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斯人不出,如苍生何(1 / 1)

在合肥人眼里,李母显然是天下最有福气之人。丈夫李文安高中进士,任过刑部郎中,以御史大夫休致。大儿李瀚章从湘军粮台干起,一步步升到湖广总督高位。二儿李鸿章更不用说,身居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堂堂首席阁揆,满官汉宦无人可及。余者三儿李鹤章和李昭庆,生前分别以军功位至道员和郎官,四儿李蕴章和五儿李凤章未涉及官场,亦有候选道和候选知府官衔。孙辈里也人才辈出,有官有商有学,渐成大势。说李家乃天下第一汉家,一点都不为过。而这个家的核心和纽带,就是活到八十三岁高龄的李母。

为奖赏李母助夫有功,教子有方,朝廷特颁圣谕,赏其一品侯夫人哀荣。安徽巡抚根据圣意,安排工匠,将“一品侯夫人”五个字刻上铜匾,代皇上送达磨店。其时李家兄弟正在举办大规模佛事,给李母超度亡灵,闻听圣旨到来,奔出灵堂,齐刷刷跪伏于地,谢恩接匾,尔后点香燃炮,高挂于李府大门上方。

人死入土为安。李母墓穴不用选取,就在李家井上坟丈夫李文安墓旁。出殡之日,归籍淮军将领,皖省各级官员,李许两姓族人,诸多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及左邻右舍,纷至沓来,一时人群如潮涌,白幡如浪翻,锣鼓唢呐喧天响,鞭炮火铳震云霄,隆重而又悲壮。行行止止,好半天李母棺椁才被送至井上老坟,紧挨李文安坟墓,落葬封土。

丧葬仪式至此圆满结束。回到李家老屋,来不及休整,李鸿章便磨墨研毫,亲拟折子,感谢皇上和太后恩准自己回乡葬母,且诰封母亲一品侯夫人。谢恩折草成,稍做修改,并署大哥李瀚章名字,托人送达庐州,借巡抚官差,拜发京师。

接下来兄弟们又挑选上等石料,委托石匠,镌刻墓志,留待适合母亲生辰八字之吉日,再修坟立碑,以昭后世。守孝期间,不可着华服,吃荤腥,也不可打牌下棋,娱乐喧哗,只能素衣素食,燃香烧纸,缅怀母亲。亦可写字作文,读经学史,一日三省。

读书写字佳处,自然是李宅棣华书屋。二十多年前,太平军攻破庐州,李家祖宅被焚成灰烬。战争结束,枪炮声歇,却万户萧疏,十室九空,田生艾草,土皆荆棘。为恢复国家元气,朝廷鼓励耕织,李家兄弟响应号召,拿出钱来,收购田土山场,置办耕牛农具,分发流民,下田上山,种稻植桑。同时请人翻造祖宅,棣华书屋得以修复。这是兄弟六人早年启蒙读书场所,可说没有棣华书屋,便没有后来之辉煌人生。李鸿章对书屋感情格外深切,有空就往屋里钻,临窗而坐,书卷在手,一切烦恼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这便是读书人的好处,研习经史,达可兼济天下,穷可独善其身。自咸丰初年随吕贤基离京南归始,李鸿章宦海浮沉三十年,征战安徽,入幕曾府,平定苏沪,追剿捻军,总督湖广,入主直隶,经办洋务海防外交,几乎从没得过半日闲。而今丁忧在家,远离庙堂,无案牍之劳,无人事之累,顿觉一身轻松。曾老师说自己拼命做官,外人听来,仿佛你是个大官迷,不可一日无权似的。其实是你太较劲,太认真,在其位,忠其事,只想拼命把官做好,不辜负庭前春光,以及朝廷和苍生,并非无官就活不下去。不做官,还可读书写字,吟诗作赋,游山玩水,含饴弄孙,安享清福,多活几年。毕竟朝中宰相难为,山中宰相好做。

此生能做山中宰相,岂不是人生之至乐?李鸿章心下感慨,磨墨铺纸,信手书联一副,道是: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寿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亦即地上神仙。

书毕,放下笔杆,退后一步,端详一会儿,还算满意,无论是联语,还是书法。心里不免忖度,山中宰相好,地上神仙妙,可俺李鸿章恐怕命里注定无此福缘,只能为朝廷当差服务一辈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在感慨,大哥到书屋来叙话,看到桌上墨迹,不禁叫绝道:“好句好字!出语高妙,意义隽永,加之二弟师王(羲之)效赵(孟頫),书法行云流水,大气舒展,谁人见了,能不喜欢?”李鸿章道:“大哥谬奖,鸿章还没到此份上。”

听到书屋说话声,老四李蕴章和老五李凤章也走进来,对联语品评一番。李蕴章说:“也是二哥身为朝中宰相,才体会得出山中宰相滋味。咱足不出户,天天做山中宰相,也没觉得有何妙处。”李凤章笑道:“四哥哪是山中宰相,是山野草民。”李蕴章不服道:“我虽说没做半天官,好歹也有候选道头衔,怎么能说是山野草民呢?”

逗得兄弟几位哈哈大笑。又由宰相草民,论到满君汉臣,再及海防洋务外交,竟至没停没歇。李鸿章浩叹一声,说:“鸿章为纷繁人事所牵绊,身心俱惫,离开直隶北洋衙署,再不愿过问朝政,好让耳根清净几天,偏偏你们揪住不放,以此烦我。”

李鸿章怕烦,兄弟几个却越发来劲,追逼着问长问短。尤其大哥李瀚章,吃了一辈子官饭,位及封疆大吏,对官场兴趣最浓厚。论到此次回乡丁忧,以羡慕口吻道:“也是二弟有分量,朝廷生怕你在家待得太久,不愿复出,仅准你百日假期。”李蕴章道:“还不是国家事多,太后担心其他大臣不顶用,非二哥在旁才踏实。”李凤章说:“眼下国家还算太平,仅法国在越南作乱,一时该无大碍。”李瀚章道:“怎么没大碍?昨日皖抚衙门送来朝廷邸报,法国侵占越南南部还不死心,现又以征讨黑旗军为借口,直犯北部,威胁我国云南两广。”

五代十国时期,越南始建国,号称安南,至本朝嘉庆再受册封,定国号越南。同治初年,越南发生饥荒,内乱频仍,法国以平乱为由,占据南圻(越南南部)。后又向北圻蚕食,签订法越《西贡条约》,规定越南为主权国家,与他国无统属关系。换言之,至此越南已非中国藩属国。可越南不甘受法国制约,一面与法国勾搭,订约通商,一面又与中国暗通款曲,频送秋波。至光绪年间,有位广西革职副将领兵进扰北圻,朝廷依李鸿章建议,派湘军老将广西提督冯子材入越平乱,事定越南挽留清军镇守北圻,威慑法军。其时越南境内还活跃着一支队伍,挥舞七星黑旗,叫做黑旗军,首领为广西钦州人刘永福。黑旗军肇起于太平天国时期,后为清军围剿,退入越南保胜一带。法军进攻越南河内时,黑旗军配合越军作战,大败法军,被越南国王授予三宣副提督,管理越北宣化、兴化、山西三省。一个不大的国家,既有越军,又有法军,还有清军,外加一支不属越南也不属大清的黑旗军,想想越南不是一只火药桶,又是什么?清廷意识到这只火药桶随时会爆炸,电令外驻英法俄公使曾纪泽与法国政府交涉,同时让李鸿章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接触,寻求越南危机解决办法。李鸿章于是邀宝海至天津,批评法越《西贡条约》,置中国宗主身份于不顾,太过荒唐。宝海说法越订约时,越方只字不提中越藩属关系,实在怪不得法国。何况《万国公法》讲平等,不承认国与国之间还有宗藩之分。李鸿章默然良久,不得不暗自承认越法订约,中国已无权干预。只得强调中越友好邻邦,法国不可吞并越南,否则中国断不能置之不问。宝海说法国本无吞并越南之意,只想通商贸易,各取所需。

李宝之晤是年前的事。年后李母逝世,李鸿章回乡办完丧事,便闻法国以驱逐黑旗军保护商民为名,发兵北圻,夺回河内,直逼中越边境。清廷命令广西防军出关赴越,与原驻清军互为犄角,抵御法军。却费力不讨好,招致越人不满,越南礼部官员质问中方官军:堂堂天朝上国,竟派兵船犯我下国,意欲何为?中方只能支吾应对,说是往剿边地土匪,并非有啥不可告人目的。越官说下国已与法国签约,受法军保护,贵国又派兵入境,叫下国如何面对法国?到时越法反目成仇,贵国负得起此责不?

中越关系如此复杂,李鸿章几分无奈道:“大清真是窝囊至极,出人出力出钱,帮越南看家护院,还遭人家训斥,话都说不起。”李瀚章道:“中国视越南为藩属国,法国不承认也罢,越南也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叫清廷如何是好?”李凤章插话道:“墙头一棵草,风吹两边倒。越南没个定盘星,一会儿投靠法国,一会儿亲近中国,肯定会闹出乱子的。”

李鸿章摇头道:“这就是弱国心态,自身孱弱,底气不足,不得不左顾右盼,事事求人。我揣摩越南,既怕得罪法国,又不愿失去中国支持,企图学大清以夷制夷,恨不得中法闹翻,好从中渔利。到头来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家城门失火不说,还殃及邻国大清。”

兄弟几个你一言,我一语,正议论越南危机,忽有圣差到来,脚底呼呼生风,几下迈进槽门,越过天井,直至正厅滴水檐下立定,口宣李鸿章接旨。李鸿章赶紧起身,奔出书屋,五体投地,趴倒于差官脚前,竖耳听旨。

原以为法军攻入广西云南,朝廷有召,却万万没想到,是朝鲜出了大乱子。乱子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国王李熙父亲大院君。大院君摄政多年,归政后不甘大权旁落,老想干政弄权,与儿子和儿媳矛盾越来越尖锐。就在李鸿章回籍守制这段日子里,大院君策划兵变,纵容乱兵焚烧儿媳闵妃府邸,闵妃仓皇出逃,藏身他处。大院君趁机夺权,命军队攻入王宫,大肆抢掠,悍然焚烧日本公使馆,杀死七名日本军事顾问。事发光绪八年(1882)夏天,干支纪年为壬午年,史称“壬午兵变”。

要说朝日《江华条约》签订后,朝鲜已为主权国,中朝宗藩关系名存实亡,朝鲜发生内乱,清廷大可袖手旁观,不予理睬。事情自然没如此简单。日本政府借口驻朝公使馆被焚,七名日本人死于非命,正部署陆海两军,准备渡海西进,严惩朝鲜。一旦朝鲜为日军所控,必危及中国东北,后果不堪设想,急需李鸿章速回天津,调度水陆各师,赴朝戡乱。加之西南那只火药桶不知何时引爆,也得李鸿章巧与法国方面周旋,扭转中法危机。

接过圣旨,打发走官差,李鸿章呆坐书屋,半天没有吭气。李瀚章进屋试问道:“君命如山,二弟还是赶紧做准备,早日启程北上吧。家里有我和两位弟弟,你大可放心,不用过多顾虑。”李鸿章道:“张树声代署直隶,淮军旧将丁汝昌统带水师,吴长庆主持山东防务,随时听从其召唤,何须鸿章再插手进去?至于西南局势,还有挽回余地,没圣旨所说严重。”李瀚章道:“张树声久历征伐,老成持重,自有应对朝鲜兵变和越南乱局之良法。可毕竟不比二弟,没你坐镇天津,运筹帷幄,太后和皇上心里不安啊。”

“母亲尸骨未寒,咱兄弟大孝在身,哪有远走他乡之理?还是先给张、丁、吴三人去电,让他们赶紧行动,鸿章回不回天津,缓缓再说。”李鸿章说着,提笔草拟电报稿。内容主要两条:一令吴长庆领陆军,丁汝昌与马建忠带水师,齐发朝鲜,帮同朝廷君臣弹压捉拿罪魁祸首;二商劝日本官将,勿遽动兵,静候缉匪严办。简言之,兵威与外交双管齐下,处置要快,范围要小,务令日本无借题发挥之借口。至于西南军情,宜缓不宜急,应以外交斡旋为主。法国经营越南南圻十多年,军备充分,水陆两师都远胜中国,两国开战,中国绝无胜算。所幸法使宝海还算通情达理,若及时与之对话,达成共识,也许可免开战端。

电稿拟就,交与亲兵,连夜赶往庐州,由抚衙快差飞送金陵,借两江总督电报房发往天津。李鸿章这才松下一口气,走进家祠,来到母亲灵位前,换香添蜡,伏地祷祝,心里默念道:孩儿不孝,又将离家北上,操办国事,还请母亲大人谅解。

其实自圣差入府宣听瞬间,李鸿章就意识到,自己又得返身官场,再不可能躲在乡下,安心为母守孝,享受山中宰相之清闲。可他不愿轻易奉召出山,免得授言官以话柄,说你就喜欢做官,守制不足百日,又迫不及待离家复职,重夺大权。这些人不是一向乐得痛骂你卖国卖祖宗,以标榜自己多么爱国么?你已避居乡间,手无寸权,没法妨碍他们爱国,他们正好爱个够,倒看能爱出什么名堂。

基于此种心理,李鸿章置圣谕于不顾,继续待在棣华书屋,读书写字,吟诗作赋,或接待远亲近邻,包括刘铭传等归籍旧属,叙叙乡谊友情。朝廷自然不会放过他,没出几天,再发上谕催驾。这回口气更加急切,命即刻启程驰赴天津,不得贻误。李鸿章接住圣旨,谢过圣恩,却依然无动于衷,没任何行动。兄弟几位纷纷劝告,还不动身,惹恼太后,不再传旨催促,岂不只有终老乡间?李鸿章笑道:“终老乡间有何不可?活得再长,总有叶落归根之时。咱兄弟打小一起,团绕父母身边,何等欢愉快乐!成年后各奔东西,聚首不易,如今齐归故里,安享天伦,吾心足矣!人生苦短,老三老六先后故去,我与大哥年届花甲,四弟五弟也已不小,可共对青山绿水之时日,还能有多少呢?”

嘴里说着,李鸿章眼眶已噙满泪水。兄弟几个也唏嘘不已,不再催促他。

也是命中注定兄弟不可能长相厮守,才过去三四天,第三道圣旨又急如星火,飞速而至。国家多事,东北西南不宁,腹背受敌,斯人不出,如苍生何!说起来,也怪不得慈禧太后,她老人家实在没办法,抬眼看去,满朝都是唾沫四溅的嘴皮爱国者,一旦国家有难,能拿得出实际行动者,除几位淮军将帅,还有谁人?

张树声信函也于当日寄达。上场就大倒苦水,说自己能力有限,精力不济,于料理鸿帅(李鸿章)诸务,甚感困难。原来接署直隶之后,张树声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片刻没有停歇。却费力不讨好,弄得焦头烂额,有如四面起火,顾此失彼。这才深感老帅处理内政外交,多么不易,不得不承认自愧不如。

倒过苦水,才说正事。张树声写道:照鸿帅指令,已召马建忠、丁汝昌与吴长庆至天津衙署,定下赴朝戡乱之策,水陆两师正整装待发,即将起程。至于西南局势,总署与法方多次照会,宝鋆和李鸿藻死死咬住中越宗藩关系不放,宝海觉得好笑,说宗不宗藩是中越之间的事,与法国无关,中法两国只存在和与战二字,要么战,要么和。这无异鸡同鸭讲,猫跟狗语,根本说不到一起去。气得宝海拂袖而出,再不肯见总署的人,除非李鸿章出面。

出于无奈,李鸿章只得奏复朝廷,答应尽快离皖北上复职,待危机过去,再返乡为母造坟立碑。这已是夏秋交替时节,赤日炎炎,暑气腾腾,李鸿章一身素服,带上家眷和亲兵,过巢湖,出裕溪,转道长江,渡海北上。

半个月后,回到天津,张树声已率周馥、潘鼎新等僚属,恭候于码头。李鸿章回乡丁忧前,曾奏保诸僚外任他处,为国出力,朝廷考虑张树声初至天津代署直隶,不谙下情,没有准奏,让众旧僚继续留任旧职,帮办诸务。

上岸见面毕,李鸿章钻进绿呢大轿,晃晃****,直入北洋衙署。张树声早备好素食,请老帅入席。李鸿章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上席位置。张树声又招呼周馥几位坐定,自己落座老帅旁边。李鸿章端过杯子,低首瞧瞧,又看看众人前面杯里,皆是茶水,道:“鸿章大孝在身,以茶代酒,各位还是换上酒杯,喝酒吧。”

张树声说:“在座各位皆系鸿帅旧属和门生,鸿帅母亲即咱们母亲,咱们应该随鸿帅一起,以茶代酒,为母亲守孝。”各位应声道:“张督说得对,鸿帅母亲就是咱们母亲,同为母亲大人尽尽孝心吧。”李鸿章几分感动道:“好好好,以茶代酒也好。老夫丁忧期间,全靠各位支撑危局,共渡难关,老夫深表感谢!喝掉杯中茶如何?”

众人响应着,喝干杯里茶水,伸筷夹了素菜进口,边嚼边说好吃。李鸿章又单独敬张树声,说:“感谢振轩(张树声)雷厉风行,果断出兵。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等皆智略稳慎,此番入朝,可望大功告成。”张树声客气几句,说:“都是鸿帅多年购置洋舰,精心训练水陆两师,否则无舰可驶,无兵可派,树声也只能望洋兴叹。”

众人纷纷附和,连连称是。李鸿章再敬其他各位。一轮过去,张树声回敬李鸿章道:“鸿帅再不回来,不止天津会乱套,养心殿也将吵翻瓦背,老佛爷和皇上还得另选去处坐朝。”李鸿章明知故问道:“朝臣吵什么呢?”周馥接话道:“还不是朝鲜兵变,众臣觉得派三千人马入朝远远不够,该派三万雄师,吞并朝鲜,改设高丽省,划入中国版图。”

李鸿章觉得好笑,说:“经多年裁撤,淮楚两军所剩可用官兵,也就三四万人,分守各地,都派往朝鲜,新疆和西南要不要驻军?”潘鼎新说:“朝臣哪管这么多,仿佛三四万淮楚兵勇都是孙悟空,可一变十,十变百,变成百万大军,吞并朝鲜后,又一翻跟斗云,飞到中越边境,把法军踏成肉泥,还越南以清平世界,永保西南安宁。”

“滑稽之极!”李鸿章哼一声,不想多议朝臣,招呼各位,“喝茶喝茶,吃菜吃菜。”各位赶紧起身,分头来敬李鸿章。

正值一团和气,有人推门而入,说朝鲜有函送达。来人是薛福成,手里高举着一只函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张树声已猛地起身,离开桌子,三五步奔向薛福成,从他手上一把抓过来函,仿佛动作稍迟,会被人夺走似的。

不用猜,也知信函是吴长庆自汉城发来的。

一个多月前,吴长庆指挥六营三千人马,由袁世凯和张謇陪同,登上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所率扬威、超勇、威远三舰,渡海赴朝。五天后抵达朝鲜南阳港,金允植也从汉城赶来,由马建忠引荐,登舰面见吴长庆,敲定翌日黎明登陆。吴长庆传令下去,先锋营营官却以士兵晕浪为由,请求推迟行动。军法如炉,岂容戏怠?吴长庆一怒之下,撤掉营官,另委随行幕僚袁世凯取而代之。袁世凯临阵衔命,召集先锋营官兵,以斩钉截铁口气约法三章:如有不服命令者,就地正法。全营为之凛然,一个时辰内整理戎装完毕,有序离舰登陆,贴紧金允植,朝汉城方向进发,三天后抵达城西七里处屯子山,扎下营垒。另外两营紧随其后,陆续赶到,合兵一处。隔日天明,吴长庆由马建忠陪同,入城拜访大院君,温言相慰,话语还算投机。午后大院君率卫队至屯子山,回访吴长庆。帐内相谈甚欢,帐外袁世凯已指挥伏兵,缴掉大院君卫队武器。大院君听到动静,意识到什么,嚯地起身,要往外走。没走两步,袁世凯已率人冲入帐内,当场将其拿下,扭出帐外,交给丁汝昌,塞入事先备好的轿子里,由百名壮士连夜押往南洋港,登上舰艇,往天津方向驶来。大院君受擒,吴长庆和袁世凯率领三千官兵,迅速赶往城内,一举扑灭乱兵,迎闵妃还宫,恢复李熙王位。日军迟到一步,已无用兵借口,只能以日本使馆被焚和日本人死于乱兵为由,软硬兼施,逼朝鲜签订《仁川条约》。朝鲜君臣感谢吴长庆平乱,又见汉城为清军所控,心生恐惧,不仅承诺赔偿日本银子,还同意日兵进驻汉城,保护日本使馆,好与清军形成对峙。姐姐做鞋,妹妹学样,中国孱弱,以夷制夷,朝鲜更弱,只能学中国,也玩以夷制夷把戏,希望中日互相牵制,自己多些喘息时机。中国见日本占朝鲜便宜,也不甘落后,逼朝签订《中朝水陆通商章程》,获取不少益权。也是没法,中国弱于西方,为西方所迫,签订不少不平等条约,但比起朝鲜来,到底强势不少,机会又在眼前,自然不肯错过,也迫使对方签订不平等条约,过一回强国瘾。

再说大院君被押往天津时,李鸿章已从张树声手里接过总督关防,升堂视事。忙完各项急务,回头亲审大院君,再派人押往保定,软禁起来,日后慢慢处置。尔后上疏朝廷,为平朝诸臣论功请赏。慈禧见疏大悦,一一照准。张树声、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等人,均以相机度势、督率有方、克期定乱,各获重奖。另有袁世凯,著以同知分发补用,留汉城统带驻朝清军。至于李鸿章本人,虽未直接参与平乱,朝廷亦以创建水师,深资得力,且协助张树声调兵遣将及时,交部从优议叙。

对此朝臣自无异议,只觉得便宜朝鲜和日本,不合算不说,也无以彰显天朝上国威势。有人甚至呈折奏请,留军驻朝不解恨,吞并朝鲜也没多大意思,应派知兵大臣和经事将领,坐镇烟台,厚集战舰,练成威武水师,再相机东征,踏平日本,收回琉球。呼声响入云霄,慈禧见过奏折,也怦然心动,传令抄发天津,看李鸿章怎么说。

抄件送达北洋衙署,李鸿章随便翻翻,扔给薛福成,道:“奇文共欣赏,庸庵(薛福成)也瞧瞧吧。”薛福成接过去,边看边笑,说:“朝臣真会做白日梦,日本如此容易踏平,琉球如此容易收回,相国早领兵出洋,创立奇功,扬名海外,哪轮得到这些人大声嚷嚷,浪费口水?”周馥也耻笑道:“这些人没啥本事,就口水丰富,不喷些出来,担心泡坏牙齿。”

李鸿章笑不起来,无语摇头。朝臣说厚集战舰于烟台,练成劲旅,东征日本,听去激动人心,可惜口水击不退敌舰,就如月亮再圆再亮,也晒不了谷子。曾多次奏请驻军烟台,建炮台,置船舰,朝廷无动于衷,不予理睬,不拨一两银子,至今烟台无炮无军无船。纵观整个东南沿海,建有南北粤三洋,总共才二十来只战舰,可谓沧海之粟。扬威、超勇、威远三舰调往朝鲜后,担心为日舰所制,李鸿章又另派澄庆、威靖、泰安和登瀛洲四舰前往接应,一时难以撤回,北洋仅余操江、镇海两船往来海上,探送文报。南洋有测海、驭远、靖远三舰,巡视江口海岸,通风传信。另有不到十艘小舰,分布于浙闽粤三省,东巡西游,顾此失彼。至于德国所订三艘铁甲舰,仅给过预付,没再拨款,不知何时制成下水,驶回中国。反观东洋日本,已拥有铁甲舰和众多战舰,且不断添购新舰,实力远超中国水师。

此系中国水师现状,无不令人忧心。三国空城计都是编造的,听起来生动无比,可万里海疆,也玩空城计,只怕亡国无日。李鸿章连夜动笔,将沿海水师实情一一具奏朝廷,强调添置兵船,筹建新式海军,刻不容缓。

奏折入京,慈禧读罢,半日无语,再不自欺欺人,轻言东征日本。尔后将折子交予奕?,让他召集军机处和总署众臣,共同商议,看新式海军怎么个筹建法。

商议来商议去,还没商议出个名堂,西南又传急报,说法军正大打出手,与黑旗军交上了火。朝臣们一个个兴奋起来,又是一片喊打声。奕?撇下新式海军之议,赶紧进宫,禀报慈禧,能否再与法国公使宝海沟通,争取和平解决战端。慈禧说:“就让宝鋆和李鸿藻出面,再跟宝海好好商议商议,看商不商议得拢。”

奕?忙派人赶往东交民巷,求见法国公使宝海,请至总署走一遭,就越南战事,好好交涉交涉。宝海连连摇手道:“不去不去,总署全是些花岗岩脑袋,本使再不愿跟他们交往,还是让法军打个痛快,剿灭黑旗军,攻入广西和云南,大清再用赔款买和平吧。”

西南战火纷飞,朝中杀声四起,宝海不肯露面,奕?别无他法,满头大汗跑进宫里,再叩慈禧,哭丧着老脸讨主意。慈禧挺不高兴,道:“你主持总署和军机处,手下数十须眉男子,皆束手无策,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啥主意?”还是李莲英一旁哈腰道:“冬天已经来临,各国公使喜欢乘船南渡,赴上海过冬,是不是商请宝海,经过天津时,多逗留几日,与李鸿章见见面,也许能谈到一起去。”

“怪咱急晕了头,竟没想起还有个李鸿章。就照大太监所说,让李鸿章去对付宝海吧。”奕?拍拍脑门,告退出宫,亲自跑到法国公使馆,对宝海说:“宝使看咱总署众臣不顺眼,咱也拿你没办法,只好惊动北洋大臣李鸿章,让他跟你接触接触如何?”

宝海瞥眼奕?,面无表情道:“早叫李鸿章与我接触,事情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奕?讨好道:“李鸿章不是归籍奔丧,才回天津不久吗?宝使近日有无空闲,本王这就给李鸿章去函,命他到北京来一趟?”宝海想想说:“天气日见寒冷,王爷函件送至天津,李鸿章拖延几日,办完手头事务,再赶往北京,与我谈上十天半月,只怕海面都已结冰,本使还怎么去上海过冬?别劳动李鸿章,还是本使过津时,去会他吧。”

奕?要的正是宝海这句话,高高兴兴走出公使馆,回到恭王府,给李鸿章写信,要他做好与宝海谈判准备。函件发走没多久,宝海也离开北京,望东而行,往天津方向赶去。李鸿章早安排马建忠候在天津西门,接住宝海,迎至北洋衙署。李鸿章已在客厅摆下酒席,宝海一到,赶紧上前握住他,客客气气,请入上席。这就是李鸿章不同于其他官员之处,洋人面前不卑不亢,该讲理得讲理,该用情得用情,如待国人一样。

主客坐定后,李鸿章指指杯里茶水,坦然相告:“本督有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还请宝使原谅。”宝海不明白,为何有孝在身,不能喝酒。马建忠简明扼要,给他讲解中国忠孝节义。宝海似懂非懂,却对中国以孝为先传统深表敬意,表示尊重李鸿章选择。

吃喝之际,难免聊及西南战事,宝海想听听主人想法,李鸿章笑笑道:“中国人重亲情,也重友情,亲友之间吃饭喝酒,只叙情谊,不谈国务家事,以免冲淡气氛。关于中法越南之争,是不是专门安排时间,双方坐下来,慎重商谈?”

宝海也觉得席上谈事太随意,点头认可。吃饱喝足,主客离席,李鸿章让马建忠代表自己,恭送宝海入住法国驻津领事馆。隔日再让马建忠作陪,亲自上门回访,敲定谈判日期。与其他清廷大臣交往时,哪受过如此厚待和尊重?宝海深受感动,真诚表示,愿促成中法和约,使中国与越南民众免遭战火。

宝海多次接触总署大臣,皆因不肯承认中越宗藩关系,中方没法接受,一次次无果而终,不欢而散。可中越宗藩关系又属历史事实,外国不承认是外国的事,中国人还不得不挂在口头上,否则会招致卖国骂名,遗臭万年。正因如此,总署大臣宁肯中越前线打仗烧钱死人,也要抱住宗藩二字不放,最后一脚把皮球踢到李鸿章面前。绕不开宗藩二字,战场上又没优势,还要与敌国议和,岂不是死棋一盘?

弱国无外交,也许只李鸿章有足够智慧,面对死棋,也得落子走活,以化解外交困局,尽可能维护国家面子和益权。把宝海请入北洋衙署谈判桌后,李鸿章先寒暄几句,问他睡不睡得好,习不习惯天津气候,再放低姿态,满脸堆笑道:“中越宗藩属历史沿袭,如果予以否定,朝臣骂我卖国在其次,我也没法向太后交待。还请宝使教我,该怎么办才好。”

宝海原以为李鸿章也会像总署大臣样,上场就逼你承认中越宗藩关系,没想到竟笑着要你教他,把难题抛给你来做。态度又如此诚恳谦恭,你总不好粗声粗气,一口否定宗藩事实吧?宝海认真想想,说:“本使也知中越宗藩关系由来已久,不过毕竟属中越两国之间的事,法国可以听之任之,不置可否。也就是说中法两国签约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中越宗藩关系,不让宗藩二字出现就是。”

这也是李鸿章肚里意思。此话外国人说没事,若出自你李鸿章嘴巴,又要授人以柄,遭咒挨骂。李鸿章说:“就照宝使所说办吧。”宝海说:“既然李督同意本使建议,咱们就抛开虚浮的宗藩一说,先讨论撤兵,商定中法在越边界,及中法越三国商务往来办法。”

李鸿章点点头,指指旁边的马建忠,说:“具体细则可否让马道出面,与宝使慢慢商谈?”宝海说:“行啊,马道曾留学英法,通晓国际法则,容易谈得拢。”马建忠问:“谈判地点仍放北洋衙署,还是另选他处?”李鸿章笑笑道:“欧美喜欢讲公平,此次会晤在北洋衙署,下次移往法国领事馆吧。”宝海说:“放领事馆亦可,本使让人煮咖啡给马道喝。”马建忠笑道:“咖啡确实好喝,只是喝过后容易兴奋,不易入眠。”

隔日一早,马建忠就走进法国领事馆,与宝海坐到一起,边喝咖啡,边讨价还价,商谈出三条框架协议,写入备忘录:一是中法同时从越南北圻撤兵,法国声明无侵占越南之意;二是越南开放保胜口岸,肃清境界,中法各担保护之责;三是允许红河通航,以河为界,河南属法国保护区,河北属中国保护区。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李鸿章惊喜之余,略略有些意外。刚好京津电报线拉通,即命马建忠拟好电报稿,电告总署。总理见报,呈送朝廷,朝廷非常满意,画押批准,命令驻越清军北撤。谁知越南方面却不愿看到中法和解,恳求清军留驻原地,做越国保护神。这就是弱国心态,你率军南进要你走,你撤军北归要你留,把你当猴子耍。

宝海也将“宝李协定”发回法国,得到政府认可,法外交部电令驻越法军撤往南圻,不得随意生事。宝海拿着电文副件,走进北洋衙署,禀呈李鸿章。李鸿章置酒答谢,谈笑风生,其喜洋洋。酒后送宝海至天津码头,一揖而别。

然宝海走后没几天,驻英法俄公使曾纪泽发来电报,说法国政府正酝酿换届选举,万一反对党上台,只怕会影响越南局势。李鸿章暗吃一惊,召来周馥,说:“你赶紧调拨一笔款子,联系德美军火商,速购一批铜炮和快枪,分发滇桂前线。”周馥不解道:“中法不已达成协议,分头自北圻撤兵吗?还置枪炮送滇桂干啥?”李鸿章道:“照办就是,别问这么多。”

周馥走后,李鸿章叫来薛福成,说:“庸庵以我名义,给刘秉璋和丁日昌去电,抓紧部署浙江和福建沿海防御,以防越南有变。”

浙江福建本属浙闽总督管辖范围,可两省巡抚刘秉璋与丁日昌皆系淮军老人,何璟不好指使,只得李鸿章亲自去电打招呼。薛福成拟好电稿,送李鸿章过目审定,正要交电报房发走,忽有噩耗传来,丁日昌病故任上。李鸿章大恸,表奏朝廷,给予优抚。

斯人已逝,可国事还得维持,李鸿章又动笔拟折,力推同年张兆栋继任福建巡抚。慈禧自然照准。李鸿章再举荐潘鼎新和刘铭传充任云南、广西巡抚,主持中越边境军事,以应变故。潘刘系李鸿章旧部,慈禧担心淮系坐大,有些犹豫,征求奕(左讠右睘)看法。奕(左讠右睘)说:“‘宝李协定’刚起效,又派淮将赴任云南广西,岂不让法国生疑,惹出不必要麻烦?”

慈禧觉得在理,扔开李折,不再理睬。事情传出去,朝臣又有话头,这个说,潘鼎新曾任云南巡抚,因督抚不和,自动辞职,哪有又让其回任之理?那个说,刘铭传返乡十多年,天天喝酒打牌,军政荒废日久,岂能信任巡抚大任?一句话,李鸿章是借“宝李协议”签订成功,故意向朝廷伸手,讨要好处,壮大淮系,其用心何其卑劣。

得知李鸿章插手西南人事失效,山西巡抚张之洞大受触动,暗暗寻思,慈禧和奕(左讠右睘)不愿淮系势力扩展至滇桂,咱为何不推举自己人,去那里建功立业?他想起两个人物:唐炯与徐延旭。唐炯时任四川建昌道,系张之洞大舅子,张夫人常吹枕边风,要夫君动用朝中关系,擢拔擢拔自己亲哥,张之洞耳鼓都起了硬茧。徐延旭现为湖北安襄勋荆道,乃张之洞姐夫儿女亲家,不时往张家跑,谋求上升通道。张之洞琢磨,若把二人弄上去,纳入奕(左讠右睘)、宝鋆、李鸿藻视线,日后俺老张朝中有靠,朝外有人,岂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怎样才能把唐徐两人扶上去呢?人人都知你与唐徐关系不一般,显然不能由你出面举荐两位,只能拐个弯子,借力打力。只是又借谁的力好呢?

正在张之洞不得要领,无计可施之际,有人上门求见,手里还拿着一样宝贝。来人不是别人,乃晋商禹老板。禹老板从前主要做茶叶买卖,傍上张之洞之后,又经营起钱庄生意来,山西藩府库银都从其钱庄进出。商人最懂知恩图报,禹老板多次送银上门,皆遭张之洞拒绝,不得不另想报答方式。正巧谋得一册宋版《陶诗》,想起张之洞喜诗书,好收藏,赶紧塞到怀里,上了巡抚衙门。宋版书价值连城,可谓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主要属稀有雅物,为文人至爱,料想张之洞断无再拒之理。

果然张之洞接过《陶诗》,顿时两眼放出如芒之亮光来。不是陶诗如何优美,张之洞一肚子诗书,陶诗张口能诵,不用照本宣科。是宋版册页太可爱,纸坚刻软,字画如写,用墨稀薄,燥无煙迹,开卷之际,自生异香。

见张之洞喜欢,禹老板提着的心渐渐踏实起来,暗想这回巡抚大人该给面子,笑纳宋版《陶诗》了。谁知禹老板又错估了张之洞。只见张之洞翻几下《陶诗》,尔后脸一青,扔还禹老板,说:“你还是拿走吧,如此贵重之礼,本抚消受不起。”

急得禹老板快哭出声来,说:“一册《陶诗》,值几两银子啰?与大人对小人的扶持,简直不值一提。”张之洞说:“本抚没扶持过你,无非见你诚实可靠,才让你经手藩府库银,完全是公事公办,又何足挂齿?”禹老板苦着脸道:“话虽如此,可没大人垂怜,哪有小人今天?大人不收下《陶诗》,以后小人还怎么进巡抚衙门?”

话没说完,禹老板就把《陶诗》放到茶几上,转过身去,抬步出门。张之洞大声喝道:“给我站住!礼尚往来,总得两相情愿,哪有你这样强人所难的?不污我一世清名吗?”

禹老板只好泥住脚步,回过头来,可怜兮兮道:“大人您就留下《陶诗》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张之洞摇摇头,一脸无辜道:“《陶诗》非吾所欲,你非留下不可,不是为难我吗?你看这样可以不?我不能接受《陶诗》,你也别收回,咱们另想一个处置办法。”

你不接受,我不收回,莫非塞到茅厕里喂蛆不成?禹老板百思不得其解,眼巴巴望着张之洞,不知他有何处置办法。张之洞脸上一笑,从容道:“朝中有个状元出身的大臣名叫翁同龢,你听说过吧?”禹老板说:“略有所闻。”张之洞说:“翁同龢有三个身份,既是皇帝老师,又是户部尚书,最近又被太后委任为军机大臣,可谓权倾朝野。他不好嫖,不好赌,就好收藏,尤喜宋版图书,你跑趟京师,把《陶诗》送给翁老师吧。”

张之洞说送翁老师,就送翁老师呗。禹老板说:“太原离京师不远,跑一趟容易。只是翁尚书万一不收《陶诗》,又该怎么办?”张之洞说:“放心,我写几句话,他自会笑纳。”

禹老板赶到北京,走进翁府,让翁同龢看过张之洞信函,果然他二话不说,痛痛快快收下宋版《陶诗》。原来张之洞有托于翁同龢,请他在帝父奕(左讠右睘)面前多多美言,擢拔一个重要人物。令人意外的是,张之洞请托擢拔对象既非唐炯,亦非徐延旭,竟是张佩纶。

光绪继位后,奕(左讠右睘)作为帝父,入值毓庆宫,负责儿皇起居与课业,开始明里暗里与六哥奕?争权夺势,不断培植自己党羽,张佩纶就是这么一脚迈入总署大门的。翁同龢自然也不甘落后,借给光绪授课机会,极力讨好奕(左讠右睘),深获其欢心。奕(左讠右睘)于是又通过慈禧,把翁同龢也塞进军机处,以架空奕?。翁同龢很会做人,能笼络则笼络,能巴结则巴结,仅与李鸿章不共戴天,一掐就是二十年。朝中有两派势力,一为清流党,一为浊流党,翁同龢脚踏两只船,两边都讨好,谁都不得罪。张之洞叫禹老板送上宋版《陶诗》,请他在奕(左讠右睘)面前推举张佩纶,他自然乐得锦上添花,做回好人。

这日刚给光绪上完课,奕(左讠右睘)来问儿皇课业情况,翁同龢连声说好,夸光绪如何聪颖,如何上进。夸得奕(左讠右睘)高兴起来,才趁机道:“张佩纶才高名响,又在总理衙门行走,却不过从四品侍讲学士,是不是太委屈他了点?”奕(左讠右睘)说:“翁师傅看好张佩纶,何不举荐给恭亲王?”翁同龢说:“张佩纶是青牛角,恭亲王不喜欢,找他何用?”奕(左讠右睘)笑道:“本王人微言轻,只怕更没用。”翁同龢笑道:“醇亲王既是帝父,又为老佛爷倚重,还人微言轻?”

说笑几句,奕(左讠右睘)认真道:“翁师傅开了尊口,本王到老佛爷那里试试看吧。你说给张佩纶什么位置好?”翁同龢道:“张佩纶言官出身,就给个左副都御史如何?”奕(左讠右睘)说:“侍讲学士属从四品,一般往上升四品少卿少詹事之类,哪有连升三级,一下提到正三品左副都御史的?不是叫本王和老佛爷为难么?”翁同龢说:“礼轻不送人,提个一级半级,吏部就可办妥,何劳王爷操心?又正值国家用人之际,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况老佛爷对张佩纶颇为欣赏,曾当朝臣面说他奋勇能干,王爷一旁再打打边鼓,她老人家自然恩准。”

虽说天意从来高难问,可翁同龢天天进出宫中,与慈禧走得近,察其言,观其色,她喜欢谁,憎恨谁,总能揣度出几分。加之奕(左讠右睘)也有意栽培自己的人,在慈禧面前把张佩纶吹得上了天,慈禧二话不说,点头准许张佩纶升任左副都御史,继续在总理衙门行走。

由从四品一下蹿升正三品,无论朝臣还是外官,不苦干十年八年,想都不用这么想。张佩纶一夜醒来,就有圣旨递到,宣称自己连跳三级,成了左副都御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还以为做梦呢。掐掐大腿,一阵疼痛,又不太像梦。再揉揉眼睛,捧旨细读,见左副都御史几个字写得明白,才确信没假,真是这么回事。

大喜过后,张佩纶又开始犯糊涂。出道以来,自己今天参张三,明天劾李四,已将朝中满汉官员得罪得差不多,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谁还会为你说好话,拿着好处往你面前塞呢?张佩纶只得竖起耳朵,四处探听,倒看是谁吃饱撑得难受,管的闲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探知用翁同龢起的作用。翁同龢官做得溜圆,左连清流党,右结浊流派,仅跟李鸿章为敌,斗了大半辈子,偏偏你与李鸿章还算走得近,翁同龢又岂肯举荐你?张佩纶脑筋飞快地转动着,却怎么也悟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

直到禹老板走进张家,张佩纶才从他嘴里得知事情真相。禹老板做过自我介绍,就抱拳道:“祝贺左副都御史大人时来运转,官运亨通,连升三级!”张佩纶不解道:“你一个生意人,怎么对官场人事如此清楚?”禹老板说:“小人是生意人不假,可张之洞张巡抚总算官场中人吧?张巡抚远在太原,不能亲自登门祝贺张大人,只好托小人代为致意!”

张佩纶听出点意思来,说:“莫非敝人进步,与张之洞有关?”禹老板打着哈哈,也不挑明,只说张之洞体谅京官清贫,让他来送些炭敬。尔后留下一大包银子,揖别而出。严冬临近,得烧炭火驱寒,张佩纶那点薪俸仅够买米买面,无钱购炭,不挨饿就得受冻,不受冻就得挨饿。没法拒绝禹老板美意,张佩纶只有厚颜接纳。

过后张佩纶跑到山西会馆一打听,才知禹老板打着张之洞旗号,给翁同龢送过宋版《陶诗》,翁同龢再通过奕(左讠右睘),到慈禧面前举荐自己,慈禧一点头,左副都御史就这样到了自己名下。张之洞真够义气,助你上位,你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他又让禹老板上门,倒贴银子给你。世上哪有此等好事?不用说,张之洞肯定有啥用意。

还没弄明白张之洞用意何在,又连续有人上门,同样献上大包炭敬。张佩纶居京十年,皆因有职无权,向来门前冷落鞍马稀,无人知道张家门楣高低,如今这些人一反常态,纷纷登门献银子,到底图的什么?张佩纶很快发现,送炭敬的人与两位外臣有关,一是唐炯,一是徐延旭。原来这些人送上炭敬后,都会有意无意论及唐徐两人,说他俩如何如何清廉,如何如何能干,仿佛这两人得不到重用,大清立即就会灭亡似的。

既然送炭敬的人如此推崇唐炯和徐延旭,张佩纶自然得留意留意两人出处。印象中两人好像都与张之洞有些瓜葛。可上吏部一查,唐炯原籍贵州遵义,咸丰举人,看不出与张之洞有啥渊源。徐延旭则系山东人,咸丰进士,没做过京官,与同治探花张之洞亦无交集。

张佩纶有些失望,上了李鸿藻家。李鸿藻现为协办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与张之洞交往密切,对其来龙去脉该有所了解。见面后,聊上几句,张佩纶便旁敲侧击,论及张之洞家庭背景,李鸿藻笑笑道:“张家可是河北南皮望族,京畿无人不晓。张父曾在贵州为官十年,做过兴义、遵义等地知府,张之洞就出生于兴义府衙。”

张佩纶似有所悟,顺话道:“听说四川建昌道唐炯便是贵州遵义人,莫非张之洞早认识唐炯?”李鸿藻打声哈哈,道:“你没说错。唐家可是遵义最有威势的官宦之家,唐炯父亲曾出任过西南多处地方长官。遵义就有民谣称:要想唐家不做官,除非干断洗马滩。洗马滩是遵义城外河滩,遵义山多水满,河滩哪有干断之可能?”张佩纶说:“想不到唐炯还有些来历。”李鸿藻说:“唐家是遵义旺族,张父主政过遵义,两家自然会走到一起。”张佩纶说:“何以见得?”李鸿藻说:“张之洞妻子就是唐炯亲妹。”

原来唐炯是张之洞大舅子。张佩纶恍然大悟。又东拉西扯,将话题引向徐延旭。李鸿藻也不瞒张佩纶,道:“徐延旭虽系山东人,却是张之洞姐夫儿女亲家。”

怪不得张之洞苦心孤诣,把你自从四品侍讲学士弄到正三品左副都御史高位,又发动禹老板等人上门送炭敬,献殷勤,原来用意深远。也是张之洞与唐徐两人沾亲带故,总得避避嫌,不好直接举荐,才不得不借你张佩纶之力,把两人推送上去。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回报一下人家,实在说不过去。告别李鸿藻,回到家里,张佩纶就动笔拟折,为唐炯和徐延旭大唱赞歌。别看张佩纶笔如毒箭,射向谁,谁倒地立毙,如今以笔管为喇叭,行使吹捧之能事,也够厉害,可把人吹上天去。其实张佩纶属后起之秀,没接触过唐炯和徐延旭,不知两人高矮胖瘦,忠奸智愚,但还是凭借臆想,理直气壮编造道:唐炯知兵,可任艰巨;徐延旭久守梧州,屡屡出关治盗,得交人心。由此推断,若让唐炯领滇南一军,徐延旭领桂西一军,所益必大。言外之意,法军蠢蠢欲动,试图先灭黑旗军,再突破中越边境,北犯中国,只要唐徐分驻滇南桂西,法军必然有来无回,灰飞烟灭。

想想张佩纶一张乌鸦嘴,咒谁谁倒霉,批谁谁落马,而今一反常态,突然夜莺样唱起颂歌来,肯定格外中听入耳。果然慈禧一见张折,又惊又喜,对吏部尚书李鸿藻道:“张佩纶眼界高,满朝文武无人可入其法眼,竟破例举荐起唐炯和徐延旭来,可见唐徐二人该有多优秀,多能干。难得张佩纶慧眼识珠,就准了吧。”

张之洞往张佩纶身上使劲时,也没少给李鸿藻好处,眼下慈禧发了话,李鸿藻还有啥可说?也就顺水推舟,以落实慈禧懿旨为由,将唐徐两人自四品道员提拔为正三品布政使,分掌滇桂厘税政务。转过年来,至光绪九年(1883)春上,又分别擢为巡抚,主持两地军政。太平军和捻军平定后,如此破例任用巡抚大员者,可谓绝无仅有,一时朝野议论纷纷。

数月之间,就自四品道员,连窜四级,升至正二品巡抚高位,成为堂堂封疆大吏,换作别人只怕也难抑心头亢奋,非把身上力气使出来不可。唐徐两人意气风发,跃跃欲试,只想大干一场,任谁都没法阻挡。就是不阻也不挡,只要你躲闪不及,稍稍有碍观瞻,便一脚把你踢出去老远。比如归籍提督冯子材,受李鸿章调度,毅然出山,率旧部驻守中越边境,徐延旭出任桂抚后,觉得他不好使唤,碍手碍脚,找个借口,把他排挤回了钦州老家。

得知冯子材被徐延旭赶走,远在天津的李鸿章捶胸顿足,悲叹道:“徐延旭不是自毁长城吗?真正能与法军对抗者,并非滇桂边军,亦非刘永福黑旗军,而是冯子材所领旧部。冯子材这一走,一旦法军北犯,谁来守护大清西南门户!”

薛福成也为冯子材抱不平,道:“徐延旭做梧州知府时,曾入越剿过匪,便以为法军也是地方匪寇,容易对付,赶走冯子材,日后成大事,免得有人分功。再则李鸿藻、张之洞等清流党人,视西南为自己势力范围,推举唐炯和徐延旭巡抚滇桂,可谓煞费苦心。偏偏冯子材受相国征调出山,又岂能容忍其存在?”

李鸿章无奈叹道:“老夫知道朝臣心态,凡老夫要办的事和要用的人,他们就横竖看不惯,非阻拦不可。比如潘鼎新和刘铭传两位淮军老将,本督几次上书奏陈,请调出山,主持西南军事,朝廷就是不同意。别说潘刘资历摆在那里,单说两人久经沙场,身历百战,入主滇桂,对抗法军,难道不比唐炯与徐延旭强得多吗?”

两位正在感慨,邮差送来大哥李瀚章发自合肥的信函,说母亲墓碑已请人錾好,坟墓石料也准备妥帖,就等二弟告假归籍,修坟立碑,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宝李条约》签订后,中越边境暂时还算安宁,朝中众臣又不愿你李鸿章插手西南之事,何不趁机回趟合肥,了却夙愿?当夜李鸿章便上书朝廷,请求返乡为母亲修坟立碑。这回朝廷倒也开明,复旨恩准两月假期。谕旨下达后,李鸿章急不可待,带上十数名亲兵,登上专轮,渡海南行。经长江,入裕溪,过巢湖,抬眼望去,万里水天,风起云合,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李鸿章心头一惊,莫非又有什么变故,想安安静静为母亲修坟立碑都不可能?

果然李鸿章刚回到合肥,就有消息自巴黎传出,法国内阁更迭,新当选首相叫做茹费理,素有殖民地后兴使徒之称,曾以镇压巴黎公社起义名镇全球。上台伊始,茹费理就痛批前任对越政策过于软弱,粗暴宣布宝海与李鸿章达成的《宝李条约》无效。

总署大臣大惊失色,将法国变局写成塘报,速发安徽巡抚衙门,嘱速转李鸿章。其时李家兄弟正在井上坟给母亲修坟,举办立碑仪式。墓碑立就,仪式完毕,兄弟们下山刚迈进李家老宅,抚衙官差便飞马而至。李鸿章接过塘报,粗读一遍,半日无语。兄弟几个不知何事,凑过来问道:“是不是朝局有变?”

李鸿章把塘报递给兄弟们。几位传阅一遍,李瀚章说:“西南不得安宁,老二看来没法继续在家安静待下去。”五弟李凤章不解道:“西南又不归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管辖,二哥干吗不能待在家里?”李瀚章说:“五弟不知,北京有个说法,直隶督府属第二军机处,北洋衙署为第二总署,西南不宁,朝廷岂肯放过二弟?”

李瀚章话没落音,朝廷六百里谕令便已传至,说国家存亡攸关,李鸿章务必尽快修毕母亲坟墓,不必拘泥假期届满,即回署任。差官走后,李瀚章问李鸿章道:“二弟作如何打算?”李鸿章说:“法国蚕食越南,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两个月,咱既已归乡,就多为母亲烧烧纸,燃燃香,没必要匆匆赶回去。”

李凤章怂恿道:“反正国事没完没了,不可能有个尽头,二哥也该留下多待些时日,好好打理打理家事。”李鸿章说:“有何家事要打理?”四弟李蕴章说:“二哥不会忘记,您与三哥选就的温家大村宅基地吧?三哥刚打好地基,便突然病故,继而母亲去世,一直搁置在那里没动。既然母亲大事已毕,二哥也应去看看,做个决断,择日重新开工,早些建就落成,日后致仕归里,也好有个去处。”李凤章接话道:“还有庐州城里五进大宅,也是当年二哥与咱们几个弟弟所选地址,二哥从没入住过,可否也进城待上几天?”李瀚章道:“另外四弟为二弟代购的四五百亩田土,二弟恐怕也得亲自去踩踩界线,以便心中有数,不然哪丘田哪块土属你名下,都两眼一抹黑,不清不楚。”

李鸿章几分无奈,道:“太后于我恩重如山,我早把自己交给大清,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哪敢弃国家安危于不顾,分出心来,操持自家私事?再说国无宁日,家也没有好日子可过。所幸四弟五弟能干,房产田土之事,有你俩操办,足可放心。除非日后皇上和太后开恩,准我落叶归根,回籍养老,届时再慢慢料理也不为迟。”李蕴章道:“日后又是何日呢?”李瀚章道:“谁也说不准日后为何日,至少不是明日后日。”李凤章笑道:“明日后日催驾圣旨一到,二哥又得强打精神,起程上路。”

不出兄弟几个预料,没过几天,圣旨又飞速送达,说法国新任首相茹费理举全国之力,大量增拨越战经费,命令驻越法军大举北进,已攻陷越南南定,着李鸿章援金革毋避之义,迅速动身,离开合肥,前往广东,督办西南军事,两广及滇军均归节制。

李鸿章奏调潘鼎新与刘铭传主持滇桂军事,朝廷置之不理,反将唐炯和徐延旭连提数级,巡抚滇桂两地,如今法军北犯,竟支使你奔赴广东,调度滇桂边军,简直是瞎搞。想想唐徐之流,只知感恩李鸿藻、张之洞和翁同龢他们,哪会听命于你这淮军老帅?将帅尿不到一只壶里,不是去广东找死么?到底是谁设下陷阱,逼你往里面跳!

李鸿章不愿跳陷阱,朝廷则紧追不放,没过几日,第三道圣旨又发往合肥,催他立即赴粤。被逼无奈,李鸿章只好把话挑明,自己没法调动西南兵将,去也无用,奏请先赴上海,视军情变化再定。毕竟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奈不何李鸿章,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同意他先赴上海,反正不能远避合肥,独享清福。

事不宜迟,接阅圣旨,李鸿章便开始动作起来。先命亲兵去肥西大潜山,召刘铭传来见,看他愿不愿意出山。亲兵遵命正要出发,村口飙来数匹快马,为首竟是刘铭传。原来得知李鸿章回乡为母造坟,刘铭传特从肥西赶来,拜访老帅。

李鸿章闻报,出门迎住昔日部将,请入棣华书屋。书童递茶进来,刘铭传端过去,一口喝干,往太师椅上一坐,高门大嗓道:“听说鸿帅返乡多日,怎不早些告知,本麻子也好登门探望,讨几杯烧酒,暖暖肠胃。”

刘铭传满脸麻坑,人称刘麻子,他本人也不忌讳,常自称本麻子。李鸿章笑道:“没早些告知,你不也已上了门?”刘铭传乐道:“磨店李宅,本麻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像进自家菜园子一样。”李鸿章道:“省三(刘铭传)突闯菜园,是来种菜,还是摘菜?”刘铭传打着哈哈道:“不种菜,也不摘菜,专来吃菜。”

李鸿章收住脸上笑容,说:“老夫已安排亲兵,准备去大潜山请你来会,想不到你已先到,看来咱们心有灵犀啊。”刘铭传道:“鸿帅召本麻子,有何见教?”李鸿章说:“不知你听说没有,法军已攻克越南南定,西南吃紧,只怕大清在劫难逃啊。”

“西南之事,多少有些耳闻。”刘铭传愤然道,“本麻子还听说,鸿帅意欲起用淮军旧将,张之洞之流却巧使手段,任人唯亲,让唐炯和徐延旭连升四级,拔到巡抚高位,盘踞西南。朝廷一面滥用庸才,一面防淮军如防贼,鸿帅何必死心塌地为其卖命?听说鸿帅有心做山中宰相,干脆留下别走算了,本麻子陪您下棋打牌,钓鱼喝酒,何等逍遥自在?”

李鸿章道:“山中只有樵夫,哪来宰相?”刘铭传笑道:“山中宰相不遍地都是: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寿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亦即地上神仙。”李鸿章笑道:“看省三张口就来,从哪儿听得的?”

刘铭传说:“朝野都在传抄鸿帅妙联,还能瞒过本麻子?此次赴磨店,就是来请鸿帅书写此联赐我,当然宰相二字得改成将军。铭传没有帅才,可也打过仗,做过提督,将军勉强算得上吧?”李鸿章笑道:“行啊,待会儿写就是。不过宰相不能改成将军,得改成寨王。”刘铭传哈哈大笑道:“寨王更妙,想干吗就干吗,想不干吗就不干吗。”

两人正在笑谈,李瀚章已温好酒,来请客人入席。到得席上,见满桌大鱼大肉,刘铭传乐道:“刚才还跟鸿帅说来磨店吃菜,不想大哥摆上这么多美味佳肴,正可一醉方休。”

有李家兄弟作陪,刘铭传一时豪情大发,放开喉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知不觉间已是酩酊大醉。酒醒时分,已是隔日上午,李鸿章来到床前,亲自递上醒酒茶。刘铭传翻身而起,双手接过茶杯,咕噜咕噜喝进肚里,尔后嘴巴一抹,爽快道:“鸿帅发话吧,要本麻子往东还是往西,上山还是下河?”

虽说刘铭传久居乡间,却早听说李鸿章多次奏请起用自己,无奈朝廷瞻前顾后,一直没给明确答复,刘铭传就这样在大潜山一待十四五年。如今西南有事,唐炯徐延旭之流难担大任,正是自己复出之时,老帅有召,自然当仁不让。李鸿章深受感动,说:“省三有此姿态,鸿章心里就有底了。法国铁心吞并越南,中法难免一战,省三想再待在大潜山做寨主,只怕已不太可能。你做好准备吧,会有圣旨下达,召你出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