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难写两个张,又同是直隶人,皆为“青牛角”,张之洞登门造访,张佩纶自然亲热,将他迎入书房,拿出好茶,热情款待。京官本来清贫,张佩纶家底又薄,平时所喝皆系粗茶,与李府幕僚走动得几次,连茶品都有别于从前,看来结交权臣,好处总少不了。张之洞心里酸酸的,想起自己同治初年探花及第,起步早,起点高,后入翰林,做编修,任侍读,十多年青春流水般逝去,人过不惑,才弄个了司经局洗马,书画卯酉,才情和精力全耗在图书档案里,实在太不值得。张佩纶小自己十来岁,也后进十来年,一定是见你没大出息,不愿步你后尘,在侍讲位置上浪费光阴,才想另辟蹊径,早谋出路。李鸿章事情做得大,需要大量人手,在他手下干过的人,比如丁日昌之流,即使没正经功名,也经其力荐,爬到要位和高位,令人垂涎。何况张佩纶两榜出身,若入李幕,李鸿章稍加提携,自然腾腾腾往上蹿。
喝着茶,动着心思,张之洞正要试探主人,是否有离京赴津意向,张家有人来报,说张夫人已不省人事,请张佩纶快去看看。原来张夫人一向体弱多病,前不久偶感风寒,一病不起,请了不少名医诊治,不仅不见好转,还越来越严重,恐怕已挺不过多久。张之洞到没多久,话没说两句,张佩纶不好赶他走,只得道声对不起,要他稍候片刻,自己去去就来。
张佩纶出门后,张之洞枯坐书房,甚觉无聊,顺手拿过桌上稿纸,看是什么玩意儿。原来是《里瓦几亚条约》抄本。也是司经局不够要害,总理衙门文件不一定抄发到局,张之洞才没见过条约。主人不在,又无别事可做,只好拿着抄本,一页页往下翻看,打发时光。慢慢看出些道道,觉得条约似有不妥之处。又见桌上摊着新疆图,找到伊犁一比对,张之洞大脑顿时一热,觉得出风头扬大名时机便在眼前,错过岂不可惜?
等不及张佩纶回房,张之洞就不辞而别,兴冲冲回了家。张夫人病情危急,张佩纶正忙着传医问药,没法搭理张之洞,更无从顾及李鸿章请托。不幸医生来家后,回天无力,夫人经医治无效,一命归西。也是祸不单行,夫人尸骨未寒,张母又突然病故,噩耗传来,张佩纶悲痛欲绝,只有上书请假,返乡丁忧。
且说张之洞回家后,连夜草拟奏折,弹劾崇厚狗胆包天,擅自签订不平等条约,出卖万里边疆,损害君国利益。折子拟就誉正,已是下半夜,又赶到李鸿藻家,交到他手上,请其代呈两宫。两宫见过张折,讶然一惊,传召总理衙门大臣,咨问条约事项。沈桂芬似也意识到什么,正与恭亲王奕?推敲条约,闻召立即入宫,去见两宫太后。
走进养心殿,还没行完礼,慈禧就让李莲英传过张折,奕沈两人一瞧,觉得大事不妙,暗怪崇厚糊涂,被俄国愚弄,还浑然不察。慈禧脸色铁青,问怎么办,两人半晌无语,不知如何回答。尤其是沈桂芬,崇厚是他推荐出使俄国的,差事办砸,他也有连带责任,更加惊恐不安,几乎瘫软在地。最后还是奕?开口道:“把各王公大臣请到宫里,听听众位想法吧。”
两宫只得准旨,召集各王爷及众朝臣,共商对策。张之洞也应召来到养心殿,见是专门讨论自己所呈折子,简直受宠若惊,比当年高中探花更感荣耀。人到齐后,慈禧叫太监传折给张之洞,由他本人先念一遍。
自己精心炮制的大作,早已倒背如流,哪用得着看稿?可太后圣谕不好违抗,张之洞还是举着折子,昂着脑袋,装模作样念起来,其实目光游移左右,并没真正落到所念的字词上面。嗓门高亢,口气激越,听去哪是念折子,简直是朗诵古人诗赋名篇。都说孩子自己的乖,文章自己的好,也许在张之洞心里,酸腐文人诗赋做得再华丽,再优美,也不过无病呻吟,仅供读者排遣寂寞,自己这份折子却关乎万里疆域,家国存亡,说一字千金,价值连城,都不算夸张,又岂是无用文人平常诗赋可比?
然出道毕竟已十多年,张之洞深知官场最忌什么,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张扬,赶紧放低姿态,收背缩肩,目光回到字纸上,有意平缓语调,压抑嗓音,变得老实起来。直到折子末尾,声音才稍稍往上扬了扬,咬紧牙根道:不改此议,不可为国!
折子念完,张之洞闭上嘴巴。朝堂沉寂无声,仿佛一潭死水,连丝丝涟漪都没泛起。只张之洞还在兴头上,忍不住扭扭脑袋,四下瞧了瞧。发现不少大臣正侧着目光,向他望过来,似在赞扬折子写得不错,念得也颇有**。张之洞越发得意。又想起张佩纶,若非夫人病重辞世,又哪轮得到他张之洞到朝堂上来,出此风头?
也是张之洞声音振聋发聩,良久仍在朝臣耳边回响着:不改此议,不可为国!可谁来改,如何改,他只字不语,自然想语也不语不了。朝堂依然一片死寂。最后还是慈禧发话,要众位拿主意,王公大臣们才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诅咒崇厚卖国卖祖宗。人家卖东西,总得卖个好价,他相反倒贴银子给人家,铁心卖国卖祖宗,也不兴这么个卖法。
骂崇厚可解恨,却于事无补,还得商议挽救措施,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俄国拿走万里边疆,咱大清屁都不放一个。有人便说,反正条约朝廷还没盖印,不认可就是。有人反对说,崇厚以钦差身份便宜行事,代表朝廷签署条约,岂容不认可就不认可?有人便出点子,叫崇厚别急着东归,转回去重新议约,改过来就是。另有人反对道,崇厚糊涂,哪能指望他改约?何况他早已踏上归途,只怕快入国境,要改约也只能另派明白人。还有人说,崇厚已在条约上签字画押,有如铁板钉钉,哪是想改就改得了的?要改得俄国同意,人家不同意,找谁改去?
廷议半天,没议出任何名堂,慈禧大伤脑筋,头痛欲裂,只得宣布散朝,另择时日再议。王公大臣还没出宫,事情就已传开,一时间,朝廷内外,舆论汹汹,沸反盈天。臣民群情激愤,奔走相告,强烈要求斩杀崇厚,以谢天下,再命左宗棠率领楚军,攻取伊犁。喊杀声与开战声搅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汹涌海潮,拍击着朝廷及整个北京城。
喧嚣声中,崇厚不合时宜地踏入国土,回到北京。迫于压力,两宫下令逮捕崇厚,等候审判定罪。然后再次召集王公大臣,廷议改约事宜。俄约公不公平,合不合理,毕竟为朝廷钦差所签,代表国家意志,大清出尔反尔,俄国自然不会买账,要想收回伊犁诸城和周边土地,只怕难免一战。中国士大夫对这个战字情有独钟,最擅长纸上谈兵,一说起开战,就莫名兴奋,觉得言战等同爱国,言和无异卖国,视爱国为世上最易之事。
恭亲王奕?主办军机十多年,讨伐太平军,征剿东西捻军,**平阿古柏,都由他一手策划和调度,深知战争并非儿戏,对动不动喊打喊战的不负责言论极为反感,站出来予以回击。醇亲王奕(左讠右睘)不同于奕?,儿子光绪继位后才开始协办军机和外交,没亲历过战争,不知深浅,中气十足道:“左宗棠七万楚军屯驻新疆,收复伊犁,不过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奕?反唇相讥道:“俄国坚甲利兵,非西陲回部乱民可比,左帅英雄迟暮,力不从心,楚军师老兵疲,难以为继,不用猜也知道,开战必败,届时再向俄国求和,损失更大。”
兄弟二人争执不下,慈安看看奕?,再瞧瞧奕(左讠右睘),不知所措。慈禧也左右为难,发话道:“先征求一下左宗棠意见吧,武力收复伊犁,他到底有无胜算。”
咨文飞送兰州楚军大本营,左宗棠一瞧,吱声不得。伊犁这么容易收复,楚军攻取北疆时,早顺势西逼,收归我有,哪用得着留到现在?可话只能悄悄放肚里沤着,不可随便说出口。朝臣不是边将,不用冲锋陷阵,大敌于前,是死是活,都是别人的事,故惯喜摇唇鼓舌,大声言战,岂好扫人兴致,遭人忌恨?当年疆防海防大讨论,疆派海派互不相让,左宗棠学乖,故意声称,疆防海防两者并重,皆不可忽略,两边讨好,不像李鸿章有啥说啥,公然倾向海防,轻视疆防,以致千夫所指,只怕千年万年后还会遭人唾骂。
左宗棠不愿留骂名于后世,明知俄军凶狠,不好对付,也不肯学李鸿章,说出那个令人反感的“和”字,想烂脑袋,想出两句话,回给朝廷:先折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以战阵,坚忍以求胜。看看,这就是左宗棠,会打仗,还会说话,又是议论,又是战阵,就如当年疆防海防并重论调一样。至于到底是议是战,怎么议,怎么战,你朝廷看着办吧。
慈禧见到左折,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是说议,还是说战。奕?道:“左宗棠说先折之以议论,自然意在议和。”奕(左讠右睘)说:“我看不见得,左宗棠还说次决之以战阵,是明知议和难成,终免不了一战。”慈禧不知谁该听谁的,又想起李鸿章,说:“还是问问少荃吧。”
朝廷咨文送达天津,李鸿章想起当年疆防海防之争,也变得乖巧起来,生死不肯发声。左宗棠镇守西北,欲和归他去议,想战由他出阵,你又何必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还不如趁京都热闹,没人顾及东南,督促严复与唐廷枢,赶紧照原计划行事,该干吗干吗去。严复领会李鸿章意图,加紧水师学堂筹办力度,做好规划,选定地址,起屋盖房,着手招收第一批学员。水师学堂开学之际,唐山也传来佳音,唐廷枢与英国工程师金达协作,唐胥(唐山至胥各庄)铁路开工,半年铺就十一公里铁轨,结束中国没有铁路的历史。与此同时,铁路修理厂利用废弃锅炉,改造出中国第一台自制蒸汽机,称为龙号机车,以为拖拉动力。龙号机车刚上铁轨,因声音大,吓得周边民众失魂落魄,上告朝廷,李鸿章只得指使唐廷枢,暂改驴马拉车滑行。洋人见状,觉得滑稽,称为马车铁路。李鸿章没死心,趁朝臣揪住崇厚不放,大声喊杀,又指使唐廷枢,恢复机车运行。随即中国第一家自办铁路公司开平铁路公司如期成立,唐胥铁路先展筑至芦台,进而延伸天津,成为中国北方铁路枢纽。
不过李鸿章操办水师学堂和唐胥铁路时,也没忘记中俄条约事件。俄国恃其诈力,不仅与泰西各国争为雄长,且大兴水师,扬威于东方,谁都看得出来,其意在海不在陆,在东不在西。也就是说,一旦条约事件处置不当,俄国肯定会以伊犁为借口,开启衅端,大打出手,谋求东北利益。李鸿章不愿坐以待毙,一边抓紧筹建大沽船坞,以为水师根本;一边责成丁汝昌,强化水师训练,以拒俄舰南侵。
李鸿章密筹防务之际,张之洞在司经局闲得发慌,挑动李鸿藻、陈宝琛、宝廷等四十多位文武大臣,分头上折,奏请斩杀崇厚。大清惯例,五道劾折可掉官,十五道劾折可要命,连续四十多道奏折雪片般飞入朝堂,两宫太后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命王公大臣会同三法司会审议定,判处崇厚斩立决。一时间,朝野亢奋,人心大快,大臣们弹冠相庆,居民燃放爆竹,仿佛只等取下崇厚脑袋,就可吓住俄军,退避三舍。
事实是崇厚斩立决判处下达后,不仅没吓退俄军,相反令俄国倍感屈辱,认为崇厚刚签约回到中国,清廷就判处其死刑,无异于公然挑战,紧急增调九万大军,迫近伊犁,另派二十三艘军舰,驶抵辽海示威。事已至此,清廷不战也得战,以张之洞为头的主战派兴奋不已,挑唆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催促两宫,谕令左宗棠,与俄军决一死战。
两宫进退维谷,只好再发急谕,咨问李鸿章。李鸿章见谕,知道楚军刚征服阿古柏,师老已疲,将士厌战,哪是虎狼俄军对手?正准备回复两宫,左宗棠急函也飞送入衙,讨教征俄方略。试想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几时放低身段,如此谦虚过?无非知道打不过俄军,又不愿轻易言退,遭朝臣唾骂,巴望李鸿章送个和字,以借坡下驴。
李鸿章瞧一眼圣谕,又看一眼左函,哭笑不得,干脆装起哑巴来。忽见薛福成闯入签押房,禀报道:“琉球使臣向德宏在衙署门口长跪不起,非见国相不可。”李鸿章愣怔片刻,嘴里喃喃道:“看来日本已对琉球下手。”
石有光谓琉,玉圆润曰球。琉球国由无数大小岛屿连成,位于台湾岛与日本九州岛之间,蜿蜒千里,若即若离,仿佛散落海洋之美玉,故有此名。自古琉球便是中国属国,彼此间往来不断,互通有无。明末清初,日本出兵琉球,擒获国王,琉球成为“两属”国,同时向中国和日本两国纳贡。大清同光之交,明治天皇册封琉球,逼国王尚泰,脱离中国,专属日本。尚泰不甘,要求保留中琉宗藩关系,天皇始有顾忌,不敢逼人太甚,直至大清西北用兵,中俄剑拔弩张,才派出三万人马,武力威胁。尚泰密派姐夫兼紫巾官向德宏西渡中国求援。向德宏一行划着破船,先达福州,哭求闽浙总督何璟发兵。何璟不敢擅自主张,奏禀朝廷。时值新疆事急,朝廷自顾不暇,哪有余力保护海外区区属国?迟迟没给答复。向德宏久等无果,只得爬上破船,穿恶波,钻狂浪,冒险北上天津,登岸赶往北洋衙署,跪求李鸿章。
圣谕和左函于前,不知如何作答,李鸿章哪来心情理睬向德宏?朝薛福成摆摆手,道:“庸庵先下去安抚安抚向德宏,待伊犁危机过去,老夫再奏禀朝廷,商量救援琉球事宜。”
薛福成出得衙署,扶起向德宏,好言相慰,再安排住宿,待以酒肉。向德宏稍觉宽心,寄身客馆,巴望大清早日解除伊犁危机,好派兵东进,驱赶日军。
可伊犁危机又哪是说解除就解除得了的?向德宏左盼右盼,没盼来李鸿章答复,却得到国内消息,日军悍然登陆,闯入琉球王宫,掳走尚泰,改琉球为冲绳县。向德宏痛心疾首,口吐鲜血,昏倒在地。被随行卫士救醒后,一抹嘴角血沫,踉跄出馆,直奔北洋衙署,再次跪到地上,大声哀求大清速速发兵,为琉球君民报仇雪恨。李鸿章也已获知琉球灭国,既恨日本野蛮,又怜琉球羸弱,对薛福成道:“放向德宏进来吧。”
薛福成出去,把向德宏请入签押房。未待李鸿章起身打招呼,向德宏咚一声趴到地上,刚要说救我琉球,嘴巴一张,喷出一口恶血,染红一地。李鸿章赶紧走过去,把向德宏扶到椅上,一边呼唤衙医,快来施救。向德宏摇摇手,悲泣道:“相国肯派王师东进,为琉球君民报仇复国,德宏自然无医而愈,何须惊动衙医?”
李鸿章没再勉强,坐回太师椅里。薛福成已端过茶水,递给向德宏。向德宏接过去,仰脖喝一大口,鼓起腮帮,咕噜咕噜,猛嗽几下,连同满嘴血水,送入喉咙,吞下腹中。
见向德宏慢慢恢复平静,李鸿章才发话道:“琉球孤悬海外,散落于汹涌波涛之间,叫大清如何替贵国君民复国?”向德宏起身作揖道:“大清国强势盛,兵精将猛,若派战船出海,日军自然心生畏惧,望风而逃,琉球复国不难矣。”
说得真轻巧。日本知道畏惧,也就不死死纠住琉球不放,先逼“两属”,继迫“专属”,直至今日如此不堪局面。也是大清向无海洋意识,康乾时国力强盛,没把海外小小岛国太当回事,任由日本胡来,今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列强环伺,内忧外患,屋漏又遭连夜雨,自救尚且力不从心,又哪里管得了属国存亡?可话还不好说得太露,李鸿章只得道:“向使可知,大清才举全国财力和兵力,平定西北阿古柏,又因伊犁归属问题,与俄军两相对峙,大战一触即发,何来余力用兵海外,替贵国报仇复国?”
向德宏眼泪又流了下来,泣道:“莫非敝国就这么被日本吞掉,再无复国可能?”李鸿章道:“复国可能不是没有,但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向德宏眼里又燃起丝丝希望,一抹眼泪道:“请相国赐教,如何才能复国?”李鸿章沉吟道:“一心靠着大清替贵国报仇复国,有些不太现实,本督倒有个主意,不知向使听不听得进去。”向德宏迫不及待道:“只要能复国,本使一定遵办不误。”
李鸿章起身离开太师椅,一边在地上踱着步子,一边紧锁眉心道:“尚泰已被日本掳去,贵国群龙无首,唯一出路是拥立新君,团结各方,积聚力量,与日本展开持久较量。”向德宏道:“那又拥立何人为新君呢?”李鸿章反问道:“向使觉得呢,拥立谁为好?”向德宏道:“国王被掳后,王族成员都受控日军之手,已无人可拥。”
李鸿章回到椅子上,望定向德宏道:“没有更佳人选,只有向使挺身而出,自立为王,挑起报仇复国大任?”向德宏摇头道:“向家受恩深厚,世代忠于王室,从无二心,今国王有难,岂可违背天良,取而代之?”李鸿章道:“忠于王室没错,然王室已不存,忠于谁去?”
向德宏默然无语。李鸿章又道:“尚泰被掳,无王可忠,还可忠于国家嘛。只要向使自立为王,成立海外流亡政府,大清可提供充足粮饷,借台湾陆地和海域,供你操练军队。待练成劲旅,再杀回琉球,赶走日军,登岸复国。”
李鸿章用意,经两百多年变迁,琉球归属悄然发生变化,大清单独挑战日本,时机有些不对。若让向德宏自立为王,以大清做后盾,慢慢积蓄力量,日后发兵驱日复国,琉球便可成为大清前沿阵地,对日构成威胁,可谓两全其美。无奈向德宏胸无大志,缺乏自信,一心只希望大清替他了难,不肯鼓起勇气,实行自救。其实若真能照李鸿章所示,挺身而出,以大清为依托,卧薪尝胆,秣马厉兵,他日杀回琉球,报仇复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也是不好当面回绝,向德宏表示先回客馆想想,想明白后再禀复李鸿章。李鸿章起身,将向德宏送出门外。临别又鼓励道:“中国有句古话,叫求人不如求己。琉球欲救亡复国,向使还得依靠自己。当然作为千年宗主国,只要向使敢当大任,挺身入局,大清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定当给予支持,助你力挽狂澜,复国成功。”
向德宏诺诺而退。薛福成送出大门,返回签押房,问李鸿章道:“相国觉得向德宏会听信您老忠告吗?”李鸿章摇头道:“不好说。向德宏凭尚泰姐夫身份,上到高位,做惯太平官,孤忠国王没问题,要他硬起腰杆,勇挑复国巨任,只怕有些难为他。”
李鸿章没猜错,向德宏自此再没现身北洋衙署。薛福成跑到客馆一看,才知已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当即回禀李鸿章道:“向德宏不敢担当,离馆西行,估计求助朝廷去了。”
李鸿章叹口气,拿出纸笔,给两宫复折。却避而不提伊犁二字,但言向德宏入京后,定会乞兵复国,朝廷可劝其自立为王,再借兵助饷,琉球或许有救。
稿成交薛福成付邮发送,薛福成道:“两宫几度咨问伊犁危机,相国不置一词,却拿琉球说事,岂不令两宫恼怒?”李鸿章道:“字面确实没涉及伊犁,不过庸庵可透过字面,体会背后意思。”薛福成琢磨道:“相国莫非在提醒两宫,日本趁大清西北用兵和伊犁危机,悍然吞并琉球,朝廷若自不量力,树强邻为敌,与俄国闹翻,东南必危,国无宁日?”李鸿章道:“两宫圣明,肯定能理解老夫苦心。想朝臣力主疆防时,老夫多说几句海防重要,举国都骂卖国贼,老夫若明言伊犁只可和谈智取,不可出兵武攻,岂不又被唾沫淹死?”
果然两宫见折,意识到俄国不可得罪,进兵伊犁想法渐消。几乎是同时,向德宏赶到北京,长跪宫门外,哭乞救兵。两宫命奕?扶走向德宏,照李鸿章意思,劝其自立为王,徐图复国。向德宏不为所动,口口声声,只请清廷出兵。奕?被搅得心烦,急函李鸿章,向德宏不肯自救,清廷又没法出兵,还有无其他方法,迫使日本吐出琉球。
看过奕?信函,李鸿章只是摇头,出不得声。干脆走出签押房,来到后花园,准备上环水楼,去看子侄读书。正好毕德格出现在楼前,见着李鸿章,弯腰作揖道:“德格正要向相国请求,回趟美国驻津领事馆。”
入幕北洋衙署后,毕德格潜移默化,见人不是拱手,就是作揖,一副训练有素有的样子。连自称也省了毕字,只说后面两字,当毕为姓,德格为名。反正百家姓里有毕姓,德格也勉强像中国人名,李鸿章觉得未尝不可,也左一个毕先生,右一个德格兄,叫得挺欢。
听毕德格要回领事馆,李鸿章道:“莫不是咱家子侄学不进西学,毕先生失去耐心,干脆一走了之?”毕德格忙摇手道:“不不不,经方经述诸兄弟聪明好学,进步很快,我哪舍得离开他们?再说我刚托战友从美国邮来一批欧美著作,还没来得及读给相国呢。”
李鸿章连声说好,又道:“毕先生回领事馆何为?”毕德格道:“格兰特先生即将来华,领事馆知我跟他关系非同一般,约商接待事宜。”李鸿章道:“早闻格兰特先生卸任美国总统后,携夫人泛舟四海,周游列国,老夫正等着他踏上中国土地,以一睹其风采。”毕德格说:“格兰德先生也久仰相国大名,月前便自越南西贡航抵香港,途经广州,绕行上海,即将到达天津。欧美政商共认当今世界有三大伟人,即相国、格兰特先生及德国首相俾斯麦。格兰特先生即将出现在天津,德格一定协助领事馆做好接待,安排两大伟人愉快会晤。”
说得李鸿章兴致盎然,道:“鸿章岂敢与格兰特和俾斯麦两位伟人相提并论?然格兰特先生万里迢迢,来到天津,鸿章定当设宴款待,以尽地主之谊。”
毕德格连连称善,揖别出衙,赶往美领事馆,转达李鸿章盛意。确定好接待方案,格兰特夫妇所乘客轮也破浪北上,驶近津门。毕德格与美领事馆人员已等在码头,欢呼着把前总统及其夫人迎下客轮,介绍给恭候已久的李鸿章。
一个是名扬中外的大清阁揆,一个是功勋卓著的美国前总统,两个世纪伟人就这样各自伸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有趣的是,美国人牛高马大,格兰特竟身短体锉,中国人普遍矮小,李鸿章却个高臂长,彼此一如小丘,一似大山,拼到一起,有点不般配,略显滑稽。不过英雄不问出处,伟人不论个头,两人相见甚欢,丝毫不在意孰高孰低。
见过面,李鸿章把格兰特夫妇请入八抬大轿,由衙役前面开路,枪队两旁护卫,向北洋衙署徐徐前行。一时间,商民蜂拥上前,引颈观望,热闹非凡。到得衙门前,宾主下轿,携手入署。西花厅已摆好盛宴,宾主落座,推杯换盏,其喜洋洋。酒毕送格兰特夫妇去后衙上房午休,午后再迎至环水楼一楼客厅叙话。毕德格自然在座,为新旧二主做翻译。
问过午休休得如何,李鸿章道:“总统大人结束南北战争,统一全美,把人民从灾难中解救出来,可谓再造美国,功德无量。若在咱中国,朝廷和民间会建置生祠,将您雕像供奉在神龛上,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敬香献果,顶礼膜拜。”
听过毕德格翻译,格兰特爽朗大笑,道:“美国讲民主,讲平等,不讲个人崇拜,何况我已离开白宫,无异于平民一个,才没人肯劳神费劲供奉呢。相国战太平军,剿东西二捻,军功盖世,继引进西学,开创洋务,固守海疆,主办外交,事功卓越,不知大清朝廷和人民给您建造生祠,供奉礼拜没有?”李鸿章笑道:“大清敞开国门后,西风东渐,带来民主思想和独立精神,才不会有人崇拜本督呢。”格兰特道:“不崇拜也罢,中国有句老话,公道自在人心。相国有大功于国,国民自会牢记心头,不必供在祠堂里,念在嘴巴上。”
李鸿章表示赞同,叹道:“中国还有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督因有寸功于世,又肩负洋务、海防和外交重任,难免遭人嫉妒,每倡办一事,都会有言官御史揪住不放,大肆参劾,非置我于死地不可。然大清积贫积弱已久,总得有人挺身入局,徐图自强,以免继续落后挨打。本督也就顾不得太多,只要太后理解,朝廷支持,便咬紧牙关,身体力行,办成一事算一事,假以时日,铢积寸累,积少成多,总可成就大功,使大清摆脱困境,走向富强。至于个人宠辱毁誉,皆可置之脑后,更不敢奢望垂名青史,传诸后世。”
格兰特颇有同感,道:“本人主持南北战争时,军民一心,同仇敌忾,取胜不难。国家统一,入主白宫,欲重建家园,泽惠于民,却常遭掣肘和攻击,很难成事。此番游历欧洲,过境德国,与铁血宰相俾斯麦先生会晤,他也感叹,指挥普奥和普法战争期间,朝野拥戴,君民支持,停战后收拾河山,却屡遭反对,背负恶名,苦不堪言。”
毕德格翻译毕,忍不住插嘴道:“你们是本世纪世界三大伟人嘛,做伟人就得干伟业,不得不面对伟人不可回避的难题和苦恼。”
说得两位哈哈大笑。李鸿章笑过,深有感触道:“既然大任在肩,无论处于何时,无论福兮祸兮,无论走到哪里,唯有冷静理智,笃定坚持,即使黑暗来临,风暴在前,诽谤四起,攻讦如箭,失败难免,生死难料,也要像参天大树和昂然雄狮样,坚持不懈,决不倒下。”
格兰特颇觉吃惊,望定李鸿章道:“这不是咱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里的句子吗?在美国几乎人皆成诵,本人面对挫折和打击时,便会大声念叨,以鼓勇气,以励壮怀,怎么相国也张口就来?”李鸿章笑笑道:“这要问毕德格先生。”
毕德格便给格兰特解释道:“相国不仅满腹中国诗文,也非常喜爱世界各地文化,经常让我用汉语给他念读欧美经济哲学法律建筑科学和文学名著。美国虽建国仅百年,没有中国五千年文明,但民主思想,科学精神,政治经济硕果累累,文学方面也出现不少大家。当我拿出梭罗《瓦尔登湖》,或惠特曼《草叶集》等著作,念给相国听时,很快成为其至爱,精彩之处,甚至过耳成诵,牢记于心。”
异国遇知音,格兰特倍感荣幸,顿时视李鸿章为知己,两人兴致勃勃谈论起美国文学来。谈得忘记时间,谈得格兰特夫人朱莉娅内急,起身离座,出门如厕。没走两步,发现丈夫手杖在自己手里,又掉头放回座旁。格兰特仅大李鸿章一岁,现年五十八,照理还不到扶杖时候,只因战争期间受过腿伤,行动稍有不便,才杖不离手,只有坐下来,才搁到座边,或交作陪人暂管。夫人在侧,手杖自然便到了她手上。
李鸿章眼盯手杖,玩笑道:“好漂亮的手杖,是不是总统先生离开白宫,手无权杖,不太习惯,以手杖代之?”格兰特笑道:“本人还不至于如此贪恋权杖。”顺手拿过手杖,递给李鸿章,笑道:“相国瞧瞧,到底是手杖,还是权杖。”
李鸿章接住,才发觉手杖非同一般。手柄处镶着一颗铜钱大的钻石,另有小钻石数颗环绕,有如众星拱月。一时爱不释手,以指反复摩挲钻石,嘴里喃喃道:“此杖颇有深意,也只总统先生才配得上。”格兰特道:“深意何在?”李鸿章道:“大钻石正好象征总统大人,美国民众仿佛诸多小钻石,紧随您周围。”格兰特笑道:“相国高看,其实没这么深刻。”
直到朱莉娅回来,李鸿章还在把玩手杖,舍不得脱手。格兰特不好意思道:“区区手杖,相国喜欢,本当奉送。然此杖系我卸任时,工商界制授,代表国民公意,实在不便私自转赠。可否待我回国后,征得送杖人同意,再奉寄相国如何?”
李鸿章递还手杖,笑道:“此杖高雅,本督不配,不过好奇而已,不敢横刀夺爱。”
会谈结束,格兰特夫妇离开北洋衙署,来到美国驻津领事馆,接见美国在津官商。隔日摆设豪宴,回请李鸿章和中国朋友。从北京赶过来的美国公使杨约翰也在座,代恭亲王奕?欢迎格兰特夫妇入京访问。李鸿章趁机介绍奕?不凡气质和丰功伟业,格兰特心向往之,恨不得立刻赶到奕?面前,一睹其尊容。嘴里道:“听说因伊犁归属问题,中俄关系紧张,箭在弦上,恭亲王还有闲心接见我吗?”李鸿章道:“总统先生畅游各国,见多识广,恭亲王正好向您讨教外交,该如何处理与俄关系才是。”
格兰特倒也乐意为之,说:“中国内战结束不久,又刚刚打开国门,国不富,军不强,还是以和为上,不可轻易与俄开战。只有争取和局,加快引进西学西器,变得逐渐强大,中国才有资格与列强一争高下。其实富在深山有远亲,国家变得富强,各国都愿结亲攀友,彼此平等商贸,也就不存在谁欺侮谁的问题,争与不争都一样。美国结束南北战争后,全力发展经济,逐渐变得强大,各国都愿修好,经商往来,共同发财,没人想着要欺侮美国。就像身强体壮,外邪不入,一旦身虚体弱,百病来侵,不得安宁。”
李鸿章深以为然,道:“总统先生高见,中国唯一出路就是先办好自己的事,富国强军,再言其他。本督还有事讨教,就是日本吞并琉球,琉球使臣来华求救,大清救还是不救?”格兰特道:“伊犁危机未解,大清若无两面开战能力,琉球事件还得谨慎为妥。”李鸿章道:“不知总统先生可知,美琉已签署通商条约,日本吞并琉球,必伤害美国利益。美日美中更是贸易频繁,中日开战,美国难免损失惨重。”格兰特道:“众所周知,美国与中日琉关系密切。因此离开中国后,我还会访问日本,一定居中调停,督促日本尊重琉球民意,放回琉球国王,以免引起中日冲突,破坏东亚和平。”
格兰特不只嘴上说说,确是真心希望中国拥有和平环境,以便发展经贸,徐图自强,中美之间好加大通商,互利互惠。到北京后,便苦口婆心,劝说奕?,尽量通过和谈,解除伊犁危机。到日本后,也没忘李鸿章嘱托,力劝天皇,放弃琉球。天皇心有所动,征求内务卿伊藤博文意见,伊藤博文坚持吞琉不动摇。格兰特调停未果,只好给李鸿章写信,表示歉意,再次强调中国若学日本,效法西法,广行制造和通商,则国势必日强盛,各国不敢侵侮。否则不思进取,故步自封,继续羸弱下去,日本以一万劲旅,可直驱中国境内三千里。
琉球毕竟已经“脱属”有时,为日吞并,中国视而不见,情有可原。伊犁毕竟是中国领土,受控于俄,太说不过去。可用兵不仅打不过俄军,还会引火烧身,危及内地。李鸿章痛定思痛,忙寄密函给奕?,希望他争取中俄和局。
读毕李鸿章密函,想起格兰特争取和局的忠告,奕?说服两宫,还是设法与俄和议,以谈判手段,要回伊犁。两宫又召朝臣廷议,再次招致激烈反对。有人怀疑主意来自天津,当廷破口大骂李鸿章,说李鸿章厉害,就带着淮军西进,先灭掉左宗棠楚军,再跟俄国人和谈。
两宫又犹豫起来。奕?再发快函,请李鸿章另想高招。李鸿章能有啥高招?只好函请奕?,做好两手准备,明让左宗棠出兵,暗做和谈准备。奕?担心左宗棠好大喜功,万一领着大军硬攻伊犁,岂不坏我和谈大局?李鸿章要奕?别担心,左宗棠聪明得很,深知以休战没几天的疲惫之师去战虎狼俄军,毫无胜算,肯定不会鸡蛋往石头上碰,自取灭亡。
奕?觉得有理,经与两宫商量,传旨左宗棠,率师出征。时值光绪六年(1880)四月,西北寒气未散,风沙漫卷,左宗棠以六十九岁高龄,勉强爬上战马,同时命人抬口大棺材,跟随于后,自肃州悲壮出关,向哈密进发。
左宗棠真会造势,一时中外轰动,人心大振,满朝文武充满必胜信念,个个面带得意之色,坐等西北捷报传来,好印证主战多么英明神圣。军机大臣武英殿大学士宝鋆赋诗赞美左宗棠: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官仪,盈胄灏气吞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氏。
领军作战自然没吟诗作赋好玩,马背上的左宗棠心里有数,七万楚军出生入死,驰骋新疆两年,侥幸活过来的将士,只想拿着朝廷赏银,早日归乡,娶妻生子,造屋置田,过几年富贵日子,没谁甘心再上战场,把命丢在异乡做野鬼。何况俄军不是阿军乌合之众,兵强马壮,枪良炮利,楚军想取胜,毫无可能。一路上,左宗棠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望望背后黑色棺材,还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问护卫身旁的刘锦棠道:“俄国水师派出二十三艘军舰,集结辽海,你说大清水师抵不挡得住?”刘锦棠说:“俄军船坚炮猛,仅次于英国铁甲,大清水师几艘蚊子船,外加闽沪两局所造糙船,又哪是对手?”左宗棠说:“大清水师既然挡不住俄舰,李鸿章会不会像老夫一样,也备口棺材,好有用场?”刘锦棠说:“李鸿章不用备棺材。”左宗棠说:“莫非李鸿章有能耐击破俄舰?”刘锦棠说:“李鸿章不用击破俄舰,只等北洋水师舰船一沉,他跟着沉入海底,葬身鱼腹,正好省去棺银。”
“想那李鸿章,与翁同龢一外一中,一个总督直隶执掌北洋,一个以帝师主管户部,都没少发国难财,朝野因而传言: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左宗棠迎风笑道,“翁同龢小人一个,不足挂齿,只道李鸿章富可敌国,临时连棺材都守不住,悲矣哉,悲矣哉!你说人活世上,要那么多银子干啥是不是?可恨李鸿章与老夫争斗大半辈子,次次被他占去上风,如今死到临头,老夫至少比他多口棺材,看他还有啥可争的。”
说罢,左宗棠哈哈大笑,笑得老泪都快流了下来。笑过之后,又问刘锦棠道:“李鸿章不用备办棺材,又会干些什么呢?”刘锦棠说:“末将以为,李鸿章可能正在四处周旋,争取和议。”左宗棠说:“老夫与两宫都去函咨问过李鸿章,该战还是该和,他不愿插手西北战事,故意装聋作哑,莫非一下子变得不聋不哑起来?”刘锦棠道:“李鸿章不愿插手西北战事没假,可他也不甘死无葬身之地呀。”
说得左宗棠又大声笑起来。大漠无垠,西风如刀,这笑声显得落寞而又苍凉。刘锦棠没说错,李鸿章不甘已起步的富强事业因中俄开战受阻,正在挖空心思,争取和议。原来崇厚被判斩立决,军机大臣沈桂芬生怕牵连进去,心惊肉跳,一病不起,满头黑发都急白了。沈家大公子找到恭亲王府上,哭求奕?,救父亲一命。奕?于心不忍,说:“恐怕只有李鸿章能救令堂。本王给李鸿章修书一封,你拿着跑趟天津吧。”
奕?书信写就,沈公子如获救命稻草,快马飞奔天津,冲进北洋衙署,扑通一声,跪倒于李鸿章膝前,声泪俱下,诉说父亲惨状。一边呈上奕?信函,请年家父阅处。李鸿章扶沈公子起来,看过书信,沉吟道:“乃父推荐崇厚出使俄国,崇厚俄差办砸,乃父与崇厚生死攸关,要救乃父,得先免崇厚,崇厚不死,乃父才可免罪。”
听李鸿章如此说,沈公子脸上戚色稍减,眼巴巴望定对方,听其吩咐。李鸿章道:“你先去客房歇息,老夫这就给恭亲王写信,好与他联手,争取两宫赦免崇厚。”
沈公子被家仆带走后,李鸿章开始给奕?写信,旧话重提,力陈俄国陆军威猛,海军强大,且中俄三万里海陆边境相连,战衅一开,中国必败,将永无宁日。眼下最应该做的,是先赦崇厚无罪,留些面子与俄国,再派人入俄,请求改约。
议论纵横,洋洋洒洒,开笔便是四千余言。书毕投笔,叫入薛福成,递上信函,说:“这是老夫写给恭亲王的书信,你照里面意思,草拟份奏折。字数控制在六七百字间,不能像老夫样,手心发痒,笔头一动,便收不住。”
薛福成看过书信,忍不住道:“真可谓文如其人,相国为人慷慨,处事通达,心底无私,落落大方,做起文章来,亦文气磅礴,笔力如刀,且收放自如。论做长文,满朝文臣,无人可及啊。”李鸿章说:“铁匠难打钓鱼钩,老夫粗人一个,只会打斧子、锄头和犁铧。还是庸庵刀笔厉害,善制万言宏篇,亦可做百字短折,才是正经文章高手。”
相互恭维几句,薛福成告退出门,回屋拟成六百余字短折,送入签押房。李鸿章很满意,加盖印鉴,连同写给奕?的书信,一并交给沈公子,又吩咐几句。沈公子快马加鞭,返回京师,来不及归家,便直奔王府,求见奕?。奕?阅信大喜,赶忙带上李鸿章奏折,进宫叩见两宫太后。看过李折,两宫心里才有了数,真听信朝臣叫嚷,与俄国开战,后果不堪设想,唯派人入俄改约,争回权益,才是上上策。要想改约维权,须先免崇厚,赢得俄国信任。可才判崇厚斩立决,转背又赦其无罪,朝廷面子又往哪儿搁?
国家也好,个人也罢,越没里子,便越要面子,越喜欢争闲气,图虚荣,有意无意间,老想着拿面子去掩盖里子。因这不值一文的面子,两宫又犹豫起来,迟迟决断不下。事传到张之洞耳里,得知李鸿章敢冒大不韪,请求先救崇厚,再派员赴俄议和,不禁火冒三丈,发动群臣,连续上折,大声呼吁,崇厚必死,俄战必开,伊犁必归,千万不能以李鸿章无耻谰言为是,误国误民误江山。为江山社稷着想,不仅崇厚不可赦免,连李鸿章也应捉拿归案,一并法办处斩,以谢天下,好让楚军义无反顾,全力收复伊犁。
毕竟李鸿章威高望重,为两宫所倚重,不是喊几声法办处斩,就可法办处斩的。张之洞等人得不到两宫回应,便捕风捉影,罗织李鸿章罪名,什么贪赃枉法,什么假公肥私,什么克扣军饷,什么密通俄国,只要想得到的,便顺口哇哇,一吐为快,管他属实不属实。目的是先把李鸿章搞臭再说,反正他一嘴难敌众口。实在找不到词汇,便骂李鸿章不学无术,一辈子就靠打痞子腔,对外糊弄洋人,对内欺蒙两宫。
诅咒声传到天津,薛福成替李鸿章抱不平,说:“朝臣真无耻,什么脏水都往相国身上泼,连不学无术都搬了出来。相国两榜出身,才之高,学之深,术之精,朝中谁人能比?至于求富图强,折冲樽俎,更无朝臣能望其项背。”李鸿章大度笑笑:“怪不得朝臣,老夫给皇上和两宫上折时,喜欢说自己本无学术,正好被这些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其时周馥也在座,亦愤愤不平道:“相国上折自言本无学术,不过自谦而已,便真的不学无术不成?士大夫之间,口头交流,或书信往来,常自称颟顸愚昧,莫非便可据此认定其颟顸愚昧?还有什么痞子腔,亦不过是相国自贬,也成了朝臣话柄。当年文正(曾国藩)公与相国私下闲聊,论及洋人狡诈,该如何应对才不至于吃亏,相国随口说可打痞子腔,意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二十年过去,又被朝臣拿来说事,可笑不可笑?”
薛福成哂道:“二十年前相国投奔文正公,正值曾府鼎盛时期,可谓群贤毕至,人才济济。尤其口能言,手善写者,更不乏其人,比如赵烈文之辈。这些文人身无功名,却也满腹经纶,学问不浅。只是论历练,论情怀,论胸襟,论深谋远略,还有实际办事才干,自不可与相国同日而语。也是文正公眼光毒辣,知人善用,只遣赵烈文辈以刀笔差办,而看准相国文韬武略,委之以军政大权,相国因此成就盖世奇功。文人有个通病,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高明,误认为说得好,写得妙,就能做得到,成得了事。尤其与相国同为文正公幕僚,接触频繁,自觉彼此间也差不到哪儿去,偏偏相国功成名就,自己怀才不遇,寄人篱下,一辈子只能舞舞文,弄弄墨,难免暗生嫉妒,心有不服,于是搜肠挖肚,翻寻相国旧时言论文章或行为举止,拿过来,挂在嘴上,写入文中,以贬低相国,抬高自己。”
说得李鸿章哈哈大笑,道:“没如此严重。倒是庸庵看人阅事,确有独到之处。也让老夫明白一个事实,世人尤其士大夫们,没几人不乐于抬高自己,贬低别人。方式自然多得很,惯常手段便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比如老夫自说本无学术,如今想来,其实是暗示两宫,鸿章多少有些学术,不然也承担不起朝廷所托大任。”
周馥笑道:“照此说来,相国自称痞子,真正要说的是,自己本是君子,君子遇见痞子,君子一套失灵,犹如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只好装作痞子,看看谁痞得最狠,痞得更有水准。”薛福成说:“周道言之有理。再比如相国说,铁匠难打钓鱼钩,自己粗人一个,只会打斧子、锄头和犁铧,似也可理解为,相国在夸自己擅作宏文,不屑小品。”
也是李鸿章坦**,承认道:“老夫确有自我标榜之嫌。人皆有张扬显摆冲动,又不便表现得太露骨太肉麻,才故意自我贬低,以抬高自己。比如自说粗人,其实意思是说,自己大度大气,颇有格局。反过来,不便当面说人不行,只有夸大其词,说人如何高明,如何了不起,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也莫过如此。比如当面说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真能认可你才高四斗,学富两车,不暗里骂你草包,就已很不错。”
周馥说:“看来人家夸你,或你自我贬损,都当不得真。故古人只说闻过则喜,没说闻夸则喜。有人当面夸你好,说不定是在讥讽你,耍弄你,最好别信以为真,得意洋洋,误了自己。倒是世上难得有人当面说过,万一碰到谁点出你过失,确实该自省自省。或许你自屎不臭,自尿不臊,而旁观者清,给你当头棒喝,你正好改过自新,该欢喜才是。当然居心不良图谋不轨者,肆意污蔑,恶意中伤,则另当别论。比如张之洞诸君骂相国不学无术,皆因相国才高识大,令其嫉妒愤恨;咒相国为痞子,正因相国人正品端,让其相形见绌。凡此种种,自可当耳旁风,一笑了之,大可不必太在意。”
此话挠到李鸿章痒处,他拈须而笑:“两侧附耳,总得发挥点作用,不能老闲置在那里,仅拿来配相。金玉良言,一只耳朵装不下,得两只都张开,不嫌其多。谀辞废话,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别往心里去。诽谤谩骂,更应挡在耳后,充耳不闻,任其随风而逝。就如惠特曼诗语:即使黑暗来临,风暴在前,诽谤四起,攻讦如箭,失败难免,生死难料,也要像参天大树和昂然雄狮样,坚持不拔,决不倒下。”
周馥与薛福成深以为然,说相国阅尽人间,经多风浪,才会有此经验之谈。
话题扯得太远,李鸿章赶紧往回收,说:“张之洞之流没上过战阵,喜欢纸上谈兵,殊不知打仗并非儿戏,是要死人的,还得百姓勒紧腰带,交出粮饷。左宗棠剿长毛,征捻匪,战阿军,几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最懂战事之残酷,只因身为疆臣,不愿担怕死卖国之恶名,才模棱两可,说先折之以议论,次决之以战阵,再在朝臣一片开战声中,抬口大棺材,悲壮出关。可怜大学士宝鋆年纪不轻,竟不谙世事,写诗大加赞扬,哪知左宗棠有苦说不出,抬棺出征,看去壮烈,实在暗示朝廷,俄军不是阿军,攻打伊犁,绝无胜算,唯死路一条。”
薛福成感慨道:“虎狼俄军,船坚炮利,战力超出大清百十倍,两国开战,明摆着清军必败。正因如此,相国才向恭亲王和两宫太后力争,赦免崇厚,与俄和议,别让清国再陷战火,失去求富图强良机。”周馥也说:“看去相国救崇厚,实乃救大清,救四万万同胞啊。别无他法,相国还得奏请两宫,免去崇厚斩立决,改善与俄关系。”
话说到李鸿章心坎上,当即嘱薛福成拟稿,再次上折两宫。两宫见到折子,再也顾不得大清面子,谕令三法司,改判崇厚斩监候。同时据李鸿章奏议,电令驻节英法的中国公使曾纪泽,就近赴俄,争取和议。曾纪泽乃曾国藩长子,从小就在父亲督促下,修习西语西学,近因李鸿章保荐,才接替郭嵩焘,出使英法。
收阅朝廷电令,曾纪泽立即整理行装,带着助手,往俄罗斯出发。可到得俄国边界,俄廷却不让其入境。原因简单,崇厚还背着斩监候判决。洋人不知斩立决与斩监候有何区别,但见“斩”字,心怀不满,觉得大清诚意不够。曾纪泽面对俄国大门,不得而入,急得团团转,忙给李鸿章发电报,请求声援。李鸿章又上折两宫,奏请好事做到底,干脆判崇厚无罪,别留着令人恐惧的斩字。最好让左宗棠也做出姿态,退回兰州。
两宫有些不高兴,嫌俄国人啰嗦。朝臣更是怒火中烧,大声叫嚷,决不可去掉崇厚头上斩字,更不能叫左宗棠退兵,应该打起精神,与俄一战,鱼死网破。
李鸿章奏请无效,中俄紧张局势箭在弦上,已到一触即发地步。张之洞等主战派生怕两宫受李鸿章蛊惑,召回左宗棠,避开奕?,跑去给奕(左讠右睘)出主意,说是只要请动一个人,便可坚定两宫必胜信心。奕(左讠右睘)问此人是谁,张之洞说出戈登名字。
十六年前淮军不战而获苏州,继而扫清金陵外围太平军,常胜军历史使命完成,被李鸿章解散,戈登打道回国,不久出任埃及总督,期满转任印度总督秘书。奕(左讠右睘)听信张之洞,见着两宫,提及戈登,慈禧眼睛一亮,说:“戈登若能来华,助我一臂之力,何愁不能战胜俄军?只是戈登为李鸿章老部下,李鸿章力主和议,恐怕不肯出面邀请戈登。”奕(左讠右睘)说:“李鸿章愿出面更好,不愿出面,总署以其名义,函邀戈登也一样。”
得到两宫恩准,奕(左讠右睘)派人飞速赶往天津,发电报给戈登,就说李鸿章请他来华,统领清军,对俄作战。接到电报,见着李鸿章三个字,戈登二话不说,带上行囊,自印度登船,兴冲冲往中国赶。二十多天后,天津码头便历历在目矣。
时值孟夏时节,暑气初现,李鸿章得知戈登快到,哪里没去,坐等其来访。果然戈登登岸后,连英国驻津领事馆都没去,先乘马车向北洋衙署赶来。离衙署还有十数丈远的样子,便忍不住掀开车窗,向外张望起来。只见李鸿章站立门前,翘首以待。戈登心头一热,觉得马车速度太慢,干脆跳下车,飞奔而前。
李鸿章也迎上去,戈将军三字还没出口,戈登便先张嘴一声鸿帅,伸出两只大手,牢牢抓住十六年没见的老上司,禁不住泪眼模糊,哽咽无声。已好久没人叫自己鸿帅,戈登这一声呼唤,让李鸿章百感交集,想起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切恍惚还在目前。
四只大手紧紧相握,许久才松开。李鸿章退后一步,打量戈登一番,含泪笑道:“岁月催人老,老夫已老眼昏花,戈将军也霜欺两鬓,不再年轻。”戈登用衣袖擦擦眼角,故作欢颜道:“时间不等人啊。当年戈登统领常胜军,与淮军并肩作战,就听鸿帅说过,中国古代有个大诗人也姓李,好像叫作李白来着,曾作诗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世上谁有此本事,留得住匆匆岁月是不是?”
“是啊,人生长恨水长东,世人可留芳名于后世,却没法挽时间于眼前啊,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李鸿章点头不已,“时间无情,一去不复返,可人只要情缘未尽,别后总有机会重新走到一起。”戈登说:“戈登此行,正是来与鸿帅重续旧缘,不然总理衙门一封百十字的电报,哪能召得动我远涉重洋,再次踏入中国土地?”
寒暄几句,两人并肩入衙,来到后衙,举酒共饮,畅叙别后之情。酒至半酣,李鸿章问道:“戈将军此行,真想如当年样,组建常胜军,协助清廷,对抗俄军?”戈登说:“戈登听鸿帅召唤,鸿帅指东,我不走西,鸿帅指北,我不奔南。”李鸿章笑道:“你可是大清朝廷邀请来的,老夫哪敢指挥你?”戈登说:“清廷算什么?戈登只需纠集数千英法枪兵,外加两百名炮手,便可轻轻松松攻下北京,活捉光绪皇帝和两宫太后。”
话说得刺耳,却一点不夸张,咸丰末年英法联军就是这么攻入北京的。李鸿章吱声不得,只听戈登又道:“当然末将不会如此鲁莽,轻举妄动,除非鸿帅发话。”
小子话里有话呀。李鸿章笑道:“老夫乃大清老臣,受恩深厚,怎么会让你去攻打北京呢?戈将军还是先入京见过醇亲王,看看朝廷有何差遣。”戈登说:“清廷战和不定,也不知可派我什么差遣。”李鸿章说:“照戈将军看来,朝廷该战还是该和?”戈登说:“俄国海军不如英国,陆军不如德国,然陆军比英国强,海军比德国强,海陆综合战力,无论英国还是德国,都不见得能与其抗衡,更不用说中国。毋庸置疑,中俄只要开战,半年内中国必亡。”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李鸿章早看到这一点,才极力反对朝廷与俄开战。可惜满朝皆昏聩,只知意气用事,远不如远在印度的戈登明白。李鸿章说:“照戈将军意思,中俄唯有议和啰?”戈登说:“议和是清廷唯一出路。不过万一中俄开战,于鸿帅来说倒不一定是坏事。”
意识到戈登要说什么,李鸿章忙举杯打断他:“来来来,老夫敬戈将军一杯。”戈登笑笑,咽下未出口的话,干掉杯里酒,道:“明天咱就起程赴京,见过醇亲王再说。”
翌日戈登离津西行,赶往北京。仿佛救星从天而降,奕(左讠右睘)激动不已,把戈登迎进醇亲王府,好酒好肉,一番款待。再请入密室,问计道:“将军实话告我,若让你领兵抗俄,有多大胜算?”戈登说:“有六成胜算,如果听信末将之言。”
奕(左讠右睘)大喜,道:“愿闻其详。”戈登说:“若与俄开战,必须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奕(左讠右睘)说:“持久战怎么个打法?”戈登说:“先迁都。”奕(左讠右睘)惊讶道:“北京多好,迁都干啥?”戈登说:“京津近在咫尺,俄军一旦登陆,几天便可打到北京。京城一破,中国自亡。”
俄军难道有这个能耐?奕(左讠右睘)不肯相信,说:“咱有北洋水师与大沽炮台,可拒俄舰于海外。”戈登说:“醇亲王比戈登更清楚,清廷倾全国之力,支撑西北战事,东南水师经费严重不足,年仅数十万两银子预算,都无法足额兑现,数年不更新旧舰,添置舰炮,也不增募陆师,加筑炮台,如何与强大俄军对抗?就算北洋水师与大沽炮台能抵挡俄国海军,人家还有威武陆军,可自东北入境,两个月打到北京,攻破城门,占领紫禁城。”
说得奕(左讠右睘)哑口无言,半晌才道:“若照将军设想迁都,情形又会如何?”戈登说:“迁都之意义,在于打持久战,先引狼入室,再挖煤制器,造枪造炮,以便关起门来打狼,慢慢耗尽俄军元气,最后逼其举手投降。”奕(左讠右睘)道:“难道不迁都,便不可与俄军一战?”戈登说:“若不迁都,只能议和。”奕(左讠右睘)道:“朝廷派曾纪泽赴俄议和,俄国不放其入境,如何是好?”戈登说:“赦免崇厚,召回左宗棠,俄国自会接纳曾纪泽。”
说来说去,欲解决中俄危机,要么战,要么和,不会有第三条路,既不战也不和。奕(左讠右睘)出府入宫,去见两宫太后,传禀戈登战和建言。慈禧依然决断不下,沉吟半晌,才道:“还是把各王公大臣召集拢来,一起商议商议吧。”
众臣应召进宫,听奕(左讠右睘)转述完戈登言论,又引起满堂蛤蟆叫。李鸿藻首先站出来道:“戈登说得轻巧,京都乃大清根本,是他一句话,说迁就迁得动的?”宝鋆接着道:“清朝入关伊始,就定都北京,威服四海,**平八方,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曾动过迁都之念?今因伊犁事件,与俄国对抗,便迁都他处,伤筋动骨,成何体统!”
其他大臣也你一言,我一语,大放高论,各抒己见,无非都不可迁,和不可议,先跟俄国拼了再说。倒是张之洞一向好放厥词,这会儿却颇沉得住气,木头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慈禧觉得奇怪,张口问道:“张之洞为何不吭声呀?”
张之洞这才出列道:“戈登言论确实高明,只是微臣听来,怎么如此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似的?”慈禧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戈登初来乍到,你在哪里听过此番言论?莫非入宫前,你已见过戈登?”张之洞说:“戈登来者不善,微臣自然不会与他接触。微臣不过觉得戈登口气,怎么听怎么像李鸿章腔调,到底是巧合,还是事出有因?”
被张之洞一语点拨,众臣恍悟过来,忍不住嚷嚷道:“戈登进京前,在天津逗留过,肯定拿了李鸿章不少好处,才帮着他给醇亲王传话,怂恿朝廷冒险迁都,以陷大清于混乱,他与李鸿章好浑水摸鱼,图谋不轨,以期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一触及李鸿章,事情便变得复杂起来。戈登系李鸿章旧时战友和生死之交,一入中国,便先去北洋衙门拜会老上司,谁知他俩说了啥,会干什么勾当?连慈禧也顿生疑虑,暗忖自己对李鸿章不薄,他也许不会有啥异心,可戈登赳赳武夫,谁知他脑袋里会想些什么?
奕?也在场,本想替戈登辩解两句,因话太敏感,也只好缄嘴不响,任众臣借题发挥,说过戈登不是,又往李鸿章身上泼脏水。慈禧知道议不出名堂,宣布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