鸿章从容道,“本督年事已高,记性不太好,其他法国作家作品印象渐渐模糊,偏偏《基督山伯爵》记忆犹新,脱使说怪也不怪?”脱利古说:“是不是《基督山伯爵》故事吸引人,过目难忘?”李鸿章说:“故事吸引人也是原因,主要还是故事主人公唐泰斯与本督系一家人,自家人的事不易忘却。”

马建忠留学英法数年,对法国文学多有涉猎,也知唐泰斯是《基督山伯爵》主人公。可这明明是文学虚构人物,并非现实存在,跟您李相国又怎么扯得到一起去呢?马建忠一头雾水,不知该不该翻译给脱利古。

见马建忠傻在那里,李鸿章催促道:“怎不出声?”马建忠说:“相国你搞没搞错,唐泰斯可非真人,您怎么与他是一家人?”李鸿章说:“先翻译给脱使,我自有说法。”

马建忠只得照办。脱利古觉得新鲜,道:“还有此事?愿闻其详。”李鸿章笑道:“唐泰斯是伯爵,本督也因军功受封一等伯,这该是不争事实吧?”脱利古说:“就算李总督与唐泰斯都是伯爵,也不能说明你俩是一家人啊。”李鸿章说:“脱使可知,咱中国有个唐朝,唐朝皇帝姓李,史称李王朝或唐王朝,也可叫李唐王朝,反正是一回事。换言之,唐即李,李即唐,咱李鸿章与唐泰斯岂不就成了一家人?”

马建忠翻译过去,脱利古先是愣了愣,慢慢明白过来,不禁莞尔,道:“总督大人太幽默了。可惜大仲马已故,不然本使建议他,把唐泰斯改成李泰斯。”

“此主意高妙,本督赞同。”李鸿章道,“唐泰斯驾驶法老号远洋货轮回国不久,受诬入狱,结识神甫,获知宝藏秘密,后设法逃离监狱,上基督山起出宝藏,再凭借这笔巨额财富,走进上流社会,一步步完成复仇计划。故事精彩绝妙,颇吸引人,令人难忘。本督突发奇想,若让中国人来写唐泰斯故事,该会是什么样子?”

脱利古酷爱《基督山伯爵》,读过无数遍,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饶有兴致道:“李总督说,会出现什么情形?”李鸿章说:“中国人若遭陷害,也会报仇,可一旦写进书里,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改成以德报怨,以教化民众。”脱利古说:“这岂不太虚假了么?”

李鸿章道:“说虚假也虚假,说真实也真实。中国人以和为贵,骨子里不愿与人争斗,只求相安无事,和平共处。比如说中国组建军队,主要用于防御,不会出兵侵略人家。看看汉文的‘武’字,由‘止’与‘戈’两字组成,叫止戈为武。也就是说,中国人爱和平,不主动挑起战争,可人家入侵,必将奋起反抗,阻止对方。同样道理,中国外交也以和议为主,能不战则不战,能不争则不争,以免两败俱伤。”

原来李鸿章拿《基督山伯爵》说事,是间接表明议和意愿。脱利古喜欢这种方式,总比一上场就拿腔拿调,针尖对麦芒,来得更温和,也更智慧,容易让人接受。加之能在异国他乡,与非法语人士谈论自己国家作家作品,实在是一种莫大快乐,脱利古很受用,不知不觉喜欢上了眼前这个高大的中国男人,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怪不得常听人说起,不论中国读书人,还是欧美有志青年,一经接触李鸿章,就鬼使神差般,被他翩翩风度和非凡人格魅力所感染,乐意围绕在他身边,心甘情愿为他效力,受他驱使。脱利古心里已暗暗决定,只要自己做得到,就尽量促成中法和议,以免中法越三国陷入战火,付出无畏牺牲和损失。

可看上去,李鸿章仍没有进入主题的意思,兴趣依然在中法文化上面。不用说,他是不愿敷衍了事,要另约佳期,在合适场合,开展正式谈判。脱利古也就见好就收,说:“今天已耽误总督大人不少时间,本使也该返回领事馆,留待来日再谈。”

“也行,脱使自日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早回领事馆休息吧。”李鸿章送客人出门,执手道别,“中国有句老话,来而不往非礼也。脱使今天来晤,明日咱赴贵领事馆回访,再确定谈判地点和时间如何?”脱利古笑道:“记得中国还有句老话,叫客随主便。在中国土地上,本使听总督大人的,应该不会有错。”

隔日李鸿章由马建忠作陪,走进法领事馆,回访脱利古,定下三天后在美国驻沪领事馆商谈中法和约。之所以未开谈就先言和,是因为两人都有信心,能通过努力,找到中法双方能接受的平稳点,促成两国议和,结束越战。

果然三天后双方走进美国领事馆,气氛友好,言语融洽,很快达成共识:中法两国维持越南现状,以红河为界,隔水相处,法军不再北进,中国不增兵入越,在确保越南安全前提下,通商贸易,互利互惠。此为框架协议,报经双方政府同意后,再商谈执行方案。

于法于越于中,这自然是最理想的效果。将框架协议电告北京后,李鸿章心情大好,对马建忠说:“若协议能付诸实施,越战熄火,西南无事,中国赢得喘息机会,齐心协力,徐图富强,经一二十年发展,到时西国胆敢犯边,咱就有足够本钱,与其一争高下。”

框架协议初定,自有马建忠功劳在,他也很高兴,说:“建忠留学英法时,常与郭嵩焘探讨,中国若想真正实现富强,办制造,兴矿务,建铁路,拉电线,行商贸,无疑非常重要,但同时还得在教育方面下大力气,毕竟富国强军须靠人去实现,没有人才,一切都是空话。”李鸿章认可道:“眉叔(马建忠)知识丰富,从小在徐汇公学读书,后又留学英法数年,是中国第一个法学博士,教育方面最有发言权。令兄好像也出自徐汇公学,没错吧?”

徐汇公学是上海教会学校,马家老幼皆系基督徒,马建忠与哥哥马建常(字相伯)从小在该校念书,打下坚实的国文、外语和西学功底,才成为极为难得的有用之才。听李鸿章论及自家兄长,马建忠道:“家兄不仅毕业于徐汇公学,现又回校做了校长,建忠正准备抽空去看望家兄。”李鸿章说:“不用抽空,老夫这就陪你跑趟徐汇公学,看望令兄去。”

马建忠知道李鸿章意思,看望家兄是借口,考察徐汇公学才是目的。当日便由亲兵护卫,赶往学校,通报进去,马相伯一听李鸿章大名,放下教务,赶紧迎出来。马建忠奔上前,来不及问候一声,拉过兄长,走到李鸿章面前,说:“这是李相国,特来考察徐汇公学。”

马相伯抱拳弯腰,行礼致意。李鸿章答礼毕,伸出双手,与马相伯相握,中礼西仪两兼顾。马相伯倍感温暖,侧身于前,引领两位,参观学校。一路走来,无论教学主楼,还是生活附属建筑,包括庭前院后引种的广玉兰树,皆系西洋风格,大方气派。李鸿章一边观赏,一边感慨道:“二十年前老夫组建淮军,入驻上海,就已闻听徐汇公学大名,只是其时大敌当前,戎马倥偬,无暇走进校门。平定苏沪后,又改任他处,虽几度回沪,也是马不停蹄,来去匆匆,直至今日才有缘入校,一开眼界。感谢贵校培养出眉叔这样的大才,为老夫所用,不然老夫欲兴洋务,办外交,岂不寸步难行?”

马相伯道:“相国过奖!舍弟能成有用之才,自有徐汇公学小小之功劳,可主要还是相国看得起,送至英法留学,得以稍长学问和见识。”马建忠也道:“相国不仅送建忠赴欧留学,还让兼任中国驻英法公使翻译,才有薪金养活自己,得以完成各科学业。”李鸿章笑道:“其实老夫只派眉叔去做翻译,是眉叔胸怀大志,翻译之余,兼修西学,学有大成。”

嘴里聊着,欣赏完学校外观,走进教学主楼,沿着走廊,隔窗参观课堂教学。只见数室里中西学生端端正正坐在课桌前,正全神贯注听课,洋教习则站在讲台上,一会儿讲解,一会儿返过身,在靠墙黑板前写几行板书,很是投入。这是西式教学,形式和内容皆不同于中国私塾与府学。马相伯介绍道:“本校教学内容除国文外,又另设西语和西学。西学科目齐全,设有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音乐、美术、体育,与欧美学校基本一致。”

“怪不得欧美学生知识全面,一走出校门,就能造船制器,采矿修路,原来都是在新式学校打下的牢固基础。”李鸿章发起感慨来,“虽说中国已建有京沪粤同文馆,老夫也在天津设立水师、鱼雷、电报等专业学堂,但这显然不够,日后还要以徐汇公学为榜样,引进欧美教学模式和方法,倡导西学基础教育,培养新式人才。”

马氏兄弟深以为然。李鸿章望眼教室里的洋教习,问马相伯道:“贵校教习多是洋人吧?中国学人能教西学的估计不会太多。”马相伯说:“除国文外,其他科目请的大都是洋教习。”李鸿章道:“请洋教习好,洋教习不仅可教学生西学,还可把西洋思想和文明引入中国,提升臣民素质。老夫办外交多年,每有争端,总是力主议和,尽量化干戈为玉帛,不与西洋为敌,目的就在于华洋融合,借他山之石,用以攻玉。可朝臣不理解,动不动就喊打,把打字等同于爱国,把和字视作卖国,谁与洋人接触,谁使用洋人器物,就属崇洋媚外,数典忘祖。殊不知洋人的发明创造,诸如轮船、铁路、电报、矿务、商贸,包括西学和教育,都是有用的好东西,且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咱只要伸手接住,就可为我所用,为何要拒于千里之外,继续抱残守缺,故步自封?老夫思前想后,中国别无出路,唯有放开胸襟,接受西器西物西学,同时与洋人多来往,多交流,和平共处,互通有无。也只有走近洋人,研习西学,丰富知识,切身感受西洋文明,潜移默化,才能摒弃固有之陈腐观念。知识丰富起来,观念变得先进,再一步步付诸行动,中国自可实现富国强军理想,改变落后挨打局面。”

马氏兄弟颇有同感,连连称善。李鸿章又道:“所幸徐汇公学开了好头,西式教育必将成为新趋势,中国未来还是有希望的。日后老夫弃官南归,就来上海做马校长助手,协办公学。”马相伯笑道:“相国系国家安危于一身,皇上和太后哪会放您南归?教育就归相伯来办,相国继续操办您的海防、洋务和外交吧。”

告别马相伯,两人回到丁香花园,李鸿章兴犹未了,叫来盛宣怀,说:“徐汇公学新式教育,杏荪有所耳闻吧?”盛宣怀说:“徐汇公学名气大得很,上海各界有识之士都乐意送子弟入公学就学,好些朋友都托我跑过马校长门子呢。”李鸿章说:“这就好。日后公学有啥困难,你要多多帮衬。”盛宣怀说:“没问题,马氏兄弟也是宣怀好友。”

正说徐汇公学,门房来报,说电报局来人,有急事禀报盛总办。盛宣怀告辞李鸿章出去,原来是发报房主管,呈上一纸电报稿,说:“阜康银号总管高达亲自送到发报房的,还付了加急费,催我速发金陵。”

原来胡雪岩自杭州赶回上海后,见阜康银号前人头攒动,山呼海啸,不觉两腿打颤,悄悄转入后门,进入楼里。也是经历的风浪多,胡雪岩很快冷静下来,对一筹莫展的高达说:“眼下能做的,唯有求助生丝客户,处理部分库存,兑些银子回来,先应付一下乱局。”高达哭丧着脸道:“该求的客户都已求遍,没一人肯施援手。”胡雪岩叹道:“我再试试吧,客户皆是多年老友,说不定我上了门,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会帮衬些。”

要说胡雪岩江湖行走几十年,常见墙倒众人推,未闻墙倒有人扶,阜康银号大难临头,谁肯出手救苦救难?然情急之下,别无选择,只能心存侥幸,将多年老客户一个个找遍,果然都视其为瘟神,躲得远远的,影子皆不知去向。也有躲不及的,不得不露面应付几句,叫穷声比胡雪岩还响,一把生丝不肯进。更为可恶的,竟拿出百十两现银打发,粗声粗气说不用偿还。胡雪岩大受刺激,哪会接受施舍?拔腿就逃。

逃回阜康银号,时过半夜,楼前已无人影,唯余狼藉一片。胡雪岩双腿如铅,寸步难迈,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欲哭无泪。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宁静,明天一早,挤兑浪潮仍会汹涌而返。真想一头撞死阶前,一了百了,又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吱嘎一声响,高达出得大门,慢慢走过来,坐到胡雪岩旁边,嘟囔道:“都是八十万两协饷惹的,只有再找上海道。”胡雪岩悻然道:“邵友濂不给的二十天期限吗?才过去几天,找他何用?”高达说:“虽说还没到二十天,可阜康已无法支撑下去,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胡雪岩说:“他只怕巴不得咱们死掉哩。”高达说:“咱们死掉,他有什么好处?”胡雪岩说:“咱们死掉,不用他筹措那八十万两协饷,不省心得多?”

如此道来,阜康落到这个地步,说不定还是邵友濂背后耍的鬼呢。高达暗起疑心,又无凭无据,不便瞎说,鼓动胡雪岩,不妨去上海道试试。

迫于无奈,胡雪岩只好强打精神爬起来,随高达去上海道碰碰运气。到得道衙前,天色已明,候上半个多时辰,衙门终于慢慢打开。门房认得两位,通报进去。邵友濂本不愿见人,想想还是让门房传两位入内。

走进签押房,邵友濂倒很客气,又看座,又叫茶,尔后满脸堆笑道:“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胡老板想吃虫,怎么不到别处吃去,道衙里哪有虫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雪岩迈不过前面这道坎,只有来求邵道,拉兄弟一把。”胡雪岩无心玩笑,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邵友濂敛住脸上笑意,偏偏头望定高达,说:“本道已与高总管约好,二十天后解协饷给阜康,才过几天就逼上门来,莫非你没告知胡老板?”

高达带着哭腔,诉说几句挤兑风潮,请邵大人开恩,挽阜康于既倒。胡雪岩也哀哀下求,好话说尽。见邵友濂不为所动,干脆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对方面前。邵友濂吓一跳,赶紧弯腰来扶胡雪岩,嘴上说:“胡老板不折杀我么?”

胡雪岩死活不肯起身,高达也学样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哭求道:“邵道救救阜康,救救胡老板吧!”邵友濂说:“早跟高总管说过,又非三五千两小银,八十万两协饷,过秤都得过上小半天的,本道一下子到哪里变去?”胡雪岩道:“一下子变不出八十万两协饷,给个十万八万两,让我先应付一下局面也行。”

看来不松句口,别想把两位大神请走,邵友濂不得不答应调剂八万两协饷,后天拨给阜康。两人这才破涕为笑,千恩万谢而去。

谁知邵友濂不过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并非真心要解银给阜康。挨到第三天,胡雪岩与高达再次来到上海道,门房透露,中越边境告急,邵友濂一早赶赴机器制造局,催铸枪炮子弹,以尽快押送前线。两人追到制造局,已晚了一步,说是邵友濂刚离开制造局,上了轮船招商局,商租轮船,承运枪炮子弹。两人继续尾随而去,邵友濂又已离开,上了别处。

如此追来追去,追上大半天,邵友濂半条影子都没追上,胡雪岩才意识到被这家伙耍了。高达也知邵友濂靠不住,提醒胡雪岩道:“咱们是不是该找找左宗棠?”胡雪岩眼前一亮,说:“都被挤兑风潮和邵友濂弄糊涂了,怎么忘了左大人?走走走,找左大人去。”高达说:“左宗棠远在金陵,就这么走着去?”胡雪岩说:“码头不有轮船吗?乘船去金陵也快。”

高达还是没动,说:“还有比轮船更快的。”胡雪岩说:“什么比轮船更快?”高达说:“电报呀。电报迅过劲风,快过急云,即拍即到。”胡雪岩敲着脑袋道:“上海至金陵电报线早已拉通,我怎么没想起来呢。好好好,咱们这就上电报局去。”

路上胡雪岩提前想好电报内容,无非阜康银号挤兑风潮突至,请两江总督赶紧借调百万两银子救急,待风潮过去,再连本带息,如数奉还。到得电报局,口述给高达,高达耳听手写,几下拟好电报稿,连同加急银,一并递入发报房。

岂料盛宣怀早预料胡雪岩会求助左宗棠,提前给发报房主管打过招呼,凡阜康银号电报,暗暗扣下来,不予发送。主管不敢怠慢,寸步不离坐守发报房,高达电报稿一递进来,就拿到手上,从后门溜出去,直奔丁香花园,来见盛宣怀。

接过电报稿,瞟上两眼,盛宣怀浅浅一笑,对主管道:“得不到左宗棠反馈,胡雪岩还会再发第二封电报的,你照样给我扣下。”

阜康银号是电报局常客,发过不计其数的电报,从没误过事,可日天交出电报稿和加急银后,苦苦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左宗棠回应,急得高达两脚直跳,说:“莫非左宗棠也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胡雪岩说:“绝对不可能,左大人及楚军将领都有大量存银放在阜康生息,阜康破产倒闭,他们也跟着遭殃,损失惨重。何况咱们要求也不高,不过百把万两银子,堂堂两江总督府,轻轻拨拨算盘子,就可调剂出来。”高达说:“难道电报线路出了问题,讯号不畅,左大人没收到电报?”胡雪岩说:“你快去电报局问问,再给左大人发一次。”

高达走进电报局,询问昨天电报发走没有。发报员一口咬定已发走,还出示底码本,记得明明白白,毫无破绽。又问电报线路情况,答曰也没任何问题。高达深信不疑,再次交上电报稿和加急银,隔窗瞅着发报员敲敲打打,发走电报,才放心离去。

可金陵还是没有动静。莫不是左宗棠年事已高,离任两江,回了湘阴老家?甚或生了病,卧床不起,无法处理文案?再或手下懈怠,把电报稿弄丢,没送到主人手里?胡雪岩瞎猜一气,对高达说:“还是修书一封,你替我跑趟金陵,上门面见左大人,一切好说。”

胡雪岩写好亲笔函,高达收好,登上客轮,望北而行。是轮船招商局运河航线往返津沪的小客轮,途经金陵时,会靠岸加煤,上下顾客。高达进的头等舱,年轻船侍态度诚恳,服务周到。所送餐食和茶水皆免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吃饱喝足,高达吩咐船侍,到达金陵,提醒下船,而后往小**一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是这阵子又惊又累,缺少休息,还是吃饱喝足,正好睡大觉,高达一睡就莫名其妙地睡了足足三天四晚,待昏昏沉沉醒转过来,客轮早已离开江苏,进入山东地界,正往天津方向缓缓行进。

高达一向处事谨慎,从没出过差错,才从小伙计,一路做到总管,深受胡雪岩信任。不想此次招商局客轮上的觉太好睡,睡过头,误了阜康大事,哪还有面目回去见胡老板?就是换乘南下轮船赶往金陵,从左宗棠那里要到银子,再返上海,阜康银号只怕早已被挤兑风潮掀倒,连胡老板都不知去向。高达越想越害怕,又在轮船上待了两天多,直到船靠天津码头,随着乘客离船上岸,消失在茫茫人群里,不知去向。

且说高达走后,胡雪岩望眼欲穿,只盼他早些借银回来,渡过难关。可朝也盼,晚也盼,也没盼回高达影子,胡雪岩满腔希望渐渐变成失望,以至彻底绝望。绝望之余,还是不甘心,不得不把所持地契、房产、股票、古董等,凡值钱之物统统抵押出去,又以零头价贱卖掉全部生丝,试图挺过此劫。可已无力回天,上海阜康银号被挤兑风潮吞没时,其他各地二十多家阜康银号包括杭州本部,也风声鹤唳,提款人蝗虫样哄哄而至,踩破门槛,挤歪门框,连银库都被掀个底朝天,淘洗一空。

神奇的阜康大厦就这样轰然倒塌,胡氏财富神话烟消云散,胡雪岩本人也在悲愤中一病不起,苟延残喘半年,于一个风雨之夜黯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