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梦无心,昼梦有意(1 / 1)

闻知朝议结束,戈登再度来到醇王府,探听虚实。奕(左讠右睘)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不提朝议一字。戈登只得告辞,去恭亲王府拜会奕?。奕?也不好说什么,只问戈登,在津见李鸿章时,相谈愉不愉快。戈登敷衍几句,转入英国公使馆,叩见威妥玛。威妥玛信息灵通,多少知道些朝议内情,说:“戈将军此番中国之行,只怕白跑一场。”

戈登也不觉奇怪,却多少有些失落,叹息道:“清廷最忌洋人,末将也知贸然来华,难有作为。”威妥玛问道:“那你还兴冲冲往中国跑干啥呢?”戈登说:“咱为鸿帅而来。”威妥玛说:“莫非李鸿章用得上你?”戈登说:“就看鸿帅愿不愿干番大事。”威妥玛说:“你想要他干什么大事?”戈登说:“取代清廷,自立为帝,实行君主立宪;或通过选举,出任总统,率领中国人民,求富图强,改天换地。”

威妥玛凝视着戈登,好一会儿才说:“中国富强,对你有什么好处?”戈登说:“我爱鸿帅,也爱中国,希望在鸿帅统治下,中国尽快改变面貌,与英国友好,扩大贸易,互利互惠。”

“仿佛年深月久之老屋,清朝基陷础动,摇摇欲坠,若非曾李左等汉臣鼎力扶持,早轰然倒塌。如今曾国藩已故,左宗棠已老,余下李鸿章一人,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威妥玛感慨起来,“不久前本使会晤德国公使巴兰德,论及清朝未来,也觉得不容乐观。不说别的,单说中俄条约,不管内容公不公平,毕竟崇厚代表朝廷赴俄签字,没违背《万国公法》,清廷判崇厚斩立决,公然挑战俄国,实属重大失策。经李鸿章努力,改判斩监候,仍留下一个斩字,叫俄国人作何感想?中国输理在先,实力又远不及俄国,朝臣还要坚持杀崇厚以泄愤,不惜与俄一战,这不明明在自毁长城吗?还有醇亲王奕(左讠右睘),身为帝父,只知跟众臣嚷嚷,也不想想俄军打进北京,对他皇帝儿子有什么好处。”

说曹操,曹操到,刚提及巴兰德,巴兰德便出现在使馆门口。威妥玛起身出去,将客人迎入屋里。见戈登也在,巴兰德招呼道:“本使来贵国使馆,正要托威使找戈将军,想不到将军就在馆里。”戈登说:“巴使找末将,有何见教?”巴兰德说:“俾斯麦先生得知你到了中国,有话想通过你,传达给李鸿章。”

俾斯麦乃德国现任首相。戈登觉得奇怪,问道:“俾相有什么话,要末将传达给鸿帅?”巴兰德放低声音道:“俾相希望趁中俄危机,李鸿章能在戈将军帮助下,率领淮军,攻入北京,取代清朝,自己出任总统。”

戈登望眼威妥玛,两人会心而笑。巴兰德看看两位,说:“你俩笑什么?”威妥玛道:“本使刚与戈登先生论过,清朝已难以为继,唯有李鸿章站出来,改朝换代,才可能拯救中国。”巴兰德乐道:“太好啦,咱们都想到一块去啦。李鸿章肯做总统,各国公使与领事,一定会促成自己国家,竭尽全力,支持李鸿章。”

威妥玛不由得激动起来,说:“堂堂大清,四亿多人口,也就李鸿章心智健全,头脑清醒,知道中国不可能孤立于世界格局之外,务必结交西国,研习西技,译书制器,开矿采煤,修铁路,通电报,购铁甲,兴海军,以后发制人,后来居上,真正实现富强。中华地大物博,一旦富强,又肯与各国通好贸易,各国都有利可图,自会支持李鸿章取清朝皇帝而代之。”

巴兰德点头道:“威使言之有理。戈将军,就看你怎么说服李鸿章,自愿出任总统。”戈登说:“戈登最爱鸿帅和中国,自会赴津游说他。不过巴使既然受俾相之托,恐怕也得露露面,亲口传达俾相盛意,也许更能说服鸿帅。”

威妥玛说:“清廷召戈将军来华,却战和不定,您待在北京,恐怕没太多事,还不如趁早离京返津,免得朝臣们看着你不舒服。本使先在北京游说各国公使,随后再东行去见李鸿章,劝他挺身而出,担起振兴中国之大任。”

隔日戈登到总理衙门转上一圈,没人把他当回事,只得知趣而去,赶赴天津。走进北洋衙门,一见李鸿章,便摇头道:“真拿那帮王公大臣没法,口里喊战,却不知怎么战,胜算到底几何。奕(左讠右睘)奕?兄弟,则一个要战,一个要和,弄得两宫太后不知战好,还是和好。”

时值六月天,李鸿章见戈登热汗涔涔,亲自提过陶罐,倒杯凉茶,递他手上,叹息道:“大清朝廷就这样,无论大事小情,总是优柔寡断,非得火烧眉毛,才不得不被动应对。”戈登说:“中国要想成事,恐怕只能指望鸿帅您啊。”

李鸿章鼓着老眼,望定戈登,半晌无声。戈登过去关紧房门,再返身回来,轻声道:“当年鸿帅入幕曾府,据说曾大帅曾传授挺经予您,如今到了用得着的时候。”

李鸿章慢慢收回目光,端过茶杯,放到嘴边抿抿,支棱两只耳朵,捕捉着耳边声音。只听戈登继续道:“中国要想实现富强,立于不败之地,与西国平起平坐,两宫靠不住,亲王靠不住,满汉大臣靠不住,只有靠鸿帅自己,照曾大帅所授挺经去做,挺身入局!”

惊得李鸿章手一颤,杯里茶水抖出去,淋湿前衫。戈登继续道:“只要鸿帅点个头,开句口,末将立即行动,招募常胜军旧部,为鸿帅打先锋,开赴北京,攻下城门,冲进紫禁城,赶走光绪小皇帝,给您腾出金銮宝座。”

屋里空气几乎凝固,只有戈登流利的华语悠悠**漾着,余音缭绕,经久不散。李鸿章轻轻放下茶杯,合上双眼,菩萨样端坐几前,脑袋里却翻江倒海,掀起一阵阵滔天巨浪,无以自持。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故作镇定,以不至于失态。

该说的说过,戈登站起来,缓缓走向门边。要出门时,又回头道:“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就在面前,轻易放过,多么可惜?鸿帅先好好想想吧,过几天末将再来听信。”

说罢,戈登悄然而出,回了英国驻津领事馆。两天后,巴兰德处理完手头事务,以调停中俄关系为由,离开北京,赶赴天津。先见戈登,问李鸿章有何表示。戈登说:“末将游说鸿帅半天,他只是不声。但看得出,他心里似有所动。”

说得巴兰德信心大增,走进北洋衙署。李鸿章迎入客厅,以礼相待。巴兰德分析一番中俄力量,结论与戈登所言差不多,两国开战,中国必败。而后话锋一转,道:“清廷能否逃过此劫,暂时还不太明朗,相国不想趁机而动,有所作为吗?”

李鸿章故作糊涂道:“鸿章正在设法说服朝廷,赦免崇厚斩监候。一旦崇厚改判无罪,左宗棠也离开西北,俄国定会放曾纪泽入境,重启谈判,大清也就化险为夷,免去一劫。”巴兰德说:“若清廷不愿改判崇厚,也不召左宗棠东归呢?”

李鸿章张张嘴巴,出不得声。巴兰德笑道:“敝国首相俾斯麦先生倒有建言给相国,就看相国听不听得进去。”李鸿章惊讶道:“俾相也在关心中俄关系?”巴兰德笑道:“欧美有个说法,说俾相是西方李鸿章,相国是东方俾斯麦。泱泱大中华,成全千上万王公贵族和大官小员,可国家安危和富强,却全靠相国一人支撑,俾相敬仰有加,自然关心中国,欲替您排忧解难。”李鸿章乐道:“俾相智慧超群,他支高招,一定管用。”

巴兰德笑笑,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前来。李鸿章接过去一瞧,是份电报译稿。只是译的德文,李鸿章看不明白,笑道:“德文认得鸿章,鸿章认不得德文,烦请巴使动动嘴皮,翻译给咱听听。”还电报稿于巴兰德。巴兰德收好德文电报稿,另掏出一纸。

上面不再是洋文,李鸿章一瞧,脸色阴沉下来。仍是俾斯麦电报稿,只不过已译成中文,明白写道:请巴兰德密告清国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先生,俾斯麦本人及政府,强烈希望他为中国前途着想,大胆站出来,取代清朝,自立为帝,开创三千年未有之伟业。李先生若愿大举,德国将不惜一切代价,予以全力支持。

电报稿没看完,李鸿章已心惊肉跳,热汗淋漓。

巴兰德离去后,刚从北京赶过来的威妥玛走进北洋衙署,开门见山道:“本使来津前,到各国公使馆走了一趟,公使们一致表示,只要李相国做中国总统,一定说服本国政府,给予军事政治和经济各方面支持,共同办好中国事情。”

戈登与巴兰德早已把话挑明,李鸿章不再感到惊讶,反问道:“各国公使为何如此热衷鸿章做总统?”威妥玛道:“公使们最看不惯清廷做派,最怕与朝臣打交道,相国做总统,可重新洗牌,改进政府风气,咱们做公使的办起事来,也不再遭罪难受。”李鸿章道:“各国政府会听公使的?”威妥玛说:“清廷食古不化,不好打交道,各国政府巴不得中国像日本样,改变国体,效法西制,开化风气,自然会听信驻华公使,支持相国出任总统。”

“感谢各国公使看得起鸿章,鸿章无德无能,怕要辜负各位期望。”李鸿章声音有些低沉,“鸿章出身于合肥乡间,本系一介小民,承蒙朝廷不弃,才渐有今天,皇上与太后于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岂能做不仁不义之逆臣?鸿章只有一个心愿,忠于朝廷,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威妥玛道:“相国忠于大清,本使可以理解,也深感敬佩。可相国想过没有,您不该只忠于皇家,更应忠于中国人民,朝廷和官员,全靠人民辛苦养活。大清腐败无能,陷人民于水深火热,无法自拔,相国难道不该挺身而出,拯救中国人民吗?”

忠于人民是西洋理念,中国士大夫要效忠的是朝廷,只知居高临下,牧民驭民,哪会施舍忠字予人民?李鸿章乐意效法西技西器,对忠于人民之说,一时难于接受。也是威妥玛来华三十多年,太了解中国士大夫脑袋里的观念,知道一时改变不了李鸿章脑袋里固有观念,不得不另找话题道:“英皇与俄皇有儿女姻亲,若相国做总统,本使愿游说女皇,动员俄国在新疆作出适当让步,改善中俄关系。”

前景实在诱人,可李鸿章不敢画饼充饥,拿话岔开。威妥玛只得走人。刚从北京赶过来的法国公使宝海也上门,表示愿为李鸿章改朝换代出任总统效力。最后连俄国公使也跑到天津,信誓旦旦道,只要清廷逊位,由李鸿章统治中国,他不仅促成曾纪泽入境俄国,坐到谈判桌上,还会设法促使俄皇放弃伊犁,与中国永久通好。

就这样,各国公使来了一拨又一拨,对外说是献计献策,帮助缓解中俄局势,实际目的则是怂恿李鸿章起用戈登,领兵攻入北京,推翻清廷,出任总统。连各国驻津领事也不甘落后,纷纷往北洋衙署跑,试探李鸿章口气,只盼他做总统,好调整对华策略。

弄得李鸿章不胜其烦,生怕消息传到北京,引起朝廷误会,惹出麻烦,干脆称病不出,拒外国公使和领事于门外。衙署因此清静起来,耳边少了许多噪音。

这天午饭过后,李鸿章照常换上短衫,准备午睡。可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别的原因,两眼合着,大脑却无法入静,好久没能睡着。干脆爬起来,拿把折扇,出门转入后花园,踱步散心。绕上半圈,行至一处石山前。山是假山,石是真石,石间曲水潺潺,游鱼悠悠,倒也有几许情趣。干脆坐到石凳上,赏起鱼来。人觉得鱼可爱,鱼却不知人为何物,只顾追逐嬉戏,不把人当回事。海风从远处吹来,水起微澜,游鱼一惊,沉入石底,一动不动。

海风轻拂,李鸿章只觉身上一阵爽快,睡意蒙眬起来,歪在石凳上,沉睡过去。恍惚之间,打马来到一处山前,路人说山叫白马山。山上树密林深,林子里隐着一个大寨子,寨前遍栽果树,硕果累累,红桃青李,白杏黄梨,甘桔甜柚,杨梅葡萄,当季不当季,应有尽有。正在张望,寨里走出一伙喽啰,把李鸿章从马上拉下来,扯的扯,推的推,说要他去见寨王爷。进到寨中,迎面一座大石屋,屋里一个大厅,摆着石桌石椅,石桌上累满各色果品。靠墙石椅上,端坐着一位老头,大概就是喽啰们说的寨王爷。李鸿章睁眼细瞧,竟是父亲李文安,旁边还坐着三弟李鹤章和六弟李昭庆。见李鸿章入厅,父亲招手道:“少荃过来,坐我边上。”李鸿章过去坐定,只见父亲手一挥,大声吆喝道:“百果宴开席啦,上果酒!”喽啰们呼啦啦坐到石桌旁,等着小喽啰抬出酒坛,倒上果酒,一个个高举酒碗,大口喝起来。李鸿章喝口酒,正对味,又抓过石桌上果品,往嘴里一塞,满是香甜。吃喝得正开心,不知哪里冒出一只蜻蜓,在桌上停停飞飞,李鸿章伸手去赶。赶开赶开,又飞拢来,惹得李鸿章火起,抓过放在身旁的马鞭,警告蜻蜓。蜻蜓毫无畏惧,竟扑过来,叮到李鸿章小腿上。李鸿章气急,扬鞭狠狠一抽,只听啪一声脆响,腿上一疼,人兀地惊醒过来。原来腿上有只蚊子,李鸿章睡意蒙眬中,扬起折扇,去抽蚊子,把蚊子抽死,也把白日梦给抽醒过来。

正回味着梦里情形,薛福成入园问事。施过礼,见李鸿章神情恍惚,薛福成道:“相国刚午睡醒来吧?”李鸿章说:“可不是,还做了个怪梦。”薛福成道:“夜梦无心,昼梦有意,白日梦最灵。相国做了什么好梦,可否说来听听?”

李鸿章说了说梦里百果宴。薛福成沉思片刻,道:“此梦不寻常啊。”李鸿章说:“不寻常在哪?”薛福成说:“可否回书房去,末学有四个字,写给相国。”两人离开后花园,走进书房。桌上有现成纸笔,薛福成坐到桌旁,提笔竖写出四个字: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作何解释?”李鸿章疑惑道。薛福成道:“梦里的山叫白马山,李父是山里寨王爷,相国身为儿子,自然便是白马王子。”李鸿章道:“这又意喻何为?”薛福成说:“意喻颇深啊。”李鸿章说:“深在哪里?难道老夫年近花甲,还有白马王子可做?”

“末学一时也参不透,白马王子到底意喻什么。可否容末学琢磨琢磨,琢磨明白再回禀相国如何?”薛福成道。李鸿章本来对梦半信半疑,听薛福成说还要琢磨琢磨,也不怎么介意,让他回自己办事房琢磨去。

手拿“白马王子”四个字,薛福成离开李鸿章书房,却没回办事房,走出衙署,拐个弯子,赶往淮军营务处,去会潘鼎新。潘鼎新四年前已升任云南巡抚,因与云贵总督岑毓英不和,愤而乞假回乡,今春又被李鸿章召到天津,会办淮军营务。见着潘鼎新,薛福成二话不说,递上手里字条。潘鼎新望眼“白马王子”四字,疑惑道:“庸庵兄意欲何为?”

薛福成说了李鸿章梦中百果宴。潘鼎新说:“这有啥稀奇?天气太热,相国口渴成心念,梦见果品果酒,不也正常么?”薛福成说:“潘抚说得也没错,可您想过没有,相国主办外交,近段各国公使和领事借调停中俄关系,纷纷往北洋衙署跑,梦里百果宴正好与此相关。”潘鼎新说:“与外交相关?”薛福成说:“百果宴就是百国宴。”

潘鼎新笑笑,说:“如此牵强附会,也未尝不可。”薛福成又道:“还有那只蜻蜓,飞到相国腿边,被他拍死,也颇有意味。”潘鼎新问:“什么意味?”薛福成说:“蜻蜓听去,不就是清廷吗?”潘鼎新望定薛福成道:“你是说相国梦中拍死的不是蜻蜓,而是清廷?”

薛福成又指指桌上“白马王子”四字,说:“你不觉得四字里暗含某种玄机?”

暗含什么玄机呢?潘鼎新紧盯“白马王子”四个字,忽然心里一动,拿过笔,把“马”字和“子”涂掉,余下“白”“王”二,看去便成了一个“皇”字。

当天夜里,潘鼎新走进北洋衙署,拜见李鸿章。说几句营务,潘鼎新便道:“今天见着薛福成,他说老师做了个好梦?”李鸿章说:“什么好梦不好梦,午间疲倦,倚石而眠,梦入白马山,吃了顿百果宴。”潘鼎新说:“薛福成还告诉学生,他给老师解梦,解出四字:白马王子。不知老师有何感想?”李鸿章说:“老夫年纪一大把,还有白马王子可做不成?”

潘鼎新笑笑,说:“老师不用做白马王子,可做白王。”李鸿章说:“白王?什么白王?”潘鼎新道:“‘白马王子’去掉‘马’和‘子’,不就是‘白王’么?”李章说:“白王?白王是什么王?”潘鼎新说:“白王不是王,白王是……”

没等潘鼎新说完,只见李鸿章双目鼓突,发出闪电般的亮光,喷向潘鼎新,吓得他嗫嚅着,咬住舌头,咽回后面没吐出来的字。

出得北洋衙署,潘鼎新心有不甘,想起周馥,去了津海关道。周馥已由永定河道转任津海关道。虽说潘鼎新是李鸿章学生,毕竟没周馥在他身边待的时间多,更了解自己主公。

两人见面,闲话几句,潘鼎新拿出“白马王子”纸条,说了四字来历。周馥沉默片刻,说道:“据我对相国的了解,只怕不会往这方面想。”潘鼎新说:“清朝已为强弩之末,国家内忧外患,能拯救和振兴中华者,非相国莫属。想想相国要将有将,要兵有兵,还有戈登可用,各国公使和领事也愿助一臂之力,取代清朝,唾手可成啊。”

此理周馥自然明白,说:“就怕相国风雨不动安如山,咱们岂不白忙乎一场?”潘鼎新说:“可考虑密告张树声、刘秉璋、周盛传、吴长庆、丁汝昌等淮军宿将,他们手上有枪有炮,说不定能说动相国。”周馥说:“照此说来,在家养伤的刘铭传若肯出面,登高一挥,铭军都会跟他走。”潘鼎新说:“还有相国亲弟李鹤章,二哥大举,他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两人越说越来劲,分头给淮军各宿将寄函,透露李鸿章昼梦,附上“白马王子”四字。将领们都是聪明人,纷纷行动起来。驻守小站的周盛传相距最近,扛袋小站米,踏入津门,闯进北洋衙署。恰逢金陵发来电报,说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沈葆桢病逝,李鸿章沉痛之余,嘱咐薛福成,草拟唁文,发往金陵。又亲自具折,说两江不可一日无总督,南洋不可片刻无重臣,建议两广总督刘坤一接任沈葆桢所留空位。当年江忠源献身李氏家乡庐州,刘坤一也在军中,李鸿章念及旧情,乐意替他说好话,玉成其事。再说张树声时任广西巡抚,刘坤一离开两广,腾出位置,张树声正好补缺。

奏折发走,李鸿章才回头召周盛传,去书房说话。周盛传进门时,小站米还在肩上。李鸿章道:“衙署有后厨,不用在书房煮饭吃,薪如(周盛传)送米送错地方了吧?”周盛传放米下地,指着米袋上四个字,笑笑道:“相国看看,这可不是普通米。”

李鸿章低头瞧去,见米袋上写着“小站贡米”四字,越发觉得诧异。小站米传入宫中后,正对两宫口味,李莲英递话给李鸿章,不妨多多进贡。米系盛军自产,李鸿章自然乐意讨两宫欢心,指示周盛传,每年新谷入仓,筛选上等好谷,碾成米,装袋配送入宫。米袋标明“小站贡米”,意为两宫和皇上专享,他人不可垂涎。

“既是小站贡米,就该送入宫中,干吗往我这里扛?”李鸿章不满道。周盛传道:“贡米是优中选优头等好米,两宫和皇上吃得,相国为何吃不得?”李鸿章说:“放肆!怎能将老夫与皇上和两宫相提并论?”周盛传笑笑道:“相国不让相提并论,还不好办?以后末将不送皇上和两宫小站贡米就是。”李鸿章说:“你什么意思?”周盛传说:“没啥意思,以后小站贡米专供相国,再不送其他任何人。”

原来周盛传要让你享受皇上待遇。李鸿章摇摇头,长叹一声,指着搁在地上的小站米,说:“你还是把贡米扛走吧,老夫无此福分,消受不起。”

周盛传离去后,北洋水师督操丁汝昌来见,手里还拿了把稿纸。摊开来,原来是各炮舰上的炮位图,旁边注着射程和威力指标。李鸿章颇感兴趣,听丁汝昌解说完,连说数声好,道:“比起欧美各国,大清炮舰威力还有差距,若与日本军舰对峙,目前多少占些优势。日本国小野心大,趁中俄伊犁之争,侵占琉球,大清自顾不暇,只能视而不见,吱声不得。日后大清最大敌人,不是欧美远邦,而是俄日近邻。中俄差距太大,可惜朝臣懵懂,嚷嚷着要与俄国开战,以为鸡蛋能碰过石头。其实最明智的做法是修复中俄关系,抓紧置舰造炮,牢固海防,至少不能让日本先我强大,觊觎中华。”

丁汝昌入衙,可不是来谈海防论外交的,拿炮舰炮位说事,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待李鸿章发完感慨,便趁机道:“别看舰炮为炮舰专用,汝昌仔细研究过,卸下来用于陆战,攻城略地,也蛮管用。”李鸿章奇怪道:“你是水师督操,只负责海战,要你攻什么城,掠什么地?”丁汝昌笑道:“汝昌是说,若相国西征,汝昌可拆卸舰炮,为您攻关轰城。”

自天津西征,自然便是征讨北京,李鸿章生气地瞥眼丁汝昌,说:“什么西征东征,根本没这回事。你还是赶紧回营,好好督操你的水师去吧。”

接下来是吴长庆。吴长庆现为浙江提督,负责帮办山东军务,驻守烟台附近的登州,离天津不太远。他还带来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幕僚,这便是袁甲三叔孙袁世凯。多年前李鸿章拜访军机大臣毛昶熙,就在毛家见过袁世凯,其时他才几岁,又机敏,又聪慧,挺讨人喜欢,想不到转眼间,幼稚孩童已成粗壮大小伙。这袁世凯看去,与叔祖袁甲三有几分相像,李鸿章拍拍他肩膀,不无感慨道:“二十多年前,老夫与端敏(袁甲三谥号)公转战安徽,你还没出生呢,如今已成栋梁之材。好好好,袁家后继有人。”

袁甲三病逝于同治三年,袁世凯才四岁,不怎么记事,对没见过几面的叔祖印象不深。可在李鸿章眼里,袁世凯仿佛袁甲三化身,让他倍感亲切。至于袁世凯,身处淮军大营,自然早知叔祖与李鸿章之间旧情,听说吴长庆要来天津,主动恳求带上自己,同来拜见这位如日中天的相国大人,为日后前程寻求更大靠山。

两人只顾言说袁甲三,倒把吴长庆冷落一旁。李鸿章叫亲兵带袁世凯去上房歇息,再招呼吴长庆道:“筱轩(吴长庆)不是专门带袁世凯来见老夫的吧?”吴长庆说:“袁世凯聪明绝顶,胆识过人,推荐给相国,或许哪天能派得上用场。再说毛袁两家关系特殊,相国也清楚,有必要的话,也可通过袁世凯,加强与毛昶熙之间的联系。”李鸿章笑道:“袁世凯姐姐抱着丈夫灵牌嫁入毛家事迹,全中国人都知道,老夫自然略有所闻。”

吴长庆进一步道:“袁世凯姐姐过门后,将弟弟带到毛家读书,毛昶熙爱屋及乌,格外喜爱聪明机智的袁世凯。长庆意思,相国可否派袁世凯进京,争取毛昶熙支持?”

听话听音,李鸿章知道吴长庆要说什么,脸色一跌,说:“人家当人家的京官,老夫做老夫的外臣,各自为政,无须谁支持,你和袁世凯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

见李鸿章态度坚决,吴长庆带着袁世凯,乖乖回了登州。其他淮军老将,远离天津,没法赶来面见老帅,只好鸿雁传书,以表心迹。张树声从广西寄来信函,说树字营旧部首领每每聚首,感叹久不征战,腿上已长出不少赘肉,只等鸿帅发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李鸿章烧掉张树声书信,回复道:该做官做官,该发财发财,该读书读书,别异想天开。

接着刘铭传致函,说:“身上伤痛痊愈,每日除诗酒烟茶,便是耍拳练剑,觉得浑身是劲,只憾英雄无用武之地。”李鸿章回道:“无用即有用,人生三万天,不短亦不长,既然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趁心宽体健,吃好喝好,过几个舒心日子,不是罪过。”

早已解甲归田的李鹤章也来函说:“兄弟们在皖经营田土山场、店铺房屋,收益颇丰。尤其五弟凤章生意越做越大,庐州、芜湖、安庆、上海、金陵都有大额资产,几经运营,聚财甚巨。钢要用在刀刃上,钱须花得是地方,若二哥有需要,兄弟们当倾其所有,尽情奉献。再者平时慷慨解囊,赈济地方,大获民心,二哥发句话,咱们一声招呼,自会云集响应,为我所用。”李鸿章回信道:“弟弟们只管经营好自家产业,不用替二哥操心,二哥有俸禄与养廉银,足够花销。至于海防和洋务,有朝廷专款可支,无须动用弟弟们辛苦所赚银钱。”

现任江西巡抚刘秉璋最有意思,寄来一面黄色军旗,中间夹一张字条,上有一语:黄旗可披帝体乎!李鸿章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扔到地上,不出声骂道:不知天高地厚!

刚好薛福成来签押房送文件,见地上有面黄旗,弯腰拣到手上。又瞥眼桌上字条,乃刘秉璋笔迹,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五代时期,后汉大将郭威手握兵权,为隐帝刘承祐猜忌,意欲除之。郭威不甘就戮,悍然起兵,将士扯下黄旗披其身,后周政权由此而来。其时赵匡胤就在军中,多年后也旧戏重演,只不过改黄旗为黄袍,往身上一裹,建立大宋王朝。

刘秉璋与李鸿章一样,也是两榜出身,满腹经纶,才故意用郭威故事试探老帅。薛福成斜眼望望李鸿章,见他脸色难看,抱着黄旗,转身准备离去。李鸿章在后面喝道:“带着黄旗到哪儿去?”薛福成说:“拿到办事房收藏起来。”李鸿章问:“收藏干吗?”薛福成道:“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李鸿章愤然道:“一面破旗,谁用得着!给我放下。”

薛福成只好留下黄旗,夹着尾巴逃走。

外国公使领事穿梭于京津,各地淮军将领蠢蠢欲动,天津北洋衙署波谲云诡,清廷不可能毫无察觉,隐隐不安起来。奕?奕(左讠右睘)兄弟最有意思,为争权夺利,彼此较劲,张飞不服马超,一旦感觉到来自汉臣的威胁,便又抱作一团,携手对外。两人齐齐跑到宫中,道出心里隐忧,慈禧瞪大眼睛道:“不都是中俄伊犁之争闹的吗?你们一个要战,一个要和,带动朝臣,吵来吵去,吵得天下不安,朝野不宁,还能不给人以可乘之机!”

两人只得自责,恳请慈禧决断。慈禧倒也冷静,说:“分两步走,一是命令荣禄,调动神机营,加紧京畿防卫,以防万一;二是派专差去天津见见李鸿章,问问他,该战还是该和。他若主和呢,说明不愿大清陷入战乱,仍是我大清忠臣;若主战呢,便有些难说,弄不好已在暗暗行动,只等中俄战事一开,便揭竿而起,杀向京城,大清将面临灭顶之灾。”

二王诺诺而退,照慈禧所言布置下去。专差也于当日动身,急急赶往天津。专差不是旁人,乃慈禧最宠信的大太监李莲英。见李莲英目光闪烁,语词吞吐,李鸿章便明白其真实来意,说:“回去告诉两宫太后和两位王爷,微臣初衷不改,主和不主战。还会说服朝野大臣,别受清流派蛊惑,把开战二字挂在嘴上,尽快促成三法司,赦免崇厚,让曾纪泽进入俄国,重启谈判,以维护大清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李莲英走后,李鸿章嘱人给曾纪泽发报,要他也电请赦免崇厚,以尽快进入俄国。正好刘坤一入京请训,途经天津,来会李鸿章。沈葆桢逝世不久,朝廷采纳李鸿章建议,任命刘坤一为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所留两广总督位置,由广西巡抚张树声接任。李鸿章将刘坤一迎入客厅,就中俄伊犁之争,阐明观点,一个字:和。刘坤一非常认同,李鸿章又道:“我会让大儿经方陪刘督入京,代父叩见各王公大臣,表明本督主和决心。”

当夜李鸿章就亲笔拟折,向皇上表明主和态度。又分别给各王公大臣写信,强调万不可开战之理由。折子和信函写就,夜已深沉,李鸿章打个哈欠,回到后堂。夫人赵小莲还没睡,正歪在**,服用二儿李经述递上来的西药。

其实依血缘论,李经述是正儿八经的长子,只因赵小莲过门前,李鸿章已领养六弟李昭庆生子李经方,呼为大儿,李经述出生后便顺延成了二儿。四年前侧室莫姑娘又产下一子,取名李经迈,自然叫做三儿。李经述出生于同治三年(1864),现已十六岁,小李经方九岁,大李经迈十二岁。李鸿章主持北洋通商事务不久,便将大儿二儿带到天津,请吴汝纶毕德格等中外名师授课,一边研读中学,准备科考,一边学习洋文和西学,以备实用。两个儿子皆很聪明,又肯发愤,中西双学都学得不错,很讨父亲欢心。李鸿章推崇西学,也认可西医,夫人病倒,久用中药,不见起色,便请洋医马根济入诊,打洋针,吃西药。西药说明写的洋文,夫人和侍女看不懂,李经述便至床前尽孝,依照说明,倒药递水,侍候母亲。

见父亲进屋,李经述起身扶椅端茶,李鸿章上前按住他,说:“不用管我,招呼你母亲要紧。”又问夫人:“服过西药,好些没有?”赵小莲说:“西药效果来得快,已好多啦。只是耽误经述读书写字,每天进药三四次,全靠他精心服侍。”李鸿章说:“学以致用嘛。好不容易习得洋文,正可派上用场。”

赵小莲倒也认可,一脸慰藉。李经述放下药瓶,又招呼母亲躺下,起身准备出门,李鸿章忽想起什么,叫住他:“父亲派你趟差事,愿不愿意?”李经述说:“父亲吩咐就是,儿子当全力而为。”李鸿章说:“你代为父跑趟北京吧,到王府里住一阵子,长长见识。”

长见识自然是假,做人质才是真。京都谣传李鸿章图谋不轨,你把亲生儿送进王府,容易打消两宫和朝臣顾虑。虽说在李鸿章心里,大儿是儿,二儿也是儿,毕竟外人看来,一个为领养,一个为亲生,彼此有区别。出于此考虑,李鸿章才改派李经述,代己入京。

再说曾纪泽收到李鸿章电报后,马上拟折,以电报方式发回天津。李鸿章让人译成汉文,连同自己所具奏折及写给各王公大臣的信函,一并交到李经述手上,让他随刘坤一离津西行,赶往京城。李经述一出现,王公大臣们再无话可说,有关李鸿章准备起兵自立谣言不攻自破。奕?大为感动,亲自安排李经述入住恭亲王府,尔后从他手上接过李鸿章和曾纪泽奏章,入宫去见慈禧。李鸿章送子入京为质之事早传入慈禧耳里,忍不住当奕?面感叹道:“少荃真是用心良苦啊!咱大清多几个这样敢作敢当的忠臣贤相,何愁不能自强!”

奕?自然也会说李鸿章几句好话,接着问道:“中俄伊犁之争该如何处置?”慈禧说:“过两天开个御前会议,念念李鸿章和曾纪泽两人折子,给朝臣们醒醒脑。”

奕?欢喜回府,着人陪同李经述,一一拜访宝鋆、李鸿藻、翁同龢、徐桐等大佬,传递父亲亲笔信函。平时这些大佬最看不惯李鸿章倍受慈禧恩宠,想上山就上山,想下水就下水,本来铁心要将杠子抬到底的,见他连亲生儿子都舍得送京为质,也不好意思再较劲,准备随声附和,赦免崇厚,召回左宗棠,争取中俄和议。

两天后的御前会议上,大太监李莲英念完李曾两折,张之洞、陈宝琛、宝廷等少壮派依然暴着额角青筋,大声喊杀(杀崇厚)喊战(战俄国),而宝鋆、李鸿藻、翁同龢、毛昶熙、徐桐,还有刚请过训的刘坤一等老成大佬则异口同声,要求赦免崇厚,争取和议。连奕(左讠右睘)开始还犹豫,要不要坚持原议,见事已至此,也只好改口,同意多数重臣建议。最后慈禧表态,赦免崇厚无罪,檄调左宗棠东返,由刘锦棠统领楚军,撤离哈密。

廷议过后,崇厚出狱,左帅离疆,驻华俄国公使闻讯,如实拟稿,派人赶往天津领事馆,发报回国。俄政府这才放曾纪泽入境,重启谈判。一谈谈了大半年,直至俄土(土耳其)之争结束,俄国赢得战争,却失去人心,受到英法德意诸国谴责,逼其退还夺走的土地和其他好处。曾纪泽揣摩俄政府不愿树敌过多,与清廷过不去,几经据理力争,废除旧约,重新签订《中俄伊犁条约》。条约规定,俄国将伊犁九城及特克斯河流域附近领土归还中国,中国划霍尔果斯河以西、伊犁河南北一带给俄国,中方赔款九百万卢布(约五百零九万两白银),另有贸易关税等约定,不一而足。在清廷和曾纪泽共同努力下,中方终于争回若干权益,可仍失去伊犁河下游三万二千方里和南疆俄边境各处五万七千方里土地。但不管怎么样,伊犁危机和平解决,中国没被拖入绝无胜算的无情战争,避免更大灾难,确属不幸之万幸。后朝廷设新疆省,任命刘锦棠为首任巡抚,新疆地位在版图上正式确定下来。

崇厚获赦斩刑,中俄危机解除,沈桂芬闻讯,大喜过望。当初由他力荐崇厚出使俄国,崇厚糊涂,差事办砸,沈桂芬担心受此牵连,吓得病倒在床。如今险情过去,警报排除,自然比谁都高兴,一时精神大振。岂知久处惊恐重病之中,身体已极度虚弱,哪承受得起如此大悲大喜之乍变?沈桂芬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一挺,眼睛一鼓,竟至一命呜呼。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感慨不已,想不到使尽千方百计,赦免崇厚死罪,却断送掉沈桂芬生命。莫非崇沈两人,横竖总有一死?看在同年份上,李鸿章一边寄发唁文,一边为沈桂芬请功。朝廷念沈桂芬三十年来为大清办差得力,赠太子太傅,谥文定,入祀贤良祠。

谁知刚忙完沈桂芬的事,合肥老家传来消息,三弟李鹤章突病溘逝。李鸿章惊闻,不觉眼前一黑,晕死过去。家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人救活转来,李鸿章两眼一瞪,哗一声,喷出一口恶血,泪水止不住直往下流,沾湿前襟。

遥想当年,李鸿章空着两手离京回皖,全靠三弟和六弟帮衬,要人给人,要枪给枪,终于拉起队伍,慢慢有了立足之地。继而转战安徽各地,保庐州,征含山,战巢县,每次都离不开两位弟弟配合,才屡立战功,一步步升到三品按察使衔。离开安徽,入幕湘军大营,又是两弟动员合肥三山(周公山大潜山紫蓬山)一湖(巢湖)团勇往投,组建淮军,东征上海。之后苦战太平军,讨伐东西二捻,俩弟皆舍命相助,致使大功告成,李鸿章也因此成为封疆大吏,直至首席阁揆,以文华殿大学士总督直隶,执掌北洋。而今天下承平,国家兴旺,李家要功有功,要名有名,要利有利,正当盛年的六弟和三弟却相继去世,叫李鸿章能不伤心欲绝,痛不欲生!真想离津南下,返乡归里,看三弟最后一眼,送他一程,无奈朝廷无此循例,只得就地设置祭坛,遥寄哀思。

哭祭过三弟,李鸿章打起精神,重新投入繁巨的内政外交和洋务之中。大任在肩,也容不得沉湎私情,贻误国事。别无选择,身为大清重臣,只要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弓起腰背,咬紧牙关,办好差事,不负圣恩,不负天下苍生。

正在忙碌之际,门房来报,有位中年洋人求见。李鸿章这才猛然想起,戈登还逗留天津没走呢,说不定就是他小子。

果然是戈登。戈登一直寄居于英国驻津领事馆,见中俄事件尘埃落定,知道再在中国待下去,无所事事,入北洋衙署,来向李鸿章道别。李鸿章迎出门外,拉过戈登双手,说:“近几个月来,国事家事,事事挤到一处,也没时间打戈将军招呼,还请多多原谅。”

戈登不是来讨原谅的,一笑而过,随老帅步入衙署。李鸿章嘱咐后厨,置办好酒好肉,款待戈登。又让薛福成叫来潘鼎新,共陪老友。齐喝过头杯,戈登举盏敬主人:“鸿帅凭借智识忠勇,力挽狂澜,将大清从战争边缘拉回来,免去灭顶之灾,末将由衷高兴,先喝为敬。”

李鸿章喝干杯里酒,回敬戈登,说:“不是鸿章智识忠勇,实乃时势使然啊!战争最无情,若非迫不得已,谁愿陷无情战争,自毁毁人?鸿章相信,无论俄国,还是大清,抑或欧美诸国,都不会真心乐意打仗死人,劳民伤财。可为何战争频频发生,无法避免?皆因双方失去理智,产生冲突,又不能及时消弭之,以致星火燎原,酿成大灾。看来人与人之间也好,国与国之间也罢,贵在沟通,沟通得好,该克制克制,该妥协妥协,战争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此次伊犁之争能和平解除,就是沟通和妥协的结果。俄土战争刚结束,俄国经不起折腾,主战愿望并不强烈,中国刚从内战中走出来,积贫积弱,百废待兴,也不愿打仗。有此前提,双方一沟通,一妥协,战争危机烟消云散。”

戈登非常认可,心想整个大清,恐怕也只李鸿章有此独到眼光,懂得理性看待国际关系。反观其他官员,尤其张之洞等主战派,只知一味意气用事,张开喉咙,大声喊战,真至战争一触即发之时,又不知如何备战,如何开打。戈登心里敬佩着老帅,只听李鸿章又说道:“中俄和议,时势使然,其实从整个世界范围说,相互交流,和平相处,也将成为大趋势,尽管战争不可能完全避免。蒸汽机发明后,汽轮取代帆船,海洋时代悄然而至,各国交往日益频繁,互派公使,互通有无,通商往来,已成惯例。交往频繁,必然能增进了解,沟通互信,减少不必要的摩擦和冲突,避免战祸和无谓牺牲。”

“的确如此。大势所趋,谁还想闭关自守,拒人于千里之外,已不太可能。”戈登点头道,“由鸿帅时势高论,末将想起中国人常挂在嘴边的老话: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鸿帅无疑是当今英雄,可戈登弄不明白,鸿帅到底是时势所造英雄,还是造时势之英雄?”李鸿章哈哈大笑起来,道:“老夫可没想过当英雄。当年离京南下,征发剿捻,唯愿救苦救难,还百姓以清平世界,后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只想求富自强,振兴大清,至于英雄不英雄,实在无所谓得很,从没往心里去过。”戈登说:“鸿帅不在乎英雄不英雄,可在大清臣民和外国人眼里,您早已是英雄,且是响当当的大英雄。”

见戈登口气认真,李鸿章敛住脸上笑容,说:“老夫自任事以来,听多谀辞和奉承,也没少受攻击和中伤,往往赞誉背后,伴随的是更多的诽谤和诋毁。戈将军逗留京津期间,一定听到不少有关老夫的非议吧?”戈登笑道:“朝野皆知末将系鸿帅老部下,人家岂会当我面非议鸿帅?只是此次鸿帅没能趁中俄危机,毅然起兵,取代清廷,不少人都想不通。末将不止一次两次听人叹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鸿帅放弃造时势之良机,中国也失去一次改头换面彻底变革的大好机遇,实在令人遗憾。”

可能话题太敏感,李鸿章担心言多有失,低头喝茶,半晌没声。见戈登望着李鸿章,眼巴巴等待下文,潘鼎新代为答道:“众人要说的,不就是相国非造时势之英雄么?在这些人眼里,也许只有夺天下,做皇帝,改朝换代,才算造时势,才属造时势之英雄。然鼎新揣摩相国心思,一定觉得夺皇位容易,当皇帝不难,可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求富图强,振兴中华,尽快赶上欧美,立于不败之地,则难上加难啊。”

薛福成也忍不住插话道:“潘抚说得对。数月来福成反复琢磨,鸿帅所作所为,就是在大造时势。中国历朝皇帝不上千,也成百,真正有大作为者,又有几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可谓造时势之大英雄,功勋卓著,有效推进了中国发展进程。两宋以降的元明清,不能否认没造时势,可所造时势越来越糟糕,国家每况愈下,百姓深受其害,更无足观。即使本朝所谓康乾盛世,闭上双眼,掰开指头,算人口数,计粮食产量,确实超过以往历朝,可一旦睁开双眼,才发现正是康乾以来,闭关自守,夜郎自大,拒绝接受西学西技,才被欧美远远抛在后面,以至积贫积弱,被动挨打,差点亡国亡种。由此看来,纵使视康熙乾隆为英雄,也算不得造时势之英雄,是失时势之英雄,至于乾隆之后嘉道咸同,则更不值得一提。”

潘薛两位嘴里所言,正是李鸿章心里所想,只不过他作为天朝在位重臣,不好随便臧否大清是非。倒是戈登颇受启发,道:“依潘抚和薛道两位高见,鸿帅不愿取代清朝做总统,确实没错。末将爱鸿帅,爱中国,处处留心,也意识到中国当务之急,不在于谁做皇帝,谁当总统,在于求富图强,早日提升国力,改变被动挨打之局面。鸿帅励精图治,兴制造,修铁路,开煤矿,办电报,购军舰,就是在造时势,造皇帝或总统不一定造得来的大时势。时势所趋,日后无论谁做皇帝,谁当总统,都不可能再缩回脑袋,捂目塞耳,拒西技西学于门外,只能沿着鸿帅开辟的路径,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一步步走下去,实现富强目标。”

就李鸿章不愿冒险取清廷而代之话题,三人拨唇鼓舌,侃侃而谈,倒也能自圆其说。只是李鸿章心里清楚,事情远没如此简单。戈登西入北京前,暗示中俄伊犁之争乃千载难逢时机,足可大有作为,李鸿章也曾怦然心动,顿生妄念,却还是很快按捺住冲动,不敢做非分之想。正如三人所说,中国已被欧美抛下太远,内忧外患,举步维艰,谁做皇帝或总统,都不容易,还不如维持现有格局,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干些实事,求富图强,于君于臣,于国于民,都不是坏事。何况大清和太后对自己不薄,李家兄弟子侄受恩深厚,以怨报德,做不出来不说,也会遭千人唾弃,万世诅咒,还不如学老师曾国藩,老老实实做个忠臣,受人景仰。再说无利不起早,洋人助你推翻清廷,肯定有所图谋,到时为其绑架,当其傀儡,损害国家权益,陷百姓于水火,定难有好下场。还有就是自己年近花甲,如像老师活六十一岁,已没几年阳寿,冒大不韪,大可不必。若年轻十岁二十岁,来日方长,铤而走险,大干一场,或许不乏勇气和胆量,也有充足时间重整河山,实现富强,改变中国落后局面。

李鸿章肚里嘀咕着,脸上不动声色,举起杯来,去敬戈登,将话题拉回到当年的平吴大战,引得戈登和潘鼎新抚今追昔,重叙旧情,桌上气氛越发浓烈。又提及淮军第一大将程学启,苏吴大局已定,却在接近尾声的嘉兴之战,为流弹击中,命归西天,实在令人扼腕。

酒喝得差不多,戈登告诉李鸿章,明天就离开天津,乘船回国。李鸿章不舍道:“戈将军既然爱中国,中国正值用人之际,可否考虑留下来,待鸿章奏请朝廷,给你安排个合适职位,既发挥您的聪明才干,也帮衬鸿章一把,意下如何?”

戈登知道,李鸿章不过客气而已。就是他真心挽留,两宫也断然不会答应,害怕你怂恿老帅,与清廷为敌。戈登笑笑道:“用中国人话说,末将已年近天命,在地上的日子越来越短,还是早些西归英伦,带带孙子,享享天伦之乐吧。”李鸿章笑道:“戈将军比鸿章小整整十岁,鸿章还弓着脊背,给朝廷出卖苦力,您却念着回家带孙子,有些说不过去吧?”

喝完酒,吃过饭,三位送戈登出衙,回英领事馆住地。翌日,李鸿章让薛福成从粮台支取一千两银子,一起去码头给戈登送行。临上船时,戈登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李鸿章。原来是上表清廷的条陈,诸如洋务、外交、军事,都有涉及,头头是道,切中肯綮,实为中国非办不可的急务和要政。可见戈登说爱鸿帅,爱中国,并非挂在嘴巴上,确属真心实意。李鸿章大受感动,表示立即转呈朝廷,付诸实施。尔后从薛福成手里拿过一千两银子,道:“咱们兄弟一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重逢。此乃鸿章一点小心意,还望戈将军笑纳。”

戈登本欲推辞,见李鸿章如此诚恳,盛情难却,接过银子,含泪道:“鸿帅美意,末将恭敬不如从命。虽说中英远隔重洋,越洋邮轮还算方便,鸿帅若有需要,一封电报,戈登定当挺身而出,启程来华,为鸿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鸿章亦老泪纵横,紧握戈登双手,重重地点着头道:“需要兄弟时,一定会想到您的。”心里则暗忖,今日一别,只怕此生此世,再也没法相见。想到此处,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李鸿章哽咽着,一时间竟然连句祝福话语都说不出来。

戈登松开李鸿章,转身朝邮轮走去。登上甲板,要入舱门,回首之际,见李鸿章还站在岸边,戈登依依不舍,挥动双手,久久不肯放下。李鸿章也扬着手臂,眼望邮轮鸣响汽笛,由缓而速,向浩瀚海面驶去,直至消失得无踪无影。冷飕飕的海风拂至,李鸿章一阵寒战,打了一个喷嚏。薛福成担心李鸿章着凉,催促道:“相国回吧?”

李鸿章无动于衷,眼望深蓝大海,手里还紧握着戈登留下的条陈。条陈所述,与李鸿章所思不谋而合,若照着逐条做去,中国自会大为改观。好在中俄危机过去,总会有几年安宁日子可过,能抓住时机,在富国强军方面多下功夫,定当大有成效。唐胥铁路建成后,唐廷枢又一鼓作气,西延芦台,东接开平。以后还可继续往两头展筑,一头铺往天津,进入京畿,一头连接滦县,伸出关外。电报也得接入北京,辐射各地,形成网状。有了铁路和电报,再组建新式海军和陆军,购进铁甲舰及先进武器,海陆联防联动,海防必将牢不可破。海防离不开巨额经费,厘捐关税有限,务必广开财路。财路在哪儿?不用说在于实业,包括制造、矿务、商务、运输、通讯、医药等等,凡洋人已办且办出成效的洋务,中国皆可大胆效仿试办,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慢慢形成规模,多年坚持下来,不怕中国不能富裕强大。

一份宏伟蓝图在李鸿章脑袋里慢慢变得清晰。可他不敢盲目乐观。凭经验,大清只要稍微清静几天,你刚甩开膀子,干出几件像样事情,还没来得及高兴,又会无风起浪,无事生非,闹得朝野鸡犬不宁,君臣阵脚大乱,迫使你不得不撂下正业,出面了难,非弄得你精疲力竭,焦头烂额,无以消停。想到这里,李鸿章心头又莫名地生出隐忧,不安起来。

可李鸿章没时间忧患,琢磨着如何把心中蓝图变成现实。事得靠人去干,吸引人才,尤为重要。人才在哪里?李鸿章忽想起张佩纶来。恰好唐廷枢至函,说的正是张佩纶。

张佩纶家居直隶丰润。丰润紧挨开平煤矿,张佩纶丁忧回乡后,李鸿章念其家贫拮据,特嘱唐廷枢送银接济,帮他渡过难关。张佩纶笔头厉害,居京数年,参谁谁倒,一时名声在外,可惜位卑薪低,名声又当不得饭,一直穷困潦倒。加之母故妻亡,连遭厄运,几乎到了难以为继之地步。李鸿章与张家有旧,亦爱张佩纶之才,曾在天津北洋衙署腾出办事房,客客气气请其入幕,这小子年少气盛,不愿仰仗于人,不肯就职。李鸿章没法,只得让唐廷枢带上银两,送到丰润张家。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一次两次,张佩纶觍颜收下,到第三次,实在搁不下面子,断然拒绝。唐廷枢只得作罢,给李鸿章来信,实情禀报。

李鸿章见禀,摇着头道:“这个张幼樵(张佩纶),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薛福成一旁笑道:“幼樵科场得意,文名远播,又做过翰林院侍讲,怎么也算半个帝师,唐廷枢一再送银上门,叫他怎么受得了?相国若真为他好,就聘其入幕,正儿八经给份薪俸。”李鸿章道:“老夫不是没聘过他,他不肯应聘,怎奈其何?”刚从法国回来的马建忠也道:“相国幕府大都是咱们这些没正经出身的半吊子文人,幼樵自然不屑为伍。”

几年前郭嵩焘出使英国,马建忠随行当翻译,后被李鸿章派往法国学习国际法,取得法学博士学位,成为中国第一位法学专家。学成归来,再度受聘李幕,协办外交事务。李鸿章常言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需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奇业得奇才来创,靠写八股出道的两榜庸才已不合时宜,尽管李鸿章本人也出身两榜。正因如此,李鸿章更看重薛福成与马建忠等实用人才,科班举人进士不见得能入法眼,除非肯放下成见,接受西学西技,为我所用。好在张李两家有旧,张佩纶又身怀大才,且对西学西技也有兴趣,李鸿章才青眼相加。

薛福成知道李鸿章有心帮扶张佩纶,出主意道:“相国出具聘函时,干脆言明幕府都是吾等俗辈,请张佩纶放低身段,以高就低,委屈一两年,丁忧期满,只管回朝去光绪身边高就便是。他不好自视清高,又确需银两存活,自然会前来就职。”

李鸿章照薛福成主意,函发丰润,张佩纶果然不好再端臭架子,乖乖来到天津,入幕李府。李鸿章正忙着购洋舰,筑炮台,练水兵,却还是抽出时间,召周馥、潘鼎新、薛福成、马建忠等人作陪,为张佩纶接风洗尘。给足面子,又给里子,所开薪俸也属幕僚中最高,张佩纶自然受用。老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张佩纶所受恩惠丰厚,如若不报,于心何安?除办好手头文案,老想着怎么报答李鸿章一番。只是李幕人才济济,军需、制器、电报、铁路、矿务、外交、西学等等,都有专人办理,不用旁人插手。

思来想去,张佩纶只好求助于薛福成。薛福成入幕时间较长,又一直帮办机要,最了解李鸿章底细。领取第一份薪俸翌日,张佩纶便上酒馆,备了酒席,专门请教薛福成:“相国经天纬地,所办皆是大事,还请庸庵(薛福成)兄赐教,可否有发挥愚弟作用的地方?”

薛福成抿口酒,笑笑道:“经手文案,不正好发挥兄之大才么?”张佩纶道:“文案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识字,谁都办得来。愚弟意思,衙署里有无为难之事,别人不一定办得来,可交愚弟一试?”薛福成想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说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一个‘米’字,只要有米米,烧火做饭倒也好办。”

张佩纶一时没明白过来,说:“难道衙署快要断炊不成?”薛福成笑道:“断炊倒不至于。周盛传屯兵小站,盛产小站米,供应衙署绰绰有余。”张佩纶道:“原来兄是以米米喻银子。”薛福成道:“相国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哪一样离得开银子,是不是?”

说得张佩纶连连点头,给薛福成倒上酒,请他赐教。薛福成慢条斯理道:“就说海防吧,事在人为,先得有专门人才。人才哪儿来?无非两个来源,一方面派员出洋学习,前几年相国与沈文肃(沈葆桢谥号)公奏派船政生赴德修习船政,现学成归国,分任南北洋水师;另一方面自办学堂,经多方努力,已建成天津水雷学校和水师学堂,日后还会创办陆军学堂。二是打造海防基地。大沽口基地已初具规模,天津船坞正在建筑。按照规划,相国还准备在威海和旅顺投建两个基地,与大沽口相互呼应,拱卫京畿。三是购置炮舰。相国主持北洋后,先后购进龙骧、虎威等十多艘蚊子船,外加沪闽各制造局自造舰船,总共已有炮舰二十来艘。只是蚊子船与自造炮舰,船身小,炮身大,当作流动炮台,游弋浅海,巡守海口,有其优势,若派外海作战,自然无能为力。为此相国特意在英国定制两艘巡洋舰,命名为超勇和扬威,已令北洋海防记名提督丁汝昌率员赴英接收两舰,即将驾驶回国。”

张佩纶居京数年,每逢中外启畔,只需振臂喊打,就可浪得爱国虚名,哪知口水吓不倒洋人,嘴皮爱国不过自欺欺人,听薛福成如此一说,才意识到实事实办不易,心里对李鸿章又多了层敬意。薛福成停停,又接着道:“中国新式水师起步应该不算太迟,可晚于中国的日本新式海军却后来居上,举全国之力,大量置办兵舰,近年又接连购入比睿、金刚、扶桑三艘重型铁甲舰,扬威海域。且以此壮胆,趁中俄伊犁危机,悍然侵吞琉球,并入日本版图,取名什么冲绳县。相国早意识到日本对中国的威胁,不甘落后,顾不得朝臣极力反对,执意托驻德公使李凤苞,定制德国铁甲舰。”

“愚弟也已听说,正是琉球事件,迫使相国痛下决心,非购置铁甲舰不可。”张佩纶忍不住插话道。薛福成说:“正是。伊犁危机与琉球变故并发时,朝臣群情激愤,高喊西取伊犁,东进琉球,只有左宗棠与相国等局中人,深知中国不具备两面作战能力,顾此必然失彼,不主张干预琉球事件。左宗棠为保西北局面,更是上折宣称,琉球乃贫瘠之地,又与日本岛屿相连,日本兼并琉球,属意料中事,可置之不论。相国本不愿掺和西北战事,只是担心中俄开战,中国吃大亏,不得不上下其手,力保崇厚,促成曾纪泽重回谈判桌,中俄危机得以化解。可日本吞并琉球,成为相国心头隐忧,意识到没有铁甲舰,海上优势尽失,后果不堪设想。无奈铁甲舰造价高,不比蚊子船,也不是巡洋舰,没大钱购不回来。”

张佩纶说:“海防经费有限,相国又到哪儿去弄银子呢?”薛福成笑道:“福成正要跟幼樵兄商量,看你有无办法,替相国解决银子问题。”张佩纶讪笑道:“庸庵兄不是寒碜佩纶么?佩纶若有本事,弄得到银子,哪还会跑到北洋衙署来充幕,领几个小薪俸,养家糊口,艰难度日?何况相国办的大事,花的大钱,谁有本事为他解燃眉之急?”

薛福成收住脸上笑容,道:“名义上户部每年有四百万海防经费预算,却从没真正落实过,每年能拨足两百万,已阿弥陀佛。至西北战事一开,年耗军费千万多两银子,海防经费已然停拨,相国只得另想办法,办制造,采煤矿,修铁路,架电线,从中抽取利润,勉强维护海防开销。拖到西北战事结束,户部才恢复海防经费安排,按旧例每年有不到两百万两银子下拨,北洋南洋两家分摊,各取二分之一。沈文肃公在世时,觉得北洋为京畿门户,自愿将南洋经费解给北洋,让相国集中经费办大事。沈文肃公不幸病逝,刘坤一接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主持南洋海防。刘督请训过境天津时,相国极尽笼络之能事,又请吃,又请喝,还陪他赶赴大沽口,参观海军基地,登舰观摩水师操演,希望他照沈文肃公旧例,继续在海防经费上给予北洋支持。刘坤一嘴上答应得好,到任后再不认账,一两银子都不肯解往北洋。前面说过,李凤苞已在德国预订铁甲舰,电告只要银子到位,便可下单生产。相国手头无银,又急又气,扬着李凤苞电报,嚷嚷着要上京城,参掉刘坤一头上顶戴。”

张佩纶问:“相国参刘坤一没有?”薛福成道:“户部又无明文规定,南洋海防经费非解北洋不可,从前沈文肃公损己利人,是以大局为重,现如今刘坤一截款留用,也没违反定规成律,相国怎么参他?”张佩纶说:“手头无银,莫非相国只好忍痛割爱,放弃德国铁甲舰不成?”薛福成说:“要想圆相国铁甲舰美梦,只有求助幼樵兄出一马。”张佩纶莫名其妙道:“难道庸庵兄要我南下金陵,游说刘坤一不成?咱与刘督毫无交情,他又哪会理睬我?”

薛福成笑而不语,回身招过酒保,拿出一把银子,说:“结账吧。”张佩纶伸手来拦,说:“那怎么行?说好愚弟请客,怎能让庸庵兄破费?”薛福成笑道:“也不是福成破费,是相国美意,让我代请幼樵兄。”张佩纶说:“相国美意?佩纶初至衙署,他不就已热情有加,出面请过咱么?庸庵和潘抚都在场,可做见证。”

“再请一回,又有何妨?只要你能替相国排忧解难。”薛福成笑笑,将银子交到酒保手里,“听说陈宝琛要到天津来,不知幼樵兄知否?”张佩纶说:“佩纶刚收到伯潜(陈宝琛)来函,说陈母已从福建乘船北上,不日可至天津,伯潜将奉两宫太后懿命,赴津迎母。”薛福成道:“见着伯潜,幼樵兄或许可借他之力,迫使刘坤一将南洋海防费解往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