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挺经不是每次都灵,缩经有时也会失效(1 / 1)

陈宝琛乃福州人,已官至翰林院侍讲。陈家一门六兄弟,三位进士,三位举人,时称“六子科甲”,显赫一时。前不久陈母染疴,陈宝琛上书告假,欲回闽探母,两宫念陈母教子有方,懿令北上,由太医诊病。陈宝琛不敢违令,致函在家兄弟,扶母北上,自己再东赴天津,迎母入京。张佩纶与陈宝琛不仅为翰林院同僚,且同系清流党人,志趣相投,过从甚密,陈宝琛赴津迎母,张佩纶自然会尽地主之谊。

掐定陈宝琛到津日期,张佩纶出城远迎,又同至天津码头,接住陈母与陈家兄弟。薛福成早安排好上等客店,陈家母子刚刚入店住下,李鸿章便亲自出面,拜望陈母,拿出不菲银两,以示慰问。与张佩纶一样,陈宝琛名高位卑,虽一贯自命不凡,心里却最惦记白花花的银子,有人略施恩惠,便笑逐颜开,恨不得抱住对方大腿,喊爹叫娘。

招待过客人,李鸿章与薛福成先后离去,张佩纶陪陈宝琛回房叙话。一说说到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张佩纶大摇其头道:“与沈文肃公一样,刘坤一也系湘军出身,怎么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那么大呢?”

陈宝琛一向目空一切,谁都不放在眼里,却对两位福州老乡林则徐与沈葆桢舅甥敬仰有加,时常挂在嘴上,说要以两位先贤为人生楷模。这会儿张佩纶提到沈葆桢沈文肃公,陈宝琛面露得意之色,说:“文肃公乃曾文正(曾国藩)公弟子,文武兼修,德才兼备,刘坤一虽也出身湘军,不过赳赳武夫,靠军功晋升大位,二者岂可相提并论?也是文肃公一辈逐渐凋零,不然两江总督哪里轮得到刘坤一之流?”

张佩纶接话道:“可不是么?文肃公治理两江时,风清气正,官廉吏明,深得民心,刘坤一接任年余,却只顾蓄姬纳妾,日日耽于酒色,昏惰颓靡,加之用人姑息,任事苟且,公事一听江宁布政使梁肇煌所为,风气为之败坏,治内贪腐频发,民怨沸腾。”陈宝琛道:“刘坤一所作所为,宝琛在京时也略有所闻,也不知他怎么会坠落至如此地步?”张佩纶说:“兄若置疑不信,可传令兄令弟一问。闽船过境苏浙沿海,想必航程途中,多少有所耳闻。”

陈宝琛叫来自家兄弟一问,果然一路北航,客人上上下下,听到有关刘坤一的种种不是。陈宝琛不禁拍案而起,大声叫道:“文肃公苦心经营两江多年,官吏廉洁自律,百姓安居乐业,纲纪严明,物阜民丰,岂能毁于刘坤一之手?宝琛非参他一本不可。”

张佩纶怂恿道:“伯潜兄一身正气,若能参走刘坤一,实乃两江百姓之福祉矣。”陈宝琛道:“要么幼樵兄与宝琛联名共参刘坤一,皇上和两宫会更当回事?”张佩纶笑道:“佩纶若能参劾刘坤一,早将劾章递了上去。”陈宝琛道:“这又是为何?幼樵兄浑身是胆,莫非怕了他刘坤一不成?”张佩纶道:“佩纶位卑未敢忘忧国,几时怕过权臣重吏?无奈正处丁忧期间,不在其位,不问其政,岂敢违制造次,授人以柄?”

“看我这记性,真正该死!”陈宝琛在自己脸上拍一掌,愧疚不已的样子。原来张佩纶丁忧在家,不便参与朝政,给人留下贪权忘亲讥责。张佩纶道:“伯潜兄深受皇上和太后器重,您一人上折,同样可杀掉刘坤一威风,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陈宝琛说:“行行行,今晚宝琛就动笔具折,回京后立即进呈皇上,非把刘坤一拉下马不可。”

没等陈宝琛说完,张佩纶从身上掏出一纸,递上前去,说:“刘坤一胡作非为,佩纶实在忍无可忍,已草成一稿,兄若不嫌弃,可斧削修正,进呈皇上和两宫,也省些力气。”

陈宝琛接住,仔细一瞧,见文笔辛辣,议论纵横,针针见血,不觉击节叫绝,大声赞赏道:“幼樵兄有现成好稿在此,何须愚弟挖空心思,另起炉灶,重写编排?只管照稿誊抄一遍,具名钦印,带回京都,递进宫去就是。只是不劳而获,盗用兄之劾章,心有惴惴呐。”张佩纶道:“盗字说得重啦。都是为两江百姓驱瘟神,兄没啥可惴惴的。”

话语投机,两人聊至深夜才散。送走张佩纶,陈宝琛转身回房,摊开桌上底稿,连夜誉正,只在个别词句上稍做修改,便加印装封,放入行囊。翌日上午,辞别前来送行的张佩纶与薛福成,兄弟几人簇拥母亲,望西而行。

不想还在途中,便闻京都出了大事,慈安太后不幸崩于后宫之中。时值光绪七年(1881)暮春,慈安才三十五岁,正当盛年,一向康健,怎会一夜暴亡?近日还与慈禧太后多次召见军机和总署(总理衙门)大臣,商议军国大事,只不过两颊微赤,似乎别无异常。直到驾崩当天,才感寒停饮,偶尔违和,未能出面视事。谁知晚间即倒床不起,实在出人意料。朝臣顿时乱作一团,说啥的都有,甚至怀疑慈禧下毒害死姐姐,好专权妄为。

倒是慈禧坦然,惊闻噩耗,急步赶往钟粹宫,抱住慈安余温犹存的尸体,痛哭一场。尔后眼泪一抹,召集相关大臣入宫,料理后事。遵照祖制,移灵驭至慈宁宫,让太监揭掉慈安面幂,供王公大臣瞻仰。慈安面色红润安详,不像中毒而亡,估计为脑内出血所致,传闻因此不攻而破。慈禧又嘱内务府,备硕大金匮,置于灵驭之侧,以便午时大殓。

殓毕诏告天下,举国同哀。李鸿章接诏,设灵遥祭,并上《吁恳叩谒梓宫》折。得到恩准后,从天津起程,抵京入宫,到慈安梓宫前哭拜。

葬礼结束,慈禧召对李鸿章。恭亲王奕?与醇亲王奕(左讠右睘)也在场。行过跪拜大礼,慈禧赐座,李鸿章坐到矮几上,用眼角余光观察对面二王。只见奕?面带戚容,为慈安之死忧伤不已。虽说慈安权欲不大,毕竟为东宫太后,位在慈禧之上,大事面前,慈禧不敢独断专横,都会与慈安共同商议。每当奕?与慈禧意见相左,慈禧想打压奕?,慈安总会出面说话,扬奕?,抑慈禧。如今斯人已去,大树倒伏,奕?失去依靠,自然忧心忡忡,难抑伤悲。

反观奕(左讠右睘),眼露悦色,面带红光,像刚拣了巨额财喜似的。原来自儿子承继大统以来,奕(左讠右睘)就着力逢迎慈禧,只想取六哥(奕?)而代之,独掌军机和总署。皆因中间横着慈安,不得不夹紧尾巴,收敛锋芒,不敢张扬和造次。慈安驾崩,正好借慈禧之力,压制奕?,夺过他手里大权,把持朝政。有此好事等着,想要奕(左讠右睘)不乐,也实在太难。

李鸿章这里正暗暗琢磨二王心态,只见慈禧抹把眼泪,道:“姐姐好狠心,弃妹妹而去,留下大清大摊子,交咱来收拾。少荃久任京畿,把守津门,洋务、外交和海防,全赖你独力支撑,有何想法,当着本宫和两位王爷,实话实说,不必隐瞒。”

说到洋务、外交和海防,李鸿章自然有一肚子话,欲一吐为快,以争取太后和二王理解,尽职尽责,办好该办之事。转而又想,话多讨人嫌不说,太后与二王也不见得能记牢,还不如拣重点说,能讨得一份支持是一份支持,能办成一事是一事。于是简明扼要道:“中俄和局初成,只要小心维持,大清总有一二十年和平日子,正好办些实事,徐图富强。制造、采矿、铁路、电报等洋务,赖太后和王爷扶持,微臣悉心办理,已初见成效。唯海疆万里,俄国雄踞于北,日本虎视于东,各国军舰频频出入各海口,微臣不敢片刻懈怠,尽己所能,购舰置炮,陈兵布勇,一边与洋人斡旋,免起衅端。未来中国最大威胁,还是日俄两国。俄国海陆两强,自不必说,日本经明治维新,国力猛增,海陆两军齐头并进。尤其趁中俄危机,后来居上,购进三艘铁甲舰,扬威海上,吞并琉球,窥视高丽,渐成大清心头之患。微臣拙见,要固海防,务必三管齐下,一是筹办海陆学堂,培养人才;二是打造海防基地,拒敌海外;三是购买舰炮,与敌角逐海上。经多年经营,虽说三者皆已初见成效,却依然不够,务必尽快购进两到三艘铁甲舰,才不至于被日本落下,眼睁睁看着人家逞强海上。”

慈禧边听边点头,没等李鸿章说完,便道:“铁甲舰自然是好东西,欲固海防,不可或缺,只是价格不菲吧?”李鸿章说:“每艘价值百万两银子。”慈禧惊讶道:“如此昂贵?”

李鸿章心下暗忖,宫中每日花销银子四五万两,每年达千多万之巨,省下一半或三分之一,可购好几艘铁甲舰。可话还不能这么说,大清乃爱新觉罗家祖宗拼死拼活打下的,后辈子孙享受享受,奢侈奢侈,谁又敢放半个屁?李鸿章只得说道:“铁甲舰确实不便宜,可海洋时代,各国角逐于汪洋大海,不在海防上花钱,终有大亏吃,就如道咸年间一样。”慈禧说:“户部每年不有四百万两海防费么?可调剂使用嘛。”李鸿章说:“禀报太后和两位王爷:户部每年预算四百万两海防银不假,可实际到位往往不足一半,还得南北两洋分摊,可谓购盐不咸,买醋不酸,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慈禧闭住双唇,没再吱声。二王张张嘴巴,也不知说啥好。西北战事花去朝廷和各省厘捐四千万两银子,全国东西南北中,每寸地皮都已刨到,百姓一贫如洗,国库空空如也,又到哪里去弄银子呢?李鸿章深知世间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手头有银子。无奈天上下雨下雪,偏偏不下银子,人畜拉屎拉尿,唯独不拉银子,只要一提银子二字,上至皇帝老子,下至平头百姓,都愁眉苦脸,无可奈何。

拿不出银子,慈禧别无他计,面露倦态,喃喃道:“今天就议到这里吧。少荃手头事多,早些回津忙你的去。只是记得常上折片,有事大家一起想办法。姐姐魂归道山,咱们生者还有口气息在此,总得过下去是不是?”

出得宫来,李鸿章直奔陈宝琛家,探望陈母。陈母本无大疾,不过思子心切,见着陈宝琛,病好三分,入京后又经太医诊视,略施药石,已无大碍。陈宝琛心里感激李鸿章殷切关怀,想起弹劾刘坤一的折子,因慈安太后突然驾崩,朝野一片忙乱,无处可投,仍躺在屉中睡觉。慈安太后葬礼已然过去,朝廷渐渐恢复正常秩序,慈禧太后也快缓过劲来,陈宝琛瞅准时机,拿出劾章,呈入宫中。

读过劾章,慈禧沉吟良久,没有明确表态。两江乃财赋重地,令人眼红,谁总督两江,都难免遭参挨劾。何况刘坤一上任不过年余,也不好见劾挪位,影响两江稳定。陈宝琛见宫里没有反响,不肯死心,怂恿张之洞和宝廷等人,相继递进折子,对刘坤一展开围攻。这下慈禧犯难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刘坤一才好。

得知词臣连上劾章,纠住自己不放,刘坤一坐不住了,召集幕僚,商量对策,看怎么逃过此劫。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名堂,刘坤一急得两鼻都快来血。两江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金银满地,还有秦淮歌女,眼如波,声如浪,腰如河岸柳,叫刘坤一怎么放得下?

也是幕府里不乏聪明人,提醒刘坤一道:“刘督莫非忘记属下有个赵继元?”

“赵继元?你是指两江军需总局总办赵继元么?”刘坤一一拍大腿,“老夫怎么就没想起这个赵继元呢?要得要得,老夫马上去找赵总办。”

赵继元系安徽太湖人,同治进士。往上追溯,父亲赵畇系道光进士,爷爷赵文楷还是嘉庆状元。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就是李鸿章夫人赵小莲亲哥。赵继元中进士后,又考上翰林庶吉士,散馆外派两江任职。时值太平军和东西捻剿灭不久,两江尽系湘淮旧人。也就是说,两江要员不是曾国藩僚属,便是李鸿章亲信,赵继元因此顺风顺水,一步步做到两江军需总局总办,位至三品,堪比藩臬,实权不小,水陆军用开销,全掌握于一人之手。刘坤一自然知道这层底细,入主两江伊始,就亲赴军需总局造访,笼络赵继元,两人还算谈得来。眼下惨遭词臣纠劾,这一坎迈不迈得过去,还须看赵继元愿否给自己出一马。

赵继元自然早知刘坤一劾案,与李鸿章不无关系。再往深里究,无非海防经费惹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刘坤一来找你赵继元,还真没找错,因你见李鸿章方便。刘坤一也不傻,明明白白透露给赵继元,只要保住其两江要职,海防经费好办得很。

带着刘坤一承诺,还有王闿运所著《湘军志》,赵继元连夜动身,乘船北行。王闿运是湖南湘潭人,受曾纪泽之托,撰成《湘军志》,遍售湘军宿将,自然不会放过刘坤一。刘坤一有求于李鸿章,特托赵继元转赠《湘军志》。

来到天津,进得北洋衙署,步入后衙,先见过妹妹,再提着《湘军志》,去书房会妹夫。说是妹夫,李鸿章年龄比自己大,地位高许多,赵继元不好摆妻兄架子,说话口气谦卑得很。倒是李鸿章公私分明,居家不摆官威,接过王著,道:“王闿运也给周馥来函,兜售《湘军志》,周馥已汇去银子,不知何时寄达。幸刘坤一舍得出手,正好先睹为快。刘坤一该不会白送《湘军志》吧?”赵继元笑道:“王闿运要价高,《湘军志》不便宜,刘坤一也够大方的。要怪只怪陈宝琛等人多管闲事,刘坤一又不招惹他们,竟连上奏折弹劾,害得人家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只好求我出面了难。我哪有此能耐?只好北入津门,一来探望妹妹,二来请妹夫看在湘军老人份上,拉刘坤一一把,他自会感恩戴德,给予回报。”

李鸿章故作矜持道:“湘淮本一家,虽说老师(曾国藩)故去已近十年,湘淮不能窝里斗,让外人幸灾乐祸看把戏。无奈事情已闹到这个地步,要太后张张嘴巴,轻易放过刘坤一,也太难为她老人家了。没法子,咱得出出主意,让刘坤一借坡下驴,顺利着地。”赵继元问:“妹夫准备借谁的坡?”李鸿章道:“依兄之见,借借彭玉麟的坡如何?”

“还是妹夫脑筋好使,一下子想到彭玉麟。继元长年待在两江,没少与彭玉麟接触,竟然将他忘到了脑后。”赵继元忍不住赞叹道,“彭玉麟与刘坤一都是湖南人,一起随曾文正公讨伐太平军,有生死之谊。彭玉麟又正以长江钦差身份,乘船离开衡阳,出湘江,过洞庭,进入长江,破浪东下,巡阅到了两江一带,只要妹夫一封奏疏,太后定然命他就近调查刘坤一,刘坤一自会受其庇护,转危为安。”

彭玉麟乃湖南衡阳人。当年曾国藩草创湘军,为湖南官场排挤,在长沙待不下去,一怒之下,挥师去了衡阳,彭玉麟与杨载福受其征调,出山组建水师。彭杨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将水师练成铁血劲旅,从湘江打到洞庭,从洞庭打到长江,一路东下,与曾国荃等统领所带陆师配合,扼住金陵,剿灭太平军,成就千秋功业。期间曾多次受朝廷擢拔,委以地方实职,彭玉麟一次次请辞,执意留在帅船上,督带长江水师。后长江水师为李鸿章收编,成为北洋水师主力,太湖水师也改头换面,变作南洋水师,划归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指挥,彭玉麟不得不钻进帅船舱内,逆流而上,经洞庭,入湘江,回衡阳老家筑退省庵,吟诗作画,自娱自乐。偏偏朝廷不想放过他,委以长江钦差,每年巡江一次,纠察江运及两岸地方官员,不少权臣重吏为其所参落马,也有冤枉鬼被他洗涮干净,得以正名保位。

凭彭玉麟之德望和特殊身份,有心保护故人刘坤一,自然易如反掌。李鸿章当即提笔拟折,奏请将刘坤一交予彭玉麟查办。折子拜发入京,慈禧一看,正合己意,旨令彭玉麟,就陈宝琛等人参劾刘坤一一案,详加核查,尽快澄清事实。

其时彭玉麟已巡阅至两江一带。所乘钦差大船,仍是当年湘军水师那艘老帅船,只不过刚刷过一层厚厚桐油,焕然一新。自衡阳练兵开始,彭玉麟就待在这艘帅船上,一待三十年,就像陈年老屋,彼此有了深深依赖,难分难舍,难离难弃。老船有老船的妙,可看江岸翠翠,可听江涛声声,可享受带有鱼腥味的江风拂面的清爽。正是这种依赖,朝廷一次次委以大任,彭玉麟一次次以各种借口推掉,其实最舍不得的还是这艘老船。即使解甲归田,自筑退省庵栖身,有事没事仍会回老船上待几天,住几晚,闻听老船气味,重温当年风火岁月。

这日老船驶近金陵,靠岸还没泊稳,便闻旨差来到,彭玉麟赶紧出仓,跪接圣旨。差官宣旨完毕,下船离去,彭玉麟仍趴在甲板上,迟迟没站起来。直到侄儿彭岳南上前搀扶,才立直膝盖,嘴里道:“刘坤一到任两江仅年把时间,屁股下太师椅还没坐热,陈宝琛等词臣就起劲参劾他,到底是何居心?”彭岳南道:“肯定是刘坤一贪赃枉法,被词臣们纠住尾巴,非把他拉下马不可。”彭玉麟说:“刘坤一刚履职两江,即使有何违法乱纪行为,从被人发现,到传入京都,再送进词臣耳鼓,总得有些时日吧?哪有如此迅捷的道理?”彭岳南道:“叔父意思,难道有人栽害刘坤一不成?”

彭玉麟不置可否,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影,说:“不管怎么样,圣旨已到,咱也得下船,往城里跑一趟,先会会刘坤一,倒看是咋回事。”

隔日一早,彭玉麟就头戴杂红珊瑚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和锦鸡补服,昂然下船,由彭岳南扶入绿呢八抬大轿,摇摇晃晃,往城里方向**去。进得城门,快至两江总督衙署,彭岳南越过轿子,小跑赶到衙署门口,拿出叔父名刺,递给门房,道:“长江钦差彭玉麟奉旨办差,会晤刘督,烦请通报进去。”

门房瞄眼名刺,又上下左右打量彭岳南一番,撇着嘴角道:“长江钦差?看你年纪轻轻的,莫非就当上了钦差?”彭岳南抬手指指远处的绿呢大轿,说:“钦差在大轿里,小人先来投递名刺,别啰里啰嗦,快快通报进去吧。”

“好好好,咱这就通报进去,通报进去。”门房嘴里说得动听,却仍竖在原地,纹丝不动,木头一样。彭岳南催促道:“答应通报进去,怎么无动于衷?”门房似笑非笑道:“看上去,你也像见过些世面的样子,是故意装傻呢,还是真不懂规矩?”

彭岳南自然明白门房嘴里的规矩,无非先接你门包,再替你跑腿。然自家叔父堂堂长江钦差,行走于湖广两江,见官大三级,进出督衙抚署如自家门庭,哪里会预备门包,交你手上,讨门房欢心?莫非刘坤一上任时间不长,刚换门房,不知咱叔父大名,才不识时务,不见门包,不肯动步?彭岳南瞪眼道:“你不肯通报是吧?待会儿钦差见过刘督,轻轻发句话,叫你饭碗落地。”门房不阴不阳道:“我不通报进去,钦差近不着刘督,怎么发话?你这种货色咱见得多啦,除狐假虎威,别无能耐,何况你之所假,是虎是猫,还难说呢。”

气得彭岳南直跺脚,恨不得抢上前去,一把掐死门房。没待彭岳南发作,院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者,身着三品孔雀补服,估计不是藩台,也是臬使,听到钦差二字,忙把门房扒到一边,对彭岳南道:“客官何许人也,来此贵干?”彭岳南拱手道:“我乃长江钦差彭大人侄儿兼幕僚彭岳南。大人不会是刘总督刘大人吧?”对方拱手道:“在下并非刘总督,乃江宁布政使梁肇煌是也。”彭岳南说:“藩台大人来得正好。长江钦差要见总督大人,咱好说歹说,门房就是昂着脑袋,不见门包,不肯通报进去,您说该怎么办?”

此时钦差大轿已渐行渐近,快到门外,梁肇煌探头望一眼,抬手指指,说:“长江钦差莫非就坐在绿呢大轿里?”彭岳南说:“正是的,不信你可看门房手里名帖。”梁肇煌抓过名刺一瞧,忙道:“果真是长江钦差彭大人。彭僚稍候,本使这就通报进去。”

刘坤一正在签押房里阅文,见梁肇煌刚说过事离去,复又返身回来,奇怪道:“梁大人还有话要问?”梁肇煌道:“并非肇煌要问话,是长江钦差驾到,肇煌回来禀报。”抬手递过手里名刺。刘坤一接住一瞧,见上有彭玉麟三字,二话不说,扔下手头文案,抬腿出屋,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督衙大门外。彭玉麟大轿刚好停稳,刘坤一抢在轿夫之前,过去掀开轿帘,弯着腰身,朗声道:“恭请钦差大人出轿!”

要说两人都是湘军宿将,三十年老交情,且长江钦差与两江总督品位不相上下,刘坤一完全犯不着如此低声下气,无奈京都词臣小题大做,纠住自己不放,彭玉麟奉旨核查,你自该放低身段,小心逢迎才是,否则惹恼钦差大人,复折时说几句坏话,够你受的。

彭玉麟自然没刘坤一这么纠结,出得轿子,先打几声哈哈,捞过对方大手,并肩走进衙署,双双来到西花厅。刘坤一扶正椅子,请彭玉麟落座,掉头要介绍随后跟进的梁肇煌,彭玉麟抬抬屁股,朝对方拱拱手,笑道:“上年本差巡江至金陵,就与振侯(梁肇煌)兄打过交道。一回生,二回熟,也算老朋友啦。”梁肇煌满脸堆笑道:“是是是,上年彭大钦差至金陵,肇煌便有幸目睹尊容,接受训导。也是钦差廉洁简朴,肇煌安排上等客栈,延请入住,钦差生死不肯,硬要住回帅船上去。至今思之,肇煌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呐。”彭玉麟笑道:“世上再好的客栈,也没老夫待惯的老船舒服如意啊。”

客气几句,梁肇煌知趣而退,刘坤一起身关紧门,拉好窗,然后坐回彭玉麟旁边,嘴角一撇,声泪俱下道:“雪帅要为坤一申冤啊!”

彭玉麟字号雪琴,自领湘军水师始,部属就尊称为雪帅。外人一走,刘坤一便不再叫钦差,以雪帅呼唤之,自然显得亲切,一下子将两人之间距离拉近许多。彭玉麟耳闻湘军将士叫了几十年的旧称,眼望刘坤一道:“砚庄(刘坤一)兄实话实说,你到任两江后到底有没有事。”刘坤一抹把眼泪,道:“坤一早在江忠烈(江忠源)公旗下当差时,就有幸拜识雪帅,您老可是看着末将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呀。忠烈公战殁庐州,献身大清,坤一死里逃生,继续随曾文正公出生入死,东征西讨,直至消灭长毛,后又受文正公举荐,转任地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文正公高风亮节,吾等弟子皆以为楷模,严于律己,克勤克俭,一心为国效力,岂敢稍有不慎,有辱文正公英名?”

刘坤一张口江忠烈公,闭口曾文正公,无非告诉彭玉麟,咱们都是一根藤上长出来的瓜,扯断藤蔓还连着丝。其实彭玉麟也正是看在江曾二位前贤份上,难舍三十年生死旧情,才一上岸就直奔总督府,来见湘军老人,否则先往别处明察暗访,将真凭实据抓牢在手后,再一纸劾章递入京都,看你刘坤一怎么吃得消?

亲不亲,故乡人,何况还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之交,两人一时心热耳软,干脆搁下词臣劾案,你一言,我一语,畅叙起昔日烽火岁月来。从守长沙,战岳州,到收武汉,克南昌,再到定安庆,围金陵,端掉洪秀全老巢,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动,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直至夜幕降临,月临东窗,后厨端上湘菜数味,刘坤一把彭玉麟请到桌边,一边举杯对饮,一边又接着刚才话题,继续往下神侃。

话说了几大箩,酒也喝得不少,见彭玉麟已有几分醉意,刘坤一殷勤道:“雪帅今晚别回帅船了,就住督署后衙里,愚弟老家亲戚送了几包新出的新宁崀山毛尖,正好为您煮茶醒酒。”彭玉麟说:“崀山毛尖的确不错,老夫喝过几回,妙比咱南岳云雾茶。无奈老夫住惯江上老船,身边太安静,没涛声浪语垫枕,觉睡不安稳,只怕没得福气消受你这后衙上房。至于崀山毛尖,暂寄贵处,下次入衙,再喝也不迟。”

刘坤一也知留不住彭玉麟,说:“雪帅不肯住督署,只好坤一陪您去住帅船。”彭玉麟哈哈笑道:“老船狭窄,怎好委屈你大总督?还是老夫早点出城回船,睡个好觉,明天到各司道府县走走,听听情况,若贤弟实无大过,上折为你开脱就是。”

刘坤一感激涕零,送彭玉麟出衙,亲手打起帘子,扶他上轿。又从家丁手里接过一袋崀山毛尖,交到彭南岳手里,请他代为煮茶,给雪帅解渴。刘坤一知道彭玉麟硬气,送金赠银,他不仅不会接受,还会跟你翻脸,只得送几包崀山毛尖,略表心意。

看着绿呢大轿慢慢行远,消失在黑暗里,刘坤一才放下高扬的手臂,扭过头,招过身后家丁,说:“请梁大人到我书房里去,有话交待。”

家丁飞快而去,刘坤一背着双手,返身回衙。刚进书房,屁股才挨椅子,梁肇煌就匆匆赶至,说:“总督大人有何吩咐?”刘坤一说:“彭大钦差说过,这几天会找各司道府县了解情况,烦你帮着打声招呼,要各衙兄弟嘴巴学乖巧点,该喷的喷,不该喷的,沤在肚子里,总不至于发臭生蛆。”梁肇煌笑道:“白天肇煌从西花厅出来后,就已给各司道府县传过话,兄弟们都表示绝对维护刘督,您老放心落意就是。”

“这还差不多。”刘坤一拍拍梁肇煌肩膀,“还是振侯兄会办事,坤一才想到,你已替我做到。”梁肇煌道:“跑跑小腿,动动嘴皮,又算什么?刘督主政两广时,为咱番禺亲友排忧解难,可谓恩重如山,肇煌几辈子都报答不了啊。”

原来梁肇煌是广东番禺人,回乡丁忧时遇亲友有事,求助过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坤一,一直牢记在心。眼下刘坤一遭朝臣弹劾,正是梁肇煌出力之时,腿脚自然格外勤快。果然在他撺弄下,接下来几天里,彭玉麟每到一处,无论大官,还是小员,众口一词,纷纷给刘坤一论功摆好,把他说成大清最勤勉的清官良吏。本来彭玉麟就有心袒护刘坤一,两江官员都为他说话,正好就汤下面,嘱彭岳南拟稿,历数其总督两江以来种种功绩和勋业。

别看彭岳南没啥功名,笔头子却还算硬,答应叔父后,连夜动笔,书写奏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为刘坤一唱起赞歌来。世间最容易做的,大约便是马屁文章,凭空拈出一堆谀词丽句,有序排列一起,就可敷衍成篇,讨人欢心。至于符不符实,合不合理,入不入情,写的人顾不得那么多,听的人更不会计较,只要能哄耳朵舒服就行。

花大半夜时间,彭岳南极尽吹嘘之能事,洋洋洒洒,很快写成两千多字奏稿,简直把刘坤一捧到了九天之上。初稿始成,又稍加修改,从头到尾读上一遍,自觉词藻华丽,文采飞扬,若朝廷以马屁文章取士,凭此宏文,不是状元,也是榜眼和探花。可惜大清只考八股文,条条框框太多,彭岳南几度参加府县铨选,都没法过关,连秀才也拿不到手,只好死心,放弃仕途,跟随叔父左右,跑腿办差,草拟奏稿,领份薄薪。偏偏叔父清廉,不肯与官商勾搭,彭岳南沾不到太多油水,不得不捂紧兜里几个薪金,以勉强养家糊口。

想到此处,彭岳南心头得意劲一扫而光,情绪不觉低落下来,变得萎靡不振,头一沉,伏在桌上睡死过去。一觉醒来,天色已亮,两岸旷野已披上灿烂晨光。彭岳南钻出舱门,到大舱里去交稿。却没叔父影子,询问船工,说天没亮就下船,上后山看什么千年老梅去了。

也是彭玉麟英雄肝胆,又不乏儿女心肠,从小喜欢外祖母养女梅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竟私许终身,发愿生死相守。无奈辈分和八字都不合,梅姑不得不外嫁姚氏,死于难产。彭玉麟又愧疚,又伤悲,誓画十万梅花纪念梅姑。所作梅画迥异于人,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自号墨梅图。每成一画,便钤印曰:伤心人别有怀抱,或一生知己是梅花。一画就是三十多年,即使当初与太平军鏖战正急,画笔也未曾离手,稍有空闲,就会画上几笔。在江西湖口建造水师大营时,还于营旁筑厅,遍栽梅花,称作梅花坞,以对梅作画。后湘军水陆两师齐头并进,迫近金陵,彭玉麟曾率水师在此刻停船之处结寨。也是巧,寨后有山,叫做梅岭。满岭皆梅树,最陡峭处有片千年红梅,开得格外壮观,看去如腾腾烈焰。因钟情岭上梅树梅花,彭玉麟上过好几回梅岭,甚至动过移葬梅姑于岭的念头。后来长江水师移驻北洋,彭玉麟离江返湘,岭上老梅一夜间竟全部枯死,也不知原因何在。奇怪的是,彭玉麟以长江钦差身份重回长江,岭上老梅复又发出新芽,变得生机勃勃。彭玉麟惊叹不已,趁着此番巡阅长江,事务不多,非亲自到岭上去看个究竟不可。

彭岳南知道叔父一生爱梅,上山看梅,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干脆趁此空隙,跑趟金陵城,刘坤一见识过你拟的奏稿,自然不会亏待你。心思一动,彭岳南几步下船,跳上钦差专用大马,得得得得,飞驰入城。

到得总督衙署前,正逢大门打开,来得恰是时候。彭岳南跳下马背,几下拴好马,跃上台阶,就要往里闯,被人拦住道:“你是何人,想干吗呢!”

正是几天前的门房。彭岳南自指道:“我乃长江钦差侄儿彭南岳,几天前跟你打过交道,莫非记不得啦?”门房自然记得,尤其记得彭岳南欠下的门包,沉着脸道:“总督衙门成天人来人往,谁记得你是长江钦差侄儿,还是短江钦差侄儿?”

呛得彭岳南出不得声,想发作,又孤家寡人,占不到上风,只有忍气吞声道:“跟你说吧,咱可是为你家刘总督来的,误了他老人家大事,看你担不担当得起。”

凡不想出门包的小气鬼,都会拿这种话唬人,门房见得多了,哪会当回事?心下暗忖,头次因梁藩台突然出现,这小子没出门包就进了大门,难道今天还想耍滑头不成?咱也不靠他门包活命,干脆逗他玩玩,开心一番。当即挤出一脸笑道:“既是为总督大人所来,咱给你进去问问,看他老人家有没有空闲接洽你。”彭岳南抱拳道:“如此敢情好,劳烦老兄了。”

门房返身入衙,摇摇摆摆,绕过门里照壁,到茅房里撒泡尿,又慢吞吞返回来,说:“怪你来得太早,吾家大人还没起床哩。”彭岳南说:“已日上三竿,难道你家老爷还在做白日梦?”门房道:“老爷做不做白日梦,咱一个小小门房,哪管得那么多?你若等不起,走人就是,等得起呢,便在这里老实待着,过会儿我再给你去瞧瞧。”

彭岳南摸摸怀里奏稿,说:“咱等等吧,相信你家老爷总会起来的。”门房不阴不阳地笑笑,没再搭理彭岳南。彭岳南蹲到门旁墙角,干等半个时辰,又起身过来求门房:“你家老爷该起床了吧,麻烦进去看看如何?”

门房说声行,懒洋洋往里走,过会儿出来说:“老爷已起床,正吃早饭。”彭岳南谢过,抬头看会儿天上白云,估计刘坤一已吃过早饭,再次催促门房。门房又摆着双臂,进去绕一圈,回来道:“老爷已吃过早饭,不过还在抽水烟,得过完烟瘾,才会上签押房办事。”

大约一袋烟工夫过去,门房又到里面打一转,回报道:“老爷已进签押房,正处理手头文案,待忙过一阵子再纳客。”

这也很正常,彭岳南不便说啥,只能继续耐着性子等下去。如此反复多次,不觉已近午天。门房再次装模作样入内打一转,回来对彭岳南道:“老爷今天身体不适,没法说事,已关上签押房,回后堂歇息去了,你明天再来吧。”

直到此时,彭岳南才意识到受了耍弄,想冲上前去,揍扁门房,又在人家地盘,不好自找苦吃,一边往台阶下退去,一边指着门房鼻子,低声咆哮道:“你厉害,你厉害,我奈你不何!待刘坤一栽在你这看门狗手里,再瞧他怎么收拾你吧!”门房哈哈大笑,乐道:“你走干吗呢?看过老爷收拾完我,再走也不迟啊。”

直至彭岳南上马挥鞭,消失在远处,门房仍乐不可支,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抹把眼泪,睁开眼皮,见梁肇煌所乘大轿出现在门外,箭步上前,笑脸恭迎。梁肇煌出得轿子,瞥眼门房,揶揄道:“看你眉开眼笑的,是不是今天运气好,收了不少门包?”门房道:“梁大人真会开玩笑,没收门包,咱就不能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