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肇煌刚回访完各司道府县归来,得禀报刘坤一,没工夫理睬门房,抬步过门,往里大步走去,很快来到签押房门口。刘坤一正在批阅文稿,并非如门房所说,身体不适,回了后衙。见梁肇煌进来,刘坤一忙放下手头活计,迫不及待问道:“情形若何?”梁肇煌道:“情形大好!彭钦差每到一处,司道府县都交口赞颂刘督,廉洁奉公,勤政为民。彭钦差很满意,夸奖刘大人总督两江有方,没辜负太后厚望。”
刘坤一舒心而笑,亲自倒上茶水,递到梁肇煌面前,说:“幸亏振侯兄多方维护,各司道府县愿为坤一说话。”梁肇煌喝口茶水,抹抹嘴巴,说:“不是肇煌维护,是刘督威高恩重,恪尽职守,各司道府县心悦诚服,乐意在彭钦差面前实话实说。也搭帮赵继元跑天津,说动李鸿章,建议太后旨派彭玉麟调查两江劾案。再怎么的,彭玉麟也是湘军老人,不好为难刘督,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反正无损于其英名。”刘坤一说:“是啊,真该感谢李鸿章,出手化解劾案。人家有仁,咱不得无义,还是赶紧把海防费拨走吧。”梁肇煌道:“明天咱就办。”
改天梁肇煌就走完手续,将本年度海防费拨往北洋。数字不大不小,小百万两,再加五六十万,就可购置一艘铁甲舰。刘坤一表扬梁肇煌会办事,说一定瞅时机,奉告李鸿章。梁肇煌笑道:“刘督慷慨,肇煌岂敢掠美?也是北洋为京畿门户,直接关涉朝廷安危,比南洋更显重要,咱们这么做,不仅李鸿章满意,太后也会高兴。”
“能同时赢得太后和李鸿章好感,这笔海防费拨得也值。”刘坤一颔首道,“怪不得以前沈葆桢主动出让海防费,原来奥妙在此。”梁肇煌笑道:“看来刘督还要感谢陈宝琛,不是他参一本,李鸿章没出面奏请彭玉麟查办劾案,刘督不见得会痛痛快快拿出海防费。”刘坤一莞尔而笑,道:“咱们该办的已办到,不知彭钦差递走折子没有?”梁肇煌说:“估计已递走,不然这两天彭钦差也不会悠哉游哉,上梅岭看老梅发新芽。”
谁知两人高兴得太早了点,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原来彭岳南被门房气走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快出城门时,又勒转马头,返回城里。也没再上督衙,去了衡山客栈。以衡山冠名,自然为衡阳籍湘军老兵所开。太平军灭亡后,湘军大裁撤,不少湘籍官兵不愿回乡,滞留金陵一带,红道白道黑道什么都干。有空常到衡山客栈会面,一起喝酒打牌吹牛皮。话题总离不开湘军老人和朝野逸闻,彭岳南在里面待上半天,便大体了解到刘坤一劾案来龙去脉,这才离开客栈,出城返回钦差大船。
彭玉麟还没下山。直到第二天午后,才出现在江边。彭岳南赶紧出舱,迎叔父上船,问怎么此时才回。彭玉麟一脸兴奋,说他太喜欢那片千年老梅,昨日流连忘返,不觉天已断黑,再没法下山,找个岩洞将就一夜,今天又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出林下山。
兴致勃勃说过梅林,又喝口彭岳南端上的茶水,彭玉麟想起什么,问道:“奏稿拟得如何?”彭岳南说:“昨天早上就已拟好。”彭玉麟伸伸手,说:“拿来看看。”彭岳南说:“已被侄儿几下撕碎,扔到江里,漂得不知去向。”
彭玉麟用狐疑的眼神望定彭岳南,说:“你什么意思?”彭岳南说:“前天夜里侄儿就已将奏稿拟就,昨天清晨要给叔父过目,不想叔父已上了梅岭。侄儿就想,叔父看湘军老人份上,极力为刘坤一开脱,何不让他本人看看奏稿,不妥之处,也好及时更正,同时让他领领叔父的情。谁知侄儿赶往督衙,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刘坤一竟还在**呼呼大睡,说是新召了美艳绝伦的秦淮雏妓,听了一夜艳曲,抽了一夜大烟,天亮才沉沉睡去,一时没法起来。好个刘坤一,其所作所为,怎么与司道府县所言大相径庭?侄儿简直不敢相信,跑到衡山客栈坐了个把时辰,才从湘军老兵嘴里得知,刘坤一自总督两江以来,就没办过两件正经差事,一心只想收受贿赂,侵吞公款,用以狎妓听曲抽大烟。上行下效,手下属僚也一个个贪赃枉法,坏事干尽,连门房都贪得无厌,凡入衙办事,无大额门包,决不放行。”
“不是你瞎编的吧?本钦差访过司道府县,一个个把刘坤一说成天下第一清官能吏,怎么到你嘴里,完全变了个人?”彭玉麟狐疑道。彭岳南说:“也没啥可奇怪的,官官相护,自古而然。照侄儿说,刘坤一最可恶的,还不是伙同部属,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彭玉麟说:“还有更可恶的?”彭岳南说:“可不是,连叔父您堂堂钦差,刘坤一也敢耍弄。”
彭玉麟略觉吃惊,说:“本钦差秉公办理,无欲无求,刘坤一怎么耍弄得了?”彭岳南说:“叔父可知刘坤一弹劾案,太后为何不交给别人,偏偏交到您老人家手上?”彭玉麟说:“也简单,太后信任老臣呗。”彭岳南说:“只怕不是太后信任您,是李鸿章信任您吧?”彭玉麟说:“李鸿章信任我?刘案与李鸿章有啥关系?”
彭岳南冷笑一声,说:“叔父可能还蒙在鼓里,陈宝琛其实是受张佩纶撺掇,才参劾刘坤一的,背后指使正是李鸿章。”彭玉麟说:“真有此事?”彭岳南说:“一点不假。刘坤一见参,心惊肉跳,游说赵继元赴津求助李鸿章,李鸿章于是装模作样,奏请太后,把劾案交给叔父。太后自然恩准,叔父才奉旨进城办案,欲为刘坤一开脱。刘坤一一高兴,学沈葆桢样,痛痛快快把南洋海防费拨给北洋,李鸿章已如愿以偿,不用说这会儿正偷着乐呢。”
“狗日的李鸿章,又做师公又做鬼,竟敢耍弄老夫!”气得彭玉麟嗷嗷大叫,大骂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彭玉麟毕竟老成,叫过骂过,渐渐冷静下来,写张条子,递与亲兵,嘱其进城,交给留任金陵的旧部,帮忙打听刘坤一劾案来源。
三天后,旧部出城登船,来见老上司。果与彭岳南所言差不太远,刘坤一劾案确系李鸿章蓄谋,目的无非为南洋每年小百万两海防银。李鸿章实在可鄙,刘坤一也不是好东西,竟联手来作弄咱老夫。彭玉麟恨得牙痒痒,想起自己湘军元老,自衡阳练兵就跟随曾国藩,枪林弹雨,寒来暑去,如今还是二品长江钦差,反观李鸿章,半道闯入曾幕,还是皖人,竟后来居上,独建淮军,平吴剿捻,一步步走上高位,直至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地位已超曾国藩。最让彭玉麟想不通的,还是自己一手缔造的长江水师,被李鸿章花言巧语,从曾国藩手里借走,据为己有,又带离江南,开往北国,改头换面,变作什么北洋水师,成为李鸿章手里王牌。留下太湖水师,负责东南海防,李鸿章还不肯放手,又挖空心思,施诡计,耍阴招,将南洋海防费骗走,要咱这些难兄难弟,以后日子怎么过?可恨刘坤一一副猪脑,遭人暗算,还浑然不知,乖乖奉上百万大银。
彭玉麟越想越气,也不用彭岳南代笔,亲自拟稿,参劾刘坤一,说他多妾多妓,吸食鸦片,夜乐昼睡,惰于政事,任凭属下胡来,放纵门房收受门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其实就是把陈宝琛所参内容,从头至尾印证一遍。欲参李鸿章,又无把柄,有把柄也参不倒,干脆拿赵继元出气,附本参其大手大脚,挥霍无度,倚仗妹夫势力,横行于两江。
彭玉麟劾折还在路上,梁肇煌拨走的海防费早到达天津。此前丁汝昌已率超勇和扬威两艘巡洋舰,穿越万里大洋,进入中国海域。途经南海,遇狂风暴雨,白浪滔天,水兵发现海面渔民落难,趴在木板上随水漂浮,十分危急。丁汝昌果断下令施救,将六名渔民捞上军舰,喂水施药,更衣给食。后绕经附近岛礁,又救起四位渔民。正好津沪电报线建成,联通沪港,丁汝昌上岸发报,向北洋衙署禀报航程,顺便论及打捞落难渔民之事。李鸿章见报大乐,电命丁汝昌率舰绕行广州、福建、上海,以宣示沿海主权。不久超勇与扬威顺利抵达天津大沽,李鸿章亲自前往检阅,慰问官兵。尔后登舰视察旅顺口,敲定北洋海军船坞总埠地址,明令丁汝昌统带超勇、扬威及镇中、镇边两艘蚊子船,驻守旅顺,操练梭巡。
也是好事成双,李鸿章刚自旅顺回津,就收到南洋海防费,不禁大喜过望,对薛福成、马建忠众僚道:“刘坤一这小子,早依旧例拨银,也不用惊动张佩纶、陈宝琛和彭玉麟诸位,害得老夫欠下人情,不知何时能还。”马建忠道:“也怪大清太穷,且西北战事结束不久,一时恢复不了元气,相国购舰置炮建船坞,拿不出银两,只能打南洋主意。”
说到购舰,薛福成想起驻德公使李凤苞拍来的电报,刚译出来,正好交与李鸿章。原来李凤苞经多方考察,已选定德国伏尔铿造船厂,意欲托其代造铁甲舰。铁甲舰成本高,难度大,每艘作价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船厂要求先付一定比例定金,才肯设计图纸,预备材料,进入制造工序。李凤苞来电,就是催促定金的。
看过电报,李鸿章沉吟道:“一百六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字。户部每年实拨南北洋海防费不足两百万两,水师官兵不吃不喝,现有舰炮不修不补,才够购一艘铁甲舰。”薛福成说:“铁甲舰昂贵,海防费有限,确实是个难题。”马建忠说:“铁甲舰制造有个较长过程,先交过定金,船厂开工后,再慢慢筹款,分批拨付,也来得及。”
一语提醒李鸿章,说:“李凤苞也电告过,一艘铁甲舰从设计到制造,再到下水,快则两年,慢则三年,甚至四年。就以三年为期,咱可拿到近六百万两海防费,省吃俭用,节余三百余万,差不多可购两艘铁甲舰。”薛福成笑道:“还有相国所办航运、煤矿、电报及各制造局,多少能筹集些银两,凑上一百多万两,还可加购一艘。”
薛福成不过开句玩笑,不想李鸿章竟当了真,说:“想想咱拼着老命,大办实业,到底图个啥?还不就图多赚银子,富国强军?各实业初见成效,多多少少有些回报,干脆给李凤苞拨足三艘铁甲舰的定金,让德国船厂早日设计开工,咱再在这边慢慢筹措款子。待三艘铁甲舰造成下水,咱银子也已凑齐,正好一手交银,一手交舰。”
薛福成几位颇感吃惊,说:“莫非相国真有此想法?”李鸿章说:“此想法有何不妥?”薛福成说:“万一铁甲舰人家已造出来,咱们银子还凑不拢呢?”李鸿章笑笑道:“只要交上定金,德国船工开了工,咱就有办法凑拢银子。乡下有句老话,叫不造屋不剩造屋钱,不置田不余置田款。银子左手拿进来,右手花出去,若等凑拢钱再造屋置田,永远也造不了屋,置不了田。国事如家事,没有等凑拢银子再办事的理。”
众位觉得也是,乡下有屋有田的财主,都是这么干的。只听李鸿章又道:“再说比起咱大清,日本国土小得多,人口少得多,海域窄得多,人家已拥有三艘铁甲舰,咱们岂可落后于人,不加紧迎头赶上去?落后必挨打,现在舍不得花小银固海防,他日必花大银作赔偿。”
李鸿章说到做到,立即吩咐下去,照李凤苞电报上所给数字,陆续拨走两艘铁甲舰加一艘巡洋舰(吨位略低铁甲舰)的定金,以使德国船厂早日投建。德国人诚信,定金一到,伏尔铿造船厂马上组织人力,制作图纸,交中方审批。李凤苞寄图回国,李鸿章叫来专家,精心审核,提出修改建议,再签上字,发回德国。船厂进入制造工序后,李凤苞又来电,要求给三舰取名。李鸿章给两艘铁甲舰命名为定远、镇远,巡洋舰定名为济远。
三舰已然定制,李鸿章心情大好,笑逐颜开。谁知还没高兴够,传来不好消息,说长江钦差彭玉麟不仅没为刘坤一开脱,竟然倒参他一本,还附劾赵继元贪赃枉法,矛头直指李鸿章。劾折呈入慈禧太后手里,她大发雷霆之怒,罢掉刘坤一,让彭玉麟就地接任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还欲开罪赵继元,因看李鸿章面子,才放了他一马。
本想借彭玉麟德望,保住刘坤一位置,以便南洋海防费仍循沈葆桢旧例,继续挪北洋集中使用,岂料彭玉麟偏偏拧着来,刘坤一被太后撸掉,日后三舰款子又如何凑得拢?李鸿章隔空大骂彭玉麟,这家伙到底是何居心,竟对刘坤一下此狠手?皆系曾国藩一手培养出来的湘军老人,难兄难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骂得正起劲,津海关道周馥自两江办差回来,说起刘坤一劾案,告知事情坏就坏在彭玉麟侄儿彭岳南手上。要说在李鸿章心里,谁总督两江和主持南洋都一样,只要南洋海防费能给北洋使用就行。只是大清官场风习,往往人亡政息,人换事撤。彭玉麟本来就不满你李鸿章据长江水师为己有,刘坤一劾案又结新怨,自然不可能指望他接任南洋后,在海防费上让步。海防费不能集中一处,新订三舰回不来,海域不保,国防不固,大清必危!
周馥最懂李鸿章心思,说:“相国大可不必发愁,彭玉麟不见得会接受两江差委。”李鸿章道:“他小子撕破面皮,把刘坤一参下去,不就想取而代之么?”周馥道:“也不见得。彭玉麟乃湖南蛮子,吃得苦,霸得蛮,领兵打仗,是把好手;偏执顽固,爱认死理,不善变通,出任地方尤其两江重地,军政繁重,人事纷扰,还得与洋人打交道,恐怕不太吃得消。彭玉麟若有自知之明,定会呈折朝廷,推辞两江大任。”
此言让李鸿章想起,多年来朝廷曾数度任命彭玉麟地方实职,都被他拒绝,一辈子死守老船,不愿上岸。一般来说,官员得到擢拔,都会上折推辞一番,说自己德行不够,能力有限,不堪重任,恳请皇上另选高明。这不过表示谦虚而已,待皇上复旨下来,便高高兴兴打马上任。打得还蛮狠,生怕马跑得慢,位置被人占去。彭玉麟与众不同,辞一次不够,会一再请辞,哪怕心里有意该位置。渐渐朝廷便摸清他脾气,请辞两次不算,非请辞三次以上,才收回成命。彭玉麟心里也有谱,若中意位置,最多辞两次,便飞快上任,不会过三。与彭玉麟不同,李鸿章只要觉得位置合适,有事可干,总是当仁不让,见折起程,迅速上任,从不会假惺惺请辞,跟朝廷讲什么客气。原来李鸿章一生践行老师曾国藩所授“挺经”,凡事挺身入局,决不后退推诿。彭玉麟则自创“缩经”,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由此道来,彭玉麟不会马上出任两江,还得看他与朝廷怎么捉迷藏。周馥说:“眼下朝廷第一道圣旨才到金陵,离第三道圣旨下达,总有一两个月,想阻止彭玉麟出任两江还来得及。”李鸿章说:“怎么阻止?”周馥说:“可放风声出去,就说刘坤一太冤枉,是被陈宝琛与彭玉麟联手弄下台的,彭玉麟从刘坤一手上夺得大位,陈宝琛从彭玉麟手里拿走大银。如此一来,陈宝琛不堪受辱,定然将矛头转向彭玉麟,好把自己洗涮清白,彭玉麟则会力辞两江大任,以自证参劾刘坤一,完全出于公心,并无不良动机。”
“这个主意不错。”李鸿章说:“问题是沈葆桢不会复活,咱阻住彭玉麟,换他人出任两江,海防费照样捂得死死的,北洋也得不到好处。”周馥说:“换作他人,至少比彭玉麟强,海防费或许还有通融余地。不用猜也知道,彭玉麟出任两江后,相国绝对占不到他半两银子的便宜。”李鸿章叹道:“事至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试试。”
周馥得话,开始动用北京和金陵两地人脉,借刘坤一参劾案,散布谣言,往陈宝琛与彭玉麟两人身上大泼污水。其时刘坤一正准备离开金陵,入京听候发落,谣言入耳,觉得大受委屈,愤愤不平。不平则鸣,一路走一路大骂陈彭两位居心叵测,上折为自己辩诬。陈宝琛坐不住了,也拟折自辩,驳斥谣言,同时参劾彭玉麟巡阅长江敷衍塞责,大部分时间与落草为寇的湘军旧部喝酒吃肉,放肆诋毁朝政,发泄不满。可想而知,让彭玉麟出任两江,两江定会成湘军旧部天下,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谣言纷起之际,陈宝琛劾折递入宫中。正好彭玉麟第二道请辞折也到了慈禧手上,她召见恭亲王奕?与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兄弟,说:“彭玉麟到底适不适合两江大任?”
彭玉麟出任两江的提名人本系奕(左讠右睘),他自然坚持己见,说:“彭玉麟资格老,德望高,舍其还有谁镇得住两江?”奕?反对说:“陈宝琛劾折已把话挑明,尽管湘军裁撤已过去那么多年,仍有不少官兵滞留两江一带,占山为王,画地为霸,不断寻衅闹事,加之江南反清复明会党从未真正消失过,万一彭玉麟经不起蛊惑,生出什么异心,于大清可非福音啊。”
对彭玉麟底细,慈禧还是清楚的,相信他不会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可人心隔肚皮,谁又能保证汉臣彭玉麟一心向着满清?万一如谣言所传,他与陈宝琛联手赶走刘坤一,有着不可告人之目的,委以两江,岂不正好中他圈套?慈禧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放弃彭玉麟,对二王道:“反正彭玉麟已上折请辞,还是顺便收回成命吧。”
奕(左讠右睘)仍想坚持,说:“彭玉麟还只上过两道请辞折,他真不想就任两江,还会上第三道折子请辞。”奕?说:“要是他有意两江,不再请辞呢?”奕(左讠右睘)说:“就做个人情,让他出任两江。”慈禧火起来:“说好收回成命,还等彭玉麟请什么辞?”
奕(左讠右睘)这才闭住嘴巴,不再多话。隔日接受彭玉麟请辞的圣旨便快马传出京外,飞往金陵。据说请辞两次就被朝廷收回成命,彭玉麟一辈子仅此一回,别无他哉。就像李鸿章“挺经”有不灵验之时,这回彭玉麟的“缩经”也意外失了效。
两江太重要,彭玉麟被否,还得另外派人赴任。李鸿章早已开始行动,通过张佩纶等人,说服张之洞,递折力推曾国荃。湘淮既同源,又有别,然曾李两家关系可非同寻常。曾国藩与李鸿章为千古师生绝配,自不必说,只说当年曾国荃围攻金陵,全靠李鸿章**平苏吴,扫清外围,且主动送饷送粮,送枪送炮,至大功快告成时,又不惜抗旨,执意让功,令曾家兄弟感激不已。曾国藩死后,儿子曾纪泽又与李鸿章过从甚密,亲如兄弟。曾纪泽出使俄国,没李鸿章背后暗暗使劲,不见得能顺利争回伊犁,建下盖世奇功。凡此种种,李鸿章都有理由相信,只要曾国荃出任两江,自会与自己真诚合作,办好东南海防,共御海上强敌。
读过张之洞折子,慈禧掰着指头细数,能出任两江重地者,也非曾国荃这样的大功臣不可。谁知朝旨下达,曾国荃枪伤复发,没法到任,慈禧只好召集奕?奕(左讠右睘)二王再议。这回二王意见很一致,共同推出一个人物来。
此人便是左宗棠。先是奕(左讠右睘)说道:“曾国荃伤痛在身,力不能支,恐怕只左宗棠才镇得住两江。”慈禧道:“左宗棠已年届古稀,还管得了用吗?”奕?接话道:“左宗棠英雄迟暮,入值军机处后,脑袋已不灵光,成天昏昏沉沉,垂着眼皮打瞌睡。有次李鸿章递上筹议海防折,负责文案的章京交他审读,他没读两句就眼睛一花,昏睡过去,一道折子半个月没读完。也有清醒之时,便唾沫四溅,叨唠西征盛况,说是如何如何战胜阿古柏,如何如何抬棺出关,欲与俄军决一死战。话说三遍是重言,他翻来覆去,可以把旧话重复十遍二十遍,也不嫌烦,只是害得堂官们没法办差理事,苦不堪言。”
正因左宗棠喜欢唠叨,说话不中听,奕?早想把他弄出军机处,一直苦无借口,就想趁两江没有合适人选,正好把他打发走。慈禧只得笑笑道:“左宗棠习惯在外风风火火做自己想做的事,让他入值军机处,实在有些为难他,只好打瞌睡,说废话,消磨时光。把他发派两江,英雄有用武之地,他自然变得生龙活虎,重振雄风。”
三人就这样形成共识,任命左宗棠为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左宗棠早厌倦军机处没油没盐的沉闷日子,接读圣旨,正中下怀,带着书童和家丁,欢欢喜喜出得京城,往天津方向逶迤而去,以便转乘轮船,南下金陵。
得知两江大任放了左宗棠,李鸿章很是泄气。左宗棠与自己抬了一辈子杠,南洋海防费到他手上,无异于嫩草塞进牛嘴里,谁也别想扯出来。也不知太后和二王作何考虑,朝廷再没人,也犯不着动用七十昏聩老头呀。
可左宗棠从天津路过,还得迎来送往,以尽地主之谊。南北两洋各自为政,又唇齿相依,以后交道多得很,总不能因个人恩怨,不接触,不交往,置国事于不顾。李鸿章肚子里琢磨着,让周馥和潘鼎新作陪,把左宗棠请入天津最豪华饭店,好酒好肉,一番款待。
许是年事已高,历尽沧桑,左宗棠宽厚了许多,不似以往气冲牛斗,脖子昂得比天还高。言语也不再夹枪带棒,变得和风细雨:“有少荃兄驻节天津,吾等老臣进进出出,南来北往,口渴了,肚饿了,双脚走疲了,也有个解渴饱肚和歇脚之处,该有多好!”
从没听左宗棠用这种口气和语调说过话,李鸿章心下一软,抬头望望对方满脸皱纹与全白须眉,一时竟不知说啥才好。还有那白眉下两粒眸子,仿佛秋后褪色的枯叶,也变得黯淡昏黄,再发不出熠熠辉光。遥思当年,左宗棠气吞万里如虎,谁想得到竟老迈衰弱至如今这个地步!岁月多么无情啊!反观自己,也已奔六年纪,李鸿章不得不又看眼左宗棠,就如面对一面又老又旧的铜镜,在里面照见自己真真切切的明天。
李鸿章沉吟之际,左宗棠反客为主,高举杯子,来敬他的酒:“难得少荃兄念旧重情,老夫敬您。”李鸿章一个激灵,忙举过杯子,道:“鸿章敬侯相。”
左宗棠西北建功,受封二等侯,又晋东阁大学士,故人尊称为侯相。李鸿章由此想起征剿西捻旧事,道:“侯相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桑园之会?”左宗棠笑道:“当然记得,没咱俩桑园定下大计,又哪有后来楚淮联手,共剿西捻之奇功?”旁边潘鼎新插话道:“李左桑园之会,可是剿捻史上佳话,朝野无人不晓。”
李鸿章感叹道:“桑园会面至今,不觉已历十三载,时间过得真快啊!犹记会晤期间,鸿章还出言不逊,故意端出大清旧例,非进士翰林,生不加大学士,死不谥之以文,以寒碜侯相。谁知音犹在耳,侯相便建立奇功,拜相入阁,鸿章这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啊。”
说得左宗棠哈哈大笑,说:“当时咱俩不过贫嘴逗乐,少荃兄大可不必介意。要说拜相入阁,您已至文华殿大学士,可谓登峰造极,大清两百多年,汉臣从无先例,连曾夫子不过做到武英殿大学士,宗棠这个东阁大学士也到了头,更是望尘莫及啊。”
“侯相过谦。殿也罢,阁也罢,都是大学士,叫法不同而已,意思都差不多。”李鸿章继续道,“侯相功高盖世,又已拜相入阁,他日百年,定当谥文,鸿章无耻谰言,又将再次落空。”左宗棠乐道:“咱们湖南乡下有句粗话,叫人死卵朝天。真到那一天,什么生前功,身后名,全都烟消云散,与你无关,管他谥文谥武,为正为邪?”
当年曾国藩死封文正,左宗棠正驻守西北,心有不服,曾不阴不阳道:曾大帅今天封文正,他日老夫战死沙场,岂不要封武邪?时过境迁,自己以举人身份破例拜相,估计日后谥文已不在话下,左宗棠也就变得豁达,拿人死卵朝天自嘲。逗得在座皆笑,说人死卵不朝天,还朝地不成?除非正往前赶,有人背后放黑枪,扑翻于地。
话题转到西北战事,李鸿章道:“阿古柏作乱时,考虑国家财力有限,银子花在西北,必无钱固东南海防,鸿章对用兵新疆提出异议,幸侯相一鼓作气,扫平阿乱,解除大清后顾之忧。后崇厚赴俄签约,擅让新疆大片国土,遭千夫所指,侯相老当益壮,豪气干云,挥师进逼伊犁,惹得朝野欢呼。鸿章略觉不解的是,侯相出征时,干吗要辛苦士兵,抬口大棺材在后面跟着?是吓唬俄国人呢,还是好给宝鋆提供作诗素材?”
当年左宗棠抬棺出关,曾轰动一时,自然说啥的都有。有的说他宝刀不老,精神可嘉,乃百年难出的大英雄,不惜浪费口水,大唱赞歌。有的说他无非做戏给人看,明知不是俄军对手,还要虚张声势,惺惺作态。还有的说他在暗示朝廷,楚军对付阿古柏乌合之众不在话下,与虎狼俄军作战,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最好能化干戈为玉帛,以和议解决争端。
左宗棠自然比别人更清楚此举意图何在,被李鸿章当面一戳,老脸有些挂不住,嗫嚅道:“老夫弄口棺材,不过表示誓与俄军决一死战,别无他哉。”潘鼎新道:“真与俄军开战,侯相到底有多大把握取胜?”左宗棠实话道:“若有把握取胜,咱也就不预备棺材,做最坏打算了。”周馥笑道:“后来棺材也没派上用场,不知侯相换得多少银子?”左宗棠乐道:“若棺材派上用场,今天老夫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与诸位开怀畅饮。也搭帮少荃兄斡旋,保住崇厚脑袋,促使曾纪泽入俄重开谈判,也让宗棠多活了这几年。”
左宗棠肯说实话,李鸿章也不得不坦承道:“鸿章也别无选择,中俄开战,不仅侯相吃不消,北洋水师小船轻舰也无以阻挡重型俄舰,一旦天津失陷,必危及京都,鸿章岂不成千古罪人?”左宗棠说:“言之有理,看上去少荃保的崇厚脑袋,其实保的大清朝廷啊。”
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酒意阑珊,各位停箸搁杯,送左宗棠出门上路。临别时,李鸿章道:“两江可是咱俩共同作过战的地方,侯相赴任,有何打算?”左宗棠说:“九个字:兴耕织,办洋务,固海防。”李鸿章又问:“若海上来敌,怎么应对?”左宗棠说:“多置战舰,拒敌于海外。”李鸿章继问:“大清舰小船弱,如何抵挡洋人巡洋舰和铁甲舰?”左宗棠说:“可在各处海口多设炮台,炮击敌舰,叫其无以近岸。”李鸿章再四问道:“敌舰上装有巨炮,威力无穷,侯相考虑过没有?”左宗棠不乐道:“少荃兄是嫌我只知陆战,不懂海战吧?”
李鸿章一脸凝重,道:“鸿章并非此意,不过提醒侯相,多多考虑自身不足,与洋人船碰船,舰碰舰,绝对占不到便宜。”左宗棠问道:“你说该咋办?”李鸿章说:“除在各海口多设炮台,还得于近海广置障碍,沿岸多布陆兵,万一海上失利,还可凭陆战,阻住敌军。”
左宗棠默然良久,低头钻进大轿,由亲兵护卫,往码头方向行去。看着轿子行远,李鸿章才转身,迈开长腿,往北洋衙署走去。潘鼎新紧追几步,说:“都说相国与左宗棠是死对头,想不到今天相聚,还算欢洽,看不出彼此有何芥蒂。”
李鸿章长叹一声,说:“咱与左宗棠有过争端不假,却非意气之争,亦非个人名利之争,是争替国家出力,实现富国强兵之目的。比如海防与塞防之争,所争无非几个军费。道理浅显,没军费就没法办事,只能干着急。席上说过,国库有限,经费用于东西海防,西北塞防便会落空,反之用于西北塞防,东南海防只能搁浅。也是国家贫弱,顾首自然难于顾尾。”周馥说:“左宗棠大概也这么想,故今天还算友好。”潘鼎新道:“相国不计前嫌,给吃给喝,左宗棠还好怒目圆睁,与桌上酒肉过不去?”
李鸿章笑笑,说:“左宗棠不缺吃缺喝,能接受咱宴请,是看得起咱。人生苦短,人家已年届古稀,今天相见,他日能否再聚,实难预料啊。”潘鼎新道:“那倒也是。听说左宗棠入值军机处后,油盐不进,谁都不放在眼里,人见人躲。今天席上气氛欢洽,相国何不借机将南洋海防费摆上桌面,说不定他口一松,答应依例交北洋统一支配,也有可能。”李鸿章说:“左宗棠虽年高体衰,可脑袋还没完全糊涂,岂肯轻易答应交出南洋海防费?”周馥说:“没有南洋海防费,三舰如何驶得回中国?”
“这也正是老夫最感头疼的。南洋海防费靠不住,还得另想办法。”李鸿章沉吟半晌,“老夫与外国人签了不少条约,主要内容就是贸易开放,可落到实处,只有外国人到中国来经商,中国少有利用条约规定对外贸易,有的也只是民间廉价劳工输出。中国历来重农轻商,一说起商贸,就想到奸商二字,殊不知西洋民富国强,靠的就是商易往来,说是无商不富。海洋时代已然来临,咱们再不可墨守成规,死死盯住家里一亩三分地,也该走出去才是。”
周馥附和道:“前阵子咱赴苏沪办差,与盛宣怀见过一面,他说架设津沪电报线时,与英籍工程师说起英法诸国商铺,茶叶、丝绸、瓷器等中国产品销路不错,就想着成立一家英国贸易公司,自中国直接运货过去销售,利润肯定不薄。”
李鸿章说:“盛宣怀来函跟咱论过此事,咱要他拟份章程给我,也许已经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