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破例晋升阁揆,不喜反悲(1 / 1)

谁知李鸿章高兴得太早了点,事情远非他期望的美好。原来慈禧召入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各大臣,刚提出海防二字,便满堂蛤蟆叫,遭到质疑,说大清已有现成水师,另花大钱购置军舰,建立新式海军,纯属戴着斗笠打伞,多此一举。还说阿古柏闹得正凶,左宗棠急于进攻新疆,有钱也得先保疆防,哪顾得上海防?

慈禧又抛出李鸿章所议,说新疆处于数千里之外,遥不可及,海疆却近在咫尺,海防不固,京师不安。众臣辩驳道,英法德美诸国洋人远道而来,无非想跟大清通商,从中牟利,意不在中土,俄罗斯则比邻中国,侵占伊犁,与阿古柏打得火热,新疆不克,中原不宁。

说得慈禧心里也没了底,问奕?有何想法。奕?本来认同李鸿章见解,觉得海防重于疆防。若是以往,怎么想就怎么说,不会躲躲闪闪。可自新君登基以来,奕?变得畏首畏尾,肚子里有话,不会轻易出口。也怪不得他,立储风波一闹,不仅自己与奕(左讠右睘)关系变得微妙,儿子载澄与新君载湉之间也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还有传言说,光绪母子分离,婉贞思子心切,每次见到慈禧,老是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要回儿子。慈禧可怜妹妹,好言相慰,说母以子贵,答应以后让她做皇太后。婉贞说她没姐姐志向和才能,无意后宫。慈禧懂她心思,说奕(左讠右睘)负责儿子起居课业,不过权宜之计,以后还会有大用。至于什么大用,慈禧没有明说,传到奕?耳里,他最清楚此话含意,也就处处小心,生怕授人以柄,自己丢官去爵在其次,牵连载澄罪过就大了。连海防与疆防之轻重,奕?早有定见,也瞻前顾后,生怕言多有失,不小心得罪群臣和皇父,半天不敢出气。慈禧不好逼迫奕?,叹息一声,说:“可惜文祥一病不起,不能前来参加廷议,他若在场,自可给本宫拿主意。”

奕?不置可否,大臣们更加来劲,坚持疆防优先,消灭阿古柏再说。慈禧眼光又回到奕?身上。奕?这才张开嘴巴,说:“可否拿出李鸿章与左宗棠两人折子,誊抄数十份,明发各部各省,让文武百官各抒己见,再集思广益,决定海防与疆防孰重孰轻,孰先孰后。”

慈禧想想,照准奕?建议,将李左两人折子誊抄明发下去。

结果其实不难预见,满朝文武最看不惯李鸿章得势,凡经其嘴巴说出来的事,不管是好是坏,无论可行与否,都会劈头盖脸,一顿声讨和鞭挞。这次也不例外,听说李鸿章想购军舰,办海防,没有不愤起抗议的。理由跟廷议时王公大臣说法差不多,无非英法美德诸国眼里只有钱,俄国人却盯着中国大片土地,一日不拿掉阿古柏,大清一日不得安宁。

军机处又把众臣议论明发各处,李鸿章一见,觉得好笑之极,对手下幕僚道:“满朝文武都以为咱办海防,只是防英法美德,却忘了日本之存在。去年日本侵台,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另据日本回来的商贩说,日本又在打琉球国主意。台海系我领土,琉球为我属国,日本敢对台湾和琉球动手动脚,谁能保证他们不敢挑战大清?大清日后最大威胁,除万里以外的英法美德诸国,还有一水之隔的日本恶邻啊。”

许钤身与马建忠几位非常认同,说:“朝臣疆吏鼠目寸光,相国就上道折子,谈谈日本对大清的威胁,让他们长长眼界。”李鸿章叹道:“本督能做的,也只有上折争辩,除此别无他法。”连夜拟折,提醒朝廷,日本动作频繁,居心叵测,朝廷决不可轻视日本近邻,海防不固,总有一天人家会从海上打过来的。

清廷见到折子,又明发各部各省。众臣嘲笑李鸿章人大胆小,日本蕞尔小国,仿佛小小跳蚤,还能把被子拱起来不成?李鸿章只好再度上折,提出忠告,日本不是蕞尔小国,更不是被子下面的跳蚤,而是眼冒凶光蠢蠢欲动的恶狼。原来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痛下决心,改变旧制,研习西洋兵法,仿造铁路火车,开挖煤铁矿,置办电报,铸造洋钱,广借洋债,其势日张。还不断派出青年才俊,远赴英伦三岛,苦习西语、算学、律法、军事、机器制造、轮船驾驶,各大洋面的英国轮船上,没少见日本实习生。日本为何不学他国,专师英邦?原因也简单,日英皆行君主立宪制,都是岛国,且日本国土面积更大,人口更多,英国可以称霸世界,日本能不暗暗心动?说日本是蕞尔小国和拱不起被子的跳蚤,与说英国是蕞尔小国和拱不起被子的跳蚤,不一样好笑么?

李鸿章又由英国论及俄国。俄国强大不假,可其国土面积居世界之首,侵占他国土地的欲望自然没日本强。阿古柏新疆作乱,俄国能笼络他,大清也可怀柔安抚,就像西南藏回苗瑶诸族首领,准其自治,不照样相安无事么?况且大西北数千里荒漠,征战易,守土难,用兵易,安民难,就是收复回来,亦得不偿失。再说儒家传统,重王道,轻霸道,自古君臣都认为国家版图,并非愈大愈好。李商隐曾作诗云: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无论汉唐,吾皇开边意未已,备受后人诟病。正因如此,本朝康熙攻克雅克萨城,与俄人签订《尼布楚条约》,将原属中土的尼布楚拱手让给俄国。雍正更慷慨,还没开仗,就与俄订立《布连斯奇界约》和《恰克图条约》,把大片土地拱手让与俄国。康雍两朝号称盛世,国力雄厚,君臣乐意行使王道,觉得将蛮荒之地甩包袱送人,可为朝廷减轻负担,如今国力大不如前,还打肿脸子充胖子,硬着头皮与强邻比强弱,争高下,大可不必。

此折一上,满朝又是一片喧哗,叫嚷李鸿章肯定收了俄人大钱,才坚持送土地给俄国,卖国卖祖宗。最可恶者,公然污蔑康雍二帝,简直罪不容诛。还大批李鸿章欲购洋舰,筹办海防,实属数典忘祖,用夷变夏。又老调重弹,说什么洋人之长在机器,中国所贵在人心,立国需善用所长,制敌宜先知所畏。朝廷可恃者,乃华夏数千年礼义廉耻之维,列祖列宗之教泽。连天津教案也搬出来,说丰大业身挟利刃,施放洋枪,小民振臂一呼,立毙于空拳之下,足见民心可胜枪弹,只要礼教存,民心在,自可大败洋舰洋炮、洋器洋物。

礼教民心可胜洋器,完全是自欺欺人,慈禧看得出来,觉得还是李鸿章折子所言有道理,动了暂弃收复新疆之念。却依然犹豫不决,迟迟没有明确表态。李鸿章理解朝廷苦衷,琢磨着怎么助其痛下决心,把注意力放到海防上来。琢磨良久,忽灵机一动,心生一计,提笔给两宫上疏,请求趁新君登基之机,颁发懿旨,广开言路,让朝野官员就国计民生,建言献策,以供采摘实施。李鸿章用意是,海洋时代已然到来,有眼光的官员应诏陈言,必定离不开海防与洋务,只要言论呈入宫中,两宫掂量轻重,自会坚定信心,支持东南海防。

再度垂帘听政后,两宫也想做做从谏如流的姿态,见过李鸿章奏疏,立即颁下懿旨,广纳言策。各地果然反响强烈,言策纷纷送达北京。议题也如李鸿章所料,大都离不开海防与洋务。筹建海防,兴办洋务,最得力者便是李鸿章,有志者干脆直接走进三岔河口北洋衙署,求见李相国。李鸿章有求必见,北洋衙署门庭若市,热闹一时。

这一天衙署里来了一个特殊客人。门房报上名字,李鸿章眼前不禁为之一亮,大声传人进来!此人名叫薛福成,出身江苏无锡书香门第。其父薛湘系道光进士,尤其擅长八股文,文风独特,时人称为“薛调”,名噪天下。连曾国藩与李鸿章都曾坦言,能在科场告捷,皆因受薛调启发之故。在父亲影响下,薛福成从小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曾国藩自金陵北上剿捻,沿途遍贴招贤榜,薛福成献上万余字的《上曾侯书》,曾国藩读罢,赞赏不已,聘薛福成进入幕府,朝夕晤谈,问计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曾幕历练七年,颇有劳绩军功,被曾国藩保举为五品候补同知。直至曾国藩金陵逝世,薛福成南下苏州书局任职,受李鸿章与李瀚章兄弟之托,编纂曾国藩文集。估摸着曾氏文集已然编成,正要函邀薛福成来入幕,不想薛福成出现在眼前,李鸿章能不惊喜?

不用说,薛福成定是见到两宫懿旨,北上建言献策,转道天津,送交曾氏文集。李鸿章见书如见师,爱不释手,翻阅半天,命人搬进环水楼,收入藏书阁。然后带薛福成登楼,观书,望云,听潮,再步入品茶室,取潞水煮茶,谈天说地。说到朝廷新君登基,两宫纳言懿旨,李鸿章急切道:“庸庵可否出示应诏策论,让本督开开眼界?”

庸庵乃薛福成字号。薛福成也有请教李鸿章的意思,双手呈上《应诏陈言疏》。李鸿章接读,只见文词铿锵,议论纵横,不禁拍案叫绝。疏中提出治平六策和海防十条,句句说到李鸿章心坎里。其中治平六策为:养贤才、肃吏治、恤民隐、筹海运、练军实、裕财用;海防密议十条为:择交宜审、储才宜预、制器宜精、造船宜讲、商情宜恤、茶政宜理、开矿宜筹、水师宜练、铁甲船宜购、条约诸书宜颁发州县。

阅罢,李鸿章取出纸墨,挥毫具函,向奕?隆重推荐薛文。函成嘱咐薛福成,进京后务必先上恭王府,恭请奕?专呈《应诏陈言疏》入宫,自可直达天听。改日又设宴为薛福成饯行,执其手道:“见过恭亲王,立即返回天津,替我参赞文事,筹办海防。”

薛福成点头答应,由李鸿章亲兵护卫,打马直奔京师。进城入得恭王府,奕?看过李鸿章信函,拿着《应诏陈言疏》,赶紧入宫,进呈两宫太后。慈禧读罢,也倍加赞赏,令奕?将薛文明发各部省,一时朝野震动,人人争相传抄,成为议论热点。

《应诏陈言疏》就这样吹响海防洋务号角,加之各地有识之士,也纷纷上疏,倡议兴海防,办洋务,朝野由此基本形成共识,两宫太后外加军机与总理衙门各大臣,都觉得海防势在必行,不可言弃。不过话说得含蓄,叫疆防与海防并重。重不重,全在资费二字上,亦即两防财力分配大体相当,不偏不倚。

这自然是李鸿章最愿看到的结果。打仗打的银子,军饷有限,西北没法开战,西北无战,朝廷才有余力,支持东南海防。李鸿章心情大好,赶紧召集幕僚,坐下来细化早已初具雏形的海防筹办规划,以便尽快呈报朝廷批准,付诸实施。

忙得正欢,周盛传进城,入衙拜见李鸿章。李鸿章心里也记挂着小站军垦之事,周盛传不召自来,自然正中下怀,赶紧传他入内,到书房里叙话。

寒暄几句,周盛传言归正传,开始汇报军垦详情。清廷贫弱,各军粮饷长年供给不足,李鸿章不愿等米下锅,天津新城建成后,命盛军移屯小站,开垦退海之地,栽种水稻,自给自足。水稻水稻,自然离不开水,周盛传率军开挖马厂新河,引运河水灌溉稻田。又沿海岸修筑拦潮大堤,预防海潮侵袭。盛军士兵大都来自两淮乡间,吃得苦,耐得劳,加之周盛传领军得法,不到两年时间,军垦大见成效,喜获丰收。

李鸿章边听边点头,不时首肯赞扬几句。周盛传趁机建议道:“小站一带,地广人稀,扩垦余地很大。上年盛军哗变,逃走一批士兵,可否适当补员,用以扩垦?”李鸿章道:“补员扩垦,倒也可行。打算怎么个补员法?”周盛传说:“垦田不轻松,须吃得起苦,建议还是征召咱两淮子弟兵。”李鸿章沉吟道:“眼下并非战时,征召两淮兵,军机处只怕不会同意。”周盛传道:“不过征召数百近千人,又属补员,用不着惊动军机处吧?”

李鸿章想想道:“也行,军机处办事一向拖沓,咨文来来去去,太耽误时间。况且历来军队补员,无定例可循,军机处也答复不了。不过动作尽量小点,以民工名义,分成分批征召,一次两三百人,以免引起地方官府注意。”

补员要求得到李鸿章应允,此行目的达到,周盛传松下一口气,道:“末将离营时,还给相国带来份薄礼。”李鸿章道:“薄礼?什么薄礼?”周盛传说:“几袋小站米。”李鸿章道:“小站米?盛军种的小站米?快快拿来,让我见识见识。”

周盛传起身出门,吩咐随侍亲兵,扛米进屋。打开米袋,只见米粒饱满光亮,散发着好闻的清香。李鸿章抓一把放手上,又是闻,又是瞧,道:“米相如此中看,口味应该也不错吧?”周盛传说:“相国可让后厨煮一顿尝尝,便可得知。”

李鸿章召进衙役,送米入厨。米熟出锅,请各幕僚一起来尝鲜。还在饭堂外面,就闻饭香扑鼻,诱得各位直咽口水。到得桌前,端碗扒上一口,一个个忍不住连连叫好,说是从没吃过如此香软可口的米饭。李鸿章顾不得斯文,三两下扒掉大半碗,这才抬头道:“咱东奔西跑,吃过千家食,咽过万家粮,口感如此好的米饭,确是头回享用。两淮盛产稻米,要说米质还算不错,却没法与小站米比,到底是何道理?”

周盛传笑道:“其一是小站土好水好,两淮土地无法相比。”众僚问:“小站水土好在哪里?”周盛传说:“小站一带属退海之地,本就很肥沃,且运河源自黄河,水含淤泥,腐殖丰富,灌溉水稻,自然既丰产,米质又好。”幕僚又问:“其二呢?”周盛传说:“其二是北方气温低,水稻生长期长,充分吸收水土养分,这便是小站米有营养又好吃的原因。”

众人很认可,许钤身笑问周盛传道:“盛军还要不要文员?咱干脆投入盛军,给周将军当差,天天有小站米吃。”周盛传笑道:“许道见笑,您与在座众兄弟都是大才,盛军塘太小,哪容不下诸位?兄弟们喜欢小站米,末将按时送米进城,确保各位餐餐有小站米吃。”

许钤身刚被李鸿章保为道员衔,故周盛传有此称呼。许钤身道:“你有这份美意,明天就送些来,免得过后忘记。”周盛传自然答应,第二天便让营官拉了几马车小站米,入衙分送各幕僚。众人顿顿有小站米吃,欢喜不已。

小站米从此美名远扬,无人不晓。天津大小官员和富商,还有各国驻津洋人,都想方设法进购小站米食用。外地官商到了天津,入饭馆吃请请吃,亦非小站米不食。以至天津城里饭店,只要弄得到小站米,必定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连江南首富胡雪岩北上办差,也转道天津,寻思弄些小站米,带到北京去走门子。小站米由盛军生产,胡雪岩入津伊始,就找到许钤身门上,让他想办法。许钤身南赴上海为轮船招商局斡旋时,受过胡雪岩优待,而今胡雪岩远道而来,这么点小小要求,自然得满足人家。许钤身亲自出城去见周盛传,弄了几袋上等小站米,赠给胡雪岩。胡雪岩感激不尽,物色天津最豪华酒馆,摆下盛宴,答谢许钤身。许钤身道:“胡老板到了天津,该钤身尽地主之谊,这顿饭总得给我面子,让我来请。”

“许道请也可以。”胡雪岩道,从身上拿出张银票,塞到许钤身怀里,“雪岩来得匆忙,没啥准备,还请许道笑纳。”许钤身黑着脸道:“你啥意思嘛,怕我没带银子,请不起这顿饭不成?”胡雪岩笑笑道:“许道说哪里话?小站米珍贵,你出此大力,给我弄到手,适当给点劳务费,不应该吗?欠您情太多,雪岩心里过意不去呀。”

许钤身收下银票,暗想还是有钱人大方,出手阔绰。心下受用,酒也就喝得痛快,不知不觉已有些微醺。话也多起来,忍不住问道:“胡老板此行,不是替左宗棠跑差吧?”胡雪岩道:“许道莫不是神仙?怎么未卜先知?”

许钤身喝口酒,笑笑道:“不是神仙也知道,你是大老板,忙不完的生意,突然出现在天津,肯定有大差要办。眼下李相国要兴海防,左宗棠要攻新疆,朝廷财力有限,顾得东南,顾不得西北,顾得西北,顾不得东南,左右为难。本来两宫举棋不定,薛福成一道《应诏陈言疏》,弄得朝野尽知,渐渐倾向于海防,左宗棠心里发急,只苦于远在兰州,没法回京力争,只好托你老人家,给他入京活动。”

都说许钤身聪明绝顶,果然名不虚传。胡雪岩心里不服不行,望眼醉意蒙眬的许钤身,说:“假设你是我,此番入京,怎么才能如愿完成左帅使命?”许钤身笑道:“你是胡雪岩,我是许钤身,我怎么会是你呢?”胡雪岩笑笑道:“不是假设吗?”又掏张银票出来,放许钤身前面,故意在上面拍拍,道:“假设你是我,到了京都,该从何处着手?”

银票真诱人,许钤身半醒半醉间,自作聪明道:“假设我是你胡雪岩,只要两句话,就可吓软朝廷,乖乖听我的。”胡雪岩说:“哪两句话?”许钤身说:“一句话是,只要俄国人占领新疆,就会进攻内蒙,继而威逼北京。”胡雪岩追问道:“第二句话呢?”许钤身道:“第二句话嘛,自然关涉咱们李相国。”胡雪岩说:“怎么关涉李相国?”

许钤身用力眨着有些沉重的眼皮,指指胡雪岩鼻子,说:“你这红顶商人,毕竟只是商人,不了解朝廷心思。”胡雪岩说:“朝廷什么心思?”许钤身说:“朝廷乃满人朝廷,对汉员一直心存芥蒂。就是李相国如此忠心耿耿,朝廷也老不放心,怀疑他会有图谋。”胡雪岩道:“李相国有何图谋?”许钤身说:“我可没说李相国有图谋,只说朝廷怀疑他有图谋。”

胡雪岩举杯敬过许钤身,又拿出一纸大额银票,搁到许钤身身前,说:“朝廷到底怀疑李相国有何图谋呢?”许钤身眼盯银票,嘴里嘿嘿道:“害怕相国心怀不轨,取大清而代之呗。”胡雪岩说:“何以见得?”许钤身道:“李相国握有淮军,还要办什么新式海军,天津离北京又近在咫尺,犹如卧榻之侧,朝廷能不担惊受怕?”

胡雪岩给许钤身满上酒,道:“是你胡思乱想,谁不知李相国忠心可鉴?征剿太平军,讨伐东西捻军,李相国手握重兵,毫无异心,如今天下平定,淮军裁撤过半,余者分驻各地,朝廷怎么还会怀疑他老人家呢?你这话不可信,太不可信。”

许钤身已全身发软,却还是抖着手腕,端过杯子,咕噜咕噜喝干里面的酒,含混不清道:“你不信是吧?你到了北京,只要透露说,盛军已在小站开垦出大片稻田,种出小站米,还不肯满足,又想着征召淮勇补员,扩大军垦面积,保证吓尿两宫太后。”

话没说完,许钤身头一歪,身子一塌,缩到桌子下面。

酒罢送走许钤身,回到客馆,胡雪岩写信给左宗棠,细述与许钤身会面情形。信函交人飞送西北,再带着随从,离津直奔北京。

进城后,胡雪岩哪里没去,先赶往文府,买通门房,求见文祥。门房说文中堂病入膏肓,没法会客。胡雪岩早知文祥病重,说见文祥,不过是个借口,真正要见的是文子文熙治。文熙治好说话,门房通报进去,马上得到许可,带着胡雪岩,穿廊过厅,进入后堂。

文熙治久闻江南首富胡雪岩大名,自然客气,让座看茶。胡雪岩不坐,掏出银票,压到杯底,故作神秘道:“雪岩有话要说,又怕隔墙有耳,如何是好?”

看在银票份上,文熙治带胡雪岩去了密室。刚关上门,点亮灯,胡雪岩便从袖底抽出两页字纸,递向文熙治。文熙治看胡雪岩一眼,接纸于手,慢慢发开,就着灯光,低首看起来。没看几行,便将字纸一扔,拍着桌子道:“岂有此理!家父堂堂清廷重臣,皇恩浩**,忠心耿耿,怎么会与李鸿章狼狈为奸,图谋不轨!”

原来是联名参劾文祥与李鸿章的密折。联名者皆系津沪官员,见朝廷准许李鸿章筹办海防,心怀不满,具折参劾,连背后支持海防的文祥也不放过。劾稿里说,文祥自入军机以来,便与李鸿章内外勾结,一唱一和,打得火热。李鸿章想做直隶总督,文祥帮着说好话;李鸿章请调盛军入津,文祥不遗余力支持;李鸿章奏建新式海军,筹办海防,文祥又不顾众臣反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奕?和两宫太后施加影响。由此看来,两人肯定有啥见不得人的共同目的。试想李鸿章一人独大,直隶归他管,外交归他办,淮军归他指挥,文祥再助纣为虐,帮他弄支新式海军出来,大清天下到底是光绪皇帝的,还是李鸿章和文祥的?

这纯属无中生有,往文祥身上泼脏水,文熙治自然接受不了,大为光火。胡雪岩说:“文公子别急嘛,谁不知文中堂一世忠诚,绝对不可能背叛朝廷,是不是?”文熙治说:“那你还拿着这狗屁劾稿找上门来干啥?到底哪儿来的?稿后联名者,咱怎么没听说过?”

胡雪岩道:“清廷上下,大小官员,成百上千,文公子又没在吏部任职,自然所识不多。其实都是些小官小吏,无所作为,出息不大,嫉妒文中堂和李鸿章位高权重,背后耍些小动作,也不足为奇。联名者里有吾好友,酒席上无意透露给我,我觉得此举大为不妥,给他们一笔钱,说要入京办差,可代为进呈。这些人穷斯滥也,见钱眼开,便把劾稿给了我。”

文熙治信以为真,说:“虽说胡老板头有红顶,毕竟属生意人,为何对官场是非如此关注?”胡雪岩说:“正因雪岩是生意人,不愿国家动乱,只盼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好踏踏实实经商赚钱。文中堂乃大清栋梁,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助两宫实现同光中兴,实属不易,雪岩只希望他老人家稳居庙堂,维护朝政,大清商民跟着受益享福。故见人背后放文中堂冷箭,雪岩愤慨不已,特弄到劾稿,登门求见,看如何摆平此事。”

文熙治几分感动,说:“难得胡老板高看家父,熙治深表感谢。此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小人,唯恐天下不乱,好趁乱捞一把。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家父一世清明,还会有人背后做小动作,欲置其死地而后快。”胡雪岩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都如此。别小瞧小人的小动作,这份劾稿若递到两宫手里,于文中堂可没啥好处。”

文熙治说:“两宫圣明,难道也会相信小人胡言乱语?”胡雪岩说:“两宫不会全信,可也不见得全不信。文中堂堂堂满族大员,对朝廷忠诚自然没得话说,然李鸿章则另当别论,没人能保证他毫无野心。”文熙治说:“胡老板意思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如劾稿所言,李鸿章有啥不可告人之目的,任由他盘踞天津,逐渐坐大,以后恐怕谁也拿他没法。”

“仅凭肉眼,一时还看不出李鸿章确属乱臣贼子,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钻进李鸿章肚皮,看清他五脏六腑?”胡雪岩故作高深道,“即使李鸿章暂无异心,但一旦新式海军建成,海陆两军全握在手里,要炮有炮,要船有船,要饷有饷,有粮有粮,时机慢慢成熟,他还会如此规矩,忠实于大清,只怕就有些说不准了。世间之事,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防患于未然,待未然成为已然,便为时晚矣。”

文熙治摸着脑袋,说:“就算李鸿章以后会有动作,可与家父又有啥关系呢?”胡雪岩说:“据说李鸿章奏请筹办海防,创建新式海军,朝臣个个反对,人人阻拦,连恭亲王都不置可否,唯令尊一人公然附议,大力支持。哪天李鸿章真有啥动作,惹出麻烦,朝廷追究下来,难道令尊能脱干系不成?”

文熙治说:“家父病入膏肓,待李鸿章建成新式海军,慢慢坐大,犯上作乱,只怕家父已不在人世,与他又有何干呢?”胡雪岩说:“文公子说得轻巧。也不想想,李鸿章弄点啥动静出来,令尊离世,或可逃脱惩处,文家子孙还能置身事外,不受诛连?”

从小生长于官府,养尊处优,少见世面,文熙治哪遇到过这种事情?被胡雪岩一吓,两腿不觉打起颤来,话不成句道:“胡胡胡老板说说说怎怎怎么办办办办好?”

胡雪岩伸出手来,抓过劾稿,放火上点燃,扔到地上。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掉稿里字墨,文熙治长长地舒了口气。胡雪岩冷眼看看文熙治,又冒出一句:“劾稿烧掉,并非万事大吉。”文熙治说:“劾稿不存,两宫无从追究文家,还有何可虑?”胡雪岩道:“很简单,你可烧掉手里劾稿,却没法烧掉人家手中之笔。”

“你是说,这些人还会重拟劾稿?”文熙治又紧张起来,“胡老板教我,该如何应对为妥?”胡雪岩说:“也简单,小人们可以进呈密折,令尊也写封密折递上去。”文熙治说:“要家父具折参劾这些诬告自己的小人?”胡雪岩说:“小人不可得罪,参劾他们没用,还不如奏请两宫,晓之以理,否决李鸿章海防筹议。李鸿章成不了事,也就无人再盯住令尊不放。”

文熙治先点头认可,接着又摇头道:“可惜家父卧床不起,没法拟折。”胡雪岩说:“可让幕僚代笔,再盖上令尊印鉴递上去,还怕两宫不认可?”文熙治说:“也行,平时家父也常让幕僚代稿。只是奏稿怎么个拟法?”胡雪岩说:“还记得刚烧掉的劾稿不?将里面内容复述一遍,去掉有关令尊的文字,再添些油,加些醋,就是篇不错的奏折。”

文熙治说还能记个大概。此行目的达到,胡雪岩起身告辞。文熙治送出府门外,胡雪岩拍两下手掌,正在车旁打盹的随从猛地醒过来,从车里提过两只米袋,跑上前来。胡雪岩接住,转递给文熙治,小声道:“此乃天津小站米,文公子自留一袋,尝尝口味,入宫呈送密折时,顺便带上一袋,转赠两宫。”

文熙治几分不解:“两宫也稀罕小站米?”胡雪岩说:“肯定稀罕。”文熙治说:“怎么给宫里解释?”胡雪岩说:“啥都不用解释,只要设法呈入密折和小站米就行。”

胡雪岩走后,文熙治便照计而行,以父亲口气,连夜草拟密折。事情机密,也不找幕僚,干脆自己亲自动笔。密折很快拟就,盖印加封,托人呈入宫中。两宫太后审读数遍,召见奕?,交他过目。奕?阅毕,沉吟道:“看来文祥已病糊涂,竟怀疑李鸿章图谋不轨。洋船横行于世界各地江海湖河,连东洋日本也举全国之力,造铁船,购洋舰,大清再不筹办新式海军,稳固海防,如何对抗各国洋舰?”

慈禧说:“恭亲王言之有理。适才咱姐妹还在议论,李鸿章决非易反易复之小人,说他图谋不轨,确实难以置信。然今天李鸿章没有异志,他日新式海军建成,盛军等淮系部队不断壮大,谁还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其他想法来?”慈安也道:“何况天津近在京畿,李鸿章真有啥想法,联合多国洋人,西扑京师,神机营万余兵力,又岂是其对手?”

奕?与李鸿章接触频繁,知他满脑子都是求富图强,至于是否包藏祸心,还确实没察觉出来。若真居心不良,剿捻结束后,也不会自斫臂膀,自裁淮军。不过话又说回来,防人之心不可无,李鸿章毕竟不是满人,多防着点,总不会有错。

说话间,不觉近午,李莲英进来说,御膳已然备好。奕?意欲告退,慈安说:“恭亲王留下,咱叔嫂仨一起吃顿家膳吧。”

司膳太监很快抬上膳桌。桌上摆满冷盘热馐,炉食小菜,还有香喷喷的米饭。寝不思,食不语,平时用膳不能说话,这天慈安破例开口道:“恭亲王觉得,今日米饭如何呀?”奕?道:“蛮可口的,微臣还从没吃过如此香软的米饭。”慈安又问道:“知道哪儿产的米吗?”奕?说:“微臣孤陋寡闻,不得而知。”慈禧插话道:“天津小站米。”

奕?哦一声,道:“原来是盛军移屯小站后所产的大米。怪不得近日王公大臣们一见面,口口声声都说小站米好吃,果然名不虚传。”慈禧说:“你只知小站米好吃,不知盛军兵精粮足,还要征召淮勇补员,正扩大军垦面积吧?”

慈禧话里有话,奕?自然听得出来。看来李鸿章海防设想,又将落空。奕?想替李鸿章辩解几句,欲言又止,生怕祸从口出,引火烧身。

直到午膳毕,司膳太监抬走膳桌,送上茶水,奕?喝口茶,才犹豫道:“李鸿章正急盼朝廷答复,好放开手大办海防,咱该如何回复他才好?”

慈安去瞧慈禧,慈禧沉吟半晌,说道:“时势使然,东南海防不办不可,只是到底该大办,还是小办,总该把握好尺度才行。还有西北疆防,朝臣呼声高,好像比左宗棠更急迫。我也知道,朝臣们不喜欢洋人,凡与洋字沾光的人事,都看不顺眼。李鸿章热衷洋务,又兼理外交,还老念着大办海防,让朝廷暂时放弃收复新疆念头,朝臣们自然更加接受不了,大骂他卖国卖祖宗,恨不得剐了他。倒是左宗棠嘴巧,说海防与疆防皆不可弃,得两者并重,双管齐下。此言听起来生动,可朝廷财力允许两者并重吗?李鸿章早已把话说透,西北开战,东南别花钱,反之东南办海防,西北则别用兵。然西北不过阿古柏及其后面的俄国,东南则要面对英法美德及日本众多强国,朝廷只顾西征,放弃海防,又如何行得通?”

慈禧说得正激昂,左宗棠又有折子飞至。拆折一瞧,仅有数语:俄国人占领伊犁后,正不断扩大周边势力,企图再明显不过,便是控制全疆,进攻内蒙,继而威逼北京,吞并大清。

慈禧吃惊不小,腾地一下站起来,张张嘴巴,却出不得声,又矮身坐回去,满脸颓颜,看来被左宗棠奏折吓得不轻。奕?却觉得左宗棠故作惊人之语,有些危言耸听。就像江湖游医诊病,先夸大病情,唬住病人,再慢慢开方施药,若药倒病除,说明医术高明,万一不可救药,也怪不得医生乏术,是病人命里该绝。奕?与左宗棠交手多年,知其性喜铺排,所言最好打个对折,只可半信,不可全听。很明显,若俄人确有灭清意图,完全可自东线南侵,水陆结合,**,没必要选择西线,绕行千里大漠,先攻新疆,再吞蒙古,进图北京。然世人不是神仙,未曾发生的事,谁也打不了包票。况又关涉大清生死存亡,嘴巴不紧,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如何负得起这个重责?

奕?默默动着心思之际,只听慈禧缓缓道:“文祥病入膏肓,只怕再爬不起来了。”

正说道俄国和左宗棠,怎么忽又扯到文祥身上去了?奕?与慈安都有些莫名其妙。慈禧又道:“文祥数十年如一日,殚精竭虑,为国效劳,又因力劝穆宗(同治)弃修圆明园,血气冲顶,病倒于御前,其心可鉴啊。吾意让他再晋升一级,离世时亦可瞑目矣。”

文祥已是体仁阁大学士,往上便是武英殿大学士。然武英殿已为李鸿章所据,莫非把他扒开,让给文祥不成?有清以来,殿阁大学士能上不能下,除非人死留缺,后来者才可递进补位。奕?问道:“文祥晋封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怎么办?”慈禧说:“倭仁去世后,文华殿大学士之位不一直空在那里么?就由李鸿章递补吧。”

文华殿大学士乃首席阁揆,一向为满蒙大员所专有,从没赏给过汉员。连德高望重如曾国藩者,也止步于武英殿,没晋封文华殿大学士,慈禧怎么会高看李鸿章,让他破此例呢?也是奕?聪明绝顶,马上领会到慈禧真实意图,当即表示赞成。慈安也点头认可。在她心里,殿阁大学士不过虚衔而已,谁上谁下,谁增谁补,无所谓得很。

不日圣旨颁发下去,惹得满朝惊疑,以为慈禧夜里觉没睡好,脑袋不清醒,错视李鸿章为满蒙大员,才把他推上文华殿。也有人认为,李鸿章有大功于大清,朝廷再没别的封赏可给,只好拿出满蒙大员专有的大位哄哄他,替朝廷卖命,维护大清局面。

反正说啥的都有,只两个人心里最明白,朝廷如此安排,真实目的是啥。一是左宗棠,嫉妒之余,大骂朝廷瞎了眼,李鸿章行狗屎运,继而得意洋洋,传令属下,赶紧行动,准备西征。一是李鸿章本人,初闻惊喜不已,毕竟大清立国两百多年,还从无任何汉员晋封满蒙专属文华殿大学士,自己能破例获此大位,实属不易。不过喜悦很快掠过心头,李鸿章便一脸愀然,无声而叹:海防大业无望矣!

文僚们哪知李鸿章心里苦楚?只顾纷纷登门祝贺。李鸿章说:“老夫已败给左宗棠,有啥可贺的?”众人不明就里道:“相国荣登首席阁揆,与左宗棠何干?”李鸿章说:“朝廷已下决心,准备倾举国之力,助左宗棠西征。大清财力有限,既重西征,必轻海防,太后才用文华殿大学士安慰我。老夫宁要海防,也不愿顶着这中看不中用的虚衔啊。”

果然不久左宗棠接阅征伐新疆的圣旨,着手调兵遣将,向西挺进。各省督抚也得到朝命,加紧筹饷备粮,尽解西北。李鸿章呆坐签押房,心灰意冷,想不通慈禧为何说好大办海防,转背便出尔反尔,用兵西北。

世无不透风的墙,有种说法很快传到李鸿章耳里,说慈禧将眼光从东南转向西北,与一个人不无关系,此人便是胡雪岩。理由简单,朝廷迟不用兵西北,早不用兵西北,偏偏胡雪岩去了趟北京,朝廷便决定用兵西北,难道是巧合吗?

还有人说,胡雪岩进京前,曾在天津逗留过几天。逗留就逗留呗,竟与许钤身过从甚密,不知干了些啥勾当。为轮船招商局的事,许钤身与盛宣怀同赴上海斡旋,胡雪岩就给过许钤身好处,两人打得火热。许钤身脑袋又格外好使,点拨点拨胡雪岩,胡雪岩茅塞顿开,入京后依计而行,才如愿以偿,促成左宗棠西征。

可李鸿章又觉得,胡雪岩还没这么大能耐,虽说他背后有个左宗棠。也许见你掌控直隶,外交和洋务在握,手里还有淮军,朝廷心存不安,再让你建支新式海军,更加惶恐,还不如让左宗棠收复新疆,缓解西北压力。毕竟左宗棠已六十三四,打上几年仗,届时人近古稀,即使手里有兵,也已没野心和力气犯上作乱。

新疆用兵,举国财力尽解西北,朝廷顾不得东南,肯定会压缩海防经费。南北洋成立之初,海防预算每年四百万两银子,实际到位不足两百万两。还是南洋大臣沈葆桢开明,觉得北洋拱卫京畿,责任更为重大,自愿将南洋海防经费留解北洋,李鸿章才筑新城,建炮台,购轮船,修船坞,办了好些实事大事。而今西北用兵,经费肯定会缩减,海防将成泡影。

不久户部海防预算送到,果然一刀下去,削减为两百万。预算两百万,能到位百万,也就阿弥陀佛了。这是大清惯例,凡办正经事,都会大打折扣。

还有更滑稽的,朝廷又专门下达诏书,煞有介事命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一面大减经费,一面委办海防,不自己哄自己么?朝廷早明确过南北洋海防职能,再发一道圣旨,旧话重提,实属打屁脱裤,多此一举。不过朝廷自有考虑,无非向天下宣示,大清不仅重视疆防,也不放弃海防。就如左宗棠所说,疆防与海防并重,虽系空话假话,说与不说毕竟不一样。就像走夜路怕鬼,亮着嗓门吼叫几声,吓不走夜鬼,至少可给自己壮胆。

督办海防的圣旨就摆在签押房桌上,李鸿章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倒是马建忠、盛宣怀、薛福成等幕僚,觉得有圣旨总比没圣旨强。李鸿章说:“又能强在哪里呢?办事就得花银子,圣旨变不出银子来,颁发得再多,又有何用?”薛福成说:“圣旨确实变不出银子来,可圣旨能给相国底气,您想办海防,放开手脚办就是,朝廷不会随便阻拦。至于经费问题,相国长袖善舞,事情开了头,还怕没办法解决?”

一语说到李鸿章心里,他又振作精神,开始谋划起海防来。要办海防,就得把目光放在海上。眼下千里海岸,万里海疆,仅有二十来艘兵轮巡游,且大都为江南制造局和福建船厂所造,吨位低,质量般般,根本无力抵挡洋人威猛强大的铁甲舰。想让沪闽两局短时间造出铁甲舰,自然不太现实,唯一办法就是向洋人购买。

购买铁甲舰得掏大钱,海防经费短缺,又如何是好?李鸿章无计可施,唯有望洋兴叹。叹声甫落,薛福成走进签押房,说:“相国在为东南海面无船可挡洋舰发愁吧?”李鸿章说:“可不是么?身为北洋大臣,手无像样海军和兵舰,怎么看守万里海疆?”

薛福成说:“凡事总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想一步到位,成立新式海军,拥有英法大型铁甲舰,自然不太可能。福成听说英国刚研制出一种轻型炮舰,叫做蚊子船,虽不比大型铁甲舰,炮火威力却不小,价格又便宜,用于近岸浅海巡游,再好不过。过上三五年,西北战事结束,朝廷喘过气来,再设法购置大型铁甲舰,成立新式海军,也为时不晚。”

这个建议倒也可行。李鸿章让薛福成咨询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了解蚊子船详情。总税务司衙门早已从上海迁往北京,赫德欣闻北洋欲购英国蚊子船,非常主动,亲自赶往天津,面见老友李鸿章。几经磋商,李鸿章最后拍板,决定从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订购四艘蚊子船。

订单发出,李鸿章正要筹划煤铁和电报,总理衙门急函飞送入衙,说英国公使威妥玛已经出京,准备南下烟台,务必拦住他,不让其离开天津。也许是事情紧急,总理衙门发函时,来不及详述威妥玛离京缘由。想威妥玛在北京待得好好的,干吗往烟台跑?英国军舰汇集于烟台海军基地,莫非大清哪里开罪于威妥玛,他跑去调动英国海军,准备攻打北京?

李鸿章一头雾水,来不及多想,出门上轿,直奔英国驻津领事馆。威妥玛要去烟台,自然会先上英国领事馆,联系船只,不可能自己撑只小舢板走人。

赶往英领事馆,威妥玛还没到。一打听,才知朝廷摊上了大事。起因还有些复杂。英国从海上叩开大清国门后,还不满足,又企图修建缅滇公路或铁路,由西向东,直抵中国腹地。早在七年前,英国就派出探路队,从缅甸出发,到过云南。缅甸是英殖民地,英国人爱干啥干啥,到得中国境内,则寸步难进,最后受阻于大理,只得乖乖退回缅甸。英国人不死心,数年后另派军官柏郎,率领百多名士兵,护送探路队员,自缅北方向,向东而行,往云南腾越开拔。不过这回英国人事先做足了准备,通过驻华公使威妥玛,提前为柏郎拿到清廷护照,又让公使馆翻译马嘉理出京南行,去滇缅边境接应柏郎一行。

这已是去年的事情。其时法国刚攻占越南,正蠢蠢欲动,准备北犯中国,清廷需要英国调和法中关系,才恩准威妥玛请求,颁给柏郎和马嘉理护照。马嘉理到达滇西后,得闻岑毓英升任云贵总督不久,循例西巡大理,忙跑到总督行辕,拜会岑毓英,寻求保护。岑毓英早获总署所发加急,知道英国人要来云南,专门召见腾越守备李珍国,商议应对办法。李珍国最恨英国人,没等岑毓英说完情况,便道:“七年前英夷自缅甸东入滇境,被我军民逼退,现再起祸心,莫非咱只能看着他们得逞,甘做令人唾弃的卖国贼?”岑毓英道:“与七年前不同,此番总署给马嘉理和柏郎颁发了护照,属合法入境,你可不能乱来。”

李珍国还要说啥,亲兵入报,说有口说中国话的洋人求见。岑毓英知是马嘉理,嘱咐李珍国道:“待会儿马嘉理进来,你别板着马脸,该客气还得客气点。”李珍国道:“我没法对洋人客气,还是躲一边去,省得烦心。”

岑毓英没勉强李珍国,同意他去隔壁回避一下。马嘉理走进来,学中国人样打拱作揖,请安问好。岑毓英也礼让一番,请坐看茶。客套几句,马嘉理拿出总署所颁护照,请岑毓英过目,然后说:“敝国探路队即将自缅甸进入云南,还请总督大人多多关照。”岑毓英随便看眼护照,说:“马翻译说说,怎么个关照法?”马嘉理道:“探路队准备自腾越入境,烦请总督大人指令腾越守备,届时给予保护和方便。”

“马翻译和柏郎将军手持大清总署护照,给予保护和方便,实属腾越守备职份。”岑毓英拧拧眉头,“只是事情恐怕……”马嘉理疑惑道:“恐怕什么?难道小小腾越守备,还敢违抗堂堂云贵总督指令不成?”岑毓英道:“腾越守备肯定会听命于本督,只是滇缅边境山深林密,匪盗成群,野人出没,有时守备也无奈其何。”马嘉理笑道:“中国人有句老话,民不与官斗,匪不与兵斗,小小蟊贼,还敢与清兵对着干不成?”岑毓英道:“但愿如此。本督这就具函,令腾越守备负责保护贵国探路队。”

得到岑毓英所具函令,马嘉理欢喜而去。随即李珍国复身回来。岑毓英道:“本督已答应马嘉理,命你负责英国探路队安全。”李珍国道:“要是我负责不了呢?”岑毓英黑着脸道:“你是腾越守备,洋人手持总署护照,进入腾越管区,你不负责谁负责?”

李珍国没再犟嘴,告辞而出。岑毓英起身送出门外,拍着李珍国肩膀道:“英国探路队就交给你了,你得当回事。滇缅边境林海茫茫,盗匪横行霸道,野人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停停又道:“只怪盗匪与野人不归本督管制,也不会听命腾越守备,万一英国探路队出点什么差错,朝廷追究下来,你我都没法交待啊。”

岑毓英接见马嘉理时,一墙之隔的李珍国就听他论到过盗匪和野人。他干吗老拿盗匪和野人说事呢?是不是在暗示,官军由朝廷养活,听朝廷的总归没错,盗匪与野人不食官粮,不拿官饷,他们想干啥,难道还需官府同意不成?肚里这么寻思着,李珍国已跳上马背,由随行亲兵护卫,望西而奔,赶回驻地腾越。

且说马嘉理手握总署护照,还有岑毓英写给李珍国的函令,信心满满,赶往缅北,接住柏郎一行,再掉头返回云南境内。又想起岑毓英所说盗匪横行野人出没的话,为保险起见,让柏郎一行暂留边境,自己带领六名随员,先行一步,至腾越守备府,拜会李珍国,出示护照还有岑毓英函令。李珍国看过函令,口里答应一定保护探路队,还置办好酒好肉,热情款待马嘉理。可吊诡的是,翌日马嘉理告别李珍国,与随员离开腾越,准备回去迎接柏郎一行时,竟然被杀死在城外河边,首级悬于城头示众。与此同时,滇缅边境的探路队也受身着清兵号衣的地方团勇围攻,柏郎被迫下令开枪,冲出包围,退回缅境。

柏郎自然不会罢休,电告伦敦,控诉中方。英国电报线路早已铺往印国、缅甸等殖民国,近年又延伸至上海。英首相接阅柏郎电报,一面急命驻缅英军,开拔缅滇边境,严阵以待,一面电令驻沪领事,督促威妥玛,与清廷交涉,调查事因,给予处理。威妥玛与马嘉理是多年好友,又一起在华共事,马嘉理惨死于云南,威妥玛不禁悲愤交加,冲入总署,拍着桌子,逼奕?捉拿岑毓英和李珍国,解京审问。奕?还蒙在鼓里,不知所云,只得温言宽慰威妥玛,尔后飞函岑毓英,咨问怎么回事。

岑毓英早已回到昆明。他挺有意思,英国公使馆翻译手持总署护照,被人杀死在自己管辖地,驻缅英军已陈兵边境,可他老人家竟没事人似的,坐在总督府喝茶抽水烟,不禀报朝廷,不采取应对措施,直到总署飞函追问,才懒洋洋回复说,洋人运军火入境,途遇野人抢劫退回缅甸,只字不提马嘉理被杀。奕?见复,气得不行,再度去函,逼问马嘉理被杀详情。同时奏请两宫,征询朝臣意见。朝臣们义愤填膺,张开嘴巴,齐声喊打,誓与英国决一死战。喊打声越高,越显得爱国,反之谁主张议和,便是丧权辱国。

为战与和二字,朝臣们争来争去,争了大半年,谁也没想起要弄清真相,辨明是非,再以此为依据,给予合理处置。威妥玛一遍遍跑总署,要求捉拿凶手,惩处地方官员,开通缅滇通道,赔偿损失。总署搪塞敷衍,不置可否,威妥玛终于失去耐心,愤然出京,扬言去烟台调兵,像咸丰末年样杀入北京,制服清廷。朝廷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派出快马,致函李鸿章,务必拦截威妥玛,别让他离津去烟台。

威妥玛很快出现在领事馆门前。李鸿章赶忙跑出去,上前作揖问候。威妥玛没好气道:“是总署叫你来堵我的吧?”李鸿章笑笑道:“别管总署分署,咱俩多年老友,得知您不辞辛苦,来到天津地面,鸿章看看您,说几句知心话,总应该吧?”

威妥玛行走中国三十六年,最看不惯大清大官小吏办事拖沓,推责诿过,唯有李鸿章不同,雷厉风行,一言九鼎,敢作敢当,令人心生敬意。离京时扬言去烟台调兵,不过吓吓清廷,本意是迫使总理衙门委托李鸿章出面处置滇案,早日给伦敦答复。李鸿章已站在面前,又满面笑容,温言软语,威妥玛总不好老拉长老脸,像掉了钱袋似的,也咧咧嘴巴,道:“李相国既然先到领事馆,咱们进屋说话吧。”

两人于是随领事走进会客室,坐到桌边,开始对话。领事让人送上茶水,早习惯中国生活的威妥玛端杯喝上一大口,要李鸿章也用茶。威妥玛不仅是外交家,还是语言学家,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曾任职上海海关,负责给英国人教授汉语,摸索着创立“威氏拼音法”,即用罗马字母为汉字注音,写成《寻律录》和《语言自迩集》二书,深受欢迎,广获使用。

李鸿章也喝口茶,不紧不慢道:“在谈滇案前,本督有个私人问题想先请教,不知威使肯否赐教?”威妥玛本要直奔主题,李鸿章欲先私后公,也不好阻拦,只得耐住性子道:“赐教不敢,李督有啥直说就是。”李鸿章说:“本督非常崇拜贵国学者亚当·斯密,读过他的《国富论》。该著从人之利己心出发,主张通过公平竞争和自由贸易,激发人之创造力,以实现富民富国之目的。这是本督对《国富论》的理解,不知当否,还请威使给予点拨。”

威妥玛很吃惊。《国富论》是经济学著作,专业性强,英国本土普通读者不一定读得懂,作为凭八股科考入仕的中国官僚,李鸿章怎么也感兴趣,且能弄个半明半白,他是读的英文原著还是翻译稿?威妥玛一脸疑惑,点头道:“总督先生所言甚是,本使也是这么理解《国富论》的。只怪本使孤陋寡闻,没听说《国富论》已出版汉译本,总督先生好像也不懂英文,你到底是怎么研读《国富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