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声东击西转移视线,开矿采煤筹办机器(1 / 1)

宝海夫妇离去后,美俄日意及葡萄牙、西班牙诸国公使领事也带着夫人,陆续上门答谢李鸿章。李鸿章又故技重演,既示弱,又示威,口口声声要与英国决战。各国众使和领事都是明眼人,一旦中国陷入战乱,自国在华利益势必严重受损,都想维护现有局面,不愿看着事态恶化。于是主动提出,出面制止威妥玛,不能让其企图得逞。

接下来数天,各国公使和领事纷纷前往英国驻烟台领事馆,轮番给威妥玛施加压力。威妥玛这才意识到,将谈判地点定于烟台,本以为占有主场优势,谁知竟是个不大不小的失误。也许同行嫉妒,中外皆然。试想眼睁睁看着你威妥玛从大清手里独捞好处,要各国公使和领事情何以堪?不出面阻止你才怪呢。

也是迫于压力,威妥玛不得不与俄法美意诸国公使坐下来,修订《天津条约》,放弃部分在华益权。《天津条约》都已做出妥协,滇案再不适当让步,自然也就说不大过去。几经讨价还价,李鸿章与威妥玛终于签下《烟台条约》,中方赔偿英方二十万两银子,增开通商口岸,洋货入境享受税收优惠,日后遇有涉英案例,英国可派员观审。威妥玛还要追究云贵总督岑毓英,李鸿章坚决予以拒绝,却主动提出派大员赴英道歉,互修两国之好。威妥玛不傻,知道李鸿章在给自己大面子,欣然同意,不再纠住岑毓英不放。

派员赴英道歉,不过是个美丽借口,李鸿章目的是想趁机选派驻英大使。派使出驻英日德俄诸国,可互通有无,联络信息,一旦两国发生纠纷,有人及时调停,解决争端,以免因小失大。这是李鸿章多年夙愿,无奈数度争取,朝臣群起反对,说大清乃天朝上国,历来只外国使臣来华朝贺,哪有中国自矮身段,屈派公使出国,与蛮夷小国平起平坐之理?李鸿章一张嘴巴争不过众臣,也说服不了朝廷,只能作罢。此次滇案发生,与英成功签约,正好以道歉为名,择员出使英国,开启派使驻外先河。

《烟台条约》如愿签署,避免中英关系破裂,又意外修订《天津条约》,争回部分益权,总理衙门和两宫太后皆大欢喜,也就不顾朝臣反对,破天荒同意李鸿章派员出使英国奏议。又依李鸿章推荐,任命郭嵩焘为驻英大使。考虑郭嵩焘才情有余,谋略不足,李鸿章举荐许钤身做他副使。总理衙门很快批复下来,不想郭嵩焘鬼迷心窍,竟看中巡抚广东时的旧属刘锡鸿。刘锡鸿有个外号叫刘刺蓬,浑身带刺,见谁扎谁,无人愿意与其为伍,也不知郭嵩焘为何发昏,放着多谋善断的许钤身不要,偏偏选中刘刺蓬。李鸿章真为郭嵩焘担忧,又不好强行阻拦他。拦也拦不住,郭嵩焘也是一根筋,没人能改变他认定的事。只好推荐马建忠给他做翻译,趁机研习国际公法,学成回国,自有大用。

也是不愿埋没许钤身,李鸿章又另具保片,举荐他做日本大使。谁知日本正打琉球主意,与大清闹得很不愉快,许钤身又没能成行。幸而福建按察使空缺,李鸿章费尽周折,终于将许钤身推举上位,让他暂时离开自己,去南边协助沈葆桢管理船政,积累经验,以后再派大用。许钤身聪明过人,深知万里海疆不可弃,大清迟早会创建新式海军,办理船政,增加历练,自然大有作为,也就高高兴兴上任去了。

安排好该安排的人事,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驻外使团也起程出国,远赴英伦,李鸿章如愿以偿,心情格外畅快。这标志着清廷不再死守天朝上国“以夏变夷”顽固观念,终于肯以平等心态,融入世界大家庭,照国际惯例行使各自义务,享受该享受的权利。

然而令李鸿章意想不到的是,郭嵩焘与刘锡鸿一出国门,便对掐起来,掐得你死我活。原来朝廷考虑刘锡鸿资历不够,没按郭嵩焘所请任命其为副使,只给个了参赞头衔。刘锡鸿以为郭嵩焘捣的鬼,开始与他闹别扭,处处拧着来。登上火车,一日千里,郭嵩焘大声赞叹:技之奇巧,逾乎缩地,远途顿成近距。刘锡鸿偏偏说:火车有啥好的?看看咱天朝上国,君主圣明,百姓安乐,谁会抛家舍业,到处乱跑?去印刷厂参观,见一个小时能印七万份报纸,郭嵩焘说:大清也应办报,用机器印刷。刘锡鸿说:七万份报纸让咱天朝来印刷,可雇请两三千工人,洋人机器一响,吞掉两三千人饭碗,真是伤天害理。郭嵩焘带刘锡鸿参观伦敦社区,见识英国人富裕生活,意思是机器作业,不仅不会导致失业,还会增加民众收入,提升生活质量。猜猜刘锡鸿怎么说?他说西洋以富为富,大清以不贪为富;西洋以强为强,大清以不好胜为强,反正世上只有天朝好。

马建忠在一旁作陪,实在听不下去,故意给刘锡鸿出难题:照参赞大人高见,天朝如此美妙,为何只让男人外出,女人却足不出户,不许她们去外面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刘锡鸿道:阴阳有别,男人属阳,可以外出,女人属阴,只能藏于密室,就如人之头脸与胸腹,头脸为阳,可暴露在外,胸腹为阴,只能隐蔽于衣服里。马建忠道:中国女人属阴,只能藏之密室,可西洋女人满街跑,到底属阴还是属阳?噎得刘锡鸿半天吱声不得。不过刘锡鸿就是刘锡鸿,经冥思苦想,终于获得重大发现:中西相反。比如中文书自右往左读写,西文书自左往右读写;中国人先喝酒后吃饭,西洋人先吃饭后喝酒;中国男尊女卑,西洋女尊男卑;中国君贵民贱,讲君主,西洋君轻民重,讲民主。原因也简单,中国居地轴之上,西洋居地轴之下。一句话,洋不可中用,凡洋人有的,中国绝不能有。

马建忠怕了刘锡鸿,意识到与这种人为伍,不是什么好事,白白耗费才情不说,还会折寿短命。赶紧找个借口,离开英国,赶往巴黎,潜心学习国际法,后又考取公费留学,获取法学博士学位。可郭嵩焘身为驻英公使,不同于马建忠,只能留在英国,继续与刘锡鸿对掐。为改善两人关系,郭嵩焘三番五次奏请朝廷,终于提拔刘锡鸿为副使。照理刘锡鸿如愿以偿,该知足才是。可他不。他认定郭嵩焘崇洋媚外,继续占着驻英公使大位,于大清有百害而无一益。他开始给朝廷上折,指控郭嵩焘犯有三大罪:一是参观西洋炮台,天冷风大,郭嵩焘披上洋衣,有失国体;二是在白金汉宫听音乐,郭嵩焘堂堂中国人,装模作样看节目单;三是巴西国王访英,郭嵩焘擅自起立,鼓掌欢迎。这还没完,刘锡鸿又列举出郭嵩焘十恶状,诸如在英国人面前诋毁大清,说中国迟早会被英俄吞并;与回英休假的驻华公使威妥玛来往密切,企图挑唆英军兴兵中国;接见新加坡大酋,不尚左而尚右,不遵礼制;欲将使馆黄龙旗改为五色,蓄有逆志;蔑视谕旨,向英国提供文书,不署他刘锡鸿名字;洋人打伞也打伞,洋人摇扇也摇扇,还咿咿呀呀学说洋语,想做洋鬼子。

骇折送达国内,朝野哗然,众臣随声附和,大肆攻讦弹劾郭嵩焘,闹得满城风雨。郭嵩焘不愿坐以待毙,具折辩解。徐桐等朝臣恨洋人,更恨崇洋媚外的郭嵩焘,认定他是汉奸卖国贼,继续起劲攻击,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两宫迫于压力,准备召郭嵩焘回国,让刘锡鸿接任驻英公使。这对郭嵩焘太不公平,李鸿章实在看不下去,上折为郭嵩焘辩诬,批驳刘锡鸿小题大做,无中生有。还写信给沈桂芬、毛昶熙、崇厚等总理衙门大臣,为郭嵩焘说情。经多方争取,两宫才让郭嵩焘留任英国,另派刘锡鸿为德国公使。两年不到,刘锡鸿自参赞至副使,再至公使,连升两级,成为二品大员,可谓天上掉馅饼。但他还不肯善罢甘休,继续弹劾郭嵩焘,非把他踩死不可。总署觉得刘锡鸿太不像话,再闹下去,让洋人笑话,奏请两宫,将郭刘两人召回。李鸿章觉得英德是大清友邦,不可没有公使,举荐曾纪泽和李凤苞接替郭刘,出任英德两国公使。

不管怎么样,契约时代已然到来,手持《烟台条约》和重新修订的《天津条约》,又有大使斡旋于外,或许可为中国赢得一二十年太平日子。天下太平,就可放开手脚大干。至于怎么个干法,李鸿章也早成竹在胸。他认为积弱缘于患贫,要想强大,求富迫在眉睫。遥想西洋诸国,方圆不过千里,岁入财赋,动辄数亿,远超万里中国,无非取资于煤铁五金之矿,以及铁路、电报、信局、丁口之税。审时度势,别无他策,唯有早图变计,择其至要者,逐渐仿行,否则以贫交富,以弱抵强,难免不受其累。就像人际交往,穷人在富人面前,容易自卑胆怯,抬不起头;弱者在强者面前,难免心虚气短,未战而屈。

正好在英国订购的四艘蚊子船驶回国内,李鸿章放下手头事务,带领丁汝昌等北洋水师头领,直奔码头,查验接收。丁汝昌曾是程学启手下得力干将。程学启战殁,丁汝昌转入铭军,继续转战江南战场,后又率马队北上剿捻,屡立战功。战争结束,淮军裁撤节饷,刘铭传拟裁马队,丁汝昌致书抗议,惹恼刘铭传,意欲杀之。丁汝昌闻讯,驰归巢县故里,得免杀身之祸。赋闲日久,百无聊赖,才北上天津,拜见李鸿章,想重归军营。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逢四艘蚊子船到津,李鸿章担心丁汝昌返回淮军,难免与刘铭传接触,又会闹不快,不如留任北洋水师,负责炮船督操,日后新式海军建立,更有用武之地。

轮船都是“煤老虎”,需烧大量煤炭。这还只是蚊子船,属轻型兵舰,日后购置大型铁甲舰,耗煤量自然更加惊人。当今大清用煤,主要向外国煤商采购,煤价昂贵不说,一旦与洋人开战,人家停止供煤,兵轮及各处机器没法运转,便成废铁。李鸿章暗下决心,就从开采煤铁着手,尔后架电线,筑铁路,筹办机器织布造纸等。只要持之以恒,一件件实业办下来,大清要啥有啥,税赋大增,由富而强,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谁知信心满满,正要大干一场,天公又不作美,北方遭大旱,赤地千里,南国发大水,哀鸿遍野。李鸿章只得暂时放下手头计划,使出浑身解数,调遣道员周馥等僚属,动用大量财力物力,抗旱抢险,赈济灾民。大灾之年,百业凋敝,江海航运亦难幸免,上海轮船招商局惨淡经营,难以为继。加之旗昌等英美轮船公司恶性挤兑,招商局已深陷困境,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只得频频发函,求告李鸿章,请他力挽危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李鸿章顾此失彼,急得眼冒金星,一时无以为计。直到赈灾告一段落,才召集盛宣怀与薛福成诸僚,商议对策。商议半天,依然不得要领。还是盛宣怀道:“招商局日子不好过,难道英美轮船公司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语点醒李鸿章,一个大胆想法油然而生,道:“是啊,同在中国江海上航行,招商局厄运难逃,英美轮船公司定然也绕不过去,关键看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

自入幕李府,薛福成已渐渐熟悉李鸿章风格,可归纳为四个字,就是敢想敢为。这四个字听起来简单,却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薛福成说:“相国莫非想挤掉旗昌等轮船公司?”李鸿章说:“上海轮船招商局成立伊始,旗昌等英美轮船公司就铆上了劲,凭借雄厚资本,一再压低运价,企图打败招商局,独霸江海航运。低价运营得以牺牲利润为代价,一时半会儿可以坚持,长此以往肯定吃不消。大清国贫兵弱,动武无以抵挡英美,可生意场上,又处于中国境内,咱们若能官商合谋,齐心戮力,胜算其实不小。”

说得盛宣怀兴起,主动请缨,愿跑趟上海,协助朱氏兄弟,与旗昌等英美轮船公司一决高低。李鸿章面授机宜,如此这般交待一番,盛宣怀才离津南下,奔往上海。

谁知踏入沪地,才知朱其昂为筹办赈米,积劳成疾,于日前逝世,招商局雪上加霜,几乎倒闭。好在盛宣怀及时出现,带来李鸿章密令,各大股东才又振作起来,重新招股,以股本多少为数,改任唐廷枢为总办,徐润为会办。两人凭借广泛的人脉资源,筹集大量资金,南北洋衙署再注入大量官银,招商局度过难关,起死回生。又招股成立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保险公司:仁和水险公司,不仅打破外国保险公司在华一统天下格局,还为招商局抵御风险提供了有效保障。与此同时,李鸿章联合两江总督沈葆桢、两广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李瀚章等地方大员,将官方货物交招商局承运,促其彻底走出困境,步入正常运转。

英美轮船公司则没这么幸运。随着轮船招商局再度崛起,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因价格大战元气大伤,资金亏空,加之南北大灾,货源紧缺,再也支撑不下去,不得不宣告破产,向外出售,以抵不良债务。盛宣怀遵照李鸿章意思,协助唐廷枢和徐润招集沪商股金,成功收购旗昌公司。旗昌是最早进入中国的外国轮船公司,以其雄厚资本和科学管理方法,足足称雄十八载,最后还是为上海轮船招商局所败,黯然淡出中国大江大海。

收购手续办妥,已进入光绪三年(1877),南北灾情慢慢缓解,李鸿章松下一口气,亲笔拟折,奏请开矿采煤,徐图富强。没等朝廷批复下来,便调兵遣将,揽资招股,开始运作。考虑上海轮船招商局已入良性发展轨道,保举唐廷枢为道员衔,征调北上开平,筹办煤铁矿务。紧挨天津的开平到处是煤铁,民间人工煤铁矿井遍地开花,正好沿袭上海轮船招商局官督商办方式,组建矿务局,用洋人技术和机器开矿采煤。大哥李瀚章也发来公函,准备在湖北开采煤铁矿,希望李鸿章给予支持。李鸿章二话不说,调配盛宣怀入鄂,筹设湖北煤铁总局,雇请矿师查勘矿源,挖煤采铁。

唐盛两员大将一北一南忙于矿务之际,李鸿章并没闲着,又组建水雷学校于天津,招收聪慧青年入校培训。增派技师远赴德国,钻研军械技术。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不甘落后,致函李鸿章,联名奏派福建船政生出洋学习。

李鸿章这里已干得风生水起,朝廷批复却迟迟没有下来,也不知是何原故。开矿采煤,培训军事人才,派员出洋见识,皆为求富图强举措,到底有啥可犹豫的呢?李鸿章不解,只好再度上折,重申自己观点,催促朝廷尽快批复,给予支持。

折子发走后,李鸿章左等右等,没等到朝廷只言片语,却等来一位不速之客。来客不是别人,乃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李鸿章心里不觉一沉,预感有些不妙。又想起总署与威妥玛闹翻后,多亏赫德出面,协助马建忠留住威使,才得以重启谈判,挽回颓局,李鸿章不好怠慢这位多年老友,放下手头事务,迎其入内。

寒暄几句,赫德掏出一纸任命,呈给李鸿章。原来总署犯浑,竟让赫德兼任大清总海防司,负责添购舰船,选用洋将,训练船员,总管海防。也就是说赫德来见李鸿章,就是接管南北洋水师,及其海防设施和装备。

到底谁吃了屎,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李鸿章吃惊不小,不出声骂道。赫德已掌管全国海关税务,又把海防交他手上,莫非中国人已死绝?大清财权海权全受制于洋人,猪脑都知道有多可怕。想想清廷防汉如防贼,却对虎狼洋人毫不设防,拱手交出刀把子,实在不可理喻。

肚子里暗暗忧惧着大清命运,李鸿章脸上却波澜不惊,笑祝赫德荣膺大任。赫德谢过李鸿章,试探道:“相国何时有空,移交水师?”

仅凭一纸任命,就想接管咱大清水师,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李鸿章笑笑道:“都说本督是急性子,想不到赫司比本督还性急。南北洋水师还有些规模,总得宽限几日,让我函告南洋大臣,先盘清底细,到底水兵几许,兵舰几何,炮台几处,造好册子,拿出明细,再办移交吧?”赫德说:“说得也是。南北洋何时盘底造册给我?”李鸿章说:“本督赶紧督办,你先到英领事馆歇歇脚,慢慢等候消息如何?”

赫德信以为真,告辞出衙。

看着赫德走远,李鸿章转身进门,又踢桌椅,又摔东西,大骂总署各大臣吃多猪潲,连海防大权都敢脱手,交付洋人,茅厕蛆都不会如此弱智!

骂声惊动隔壁办事房里的薛福成,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李鸿章长吁短叹,道出赫德来见经过。薛福成沉默半晌,才冷不丁冒出一句:“福成若是总理衙门大臣,恐怕也会这么干。”

李鸿章瞪大眼睛,望定薛福成,不满道:“你也像总理衙门大臣,不会动脑子,只知用脚趾想事?”薛福成笑道:“据我脚趾所想,总理衙门委任赫德总海防司,理由不外乎两条,一条是企图通过赫德,争取英国支持,抗衡德法日美海军;另一条是……”

说到这里,薛福成咬住舌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鸿章道:“有话就说,在我面前,还怕因言获罪?”薛福成这才放低声音道:“相国倡西学,办外交,兴洋务,坐拥三万淮军,再让您掌管海防,数权集于一身,朝廷能不提心吊胆?分海权于洋人,既防相国一人独大,又能海陆牵制,可谓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

说得李鸿章心里灰灰的,说:“老夫殚精竭虑,舍命替朝廷办差,朝廷依然疑神疑鬼,真令人寒心。”薛福成说:“不仅朝廷疑神疑鬼,朝臣们见相国心想事成,呼风唤雨,也很不舒服,巴不得赫德拿走海防大权。赫德受总署请托,南赴上海挽留威妥玛时,就递过海防条陈,表示愿替朝廷训练海军,负责海防,朝臣们皆知赫德用心,却无人提出异议,岂不怪哉?”

“想平时朝廷每做一项决策,只要牵涉洋人或洋务,总是满堂反对声,卖国卖祖宗大帽子满天飞。此次海防大权旁落,只因可借洋人压制我李鸿章,则一个个缄嘴不语,屁都不放一声,真是可鄙之极。”李鸿章痛心疾首,“莫非满朝皆傻瓜,看不出税权受制于人,已属无奈,再交出海权,危害有多大?要说卖国,这才是最可怕的卖国啊!”

薛福成道:“要想海权不落外人之手,恐怕还得相国出面,说服朝廷收回成命。”李鸿章说:“朝廷忌我一人独大,又哪里听得进我的话?”薛福成道:“还没发声,怎知朝廷听不进相国的话?相国觉得一人之力单薄,可与两江总督和两广总督联名上折,以引起朝廷重视。”

事至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奏稿照例由薛福成代笔。稿成交李鸿章审阅过,飞送金陵与广州,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与两广总督刘坤一接稿一瞧,也觉事态严重,毫不犹豫署名盖印,寄还李鸿章,快递入京。

奕?展阅奏稿,开始还不以为然,觉得李沈刘三人小题大做。读到后面,见稿上说赫德毕竟是英国人,其父兄子侄亲戚友朋都在英国,真让他掌管海防,万一中英失和,英国向中国宣战,他是下令海军轰击英夷,还是掉过头打击清军?这才觉大事不好,吓得脸色发白,背膛冒汗。当即带着沈桂芬等总理衙门大臣,匆匆进宫,去见两宫太后。

奏稿所言道理太浅显,三岁小孩都懂,两宫自然不难理解。慈禧痛心疾首道:“洋人亡我之心不死,海权为赫德所控制,哪天中英海战,清军不战而败,是要亡国亡种的啊。”慈安也道:“总理衙门成立二十年,这恐怕是办得最臭的一件事。”

奕?越发惊恐,自责道:“怪微臣糊涂,听信赫德花言巧语,以为让他兼任海防司,既可用英国方法训练大清海军,还可制衡法德美日,也不想想刀把子交到人家手上,危害该有多大。今日入宫拜见两位太后,一是当面请罪,二是看还有无补救办法,把海权拿回来。”

慈禧不满道:“如何拿回来?另外颁旨,宣布赫德任命作废?”沈桂芬道:“洋人重契约,单方面毁约,失信于人,道理上讲不过去,万一激怒赫德,以大清践约为由,无理取闹,甚至挑唆英国海军进攻津京,惹出大麻烦,更加恼火。”

听沈桂芬这么一说,奕?越发紧张,两宫也苦着脸,无计可施。沈桂芬又道:“是不是听听李鸿章想法?是他牵头联奏,请求朝廷收回成命,也许他有良策。”

慈禧阴沉的脸才开朗了点,说:“李鸿章与沈葆桢该还没将南北水师移交给赫德吧?”奕?说:“应该不会。李鸿章既然联合沈刘二人,奏请取消赫德委任,估计还在与赫德周旋,没办移交。”慈禧说:“只要南北洋水师还在自己手上,就把赫德交给李鸿章,让他去对付吧。”

奕?连连说好,与沈桂芬出宫,飞函李鸿章,要他摆平赫德。函至天津,李鸿章一瞧,哭笑不得,对薛福成道:“朝廷真有意思,轻信赫德,委以海防司大任,老夫多管闲事,与沈刘联奏,提出异议,他们没收回成命,却要老夫出面摆平赫德。老夫不是赫德他爹,怎么摆得平?难道把赫德绑牢,沉到海底做鱼食?”

薛福成笑道:“赫德不是相国之子,亦非咱中国贱民,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小小翻译马嘉理之死,已闹得朝廷下不得台,赫德名重中外,连英国女皇都高看一筹,真有个三长两短,英军还不借机攻入北京,大捞一把?”李鸿章叹道:“赫德并非等闲之辈,不是谁说动就可动的。可气的是总理衙门,自己干的好事,没法了难,却要我来擦屁股,哪有此种搞法?”

薛福成慢条斯理道:“总理衙门和两宫太后都是明眼人,知道相国自有妙招对付赫德。”李鸿章说:“妙招在哪儿?”薛福成道:“赫德不是多年的海关总税务司么?”李鸿章说:“赫德是海关总税务司没错,可这与海防司有关吗?”薛福成道:“如果相国是赫德,面对海防司和税务司两个要职,是要海防司还是税务司?”李鸿章说:“两个都要。”薛福成道:“先假设熊掌与鱼不可得兼,要么是此,要么是彼,您怎么挑选?”

此话有些意味,李鸿章望着薛福成,道:“你意思是,熊掌与鱼都搁到赫德面前,让他看着办?”薛福成说:“总理衙门玩太极,将难题交与相国,相国再扔给赫德,赫德怎么破题,就看他自己的。”李鸿章说:“那么在赫德眼里,海防司与税务司,又哪是熊掌,哪是鱼呢?”薛福成说:“洋人不远万里来华,目的唯有一个,就是真金白银。”李鸿章说:“你是说,在赫德眼里,海防司才是熊掌?”薛福成说:“相国觉得呢?”

李鸿章不觉笑起来,说:“还是庸庵(薛福成)高明。赫德不是承诺用英国方法训练大清海军么?咱这就发函,要总理衙门制订海防职责,明确海防司须驻扎海滨水师基地,专心专意训练水师,不可稍有懈怠。”

这回总理衙门变得聪明起来,看到李鸿章信函,马上拟好海防职责,盖上大印,发往天津。赫德朝思暮想,就盼接手海防,早已等不及,一次次往北洋衙署跑,催李鸿章速办移交。直到赫德跑得两腿发软,渐渐失去耐心,李鸿章才拿出海防职责,递给赫德,说:“总理衙门刚发过来的,托老夫转交给赫司赫大人,请你遵照执行。”

赫德接住一瞧,嘴角往下直弯,不满道:“怎么又冒出个海防职责?总理衙门什么意思嘛?”李鸿章说:“意思不难理解,训练水师,非一朝一夕之功,海防司总得花些时间和精力吧?赫司若做得到的话,咱就办理水师移交。”

赫德拉长脸道:“总理衙门莫非要我长驻海滨,专司海防,放弃海关总税务司?”李鸿章说:“放不放弃总税务司,是赫司你的事,与他人无关,你自己看着办好啦。”赫德说:“咱天天守在海边,还怎么打理税务?行吧行吧,我先想想吧。”

想了两天,赫德乖乖回了北京,走进总理衙门,将海防司任命还给奕?。奕?肚里暗暗喜乐,嘴上明知故问道:“赫司这是干啥?不给大清训练水师啦?”赫德没好气道:“你要我天天待在海边训练水师,谁替我管理海关税务?”奕?说:“这好办,咱另委他人就是。”赫德说:“算了吧,大清水师不是说训练就训练得好的,咱还是留在海关总税务司,继续干我干了十多年的老本行,轻车熟路,省心省力。”

“既然如此,朝廷也不好为难赫司,只能另选高明。”奕?故作遗憾,送走赫德,转背叫上沈桂芬,欢欢喜喜,进宫去见慈禧。慈禧长舒口气,道:“要说对付洋人哪,还得依靠李鸿章,只有他手段高妙。赫德已被摆平,又让谁出任海防司呢?”沈桂芬建议道:“如今西北战事正酣,朝廷无力大办海防,还不如先缓一缓,待日后新疆平定,再成立专门的海军衙门,集中人力财力,打造新式海军,牢固海防。”

慈禧倒也认可,不再论及海防司。又说些其他话题,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记得李鸿章数次上折,嚷嚷着要开矿采煤,你们想法如何?”

李鸿章摆平赫德,朝廷自然得回报他。如何回报才好?他已位极人臣,做到阁揆之首的文华殿大学士,再往上便是侯王。侯王不是想封就可封的,只能另外给予补偿。补金偿银非李鸿章所愿,慈禧知道他就想做事,只要给他做事机会,就是对他最好的补偿。

奕?最懂慈禧,也了解她风格,不是有意要办之事,轻易不会主动开口发问。于是附和道:“兴制造,办军备,样样离不开煤铁,李鸿章想干就干吧,换作别人,举着刀子逼迫,还逼不动呢。”慈禧说:“那就复旨李鸿章,放手让他折腾去。”

旨发天津,李鸿章手握上方宝剑,也就底气更足,发动各大干将,干得更欢。不想动作太大,动静太响,朝臣们心怀不满,纷纷上折,表示坚决反对,说什么开矿采煤,地动山摇,会遭天遣。三两封折子,慈禧不太当回事,折子一多,便有些扛不住,召问奕?怎么办。奕?沉吟道:“开矿采煤确系亘古未有之事,要朝臣们没有想法也难。干脆将李鸿章奏折明发部院及各省,让众臣讨论讨论如何?”

慈禧点头同意。李折明发下去,就像戳着马蜂窝,引来更多非议声。有说风水乃国家命脉,开山掘地,破坏风水,人必倒霉,国必遭殃。有说人活一世,行走于地上,只有死去,才入土为安,哪有人没死,就挖穴开洞,直往地底下钻的?有说国破山河在,如今国还在,山河先破,大清臣民情何以堪?更有说李鸿章图谋不轨,丧心病狂,不顾根本,自毁长城,也不想想东边乃大清龙兴之地,于京东开平区域动土,断掉大清龙脉,后患无穷。连开平百里之外的清东陵地宫渗水,也归咎于李鸿章,说不停办煤铁,祖宗不宁,江山不保。

在众多质疑和谩骂声里,最响亮者当属徐桐和翁同龢。徐桐抱住老师倭仁灵牌,大放悲声道:“老师啊老师,自您去后,李鸿章越发肆无忌惮,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拦他不住,大胆搬来洋鬼子那一套,想上天就上天,想入地就入地,搅得国无宁日,民无安时。你若泉下有知,赶快显显灵,叫姓李的瞎眼中风,断手断脚,没法再胡来。”

翁同龢也跪在家先牌位前,痛哭流涕道:“苍天不长眼啊,曾国藩和李鸿章丧尽天良,害死吾父吾兄,不仅没遭报应,还封侯封伯,风光无限。最可恶要数李鸿章,从长毛和捻匪死人堆里爬出来,总督直隶,执掌北洋,名为兴洋务,办外交,实为壮大自己势力,傲视天朝。若吾父吾兄活在世上,直隶和北洋哪轮得到他李鸿章?他靠边去吧!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小人得志,继续猖狂下去,一定发动众臣,阻止他胡作非为,还大清以清平世界。”

徐桐已升至礼部尚书高位,翁同龢也借光绪老师身份做上户部尚书,威镇朝野,权倾一时,两人登高一呼,自然云集响应,热闹非凡。有人甚至奏请朝廷,捉拿李鸿章,按律处斩,枭首示众,以谢天下,以平民愤,以安人心。

可惜李鸿章不是吃素的,几时认过输?自然不甘就此败落,也拿起笔来,一一辩驳,据理力争。不想越辩驳,声讨浪潮掀得越响,一浪高过一浪,排山倒海,訇訇然,汹汹然,完全盖过李鸿章单薄的声音,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吞噬,永远浮不出水面。

渐渐李鸿章意识到,不是矿不可开,煤不可采,是矿不能由他李鸿章开,煤不能让他李鸿章采,换作别人,也许不会遭致这么多嫉恨和诅咒。再这样辩论下去,只能徒费口水,白白耗掉大好时光和精力,绝对不可能有啥结果。

百般无奈之下,李鸿章悄悄放下手中笔,不再发声。真想调回唐廷枢和盛宣怀,放弃煤铁开采,跟众臣一样,天天喝喝酒,品品茶,练练字,写写诗,多么风雅,何等惬意?李鸿章也是文人出身,棋琴书画,风花雪月,没哪样比别人差,绝对玩得出水平。

可要李鸿章尸位素餐,蹈空务虚,不干实事,又非其所愿。郁闷,焦虑,忧愤,阴霾样笼罩于心间,李鸿章孤独无助,出得签押房,走进署衙后花园,甩着手臂,来回踱步,苦苦寻思如何才能突围出去。踱了一圈又一圈,磨得脚底鸡眼复发,隐隐生疼,依然计无所出。

就在李鸿章灰心丧气之际,周馥出现在后衙里,旁边跟着一个蓝眼洋人。洋人瞧见李鸿章,老远便口喊密司李,绕过周馥,大步奔过来。李鸿章睁眼望去,觉得来人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愣怔间,洋人已走到近前,李鸿章才一拍脑袋,大声道:“密司雷是你!”同时伸出双手,牢牢抓住对方。

李鸿章所呼密司雷,名叫雷诺兹,系英国电报商人。早在淮军东征太平军之际,雷诺兹就来到上海,结识钱鼎铭。后金陵光复,曾国藩北上剿捻,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雷诺兹由钱鼎铭引荐,拜识李鸿章,提出在上海架线办电报。李鸿章把雷诺兹交给周馥,让他带着去找刚任上海道台的丁日昌。其时电报还是新鲜事物,丁日昌拿不准,回禀李鸿章,请其定夺。李鸿章奏报朝廷,朝廷不理不睬,一直杳无音讯。雷诺兹等得不耐烦,以为天高皇帝远,上海不是北京,擅自在浦东与川沙之间埋起电杆来,一口气埋了两百多根。正要架线,浦东和川沙一带有人得病暴亡,一时谣言四起,说是电杆破坏风水惹的祸,闹得满城风雨。当地百姓一怒之下,将电杆统统拔掉,扛回家做了烧火柴。雷诺兹不服,告到上海道衙。丁日昌以浦东与川沙不属英租界为由,予以回击,雷诺兹没法,只好作罢。

一晃十多年过去,雷诺兹忽又出现于眼前,莫非贼心不死,想来天津办电报不成?不管想干啥,来者便是客,李鸿章将雷诺兹请入后衙雅室,递烟倒茶,又问长,又问短。原来当年上海失手,雷诺兹自认倒霉,夹着尾巴,去了印度,承揽起英印海底电缆铺设工程,一忙就是多年。工程完结,念及在华遭遇,依然心有不甘,掉头又往中国跑。一入国门,听说李鸿章已总督直隶,正大办洋务,便屁颠屁颠北上天津。踏入津门,打听老友钱鼎铭下落,得知两年前已病逝河南巡抚任上,幸还有周馥主办海防支应局,负责水师军饷收放,于是找上门去,请他作陪,上北洋衙署来拜见密司李。

此时的密司李已非当年的密司李,位更隆,权更重,威更高。尤为重要的是,对洋务有了更深认知,意识到电报乃军事与商务利器,大清要想求富图强,非办电报不可。雷诺兹正是通过津沪旧友,摸准李鸿章心态,才来找他,以了中国电报夙愿。

得知雷诺兹来意,李鸿章很高兴,说:“欧美诸国已办了二十年电报,电线遍布世界各地,中国再不能拒之门外,甘做聋子。密司雷有啥想法,只管道来,本督一定支持。”

见李鸿章态度诚恳,雷诺兹满心欢喜,说:“可在天津城里试布一段电线,见到实用,尝到甜头,再往外延伸。”李鸿章回头问周馥道:“你觉得呢?”周馥说:“电报是好东西,就如传说里的顺风耳和千里眼,于军务和商业有大用。但在国人眼里,毕竟还是新鲜事,不能操之过急,最好先考虑周全,再动手也不迟。”

欲速则不达。李鸿章深知此理,要雷诺兹在英领事馆休整两天,再给他确切消息。送走雷诺兹,李鸿章让周馥通知薛福成等幕僚,共商电报之事。不是开明有识之士,也不会入幕李府,众僚异口同声,表示电报不仅要办,还应快办,快办快受益。怕只怕煤铁口水仗还没打完,又提电报,众臣反对,议论鼎沸,弄得骑虎难下。

李鸿章忍不住笑道:“你们想想看,凡本督经手事物,哪样不是在朝臣反对和声讨中办起来的?没人反对,无人声讨,咱还觉得没劲呢。”

“相国不怕反对,不畏声讨,电报就办得起来。”周馥笑道,“庸庵兄文笔最好,就由你代笔,起草折稿,早奏早复,也好早动手。”李鸿章质疑道:“若奏而不复呢?电报不办啦?不行不行,咱来个先斩后奏,把电线拉起来再说。”

先奏后斩,常遭挞伐攻击,先斩后奏,岂不冒天下大不韪,该千刀万剐?众僚以为李鸿章开玩笑,不想他一脸认真,说:“先试办一段,万一朝廷追究下来,可拿雷诺兹做挡箭牌,说是英国送给北洋衙署的,反正大清不可能拿英国人开刀。”周馥问道:“相国意思,交给雷诺兹来试办?”李鸿章道:“不能撒手交给雷诺兹,必须自己掏钱,自办自用,这样更为划算,以免日后发个电报,还得掏腰包,任洋人发大财。不过也不能完全撇开雷诺兹,可雇请他做协办,负责技术和物色电机师。”

这便是李鸿章高明之处,对洋人留一手,有保留地加以利用,却不能受其控制,必要时还可抬出洋人,敷衍朝廷,保护自己。

接下来商量电报线路。考虑天津制造局与北洋衙署联系最密切,众人觉得就在两地之间架线,电报一通,消息互传,省得有事来回跑动。

取得共识后,周馥跑到英领事馆,去见雷诺兹,告知试办电报的原则和办法。雷诺兹稍感遗憾,又觉得能为李鸿章协办电报,比当年上海落败要强,二话不说,请来英国电机师,共助周馥埋电杆,购铜线,很快在北洋衙署与制造局之间架起十六里长的线缆。

将两地线头植入机房后,试发电报,一举成功。当李鸿章高坐北洋衙署签押房,收到制造局自十六里外发来的电报和译文时,不禁喜形于色,连声说好。这是来自中国自办电报线路上第一份电报,自然非同凡响,意义深远。

见李鸿章忘乎所以,只顾高兴,周馥附他耳边道:“相国恐怕也该上份折子,奏报实情,别等朝廷追究下来,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奏折早已拟好,你拿去推敲推敲,看有无不妥之处。”李鸿章莞尔而笑,掏出折稿,递给周馥。周馥一瞧,也不禁笑起来,道:“这哪是奏折,明明是中国电报史读本。”

在奏稿里,李鸿章洋洋洒洒写道,四十年前的道光中期,两个英国人:一位退役上尉,一位自然哲学教授,在铁路上弄出一条电报线,警方曾借以缉拿了一名杀人犯。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美国人发明电码和电报机,拍出第一封电报: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咸同年间,英国将电报线缆从海底铺至印度,再向中国延伸。法英美德俄等二十多个国家趁机在巴黎成立国际电报联盟,签署《国际电报公约》,世界范围的电报网络初步形成。雷诺兹正是此时来到上海,在浦东和川沙间埋了二百二十七根电杆,被国人全部拔掉。丹麦大北电报公司吸取雷诺兹教训,从地面转入海上,铺设香港与厦门间的海底电报线,连接新加坡与槟榔屿。为方便中国人使用电报,法国人威基杰参照《康熙字典》部首排列方法,挑出六千八百个常用字,编出第一部汉字电码本《电报新书》,时值港厦海底电线铺成,香港收到历史上第一份中文电报。就这样,被国人视为奇技**巧的电报触须一步步伸进中国领地,宛若坚船利炮,毫不留情地刺激着国人脆弱神经。只有李鸿章看中电报非凡价值,一次次上奏朝廷,请求自办电报,都被以不合国情人情地情物情,予以驳回。直到日本侵台事件发生,李鸿章才说服朝廷,委任丁日昌抚闽治台,在福建与台湾之间架设电线,试办电报。架了几十里,又起纷争,被迫停工。恰好雷诺兹出现于天津,李鸿章正为开矿采煤受阻苦闷不已,于是灵机一动,从朝臣咒骂声中抽身而出,盯上电报,拉起第一条中国人自办电报线,发报成功。有初一就有十五,电报用处明摆在此,又有自办电报做榜样,相信朝廷总会松口开禁。李鸿章早有设想,先架设天津至大沽各炮台电报线,遇有海警,电报传输,瞬息可至;尔后以天津为枢纽,南达上海,连接欧美诸国,西至京师,沟通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如此一来,各地有情况,外国有消息,朝廷及时获知,尽快做出合理决断,不至于贻误时机,陷入被动。

不过李鸿章心里清楚不过,现在说开禁,为时尚早,大波大折还在后头。果然奏折送达北京,总理衙门拿不准,呈报两宫太后,两宫太后又令明发部院及各地督抚,交大家讨论。见李鸿章大谈电报好处,且未经奏请,便自作主张,拉了十六里长的电报线,发起电报来,大臣们又惊恐,又愤怒,捶胸顿足,大悲大号,仿佛大难临头,末日将至。一封封劾折递入宫中,大骂李鸿章目无君国,蔑视朝廷,不惜出卖国家主权,与洋人狼狈为奸,竖电杆,拉电线,破坏大清风水和地脉,该挨千刀,夷九族。强烈请求出兵天津,捉拿李鸿章,驱赶雷诺兹,再拔去电杆,拆毁电线,淋上狗血和粪水,纵火焚烧干净,否则不足以消除妖气,还我大清朗朗乾坤。朝野认定,与中国人吸鸦片上瘾一个道理,洋人嗜吸阴阳人鬼气息,来中国掏地孔,埋电杆,正好一头吸吮地下阴气和死人阴魂,一头吸纳地上阳气和活人魂魄,再顺着线缆,传往英法美诸国,供洋人吸食享用。

这正是李鸿章需要的效果,一边安排薛福成等幕僚代拟奏稿,驳斥群臣,吸引各方目光,一边趁着热闹,嘱令唐廷枢和盛宣怀,加大开矿采煤力度。开平矿务局正式成立,大量招聘矿工,扩大开采规模,出矿产煤量猛增。又命洋行买办广东香山人郑观应,筹办上海机器织布局,招股集资,订购轧花、纺纱、织布等机器设备,装机投产,开创中国机器织布先河。

直到此时,众僚才明白过来,李鸿章奏办电报,不过虚晃一枪,目的是转移朝廷上下注意力,为开矿采煤和筹办机器,排除干扰,赢得宝贵空间。亏李鸿章想得出这种手段,借风吹火,声东击西,杀出血路,谋求拓展,可谓处心积虑。众僚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李鸿章却无奈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实属迫不得已。不难想象,哪天不必窝里斗,君臣齐心,上下戮力,放开手脚大干,可办好多实事!”

众人点头说是,跟着叹息一回。薛福成道:“煤铁已开采出来,正派上大用场,机器织布也卓见成效,即使众臣再怎么反对,料想也难动摇两宫与总理衙门信心。令人担忧的是,电报也属非办不可之事,国人不办,洋人会办,今天不办,明天得办,群臣却久存偏见,恨之入骨,死死咬住不放,不知相国有无破局良策?”李鸿章道:“良策也不多,无非又将群臣目光吸引到其他事物上去。”众僚齐声问道:“其他什么事物?”

没待李鸿章开口,周馥推门进来,笑道:“相国看看谁来啦?”众人抬头,只见唐廷枢出现在门口。李鸿章嚯的一声站起身,上前抓住唐廷枢双手,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嘴里连连道:“看景星(唐廷枢)又黑又瘦又憔悴,就知开矿采煤不容易。辛苦啦,辛苦啦!来来来,先坐下,喘口气,再慢慢说话。”

唐廷枢跟各位打过招呼,挨李鸿章坐下。李鸿章接过衙役呈上的热茶,递到唐廷枢手上。唐廷枢咕噜咕噜喝干杯里茶水,又接过李鸿章亲自削好的梨子,张嘴咬上一大口,开始禀告矿煤开采情况。开平煤矿使用先进机器,洋人技师技术又好,所雇矿工卖力肯干,开采效率自然高。煤质也不错,不比洋煤差。自办煤矿,自采自用,煤质优良,前景乐观。李鸿章频频点头,笑望唐廷枢道:“制造机器,启动轮船,不可片刻没有煤炭。换言之,能开采出优质煤炭,制造和机器开动就有动力来源,求富图强就有可靠保证。若多些景星这样愿吃苦肯实干的能人,把实业扎扎实实办起来,办出规模,办出效益,大清何愁甩不掉贫弱落后帽子,尽快赶上西洋,与诸强国一决高下?”

见李鸿章如此推崇唐廷枢,在座众人又嫉妒,又羡慕,出口恭维,说他挺身而出,开矿采煤,开创中国亘古未有之伟业,卓有成效,实属大清大功臣。唐廷枢说:“不是相国大力栽培,委以重任,又巧施手段,排除众臣干扰,为开矿采煤创造良好条件,廷枢又能成何事?要说大功臣,相国才称得上大功臣。”

“谁是大功臣,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干成大事,富国强军,振兴大清。景星百忙中下山入津,想必不是来讨论归功于谁,估计有要事相商吧?”李鸿章笑笑道,“做实业,谋实务,不是耍花拳,玩绣腿,容不得弄虚作假,得落到实处,见出实效。应老夫所请,景星毅然离沪北上,开矿采煤,景星的事就是老夫的事,有何难处,只管道来,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为大清办事不易,总是阻力重重,可咱已铁了心,只要一息尚存,决不退缩,该呼吁呼吁,该奔走奔走,该出力出力,一定支持景星,把煤矿办下去,采出大量优质煤炭。”

说得唐廷枢感动不已,说:“大清风气未开,无论朝臣,还是民众,一个个脑袋疆化,不易接受新事,开矿采煤所遇困难,确非常人所能想象。不过有相国做坚强后盾,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廷枢亦在所不惜,定当咬紧牙根,弓起腰背,度过难关,把开平煤矿办好。入津拜见相国,有两件事要禀呈,一是煤矿开采规模在不断扩展,资金需求相应增大,廷枢准备南下苏沪,增筹股本,确保运转;二是机器开采,产煤量大,靠人畜运输,无能为力,还需相国奏请朝廷,恩准修筑运煤铁路,解决煤炭运输困难。”

运力即国力,无事商货往来,有事用兵运粮,都离不开交通。泰西诸国,幅员狭窄,已然铁路纵横,一日千里,中国面积广阔,没几条像样铁路,怎么行得通?李鸿章早有修筑铁路设想,若能借煤炭运输需要,试办铁路,先积累经验,日后再渐渐推行开去,又何乐而不为?只是如何争取朝廷支持,力排众议,还得费一番心机,仓促之间断难成事。

就在李鸿章沉吟之际,唐廷枢又道:“数天前挚甫(吴汝纶)北上替相国办差,在开平短暂逗留,廷枢请他参观煤矿,他见人畜运煤,颇为吃力,远远满足不了运输需求,提议修筑铁路,运煤出山。挚甫乃当今大才子,文笔了得,廷枢托其代拟奏折,交相国呈送朝廷,他满口答应,说回衙后尽快成稿。廷枢入衙,还想见见挚甫,看奏稿拟得如何。”

吴汝纶正在给李家子侄授课,李鸿章命衙役去环水楼里叫人。不大一会儿,吴汝纶出现在门口,见过唐廷枢,献上奏稿。唐廷枢粗粗一读,觉得不错,转呈李鸿章。李鸿章游览一遍,不觉连连叫绝:“真是好稿,两宫阅视,定会为之所动,恩准景星速办铁路。”

奏稿已成,唐廷枢放下心来,出衙离津,回了苏沪。李鸿章专门抽空,审定奏稿,取名为《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准备钦印装封,又犹豫起来,不免嘀咕道:“大清之事,即使非办不可,只要由老夫出面奏请,朝廷便会瞻前顾后,久拖不决,以为我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还不如另择大员具名,适时进呈,效果或许会更好。”

李鸿章独坐签押房,正愁找不到合适呈折人选,门房来报,说刘铭传到了衙署门外。李鸿章眼前一亮,出衙迎住刘铭传,笑道:“省三(刘铭传)来得正好,老夫已等你多时。”

刘铭传上前施过礼,随李鸿章来到后衙书房。将帅落座,家仆献上烟茶果品,李鸿章朗声道:“省三收到军机处调令啦?”刘铭传道:“相国比末将更清楚,左宗棠入疆后,就曾奏请皇上,愿分兵末将,西上助征,被末将找借口推掉。后楚军光复北疆,朝中收取伊犁声浪高涨,谕令左宗棠趁势进攻伊犁。左宗棠心中有数,驻伊俄军不比阿古柏乌合之众,不敢轻举妄动,再次奏请朝廷,调末将出山,亲率淮军西进,以合围伊犁,驱赶俄军。朝命如山,铭传不得不离开老家,北上入津,拜见相国,讨您老真言,再入京面圣。”

别看阿古柏横行新疆,动静闹得大,其实不过草莽英雄一个,左宗棠知道不难对付,才力主西征,以建盖世奇功。果然七万楚军出关后,几仗下来,阿古柏便被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翻越天山,逃往南疆。捷报传到北京,群情激昂,众臣纷纷奏请两宫,旨令左宗棠乘胜收取伊犁,将俄国红胡子兵赶出新疆。两宫让军机处拿主意,奕?与沈桂芬觉得俄军不是阿军,楚军可胜阿军,与俄军开战却毫无胜算。何况俄国有言在先,不过代清廷暂管伊犁,待新疆全境光复,再还伊犁于大清。也就是说伊犁有望通过和平手段要回,没必要与俄国闹翻,以强邻为敌,制造更大麻烦。可众臣不可理喻,说有七万得胜楚军,别说收复伊犁,就是征服俄罗斯甚至英法强国,都不在话下。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话,两宫岂敢当真?又不愿捂住众臣嘴巴,逼他们把话吞回去,转而征求李鸿章意见。李鸿章不想过问西北战事,故意装痴,缄口不声。两宫迫于无奈,谕令左宗棠,要他便宜行事,征不征讨伊犁,他自己看着办。左宗棠不愿一世英名毁在伊犁城下,又担心朝臣骂自己只会打内战,不敢碰洋人,故意奏调刘铭传率军西进,待楚军收复南疆后,再配合淮军,共围伊犁,取胜功归楚军,战败过在淮军。其实调淮军不过是个幌子,李鸿章不是颟顸朝臣,深知俄国得罪不起,断然不会让刘铭传领军西进。只要淮军按兵不动,楚军就有充足理由放弃伊犁,全力进攻南疆。

左宗棠实在狡猾,两宫要他便宜行事,他飞起一脚,把皮球踢到你李鸿章怀里,自己躲到一边,冷着两眼,观看热闹。李鸿章别无他法,只有坐等刘铭传到来,再联手化解困局。刘铭传出现于天津,李鸿章也已想好对策,笑问道:“省三此番北上,是应召还是拒旨?”刘铭传沉思道:“左宗棠一贯好大喜功,若俄军好对付,伊犁轻易可得,又岂肯让功于人,煞费苦心奏调淮军?记得当年淮军平定苏南,朝廷三番五次催促相国北上助攻金陵,相国不愿与曾氏兄弟争功,调兵南攻湖州,左宗棠担心嘴边肥肉被夺走,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从此恨死相国。如今楚军收复北疆,伊犁触手可及,左宗棠见功不取,反而奏调淮军西征,其居心何在,不一目了然么?咱自然不能轻易上当。”

这就是刘铭传,与一般武将不同,粗中有细,智勇兼备。李鸿章笑道:“省三说到了老夫心里,淮军断不能往左宗棠布下的套子里跳,轻率西进。”刘铭传说:“只是皇上三令五申,命我出征,抗旨不从,该当何罪?当年大裁军,淮军有所保留,撤半存半,意在应不时之需,眼下正是用兵之际,末将缩着脑袋,退避三舍,激怒圣上,又如何是好?”

李鸿章笑道:“你我身为朝臣,不激怒圣上,还去激怒谁?圣上就是用来激怒的嘛。想老夫事君大半辈子,领旨无数,抗旨亦属家常便饭,该从则从,该抗则抗。不然圣命一下,无论好歹,只管照旨执行,一旦坏了大事,过在自己,罪有应得,倒也无所谓,贻害国家,影响大清求富图强,落后挨打,则属莫大失职,良心不安哪。”

闻听此言,刘铭传就知李鸿章已有高招,暗暗松下一口气,笑问道:“相国有何指令,只管下达,末将洗耳恭听。”李鸿章没下达指令,却无头无脑问道:“征发剿捻,省三冲锋在前,体无完肤,不知伤好得如何?”刘铭传说:“承蒙相国关爱,末将回乡疗养多年,身上创伤已愈合得差不多。”李鸿章说:“这就好。没个好身体,如何报效君国!听说过英籍西医马根济吧?自给我老师和倭仁诊过病后,马根济名声大振,在津开起西医诊所,每日门庭若市,求诊者络绎不绝。我家内人有啥病症,中医久治不愈,转请马根济看西医,每每药到病除。省三既已至津,就多待些时日,老夫请马根济给你疗疗创伤,以免日后复发难受。”

老上司关爱,有意延请西医,给你疗伤,刘铭传自没话说。李鸿章嘱咐家仆,腾出后衙上房,安顿好刘铭传,再着人去请马根济。看在老朋友份上,马根济撂下其他病人,带着助手,赶往北洋署衙,掀开刘铭传衣服,亲自验看伤痛。刘铭传身经百战,从头到脚,没几处完好皮肉,说伤痕累累,一点都不夸张。只是过去多年,创口已然愈合,仅数处枪弹碎片嵌得过深,取不干净,偶遇天气变化,发作生疼,苦不堪言。马根济便掏出手术刀,重开创口,清渣洗污,刮骨疗伤。尔后绑上石膏,缠紧纱布,再打针消炎,让刘铭传慢慢康复。

做上两个疗程,伤痛好得差不多,马根济准备给病人取石膏,拆纱布,李鸿章赶忙制止,说还没到时候。马根济不解道:“给密司刘疗伤的是我马根济,还是你李相国?”李鸿章笑道:“当然是你马大夫,没人埋没你的功劳。”马根济道:“那我要给病人做处理,你凭啥说没到时候?”李鸿章说:“密司刘得赴京面圣,动作太慢,圣上降罪下来,担当不起。反正石膏迟取早取,纱布迟拆早拆,无伤大雅,待密司刘见过圣上,回津后再说吧。”

马根济拗不过李鸿章,征询刘铭传意见。刘铭传说:“铭传是病人,应该听医生的。可铭传还是相国部属,自然也得听相国的。”马根济道:“那你到底听谁的?总不可能既听我的,取掉石膏,拆除纱布,又听相国的,仍绑着石膏,缠着纱布吧?”刘铭传道:“铭传先听相国的,留着石膏和纱布,入京见过皇上,再听医生的,取下石膏,拆去纱布。”

大概从医以来,还没见过如此奇怪的病人,马根济大惑不解,晃着脑袋,告辞而出。隔日李鸿章安排好轿子,亲自扶刘铭传入轿,说:“到得朝堂上,只管如实禀告,说是我请西医给你疗的伤。”刘铭传担心:“两宫圣明,不会见怪吧?”

“浑身是伤,不好熨帖,又怎么带兵打仗?你放心,两宫不会见怪的。”李鸿章莞尔一笑,掏出一份奏稿,“此乃吴汝纶代拟《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你署上自己名字,面圣时顺便呈给皇上。”刘铭传说:“末将一介武夫,置喙洋务,是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李鸿章说:“修筑铁路,方便交通,怎能说是闲事?你带伤回乡疗养,处江河之远,仍心忧天下,不忘大清自强,两宫自然感激,朝臣也会刮目相看。”

刘铭传高高兴兴接过奏稿,揖别李鸿章,由亲兵护卫,摇摇晃晃,面西而行。抵京入住贤良寺,自有军机处派人接洽,引领进宫。来到养心殿,众位王公大臣已位列两旁,见刘铭传头脸为纱布所缠,左腿右臂打着石膏,不觉眉头紧蹙,暗自嘀咕,这么个样子,如何领兵去打伊犁城里的红胡子?难道大清人已死光,再派不出像样武将?

刘铭传感觉得出众臣异样目光,艰难地趴到地上,跪不像跪,拜不像拜,别别扭扭,行使大礼。两宫透过帘子,瞧见刘铭传那怪模怪样,觉得滑稽可笑,格外开恩,赐坐矮几说话。刘铭传高声谢恩,却不肯坐,歪歪斜斜地站在地上。两宫也不勉强,问征发剿捻结束多年,为何伤痛还没痊愈。刘铭传说:“伤痛早已结痂,只是还有几处弹片铁屑嵌得太深,取不出来,留在体内,时有发作,痛苦难忍。承蒙皇上胜任,旨令西征,李鸿章担心微臣伤痛于身,不方便行军作战,耽误军国大事,特请洋医重开创口,刮骨疗伤,好让我轻松出阵。”

慈禧几分感动,说:“你身上伤几时能好熨帖?”刘铭传说:“好熨帖还得假以时日,然西北战事正急,容不得微臣慢慢养伤,微臣可带伤领军出征,太后只管放心。”

慈禧转问其他大臣,众人都说刘铭传伤口未合,如何带得了兵,打得了仗?还是另选将领为妥。刘铭传偏要力争,说从军以来,带伤出阵,纯属家常便饭,没啥可稀奇的。还故意逞能,又是扬手踢腿,又是昂首挺胸,直痛得龇牙咧嘴,额角冷汗直流。

慈禧看在眼里,心想不是李鸿章耍鬼,叫刘铭传上殿演戏吧?毕竟李鸿章心明眼亮,知道不可与俄开畔,又不便插手西战,与朝臣争执,才故意让刘铭传打上石膏,绑了纱布,做样子给咱们瞧,以免去率军远征之苦,也省得劳民伤财,留些银子办洋务,兴海防。还是李鸿章手段多,对付洋人一套一套的,糊弄朝臣也有办法。

想到这里,慈禧暗暗舒口气,发话道:“刘铭传忠心可鉴,难能可贵。然你满身纱布石膏,派你出征,皇上于心不忍不说,俄国人见着,以为大清无人,你已这个样子,还要冲锋陷阵。还是另选能将,择时出征,刘铭传依然回老家,继续养你的伤去吧。”

刘铭传还要说什么,大臣们实在看不过去,指责道:“刘铭传你也太狂妄了点,以为咱堂堂大清,就你姓刘的能上阵打仗,其他人都是酒囊饭袋,是不是?闭上你的臭嘴吧,没有你刘铭传,左宗棠照样可消灭红胡子,收复全疆。”

刘铭传这才低头认乖,不再妄言西征。却不肯退堂,从身上掏出《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请两宫阅览。大太监李莲英瞧瞧帘后两宫,上前接过折稿,清清嗓眼,高声念起来。没念上几行,朝堂上便骂声四起,如开锅的沸水,一片哗然,将李莲英声音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