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卷帘非撤帘,卷上去还可再垂下来2(1 / 1)

担心李鸿章闷坏,冬梅找来盛宣怀,要他劝劝相国大人。李鸿章不愿见人,拒盛宣怀于门外。马建忠等幕僚也来求见,还是没能进屋。冬梅想想说:“恐怕只有两个人进得了书房。”几位问哪两人,冬梅说:“大人六弟和周大人。”

冬梅嘴里大人六弟和周大人,便是李昭庆与周馥。几位于是离开北洋衙门,去了新城。新城街宽巷深,垛高墙厚,垒险堡坚,可说固若金汤。来到武毅军驻地,却人去营空,留营善后的许钤身说已迁驻小站新营,领着两人直奔新马大道。

天津新城与青县马厂之间有一片退海之地,开阔肥沃,非常适合练兵屯田。李鸿章看中这块宝地,命盛军移驻马厂,练兵屯垦,拱卫津城,同时令李昭庆武毅军,配合周馥筑新城,修炮台。新城即成,又让两军共筑新马大道,沿途设立兵站,四十里一大站,十里一小站。武毅军大本营位于新马大道中段一处小兵站,将士们顺口叫做小站。北洋海防从此与小站紧密相连,荣辱与共。原来在李鸿章心里,浩瀚大海,沧波远天,鱼龙悲吟,才是中国连接世界的真正枢纽。换言之,创建新型海军,已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为此李鸿章暗暗谋划,准备以新马大道和大小兵站为基地,以武毅军为基础,成立新式海军,与盛军海陆呼应,屏障京津,进可纵横,退能当关,抵御海上来敌。

这日许钤身带着盛宣怀与马建忠来到小站后,周馥正督建还未完全竣工的营房,李昭庆则在营房后面的演武场督操。见到三位,得知来意,李昭庆望着周馥道:“昭庆练兵正紧,实在抽不开身,还是辛苦玉山(周馥)兄去北洋衙门打一转吧,您跟随二哥多年,比我更了解他老人家性情,一定有法子叫他转忧为喜。”

周馥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与许钤身几位回了三岔河口。走进北洋衙门,来到李鸿章书房外,周馥在门上敲几下,嘴里说道:“周馥从小站回来,向相国禀报练兵和营建近况。”

没等周馥落音,李鸿章就开了门。最让他上心的,便是小站武毅军。武毅军移出老营后,正值日本侵台事发,李鸿章无以抽身,还没去过小站,听到周馥声音,飞快出门,迎他入屋。又见许钤身几个也在,道:“是你们把玉山叫来的吧?”

几位笑着跟进书房。周馥喝口冬梅递上的茶水,说起小站练兵来。李鸿章连声道好,满脸悦色,竟至日朗天晴。说过小站和武毅军,论及日本侵台事件,周馥说:“日本猖獗,于大清不是好事,于北洋衙门和武毅军未必是坏事。”李鸿章道:“奇谈怪论!北洋衙署乃大清衙门,武毅军乃大清军队,大清是坏事,北洋衙门与武毅军还能占便宜不成?”

周馥不紧不慢道:“日军悍然侵台,给大清敲响警钟,海上波涛无法拒敌于国门之外,再不加强防御,将永无宁日,甚至国将不国。海岸空虚,洋人虎视眈眈,蠢蠢欲动,朝廷难道不应尽快将海防摆上议事日程,支持相国创立新式海军?”

一语点醒李鸿章,暗怪自己只顾生总理衙门的气,竟忘记创建新式海军初衷。台海事件已成定局,生气于事无补,还不如打起精神,将蓄谋已久的海防办起来。正如周馥所言,日本侵台本是坏事,若借此契机,说服朝廷,创立一支新式海军,岂不坏事变好事?

连日来笼罩于心头的乌云一扫而光,李鸿章扬着眉毛道:“玉山说得有道理,海防已到非办不可之时。本督准备就海防筹建,马上给朝廷上道折子。各位也动动脑筋,该从何处着手筹办海防。事不宜迟,下去后就动手,一人写道条陈给我。”

众僚各自拟好条陈,陆续递交上来。李鸿章仔细阅读,反复琢磨,渐成腹稿。尔后铺纸挥毫,写就《筹议海防折》,提出练兵、制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等六大构想。又从内政角度,倡导大胆变法。一是改革军制,裁绿营与旧水师之红单、拖罟、舢板等船只,效法西国,建立新式海军。二是发展民用企业,制造耕织机器,开设煤铁各矿,兴办电报、轮船、铁路,仿西法行之,或由官方筹借资本,或劝商民凑股合立公司,以图自强。三是改革科举制度,于考试功名稍加变通,另开洋务进取一格,在沿海省份设立洋学局,学有成效者委以实缺,与正途出身无异。四是授予海防大臣实权,避免徒拥虚名之弊端,使军权、财权及地方政权集于一身,好伸得开拳脚,成得了大事。

奏稿拟就,李鸿章也不急于拜发,让人誊抄一份,交周馥带回小站,征求李昭庆等军中将领意见。一旦获准筹办海防,就让李昭庆组建新式海军,各项设想还得由他具体实施。征剿太平军与捻军十余年,李鹤章与李昭庆兄弟出生入死,劳苦功高,可为避嫌,没将两位弟弟保举到应有位置,李鸿章心里愧疚,老想着如何给予补偿。无奈战争一结束,李鹤章乞归养病,再不肯复出,只得把李昭庆调到身边,协筑新城,筹划海防,日后新式海军成立,便可领军驰骋万里海疆,建功立业。

周馥拿走奏稿后,一晃几天过去,也没见李昭庆传回只言片语。李鸿章有些纳闷,莫非六弟就这么忙,连看眼奏稿提点想法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要知道,这道折子与你幼荃(李昭庆)关系最大,你不在乎谁在乎?

正要派人去小站催促,周馥火急火燎赶往北洋衙署,奔入签押房,喘着粗气道:“报告相国,幼荃发病,病得还不轻。”李鸿章惊异道:“幼荃病了?怎么病的?”周馥说:“我带着相国折稿回小站后,没见到幼荃,说在巡察大沽炮台,隔两天就会回来。我也就不着急,安心等候,一边督建营房。等了三四天,没等到他人,却等回消息,说幼荃视察炮台时,恰遇海风正猛,忽感风寒,引发枪伤复发,一病不起。”

李昭庆身上枪伤已非一日两日,平时偶有发作,可也不至于一病不起。李鸿章心下嘀咕,嘴里问道:“他人在何处?”周馥说:“已在运往小站途中。未及待他到站,我就打马回城,一来禀报相国,二来延请洋医去小站诊病。”

来不及多想,李鸿章叫亲兵备马,准备出城。又吩咐周馥道:“听说曾给我老师诊病的英籍医生马根济在天津办了家私人西医医院,你去看看,争取把马根济请上。”

周馥点点头,匆匆而去。亲兵也已备好马,李鸿章来到大门外,跳上马背,飞速出城。赶到小站,李昭庆也已被亲兵运回,正躺在病**,接受军医诊疗。李鸿章来到床前,见李昭庆眼斜嘴歪,鼻孔来血,人事不省,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怎么会病成这样?将军医叫出病房一问,说是颅内血崩,估计因风寒导致枪伤复发,血气倒涌,淤积于颅,迸裂所致。又问还有无救药,军医晃晃脑袋,说恐怕已无回天之力。

正好马根济赶至,李鸿章视作李昭庆救命稻草,赶紧请他入室。马根济来到病床前,戴上白色皮手套,先捏捏病人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掏出听诊器,掀开被子,伸到病人胸腔,听会儿心跳。简单诊断过,才打开药箱,拿出针筒,上好药水,实施注射。可病人已不受药,马根济无奈摇摇头,用半生不熟的华语说了句:准备收尸吧。

闻言李鸿章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起来,还是周馥上前,伸手掺住,才没让他倒地。待李鸿章苏醒过来,已尸凉入殓。他踉踉跄跄,奔入丧堂,抚棺恸哭,大放悲声道:“幼弟啊幼弟,尔智勇深沉,性情耿介,昔日文正师颇相引重,淮楚将吏深知尔贤,二哥未了各事,方冀得有付托,不谓尔一病不起,二哥处此,不觉万念尽灰。天之阨我,如不我克,从兹以往,长孤立于人世矣!”

这里李鸿章正在悲哭,周馥已发派快马,去保定总督衙门接李经方。虽说李经方已过继给李鸿章,毕竟为李昭庆亲生,生父过世,自然得尽孝。

叶落归根,李经方到天津后,扶生父灵柩上船,准备沿运河南行,回合肥安葬。灵船驶离码头,渐行渐远,消失得无踪无影,李鸿章还站在岸上,久久不愿离去。水天茫茫,悲风呼啸,李鸿章心死如灰,欲哭无泪。

李昭庆是家里最小的弟弟,还不到四十,却最先离开这个世界,叫做哥哥的能不倍觉哀伤?李鸿章后悔莫及,不该召六弟重回军营,企望日后统领什么新式海军,若让他好好待在合肥老家,与其余几个兄弟闲云野鹤,诗酒唱和,悠哉悠哉过自己的神仙日子,也不至于枪伤复发,命丧异乡。也是功名心作怪,自己献身朝廷,还不放过小弟,让他搭上生命。

从此李鸿章沉浸在悲伤中,无以自拔,接连数月打不起精神,政事军务都荒废在那里,无心料理。连书都读不进去,一捧起书本,书上字迹便模糊起来,幻化成六弟身影,在眼前不断晃动。只得放下书本,拿过砚台,接水磨墨,试图写几行字。

李鸿章酷爱书法,平时再忙再累,也要设法抽空,摊纸拈毫,龙飞凤舞一番,以孤芳自赏。读书人以文章立世,可自投笔从戎以来,南征北战,东奔西突,俟大战结束,又一头扎进繁忙事务之中,著书立说已无可能,只能偷闲写写字,让连轴转的脑筋消停片刻。

磨好墨,铺好宣纸,信手书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此乃王维名篇《终南别业》。诗以对隐逸闲居生活的随性记录,尽抒超然物外之洒脱,道境禅理跃然纸上。相比之下,李鸿章身居大位,驻守要津,整日为俗务所缠,难得浮生半日闲,唯有挥毫书写王诗,企图冲淡满心惆怅,还有失弟之无尽哀伤。

听说李鸿章整日郁郁寡欢,以录王维诗作消磨时光,文僚武属不安起来,以为他要扔下求富图强伟业于不顾,独自出去寻佛访道。你有佛可寻,有道可访,追随你多年的僚属们怎么办?众人跑去见周馥,撺掇他劝劝相国,别受王维蛊惑,还是赶紧振作起来,干点正事。

正好武毅军管带聂士成离开小站,进城办差,来见周馥。聂士成是铭军旧将,曾屡立战功,累升记名总兵。战争结束,刘铭传解甲归田,铭军几经裁撤整编,一部分由刘铭传侄儿刘盛藻统领,驻守西北,至日本侵台,应召东下,跨海入岛;一部分编入李昭庆所创武毅军,与周盛传所领盛军一道,拱卫直隶。聂士成则充任近畿兵站守备,继被李鸿章调往武毅军,升提督衔,委右军前营管带。李昭庆病故,聂士成留守小站,尽职尽责,丝毫不敢懈怠。今日进城办差,听说李鸿章还处于失弟哀伤之中,找到周馥,探问消息。周馥说:“太常之死,对相国打击太大,他悲伤不已,一蹶不振,你去探望探望,于他也是个安慰。”

李昭庆病故之后,朝廷专门下诏,追封为太常寺卿,故周馥有太常之称。聂士成领会周馥用意,随他来到北洋衙署,走进李鸿章书房。李鸿章见聂士成如见幼弟,不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聂士成受到感染,不觉喉头一哽,倒头便拜,嘴上道:“请相国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李太常离相国而去,还有士成等活在世上,相国就当士成为您弟弟吧。”

李鸿章扶起聂士成,含泪道:“行行行,从此你就是吾弟,好好管带幼荃留下的武毅军。”聂士成立正身子道:“士成一定遵办,决不辜负相国期望!”

周馥扶把椅子,塞到聂士成屁股后面。聂士成落座,冬梅端茶进来。李鸿章拭干泪水,吩咐两位喝茶。问起近段武毅军中情况,聂士成从容作答,思路明晰,条理清楚,不失淮军宿将风范。虽说幼弟身死,幸而事业后继有人,该感到宽慰才是,为何老沉湎于悲伤,无以自拔呢?望着魁伟英武的聂士成,李鸿章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聂士成走后,周馥又联系驻守马厂的周盛传,叫他也进城看看李鸿章。紫蓬山周氏兄弟所统盛军,乃淮军初创时之盛字营,随李鸿章自皖至沪,自南至北,从没离过左右。周盛传出现于北洋衙署,李鸿章又为之一振,久积心头的失弟阴霾渐渐散去。

幼弟已去,可追随自己多年的众兄弟依然环绕左右,总不能让他们像没娘崽崽,失去依靠,散沙样各奔东西。只要自己没倒,子弟兵不散,就可继续心贴心,肩并肩,共同谋大计,干大事,效力大清。身为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当前之大计和大事,自然是海防。时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务必尽快创立新式海军,辅以陆防,抵挡海上来敌,守护万里海疆不失。如此一来,淮军便有新机遇,新出路,各文僚武属也将大有作为,再建功勋。

想到此处,李鸿章打开抽屉,拿出一压多时的《筹议海防折》,稍加改进润色,加印拜发,只等朝廷批复下来,便甩开臂膀,大干一场。

谁知折子发出后,仿佛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李鸿章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也没盼来任何反馈。一打听,原来圆明园重修工程已经启动,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哪顾得上海防不海防?最忙要数总管内务府大臣荣禄,天天往圆明园跑,亲自督监工程,生怕工匠偷工减料,影响质量,同治和两宫那里不好交差。

荣禄系满洲正白旗人,当年咸丰病死热河,曾协助两宫和奕?掰倒肃顺等八大臣,从此平步青云,一路升任至户部侍郎,总管内务府,与御前大臣和军机大臣三臣鼎峙,权倾一时。三大臣乃皇上身边重臣,内务府大臣与皇帝尤为亲近,预闻机密和参与决策时,比御前大臣和军机大臣所起作用更大。按时人说法,御前大臣虽班列为前,却尊而不要,唯军机大臣权而要,内务府大臣亲而要。

身为内务府大臣,荣禄与同治走得近,也就最懂他所思所想,督建起圆明园来格外上心和卖力。还不时把同治和两宫请到园子里,现场察看工程。同治和两宫看不明白之处,则摊开施工图纸,详细讲解,引得母子三人圣颜大悦。

修复圆明园可是大动作,需要大钱。钱从何来?内务府出一部分,户部打开国库,也支出一部分。内务府缺钱,国库更加空虚,哪里凑得齐?荣禄便给同治出点子,号召王公大臣报效。所谓报效,就是无偿捐助。人都一样,再有钱也嫌少,谁有多余银子往外扔?迟迟没见有人响应,同治气得实在不行,在后宫大发雷霆,大声呵斥看不顺眼的太监。

呵斥得正起劲,荣禄跑来报告好消息,说有人愿意报效大批木材。木材是工程主材,这不正中同治下怀么?他喜得眉开眼笑,忙问:“何人这么慷慨?”荣禄说:“此人叫李光昭,本是闽籍木材商贩,花钱捐得候补知府,一直未曾补用。听闻朝廷修葺圆明园,主动找到微臣,说愿报效一批木材,以尽臣子职分。”同治大声叫好:“想不到李光昭一个候补知府,如此体谅朕之难处,关键时刻肯伸出援手。让他抓紧下去采办,事成之后,给他放个实缺,干得好的话,日后还有升迁,朕决不亏待他。”

同治开了口,荣禄便出宫找来李光昭,嘱他赶紧行动。李光昭于是底气十足,自制关防一枚,上刻“奉旨采运圆明园木值李衔”字样,揣在怀里,离京南下,招摇撞骗去了。无利不起早,李光昭算盘打得颇精,以为只要向地方官府亮出关防,口称奉旨采运,没人胆敢抗旨不从,不乖乖献上大量木材。木材到手,卖一部分换大钱,留一部分运北京,既可自肥腰包,又能讨皇上欢心,岂不两全其美?

李光昭出京后,同治便开始掰着指头,计算其行程,切盼木材早运回来,尽快修复园子,好将两宫请出紫禁城,少干扰朝政,自己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做一回真正意义上的皇帝。想象着一人独大的妙处,同治美得不行,临朝时忍不住对众位王公大臣道:“瞧瞧人家候补知府李光昭,没拿过朕一两俸禄,心里却装着朕,知道为朕分忧,主动提出报效大批木材,以助朕早日修复圆明园。反观各位臣工,官高权重,位显禄厚,平时表起忠心来,口若悬河,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哪知到了紧要关头,向你们讨几两银子修园子,一个个装聋作哑,像没这回事似的,半两银子都不肯出。算了吧,你们一毛不拔,朕也不便勉强,待李光昭采运木材返京,跟你们换换位置,他来当尚书侍郎,你们做候补知府去。”

同治话说得难听,王公大臣脸上再也挂不住,意识到不出出血,肯定过不了关。只是暗暗诅咒荣禄,拉个李光昭进来,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否则同治讨要起银子来,也不至于如此理直气壮。最知趣的还是奕?,第一个站出来,愿出两万两银子报效皇上。他主管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十多年,君臣们都眼红他权重钱多,口袋捂得太紧,也说不过去。

姐姐做鞋,妹妹拣样。奕?带了头,其他王公大臣躲不开,也只得忍痛解囊,献上或多或少的银子。然圆明园非一日两日就能完工,今天缺钱今天报效,明天还会缺钱,谁能保准同治不会再伸手?朝臣们心里发怵,私下商量,还是得找找理由,止住圆明园工程才行。其实理由也好找,西北危急,沿海不宁,听说法国也无事生非,剑指大清属国越南,并不是钱多没地方花,重修圆明园,劳民伤财,国库掏得空无一文,国家有急,如何应对?可朝臣们知道,修复圆明园,并非同治一人想法,也是两宫意思,反对声喊得太响,得罪同治在其次,惹恼两宫太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众人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翁同龢心眼多,退朝时把李鸿藻拉到墙边,说:“要想制止圆明园工程,非得惊动一个人不可。”李鸿藻问:“此人是谁?”翁同龢说:“李鸿章。”李鸿藻道:“李鸿章?莫非他有此胆量,敢跟皇上和两宫作对不成?”翁同龢道:“李鸿章脑袋活,点子多,只要他小子肯出面,阻止皇上瞎折腾,应该不在话下。”

李鸿藻也不傻,知道翁同龢打李鸿章主意,并不仅仅为朝廷着想。想想圆明园重建工程已经开工,李鸿章贸然出面,把事情给搅黄了,同治与两宫岂不恨死了他?翁同龢明明是想埋个套套,引李鸿章过来,一脚踩入套里,无以抽身。

当然李鸿藻也愿给李鸿章找些麻烦,免得他在天津要位有位,要威有威,要为有为,要味有味。可如何诱使这小子钻套呢?李鸿藻说:“李鸿章精明得很,只怕轻易不会听你我两个唆使。”翁同龢说:“咱俩当然不能现身,否则引起姓李的警觉,把头缩回去,就再无人能够阻止圆明园工程。”李鸿藻说:“那又让谁现身呢?”翁同龢说:“还得请恭亲王与文祥文大学士出出面,李鸿章最听他俩的话。”

这个主意高,改日李鸿藻与翁同龢进了恭亲王府。奕?虽贵为亲王,两位帝师登门造访,也得客气点,让奴才献上香茶美果。闲聊之间,论及朝廷近事,李翁你一句我一句,大骂李光昭,内务府重修圆明园,他跑来瞎掺和。奕?笑道:“花钱捐输的候补知府知县,不上千也成百,知道宫门朝向者没几个,也只李光昭有此能耐,可以把话递进皇上耳里。”

奕?嘴说李光昭,所指其实是荣禄,因话是他递给同治的。李翁两人知道荣禄非等闲之辈,深受同治和两宫恩宠,连奕?都得罪不起,不好说他什么,只是唉声叹气道:“不知圆明园工程要耗费多少国家资财。国家有钱还好办,国库空空,还得大臣们拿口粮银报效。大清实行低薪制,年薪才一两百两银子,主要靠养廉银度日。养廉银数字好看,动不动上万,却不能按时足额兑现,朝臣又不像外臣,没其他财产来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两人说来说去,无非提醒奕?,圆明园工程不停止,朝臣们还得往外翻口袋。奕?是个明白人,知道同治眼红自己主持朝政多年,没少发横财,仅报效两万两银子,就想了难,恐怕没这么容易。李翁两人正看准奕?此心理,才上门试探他口气。奕?道:“听两位话里意思,很想制止圆明园工程。想法没错,本王也赞成。可为何上朝时,不明确向皇上提出来,却跑到我这里来嚼舌头?皇上年少气盛,一般人的话不太容易听得进去,可你俩是他老师,朝夕相处多年,他可以不听别人的,你俩的话肯定会当回事。”

李鸿藻哭丧着脸道:“正是咱俩与皇上相处日久,知其秉性,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转,因此轻易不好扫他兴,真把他惹毛了,他一意孤行,事情更不好办。”翁同龢则说:“皇上亲政不久,老想有所作为,修复圆明园是他亲政以来最大举措,容不得不同声音,除非有人拿得出充足理由,能让皇上心悦诚服,或许还可改变其初衷。”

“谁拿得出充足理由呢?”奕?问道。两人就说了李鸿章三个字。奕?道:“李鸿章人在天津,哪有能耐让皇上心悦诚服?”李鸿藻说:“李鸿章绝顶聪明,总有办法。”翁同龢也说:“谁都知道,没有两宫尤其西太后首肯,仅皇上想重修圆明园,也修不成。只要李鸿章肯出面,纵使说服不了皇上,也有办法让西太后改变想法。西太后最欣赏李鸿章,李鸿章也最懂西太后,他肯定有办法让西太后收回成命。”

奕?正为两万两报效银心疼不已,又闻法国军队侵入越南河内,越南乃大清属国,大清若出面干涉,与法国发生冲突,免不了又得大把花钱,还哪有余力修复圆明园?也就答应给李鸿章写封信,看他能否在此事上起点作用。两人告辞奕?出来,上了文府,又跟文祥如此这般一番叨咕,文祥也答应具函天津,请李鸿章务必巧施手段,止住误国误民的圆明园工程。

奕?与文祥两人信函送入北洋衙署,李鸿章打开一瞧,不禁哼道:“恭亲王和文大学士真有意思,皇上与两宫要修圆明园,满朝文武不声不响,偏偏往我这个外臣身上推,要我设法制止此事,我又不是神仙,能设得出什么法?”

正好马建忠来送刚翻译过来的英报。报载法军攻入河内后,强行签订越法条约,通商往来,尔后照会清廷,要求废止中越隶属关系。李鸿章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法国今天征服越南,明天就会北进中国。东边海防,西北疆防,离不开银子,西南箭在弦上,战事一开,更需大量粮饷,朝廷却一心想着修复圆明园,怎么不长点记性,回忆回忆当年英法联军如何打进北京火烧圆明园的?”马建忠一旁附和道:“相国说的是,圆明园修得再漂亮,一旦国门为洋人所破,点上一把火,又会成为灰烬一堆。”

李鸿章望眼马建忠,递过奕?与文祥两人信函。马建忠一看,不仅笑道:“恭亲王乃皇上叔叔,文祥为位高权重的满大臣,他俩没法制止圆明园工程,却寄希望于相国,想想就觉得好笑。”李鸿章说:“恭亲王与文祥肯定受朝臣挑唆,才写信给我,欲陷我于是非泥潭,无以自拔。”马建忠说:“谁会挑唆恭亲王与文祥呢?”李鸿章说:“还能是谁?不用猜也知是翁同龢与李鸿藻之流。”马建忠说:“那相国该怎么办?”

李鸿章沉吟道:“大清四面楚歌,皇上却不管不顾,一心想着他的圆明园修复工程,确实不是国家福音啊!可皇上和两宫正在兴头上,冒冒失失扫他们的兴,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自讨苦吃,甚至引来大祸。”马建忠说:“相国并非朝臣,身处局外,可以不管朝中是非曲直,别理睬恭亲王与文祥就是。”李鸿章说:“恭亲王和文祥可以不理,然皇上所为得不到制止,国难必至,咱们做臣子的还能有好果子吃?”

见李鸿章陷入两难境地,马建忠不便多嘴,准备离去。还没起身,盛宣怀进来,对李鸿章道:“相国听说过李光昭其人吧?”李鸿章摇头说:“未曾听说。到底何方神圣,值得你如此关注?”盛宣怀说:“李光昭来头可不小,手持奉旨采运木植关防,自称李钦差,已乘船过境天津,南下采运圆明园工程木材。”

“采运木材也叫钦差?”马建忠意外道。盛宣怀说:“李光昭很有意思,满朝王公大臣给皇上报效些银子,痛苦得不得了,他一个花钱捐得的候补知府,没得过皇上半文钱好处,竟主动向内务府大臣荣禄提出报效大批木材,用来修复圆明园。荣禄正愁筹不到购买木材的银子,二话不说,奏请皇上,获得恩准,给了李光昭奉旨采运木料特权。”马建忠说:“无利不起早,李光昭此举,只怕不仅仅为皇上着想。”

李鸿章听出些意思来,说:“不管李光昭此举意图何如,咱不能不闻不问,让他轻松得逞。”马建忠说:“李光昭奉旨采运木材,相国与他过不去,不是跟皇上对着干么?”李鸿章说:“皇上劳民伤财,重修圆明园,本督不与他对着干,还有谁敢与他对着干?你们想想看,真让李光昭采回木材,圆明园工程初具规模,再阻止皇上就迟啦。”

两人都说有理,问怎么对付李光昭。李鸿章说:“这好办。李光昭刻制奉旨采运木材关防,无非借此敲诈地方官府,空手套白狼。江南与闽粤各级官府主官,皆我湘淮两系故人,只要给他们打声招呼,无人买李光昭的账,李光昭此番南行,必然一事无成。”

马盛两位深以为然,照李鸿章意思,分头给江浙闽粤官府主官书写信函,再盖上李鸿章印信,交快马发出。四省官员一见老上司李鸿章名字,自然格外当回事,待李光昭手执关防找上门来,也就不理不睬,没把他当回事。

李光昭绕上一圏,一无所获,气得高举关防,狠狠摔到地上,又上前猛踩几脚。还不解恨,又捡起来,跑到驿馆后厨,想塞进灶里烧掉。到得后厨门边,忽改变主意,心想官府里都是官油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关防不以为然,商人只见过银子,没见过关防,拿去吓唬他们,说不定管些用。只要商人肯出木材,就可应对皇上,从中谋利。

谁知各地官府秉承李鸿章指令,已提前给木材商贩打过招呼,告知李光昭手上关防系其私刻,朝廷正在追究,若私售木材给他,便构成同谋,一起查办。商不与官斗,木材商惹不起官府,等到李光昭找上门来,掏出关防,也就一味搪塞,话说得动听,只是论到木材二字,便闭住嘴巴,再不吭声,像耳朵忽然聋掉似的。

在各木材商面前碰过一个又一个软钉子后,李光昭失望之至。就这么空手回京,怎么向皇上和荣禄荣大人交差?荣大人好不容易说服皇上,予他奉旨采运木材美差,他却半截木头都没弄回去,岂不有欺君之嫌?欺君是啥罪,三岁小孩都清楚,到时他李光昭就是有十只百只脖子,恐怕也不够刑部刽子手砍切的。

也是李光昭生意人,头脑灵活,心想大清商人太精明,不好愚弄,外国商人头脑简单,看不出你手里关防破绽,或许容易上钩。这么一想,李光昭又来了劲,屁颤屁颤地出了驿馆,赶往香港,找到一位法国木材商人,出示关防,说自己是皇上钦差,专门采办圆明园工程木材,朝廷的钱最好赚,若肯合作,绝对有大财发。

洋人果然好哄。听李光昭花言巧语,说得生动,法商蓝眼一闪,答应下来。原来法商正好有三船木材,货值五万四千多两银子,急切间卖不出去,李光昭这里需要,正可出手。

洋人讲契约,事前须签合同,再照约执行,不得违约。几经商谈,两人约好,李光昭先付定金十两银子,货到再付全款。李光昭上船验完货,拿着双方签过字画过押的合同,先走一步,离开香港,回京向荣禄报信,说购买了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上等木材,不日即可运往天津,过关转输京城,交付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