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大喜,入宫奏报同治。同治乐得笑口大开,说:“满朝文武都不满朕重修圆明园,报效几个小银子,像要他们命似的。想不到一个李光昭,胜过数十朝臣,采办木材回来,给朕解决了大难题。若多几个李光昭这样的臣工,朝廷何事难成?”
荣禄自然附和,顺便替李光昭美言几句。同治又道:“李光昭立下大功,朕总不能亏待他吧?你掌管内务府,府里七司三院,职官三千,真能办事的也没几个,李光昭如此能干,把他派给你,去哪个紧要司院任总办郎中如何?”荣禄顺口道:“皇上圣明,微臣也有此意。待李光昭报效木材过关入京后,就委他营造司主办郎中,协办圆明园工程。”
同治点头恩准。荣禄又道:“商货过关,得课以关税。可否给李鸿章打声招呼,木材抵津经过海关时,叫他免税放行,迅速运京?”同治说:“这还用说?圆明园工程报效木材,李鸿章怎能收税?你找找恭亲王和文祥,让他俩妥善落实此事,别耽误朕的好事。”
荣禄拜别同治,出宫往总理衙门奔去。奕?与文祥也已听说李光昭香港采购木材之事,坐在总理衙门里,你一句我一句,抱怨李鸿章,要他设法阻止圆明园工程,他无动于衷,连信都不回一封,不知他到底啥意思。现在可好,李光昭采运木材回来,圆明园进入全面施工阶段,谁还有此胆量和能耐叫停?
抱怨得正起劲,荣禄进来,传达圣意,让两人立刻通知李鸿章,放行李光昭报效的三十万银木材。同治开了口,谁敢违抗?奕?心里一千个不乐意,也只得忍气吞声,令文祥按荣禄所言,出具公函,派送天津,命李鸿章照此办理。
公函还在途中,法商已押着三船木材,进入天津海关。李鸿章得报,心想这个李光昭真不简单,你封死南方各省官府和华商,他另辟蹊径,通过洋商,把事情给办成。洋人无约不办事,也不知这小子与洋商签的什么合约。李鸿章叫来马建忠,说:“你懂洋文,到海关去看看李光昭报效的木材,顺便查查法商手上合约,摸清底细,再来告我。”
马建忠跑到天津海关,验看过三船木材,又要法商拿出购销合约,查问一遍,觉得没啥破绽,返回北洋衙署复禀李鸿章。李鸿章问:“三船木材共值多少钱?”马建忠说:“合约上说值五万四千二百五十两银子。”李鸿章又问:“李光昭交的全款还是定金?”马建忠说:“合约所写,法商口言,买方先交十两定金,货到再付全款。”李鸿章说:“十两定金,就运着三船木材北上,不怕李光昭反悔耍赖?也只有洋商会这么干,换了咱们华商,前期款没到三分之一甚至过半,谁敢轻易冒险发货?”马建忠说:“洋人看重合约,以为合约在手,走遍天下都有理,不怕对方不履约。”
两人正说道洋商,总理衙门公函送到。李鸿章眼瞧公函,嘴里道:“李光昭真会来事,采购三船木材,皇上欢喜,荣禄高兴,还惊动恭亲王,让文祥发来公函。外臣疆吏为朝廷卖上十年八年老命,也不一定能引起圣上和王公大臣关注。”
没说完,李鸿章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扬扬公函,递给马建忠,要他也瞧瞧。马建忠捧公函于手,从头至尾看完,说:“不就是普通公函吗?好像没啥出奇之处。”李鸿章说:“再仔细瞧一遍试试。”
马建忠便再瞧一遍。还是没瞧出啥名堂。李鸿章话里有话道:“公函里不写得确切,李光昭所购木材,价值三十万两银子么?”马建忠略有所思道:“我查过法商出具的合约,上面说三船木材价值五万四千二百五十两银子,怎么到总理衙门公函里,便成了三十万两银?李光昭不欺骗内务府么?”李鸿章笑道:“哪是欺骗内务府?是欺骗皇上。”马建忠问:“既如此,还让不让海关放行法商三船木材?”李鸿章说:“放不放行,下步再说,你先把法商叫到北洋衙署里来,我要亲自问他话。”
马建忠当即出衙,赶往海关,传来法商,道:“你那三船木材来源不明,朝廷正在过问,李相国叫你到北洋衙署去一趟。”法商扬着手里合约道:“我按约押货入津,关李相国何事?”马建忠说:“海关归北洋衙署直管,木材入关上岸,怎么不关李相国事?他也是为你好,了解清楚情况后,好帮你想办法,从李光昭手里顺利拿到货款。”
听到货款俩字,法商二话不说,紧随马建忠,来见李鸿章。李鸿章倒也客气,叫人先上茶水,再与法商平起平坐,让马建忠居中翻译。待法商喝口茶,李鸿章便问道:“本督听说,木材购销合约上写着货到付款,到底是到天津付款,还是到北京付款?”法商说:“李钦差是给圆明园采运木材,圆明园在北京,自然是货到北京付款。”李鸿章问:“李光昭是不是当你面自称钦差?”法商说:“有时自称李钦差,有时自称李监督。”李鸿章问道:“他还自称李监督?”法商点头说:“合约所盖印鉴,也刻着李监督字样。”李鸿章问:“合约带来没有?可否给本督见识见识?”
法商拿出合约,李鸿章接过去,见木材采购方旁边,不仅签着李光昭三字,还盖有“圆明园李监督代大清皇帝”印鉴,不禁皱了皱眉。这个李光昭好大胆,自称李钦差也就罢了,竟然敢代大清皇帝,与法商签署合约,一旦发生什么纠纷,就不仅是购销双方小事情,便成为中法两国争端,后果不堪设想。李鸿章掉过头,问马建忠道:“你早见过这份合约,怎么没听你说起这枚代大清皇帝的印鉴呢?”
马建忠认真瞧瞧签章,说:“在海关看合约时,瞟了眼李光昭签字和印鉴,看得不仔细,没意识到还有大清皇帝字样。说不定是荣禄奏请皇上同意,让李光昭刻的这枚印鉴哩。”李鸿章说:“荣禄不傻,怎么会奏请皇上,让人干这种荒唐事?就是荣禄一时犯傻,但皇上圣明,也不可能恩准李光昭胡来。”
法商不懂中文,望望李鸿章,又望望马建忠,不知他俩说些啥。李鸿章坐正身子,对法商道:“本督看你漂洋过海,来华经商不易,特提醒你一句,你这三船木材,若过关时收不到货款,运抵北京后,只怕半两银子都要不到手。”法商说:“我有合约为凭,李钦差岂敢不认?”李鸿章说:“你有合约不错,可合约上所盖印鉴,纯属李光昭非法私刻,不受官府保护,到时他不付款给你,你拿他有啥法子?”
法商急起来,摊开合约,指着印鉴说:“印鉴上明明写着代大清皇帝字样,李光昭不付款,咱可找大清皇帝。”李鸿章笑道:“一个小小木材商人,怎么有资格代大清皇帝?本督建议你还是让李光昭先付款,再放木材入关。木材入关前,法国军舰可给你提供保护,一旦入关运往北京,李光昭躲着不见,中国那么大,你到哪儿找他去?何况将大清皇帝私刻入印,已冒犯大清律法,朝廷追究下来,即可入刑问斩。人死账亡,到时谁认你的账?”
说得法商冷汗直冒,出得北洋衙署,直奔法国驻津领事馆,细述贩运三船木材详情,寻求益权保护。然后通知李光昭,须先交款,再押货过关,运往北京。
李光昭原以为荣禄出面,总理衙门发函天津,木材过关运到北京,自己做上内务府营造司主办郎中,就可设法弄钱打发法商,日后再在修葺圆明园时慢慢发财。不想法商临时变卦,提出先付款,再押货过关离岸,李光昭不得不往天津跑,看怎么哄住法商,设法将木材通关运京再说,不然营造司主办郎中到不了手,一切都会落空。
经李鸿章点拨,这回法商已变得聪明多了,不再听李光昭糊弄,不见银子,一切免谈。李光昭手扬合约,说:“这上面明明写着货到付款,货还在天津,怎能付款呢?”法商说:“合约上没写货到北京付款,货到天津也是到,我并没违约。”
两人争执不下,李光昭迫于无奈,跑进天津海关,想打通关节,强行把木材拉走。哪知法国领事已先下手,让法国军舰拖走三船木材,看护起来。李光昭还不甘心,又以钦差名义,入北洋衙署求见李鸿章,想请他出面斡旋。
李鸿章正要拿李光昭是问,这小子不请自来,不正中下怀?放进李光昭,讯问事情前后经过,与法商所言出入倒也不大。李鸿章心里有了数,也就毫不客气,将李光昭扣押起来。尔后给朝廷拟折,不厌其烦,细数李光昭行骗经历,最后归纳为三宗罪:一是假冒钦差,招摇撞骗;二是骗取法商五万多银木材,谎称三十万银报效;三是私刻代大清皇帝印鉴,以皇上名义与法商订约,差点引发国际争端。
折子拟就发走,又吩咐马建忠,去趟法国领事馆,跟领事说说,英报记者已知李光昭事件,准备大做文章,请领事给英报打声招呼,别把事情闹大,影响法商益权。法国领事得过法商好处,得维护其利益,上了英报记者驻地。其实英报记者并不晓得李光昭事件,听法领事一说,顿时来了劲,回过头就找法商采访。开始法商还支支吾吾,后觉得事情张扬出去,清廷迫于压力,也许会勒令李光昭速交货款,便将事件原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英报记者借题发挥,写成大块文章,登到英国报上,顿时中外舆论哗然。
马建忠拿到英报,翻译成汉文,呈送给李鸿章。李鸿章看过英报,说:“外国记者动作真快啊。多弄几份英报,连同翻译稿,分寄军机处、内务府、总理衙门及奕?、奕(左讠右睘)、文祥、李鸿藻、翁同龢等王公大臣,让大家开开眼界。”
李鸿章奏折和英国译报送入宫中,同治一瞧,气得火冒三丈,找来荣禄,一顿呵斥。荣禄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自掌嘴巴,说:“罪臣有眼无珠,被小人蒙骗,还请皇上治罪。”同治说:“治你罪何用?法商木材到不了北京,圆明园工程无以为继,朕怎么向太后交差?”
荣禄眼眸一转,说:“李鸿章所奏,英报所登,皆源自法商一面之词,不足为信。皇上可否谕令李鸿章,拿李光昭当面对质,弄清事情来龙去脉,若责在法商,让天津海关速放木材过关,运往北京,别耽误圆明园工程。”同治问:“若责在李光昭呢?”荣禄说:“责在李光昭,命李鸿章定他罪也不迟啊。”
听荣禄如此说,同治又燃起一丝希望,命人起草谕旨,快发天津。李鸿章见旨,不出声笑起来。李光昭就在自己手上,拿他对质还不方便?立即传讯李光昭,让他重述一次事情经过,在笔录上画上押,按上手印,再据此事实,拟判其斩监候。尔后具折皇上,禀报审讯经过,附上李光昭供词,请皇上定夺。
看过李鸿章奏折,还有李光昭供词,同治才意识到法商木材已没法运京,失望之至。可事情没完,奕?、奕(左讠右睘)、文祥等王公大臣和各位御史,借机呈折,请求斩杀李光昭,停建圆明园。连李鸿藻、翁同龢、徐桐、宋晋等人,一向与奕?、文祥等洋务派对着干,这次也一边倒,上折提出相同请求。同治答应将李光昭问斩,圆明园工程却没明确表态。朝臣们不甘心,一齐涌入宫中,求见同治。同治无法面对群臣,干脆躲起来,不肯露面。朝臣们铁了心,齐刷刷跪倒在养心殿前,声嘶力竭,大声疾呼,再不停止圆明园工程,拿出银子充实疆防海防,俟洋人打进来,十四年前的悲剧又将重演。
也是被逼无奈,同治只好勉强上殿,驳斥群臣。醇亲王奕(左讠右睘)先反驳道:“圆明园开工不久,李光昭差点引发中法争端,再不停工,不知还会惹出什么灾祸。”
话音甫落,奕?又扬着手里英报,大声道:“法国侵占越南后,只想寻借口进攻中国,总理衙门正在多方斡旋,差点被李光昭坏了大事。再不停建圆明园,又冒出个张光昭、王光昭、周光昭、陈光昭,招来洋人枪炮,大清岂不毁于一旦,国将不国!”
同治忍无可忍,骂起粗话来:“放狗屁!修圆明园,国家就亡,干脆把圆明园连同紫禁城点上火药炸掉,国家就兴旺强盛啦!朕在这皇位上坐了十四年,你们干这干那,朕几时说过一个不字?朕亲政后,依然什么都听你们的,不过想尽点孝心,修复圆明园,两宫太后也好有个养老去处,你们群起反对,像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莫非修复园子,天就会塌下来?朕偏不信邪,非把园子建起来不可,看你们又能把朕怎么样!”
骂得群臣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连奕?奕(左讠右睘)等亲王也缄嘴不语,低垂脑袋,看着地砖发愣。只有文祥不肯罢休,痛心疾首道:“皇上啊,自道光以降,洋人枪炮叩开国门,继而长毛作乱,捻匪肆虐,大清就没安宁过。好不容易剿灭贼寇,君臣励精图治,迎来同治中兴,正好借机筹办海防,巩固边疆,确保大清求富图强。眼下国库空虚,银子都花在圆明园工程上,无力疆防和海防,洋人趁机而入,国家岂不重蹈覆辙,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说到激愤之处,文祥血气上涌,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口里满是白沫。奕?与奕(左讠右睘)见势不妙,猛磕脑袋,请求同治恩准文祥所奏,好让他死能瞑目。其他众臣也咚咚咚,磕头如捣蒜,大有同治不答应停建圆明园,就把地砖磕破之决绝。同治怒火中烧,腾地一下站起来,当场下旨,褫去奕?和奕(左讠右睘)亲王尊号,降为郡王,文祥及其他在堂众臣,一律剥夺顶戴花翎,革职除名,永不叙用。
奕?等群臣仍以头磕地,似要跟同治对抗到底似的。只有文祥仰躺在地上,死去一般,没再逼迫同治。同治涨得满脸通红,扔下群臣,拂袖而去。
事情闹到如此地步,能收拾残局的,自然只有两宫太后。其时慈禧正在长春宫里闭目养神,只是张着耳朵,听红菱唱曲儿。听得正起劲,忽有太监来报,说养心殿出事啦,死人啦!慈禧几分惊讶,睁开眼睛,让红菱停唱,问是怎么回事。听太监简单说过殿上之事,慈禧见怪不怪的样子,慢悠悠道:“荣禄也在殿上吧,叫过来,我再问问他。”
事因圆明园而起,身为内务府大臣,荣禄自然不可能躲到别处去,自始至终待于殿上,同治离殿后,与群臣一同长跪不起。幸太监过来说慈禧有召,赶紧竖起跪麻的双腿,出殿往长春宫奔去。一进宫,慈禧就黑着脸道:“听说养心殿死了人,有无此事?”荣禄趴到地上,说:“文祥奏事时,情绪失控,晕倒于地,太医正在施救,该无大碍。”
“起来说话吧。”慈禧关心的自然不是文祥,“莫非是与重修圆明园有关?”荣禄起身道:“都怪李光昭惹是生非,群臣借风吹火,非逼皇上停建圆明园不可。”慈禧冷冷道:“没你这个内务府大臣允许,李光昭怎么惹得了事,生得了非?”
原来慈禧什么都知道。荣禄两腿一软,重又趴倒在地,磕着响头道:“都怪罪臣耳朵生毛,只想着早日修复圆明园,听信李光昭哄骗,才奏请皇上,恩准他南下采购木材。结果事没办成,木材不见影儿,竟闹得满城风雨,连累皇上下不得台来。祸因罪臣而起,要杀要剐,全由太后,罪臣绝无怨言,只别为难皇上就是。”
慈禧瞥眼脚尖前的荣禄脑袋,讥讽道:“把你杀死剐掉,就能修复圆明园,安抚群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事情摆平?”荣禄道:“皇上与群臣对峙,互不让步,罪臣愚蠢,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太后圣断。”慈禧说:“我与姐姐已卷帘归政,还怎么圣断?还是小英子带你去见皇帝吧,劝他偿还群臣爵位和顶戴,平息事端。”
小英子乃李莲英,是慈禧对他的昵称。听慈禧有召,李莲英立即过来,对荣禄道:“荣大人走吧。”荣禄谢过慈禧,爬起来,退出长春宫,跟着李莲英去弘德殿见同治。
刚下旨褫夺群臣爵位和顶戴,转背又偿还回去,岂不自打耳光么?同治心里不情愿,任凭荣禄脑袋磕肿,始终没有松口。荣禄无奈,屁颠屁颠返回长春宫,跪地复命。同治是自己儿子,慈禧能不了解他脾气?早知荣禄会白跑一趟,不过故意让他作难,说:“皇帝不愿屈从群臣,群臣长跪殿前不起,难道事情就僵在那里,毫无解法?”
荣禄大着胆子道:“太后可下懿旨,恢复群臣爵位与顶戴。”慈禧喝道:“这是什么话!圣旨出尔,懿旨反尔,你不故意挑拨咱母子关系么?居心何在!”荣禄自掌嘴巴,大骂自己该死。慈禧说:“你别死,先请皇帝来此答话,请不动你再死不迟。”
荣禄爬起来,又由李莲英陪着,再次赶往弘德殿。开始同治生死不肯上长春宫,荣禄劝说无效,心想死在慈禧面前是死,死在皇上面前也是死,干脆昂着脑袋,往墙上猛撞过去。多亏李莲英在场,闪到墙边,身子一挡,被荣禄撞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同治吓得不轻,这才意识到,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出了弘德殿。来到长春宫,慈禧正临窗而立,不知她在瞧窗外古槐,还是槐后的远天。同治走上前,跪到慈禧身后,问安请训。慈禧没吭声,慢慢转过身来,懒得理睬同治,命红菱拿出李鸿章当年送的溪砚,磨墨铺纸,挥毫写起大字来。先写“福”字,看看还算满意,接着又写“寿”字,尔后再写“龙”字与“虎”字,笔酣墨饱,力敌千钧。
写完字,又自我欣赏一番,问红菱道:“你喜欢哪个字,自己拿吧。”红菱说:“跟着太后,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奴才就要这个福字。”慈禧笑道:“红菱真乖,要走我最擅长写的字。”又召李莲英和荣禄过来,说:“你俩也过来,喜欢哪个字,只管取走。”
“奴才要侍奉太后,得多活几年才行。”李莲英谢过恩,要走寿字。桌上还有“龙”“虎”二字,荣禄只好拿了“虎”字。慈禧这才矮身坐下,望望仍跪在地上的同治,说:“跪着的滋味好受吧?”同治说:“孩儿不孝,治事无方,请母后惩罚。”慈禧说:“你是皇上,谁敢惩罚你?你且回我,殿上群臣跪多久啦?”同治说:“该有两个时辰了。”慈禧说:“难道就让他们这么跪下去?”同治说:“孩儿听母后训示。”
慈禧取过桌上“龙”字,递给李莲英,让他呈于同治。同治接过字,赶紧谢恩。慈禧说:“起来说话吧。”同治起身,低头听训。慈禧说:“龙腾虎跃,虎跃龙腾。君臣皆跪伏于地,又如何腾跃?大清历经磨难,迎来同治中兴,你们君臣总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局面才是。如何珍惜?自然得君臣和谐,同舟共济,岂可因一个园子,闹得君不君,臣不臣?群臣为国家前途着想,阻挠修园也没错,就依了他们吧,反正我和姐姐在紫禁城里还待得下去。你有孝心,日后天下无事,朝廷宽裕,再修园也不迟。”
“孩儿听母后的。”同治屈服道,“只是各位臣工还跪在大殿上,如何处置?”慈禧说:“你是皇帝,事因你而起,如何处置自然你说了算。”同治说:“命太监上殿宣布,停修圆明园,要大臣们退朝。”慈禧说:“宣布停修圆明园就够啦?”同治明白慈禧的意思,说:“还请母后下达懿旨,恢复众臣工爵位和顶戴。”慈禧说:“懿旨否定圣旨,不合情也不合法,你不为难我吗?就是我这里答应,也作不得数,还得姐姐开口才是。”
听话听音,李莲英给同治使个眼色,同治会意,说:“那孩儿去趟东边吧。”拜别慈禧,出了长春宫。李莲英又扯扯荣禄衣角,出宫跟上同治,赶往钟粹宫。
慈安好说话,答应颁布懿令,恢复奕?、奕(左讠右睘)、文祥等众臣爵位和顶戴,照旧理政治事。同时明确停建修圆明园,改修三海:北海、中海、南海。
修复圆明园是同治主政后,唯一自作主张的大事,却不合时宜,遭到群臣阻拦,一夜间成为泡影。帝威也一落千丈,从此同治整天蔫蔫的,无意朝政,缩在后宫里顾影自怜。实在无聊至极,便换上便服,随太监偷偷溜出宫门,去花街柳巷鬼混,寻找刺激,消磨时光。
花街柳巷盛产花柳病,不久同治染上梅毒,苦不堪言。梅毒没好,又雪上加霜,患上天花。天花比梅毒更要命,御医束手无策,遍访民间药师,亦无偏方奇药,医得了这不治之症。
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慈禧伤心欲绝,守在同治旁边,为他递汤传药。不过慈禧就是慈禧,并非普通妇人,悲痛之余,开始冷静考虑皇位继承人问题。咸丰只同治一个儿子,同治无儿无女,只要他一死,咸丰一脉随之绝嗣,还得另找旁系想办法。同治属载字辈,下面为溥字辈,照理该从咸丰兄弟孙辈里物色人选。可如此一来,同治皇后便成为太后,慈安与慈禧得退居太皇太后位置,与皇帝隔着两层,再无法插手皇权。
没等慈禧想好对策,同治已晕厥过去,以至弥留之际。太监跑进长春宫,禀报慈禧。慈禧老泪纵横,却一动不动,泥塑一般。良久才慢慢起身,出了宫门。却没去同治卧病的养心殿东暖阁,而上了钟粹宫。
慈安也已得报,正欲去看同治,见慈禧到来,悲戚道:“皇帝病危,妹妹知否?”慈禧扁扁嘴,未语先咽。慈安安慰几句,慈禧止泪道:“皇帝已然这样,咱也无回天之力,只是值此非常时期,咱姐妹俩不能乱了方寸,该未雨绸缪,以防不测。”
慈安倒也认可,说:“妹妹有啥想法只管道来,姐姐听你的。”慈禧说:“皇帝亲政以来,王公大臣还算服帖,宫中安然无事。现皇帝不省人事,朝廷无主,根基动摇,总得有不亲不疏又敢作敢为之人,给咱维持局面,度此难关。”
此话颇有意味。同治无兄弟无子女,最亲莫过道光子孙,换话说皇储只能从这批人中遴选,利害攸关,应该回避。过疏亦不可靠,能委以重任者,还是八旗子弟。慈安问:“妹妹觉得谁人不亲不疏敢作敢为?”慈禧说:“荣禄如何?”慈安说:“自主管内务府以来,荣禄还算尽职尽责,深孚众望,只是圆明园之事有些欠妥,弄得皇帝下不来台。”
“姐姐说的也是,此事荣禄过错不小。然其出发点还是为皇帝着想,属好心办了错事。”慈禧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之人听话,正好为我所用,将功补过。”慈安说:“妹妹看好荣禄,用他也行。”慈禧说:“眼下最要防范的是,有人趁皇帝病危作乱。吾意让荣禄出任步兵统领,保卫京师和皇宫。”慈安说:“叫荣禄入宫领命吧。”
步兵统领为从一品品秩,乃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简称,主要负责京都守备和治安,实属皇室禁军统领,系整个皇家安危于一身,可不是一般人能担当的。接到入宫通知时,荣禄哪知有此好事?一路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祸还是福。
进得宫门,来到钟粹宫,见两宫太后板着面孔,毫无表情,更是惶恐不安。却也顾不得许多,照例双腿一弯,趴到地上,磕头请安。半天才听慈安道:“皇帝病入膏肓,荣禄你可知否?”荣禄说:“罪臣不知。”慈禧厉声道:“都是你荣禄干的好事!当初若不是你唆使皇帝,恩准李光昭南下采运木材,与法商唱出这么一曲,惹得群臣大闹养心殿,致使皇帝君威扫地,郁郁寡欢,他又何至于一蹶不振,大病不起!”
吓得荣禄全身一抖,筛起糠来,磕头道:“罪臣该死,罪臣该死!罪臣愿以小命挽回皇上龙体康健。”慈安说:“你小命如此顶用,咱又何须为皇帝安危担惊受怕?”
荣禄再不敢妄语,唯有一个劲地磕头,磕得咚咚有声。慈禧见好就收,说:“好啦好啦,起来吧,有话跟你说。”荣禄谢恩起身,额头已血糊糊的,惨不忍睹。也不敢看两宫,两眼死死盯住地上殷红的血印。只听慈禧叹息一声,道:“皇帝病危,宫中却乱不得,须靠得住的人维护秩序。给你戴罪立功机会,你意思如何?”
原来两宫先抑后扬,要重用自己。荣禄心下窃喜,故作不安道:“感谢两宫太后不杀之恩,只要能为大清效力,罪臣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嗯,你有这份心就好。”慈安拿过事先拟好的懿旨,递给慈禧。慈禧转递给旁边的李莲英,李莲英高声道:“荣禄听旨!”荣禄重又趴到地上。听到步兵统领几个字,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待荣禄听完旨,谢过恩,慈禧又道:“皇帝将不久于人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下去后怎么办,你该清楚吧?”荣禄说:“罪臣一定妥为布兵,竭尽全力,以身家性命,维护京师稳定,保卫宫中安全!”
慈禧又吩咐两句,荣禄领命而退。两宫这才动身,冒着凛冽寒风,赶往养心殿东暖阁。同治已是气息奄奄,生命垂危。两宫守候一旁,不敢哭泣,生怕惊断同治游丝般的呼吸,唯有默默落泪。一直守到沉沉夜幕降临,做了十三年傀儡皇帝的同治身子一挺,气绝驾崩。
两宫放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差不多,才由宫女们掺着,去了西暖阁。慈安还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正欢,慈禧已回过神来,抹把泪眼,召入李莲英,要他着人宣召各位王爷与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入宫商量同治后事和大统继承事宜。
各王公大臣接到懿令,迎着风雪,陆续入宫,来到养心殿西暖阁。
道光帝生有九子,前四子包括咸丰帝,皆已不在人世,现存五子奕(左讠右宗)、六子奕?、七子奕(左讠右睘),以及不怎么成器的八子与九子,同治病殁,自然得入宫与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协议后事,挑选皇嗣。
后事有惯例可循,一切按规矩办就是,主要是同治既无子女,又无兄弟,皇位交给何人,确实有些为难。王公大臣僵在那里,良久无人出声,屋里静得谁咽唾液都听得见。又过去好一阵,才有人侧过头,拿眼睛去瞧奕(左讠右宗)。存世各王爷里,奕(左讠右宗)年龄最长,又达观坦**,各位也就希望他先开句口,打破一下沉默。
说起奕(左讠右宗),还未出生,就已被人算计。原来道光九子里,长子奕纬生性顽劣,**不羁,道光帝恨铁不成钢,气急之下,踢了几脚,踢得不是地方,一命呜呼。此后有嫔妃给道光生下两位阿哥,却皆不幸早夭。还是祥妃和全妃争气,又分别给他怀上皇子。全妃自知怀孕在后,拿出重金,换得御医打胎药喝下,先祥妃产下儿子奕(左讠右?),后如愿继位,便是咸丰皇帝。祥妃儿子奕(左讠右宗)则先孕后产,屈居五阿哥位置,与皇位擦肩而过。道光担心奕(左讠右宗)长大后得知真相,与奕(左讠右?)争权,兄弟相残,早早将他过继出去,远离皇宫。
奕(左讠右宗)就这样成为局外人,无以觊觎皇权,反而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夏天常粗布短褂于身,手摇大蒲扇,上什刹海纳凉,与人唠嗑闲聊。冬天裹件老羊皮祆,一人溜到正阳楼去吃烤羊肉,喝二锅头。因常行走于阛阓,了解民间疾苦,不时为民请命,督促朝臣行使善政,被人称作贤王。偶尔入宫,看不惯宫里风气,敢于大胆建言。一次敬献黄花鱼给两宫,敬事房太监公然索贿,否则不予进传。奕(左讠右宗)干脆自己用盘子端着鱼,呈于御案。慈禧甚是诧异,问怎么回事。奕(左讠右宗)说:“臣先送鱼至敬事房,太监不见银两,不肯转呈,臣拿不出银子,只好自己动手端上来。”慈禧闻言大怒,命将敬事房太监交由内务府,杖责惩戒。
正因奕(左讠右宗)无意皇权,与皇兄咸丰和同治少有芥蒂,交往融洽,才没被冷落,受封惇亲王。又心底坦**,敢于直言,事涉立储大事,奕?、奕(左讠右睘)诸王及其他大臣,皆希望他能出面发声,说几句公道话。奕(左讠右宗)虽一直低着头,却感觉得出王公大臣们的目光,不得不抬抬头,望眼坐在上边的两宫太后,说:“大行皇帝(刚薨未谥之载淳)无嗣,文宗(咸丰奕(左讠右?))又无其他儿子,只有从旁系载字辈下面溥字辈里遴选。两宫太后和各位王爷皆清楚,宣宗(道光帝)一脉里,也就大阿哥(奕纬)育有溥伦与溥侃俩孙。溥侃还只八个月,没法入继,溥伦已十七岁,正好可承大统。”
奕(左讠右宗)说完,王公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有的说奕纬乃道光长子,立奕纬之孙溥伦为皇储,近承同治,远绪道光,再合适不过。有的说当年奕纬被道光踢死,子冤父疚,让溥伦承祧,既给道光以安慰,又还奕纬以公道,可谓两全其美。
论得正热闹,不想奕(左讠右睘)冒出一句:“疏属不可。”
奕纬长孙,道光余脉,说来溥伦与同治载淳已够亲,怎么到奕(左讠右睘)嘴里,竟成了“疏属”?众人这才想起,奕纬无子,溥伦为其过继子所生,论起血缘来,确实算不得载淳“亲属”。
溥伦被否决,纵观道光支脉,溥字辈里再无合适人选,只能转而往上,到载字辈甚至奕字辈里寻求。又是奕(左讠右宗)先开口道:“臣有一人选,若能荣登大宝,定是满清大幸,生民福音,不知两宫太后能否认可。”慈安道:“你还没说是谁,咱怎么认可?”
奕(左讠右宗)望眼旁边的奕?,说:“恭亲王如何?他通达睿智,明辨是非,协助大行皇帝主持朝政十多年,勤于军政,精通洋务,功勋卓著,若入主皇宫,大清复兴在望矣!”
此语一出,奕?如闻惊雷,惶悚不已,差点吓趴地下。
咸丰病殁热河后,奕?与两宫合谋,铲除肃顺等八大辅政大臣,步入清廷前台,权倾一时,也因之没少遭慈禧母子忌惮,一方面不得不利用其聪明才智,办理军政和外交,同时又处处设防,制约打压,奕?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生怕一不小心犯傻,酿成大祸。当此皇储未定危机四伏之时,不想奕(左讠右宗)竟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奕?能不惊慌失措?
没等奕(左讠右宗)将话说完,奕?便赶紧插话道:“惇亲王此言差也,大行皇帝乃你我侄辈,哪有叔承侄位之理?此等**之事,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微臣恭请两宫太后圣断,驳回惇亲王奏请,维护大清良序。”
奕?有此姿态,王公大臣暗生敬佩,支起耳朵,等待两宫发话。慈安横奕(左讠右宗)一眼,说:“惇亲王呀,你早过不惑之年,怎么还如此不老成,有话不过脑子,张口就来?”慈禧倒是大度,打圆场道:“惇亲王也是为国家好,言者无罪,不必计较。”
奕(左讠右宗)感谢两宫宽囿,又道:“若叔承侄位不合人伦大绪,也不好勉强。然恭亲王长子载澄,孝悌贤良,深明大义,且已成年,入承大统,适得其所。”
此主意倒也不错,王公大臣们同声附和,都说载澄入嗣皇储,合天意,顺人伦。原来奕(左讠右宗)提名奕?,不过是个铺垫,真正目的是为引出奕?之子载澄。奕?心存感激,却不敢贸然接受。自己身为议政王,一心为君,全力为民,却经常受嫉妒,遭暗箭,不得不时时小心,处处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哪里出点差错,酿成大悲,万劫不复。儿子载澄年纪轻轻,不通人情,缺乏历练,入嗣皇储,真不知是福是祸。奕?忙道:“载澄德薄才疏,无以承载皇储大任。若从载字辈里遴选皇储,惇亲王为存世兄弟之长,还是选其长子载濂为妥。”
这回轮到奕(左讠右宗)感激奕?了。自当年过继出宫后,奕(左讠右宗)就再没把自己当成道光之子,自视为外人一个。即使后来受封惇王,也不敢与成长于皇宫的奕?、奕(左讠右睘)诸王攀比,总觉低他们一等,更没奢望自己痴长于诸王,儿子载濂便可继承皇储。无非奕?记性好,还想得起你家有儿成年,顺口拿出来说事,你自己可不能当真,以为载濂有入继大统资格,而作非分之想,自欺欺人。奕(左讠右宗)心明如镜,赶忙推辞,坚持要求选择载澄入嗣皇储。
大臣们赞扬奕?与奕(左讠右宗)开明,又拿载濂跟载澄比较,觉得奕?教子有方,父德子贤,载澄知书达理,睿智聪颖,堪当大位。连慈安也表态说,若由载澄承续大统,国家兴盛在望。众臣和慈安所言,让奕?心里活络起来,暗责自己太过胆怯,小瞧载澄,说不准犬子真有天纵之才,帝王之福,只要上位,当大有造化。奕?半信半疑,以为身处梦中,悄悄掐一把大腿,明显感觉有痛,才确信耳闻目见不假。
不过奕?还没到得意忘形之地步。他知道众臣甚至慈安所说,都算不了数,最后还得慈禧开口发话。可慈禧一直沉默不语,奕?想望望她什么表情,竟鼓不起勇气,只顾低了眼皮,心里仿佛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又想起卧尸东暖阁里的同治载淳,乃咸丰与慈禧亲生儿子,合法继位,仍受制于两宫尤其是生母慈禧,无所作为,后成年亲政,亦不过傀儡一个,一事无成,以至郁郁寡欢,身染绝症,英年早薨。自家儿子载澄旁逸斜出,必不容于慈禧,真立嗣承祧,结局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奕?动着心思,慈禧默默无言,屋里空气几乎窒息。就在大家感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慈禧终于开了腔,说:“本宫也早听说,载濂与载澄确实不错,堪称载辈兄弟里的楷模。”
闻慈禧此言,众人觉得皇储人选,必在载濂和载澄中间产生无疑。谁知慈禧又道:“可载濂与载澄已经成年,缺乏储君教育,根基太浅,难承大统。”
王公大臣们深感意外,心有不服,据理力争,说载濂和载澄是道光血脉里载辈最优秀人才,除此已无更合适人选,总不可能再往上到嘉庆脉系里寻觅吧?还端出奕(左讠右睘)刚才疏属不可之言,说放弃载濂和载澄两位现成人选,贵远贱近,另觅他人,定会惹出大乱。
慈禧不置可否,抬头望望众人,忽然道:“怎么屋里少了一个人?”
众臣左右瞧瞧,觉得该到的都已到场,不知慈禧所指何人。只见慈禧转向慈安,说:“姐姐注意到没,怎么一直不见荣禄?”慈安恍然道:“是呀,商议立储大事,各位王爷及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到场,荣禄岂能躲开,不知去向?”慈禧扭过头,对身后的李莲英道:“小英子出去看看,荣禄是不是在宫里。”
李莲英应声出得西暖阁,一会儿便返身回来,背后跟着昂首挺胸的荣禄。荣禄几步上前,跪到慈安和慈禧前面,中气十足道:“内务府大臣兼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荣禄叩见两宫太后!京城内外皆布防就绪,紫禁城禁卫也部署到位,万无一失,恳请两宫太后放心。”
众臣一听,才知荣禄已做上步军统领,吃惊不小。慈禧道:“荣禄起来吧。王公大臣们正在商议皇储人选,你身为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自然也不能缺席。”
荣禄谢恩毕,起身退到一旁。慈禧回到前面话题:“载濂和载澄早就成年定性,就如树已长成,扭转已来不及,还是选年幼亲属入宫,慢慢教育成人,承续大统。”
这是哪来的歪理?实在让人不敢苟同。众臣正要开言反驳,慈禧又面无表情道:“道光脉系里还有个载湉,就立他为皇储吧。”
载湉乃醇亲王奕(左讠右睘)之子,还不满四岁,比载淳当年继位时还小两岁。慈禧为何偏偏看中载湉?原来奕(左讠右睘)福晋即载湉母亲不是别人,乃慈禧亲妹叶赫那拉﹒婉贞。也就是说,载湉是慈禧亲外甥,同治堂弟加表弟,说起亲疏来,整个皇族,再没比他更亲的亲属,且不仅与同治最亲,与慈禧也最亲。主要还是年龄小,入嗣承祧后,两宫又可垂帘听政。设若让载濂和载澄继位,已成年懂事,自可亲政,两宫便无听政之理由和便利。
真是用心良苦啊。众臣不服气,肚里嘀咕,欲群起而反驳,抬头看看两宫旁边眼露凶光的荣禄,难免有些发怵,不知该不该开这个口。只怕开也白开,慈禧早有预谋,谁敢挑战她的雌威!再说在场众臣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没人撕得下脸皮,公然与她作对。
就在众人犹豫要不要绝地反击之际,奕(左讠右睘)忽然身子一歪,缩到椅子下面,哇啦哇啦大哭起来。众人吓一大跳,愣怔片刻,手忙脚乱,上前来扶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却赖在地上,生死不肯起来,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叫得更欢。
“有啥好哭的?太不像话!”慈禧骂一句,见好就收,“散了吧,散了吧。”众臣意犹未了,却不得不撇下奕(左讠右睘),心怀惆怅,走出西暖阁。
立储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事后有人悄悄议论,奕(左讠右睘)如此失态,实在大有意味。也许是慈禧宣布载湉入嗣承祧,他感觉太过突然,大喜大悲之际,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无以言表,情不自禁之下,干脆一嚎而快。细想也是,自己白天没得信,夜里没得梦,慈禧轻轻一句话,儿子载湉就成为堂堂大清皇帝,换作别人,谁能不欣喜若狂?然载湉才四岁不到,正在母亲怀里撒娇,入嗣皇储,马上就会离开父母,还有熟悉的醇王府,置身于阴森恐怖的深深皇宫,凶险重重,福祸未卜,怎不叫人揪心!
此乃人之常情,谁都能理解。大局即定,奕(左讠右睘)当两宫太后的面,也是这么解释的。不过也有人揣度,奕(左讠右睘)此举亦不乏表演成分。他深知众臣看好奕?儿子载澄,万一有人不怕掉脑袋,公然跳出来反对,其他人再跟着起哄,慈禧担心众怒难犯,临时改变主意,自己岂不空欢喜一场?奕(左讠右睘)也就随机应变,缩到地上,大哭大嚎起来,以至会堂秩序大乱,慈禧见好收场,载湉继位既成事实,也就避免节外生枝,出现其他变数。
载湉就这样成为一代新君。当天半夜,紫禁城所有正门次第打开,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荣禄亲往宣武门内太平湖醇王府,恭迎幼帝。奕(左讠右睘)已提前回到府里,告知婉贞大好消息。婉贞又喜又悲,流着泪将睡梦中的载湉叫醒,亲自给他洗理梳妆。天亮后,夫妻依依不舍,送载湉出府,扶入大轿。礼炮声中,大轿缓缓离地,左护右卫,拥往皇宫,经过午门,进入养心殿。先向两宫太后请安,再去大行皇帝灵前祭奠,尔后剪发成服,过继入嗣咸丰。半月后于太和殿举行即位大典,告祭天地庙社,改年号为光绪,由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身为直隶总督,李鸿章自然也得入京,参加新皇即位大典。记得同治亲政不久,入宫拜见撤帘归政后的两宫太后,慈禧不言撤帘,只称卷帘,李鸿章就隐约意识到,帘卷终有垂帘时。眼下得到应验,也就没啥好稀奇的。两宫垂帘听政,或许不是坏事,至少同治时期各项大政,可以延续下来,不至于改辕易辙,半途而废。
想起进呈多时的《海防筹议折》,一直没有下文,眼下新君即位,两宫垂帘,总该有些回响了。李鸿章不愿回津坐等,趁着在京的日子,来到恭亲王府,试探奕?口气。奕?依然客客气气,把他请进书房,好茶好果招待。论起海防话题,奕?说:“少荃那道《海防筹议折》,本王看过,觉得挺好。也催促过穆宗(同治),早给回复,其时穆宗一心想着修复圆明园,无意理政,海防事宜也就搁置下来,没有结论。”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同光更替,已是光绪元年(1875)。若折子得到及时批复,只怕诸事已有头绪。”李鸿章不无感慨道,“鸿章所奏海防诸般设想,王爷觉得如何?”奕?道:“若能照少荃所奏,一件件办理下来,大清富强,自不在话下。”李鸿章说:“王爷能够认可,鸿章心里就踏实了。还请王爷催催两宫,早些复旨下来,鸿章好落到实处,早见成效。”
不想奕?脸上掠过一丝阴云,迟疑片刻,才道:“本王尽力而为,促成海防大事。”
这好像不是奕?惯有风格。从前遇到军国大政,奕?总是敢作敢当的样子,口气坚定,不容置疑。难道新君即位,让他变得怕痒怕痛,优柔寡断?入京后,李鸿章听人说起立储风波,本来众臣一致看好奕?长子载澄,结果慈禧一言九鼎,敲定奕(左讠右睘)儿子载湉,两位亲王关系由此微妙起来。加之奕(左讠右睘)以退为进,儿子入嗣承祧后,便以避嫌为由,主动上折,辞去都统和领侍卫内大臣等要职,深获慈禧好感,让他以御前大臣身份,入宫照料载湉起居和课业,奕(左讠右睘)也就有了更多机会接触两宫,甚至代表儿皇,参预军机政务。如此一来,奕?遇事不仅要看两宫太后脸色,还得顾虑皇父奕(左讠右睘)的存在,要他不多个心眼也难啊。
奕?难处,李鸿章倒也能够理解,不好逼他表态,只得告辞出府。上轿后,还记挂着海防之事,心有不甘,嘱咐轿夫,转道文府,想去文祥那里讨讨主意。来到文府大门外,递入名刺,文家儿子文熙治匆匆出来相见,说去年父亲力阻同治修复圆明园,情绪失控,晕倒殿前,幸救治及时,保住老命,只是一直卧床不起,至今未能下地。新君继位,两宫太后垂怜老臣,专门派来御医,此刻正在诊断,不方便会客。
文祥老命要紧,总不好赶走御医,把人家从病榻上拉起来,与你讨论海防吧?李鸿章知趣而退,悻悻回了贤良寺。心里寻思,海防乃国家大政,并非你李鸿章一人之海防,何必操之过急?急也急不来,还是耐着性子,慢慢等候朝廷决断吧。同治时朝,两宫听政十多年,国家军政烂熟于心,孰轻孰重,手里有根秤杆,总会有举措的。
翌日早上,李鸿章吩咐冬梅和侍卫,收拾行装,准备出京返津。收拾停当,正要离寺,忽有皇差来到,宣李鸿章入宫面圣。李鸿章心头一亮,正正顶戴,理理补褂,迈开大步,向寺外走去。正好一阵凛冽寒风刮过,灰蒙蒙的天空豁然开朗,云消雾散。李鸿章抬眼看看天边红日,脸露笑意,低低头,钻进轿里。
来到紫禁城,进入三希堂,两宫太后已等在那里。行过大礼,两宫赐座,李鸿章谢恩起身,躬腰坐到椅子上。慈安先问些家长里短,继而慈禧发话道:“去年少荃上过一份《筹议海防折》吧?”李鸿章说:“回禀太后,微臣确实上过《筹议海防折》。”慈禧道:“本宫已取来折子看过,觉得设想很好,值得尝试。值此新君即位之初,朝廷也得有些新举措,新气象,以昭天下。可要办大事,就得花大钱,大清国库空虚,你说银子从何而来?”
李鸿章说:“朝廷赋税有限,微臣心里也很清楚。正因如此,务必区分轻重缓急,集中财力,先办好一两件急务和要政,尔后再顾及其余。”慈禧说:“你说的急务和要政,就是海防吧?”李鸿章说:“太后圣明,海防确实是当务之要政。大清万里海疆,强敌云集,办理海防,刻不容缓。然事急心不能急,手忙脚乱,断然成不了大事。可由易至难,先购置洋船,与自造轮船合到一起,试办海军,加强操练,日后再慢慢扩大规模。与此同时,借用洋人技艺,开煤矿,架电线,修铁路,兴办水陆运输,把各项实业做起来。实业一兴,国家逐渐强大,税源不断增加,待国库充盈,又可办更多事情。”
慈禧点点头,鼓励几句:“少荃设想不错,本宫也寻思,大清出路,全在于求富图强。只是富强之路长远,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实现,总得从长计议才是。”李鸿章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行动起来,便有抵达目的那一天。好在新君继位,两宫垂帘,气象一新,君臣正好同心同德,历精图治,干番翻天覆地的伟业出来。”
“好好好!难得少荃有此决心,本宫深感安慰。”慈禧欣然道,“可你也清楚,左宗棠也有奏折进呈,说阿古柏新疆作乱,俄罗斯侵占伊犁,要求募兵给饷,尽快收复新疆。你要办海防,左宗棠要收新疆,到底听你的,还是听左宗棠的,朝廷也为难呐。”
李鸿章侃侃而谈道:“疆防自然也重要,作为陕甘总督,左宗棠心系新疆,属其职分之所在。然新疆千里荒漠,远在西北,遥不可及,早一天收复,迟一天收复,关系并不太大。海疆则近在咫尺,虽有十数只闽厂沪局自造轮船游弋于万里海岸,亦无异于蜻蜓点水,根本无法抵挡强大威猛的多国洋舰,一遇风吹草动,洋兵便可轻松登陆,转瞬间扑入京师。遥想咸丰末年,僧格林沁开衅于津,英法联军一怒之下,数日便打进北京,一把火烧毁圆明园。至今思之,微臣仍心有余悸,悲痛不已!也就不敢丝毫懈怠,老思谋着如何为君国分忧,早日创立海军,固我海防,以免悲剧再度重演。”
说得慈禧无不动容,长叹一声,说:“不是洋人可恶,文宗(咸丰)也不至于抱憾而崩,抛下咱孤儿寡母,支撑危局。好在有少荃和曾国藩、左宗棠等贤臣良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实现同治中兴,为富国强军奠定良好基础。这样吧,少荃先回天津,海防大事,我尽快与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合议合议,形成共识后,再行动不迟。”
得了慈禧的话,李鸿章悬着的心落到实处,高高兴兴回了天津。与各位幕僚说起此番京都之行,众人也觉得只要慈禧太后看重海防,一切好办。李鸿章信心满满,没等圣旨下达,便着手制订海军规模,预算建军经费,物色领军头领等等。还让许钤身、马建忠联系西欧船厂,了解各种舰船规格和性能,只待朝廷海防大计确定,即可下单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