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忠说:“也正基于此,欧美列强才以万国公法为由,高喊平等口号,不承认主权国家之间宗藩关系,自己却入侵弱国,以为殖民地,胡作非为。怪只怪大清衰弱,在此弱肉强食时代,直不起腰,说不起话。也是今非昔比,昔时中国国土广,人口多,国力强盛,可以周边小国为藩属,居高临下,享受万国来朝之虚荣。待到蒸汽机发明,天下情形大变,只要拥有坚船利炮,英法德等地窄人少之国也可成为强国,称霸世界,横行各地。中国徒有其表,弱不如人,还想抱着宗主旧梦,驾驭周边藩国,已不可能。”
“眉叔兄所言,在下也懂。”周馥无奈道,“可藩属藩属,就是以属国为藩,眼看藩篱被洋人推倒,大清不得不直面洋人坚船利炮,又如何是好?”马建忠说:“这也正是大清尴尬之处,没有藩篱,心里不踏实,眼见藩篱摇摇欲坠,欲给予维护,又无能为力。”
李鸿章叹道:“没办法,身处尴尬时代,也只能做尴尬人,办尴尬事。你俩还是陪同舒斐尔跑趟朝鲜吧,能促使美朝立约成功,做个榜样,其他泰西各国也会跟进,以后俄日对朝鲜有啥企图,也会顾忌欧美各国,不敢轻举妄动。”
李鸿章发了话,周馥和马建忠通知舒斐尔,择日赶赴朝鲜。金允植带领周马二人觐见过国王李熙,又与大院君沟通。大院君看大清面子,不再阻止朝美通商,金允植等人才与舒斐尔坐到桌旁,商谈立约事宜。几经磋商,《美朝修好通商条约》于光绪八年(1882)春成功签署。英、法、德等国不甘落后,也加紧与朝接触,相继订立通商条约。与美朝条约一样,其他各国条约一律没有朝鲜为中国藩属字样。就为藩属两字的失去,大清朝臣跳起脚来,指着天津方向,破口大骂李鸿章卖藩卖国,呼吁进兵朝鲜,迫使其废除各国通商条约。
事情就是这样,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法越《西贡条约》签订,中缅与中越宗藩关系废除,朝日《江华条约》不言中朝宗藩二字,清廷没人放半个屁,尔今朝鲜与美英法德各国条约里不提中国,朝臣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原因只有一个,事不关李鸿章,哪怕亡国亡种,也甘领甘受,一旦与李鸿章沾上边,无论是好是坏,皆系卖国行为,罪不可赦。
李鸿章懒得去理朝臣非议。总不可能为守住大清与邻国形同虚设的宗藩二字,天天跟英法美德各国死掐吧?死掐耗神耗力不说,还损害与各国感情,把局面弄得更糟。退一步说,即使欧美各国承认中国与邻国宗藩关系,邻国也乐意做中国藩篱,中国自己不强大,列强还是可越过藩国,直接攻破中国甚至京都大门,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说到底,一国之安全不能寄托在邻国身上,只能靠自己争气,求富图强。不富不强,谁都不会把你当回事,都可欺侮上门。求富图强不是空口喊空话,得付诸行动,一件件落到实处。好在制造、航运、采矿、电报已初具规模,卓见成效。唐胥铁路延伸至芦台后,正往大沽方向展筑,日后还会西连天津。上海机器纺织和造纸也在筹办之中,可望早日开机运行。眼下最当紧的,还是购船置炮,尽快将北洋水师打造成新式海军,一时没法与英法德俄海军抗衡,至少不能落后日本太远。
正在李鸿章雄心勃勃,为求富图强奔波忙碌之时,李经方自武汉来函,告知祖母服用马根济开具的西药后,便血症逐渐痊愈,已能离床下地,在总督府后衙自如行走。李鸿章大喜,去函嘱咐儿子,好好照顾老人,多陪同说话解闷。不久李经方回信,说老人心情颇佳,饭量大增,精神头十足,在督府花园一转就是半天,不知疲倦的样子。
哪有八十多岁老人病后如此雄健的?李鸿章心头一沉,脑际浮出一句老话:老健春寒秋后热。老人太过强健,就如春寒与秋后热,岂能长久?李鸿章放下手头事务,抓紧草拟折片,举荐周盛传、潘鼎新、丁日昌、周馥、盛宣怀、马建忠、唐廷枢、薛福成等武职文员,说他们乃国家栋梁之材,国家又正值用人之际,请求太后和皇上,该重用的重用,该擢拔的擢拔。李鸿章不无担心,万一母亲有啥意外,自己丁忧回乡,一去三年,以后能否回任直隶和北洋,实属难料,这些有用之才为继任者所弃,于朝廷是大损失。
果然不出李鸿章所料,折片派发递京,另就制造、采矿、铁路、造纸、纺织及海防各项事务做过安排,武汉传来噩耗,母亲大人仙逝于湖广总督府邸。李鸿章老泪纵横,摆好香案,披麻戴孝,望南而拜。尔后奏请朝廷,恳求开缺终制,回乡为母守孝。
李折呈入宫中,慈禧太后顿时慌了神,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天津是大清门户,没李鸿章坐镇坚守,谁替自己应付难缠洋人,阻拦洋枪洋炮?慈禧比谁心里更清楚,朝中少几个侍郎尚书大学士,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缺几位王公大臣,无关紧要得很,一旦大清门户少了李鸿章,自己坐无靠,躺无凭,吃不香,睡不稳啊。
宫中慈禧坐立不安,宫外众臣也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天会塌下来似的。怪就怪在平时李鸿章兴洋务,振商贸,固海防,每办一件事,众臣不是反对,就是咒骂,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一旦意识到他人会离去,顿感靠山崩溃,一个个惊恐万分。
也有自高自大者,觉得李鸿章没啥了不起,有他不多,无他亦不少。比如张之洞,就不怎么把李鸿章放在眼里。张大才子本已受命山西巡抚,因好与李鸿藻、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人议论海防,年后经奕?奏请慈禧,召回京师商议海防大计,其时正游走于军机处与总理衙门之间。得知李母逝世,李鸿章将回乡丁忧,张之洞心下一阵窃喜,竟生非分之想,垂涎起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重位来。光想自然不够,还得有所行动。张之洞迈进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李鸿藻家里,打着拱手道:“恭喜大学士大人!”
李鸿藻乃清流派领袖,与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清流党人过从甚密。也正是李鸿藻作用,张之洞才由翰林院五品侍讲,连跳数级,一跃而为二品巡抚。既然可从侍讲直窜巡抚,从巡抚升任总督自然不在话下,虽说直隶总督为疆臣之首,没任过其他总督,想一步到位太难。可事在人为,只要李鸿藻、宝鋆还有奕(左讠右睘)肯说话,也不是无此可能。
张李系河北老乡,又为清流同党,关系非同寻常,李鸿藻拉着张之洞,直奔书房,吩咐家丁端上茶水,笑笑道:“香涛(张之洞)惯作惊人之语,你倒说说,老夫何喜之有?”张之洞喝口茶,抹抹嘴巴,笑吟吟道:“李鸿章即将丁忧回乡,循例须让出文华殿大学士,宝鋆、左宗棠、灵桂三人依次前移,留下大学士空缺,自然归您协办大学士进补。”
李鸿藻这才恍然大悟,笑道:“若老佛爷有意夺情,不让李鸿章离职丁忧呢?”
老佛爷就是慈禧太后。慈安太后存世时,名义上位在慈禧之前,朝廷内外只能一视同仁,都叫作太后,最多以东西二字区别之。自慈安宾天后,慈禧一人独大,不知何时,宫里太监与宫女为讨她喜欢,开始尊其为老佛爷。慢慢传出宫外,朝臣也开口老佛爷,闭口老佛爷,慈禧心里受用,老佛爷三字渐成其一人专属。
张之洞也知慈禧轻易不会放李鸿章走人,道:“大清以孝治国,老佛爷岂容大臣贪位忘亲,妨贤误国?虽说李鸿章还算精明能干,又久治直隶与北洋,多多少少有些成效,可也不能因此说明离开他李鸿章,其他人就不能信任这个位置。比如中堂大人您,若有合适人选可做帝师,委您以直隶与北洋,比他李鸿章不知强多少倍呢。”
也是李鸿藻不仅身为帝师,还协助奕?打理军机和总署事务多年,深知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位置事关大清存亡,不是谁想干就干得来的,从没想过自己比李鸿章强,可取而代之。张之洞不可能不知此理,之所以还要故意贬低李鸿章,以抬高你李鸿藻,肯定有啥不可告人之企图。人就是这样,只要心有企图,再肉麻的谀辞也说得出口。
李鸿藻阅人无数,世事洞明,张之洞一撅臀,就知他要拉什么屎,面无表情望着对方双眼,说:“是不是你想总督直隶和主持北洋?”张之洞脸一红,说:“之洞岂敢有此非分之想?中堂大人德高望重,才适合此重位。”
“香涛正值年富力强,有此想法也不错嘛。”李鸿藻嘴上这么说,心想李鸿章真卸任回籍,腾出文华殿大学士位置,宝鋆晋级首席阁揆,左宗棠、灵桂和自己依次递进,还能留出协办大学士给他人,确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至于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重位,还是让给后起之秀,比如张之洞之流,自己年过花甲,别说难以信任,就是如李鸿章本事通天,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啃不动了,不如留在皇上身边,做个安稳官,享些清福,也多活些年头。
张之洞精明过人,自然揣度得出李鸿藻肚里想法,也不多话,打打拱手,告辞出门,钻入轿子,去了山西会馆。李鸿藻年过花甲,不稀罕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位置,却渴望去掉自己大学士前面协办二字,不愁他不去老佛爷那里争取。不过仅凭李鸿藻之力还不行,他虽系吏部尚书,毕竟属于汉臣,谁升谁降,吏部满员尚书宝鋆的话更有分量。大清六部为满汉同治,每部都有满汉两位尚书,以满尚书为主,汉尚书为辅。与此同理,左右侍郎职数,也满汉各占一半。张之洞谙熟官场套路,知道想走近满臣宝鋆,还得用钱买通满员,从中使使暗劲。山西会馆乃晋商集聚处,自己身为山西巡抚,找晋商弄些银子,不是难事。
再道宝鋆,不仅是吏部尚书和武英殿大学士,还是军机处和总署大臣,威望仅次于恭亲王奕?和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兄弟。按说作为人臣,到得宝鋆这个份上,已登峰造极,别无所求,可偏偏还留着一个小小遗憾,便是武英殿大学士位在首席阁揆文华殿大学士之后。换言之,只要宝鋆在意首席阁揆,就会有赶走李鸿章之意愿。可怎么才能把宝鋆与李鸿藻拉到一起,共同对付李鸿章呢?张之洞深知,自己虽有巡抚身份,毕竟在宝鋆眼里啥都不是,只有通过宝廷,攻破宝鋆。宝廷不仅是满员,还有爱新觉罗血统,比普通旗人宝鋆高贵得多,尽管其时宝廷才是侍讲学士,地位远不及宝鋆。也就是说,宝廷若肯出面,宝鋆绝对会买账。
与宝鋆还有李鸿藻不同,宝廷才四十出头,既渴望官位,又渴望银子。他是风流才子,家里养着好些艺妓,开销大,正缺钱花。无奈张之洞颇有抱负,平时注意力不在银子上面,手头不怎么宽裕。幸好平时没少跟晋商接触,关键时刻用得着。果然进得山西会馆,好几位驻馆晋商便围上来,打躬作揖,问巡抚大人有何贵干,只管吩咐。张之洞盯住一位姓禹的茶商,笑道:“听说禹老板进了批好茶,可否让本抚尝尝?”
禹老板求之不得,迎张之洞入室,泡好茶水,呈上前来,道:“此乃福建发过来的新产铁观音,正要押运张家口,巡抚大人看得起,送您几袋。”张之洞喝口茶水,叫过好,轻轻放下茶杯,说:“本抚不缺茶喝,倒是有位侍讲学士嗜茶如命,没有茶喝就作不出诗,写不成字,本抚想带你去开开眼界,用你铁观音换他诗词书法如何?”
禹老板连说几个行,备好铁观音和银子,随张之洞去了宝廷家里。宝廷住在显祖所留松树胡同旧居里,墙断瓦破,窗损门歪,已辉煌不再。好在宝廷趣在诗文,对此不以为意。张之洞和禹老板上门时,他正兴致勃勃,在书房里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那是宝廷自己作的诗句: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娥眉不爱官。
宝廷曾出任福建学政,期满后乘船北归,迷上船妓,以此诗为记,一时传遍大江南北。真名士有真名士之派头,不屑用自己墨水,书写别人包括古人陈词滥调,只涂抹出于自己胸臆的诗文。与宝廷不同,张之洞是不折不扣的官迷,却也欣赏其洒脱劲,当即鼓掌道:“好诗好字,相得益彰,要之洞不钦佩都不行啊。”禹老板也随和道:“吾等陋商,虽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如此绝佳诗词和书法。”
普天之下,只有两样东西为宝廷看重,一是自己肚里诗才,二是位高权重的大官,虽说他笔底说是不爱官。除此之外,再无人无物,能入其法眼,更别说什么茶商盐贩。无奈禹老板是张之洞请来的,宝廷不好怠慢,听他赞美自己的诗和字,不得不谦虚几句。张之洞拍拍禹老板肩膀,说:“咱说过,来见大诗人,定叫你大开眼界,果然不虚此行吧?”
禹老板会意,放下手里铁观音,对宝廷说:“小人经营茶叶之余,也爱好收藏,不知宝大人愿不愿意出手墨宝,满足一下小人贪念?”宝廷撇撇嘴角,一脸不屑道:“本侍讲不过写着玩儿,逗自己开心,从没想过出手予人。”
禹老板掏出一大包银子,呈于张之洞。张之洞转递给宝廷,低声下气道:“弟知宝兄连官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乎这么几个银子。可谁要你诗作得太妙,字写得太绝,勾起禹老板贪心,欲罢而不能?你就忍痛割爱,成人之美吧。”
“张抚这么说,宝廷再故作矜持,就有些不近人情了。行行行,就让禹老板拿去压箱底吧。”宝廷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拿出印鉴,盖在字旁,再弯腰下去,吹几口气,小心折叠好,交给禹老板。禹老板如获至宝,连连称谢。
张之洞也帮着感谢几句,给禹老板使个眼色,起身告辞。看在银子面子上,宝廷送出屋外。又放低姿态,送禹老板入轿后,再跑到张之洞旁边,打起轿帘,道:“张抚让禹老板来送银子,宝廷受之有愧啊。”
别看宝廷眼睛长在额头上,到底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那几滴墨水,值不得禹老板大包银子,要张之洞给个确切说法。张之洞笑笑道:“李鸿章即将卸下文华殿大学士,回乡丁忧,首席阁揆轮也该轮到宝爷头上了。只你近得宝爷身前,提醒他一句,别错过时机。”
宝鋆要晋首席阁揆,你张之洞着什么急呢?宝廷稍事迟疑,立即明白过来,张之洞眼界高,已看中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重位。莫非直督和北洋仅及禹老板一包银子?宝廷心里略感不爽,只听张之洞又道:“只要之洞离开山西,一定附片保举宝兄继任。”
这还差不多。宝廷笑笑道:“咱有一阵子没去见宝爷啦,几日前老爷子还托人捎话,怪我是不是忘了宝府面南面北,咱正好上门去赔个罪。”
告别宝廷,张之洞又带上禹老板,去会张佩纶。张佩纶已入总署当差,助奕?奕(左讠右睘)二王筹划新式海军。奕?器重李鸿章,轻易不会放他离任直隶和北洋,张之洞只好在奕(左讠右睘)身上使劲。奕(左讠右睘)见不得李鸿章一味对外议和,早想把他扒开,若通过张佩纶,怂恿奕(左讠右睘)给慈禧施加影响,宝鋆与李鸿藻两人再从旁发力,李鸿章非拍屁股走人不可。只是张佩纶得过李鸿章不少好处,会不会听你摆布?张之洞觉得也好办。他太了解张佩纶,喜欢李鸿章的银子,又对他外交上只知言和大为不满。比如中英马嘉理事件和中俄伊犁之争,都被李鸿章巧使手腕,化解于无形,气得力主开战的张佩纶嗷嗷大叫,当张之洞面发过不少牢骚。张之洞就是看中这点,断定张佩纶会配合自己,促使李鸿章离职回乡。
来到张家,见着张佩纶,张之洞又如法炮制,让禹老板拿出银子,换张佩纶的字。张佩纶一心谋划新式海军大事,好久没再写字,张之洞就擅作主张,取下他书房里的挂画,塞给禹老板。那是无名之辈画作,不值几个钱,张佩纶自然不以为意。禹老板知道张之洞有话要跟主人说,拿过挂画,告辞走人,留下张之洞,与主人纵议古今,畅叙天下。
一说一说,说到日本觊觎朝鲜,法国入侵越南,张之洞感叹道:“中国虽不强大,可也不能老是低声下气,受人欺侮,总该直起腰杆,一争长短,赢就赢个痛快,输也输个服气。”张佩纶说:“只要李相国身处北洋,外事说得上话,朝廷肯定会听其主张,每每以和议了事。”张之洞说:“这次恐怕难说,李母逝世,李相国已上折请求回乡守制。他一走,谁还能阻止中国跟日本和法国决一雌雄?”张佩纶说:“还有恭亲王呢,他与李相国同穿一条裤子。”张之洞说:“你只知有恭亲王,不知还有醇亲王。自新皇登基以来,醇亲王渐有压倒恭亲王之势,如果李相国离任,恭亲王还想斗过醇亲王,恐怕就有些难了。”
张佩纶一下子明白张之洞让晋商送银用意,说:“你是想促成李相国回乡丁忧,叫恭亲王难唱独角戏,好一切醇亲王说了算,日后教训教训日本和法国?”张之洞笑道:“不仅为教训日本和法国。”张佩纶说:“还为什么?”张之洞说:“幼樵(张佩纶)兄想想看,李相国身为文华殿大学士,又占据直隶和北洋大位,一旦他卸任南归,好些人都会因而补缺获益。一旦获益者得知,你在此中起过至关重要作用,还能忘记你不成?比如俺张之洞有机会离开山西,肯定会有人主动出面,举荐你继任晋抚。”
张之洞任晋抚不久,离开山西干吗去呢?也是张佩纶脑瓜子转得快,意识到这小子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不过张之洞离开山西,腾出晋抚,交自己一试身手,倒也未尝不可。至少需要用钱,不必别人怜悯,怂恿茶商来送银子。京官好做钱难赚,要想发家致富,还得离开京都,外放督抚,直接掌管厘捐钱谷。张佩纶答应张之洞,寻机会接近醇亲王奕(左讠右睘),要他鼓动鼓动慈禧,趁李鸿章奏请回乡守制,放他一马,满足其愿望。
得到张佩纶承诺,张之洞又找过陈宝琛,由他撺掇翁同龢,促成李鸿章离职。觉得还不够,又往李莲英身上使银子,要他多在慈禧面前说李鸿章如何忠孝仁义。意思是孝父母只一时,忠国家乃一世,不放李鸿章回乡丁忧,不合大清以孝治国成规,会令天下父母心寒。
经张之洞上下其手,左串右联,朝臣基本形成共识,一致认为李鸿章非回乡丁忧守制不可,否则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这日慈禧召群臣商议海防大计。张之洞虽已外放山西,却为海防方案制订者之一,也受邀参加廷议。方案由张佩纶执笔,经由奕?和奕(左讠右睘)二王审阅,已呈至慈禧手上,慈禧拿出来,交群臣讨论。讨论结果,先在总署设置海防股,负责拨付海防经费,协调北、南、粤三洋水师,待他日条件成熟,再单独设置海防衙门,成立新式海军。慈禧基本同意众臣意见,说:“总署大臣听旨,众爱卿提议颇为有理,你们尽快充实至海防方案里,抄发李鸿章、左宗棠、张树声,听听三人声音,毕竟北、南、粤三洋归三人主持,管不管用,还得他们认可。唯李鸿章有孝在身,不能专心国事,北洋任重道艰,不可须臾无帅,如何是好?”
慈禧话音甫落,宝鋆出列道:“百善孝先,无孝不忠,李鸿章堂堂文华殿大学士,乃百官之首,自然得率先垂范,做出榜样,恳请丁忧守制,切不可贪恋权位。”慈禧道:“李鸿章没贪恋权位,早已上折,请求辞官回乡,为母送终。”
李鸿藻进言道:“李鸿章饱读儒家经书,又历经道咸同光四朝,懂我大清祖制,岂敢不遵守孝道,上折恳请丁忧?皇上和太后不可放纵李鸿章,弃大节而不顾。”慈禧说:“你们只管放心,没人放纵李鸿章,阻拦他回乡丁忧。”
翁同龢接话道:“太后和皇上圣明,此乃大清臣民之福。记得曾国藩在世时说过,他这辈子乏善可陈,却培养出曾国荃、李鸿章和俞樾三位拼命三郎,一位拼命打仗,一位拼命做官,一位拼命著书。李鸿章拼命拼惯了,不可一日无官位,片刻无权柄,皇上和太后可得防他离任后,人走心不走,继续干政,败坏官场风习。”慈禧不乐道:“李鸿章还在天津北洋衙署没走呢,你怎知他离任后会继续干政?”
徐桐等几位尚书也发表过类似看法,朝堂慢慢安静下来。同光以来,有个成例,凡廷议人事,大学士先发表高见,尚书侍郎(或在京督抚)继之,学士和御史跟进,回头亲王表过态,最后太后一锤定音。依此次序,现已轮到张之洞出声。不想他却装聋卖傻,低垂着脑袋,毫无反应。张佩纶有些不满,这小子背后使尽手段,非赶李鸿章离任不可,到得朝堂上,当着太后和皇上面,竟不声不响,屁都不放一个。偏偏张佩纶是急性子,实在憋不住,只好出列道:“李鸿章回乡丁忧,一去三年,所遗文华殿大学士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不好空在那里,太后和皇上须考虑合适人选接替。毕竟直隶和北洋拱卫京畿,得有能臣良吏把守。”
受张之洞之托,张佩纶专门找过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答应说服慈禧,放李鸿章回乡丁忧,另选大员取而代之,不然张佩纶也不敢口出此言。宝廷与陈宝琛立即响应,说照大清惯例,李鸿章一走,文华殿大学士可让武英殿大学士进补,其后东阁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及协办大学士依次递进。至于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可从现有督抚里擢拔,比如张之洞这样既懂海防,又热衷洋务之干将,就非常适合这个重要位置。
众臣都知宝廷和陈宝琛在给宝鋆、李鸿藻这些大佬代言,纷纷表示赞同。接下来该奕?奕(左讠右睘)二王开口了。可两人迟疑着没吱声,朝堂再一次陷入沉寂。慈禧往下扫视一遍,目光停在张之洞身上,冷冷道:“张之洞怎么不说话?”
恰好张之洞也抬了头,向帘子后瞧过去。就这一瞧,张之洞顿时读懂慈禧眼里内涵,赶紧出列道:“秉太后和皇上,微臣觉得李鸿章可以丁忧,但不能离任。”
不离任,又怎么丁忧?莫非把李鸿章劈成两半,一半留在天津继续操纵直隶和北洋,一半回合肥老家给母亲守制?众臣正觉得莫名其妙,慈禧脸上浮起浅笑,饶有兴致道:“你倒说说,怎么才能让李鸿章既丁忧,又不离任?”
张之洞朗声道:“这不难办,先准李鸿章百日丧假,回乡葬母,待百日期满,再夺情起复,令他素服回津,主持直隶和北洋,只不参加各类庆典和接受嘉奖就是。如此一来,朝廷不用担心京畿安危,李鸿章也忠孝得以两全,岂不为妙?”
“还是张之洞脑瓜好使。”慈禧绷紧的面肌顿时松弛下来,侧首问奕?和奕(左讠右睘)二人,“恭亲王和醇亲王意下如何?”奕?本不赞成李鸿章全身而退,自然没话可说。奕(左讠右睘)虽有心赶走李鸿章,可慈禧已明言肯定过张之洞,自然不好违背她意志,只得点头认可。
最后慈禧发话,就照张之洞所说,复旨李鸿章,恩准其回乡守制,但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身份不予开缺,百日后回津视事。
张之洞竟然出尔反尔,将宝鋆、李鸿藻、翁同龢、张佩纶、宝廷、陈宝琛甚至奕(左讠右睘)都给卖了,几位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撕碎他嘴巴。却敢怒不敢言,毕竟在朝堂上。张之洞则大获慈禧欢心,为日后飞黄腾达,押下一笔只赢不输的赌注。事实也是,若张之洞不善机变,死守原定预谋,即使赶走李鸿章,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也轮不到他头上。理由也简单,别说洋务难办,外交棘手,光说北洋水师和直隶防军都系淮军旧部,李鸿章历年统帅督操,练成劲旅,岂可遽易于他张之洞之类生手?这是慈禧犀利目光投过来的刹那间,张之洞才一个惊觉,突然明白的浅显道理。
廷议结束,军机处立即复旨,准湖广总督李瀚章扶柩回家丁忧,李鸿章守制而不开缺,百日后夺情回任。旨达天津,李鸿章不肯以墨绖之身莅事,恳请太后和皇上收回成命。朝廷其情切切,再予慰留。李鸿章还要坚持,再三上折,非开缺不可。朝廷只好恩准其暂辞直督百日,仍留文华殿大学士和北洋大臣,毋得再辞。李鸿章领旨,呈上谢恩折,言明百日假满,天下无事,请准予续假,为母营葬,如有警报,再遵旨出山。
又有朝旨飞发广州,令两广总督张树声北上代署直隶。如前所叙,直隶防军和北洋水师皆淮军旧部,老帅李鸿章回乡,淮军二号人物张树声出面统管,再合适不过。李鸿章归心似箭,张树声一到天津,便移交关防文卷,带领家眷和卫兵,登上白幡飘飘的轮船,凄然南行。沧海茫茫,不日抵达长江口,逆流而上皖境,再走裕溪,达巢湖,直奔合肥磨店。
毕竟武汉离合肥近,李瀚章已先行扶柩到家,移入李氏家庙。家庙建于十五年前,淮军剿平捻军不久,李鸿章实授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李瀚章也官拜浙江巡抚,李家门第鼎盛,如日中天,建盖家庙,光宗耀祖,正当其时。李氏家庙占地近百亩,由大殿、正厅、东西花厅组成,房屋多达九十九间半。正大门朝南偏西,一边蹲着一尊六尺多高的石狮。门楼上悬挂“李氏家庙”大匾,为慈禧太后手书。大门里为过道院,迎面一道大圆门,两旁还有两道小圆门。大圆门和小圆门之间立有圣旨碑,上刻皇帝褒奖李氏兄弟的圣谕。穿过圆门,是开阔的天井院,进深三丈,宽一丈五。院中置重三百斤的铜香炉,东西两边各筑莲花坛。走过天井院,踏上石板台阶,进得檀木门框,便是家庙大殿。殿内面积与天井院等同,竖有四十根柱子,每柱上写一镶金福字,配之以龙凤图案。金字下挂着匾牌,刻有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文祥、宝鋆、沈桂芬、沈葆桢、冯桂芬等名人字画。大殿靠里隔了木风格,内设李氏先祖包括李氏兄弟父亲李文安神龛和牌位。
李母灵柩就停放在大殿正中。李许两姓家族,左村右寨乡邻,齐聚李氏家庙,跑腿走杂。安徽抚道及庐州合肥府县各级衙门,亦不敢怠慢,委派专差,上门帮办丧务。众人忙碌之际,李鸿章一行出现于村口,李瀚章兄弟上前迎住,执手相哀,无语凝噎。互掺着挨近家庙,走过门楼,穿越大圆门,经天井院,迈上石阶,李鸿章脚下步子由缓而急,奔入大殿。到得灵前,口里唤声母亲,双膝一弯,跪倒于地,已是双泪长流,痛哭失声。
犹记总督两湖不久,李鸿章辞母离鄂西上,办完吴棠参案,又北上助剿陕甘回乱。途中旨令东进,转理天津教案,自此留任直督和北洋,再没在慈母面前端过茶,递过水。直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游子南归,踏入故土,母子一个棺内,一个棺外,已阴阳两隔。母亲出身悲苦,还在襁褓中,因患天花,被遗弃路旁,是爷爷闻得哭声,抱回家中,治好天花,抚养成人。后与父亲结婚,孝敬公婆,和睦妯娌,且吃苦耐劳,勤俭持家,里里外外一把手。生养兄弟六人,个个高大健硕,忠勇智毅,无论从文,还是经武,或是行商,都有大作为,大出息。尤其李鸿章,最肖母亲,脑筋好使,能言善辩,自不必说,且心胸开阔,意志坚韧,遇事百折不挠,再难再苦,永不言败,绝不放弃。李鸿章人生中有三个至关重要的男人:父亲李文安、老师曾国藩、上司恭亲王奕?。没有父亲言传身教,老师开示推举,恭亲王信任扶持,李鸿章也走不到今天。更为庆幸的是,生命里还有三个伟大女人:母亲、妻子、慈禧。正是母亲大慈,妻子大德,慈禧大恩,成就了李鸿章非同凡响的人生。而母亲是自己生命之根,力量之源,没有母亲就没有自己的一切。可整整十二个春秋,李鸿章只顾为国尽忠,忙洋务,忙海防,忙外交,独独忘记母亲正在一天天变老,来日无多,竟没南归探视一眼,慰问一声。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连给母亲端端饭,夹夹菜,捶捶背,洗洗脚,或听她拉几句家常,说几句笑话,皆已毫无可能,唯有伏棺垂泪,暗自内疚。
忽想起母亲平生最喜欢庐州倒七戏,李鸿章无以为报,就哼几句母亲生时常挂在嘴边的唱段吧,但愿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够听到:三河街十字路开了门面,东边卖的瓜子,西边卖的香烟,中间卖的酒和面,针脑线头样样全。到春天绸缎子苏州乌眉,到夏天茶叶子六安瓜片,到秋天骡马客湖广福建,到冬天皮货客西口北边……
李瀚章、李蕴章和李凤章三兄弟依然陪伴在旁,也跟着老二哼唱起来。声音很轻,仿佛只有近在棺里的母亲才听得清。本来倒七戏又轻松,又欢畅,谁知出自四个大男人之口,竟变得低沉浑厚,灵堂也越发显得肃穆而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