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妥玛哪里知道,李鸿章天生喜欢与洋人打交道,洋人也格外崇拜他,非常乐意与他交往。尤其美国驻津副领事毕格德,自随秘鲁使臣加雷见过李鸿章后,被他心目的中国格兰特所深深折服,竟扔掉副领事美差,跑进北洋衙署,请主人收留,愿免费为其服务,只要管饭管住就行。其时吴汝纶已离皖至津,在环水楼里教授李家子侄,李鸿章觉得已进入海洋时代,孩子们仅习本国诗文已远远不够,便让毕德格留下来教孩子们西语西学,薪金与吴汝纶一视同仁。李家子侄聪颖,学啥会啥,李鸿章很羡慕,要毕德格也教自己英语。可毕竟年过半百,加之公务繁巨,欲学成一门外语,又谈何容易?不学西语,对外界一无所知,如何兴洋务,办外交?李鸿章不死心,灵机一动,对毕德格说:“此生没法学成西语,实属遗憾,就请毕将军用汉语为敝人念欧美著作如何?”毕将军最敬李鸿章,自是欣然应允。从此李鸿章只要稍稍有空,就步入环水楼,躲进听潮轩,听毕德格念诵外文著作,一边记下要点和关键内容,过后再与毕德格细细讨论,深化理解。就这样,李鸿章“耳读”了大量英法德意俄诸语经济政治和文学方面的名著,其中也包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还有《道德情操论》。
得到威妥玛肯定,李鸿章越发来劲,说:“比之《国富论》,本督更喜欢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威妥玛说:“此话怎讲?”李鸿章说:“《道德情操论》推崇行为适当之说,认为人之行为,并无绝对的对与错,只有适当与过当,适当则对,过当则错。这与中国的中庸之道异曲同工,颇有相通之处。比如两国交往,肯定会产生摩擦,摩擦不可怕,只要能自我控制,别太过份,又肯坐下来沟通交流,适当让步,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一切好办。”
李鸿章一席话,有效缓解了紧张而尴尬气氛,威妥玛紧绷的脸色松弛下来,开始叙述滇案发生过程。威妥玛嘴里的滇案,与英领事说的差不太多,略区别于岑毓英所报。威妥玛认定,马嘉理死于云南军方之手,并非野人所杀。这正是滇案之要害,若是野人所干,还好说话,若系云南军方动作,便属朝廷行为,性质完全不同。可惜李鸿章不在滇案现场,无法判断真伪,只得问威妥玛道:“威使凭什么判定,马嘉理死于云南军方,并非野人之手?”
“围攻探路队的团勇身着清兵号衣,难道不是云南军方,还是野夷游匪不成?”威妥玛拿出柏郎信函,让李鸿章过目,发现是英文,又从包里掏出译稿,“我给总理衙门也送了份中文稿,恭亲王出示岑毓英信函,予以抵赖,令人难以置信。”
柏郎信函里也反复强调,探路队受到身穿清军号衣的团勇围堵,其战斗力还很强,若非柏郎及时下令撤退,早被全歼殆尽。看到这里,李鸿章心里已然明白,滇案八九系岑毓英阴使李珍国所为。倒不是完全相信柏郎所言,是李鸿章太了解大清官员德性,一见洋人踏入中国土地,就视为奇耻大辱,又恨又怕,明里不敢怎么样,背后频使阴招,做小动作,且自以为是忠君爱国。而一旦挑衅起变,闹出大乱子,又束手无策,坐视事态恶化,最后只能朝廷出面揩屁股,签订条约,赔偿款项,以惨重代价平息危机。
李鸿章无声而叹,心知此类乱象层出不穷,皆缘于国人奇特的畸形心理,即匪夷所思的天朝心态,外加弱民心理,凡事只要涉及洋人,不论是非曲直,都会往华夷大防上面扯,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洋人多瞄中国一眼,便觉动机不纯,背后有鬼,亡我之心不死。一说贸易和实业,必定是经济掠夺。一论传教与西学,定然是文化入侵。一讲西医,肯定会拿活人做试验。一提铁路,必然窥视清国国防要塞。至于开矿办电报,不用说便是破坏龙脉,摄人魂魄,要叫大清亡种亡国。
肚子里这么嘀咕,当着威妥玛,李鸿章还得强撑门面,为自家人辩护几句,指着柏郎信函译稿道:“柏郎说探险队受到身着号衣的清兵围攻,威使怎能肯定杀死马嘉理的人一定是清兵?毕竟马嘉理遇害时,柏郎没在一旁。”
这就是李鸿章厉害之处,总理衙门与威妥玛争吵大半年,竟然没察觉柏郎信里的逻辑漏洞,即探险队遭清兵围攻,并不能证明马嘉理死于清兵之手。威妥玛一惊,拿过柏郎信函原件与译稿,反复比对,上面确实没说是清兵杀死马嘉理,不过以围攻探险队的人身着清兵号衣,推测马嘉理为清兵所杀。
此乃本案关键之处,李鸿章未点破之前,连威妥玛本人都没意识到。威妥玛不得不暗暗佩服李鸿章眼光之毒辣。这才是高手,不经意间,便直抵问题核心。威妥玛自然更愿意与高手打交道。高手心明如镜,思路清晰,会以事实为依据,与你顺着逻辑脉络,探寻真相,最后以双方都能接受的适当方式,达成共识,真正解决问题。不像总理衙门那班混混,一脑浆糊,不明事理,不懂常识,你说红,他说白,你说寸,他说尺,你说云,他说雾,仿佛鸡同鸭讲,猫同狗戏,只能白白耗在那里,浪费大好时光。威妥玛正是没法再在北京耗下去,才跑到天津来,找李鸿章了难。
不过威妥玛也不是吃素的,反诘道:“既然围攻探险队的人是身着号衣的团勇,李相国又怎么能否定杀死马嘉理的不是清兵呢?”李鸿章笑道:“身着号衣也不见得就是清兵。云南太乱,私人武装,各路盗匪,也常冒充清兵,行凶作恶,为害乡里。”威妥玛张大嘴巴道:“还有这种咄咄怪事?”李鸿章说:“中国之大,无奇不有。马嘉理是不是清兵所杀,柏郎说的不算,你我两人说的更不能作数,还得总理衙门奏派专门钦差入滇查明,再下结论。”
提到总理衙门,威妥玛又来了火,抱怨道:“总理衙门那帮老爷,害人得很。外使每每有事上门,他们又是茶,又是果,又是水烟,甚至酒饭款待,客气得不得了。可一旦谈论正事,一个个闭住嘴巴,谁也不肯吭声,位高重臣看亲王,先进旧臣看重臣,后进新臣看旧臣,非得亲王开口发话,尔后重臣咧嘴称善,旧臣开口叫好,新臣随声附和,一团和气的样子。”
李鸿章常去总理衙门和军机处走动,没少领教这种衙门作风。却又不好说啥,只能打声哈哈,掩盖过去。威妥玛又道:“今春咱去了趟日本,多次进出官衙,官员们待人诚恳,态度端正,无论对洋人还是日本自国人,皆能一视同仁,公正对待。办事认真负责,有条有理,又快又好,效率非常高。仅从中日两国官府官员行为便可断定,要不了多久,日本就会超过中国,日后威胁中国的,不是咱英法德美,而是大清所不齿的蕞尔小国日本。”
这正是最让李鸿章痛心疾首的地方。他也不止一次两次听有识之士说起,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风气焕然一新,从官方到民间,人人憋着一口气,刻苦努力,发奋图强,非赶超甚至压倒中国不可。李鸿章不寒而栗,不知如何回答威妥玛好,只得将话题扯回去,道:“威使既然到了天津,鸿章作为北洋大臣,有过问外交的职责,你还是留下来,待我督促总理衙门,先了解滇案真相,再据此商议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
李鸿章毕竟不是总理衙门那帮老爷,话能说到点子上,又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威妥玛也就答应留在天津,静候北京消息。
留住威妥玛,李鸿章赶紧回北洋衙署,给总理衙门写信,建议委派钦差大臣赴滇查案,弄清事实真相,捉拿杀害马嘉理的凶手,惩处相关责任人,给予英方赔偿,以尽快平息风波。
见过李鸿章信函,总理衙门才猛然想起,有必要查清滇案真相。原来只顾争论该战还是该和,该爱国还是该卖国,争论来,争论去,争不出名堂,还得回到案情本身,从查案入手。可又派谁赴滇好呢?每每触及到洋人,朝臣们隔空喊打,起劲得很,真要他们站出来,着手处理外交,则一个个把脑袋缩到裤裆里,再不敢往前伸半寸,生怕被洋人吃掉似的。
总理衙门正在犯难,翁同龢借给光绪授课空档,向负责儿皇起居的奕(左讠右睘)推荐一人,这便是湖广总督李瀚章。见李家兄弟一南一北占据两个总督位置,且李鸿章还荣膺首席阁揆文华殿大学士,翁同龢心里很不是滋味,故意唆使奕(左讠右睘),把谁都不敢惹的滇案派给李瀚章,顺便将李鸿章套住,这样兄弟俩都被系死一根绳上,他好一旁看热闹,开心一把。
奕(左讠右睘)听信翁同龢,跑到两宫面前,道出李瀚章名字。两宫正愁派不出合适朝臣,也只能打外臣主意,指名道姓,着李瀚章入滇查案。李瀚章没法抗旨,只好硬着头皮西行。
得知朝廷把差事派给大哥,李鸿章就知何人出的点子。兄弟俩一个湖广总督,一个直隶总督,本来与滇案毫无瓜葛,这下大哥被牵扯进去,自己看来也没法脱得了干系。李鸿章担心大哥入滇后吃亏,赶紧给岑毓英去信,警告他别鲁莽行事,惹恼缅甸边境英军,可不是好玩儿的。与英国打了几十年的仗,从没赢过,你岑毓英也不可能例外,务必配合钦差大臣,认真查出事实真相,尽快解决中英纠纷,才是上策。
展阅李鸿章信件,岑毓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配合李瀚章查案。李瀚章得维护岑毓英,把马嘉理之死往野人身上推。总理衙门对真相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滇案结论出自李家大哥李瀚章,正好把李家老二李鸿章也套到一起,函令他赶紧找仍留在天津的威妥玛交涉,意思是无论好歹,都是你李家兄弟的事,朝廷正好躲一旁歇凉去。
中英两国外交纠纷,就这样成为李家私事。可李鸿章没时间区分公私,既已钻进翁同龢布下的套子里,就得设法解套,自我了结。当即跑到英领事馆,给威妥玛宣布大哥调查结论。这与岑毓英所说没啥不同,威妥玛自然不能认可。恰在此时,李珍国擅离腾越,不知去向,据说已逃入滇缅边境大山,做了山大王。李珍国本就出身团练,与云南山匪水盗或私家武装瓜葛很深,见滇案越闹越大,担心罪责难逃,索性拍屁股走人,上山重操旧业。
这正好给了威妥玛把柄,他认准马嘉理定系李珍国派人所杀无疑,不然这小子逃跑干啥?威妥玛强烈要求清廷,立即派兵入滇剿匪,或干脆让驻缅英兵进山捉拿李珍国,连同岑毓英一起押解北京,由他亲自审问,弄出真相。
李鸿章没法答应威妥玛,变得更加被动。威妥玛意识到李鸿章做不了主,质问道:“你把我留在天津,我一待就是四五十天,你总得露个底,朝廷是否已授权于你,滇案由你说了算?”李鸿章如实道:“朝廷暂时还没授权于我。不过我是北洋大臣,有权处理外交事务。”
“朝廷没给你授权,我还留在天津干吗?”威妥玛又气又急,愤然离津,去了烟台。随即英军司令便以维护本国益权为借口,率舰队自烟台驶向天津。威妥玛又通过英国政府,向清廷发出最后通牒。总理衙门慌成一团,别无他法,又令李鸿章,继续与威妥玛周旋,说朝廷正在商量解决方案。恰逢文祥因病逝世,李鸿章赶往烟台,对威妥玛道:“中国有个传统,叫人死为大。文祥是满大臣,德高望重,朝廷得为其举行隆重丧葬和悼念仪式,还请威使看在死者份上,再宽限些时日,待朝廷腾出精力,安排能员接替文祥,定会专心处理滇案。”
文祥协助恭亲王奕?掌管军机处与总理衙门多年,威妥玛常与他打交道,彼此多少有些交情,说是老朋友也不为过。眼下老友尸骨未寒,总理衙门正忙他丧事,威妥玛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耐住性子,等待下文。
一等等到光绪二年(1876)春天,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沈桂芬顶替文祥,成为总理衙门大臣,接手滇案。威妥玛重拟谈判求件:惩处杀害马嘉理凶手,解押岑毓英、李珍国入京受审,开辟缅滇商业通道,在滇川设置英领事馆,订立中英贸易章程,免收英商厘金,增开海河通商口岸,赔偿二十万两银子等等。
沈桂芬是李鸿章同年进士,两人关系不错,特发函天津问计。李鸿章觉得案子一拖一年多,只能答应威妥玛要求,否则再拖延下去,于大清更不利。沈桂芬奏请两宫,两宫犹豫不决,召集群臣,展开廷议。群臣不问青红皂白,张开嘴巴就喊打,说只需大黄芒硝一剂,英人立毙。喊声最响的是翁同龢几位,他们最想把事情闹大,朝廷追究下来,李瀚章与李鸿章兄弟难辞其咎,被开缺回家,甚至丢掉狗脑袋,他们可以顺位递补,好好风光一回。
廷议议而不决,威妥玛忍无可忍,降下使馆楼前的米字旗,率领馆员,离京赴津,去会英军司令,准备采取进一步行动。英舰队北移津门期间,李鸿章没少跟英军司令接触,说服他确信中英闹翻,谁都没有好处。英军司令也就不敢盲从威妥玛,贸然用兵。威妥玛无奈,赶往码头,准备搭乘客轮南下,转道上海,回国面呈英皇,誓与中国开战。朝廷又紧张起来,束手无策之际,只得再请李鸿章出面,一定把威妥玛留在天津,不能放他回国。
去年威妥玛在天津一待四五十天,于事无补,定然不会再上李鸿章的当。可李鸿章还是匆匆追到码头,登上即将起航的津沪客轮,走进威妥玛卧舱,厚着脸皮,好言相留。威妥玛将李鸿章一番数落,继而恨铁不成钢道:“本使二十出头便背井离乡,来到贵国,前后办差三十五年,无时无事不维护贵国,只望贵国兴盛富强,中英友好通商,互利互惠。谁知贵国官吏太不争气,自咸丰以降,越来越不像样,说话办事,从来不按规矩,不依条例,随意任性如儿童玩过家家,仿佛活到成年,倒变回两三岁小孩,幼稚得不能再幼稚。贵国朝堂内外,君臣上下,常将内修外攘四字挂在嘴上,敢问相国大人,你们到底内修若何,外攘能否?恕本使直言,贵国不痛定思痛,改变恶气,发愤图强,恐怕内修是空话,外攘更不可能。要改变,最当紧尤在用人,非先换掉总理衙门当政者不可!”
此话难听,却句句属实,李鸿章没法辩驳,不无心虚道:“大清国政,非尔等外使可干预!”威妥玛道:“我没干预贵国国政之意,想干预也干预不了。贵国有句老话,叫物极必反,我已心灰意冷,只能任由两国绝交,我好回国安度晚年,过几天清静日子。”
李鸿章无言以对。汽笛已然鸣响,威妥玛道:“要启航啦,李相国下去吧。”
又不可能动武扣压威妥玛,李鸿章悻然出舱,走下客轮。回到北洋衙署,便具函秉报总理衙门,告知留不住威妥玛,两国断交看来已不可避免。总理衙门又发函,要李鸿章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威妥玛于上海,决不能放他离沪回国。
李鸿章只得尽力而为,写信给江苏巡抚丁日昌,要他去上海阻拦威妥玛。丁日昌见信而行,离开金陵,飞奔上海,赶往英国驻沪领事馆,求见威妥玛。威妥玛不肯露面,躲在馆里生闷气。越洋远轮离沪没两天,只能暂时滞留上海,静候下一趟。好在随身带着《寻律录》和《语言自迩集》两本著作,正好拿出来修订完善,打发无聊时光。还有一本中国线装古书《说文解字》,也从不离身,作为工具书,随时翻检。公务之余,威妥玛最热衷的便是中英语言对比研究,对汉字形音义颇有心得,成效卓著。
丁日昌绞尽脑汁,也没能见到威妥玛,只得急忙赶往天津,面复李鸿章,说:“要想留住威妥玛,只怕还得请赫德出面才行。赫德掌管海关总税务司,最不想看到中英破裂,他肯定愿意跑这个腿。”李鸿章说:“我也想到过赫德,琢磨着要不要建议沈桂芬,请赫德出一马,或许能留住威妥玛。又怕赫德做小动作,沈桂芬缺心眼,上他圈套还不知道。我曾让赫德帮忙联系英国船厂,订购蚊子船,他倒是踊跃,事情很快办妥,过后一个劲怂恿我成立海防司,交他亲自管带,说要给我打造一支世界一流海军出来。”
丁日昌问:“相国答应他没有?”李鸿章笑道:“没影儿的事,答应与没答应有何区别?也就含糊其辞,先哄他办了事再说。”丁日昌说:“要办海防,肯定得成立海防司。只是赫德已占据海关总司务司要位,日后海防司又受控于他,财权军权集于一人之手,大清如何自主?”李鸿章说:“正是有此顾忌,才没敢让沈桂芬找赫德,挽留威妥玛。”
丁日昌挠着脑门道:“只是真让威妥玛回国,唆使英皇,与中国开战,大清又要吃大亏。还是先让赫德跑趟上海,留住威妥玛再说。至于海防司,不是一天两天成立得起来的,就是到时赫德有啥过份要求,也总有办法应付。”
事已至此,李鸿章只得赶紧写信,交快马送给沈桂芬。沈桂芬不敢耽搁,跑到海关总税务司,请赫德救急。赫德似早知总理衙门会来找自己,撇开威妥玛,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海防筹划书》,交到沈桂芬手上。沈桂芬瞟了瞟,说:“眼下最当紧的不是海防,是先把威使留下,重回谈判桌上,尽快了结滇案。”赫德笑笑道:“挽留威使,交我就是,我明天就出京南下,去上海见威使。将《海防筹划书》交你,是请你转给恭亲王,促他早日下决心,成立海防司,我负责用英国先进手段,给你们管带海军。”
也是有求于赫德,沈桂芬无法拒绝他的“美意”,拿上《海防筹划书》,去恭王府请示奕?。奕?皱眉道:“赫德这小子,真会讨价还价。新疆用兵一年多来,已花去户部和各地解送银两两千多万,海防经费一削再削,两百万年预算拨付不足一半,咱哪来钱成立海防司?先口头答应赫德吧,让他留住威妥玛要紧。”
沈桂芬掉过头,又屁颠屁颠跑到海关总税务司,传达奕?指令。赫德这才高高兴兴,打马出京,至天津码头乘船,南抵上海。威妥玛知道赫德来意,不理不睬,依然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心修订他的书稿。赫德不可能破门而入,调动上海所有能调动的人脉关系,前往英领事馆喊门。威妥玛依然不为所动,闭门不出。人都见不着,有话递不进威妥玛耳朵,赫德也泄了气,只得回复沈桂芬,承认啃不动这块又老又顽固的硬骨头。
沈桂芬恼火得很,禀报奕?,问该怎么办好。奕?两手一摊,说:“我知道怎么办,早拿下威妥玛,哪会挨到今天,弄得如此被动?你还是去趟天津吧,与李鸿章好好商量商量,非得拿出有用手段,稳住威妥玛,别让他坏我大清大事。”
沈桂芬只好遵命,匆匆跑到天津,去北洋衙署见李鸿章。李鸿章把同年请入书房,商议半天,依然无计可施,肠子都快愁断。幕僚薛福成过意不去,走进书房,道:“福成推荐一个人,说不定能敲开威妥玛的门。”
两位正绝望之极,有人递上救命稻草,还不赶紧捞住?异口同声道:“庸庵(薛福成)有啥好人选,快快道来。”薛福成吐出三个字:“马建忠。”
两人一听,大失所望。李鸿章道:“赫德几乎把全上海华洋关系都调动起来,也没能见上威妥玛一面,威妥玛与马建忠无亲无故无交情,怎么会理睬他?”薛福成慢条斯理道:“马建忠与威妥玛确实毫无瓜葛,可两位大人别忘了,马威两人都是学问家。”
李鸿章心下一动,忙道:“庸庵赶紧往下说。”薛福成道:“据说威妥玛到沪后,天天躲在领事馆修订他的《寻律录》和《语言自迩集》。内容说起来好懂,就是借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沈桂芬问道:“这与马建忠有何关系?”薛福成道:“马建忠也热衷学问,以西语语法为参照,探索汉语句法与词法规律。句法也好,词法也罢,最后都得落到字形字义字音上面。威马两人,一个研究汉语注音,一个钻研汉语字词句,自然容易谈到一起去。”
李鸿章拍手叫好,大乐道:“原来庸庵是想让马建忠赶往上海,以讨教学问为名,接近威妥玛。”薛福成说:“威妥玛这辈子最得意的,并非他的外交生涯,是其对汉语注音卓有成效的研究,谁能与他探讨这方面的学问,他自然乐意。”
李鸿章当即找来马建忠,命其速速南下,去会威妥玛。作为天才学问家和汉语语法迷,马建忠手头就有威妥玛所著《寻律录》和《语言自迩集》,每有闲暇,便卷不离手,精研细读,颇有体悟。也早想当面就教于威妥玛,得到李鸿章差遣,正中下怀,草草打点行装,连夜赶往天津码头,登上货船,直奔上海而去。
抵达沪上,来到英国领事馆,马建忠没去敲威妥玛的房门,进了馆里食堂。食堂里有英国人,也有赴馆办差谈生意的中国人。窗边一位英国绅士,正在用餐,马建忠打量几眼,知是威妥玛,要了份西餐,过去坐到他对面。一位三十出头的中国年轻人,脑留长辫,嚼面包,啃牛排,喝牛奶;一位年近六十的英国老年人,西装革履,呷米饭,吃小炒,喝绿茶,两道别样风景,就这样拼到一张桌上,相映成趣。
这倒也没啥稀奇的,上海华洋杂处,中西不同肤色,不同习俗,不同语言,杂糅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常见得很。奇怪的是两人手里书本。马建忠边吃西餐,边低头阅读英版横排英文著作《语言自迩集》,威妥玛则边吃中餐,边埋首死啃线装竖排汉字古籍《说文解字》。没人读过这些书,也不好去凑热闹,都躲往其他桌子,以免影响他俩阅读。
虽说威马两人各自专注于眼前书本,渐渐还是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稍稍迟疑,几乎同时抬起头来,互相憋了一眼。马建忠毕竟年轻二十多岁,嘴皮子来得快,先操着流利英文,笑笑道:“先生读的是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吧?”
中国人英语能说如此地道的不多,威妥玛略觉惊讶,用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北京话道:“正是《说文解字》。年轻人读的《语言自迩集》吧?”马建忠继续用英语道:“《语言自迩集》乃末学枕边书,常读常新,获益匪浅。”威妥玛依然用北京话道:“此书是教英国人学汉语的,你是中国人,也用它学汉语?”马建忠道:“英国人可用它学汉语,我是中国人,可倒过来,用它学英语。”威妥玛诧异道:“此书还可帮助中国人学英语?”马建忠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反其道而行之,既然此书可由英而汉,自然也可逆反,由汉而英。”
说得威妥玛大乐,用中文道:“您是中国人,为何偏偏说英语?”马建忠操英语道:“您是英国人,为何偏偏说汉语?”威妥玛呵呵笑道:“中国不还有句老话,叫入乡随俗么?我回英国说英语,在中国土地上说汉语。”
“先生言之有理。”马建忠给对方打个拱手,改回汉语道:“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咱身在中国,确实该说汉文,要说英语,下次去到英国,再说也不为迟。”威妥玛翘起拇指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到哪座山就该唱哪支歌。然若没有山呢?”马建忠说:“没有山就不唱歌,读《语言自迩集》和《说文解字》。”
威妥玛哈哈大笑,说:“老夫来华三十六年,有个切身体会,就是比起中国人来,中国语言文字要好玩得多。”马建忠附和道:“末学有同感,人没文字好玩。”威妥玛道:“如‘穿衣吃饭’,‘衣’字读作平声,到‘衣锦还乡’里,‘衣’则读作去声,真有趣儿。”马建忠说:“此乃汉语里常见的破读现象。‘衣’读阴平,用的是衣服本义,为名词,属常读音。到‘衣锦还乡’里,‘衣’变成‘穿衣’的意思,为动词,得破读为去声,以示区别。照词法术语说法,此系名动用法,即名词用作动词。”
钻研汉语语言三十年,头次碰到知音,威妥玛喜不自胜,说:“照你的说法,《五蠹》有言‘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前一个‘王’字该读作阳平,为名词,后一个‘王’字该读作去声,为名动用法,是‘统治’的意思。老夫我没说错吧?”马建忠说:“没错没错。还有《论语》里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其‘说’字读成‘悦’,也是此理。”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就这样说到了一起。饭也已吃得差不多,威妥玛兴犹未了,主动邀请马建忠去住处小坐,说还有学问要讨教。马建忠说讨教不敢,随威妥玛走出餐厅。
到得威妥玛住处,主人倒上茶水,递给马建忠,转身拿出本《历代诗选》,翻到陶渊明《饮酒》篇,指着“采菊东篱下,倏然见南山”一联,说:“注解说此处的‘见’不读见,得读‘现’。照我理解,该是陶渊明采菊间歇,抬头望见南山,‘见’便是望见看见之意,说读‘现’,解释不通呀?”
马建忠笑笑道:“此处不仅涉及词法巧用,还需从修辞角度加以解释。说陶渊明采菊时抬头望见南山,错不到哪里去,然读‘见’为‘现’,意境更妙。想想陶渊明半醉半醒,已是物我两忘,主客合一,借醉扶篱采菊,菊高洁,人淡雅。恍惚之间,南山受到感应,倏然而至,呈现于前,人悠然,山悠然,山就是我,我就是山。就如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此中真意,该何等绝妙?”
“绝,实在是绝!怪不得陶诗如此受欢迎,确如《饮酒》篇里所说,此中有真意,叫人不喜欢都难啊。”威妥玛感慨几句,借题发挥起来,“要说中国,语言、诗词、书画、器物、饮食,什么都好,就是清廷官员有些古怪,不敢恭维。”
马建忠不怕威妥玛说中国不好,问道:“清廷官员怎么个古怪法?”威妥玛说:“清廷官员孤陋寡闻,鼠目寸光,却盲目自信,误以为中国位居世界中心,其余不是北狄,就是南蛮,不是西戎,就是东夷,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各国洋人,更是未经开化的蛮夷异端。比如咱英国,到清廷官员嘴里和文件里,不叫英国,叫英夷,滑稽不滑稽?”马建忠笑道:“照末学理解,说英国为英夷,倒也较为确切。”威妥玛不满道:“你又不是没去过欧洲,也敢不顾事实,信口开河。难道英国比中国野蛮落后?”
马建忠指指威妥玛面前的《说文解字》,说:“里面有注:夷者,平也,从大从弓。说白了,夷就是手执武器的人。英国所造坚船利炮,乃世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不然中国大门也不可能被你们洞开,故说英国为英夷,应该没错到哪里去。”
威妥玛哈哈大笑,说:“你是逗我开心吧。为这个夷字,我早查过《说文解字》,也是这么跟咱英国同仁解释的,可他们都摇头,笑我自欺欺人。说夷是手执武器的人不假,可英国人不仅仅有武器,还有哲学、科技、法律、文学、艺术、体育、建筑,有莎士比亚、培根、牛顿、瓦特、法拉第、达尔文。不幸在中国人观念里,只要手执武器,就是野蛮行为,属化外之人,只知打打杀杀,不知文明为何物。”
马建忠说:“先生批评得对,中国官员里确有不少花岗岩脑袋,只知天朝上国,不知世界文明,喜欢睁眼说瞎话。可随着中国与世界交流越见密切,求富自强步伐日渐加快,已有不少人意识到中国落后于世界,都希望取长补短,多向欧美特别是贵国学习,重振中华雄风。”
行走中国大地三十多年,见多自高自大的大清官员,想听到中国人承认落后于欧美,比登月还难。其实落后不可怕,能承认落后,正视落后,痛定思痛,急起直追,总有一天能赶上人家。诚恳而谦虚的人,自然令人心生好感,威妥玛就这样喜欢上了马建忠,又兴致勃勃,跟他聊起振兴大清的话题。马建忠全神贯注,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赞同几句。
聊着聊着,窗外夜色悄然降临。马建忠不好老占用威妥玛时间,站起身来,掏出一叠纸稿,呈给主人,说:“末学准备写部语法方面的书,名字都已想好,就叫《马氏文通》。这是部分初稿,还请先生抽空惠阅,不吝赐教。”
威妥玛随手翻翻,高高兴兴收下,嘴里说:“海洋时代到来,国际交往越来越多,语言学习至关重要,语法词法句法研究非常有价值。”起身送马建忠出门,嘱他改日再来叙话。
隔日上午,马建忠又出现在威妥玛面前,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这便是赫德。威妥玛就这样被马建忠留在了上海。奕?和沈桂芬闻讯,大喜过望,入禀两宫太后,授权李鸿章,代表朝廷和总理衙门,争取早日与威妥玛坐到一起,重启谈判。尔后召李鸿章赴京,商量谈判事宜。要谈判,首先得确定谈判地点。李鸿章偏不含糊表明观点说:“马嘉理案件,曲在中方,朝廷得放低姿态,让威妥玛来定谈判地点和时间。”
奕沈两人觉得也是,揣摩威妥玛会把地点定在哪儿。李鸿章道:“估计不会定天津。”沈桂芬说:“这是为何?”李鸿章说:“英国人喜欢踢足球,有主场客场之分,主场得天时地利人和,胜率往往比客场高。天津是我李鸿章主场,威妥玛自然不会往我主场跑。”沈桂芬说:“照少荃这么说,上海也是你主场,官商各界,不是你属下,就是你亲友,威妥玛占不到上风。”奕?笑道:“天津和上海是少荃主场,北京则是朝廷主场,威妥玛更不会来。”沈桂芬说:“北京还是总署(总理衙门)所在地,威妥玛看着咱们就烦,打死他都不会放北京谈判。”
京津沪都入不了威妥玛法眼,莫非会选择伦敦?伦敦远在万里之外,自然不可能。李鸿章说:“威妥玛也许会选择烟台。”沈桂芬说:“难道烟台是威妥玛主场?”李鸿章说:“烟台不仅有英领事馆,还有英军海军基地,说是威妥玛主场,也错不到哪里去。再说各国公使和领事,大都来自寒凉地带,耐冷不耐热,每年夏天都会去烟台避暑,在那里谈判,吹着凉爽海风,双方心情舒适,容易谈到一起去。”奕?担心道:“一个威妥玛已够让人头疼的,各国公使和领事全集中到一处,少荃怎么对付得过来?”李鸿章笑道:“下官就是要利用各国公使和领事,促成此次谈判成功。另外第二次鸦片战争背景下签订的《天津条约》太不平等,鸿章也想利用各国公使和领事集中烟台,重新修正调整,争些益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