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贵升已死,沪上渐趋平静。朱家兄弟振作起来,四方募股,到处筹款,许钤身和盛宣怀又秉承李鸿章意思,找苏沪各级官府斥资,帮朱家兄弟渡过难关,轮船招商局起死回生,恢复运营,形势日见好转。世人扶强不扶弱,各大沪商深知有李鸿章撑腰,招商局化险为夷,步入正轨,主动登门投股,锦上添花。连阜康钱庄也送上大钱,想重修旧好。朱家兄弟怕了胡雪岩,不肯接洽。胡雪岩去见许钤身和盛宣怀,说当初抛股消灾,也是迫不得已,请两位见着朱家兄弟,转达歉意。过后又让钱庄伙计分头送上大额银票,欲收买两位。
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左宗棠与李鸿章关系微妙,盛宣怀不敢拿钱庄的钱。许钤身也深知此理,却还是挡不住**,迟疑着收下银票。银票在手,许钤身赶紧来到招商局,对朱家兄弟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胡雪岩放低身段,主动示好,没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许钤身面子,朱家兄弟才收下阜康钱庄股金。胡雪岩感激许钤身,又是请吃,又是请玩,彼此越发走得近。盛宣怀提醒许钤身,胡雪岩太聪明,跟聪明人打交道,还是谨慎为佳。许钤身不以为然,觉得胡雪岩聪明,自己也不是傻子,还怕他拖下水不成?不过还是引起警觉,有所收敛,不再公然与胡雪岩来往,偶尔接触,也隐秘得多了。
上海轮船招商局逃过一劫,恢复元气,李鸿章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可事情还没完,朝臣们又无中生有,说李鸿章拿了朱家兄弟好处,不然不会下死命力保招商局,还安排许钤身与盛宣怀出面,逼迫苏沪各级官府为其垫资。李鸿章没法堵住人家嘴巴,只得函令朱家兄弟,赶紧偿还官府斥资,免得朝臣借题发挥。
朱家兄弟知道李鸿章难处,待招商局运营赚了钱,首先挤出资金,还清苏沪官府借款本息。李鸿章立即具折朝廷,禀报招商局近况,免得皇上轻信朝臣妄议。正好总理衙门咨召入京,商议秘鲁要求立约事宜,李鸿章带上马建忠和卫士,离津西行。入京至贤良寺住下,稍事歇息,拿出一叠字纸,交给马建忠:“眉叔(马建忠)腿脚勤快些,给我分送出去。”
这不是轮船招商局股票吗?上面发行方、持股人及股本数额注载得一清二楚。马建忠不解道:“这是相国私人所购股票,转送人家干啥?”李鸿章说:“朝臣们老怀疑我得了招商局多少好处,瞧见我私人出血掏钱购股,心里也许好受些。”
隔日马建忠照着李鸿章嘱咐,出寺拜访陈廷经、翁同龢、徐桐等人,李鸿章则去了总理衙门。文祥已先到衙,将李鸿章迎入签押房,先出示秘鲁国王让美国大使转来的咨文,说:“秘鲁立约心情迫切,咱们先通个气,定下口径,再禀报恭亲王,交皇上最后定夺。”
秘鲁要求立约,自然不是闲极无聊,无事找事。原来道光年间,广东人就受招工广告**,远涉重洋,去秘鲁谋生,至今已达十多万人。华工们除少数在庄园干活,大部分都被强迫从事挖鸟粪和硝石的苦力。鸟粪是优质肥料,可出口换取外汇,硝石则可制造火药。秘鲁与智利战争正酣,需要鸟粪换钱,硝石制炮造弹。可开采鸟粪和硝石最辛苦,尤其鸟粪,臭气熏天,开挖粪矿,装载粪料,得忍受无以想象的恶臭和毒热,简直不是人干的。还要承受矿主打骂、枷锁和囚禁,累死、病死、活活死于刑具下者,不知其数。勉强活着,也不堪其辱,纷纷逃亡和自杀。秘鲁虐待华工由来已久,洋报时有揭露,雇主却矢口否认。直至上年秘鲁轮船遇风躲入日本横滨,船上两百多名华工受虐死去近半,有人偷逃出来,揭发华工惨死真相,传至天津,李鸿章义愤填膺,派人将幸存华工接回。同时奏请总理衙门,明令沿海各省,禁止秘鲁在华招工。又发函谴责秘鲁政府,严正提出停止虐待华工,尽快遣返回国。秘鲁不愿遣返华工,又迫于国际压力,请求与华立约通商。
通商大事,文祥心里没底,请李鸿章来衙,问答不答应秘鲁要求。李鸿章说:“英国发明蒸汽机以来,洋船弃风帆,改机动,漂洋过海,畅行无阻,闭关锁国已不大可能,各国总要立约往来。故与秘鲁立约没得说,只是须有一定条件。”文祥问:“什么条件?”李鸿章说:“秘鲁得答应遣返华工,以后照约重新招聘,确保华工不受虐待,否则大清可采取制裁。”
文祥认可,说:“就照少荃所言,秘鲁须先遣返华工,签署华工赴秘条规,再谈通商条约。”李鸿章说:“先遣华工,然后立约,只怕秘鲁不会同意。不如先签订通商条约,附加华工用工合约,视其落实情况,来年再考虑是否换约。”文祥说:“洋人狡诈,不先遣返华工,立约后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事情更不好办。”
文祥是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不便坚持,只好由着他。只听文祥又道:“少荃与洋人交往多,秘使到华后,先由你出面谈判,达成协议,总理衙门再办理手续。”李鸿章说:“卑职听文大学士的。”文祥笑道:“我是体仁阁大学士,你是武英殿大学士,到底谁卑谁尊,谁听谁的?”李鸿章笑道:“阁也好,殿也罢,都是大学士。”文祥说:“就算殿阁不分,你还是直隶总督呢,也不能自称卑职呀。”李鸿章道:“在总理衙门大臣面前,北洋大臣不卑反尊?”
说笑几句,李鸿章拿出四张股票,递给文祥,说:“上海轮船招商局成立之始,无本经营,只好发行股票,对外募资。为支持大清新生事物,求富图强,鸿章也掏钱购买了些股票。动身赴京时太匆忙,没啥准备,只好送文大人两份股票,礼轻仁义重,请别嫌弃。”
文祥拿着股票,左看右看,觉得很新鲜,说:“上面注明持股人为李鸿章,你是自己没地方存放,让我暂时给你保管吧?”李鸿章道:“持股人是李鸿章没错,可票面和招商条规都有说明,股票可转让他人,随时兑现。也就是说,股票到了您老人家手里,就归您所有,您啥时想变现,招商局都可连本带息,兑换现银给您。”
文祥觉得有意思,说:“你是说股票相当于银票,与现银差不多?”李鸿章说:“银票只能照票面数字兑现,股票除所募本金,还包含利息在里面。换言之,股票上注明五百两,实际不止这个数。故文大人别急着兑换,可放到手里捂些日子,等着慢慢增值。”
高高兴兴收下股票,文祥与李鸿章一同出衙,去恭亲王府见奕?。奕?同意两人所定与秘立约原则,别无异议。谈过正事,又留两人共进午餐,小酌几杯。酒后文祥回衙,草拟与秘鲁立约奏折,李鸿章陪奕?多说了会儿话。话到投机之处,拿出八张股票,呈给奕?。奕?也觉好奇,问长问短,李鸿章又如此这般,解说一番。
由股票,论及上海轮船招商局前景,再到大清洋务、外交和海防,一路憧憬下去,两人越说兴致越高,不觉天色已晚。李鸿章不好老占用奕?时间,喝口几上茶水,准备起身告辞。奕?道:“既然到了京都,少荃该去长春宫走走,看看西太后。”
西太后就是慈禧。李鸿章早在琢磨,如何进宫给慈禧送些股票,不想奕?有此建议,问道:“是不是同治亲政,两宫撤帘,太后有些不适应,心情郁闷?”奕?说:“正如少荃所言,太后离开养心殿,移居长春宫后,整日郁郁寡欢,动不动就使性子,发脾气,宫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央求李莲英,设法逗太后开心。李莲英法子也不多,递话出宫,向我讨主意。我能有啥主意?想起红菱自入府后,吹拉弹唱,大有长进,尤其有昆曲底子,唱起京剧来,韵味别样,太后喜欢戏曲,就忍痛割爱,把她送入宫里。后听李莲英传话说,自红菱到了长春宫,太后心境大好,天天让红菱给她唱京剧。京剧听厌了,又跟红菱学昆曲,很是投入。太后一向欣赏少荃才干,你若到她身边走动走动,她肯定会欢喜。”
慈禧乃女中豪杰,精明强势,权欲极大,垂帘听政十多年,说一不二,须眉折服。如今儿子亲政,自己撤帘而去,军政大事说不上话,肯定倍感失落,此时入宫觐见,自然对她是莫大安慰。李鸿章说:“王爷提醒得好,今晚卑职就去趟宫里。”奕?说:“好好好,我让人通报李莲英,他好有所准备,出宫接你。”
得了奕?的话,夜里李莲英早早候于宫门内,望见李鸿章轿子摇摇晃显,倏然而至,赶紧迎将出来。轿子停稳,李鸿章钻出轿帘,从身上摸出一张股票,塞到李莲英手里,说:“鸿章来得匆忙,两手空空,小小股票,给大太监玩玩。”
李莲英一向低调圆融,加之安德海死于丁宝桢之手,他吸取教训,处处谨慎小心,不仅对主子服里服帖,在其他人面前也低声下气,从不张扬。对李鸿章这位大清第一重臣,自然更加有礼有节,收下股票后,赶紧作揖,说:“相国乃国家栋梁,系大清安危于一心,还想着莲英,莲英何德何能,受此恩惠?”李鸿章道:“应该的,大太监侍奉太后也不容易。”
客气着来到长春宫,上得台阶,里面传出清脆女声,词雅曲丽,听得出是慈禧在唱昆曲。唱得很地道,时而扬,时而抑,时而缓,时而促,时而婉转似莺,时而流畅如泉。慈禧早年随父亲辗转江南,粗会昆曲,入宫后咸丰喜欢戏曲,她又下过一番功夫,夫唱妇随,很是欢洽。眨眼间,咸丰驾崩十年有余,慈禧也美人迟暮,青春不再。撤帘归政,大权旁落,又搬出养心殿,避居长春宫,无以打发漫漫长夜,只好哼唱昆曲,聊以**。
李鸿章揣测着慈禧心境,李莲英附他耳边道:“容莲英进去通禀太后,相国先在外稍候片刻。”李鸿章点点头,侧首望眼夜空,只见月挂檐角,几分凄清。里面曲声渐渐小下去,直至于无,而虫声起于墙根之下,唧唧复唧唧。空中忽然**过一袭薄云,似要抹去檐角明月。夜色暗淡下来。少顷李莲英复又回到李鸿章身边,轻声道:“相国跟我走吧。”
李鸿章抬腿迈入门里,紧随李莲英,穿廊过厅,到得慈禧面前,趴于地下,口里呼道:“太后万福金安!”慈禧端坐榻前,道:“少荃快起来,又不是朝堂之上,无须这么客套。”李鸿章谢恩起身,低了头,盯着地上。李莲英搬过一张高凳,搁到李鸿章后面。慈禧道:“少荃坐吧。”李鸿章听话地坐到凳上。慈禧又对身边宫女道:“红菱看茶。”
红菱赶紧端茶过来。李鸿章偏头瞟一眼,见红菱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与当年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已判若两人,若邂逅宫外,都快认不出来。真是女子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李鸿章心里这么想着,端过杯子,喝口茶水。慈禧开始发话,问李母可否健旺,李妻是否安好。
“谢太后牵挂,母亲和拙妻都还康泰。”李鸿章应道,抬了抬头,望慈禧一眼。慈禧听政期间,李鸿章曾数次应召面圣,觉得女主天生丽质,貌美非凡,又区别于普通美人,不怒而威,自有一股逼人英气,令须眉男子俯首臣服。今夜觐见,灯下美妇似少了往昔威严,多了些妩媚和娇艳,让人感觉几分亲切。莫非撤帘归政,蜕去权力硬壳,女人身上应有的柔软天性才得以复苏,让这个女中豪杰重新变回正常女人?
慈禧也望着李鸿章,道:“难得少荃日理万机,还入宫探视。此次是进京面圣,还是有别的差事?”李鸿章道:“主要应总理衙门召唤,来跟恭亲王和文祥商量中秘立约之事。”慈禧道:“大清多灾多难,幸亏有你与曾家兄弟,及左宗棠诸臣,发狠清剿长毛,歼灭捻匪,力办洋务,求富自强,才实现同治中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大清振兴,洋人也愿意与咱们交往,少荃多为朝廷担待点,认真办好外交,不辜负朝廷信任。”
李鸿章说:“要说大清能有今天,主要还是太后圣明决断,力挽狂澜,众臣不过秉承太后和皇上旨意,尽些臣子本分而已。如今天下太平,万国来交,微臣定尊太后圣意,兢兢业业,办好洋务,坚固海防,同时全力处置外事,维护大清益权。只是微臣愚钝,力弱任重,处事不当之处,还请太后多多垂训,不吝赐教。”
慈禧摇一摇头,说:“我和姐姐已卷帘归政,不好再过问朝政,干预皇帝。无奈皇帝太年轻,又亲政不久,没经历什么风雨,你们做臣子的,尤其你这样执掌大政的老臣,要多上奏折,多与皇帝沟通,皇帝有何不妥之处,也要大胆规劝,共同办好国家军政。”
都说撤帘归政,怎么到得慈禧嘴里,竟变成卷帘归政?卷帘自然与撤帘不同。帘撤掉,便不复存在。卷帘说明帘子还在,不过暂卷一时,总有垂帘之日。慈禧莫非仍想着垂下帘子,重新坐到帘后,主持朝政?
李鸿章天性敏锐,从慈禧口里卷帘二字,窥探到其真实心迹。凭慈禧智慧和铁腕,她真想垂下帘子,再度听政,岂不易如反掌?看来听信奕?建议,夜谒慈禧,还真没有错。也许奕?早觉察到慈禧心里所思,才送红菱入宫,留条后路,又及时提醒她别忘记失权女主。人在得意之时,多一张笑脸,少一张笑脸,区别不大,一旦失势,轻轻一句问候,便胜似千金之赠。虽说慈禧算不得失势,只不过暂时失去听政资格而已。
想到此处,李鸿章掏出十张股票,递给红菱,嘴里说:“历经磨难,排除阻力,上海轮船招商局终于创建运营,为大清求富自强杀开一条血路。没有太后,就没有招商局的今天,微臣特意带来几张股票,敬呈太后,略表心意。”
慈禧觉得新鲜,叫红菱呈上股票。李鸿章又道:“每股才五百两银子,不是什么大钱,可意义非同小可,请太后别嫌弃。此乃有史以来中华大地上第一支股票,也是大清富强之发轫和良好开端。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家股份企业,第一支股票,以后就有现成模式,创办更多股份企业,发行更多股票,实现富国强军宏愿。”
慈禧兴趣盎然,手拿股票,玩赏不已。李鸿章又说了说股票性质和用场,慈禧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国库空虚,没钱办事,吸收商民财富,共创大业,利国又利民,何乐而不为?”
说会儿股票,李鸿章见时候不早,拜别女主,退出长春宫。又去钟粹宫觐见慈安,同样呈上数份股票。告辞慈安,出得宫门,上轿回到贤良寺,已月上中天。进入房中,冬梅端上热水,李鸿章脱掉鞋袜,将两只脚搁到水里,舒舒服服泡起来。
泡完脚,马建忠进门,说:“搭帮陈廷经穿针引线,宋晋、翁同龢、李鸿藻等人都不折不扣收下股票,只有徐桐故作矜持,生死不接,还说相国尽做丢祖宗脸面的事,洋人搞机器跟着搞制造,洋人玩股票跟着玩股票,他最恨洋人,以后谁在他面前论及此类洋玩意儿,他参到皇上那里,非把他头上顶戴参掉不可。”李鸿章说:“你没告诉他,股票可随时兑现,还有不薄利息,与真金白银无异?”马建忠说:“跟他说过,不然他也不会将我骂走后,又让儿子徐承煜追出门来道歉,顺便收下我塞给的两张股票。”
李鸿章笑笑道:“还是徐桐厉害,骂过我和洋人,表明他如何爱国,又拿走股票,得到实惠,两头都不误。不过也好,徐承煜收下股票,日后徐桐就不会盯住轮船招商局不放,朱其昂他们便可少些干扰,放开手脚大干。”
果然朝臣们拿到股票,就与上海轮船招商局捆绑在一起,从此再无人说三道四,设阻添堵。李鸿章欣欣然离开北京,回到天津。不久中国人自己的轮船便开始乘风破浪,航行于中国江海上,誓与洋船一竞高下。
轮船招商局的事告一段落,许钤身与盛宣怀也离沪返津,给李鸿章复命,投入制造和海防事务中。武毅军里的太平军和捻军降兵逃掉后,李鸿章又征调盛军至津,由周馥调度,夯筑新城和炮台。新城和炮台建成,李鸿章具折朝廷,提出建立海军坚固海防设想。
两宫卷帘而去,同治人太年轻,遇事无以决断,都交朝臣廷议。朝臣各有立场,各有算盘,你要向东我向西,你要上天我入地,往往议而不决,无果而终。李鸿章没等来朝廷回复,偏偏夏雨又至,连下两月,运河和永定河暴发大水,决堤数处。李鸿章一时顾不得海防,先忙“水防”,一头扎进防汛救灾里。
堤成雨住,秘鲁使臣加雷也带着翻译来到天津,约晤李鸿章,商谈立约事项。谁知随行翻译水土不服,到津次日就病倒在床,上呕下泻,加雷只好另聘临时翻译,以应急需。无奈秘鲁所用西班牙语属小语种,会者不多,无人应聘,急得加雷直跳脚。后听说到任没几天的美国驻津副领事毕德格懂西班牙语,不禁喜出望外,拔腿赶往美领事馆求助。
毕德格是个语言天才,不仅英语说得好,还精通法德俄意诸国语言,以及汉语和西班牙语。其实他不是语言学家,纯粹军人出身,南北战争时当过骑兵,驻守旧金山多年,结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不经意间学会多国语言。后充任联邦军队总司令格兰特卫队长,深受器重。南北战争结束,格兰特当选美国总统,毕德格前程无量。却闻中国有个李鸿章,像格冯兰特一样,跃马横刀,南征北战,以皇皇军功出将入相,担负起复兴国家大任,不免心生好奇,凭一口流利汉语,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做上美国驻津副领事,以期见识见识李鸿章,倒看这中国格兰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加雷走进美领事馆,果然毕德格满口西班牙语,比秘鲁人说得还纯正。问汉语如何,毕德格笑道:“若汉语般般,还敢到中国来谋生讨食?”
加雷很高兴,开出不菲聘金,拉着毕德格来到北洋衙署,拜会李鸿章。一见李鸿章,毕德格就不出声笑起来,想起格兰德生得粗胖,属美国人里的矮子,目含羞涩,性格内向,却内心强大,意志坚定,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偏偏李鸿章身高臂长,是清朝里少见的高个,甚至高过普通美国人,其性情爽朗,笑容可掬,目光透着智慧和坚毅,不怒而威,让人又敬又怕。比起格兰特来,李鸿章不用说更具个人魅力,加之军功卓著,事功堂皇,若放到美国民主社会里,竞选总统绝对不在话下。
毕德格暗暗打量李鸿章时,李鸿章见对方体格粗壮,满脸英气,觉得不是普通文职人员,竟撇开加雷,道:“毕德格先生军人出身吧?”毕德格吃惊道:“本领事到津伊始,初见相国,怎知我军人出身?”李鸿章笑道:“你不仅军人出身,还当过多年骑兵。”毕德格不可思议道:“相国调查过本使身世?”李鸿章道:“不用调查,两眼一瞧便知。”毕德格道:“怎么瞧出来的?”李鸿章道:“本督也骑着战马上阵杀过敌人。”毕德格道:“本使来华前,打听过相国身世,知您军功出身,就如敝国总统格兰特先生,先马上得天下,后马下治天下。”
不仅汉语说得地道,连马上马下之语皆随口而出,可见毕德格多么熟悉中国文化。李鸿章对眼前这个看去小自己十来岁的美国人刮目相看起来,笑笑道:“毕先生有备而来,可本督百事缠身,各国驻津领事馆又多,没法一一了解领事们背景,失敬失敬。幸本督目力不错,什么人到了面前,仅凭目视就能看出其大体来历,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如毕先生刚进客厅,我就从你容貌和走路姿势,判断出你出身行伍,骑过多年战马。”
毕德格越发觉得神奇,道:“本使也是两脚走路,与他人不同吗?”李鸿章道:“略有不同。”毕德格道:“不同在哪里?”李鸿章道:“你走的八字步。”
虽说来华前接触过所有能接触的华人,阅读过所有阅读得到的汉文书籍,却从没听过和见过“八字步”一词,毕德格云里雾里,难免有些茫然。李鸿章微微一笑,拿过桌上纸笔,左一撇,右一捺,写了一个“八”字,递给毕德格,又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上几步,嘴里道:“本督走起路来,两腿姿势是不是与此‘八’字有些类似?”
毕德格瞧瞧手里‘八’字,也在地上迈起步子来,与李鸿章步伐还真有几分像。李鸿章补充道:“这就是长年骑马作战对两腿的改变,已成定势,此生再难改变回去。”
毕德格深以为然,对李鸿章又添几分敬意和亲近。
李毕两人手舞足蹈之际,加雷看看李,又看看毕,不知两人在干啥,心想这个毕德格,花咱钱请来做翻译,却只顾跟李鸿章打得火热,把你这个当事人晾在一边,实在不像话。正欲打断两人,李鸿章已意识到什么,坐回桌前,眼观加雷,道:“咱们谈正事吧。”
毕德格也改变口气,翻译给加雷。加雷转怒为喜,双方进入主题。根据总署意图,李鸿章提出先遣返在秘十万华工回国,再谈签约。加雷自然反对。秘智之战还在进行,秘鲁靠华工挖鸟粪换外汇,采硝石制火药,岂能遣返华工?加雷谎称华工在秘待遇优厚,没人愿回国。李鸿章出示暴露秘鲁虐待华工的英美书报,加雷矢口否认,反说作者无中生有,胡编乱造。
双方争执不下,不欢而散。几天后加雷带上已恢复健康的翻译,离开天津,进京去与总理衙门大臣文祥纠缠。文祥经不起加雷软磨硬泡,答应先立约,再遣返华工。
刚好容闳从美国回来,入津面见李鸿章,汇报留美幼童就学情况。又说起秘鲁虐待华工话题,容闳也很气愤,表示愿往秘鲁调查取证。李鸿章甚喜,送走容闳,与自京返津的加雷重新坐到谈判桌上,唇枪舌战,订立两国通商框架协议。
容闳返美后,看望过留美幼童,立即赶往秘鲁,冒险潜入粪矿和硝石矿,偷偷拍下数十幅华工受虐照片,捎往天津。李鸿章见过照片,义愤填膺,待加雷返华换约时,严词指责秘鲁虐华恶行。加雷还要争辩,李鸿章拿出容闳提供的照片,要他自己看。加雷这才哑口无言,不得不签下优待华工条款,明确不愿留秘华工,可予遣返。条约和附加条款生效后,在秘华工益权得到相应保障,受虐现象大为减少。
此系大清外交上难得的佳绩,一时朝野称颂。可颂声未落,忽闻日舰开向台湾,台海硝烟骤起。说骤起并不确切,日本早有预谋。原来日本人抓住毛昶熙生番口误,抛出《台湾番地处分要略》,派遣陆军中将西乡从道,组织三千人的舰队,打着台湾生番探险队旗号,驶向台湾岛。待清廷得到消息,日军已登陆琅峤,战胜当地居民,建立都督府。
时值同治十三年(1874),同治正在筹备慈禧四十大寿,还打算重修圆明园,朝臣们忙得不亦乐乎,听闻日军登台,一个个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李鸿章最先作出反应,急奏清廷,务必做好两手准备,一面向日本提出严正交涉,一面派精兵跨海护台,非把日军赶出台湾不可。未等朝廷回复,李鸿章就抽调武毅军马步十三营六千五百人,由徐州取道瓜州,分批驰渡台湾,另调刘铭传侄儿刘盛藻所领驻陕铭军二十营,移驻济宁和徐州一带,守卫南北海口,遍插旗帜,多筑炮台,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直到此时,朝廷才回过神来,派船政大臣沈葆桢率军赴台,积极备战。加上六千多武毅军,清军在台已积兵万余,足抗三千日军。日军不敢孟浪,又不肯轻易撤退,便装模作样,往台湾搬运铁器、农具、幼杉、茶树、花木,修筑营房,摆出一副安营扎寨姿态。还扬言已调集八万精锐,随时应战,誓与中国决一死战,以威胁清廷。
日本嘴上强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此时还没法与大清抗衡,军事占领台湾毫无可能。只得派柳原前光为驻华公使,抵达天津,与老对手李鸿章会谈。
两人打过招呼,还没坐稳,李鸿章便直截了当道:“中日已签署友好条约,为何贵国一点不友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贸然出兵台湾?”柳原前光说:“琉球居民为台湾生番所杀,清国不闻不问,敝国自往办理,未尝不可。”李鸿章道:“你怎知大清不闻不问?大清正要处置生番之事,贵国出兵登台,破坏两国交好局面,是何道理?”
柳原前光支吾不言。李鸿章又道:“一面发兵大清境内,一面叫人前来通好,口说和好之语,不行和好之事,莫非有两个日本国,一个日本负责发兵挑事,一个日本负责虚意通好!”
柳原脸上一红,结巴道:“台湾生番如无主之人,与清国不相干。”李鸿章质问道:“生番也算得一国?”柳原说:“算不得一国,只是太过野蛮。”李鸿章说:“就如柳使所说生番野蛮,可也属大清国民。且生番所杀琉球人,也不是日本人,何须日本多事?日本如此做法,大清朝野皆不服气,开战呼声甚高。大清多达十八省,四亿多人口,日本地小人少,战事一开,你们吃得住吗?日本虽惯行诡道,可两国用兵题目,总要先说明白,所谓师直为壮也。”
担心翻译不能准确传达语意,李鸿章让参与谈判的马建忠与许钤身磨墨铺纸,挥毫写道:“此事如春秋所谓侵之袭之者也,非和好换约之国所应为,及早挽回尚可全交。”
字成,李鸿章递给柳原。柳原收下字纸,默然无语。李鸿章双目如炬,盯住对方,大声道:“是战是和,柳使表个态吧。”柳原被逼无奈,说:“事关重大,本使一时没法表态,容后再议如何?”李鸿章说:“也行吧,明日再议,定下初步框架,再交两国朝廷认可。”
出得北洋衙门,柳原直奔英国驻津领事馆,借用发报机,电告国内,自己一人没法对抗李鸿章,请尽快派使团来华,与清廷谈判。发过电报,回到馆舍,躺到**,想起桌上李鸿章咄咄逼人的样子,柳原睡意全无,干脆下床清理行李,离馆出城,西走北京。
这夜李鸿章也没闲着,将马建忠与许钤身召入书房,商议来日怎么迫使柳原,拿出生番事件处理初步方案,再放他入京,与总理衙门大臣见面。议得差不得,两人离去,李鸿章上床歇息。一觉醒来,忽想起日本人一向言而无信,万一柳原前光不辞而别,自己岂不白忙一通?连忙叫进亲兵,去喊许钤身和马建忠,赶紧赶往柳原前光住地,决不能让他溜掉。
可两人赶到馆舍时,柳原前光已离馆而去。两人只得回北洋衙署回复李鸿章,问要不要派人把柳原追回来。李鸿章叹道:“柳原是日本大使,不愿面对我李鸿章,就是追他回来,又能把他怎么样?”许钤身说:“日本人真狡猾,知道在相国这里占不到便宜,干脆脚踩西瓜西,溜之大吉,直奔北京。北京那帮王公大臣,只怕会被日本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马建忠说:“京津近在咫尺,总理衙门可召相国入京,共同对付日本人啊。”
“朝廷正筹备太后大寿,朝臣们只知如何讨好皇上和太后,谁有耐心与日本人纠缠?”李鸿章不无担忧道。正好英国领事来议事,说起柳原昨夜去领事馆拍电报,李鸿章就意识到,柳原在天津碰了软钉子,担心摆不平清廷,请日本政府遣团来华,非占上风不可。送走英国领事,李鸿章就致函总理衙门,提醒诸位总理大臣,柳原前光到京后,肯定会上总理衙门胡搅蛮缠,各位千万不可服软,受其愚弄。
果然柳原前光一到北京,稍事休整,就跑到总理衙门,提出种种无理要求,逼奕?与文祥等人就犯。由于李鸿章有函在先,开始奕?几位还能坚持,没让柳原前光得逞。柳原前光也不急,耐心等待日本使团到来,再与总理衙门交锋。日本使团轮船很快经由上海,驶向天津。柳原前光早派专人等在天津港,日本轮船一靠岸,就登船面见使团,传达柳原前光的意思,不可片刻逗留天津,现身于北洋衙门。使团上岸后于是避开李鸿章,直接奔北京而去。
抵京后,日本使团由柳原前光引领,趾高气扬,走进总理衙门,缠住文祥、毛昶熙等总理大臣,一会儿声称台湾化外生番,不干中国之事;一会儿威胁撤使回国,永不与大清交好;一会儿扬言已屯兵数万于长崎,欲先攻金陵,再战上海;甚至要求大清割让台湾,否则赔偿兵费四百万。大臣们被缠得实在没法,入宫禀报同治。
恰好左宗棠奏折递上殿来,说阿古柏新疆作乱,英俄趁火打劫,西北危急,同治心里正恼,总理衙门又来言说台海事件,更不耐烦,说:“总理衙门是吃干饭的?日本蕞尔小国,派几个毛头使臣入京胡闹,都对付不了,莫非还要朕直接面对日本人?朕也不是不可面对,可朕有朕的事情,且都是大事。母后四十大寿在即,朕总得尽点孝心,让她老人家欢喜欢喜吧?母后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戏曲,父皇在世时常随赴圆明园听戏,朕已吩咐内务府,筹集银两,修葺圆明园,重建戏台,让母后有个听戏的地方。这下可好,左宗棠上折添乱,你们又拿日本来烦朕,难道朕扔下母后大寿不理,专管新疆与台海屑小琐事?”
文祥等人被同治一呛,只得告退回衙,自想办法。谁料日本人听说同治正为新疆不宁犯难,更加来神,越发嚣张。原来早在十年前,天山南北便烽烟四起,战乱不断,阿古柏趁机在南疆成立洪福汗国,得到英国承认。几年后阿古柏攻克吐鲁番,收降陕甘回军残部,占领迪化、鄯善、玛纳斯等地。俄国借口中国无力维持新疆秩序,趁乱派兵进取固尔扎与伊犁河谷,对外说待清廷收复新疆后,就完璧归赵,以遮人耳目。与此同时,又与阿古柏签订俄阿条约,承认所谓洪福汗国,两国互通商贸。身为陕甘总督的左宗棠自觉守土有责,奏请出兵讨伐阿古柏和俄军,收回失地。
日本人探知清廷西北有事,同治又一心想修复圆明园,无暇顾及台湾事件,跳得更高,吼得更响。柳原前光还具奏日本天皇说:清廷内忧外患,君臣因循苟且,唯文祥尚且知事,可年岁渐高,已撑不了多久,主战又能战者,仅李鸿章一人,然李鸿章独力难支,中国军舰亦不足虑,若决一死战,日本定然完胜。
日本使团故意拿柳原的话吓唬总理衙门,大臣们胆战心惊,慌作一团。李鸿章写信提醒总理大臣们:日本无非虚声恫吓,冀速就和议起见。吾辈办贼十数年,贼之所向,方且声东击西,若日本有意开战,也属机密,哪有兵锋未至,消息便传于千里以外?退一万步想,即使开战,也不足畏,别看日舰强大,清国台湾陆军优势明显,胜算在握。
可总理衙门已听不进李鸿章的话。日本人胡搅蛮缠,使他们耐心渐失,开始倾向于花钱买清静,烧纸送鬼。再说确如李鸿章所言,两国开战,取胜还好,万一战败,谁负得起责,掉得起脑袋?加之慈禧大寿在即,台海之事闹得同治母子不乐,大臣们也没好果子吃。
就这样,由奕?出面,与日方签订《北京专条》,认可日军此次侵台为保民义举,约定日本从台湾撤兵,清廷赔偿五十万两银子。不过名义上不叫赔款,叫“抚恤银”和“军营修理费”,听起来耳朵也舒服些。
李鸿章却怎么也舒服不起来,气得捶胸顿足,大呼朝廷此举,有损国体,渐长寇志。又骂总理衙门,有事手忙脚乱,急图补救,无事嬉娱自乐,得过且过。又担心骂声太大,去关窗户,以免被人听去,传到北京,触犯众怒。
窗户关紧,已骂不出声,坐在太师椅上,自生闷气。冬梅进屋倒茶,见李鸿章气色不对,劝他别与自己过不去,要怪只怪日本人太坏,不能全怪总理衙门,君庸臣聩,不得已破财消灾,息事宁人,以免夜长梦多,也不是毫无道理。
冬梅天天在李鸿章身边转悠,他说啥做啥,自然瞒不过她耳朵和眼睛,对日军使团大闹总理衙门,也略知大概。平时决不乱嚼舌头,是见李鸿章整天闷在书房里,与自己过不去,才多了句嘴。李鸿章瞪眼冬梅,没有吱声,心里道,你知道什么?破财就能消灾?日本人贪婪成性,破财只能撑大他们胃口,生番之事仅仅是开始,以后定会有更多动作,中国若不求富自强,坚固海防,将永无宁日。