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挟洋自重,窥窃神器
左宗棠出关后,屡败草莽英雄阿古柏,顺利收复北疆。朝臣欢天喜地,纷纷奏请左宗棠乘胜进攻伊犁,赶走俄国驻军。左宗棠一贯好大喜功,伊犁可得,何用朝臣多嘴多舌?无奈俄军决非阿军,左宗棠不愿七老八十,弃尸塞外,却又不甘背畏敌恶名,于是心生一计,奏调刘铭传率淮军西进,合击伊犁,取胜功在自己,失败可诿过于淮军。
刘铭传不傻,岂肯往左宗棠布下的套里钻?只因不敢抗旨,不得不离开合肥,来天津向李鸿章问计。李鸿章答非所问,关心起刘铭传身上枪伤来,再把他交给西医,划开数处已结痂的创口,取出弹头和金属残片,刮骨疗伤,消毒包扎。当刘铭传臂缠纱布,腿绷石膏,出现在朝堂上时,慈禧太后不便逼其西征,暂时打消武力征讨伊犁俄军念头。刘铭传磕完头,谢过恩,却没立即退堂,竟呈上《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仿佛丢下颗炸弹,震得朝堂都快倒塌,君臣个个大惊失色。
事情还得从瓦特蒸汽机说起。此洋玩意发明后,经不断改造,渐渐运用到采矿、冶炼、纺织、机器制造等行业,生产能力大幅提高。继而作为推进动力,装上舰船,畅行全球,开创海洋时代。受此启发,英国人又设计出高压蒸汽机,安到大型车体上,用以推动轨道机车,火车雏形出现。至道光初年的1829年,英国“火箭”号蒸汽机车问世,可拖带装载三十人的车厢,时速高达四十六公里,英美德俄等国开始修建铁路,用来跑火车。二十年后的道光末年(1850),世界上已有十九个国家建成铁路,运营赢利。
洋人驾驶轮船撞开大清国门后,忘不了在本国享受过的火车便利,跃跃欲试,要把铁路铺到中国土地上。同治四年(1865),英商看中北京永定门外平地,筑成一条一里多长的小铁路,用一台机车拖着三节车厢,来回行驶,以吊中国人胃口。谁知国人诧所未闻,骇为妖物,举国若狂,几至大变,经步军统领衙门饬令拆卸,才止息风波。英国人不甘心,十年后又在上海建成吴淞铁路。这已不是小铁路,长达十四里,每日往返六趟,沪民扶老携幼,蜂拥而至,登车搭乘,两月内载客量达一万六千多人次。火车两旁素本冷寂,一时间竟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成为热闹非凡的街市。也是热闹得过了头,有人被挤下铁轨,死于飞驰而过的火车轮下。消息传入京师,朝臣惊恐万状,视火车为灾星,上折痛斥,迫使朝廷严令苏沪督抚,花二十八万两银子买下铁路,三五下拆毁,弃置不用。
事发于不久前的滇案纠纷期间,朝臣们记忆犹新。谁知惊魂未定,刘铭传又在李鸿章授意下,趁入宫请训,呈上《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力言时局日艰,非速开铁路,万不能自强。折稿宣称,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以及厘捐、行旅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一道,尤为急不可缓之图,声言可至呼吸灵通,声势联络,裁兵节饷,并成劲旅。转运枪炮军火,朝发夕至,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足抵数兵之用,以至兵权饷权尽在朝廷,不为疆臣所牵制。折稿还提出修筑四条铁路的设想,南边两条:一条由江苏清江经山东抵京,一条由湖北汉口经河南抵京;北边两条:一条自京往东至奉天,一条自京往西至甘肃。铁路工程浩大,需大投入,可借洋债,日后以铁路运营收入归还。
此折一呈,满堂惊骇,群臣共愤。刘铭传出宫离京后,声讨仍不绝于耳。这个说铁路穿州过府,所经之处,民间坟茔、田庐、桥梁势必损坏,虚糜帑项,赔累无穷。那个说大清官道畅达,再修铁路,两者并行,拥挤磕碰,伤人坏屋,易启争端。还有说建铁路需采购外国器材,势必导致白银大量外流,掏空国库,且火车运费高昂,加入货价,抬升物价,定然扰乱社会秩序。另有说丝茶为中国主要出口商品,铁路运输,必增加出口,降低价格,伤害商民。更有甚者,说铁路会惊动龙王之宫、河伯之宅,搅得山川之神不安,必召旱潦之灾。
若是以往,奏事受到朝臣反对阻挠,李鸿章会生气来火,甚至大发雷霆。此次不仅不气不火,还暗自乐呵。考虑周馥已新署永定河道,另召盛宣怀入津,抓紧架设天津至大沽电报线缆。湖北煤矿已初见成效,盛宣怀正好腾出身手,转办电报。津沽六十公里电线架成,李鸿章又命盛宣怀趁热打铁,筹办天津至上海电报专用线。
朝臣这才意识到又上了李鸿章大当,这家伙让刘铭传呈递筹造铁路折子,是要引开众人视线,以便在沿海大办电报。于是撇开铁路,转而攻击电报。李鸿章故伎重演,抛出《妥议铁路事宜折》,大声疾呼:士大夫见外侮日迫,颇有发愤自强之议,然欲自强必先理财,而议者辄指为言利。欲自强必图振作,而议者辄为喜事。至稍涉洋务,则更有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不知外患如此甚多,时艰如此甚棘,断非空谈所能有济。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自应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若事事必拘成法,恐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臣于铁路一事,深知其利国利民,可大可久。假令朝廷决计创办,天下之人见闻习熟,自不至有疑虑矣!
在朝臣看来,李鸿章所言,简直是胡说八道,又唾沫四溅,声讨起铁路来。这次嗓门最响的,是从德国回来的刘锡鸿。刘锡鸿与郭嵩焘在英国对掐时,李鸿章曾出面为郭嵩焘辩诬,刘锡鸿怀恨在心,只想报仇雪恨。踏入国门不久,便踩住李鸿章尾巴,自然不肯放过,赶紧上折说:铁路修通,将造成数万脚夫失业,沦为乱民,且中国险要尽失,一旦有变,洋人风驰电掣,朝夕可至。一句话,李鸿章热衷洋务,似为外国谋,非为我朝谋。
趁着众臣注意力再度被铁路吸引过去,李鸿章成立电报总局,委任盛宣怀为总办,加速津沪电报建设。还游说军机处,欲将电报线布至北京,以为军用。
李鸿章与盛宣怀大办电报之际,唐廷枢在上海筹得大量股本,开平煤矿一时资金雄厚,生产规模扩大,出煤量倍增,形势一片大好。随着产量不断提高,加大运力成为当务之急,唐廷枢下山来见李鸿章,问道:“《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句句在理,莫非毫无效用?”李鸿章叹道:“自刘铭传呈上折子那刻起,朝臣就叽叽喳喳开始吵闹,吵得天昏地暗,也没吵出任何结果。”唐廷枢说:“不让修铁路,出井的煤运不出来,又如何是好?”李鸿章想想说:“先修条运煤河,将就一下,待朝臣吵闹声小下去,咱再设法修运煤铁路也不迟。”
唐廷枢也知道,大清事情,尤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是想办就办得成的,只有先组织人力,开挖运煤河。自芦台至胥各庄,一条三十五公里的运煤河很快挖成,运煤困难多少得到些缓解。可胥各庄往北,地势越来越高,再没法开凿,只能停工。唐廷枢又找李鸿章,重提运煤铁路之请。李鸿章颇感为难,可考虑煤炭运不出来,大清机器开不动,轮船跑不成,自强无以实现,又抓耳挠腮,琢磨怎么与朝臣过招。
没等李鸿章寻得良策,朝臣们闻知唐廷枢挖出条运煤河,又口诛笔伐,开始狂轰滥炸。刘锡鸿甚至借题发挥,多次上折说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证据是外国报纸曾称,李相优待洋人,自视若为中国之王。可见李鸿章开煤矿,办电报,修铁路,用心何其险恶,用八个字足可概括:挟洋自重,窥窃神器。
八个字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李鸿章想做皇帝。真是纸笔杀人不用刀。刘锡鸿回国后被贬为光禄寺少卿,人微言轻,胆敢挑战位高权重的相国大人,欲置之于死地,背后定有推手使劲。果然刘锡鸿头阵一打,朝野一片杀声,恨不得立毙李鸿章。李鸿章心惊肉跳,若两宫和皇上也认定自己是乱臣贼子,岂不真得掉脑袋,夷九族?枪打出头鸟,自己有位有威又有为,谁不眼红嫉妒?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死在朝臣舌刀之下,干脆卷上铺盖,回合肥养老去。
当夜提笔书写辞呈,痛心疾首道:处今时势,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唯君臣一心,顺势而为,变法图强,才有出路。纵观日本诸国,一变再变,蒸蒸日上,独中土以守法为兢兢,互相牵掣,一事无成,即败亡灭绝而不悔。臣本无学术,又乏才能,唯此报国之孤忠,始终未敢稍懈,故不忍乞一日之假,偷一息之安。无奈身处风口浪尖,责任过巨,政务过繁,精神疏漏之处,偶不及检,辄丛咎谤。最为刘锡鸿之流所不容,横生蜚语,被以恶名,若依此言,必生无颜滥厕于朝班,死亦未能塞责于地下。臣积受劳伤,衰病交侵,精力日惫,断难担重任,与其为朝臣唾沫淹杀,还不如回乡息养,看守祖坟,以求善终。
辞呈书就,沉吟半晌,天已大亮。李鸿章叹惋一声,步出书房,往签押房走去。刚将辞呈装入封套,薛福成入内问事,李鸿章顺手递给他,道:“速速交邮发往京都,待两宫批复下来,老夫即打道回乡。”薛福成疑惑道:“相国回乡干吗?”李鸿章说:“回乡养老呗。”薛福成问:“回乡养什么老?”李鸿章道:“你别管老夫养什么老,只管把函件发走就是。”
薛福成诺诺而退。回到办事房,着人传唤官邮之际,见封套未封死,抽出内函,瞧了几眼。竟然是辞呈,薛福成不觉猛吃一惊。想起昔日入幕曾府多年,还没熬够资历,曾侯驾鹤西去,只好转投李府,重新起步,从头再来。幸得李鸿章器重,正盼他保举,谋个实职,一展平生抱负,谁知他老人家准备告老还乡,咱岂不白白侍奉他这几年?
正在婉叹,外面脚步声响起,官邮到了门外。薛福成叠好辞呈,装入封套,递向官邮。旋又缩回手臂,对官邮道:“函件似有不够妥当之处,得查验一遍,予以更正,以免出错误事。你先回吧,到时咱再传你。”
官邮走后,薛福成携函出了北洋衙署,跳上马背,朝电报总局飞奔而去。正好盛宣怀在局里,见薛福成匆匆而至,忙迎入内室,道:“庸庵(薛福成)兄何为而来?看把您急的。”
薛福成也不多言,掏出李鸿章辞呈,递向盛宣怀。盛宣怀接住,没读两行,便紧锁眉头道:“相国经过几多大风大浪,莫非刘锡鸿几道诬折,就惹得他老人家气急败坏,非要告老还乡?”薛福成道:“刘锡鸿并非单枪匹马,后面定然有股强大势力,相国急流勇退,也不是没有道理。”盛宣怀说:“相国急流勇退,咱们怎么办?津沪电报线刚拉到一半,相国一走,来个木榆脑袋执掌直隶和北洋,咱岂不前功尽弃?”
薛福成怂恿道:“可不是,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自古而然。杏荪(盛宣怀)兄要想继续电报大业,恐怕得出一马,劝相国别递交辞职,万一两宫一时糊涂,点头恩准,岂不麻烦?”
盛宣怀深以为然,出门上马,直奔北洋衙署。走进签押房,见李鸿章脸色铁青,情绪极差,赔着小心道:“相国真准备告老还乡?”李鸿章没好气道:“现时不告老还乡,他日身首异处,想还乡都找不到归路。”盛宣怀说:“相国告老还乡,大清求富图强大业,岂不泡汤?”李鸿章说:“老夫老命难保,还管得了他大清小清?”
盛宣怀无言以对,悻然出门,晃着脑袋,对候在外面的薛福成道:“看得出,相国此次已铁了心要拍屁股走人,恐怕谁也拦他不住。”薛福成道:“可否请唐廷枢下山一趟?唐廷枢总办招商局得力,开矿采煤也卓有成效,格外受相国器重,他若露个面,相国也许会改变主意。”盛宣怀说:“相国去意已定,只怕唐廷枢也无能为力。”
“还是请唐廷枢下山试试吧。”薛福成别无他法,疾书急函一件,交快马飞送开平。
人生在世,能办成一件半件像样事情,已属非同小可,唐廷枢离开洋行后,先接管招商局,继筹办开平煤矿,俨然大清商务巨子和矿业大佬,当世何人能比?而这一切,全靠李鸿章提携玉成,说没有李鸿章,就没有唐廷枢,一点也不夸张。正因如此,当快马送上薛福成急函,唐廷枢粗粗一阅,便迫不及待飞奔下山,进津入衙,拜见李鸿章。
李鸿章依然没好脸色,一见唐廷枢,便不耐烦道:“你下山干啥,不想开矿采煤啦?”唐廷枢说:“没有相国,还怎么开矿采煤?”李鸿章说:“相国还没死吧,怎么叫没有相国?”唐廷枢说:“相国就要告老还乡,没人扶持支撑,咱还开得了啥矿,采得了啥煤?也只好乖乖回乡抱孙子去。”李鸿章冷冷道:“这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可管不了。”
唐廷枢有些不甘,道:“难道一个小小刘锡鸿,疯狗样狺狺几声,相国就怕了他,甘拜下风?”李鸿章说:“你知道个啥?刘锡鸿后面是朝廷,朝廷没人壮胆,他敢如此放肆?你还是走吧,该干吗干吗去,老夫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唐廷枢垂着脑袋,走出签押房。薛福成就在门外,望眼他灰暗的脑门,知道无济于事,只好另找他人。又有几位亲信近僚,轮番来劝李鸿章,都未能让他回心转意。最后薛福成想起周馥,去了永定河道衙门。周馥没急于见李鸿章,说:“咱空口白牙,只怕也没法说服相国。”薛福成道:“周道跟随相国二十年,知遇最深,您都没能说服相国,岂不只有眼睁睁看着他离任而去,咱们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
周道是周道台的简称。周馥不慌不忙道:“该没这么严重吧?咱只问你,相国交出辞呈时,封套是否已经封死?”薛福成道:“没封死,不然我也不好抽出来,看到内容。”周馥笑笑道:“既然没封死,就交你付邮快递,说明他有意让人看到内函。”
一语提醒薛福成,他摸着脑袋道:“周道意思,相国并非真要辞职回乡,只不过做做样子给咱们看?”周馥笑道:“做样子给咱们看有啥意思?主要是做给朝廷看,说白了就是做给两宫看。”薛福成道:“两宫远在京都,怎么看得到?”
周馥还辞呈给薛福成,说:“辞呈不是相国亲手交给你的吗?”薛福成道:“周道是说尽快付邮,传入宫里?”周馥说:“当然不能直接往宫里传,得拐个弯子。”薛福成说:“怎么拐弯?”周馥说:“你听没听说过张佩纶这个名字?”
“张佩纶乃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谁人不晓?”薛福成道,“他是直隶丰润人,二十出头便两榜连捷,继授编修,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少年得志,才情超拔,也就意气风发,喜疏陈经国大政,慷慨好论天下事。常穿竹布长衫,时人纷纷效仿,渐成潮流。”周馥说:“张佩纶最厉害的,还是手中之笔,谁撞在他笔头上,立刻顶风臭千里,他出道以来,参倒的朝臣和督抚起码有三十多个,弄得人人自危,见他就躲。骇章文采飞扬,议论纵横,针针见血,引得读书人竞相传抄,视作范文。”
薛福成由衷赞道:“张佩纶劾章我找来读过,确实非同凡响。两朝帝师礼部尚书李鸿藻也是直隶人吧,据说将张佩纶及另一位同乡张之洞网罗门下,组成什么清流党,专门追着浊流党,进行大肆攻击。清流与青牛谐音,清流党又名青牛党,意思是青牛般逞能好斗。有人进而比李鸿藻为青牛头,比二张(张佩纶与张之洞)为青牛角,二宝(福州人陈宝琛、北京人宝廷)为青牛尾和青牛鞭。”
周馥忍俊不禁,笑道:“说起福州陈家,也够牛气,明清两代一门出进士二十一名,举人一百一十名。到陈宝琛兄弟,一共六人,三位进士,三位举人,时称六子科甲,可谓显耀榕垣。宝廷则出身皇族,诗才卓绝。其诗: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娥眉不爱官,盛传一时。”
薛福成道:“都说八旗子弟多纨绔,却出了两个了不起的文人,一是康熙年间的大词人纳兰性德,一是本朝大诗人宝廷,可谓文坛双璧,光彩夺目。”
两人越说越远,还是周馥收回话头,笑道:“咱们不吟诗,不作词,管人家双璧还是单璧,是不是?还是别忘记相国辞呈仍在庸庵(薛福成)手上呢。”薛福成笑道:“咱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呗。清浊势不两立,在清流党眼里,相国及沈桂芬、沈葆桢皆被视为浊流党魁首,属主攻对象,周道端出清流党干将张佩纶,就不怕他坏相国好事?”周馥故作高深道:“张佩纶扳倒的人多了去了,庸庵听说他参过相国没有?”
薛福成认真想想,确如周馥所言,张佩纶以笔为刀,见谁砍谁,砍得朝臣疆吏一个个东倒西歪,却从没见他动过李鸿章半根毫毛,确实有些奇怪。薛福成甚觉诧异,问周馥原因何在。周馥神秘一笑,这才道出一道渊源来。
与李鸿章一样,张佩纶父亲张印塘亦出身两榜,曾做过安徽按察使。正值江南沦陷,李鸿章随吕贤基离京南下,讨伐太平军,没少与张印塘来往,成为莫逆之交。其时张佩纶才四五岁,天资聪颖,招人喜欢。三岁看小,五岁看老,李鸿章独具慧眼,认准张佩纶长大后定有出息,怜爱之心油然而生。每次造访张家,都要给他带好吃好玩的,还教他读书写字。不久张印塘病逝,李鸿章接张家母子去磨店暂住,待为上客。江南战乱,不是长居之地,不久张母带着儿子返北归乡,李鸿章又是馈赠盘缠,又是派肥勇护送。多年后李鸿章率军北上剿捻,又托手下去丰润给张家送银子,鼓励张佩纶发愤读书,像其父一样考举人,中进士,为国所用。张佩纶没辜负李鸿章殷切期望,后果然两榜连捷,入翰林,授编修,成为光绪近臣。
原来李鸿章有大恩于张佩纶。薛福成道:“相国与张佩纶关系非同一般,咱们是不是跑趟京师,见见张佩纶,探探风声?”周馥说:“本道也有此意。光绪皇帝入宫后不久,就依慈禧意思,称他为爸爸,‘父子’关系还算密切。张佩纶作为侍讲学士,自然与慈禧时有接触。也是慈禧欣赏张佩纶才华,才放身边当枪使,看谁不顺眼,叫他挑谁。”
薛福成茅塞顿开,说:“原来张佩纶是慈禧枪手,怪不得挑谁谁落马。”周馥说:“张佩纶靠手里笔杆扬名天下,毕竟无权无势,有啥能耐叫板重臣大吏?别说张佩纶,就是李鸿藻与翁同龢,高居尚书重位,又有两朝帝师之尊,在慈禧眼里,也不过侍臣和弄臣而已,要他圆就圆,要他扁就扁。还是相国心明如镜,当年同治亲政,欲留他在京出任大位,他设法说服慈禧,放归天津,继续做自己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撒开手脚干大事。慈禧也是明眼人,知道朝臣动动嘴皮,写写奏折,谁都能信任,要办实业,兴海防,固江山,求富图强,还真离不开相国和左宗棠等能臣。也因此,慈禧心里最在乎的人,是相国和左宗棠他们,而非李鸿藻、翁同龢此等侍臣和弄臣。然侍臣和弄臣亦不可少,自有其存在价值。相国和左宗棠诸臣干出大事,成就大业,难免功高震主,令人不安,慈禧正好动用身边侍臣和弄臣,不时挥棍舞棒敲打几下,以起震慑作用。这便是为何李翁之流包括张佩纶、张之洞等清流党,甚至刘锡鸿之类,敢对浊流党指手画脚,大加挞伐,原因就是他们后面站着慈禧。”
“原来慈禧权威是这样树立起来的。”薛福成大长见识,“周道是说,刘锡鸿疯狗咬人,攻击相国,也是慈禧意思?”周馥说:“这还真不好说。刘锡鸿并非清流党人,也无从走近慈禧。却又没法排除慈禧指使他人,暗里授意于刘锡鸿。也可能是刘锡鸿趁朝臣不满相国大办煤炭和电报,揣摩慈禧心思,孤注一掷,大打出手。”
薛福成已明白周馥拿张佩纶说事的意图何在,说:“周道莫非想通过张佩纶,摸摸慈禧底细?”周馥笑道:“难怪相国喜欢庸庵,庸庵悟性真好,咱提头,你就知尾。这样吧,你马上跑趟京都,见见张佩纶,试试他口风。”薛福成说:“怎么个见法?”周馥说:“张佩纶聪明绝顶,你只递上相国辞呈,他一瞧便知是啥意思。”
薛福成掉头要走,周馥又叫住他:“京官官俸微薄,张佩纶有职无权,别无财路,且张父早死,家底空虚,日子难熬,咱们得表示表示,不然显得太不会办事。”说罢掏出一张银票,交给薛福成。
薛福成赶回住处,稍做准备,便打马入京,去见张佩纶。
别看薛福成科场失意,无两榜功名,却文笔了得,其《上曾侯书》与《应诏陈言疏》,官场中谁没领教过?况又来自李鸿章幕府,张佩纶自不敢轻慢,恭迎入内,看茶让坐,客气有加。彼此问候几句,薛福成拿出银票,往几上一放,轻轻推到张佩纶面前,说:“匆忙离津,没啥准备,小小意思,还请幼樵(张佩纶)兄别嫌弃。”
虽说张佩纶正需银子,却不好做出见钱眼开的样子,以失名士风度,只听他故作清高道:“兄乃相国门徒,弟亦算相国学生,也来这一套,岂不显得生分?”薛福成说:“是周道不忘幼樵兄,趁我入京替相国办差,略表心意。”
张佩纶自然知道周馥系李鸿章多年心腹,问道:“周道有事找佩纶?”薛福成道:“不是周道有事,是相国要递辞呈,周道想请幼樵兄参预参预。”张佩纶说:“莫不是刘锡鸿弹劾相国,相国意气用事?辞呈带来没?给我瞧瞧。”
薛福成掏出辞呈,双手捧到张佩纶面前。张佩纶一目十行,几下看完,哈哈大笑道:“近日朝中盛传相国在闹辞职,佩纶还以为朝臣自寻开心,想不到相国连辞呈都已写好。相国也不容易,为君国操持数十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也到了该歇息歇息的时候。”
什么话嘛,莫非张佩纶冰雪聪明,竟也曲解咱的来意?薛福成正要说啥,张佩纶继续嬉皮笑脸道:“相国位高权重,所经营者又是三千年未有之奇业,招人耳目,为人忌恨,遭过的非议和弹劾还少吗?他几时当过真?相反非议越多,弹劾越厉害,他干得越欢越起劲,最多轻描淡写,反驳几句,根本没往心里去。想不到刘锡鸿小小光禄寺少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出具几道诬折,他老人家竟气愤不过,非辞职不可。看来还是刘锡鸿文笔厉害,朝廷养了那么多言官词臣,谁写的劾章有如此杀伤力?”
薛福成这才听出张佩纶话里有话,笑道:“照幼樵兄高见,朝廷会不会恩准相国辞呈?”张佩纶说:“要看太后高不高兴。太后一高兴,体谅相国辛苦大半辈子,放他回皖养老,也不是没有可能。辞呈留这里吧,佩纶入宫侍讲,见着太后,再相机行事。不过要想促成相国辞职成功,仅有辞呈不够,还得请庸庵兄代相国拟份条陈,随辞呈一并进呈太后。”
薛福成问:“代拟什么条陈?”张佩纶说:“相国集洋务、海防、外交于一身,他拍拍屁股走掉,总得有人替办,以不至于前功尽弃吧?反对洋务者众,弃与不弃,无关紧要,海防与外交不可能没人打理,相国推荐几个合适人选,解除太后后顾之忧,才可能恩准他老人家辞呈。”薛福成道:“推荐何人为好呢?”张佩纶笑道:“这就是庸庵兄您的事了,您追随相国左右,办理文案,襄赞军政,该知谁人适合海防与外交,又何须佩纶多嘴?”
薛福成会心而笑,告辞出来,回到住地,动笔草拟条陈。翌日天没亮便起床,匆匆跑到张家,递上条陈。张佩纶瞥上两眼,连同辞呈,一道塞入袖底,抬脚出门,奔紫禁城而去。
赶往毓庆宫,李鸿藻、翁同龢已站立廊下,正在候驾。不大一会儿,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光绪驾到,几位上前行使君臣大礼。只听光绪道声“师傅免礼”,抬步迈入书房。三人随后跟进。光绪坐西面东,师傅们坐东面西,授读正式开始。
先由李鸿藻打头,授读《尚书》。继尔张佩纶讲解《孟子》。早膳过后,翁同龢接着讲授《帝鉴图说》。内容有些深奥,却图文并茂,翁同龢由浅入深,讲得颇为生动,听得光绪津津有味。都是从前同治在位时讲过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自然难不倒翁同龢。
张佩纶侍坐一旁,耳听翁同龢讲读声,心下忍不住暗想,怪不得读书人最想做帝师,凭三寸不烂之舌,拿出考功名时诵读过无数次的经史典章,现买现卖,在皇帝面前背上几遍,讲解几句,就可享大名,获大位,侍郎尚书大学士一路攀升,生荣死谥,样样不落。哪像李鸿章等外臣,战时出生入死不说,即使承平年代,干的不是实事难事,就是千年未有之新事,不仅费尽心机,吃尽苦头,还要被朝臣嫉恨,遭弹劾,受挞伐,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旦不小心出点差错,就有可能身败名裂,死有余辜,甚至遗臭万年。
也是张佩纶年少轻狂,以为动动嘴巴,念诵几句经典,哄骗小皇帝,不算本事,骨子里不大瞧得起李鸿藻与翁同龢之流,虽说自己也忝列帝师之列,以摇唇鼓舌为能事,上高处搏大位的现成路径就在眼前。于是趁侍讲之余,留心揣摩慈禧圣意,今天弹劾张三,明天指控李四,讨取女主欢心的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不少敌人。原来张佩纶并不愿步李翁后尘,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在朝廷里待一辈子,急欲冲出樊笼,像李鸿章一样,去外面做一回真正的男人,要风来风,要雨来雨,干番惊天动地的大业。
张佩纶这里正走神,翁同龢讲授已告一段落,放下《帝鉴图说》,拾起《毛诗》。可没讲几句,宫外起了动静,大太监李莲英过来禀报,说太后驾到。
慈禧关心“皇儿”成长,时不时会到毓庆宫来瞧瞧。翁同龢赶紧停止讲授,光绪与李鸿藻、张佩纶也忙站起身,迎向慈禧,还有紧随其后的光绪生父醇亲王奕(左讠右睘)。行礼问安毕,慈禧坐到光绪身边,侧首过问几句课业,见奕(左讠右睘)和李翁张三人仍毕恭毕敬站着,轻轻扬一扬手,说:“醇亲王还有三位师傅也坐吧。”
四人谢恩落座。慈禧笑道:“帝师不好做,师傅们辛苦啦!”李翁张自然客气几句,脸上堆满谄笑。慈禧又说几句师道尊严之类,要光绪尊重师傅,用心动脑,不懂多问。
李翁都是老臣,张佩纶入值毓庆宫也有些时日,慈禧没必要老端着架子,训示过光绪,便改变口气,与几位随便聊起家常来。执掌大清近二十年,慈禧驾驭朝臣手段早已炉火纯青,在四位大男人眼里,其笑脸比冷脸威严更甚,杀气更重,让人不寒而栗。
四人小心陪着话,慈禧感叹道:“还是毓庆宫清静,听说外廷又吵翻了天,热闹得很。”
慈禧口里的外廷,便是军机处、总理衙门及各部院。外廷各自为政,离两宫太后也稍有距离,顾忌相对较少,说话办事自然放得开些。四位顺慈禧口气道:“不知外廷在吵什么。”慈禧说:“还不是刘锡鸿多事,三番五次弹劾李鸿章,弄得人家坐立不安。据说李鸿章已写好辞呈,准备辞职。众臣一下子兴奋起来,就李鸿章该不该辞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慈禧可非村妇街女,吃饱饭没事做,便东家长西家短,乱嚼舌头寻开心。她在四人面前提及李鸿章,自然想听听他们想法。可李鸿章太敏感,又是慈禧亲信,奕(左讠右睘)不愿置喙,李鸿藻与翁同龢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肯吱一声。慈禧知道三人话语金贵,目光从他们头上掠过,停在张佩纶胖胖的脸上。张佩纶略觉紧张,却还是稳住自己,开口道:“太后圣明,依微臣看来,李鸿章早该辞职,还让他继续待在位置上,只怕天理难容。”
张佩纶话来得重,奕李翁暗自一惊,不知这小子想说什么。慈禧也觉诧异,似笑非笑道:“此话怎讲?”张佩纶说:“要怪就怪李鸿章闲不住,前天机器制造,昨天轮船招商,今天开矿采煤,明天电报通讯,春来军垦筑新城,夏日购舰兴海防,秋时派员出洋学西技,冬季遣使与各国修好,没完没了,不停不歇,不知何时才有个头。也是太后大度,容忍李鸿章折腾来折腾去,搅得君臣人心惶惶,朝野上下不得消停,换作他人,用不着朝臣费笔墨参劾,早打发他回合肥乐山乐水去了。还是刘锡鸿目光够狠够毒,一眼看穿李鸿章办洋务,建海防,名为大清求富图强,实乃挟洋自重,窥窃神器。”
此八字太吓人,恐怕只刘锡鸿敢写,张佩纶敢说。奕李翁三人,尤其是翁同龢,再怎么看李鸿章不顺眼,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慈禧面胡诌。慈禧也睁大两眼,望定张佩纶,心下暗想,这小子怕是吃错了药,敢在本宫面前信口雌黄。也是她见多朝官谄媚,听多众臣恭维,偶闻张佩纶惊人之语,颇觉有趣,眯眯丹凤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佩纶受到激励,稍做停顿,又鼓起勇气道:“刘锡鸿看透李鸿章,李鸿章肯定也在后悔,当年不该放弃大好时机,没如愿取大清而代之。试想剿灭捻匪伊始,李鸿章手握七八万虎狼淮军,真想有所作为,又有谁挡得住他?此后淮军七裁八撤,所剩不足半数,且被朝廷整编为制军,分驻于东南西北各处,欲召召不动,想调调不拢,只好以海防为借口,奏办新式海军,企图日后军成,再以垂暮之躯,驾驶轮船,离津入京,撞破九门,冲入紫禁城,窃神器于手,也好印证刘锡鸿预测,以免他白忙乎一场。”
此话来得巧妙。当初李鸿章正值盛年,重兵在握,乖乖交出军权,而今时过境迁,才想起筹办海防,待新式海军建成,人老体衰,行将就木,再窥窃神器,谁这么没脑子?说得慈禧忍俊不禁,骂道:“张佩纶大胆,敢在本宫面前说昏话。”
张佩纶心里窃笑,忙趴到地下,磕头谢罪。慈禧说:“起来吧,此处不是朝堂,本宫不怪你胡言乱语。”张佩纶爬起来,垂手而立。慈禧又让他坐回师傅位置,道:“你倒说说,李鸿章到底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张佩纶说:“照微臣浅见,肯定是真辞职。”慈禧道:“何以见得?”张佩纶说:“李鸿章此生不易,已为洋务海防外交操碎了心,如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生怕失足成恨,晚节不保,退求善终,情有可原。”
慈禧阴着老脸,盯住张佩纶,质疑道:“听你口气,好像李鸿章跟你商量过似的?”张佩纶不紧不慢道:“李鸿章自然不会找我商量。不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站在李鸿章角度,替他想想,趁大祸未至,学其老师曾国藩,持盈守泰,全身而退,也不足为奇。且李鸿章辞呈就在微臣手上,其言切切,其情恳恳,一瞧便知,绝对假不了。”
说罢张佩纶拿出辞呈,递给李莲英,李莲英转呈慈禧。慈禧眼瞧辞呈,嘴上说:“你非军机大臣,亦非吏部尚书,李鸿章怎么会把辞呈交到你手里?”张佩纶说:“李鸿章担心辞呈转手他处,又授人以柄,说他故作姿态,要挟朝廷,只好托我直接敬呈太后,太后理解其苦衷,定然恩准。”慈禧说:“你咋知本宫一定恩准李鸿章辞职?”
“太后还是看李鸿章老面子,遂其夙愿吧。”张佩纶恳求道,又掏出薛福成代拟的条陈呈上去,“李鸿章情系大清,觉得自己离任后,求富图强大业不能停止,连接替他主办海防和外交的人选都已想好,写入条陈,太后再不恩准其辞职,也不大说得过去。”
慈禧看眼条陈上所提名字,脸色越发难看,哼道:“李鸿章考虑真周详,逼着本宫非恩准他辞职不可。”张佩纶又扔过去一句:“太后不恩准李鸿章辞职,刘锡鸿那里也通不过啊。”
“这个刘锡鸿!”慈禧哼道,嚯的一声站起来,拂袖而去。奕(左讠右睘)赶紧起身,走出毓庆宫,追上慈禧,小声问道:“要不要召恭亲王还有宝鋆、沈桂芬来议议李鸿章这事?”慈禧头也不回道:“叫他们到养心殿来。”
奕?三人进宫来到养心殿,奕(左讠右睘)已站于阶前,彼此行过礼,把几位领入西暖阁。慈禧早等在阁里,拿过李鸿章辞呈和条陈,往地上一扔,忍不住骂句气话。李莲英赶紧捡起来,交与奕?。奕?看眼辞呈,转递宝鋆,又去瞧条陈。条陈上说,满朝皆于洋务颇有微词,不办也罢,可海防与外交总不能放弃,得有人打理。纵观朝野,懂海防者,非赫德莫属,可为首选。若不放心赫德,可委任翁同龢。翁师傅出生于江苏常熟,紧挨海边,好歹知道海深海浅,比不知海为何物者强。外交可托付崇厚,他去过欧洲,知道洋人也有鼻子有眼。不用崇厚,刘锡鸿亦不错,出使过英德,发明中西相反高论,认定中国居地轴之上,西洋处地轴之下,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必立于不败之地:洋人大炮洋枪不可惧,中国有火炮长矛抵挡之;洋人汽轮铁舰不可怕,中国有帆船舢板击溃之;至于洋人电报、铁路、机器造纸纺织之类更不在话下,中国士大夫只需躺在**,蒙着被子,睡大觉,做美梦,就可胜过人家千倍万倍。
奕?觉得好笑之极,又因慈禧在场,不可孟浪,只得闭紧嘴巴,强行忍住,把条陈支向宝鋆。宝鋆瞧几眼,又交给沈桂芬。待三人皆过完目,慈禧才开口道:“李鸿章辞呈和条陈,你们几个也已看过,同不同意他辞职呀?”
几位沉默半晌,还是奕?开口道:“让李鸿章辞职,莫非真如其条陈所奏,动用翁同龢和刘锡鸿之流,接管海防与外交?”宝鋆接话道:“翁同龢堂堂状元出身,背背经典,玩玩字画,写写日记,或拨动算盘,核对核对户部账簿,是把好手,要他训练海军,固我海防,不开玩笑吗?至于刘锡鸿,惯用脚指甲想事,办外交只怕是扯淡,不如让他办阿胶果胶。且浑身是刺,见谁扎谁,洋人又不是布娃娃,经得起他几下扎?”
说得满座皆笑。只沈桂芬不笑,正经道:“同治以来,全靠太后圣明,王爷贤能,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等大臣公忠体国,灭长毛,剿捻匪,保边塞,固海防,办洋务,兴外交,才实现同光中兴,形势喜人。李鸿章力主求富图强,卓见成效,准其辞职回乡,大清伟业岂不就此中断?为大清前途考虑,李鸿章不可走,不可走啊!”
慈禧说:“留下李鸿章,刘锡鸿往哪儿摆?”沈桂芬说:“朝官参劾大臣,就事论事,属于本分,无可厚非。可刘锡鸿借公权以泄私怨,血口喷人,无中生有,说李鸿章挟洋自重,窥窃神器,是要灭李家九族啊,其用心何其狠毒!”宝鋆补充道:“沈中堂说得对,刘锡鸿实在卑鄙,简直令人齿冷。刘李已至水火不容地步,再没法同朝为官,要留李鸿章,则不能留刘锡鸿,要留刘锡鸿,则不能留李鸿章。”
慈禧抬眼去瞧奕?和奕(左讠右睘),说:“二位王爷觉得呢?”两位说:“还是交部议处吧。”此处的部就是吏部。宝鋆以吏部尚书充武英殿大学士,慈禧望着他:“你意思呢?”宝鋆说:“还是依例由皇上下达谕令,吏部才好议处。”
慈禧点点头,交待奕?,由军机处拟旨,加盖两宫印鉴,再下发吏部。宝鋆拿到谕令,召集吏部大员,商议处置刘锡鸿决定。商议结果:时势艰难,任事不易,李鸿章舍命办差,有大功于大清,刘锡鸿荒诞不经,信口诬蔑,居心叵测,拟由刑部拿办下狱,议谳定罪。
看过吏部议处,慈禧觉得没必要惊动刑部,打回重议。弹劾大臣,属职分所在,不宜定罪,可刘锡鸿言过其实,有过必惩。这早在宝鋆预料之中,之所以拟交刑部拿办刘锡鸿,是故意留个人情给慈禧,让她出面做好事,日后需打压谁,仍有枪手可供使唤。吏部最后议定,将刘锡鸿革职除名,驱逐离京,永不叙用。
与郭嵩焘对掐时,凭数道诬折,把人家送回湘阴老家,刘锡鸿自以为高明,禁不住旁人指使,又大打出手,欲置李鸿章于死地。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手毫发无损,自己却乖乖卷上铺盖,夹紧尾巴,落荒而逃。只怪刘锡鸿自不量力,就是照宝鋆所讽,用脚指甲想事,也该明白李鸿章不是郭嵩焘,大半辈子遭受的明枪暗箭多了去了,依然屹立不倒,稳居高位,又岂是你刘锡鸿动动三寸舌刀,便可将其撂倒于马下的?
朝廷少了杆火枪,从此安静了不少。但太过清寂,无事可做,朝臣们又不习惯,一个个怅然若失,颇觉无聊。正值左宗棠继收复北疆,剑指天山之南,一鼓作气,攻取南疆东西八城。自此新疆光复,仅伊犁还在俄军手里。捷报传送京都,君臣无不欢喜。君喜疆乱**平,天下安靖,臣喜又可逮住新话题,嚼上好一阵子舌头了。原来左宗棠论功请赏时,口气粗重,用语夸张,朝臣们很不舒服,指责其虚报军情,浮夸战绩,居功自傲。还有人说阿古柏不过小小流寇,成不了大气候,数千精兵足可剿灭,左宗棠却征调七万楚军,耗费数千万两饷银,无异于放大炮打苍蝇,实在得不偿失。
议论鼎沸,弄得两宫迷迷糊糊,不知孰是孰非。想起毛昶熙剿过太平军,在军机大臣里算最懂军事者,宣他入宫咨问。事被翁同龢闻知,候在宫门外,堵住毛昶熙,说:“晓得两宫召大人干啥不?”毛昶熙望定翁同龢,不知他要说什么。翁同龢又道:“两宫摸不准左宗棠战功奏报虚实,欲向你问个明白。”毛昶熙不以为然道:“将帅带兵打仗,失败推卸责任,得胜夸大军功,纯属正常,左宗棠奏报有些水分,也可理解。”翁同龢笑笑道:“毛大人想没想过,此话埋在肚里没事,一旦张口说破,岂不遭左宗棠忌恨?”
毛昶熙略有所思道:“左宗棠收复新疆,肯定会封侯拜相,入值军机处,与他闹僵,以后不好共事,两宫面前,说话确实得有所讲究。”翁同龢道:“怎么个讲究法?”毛昶熙说:“就说左宗棠所报,大体与事实相符。”翁同龢说:“恐怕也不妥。”毛昶熙问:“为何不妥?”翁同龢道:“说左宗棠所奏属实,朝臣定然不会答应,得罪的人更多。”
毛昶熙犯起难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翁同龢笑笑道:“同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毛昶熙说:“什么话,讲出来听听。”翁同龢说:“真讲出来,只怕你老不高兴。”毛昶熙道:“你话没出口,咋知我会不高兴?”翁同龢说:“若论军事,你老虽也亲自剿过太平军,可比之人家翰林变绿林,好像多少还有些差距。”
指使刘锡鸿连上数折,欲扳倒李鸿章,却事与愿违,反让刘锡鸿出了局,失去一个同盟,翁同龢心里憋闷得很,老想另寻机会,报复一下李鸿章。所喜李鸿章与左宗棠不和,新疆收复,左宗棠越得意,李鸿章自然越难受,若能在两人之间搬弄点是非出来,岂不有好戏看?又值朝臣不满左宗棠虚报军功,两宫宣毛昶熙入宫召对,翁同龢便来堵毛昶熙,欲让他给李鸿章制造点麻烦。毛昶熙哪有翁同龢那么多弯弯肠子?只是人之天性,都以为己比人强,翁同龢话一出口,毛昶熙便觉得很不入耳。可他又知道左宗棠不好惹,指指翁同龢,笑笑道:“好你个状元郎!行行行,就依你所说,李鸿章比老夫强,老夫愿拜下风。”
经翁同龢唆使,进宫后两宫问及西北军情,毛昶熙故作自谦道:“微臣当年与长毛周旋过,也算略懂军事。可比起李鸿章战安徽,攻上海,取苏城,克湖州,后又清剿东西捻匪,简直小巫见大巫。故要问新疆战报虚实真伪,还得咨询李鸿章,他定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两宫以为毛昶熙谦虚,照其所言,拿出左宗棠奏稿,着人抄发天津,要李鸿章给个说法。李鸿章哭笑不得,当僚属面发牢骚道:“两宫何等圣明,怎么连这种烂事,也要老夫插嘴?”众僚说:“相国深孚众望,两宫有事拿不准,不问您老又问谁去?”薛福成道:“据宫中消息,本来两宫找的是毛昶熙,翁同龢从中教唆,毛昶熙才打太极,把题目推到相国这里。”
李鸿章叹道:“老夫考虑海防缺钱,反对西北用兵,现楚军得胜,翁同龢故意使坏,借两宫逼我置喙西北战事,其用心何其阴险?”众僚道:“两宫明谕相国辨别西北军情,相国欲缄嘴不语,只怕没法交差。”李鸿章说“可不是,两宫那里总得有个回复。”
众僚问怎么个回复法,李鸿章说:“不管怎么样,楚军西进灭阿,收复新疆,绝对是大好事。虽说老夫曾对西北用兵有想法,也不能跟着朝臣,往左宗棠身上泼脏水。”薛福成道:“打仗得拼老命,办事颇费周旋,相国与左宗棠都不容易,不像朝中众臣,站着说话不腰疼,只需拨拨嘴皮,摇摇舌尖,便万事大吉。”
看法得到统一,李鸿章让薛福成拟稿,对西北战事给予中肯评价,建议朝廷该封得封,该赏得赏,不能让将士寒心。两宫见复,立即诏封左宗棠二等侯爵,晋大学士,刘锦棠诸将皆有封有赏,无一遗漏。朝臣们恼羞成怒,纷纷指责李鸿章睁眼说瞎话,故意偏袒左宗棠,两人暗中肯定有什么阴谋,不然彼此水火不相容,怎么会突然搞到一起去?甚至有人打算奏请皇上,拿办李鸿章与左宗棠,倒看他俩有何居心,是不是企图淮楚联手,海陆共进,推翻大清。盖因刘锡鸿前车之鉴不远,担心激怒两宫,引火烧身,只好作罢,没闹到宫里去。
吵闹声传到天津,李鸿章紧蹙眉头,又闷闷不乐起来。薛福成就劝他:“别把朝臣流言蜚语当回事,只要两宫太后理解相国就是。”李鸿章说:“老夫才没闲工夫在乎朝臣流言蜚语呢。”薛福成问:“那相国又在乎什么?”李鸿章说:“老夫在乎左宗棠被胜利冲昏头脑,有些事情做得过了头,于收回伊犁大为不利啊。”
原来左宗棠受封侯爵后,感恩戴德,立即上书朝廷,力陈新疆建省,尽快派员赴俄索还伊犁。欲索伊犁,当小心维护中俄关系才是,左宗棠倒好,竟下令禁止与俄通商,且动用武力,将新疆各城俄商全部赶走。理由是俄商居心不良,拿经商当幌子,勘探地形,窃取情报,为吞并西北干着不可告人之勾当。李鸿章因此担忧,中俄罅衅渐生,伊犁自无还期。
过没多久,李鸿章担忧不幸变成事实,搅得大清朝廷炸开了锅,君臣乱作一团。原来两宫收到左宗棠折子后,准其所奏,设立新疆省,任楚军干将刘锦棠为首任巡抚,同时依沈桂芬保荐,以崇厚为钦差大臣,率领十五人外交使团,绕道欧洲,抵达俄国圣彼得堡,商谈索还伊犁事宜。崇厚想得简单,俄国早有归还伊犁承诺,自己此番率团赴俄,不过办一下移交手续而已。不想还没开谈,俄商就四处活动,控诉左宗棠下达禁令,驱逐俄商,给政府施加压力。待坐到谈判桌旁,俄方就拿俄商在疆遭遇说事,痛斥清方不守信用,不遵契约,给崇厚以下马威。进而咄咄逼人,提出种种无理交换条件,扬言不达目的,不还伊犁。
谈判一谈就是大半年,自光绪五年(1879)初春上桌,一直谈到秋后,谈得崇厚没了脾气,也没了耐心,稀里糊涂,拿笔在俄国人准备的条约稿本上,签下自己大名。签字地点位于克里米亚半岛的里瓦几亚,故名《里瓦几亚条约》。条约规定,中国收回伊犁城,伊犁西境霍尔果斯河以西、南境特克斯河流域及塔尔巴哈台(塔城)地区斋湖以东大块土地划归俄属,且大清赔偿俄国“代收代守”伊犁兵费及恤款五百万卢布(合银二百八十万两),另增开数处通商口岸和通道,给予俄商在华最惠待遇。
条约先于崇厚所领使团,传回国内。两宫看不出条约好丑,让总理衙门抄发相关大臣,听取意见。李鸿章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若依条约,俄国归还伊犁城,却拿走城周围大片土地,让中国孤守空城一座,四面环敌,收回与不收回,又有啥区别?且不说还有大笔赔款,以及商贸利益出让。李鸿章找来新疆府图,摊到桌上,比照条约款项,一一查对,越查越生气,越查越光火,大骂崇厚脑袋进水,如此割地赔款之混账条约,也敢签字画押。
骂过崇厚还不解恨,又将新疆府图一团,狠狠扔到地上,仿佛是府图惹的祸。尔后跌坐椅上,心想此祸崇厚闯大啦,朝臣察知真相后,岂肯放过他?不拧下他脑袋,也会扒了他皮。崇厚死有余辜,朝廷咽不下这口气,与俄国闹翻,两国开战,中国还有大亏吃。然事发西北,身为直督和北洋大臣,李鸿章还不好乱嚼舌头,随便插话,只能闭住嘴巴,静观事态发展。
要李鸿章闭嘴容易,要他袖着双手,啥不都做,实在困难。他赶紧召来唐廷枢,说:“你不是要修运煤铁路吗?现在可动手啦。”唐廷枢大喜道:“朝廷已批复下来?”李鸿章说:“想等朝廷批复,你那运煤铁路最好别修。”唐廷枢说:“没有批复,万一铁路修成,朝廷一声令下,三五几下拆除,岂不白费一番劲?淞沪铁路殷鉴不远啊。”
李鸿章拿过《里瓦几亚条约》抄本,递给唐廷枢。唐廷枢接住,翻了翻,越发莫名其妙,说:“这与运煤铁路有何关系?”李鸿章道:“不怪你,此乃朝廷外交,不是开矿采煤修铁路,一时半会儿你也弄不大懂。老夫直言相告吧,此条约刚传回国内,朝臣们还没看明白,待他们反应过来,又够忙一阵子,也就无人顾及唐山运煤铁路,咱正好抓紧筹建,早日动工。”
唐廷枢恍然而悟,放下条约抄本,扭头就往外走。李鸿章又叫住他:“别急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唐廷枢立住步子,回头道:“相国还有何吩咐?”李鸿章说:“条约事件迟早会过去,总有一天铁路又将重入朝臣视线,咱总得有所预谋。为掩人耳目,对外还是宣称快车马路吧,老夫也会以此奏报朝廷,免得朝臣一听铁路二字,就受刺激,给咱添堵。”
唐廷枢重重点几下头,出得北洋衙署,赶回唐山。来不及歇口气,便召集开平煤矿各大股东会商,筹集大笔资金,聘请英国工程师,勘察线路,组织施工。李鸿章也没闲着,想起三年前派往伦敦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的船政生陆续学成归来,琢磨着从中选聘良才,筹建天津水师学堂。正好被刘锡鸿劾回湖南湘阴老家的郭嵩焘来函,对福建侯官(福州)人严复大加赞赏,说他就读于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时,常去中国使馆走动,两人非常谈得来,发现严复不仅船政专业学得好,还广涉生物、哲学、逻辑、政治等西学,尤其对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天演论》和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原富》(即《国富论》)颇有研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恭请李鸿章多加关注。
李鸿章是个办大事的人,办大事最需要有用之才。读完郭嵩焘信函,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写信给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请他出让已回任福州船政局的严复。沈葆桢开始没答应,经不住老同年软磨硬泡,不得不放严复北上天津。李鸿章如获至宝,任命严复为天津水师学堂总教习,仿照英国海军章程,制订教习条例和计划,同时从北洋海防经费里拨出专款,选购学堂地址,聘任华洋教员,以尽早招生开课。
也是纸包不住火,听说李鸿章又修运煤铁路,又办水师学堂,朝臣们大为不满,又开始摇唇鼓舌,大加攻击。李鸿章懒得与这些人磨嘴皮,找来薛福成,递上《里瓦几亚条约》抄本和新疆府图,说:“你再代老夫跑趟北京吧,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张佩纶。”
盯眼抄本和新疆图,薛福成问道:“只交东西,没话要传达给张佩纶?”李鸿章说:“不用传话,张佩纶悟性好得很,一看抄本和新疆图,就知老夫意思。”
薛福成不再啰嗦,稍备礼品,打马西行。赶往北京,见到张佩纶,递上抄本和新疆图。张佩纶有些莫名其妙,问道:“相国没明说这是要干吗吗?”薛福成如实道:“相国说你悟性好,能领会其用意,不用我多嘴。”
“相国不是跟咱打哑谜么?”张佩纶觉得有意思,瞧瞧抄本,又看看新疆图,不禁笑起来,“原来相国要我趁入宫侍讲,提醒两宫太后,不可轻易批准崇厚所签条约,否则大清损失太大,不仅遭国际笑话,还会为后人所不耻。又因事涉西北,相国不好插手,担心随便开口,被人揪住不放,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只得由我递话入宫。”
薛福成认可道:“不用说,相国肯定是这个意思。福成也比对过抄本和新疆图,崇厚此事办得太臭,一旦朝臣反应过来,肯定会引起非议。如此一来,非议都到了崇厚身上,相国正好让唐廷枢与严复看准时机,修筑运煤铁路,筹办水师学堂。”
张佩纶叹道:“相国真是用心良苦,要办点实业,还得偷偷摸摸,像做坏事似的。”薛福成说:“在众多朝臣眼里,相国兴洋务、固海防、办外交,就是做坏事,做见不得人的坏事。”张佩纶说:“朝臣也有明眼人,知道不效仿西洋,求富图强,中国别无出路,只是见相国位高权重,心里嫉妒,故意站到顽固派一边,大声起哄,要他老人家不得消停。庸庵放心,条约的事只管交给我,我尽快反馈到宫里,看朝廷能否挽回被动局面。”
此行目的达到,薛福成离京回津,去给李鸿章复命。不过数月,薛福成两进张家,难免引起清流派注意,李鸿藻叫着张之洞字号道:“香涛啊,世人都说你们二张是青牛角一对,怎么张佩纶见谁顶谁,唯独不敢惹李鸿章呢?不仅如此,还与李府幕僚打得火热,是不是想放弃侍讲美差,转投天津,寻求终南捷径?”张之洞道:“不会吧?李鸿章再厉害,总厉害不过皇上,张佩纶岂可放着现成的帝师不做,退而求其次,去李幕跑腿?”李鸿藻说:“只怕难说。你还是去张家走走,试探试探张佩纶,倒看他是啥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